
【方花】蒹葭
*全文1.1w+字,一发完
*一个由方小宝的笛子引发的脑洞,大体遵循剧版走向,有一些改动和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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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方多病有一支笛子,是李相夷送的。
01.
就像江湖中鲜少有人知道大侠李相夷的最爱是糖豆一样,也几乎不会有人想到,这位一战成名叱咤武林、一舞红绸极尽风流的剑神,其实并不通晓音律。
漆木山半生隐居世外,年轻时却也算得上是个诗酒风流、不拘一格的雅士,琴棋书画均涉猎不少。他们夫妇二人在云隐山的小宅里赋诗作画、琴瑟和鸣,过了几十年的安宁日子,直到那年老头子下山到江南去,偶然捡回了两......
*全文1.1w+字,一发完
*一个由方小宝的笛子引发的脑洞,大体遵循剧版走向,有一些改动和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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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方多病有一支笛子,是李相夷送的。
01.
就像江湖中鲜少有人知道大侠李相夷的最爱是糖豆一样,也几乎不会有人想到,这位一战成名叱咤武林、一舞红绸极尽风流的剑神,其实并不通晓音律。
漆木山半生隐居世外,年轻时却也算得上是个诗酒风流、不拘一格的雅士,琴棋书画均涉猎不少。他们夫妇二人在云隐山的小宅里赋诗作画、琴瑟和鸣,过了几十年的安宁日子,直到那年老头子下山到江南去,偶然捡回了两个小徒弟。
李相夷在武学上天赋极高,聪颖过人,偏偏对五音七律丝毫不感兴趣。那时候师娘说小孩子性情不定,最易贪玩浮躁,乃是习武大忌,不如学学琴陶冶心性。单孤刀年纪长些,懂事听话,踏实下来慢慢学,倒也渐有进境。李相夷的情况却截然相反,每次被师娘叫去都是见琴如见鬼,满脸写着不情不愿的神色,师娘教的都是最简单的旋律,他却横竖弹不连贯,到最后耍起性子,干脆乱弹一气,一首曲子都没有完整练下来,反而震断了师父那把焦尾的琴弦。
那琴是漆木山收藏十年的珍爱之物,弦断之后他茶饭不思地心疼了好一阵子,看着闯了祸被罚跪在面前的小徒弟,想打想骂,却终究只是苦笑着长长叹了口气。
师娘在旁边气呼呼地问他可知错了,不到十岁的小孩竟还理直气壮地梗了梗脖子,说我的手是用来拿剑的,拨不了这么细的琴弦。
学琴不成,那便换一种。
这次师娘亲自带他下山去了镇上的乐行,让他自己挑。李相夷多次抗拒未遂,软磨硬泡皆不奏效,最后只能乖乖听话,在琳琅满目的乐器架上挑来挑去,拿了一支玉笛。
玉是好玉,笛子做工也很精美。小孩子得了新鲜玩意,一开始还真的装模作样认真学着吹了两天,但没过多久,热乎劲儿过去了,好好一支笛子在他手里又不知不觉变成了短剑的替品。他闲时自己琢磨剑招,又拿不动太沉的铁剑,便在院中以笛代剑来来回回地比划,试了几回觉得手感还不错,就是短了些,又不禁想着当时若是挑一支箫,用来试招应该更好。漆木山有一次深夜未眠,到庭院闲步,远远望见月色笼罩的榕树下一袭白衣翻飞,人影翩然,一点碧光莹莹闪动,舞的正是白天新学的那套逍遥独步剑。
胡闹。练剑就好好练剑,拿支笛子算什么样子……
老头子在心里轻嗔,想要回屋去拿剑。刚走两步,却听得一阵夜风忽起,玉笛迎风而舞,尾端的挂坠轻轻撞击笛身,发出翠玉相碰的清响。风声若丝竹,玉声如编磬,二者相合,隐隐然竟自有一番流畅的韵律。
于是他轻笑,放下了本要推开屋门的手,倚在廊下静静地听下去——
倒是比这小子正经吹的曲子好听多了。
李相夷有了少师之后便不再用这儿时消遣的小玩意。他十四岁那年拜别师父师娘,和单孤刀一同下山,十五岁剑术大成,打败剑魔,十七岁邀集武林同道创立四顾门,自此一人一剑,成为了江湖上遥不可及的传说。
那年恰逢天机山庄的小公子十岁生辰,单孤刀要去赴外甥的家宴,李相夷见他行色匆匆,问了两句,才知他说的正是当日坐在轮椅上、得自己赠了一柄木剑的那个病恹恹的小孩。
虽然看着病恹恹的,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倔强劲儿。李相夷没有记错。
“既然见过一面,也算是有缘。”红衣少年略一挑眉,顺手将腰间别着的那支玉笛解下来抛过去,“当个礼物,送给小孩玩吧。”
02.
造化偏爱弄人,这世上总有很多有心栽花、无心插柳的巧合。李相夷赠那木剑时未曾料想十年之后会凭空多出这么一个便宜徒弟,赠笛之时也未曾料想这随手的玩物会被方多病贴身带到今天。
而且他吹得还不赖。
幽凉的月夜里,溪水潺潺,树影摇曳。月光洒落在水面上,粼粼地汇成一片流动的星海。白衣少年的背影伫立桥头,笛声悠扬婉转,隐隐凄清,如泣如诉,如悲如慕,仿佛将要揉碎在风里,伴随着流水与落花飘到无尽的远方。
“方小宝,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一手啊。”一曲终了,李莲花已经掂着手里的酒葫芦,晃晃悠悠踱到了旁边。女宅奇案险象环生,他们已许久未得如此刻这般的舒畅悠闲。“这是什么曲子,还蛮好听的。”
“古曲蒹葭,你没听过?”方多病听他夸赞,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将玉笛在指间转了个圈,“不过,本少爷技艺之高,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哟,怎么吹这首曲子,”李莲花抱着臂歪头看他,他再不通音律,也知此曲背后暗藏的含蓄意味,“你是舍不得你的公主殿下,还是舍不得女宅的姐姐妹妹啊?”
“瞎说什么呢……”方多病一急,顺手就要拿笛子去敲他肩膀,挥到空中忽然想到什么,又中途停手,只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这是小时候我学的第一首曲子,自然而然想起了而已。”
果然还是个小屁孩,什么也不懂。
李莲花笑了笑,见那玉笛的饰坠在夜色下轻轻晃荡,一时心念微动,不觉道:“这支笛子……能让我看看么?”
“你要干什么?”少年一听这话,当即戒备地退了小半步,几乎将笛子护在了怀里,“我告诉你,这可是我师父送我的生辰礼物,万一给你弄坏了怎么办……”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信不过啊……”李莲花双手一摊,“这笛子材质硬的很,我就在你面前,拿来看一下,也能弄坏了?”
这话他说得倒很确凿,毕竟当年李相夷拿这笛子砍过树枝,挡过木剑,更不用说挂在腰间飞檐走壁的时候磕碰了多少次,到现在也没见什么损伤。
“那……那你小心点,”方多病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宝贝笛子,犹豫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将其递了过去,“别手滑掉到河里去啊……”
玉笛静静地躺在掌心,通体莹润,微凉的温细质感依稀未变。李莲花垂眸,目光在笛身一寸一寸地掠过,少时不曾在意,而今暌违十年,心底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眷念之感。
毕竟那年东海,他失去的太多太多,而今半生辗转,能回到他身边的又太少太少。
眼底无端地泛起一阵温热,他模糊地想起云隐山小院中师娘教过的那几段旋律,便不由循着记忆举起玉笛,轻轻吹了起来。
然而刚吹了不到一句,就被少年乍起的喊声打断了:
“停停停!你吹得这是什么啊——”
少年的眉眼几乎拧成一团,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已将笛子一把夺过,“也太难听了吧……”
当年李相夷学笛之时本就不情不愿、心不在焉,而今隔了十年,能记起的更是寥寥无几,印象中好好的一段旋律,自己吹出来就只剩下了几个刺耳的散乱音符,也难怪被听惯了丝竹雅乐的方大少爷当场叫停。李莲花回过神来,不觉有几分尴尬,只得佯作干咳两声来掩饰:“试试而已,我这毕竟十几年不碰了,没你那么熟练……”
“你随便用什么试不行啊,非要用我这支……”方多病哼了一声,指尖还在笛身来回逡巡,似在拭去其上未曾沾染的灰尘,神情间仿佛是一时不察,让爱笛受了天大的委屈,“就你这个水平,吹这两下都糟蹋了我师父的笛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中隐隐现出几分骄傲又仰慕的神色,“我师父当年赠我这份礼物,是要我学些音律定心养性,文武双全才好行走江湖,我可是从小勤学苦练,光是那一首蒹葭就练了成百上千遍,不能辜负了师父的期望啊……”
看着少年这副虔敬模样,李莲花有些哭笑不得。当年李相夷自己都学不利索,又如何能期望你许多。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方多病自然猜不透他的腹诽,但见他方才看着玉笛,眉目间似有怅惘之意,又不禁有些心软,靠近一步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李莲花,你虽然没什么天赋,但现在想学也不迟,毕竟勤能补拙嘛。”
“我……”
李莲花怔了怔,还未想好如何作答,少年的手就已搭上了他的肩膀:
“看在咱们这份交情上,回头我来教你。”
03.
许是经了一遭生死变故,李莲花在许多事情上的想法和态度都不经意地改变了。比如对于当年全不感冒、恨不能避而远之的音律,如今却不知怎地生了兴致,还背着方多病暗中搜罗了不少名曲的乐谱,颇有要以今日之勤、补十年之拙的劲头。
这有什么难的。他不服气地想,自己连煮饭烧菜都能学会,区区一支笛子又奈我何,到时候定要在那小子面前好好挣回面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决心是有了,却始终未得出空来。苏小慵很快传回了关于黄泉府主最后行踪的消息,于是他们连夜赶赴石寿村,与那些状若僵尸的怪物苦战一场,又因罗摩天冰之事被金鸳盟众多高手围攻。
强弩之末、命悬一线之际,蓝衫影动,刎颈剑出,一招游龙踏雪,遍地衰草尽赤。
而那最后的一抹殷红,是他唇角淌下的血。
意识再次恢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靠坐在树下。入秋的泥土和树干里面都泛着湿凉的潮气,贴着背脊很不舒服。少年负手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唯有那柄刎颈立于身侧,剑身覆着一层幽蓝的寒光。
“方……咳咳……”
他下意识地唤出那个名字,刚一开口,却被一丝凉风窜进喉咙,不住地呛咳起来。
少年听到声音,终于回头向他走来。
可是他接下来说的话,不是“你醒了”“你怎么样”,抑或“你的伤要不要紧”。
他说,所以你一直故意瞒着我,是不是?
笛飞声知道,乔婉娩知道,无了大师知道,连角丽谯都知道。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蒙在鼓里,是不是?
你我一路走来,只有我对你推心置腹,而你,对我从没有过半句实话,是不是?
单孤刀的死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与金鸳盟、万圣道之间,到底还有哪些未了的纠葛?
告诉我。李莲花,李相夷。告诉我。
方多病在你的心里,究竟是什么。
在漫长的凝视与缄默里,他没有等来答案。
没关系,你不说,其实也不重要了……
少年从怀中取出那支曾经视若珍宝、小心呵护了将近十年的玉笛,双手呈于身前,各执一端,而后当着那人的面,将那笛子折为了两段。
“铛铛”两声脆响,两截断笛和少年眼中的泪水一并滑落。
——今后你我,有如此笛。
李莲花没有说话。
少年红着眼圈质问的时候他没有说话,尔雅剑冰冷的锋芒直指胸口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话,直到那个决绝的身影折断玉笛转向走远、不再回头,他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甚至没有落一滴眼泪,也没有再唤他一声。
哪怕是简单的一句,等一等,不要走。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少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模糊的视线中,然后慢慢、慢慢地俯下身去,拾起那两截断笛,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泥土和碎草,将它们放回染血的衣襟里。
胸腹深处的血腥气再次翻上喉间,仅仅是站立就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紧紧咬着唇,迫使自己保留着最后一分清醒,将刎颈反手挽于身侧,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草地。
他走得很慢,步履蹒跚,脊背微微地佝偻着,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唯有挽剑的右手还依稀是相夷太剑收势时的动作。
——就像当年李相夷身负重伤、衣衫湿透,踉踉跄跄地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时一样。
此十年,彼十年。天高地远,孑然一身。唯有面对着昔日的茫茫东海,今日的枯草荒烟,他才可以不再强撑那副无坚不摧、中流砥柱的模样,不再掩饰自己的伤痛、疲惫与脆弱。
他终于还是只剩下了一个人。
而这于他而言,也分明不算一个太坏的结果。
晚风渐起,四下草木窸窣摇曳,辽远的云间传来孤雁寥寥的哀鸣,如血的残阳一点一点地拖长了他的背影。
那天夜里下了很久的雨。
浓云暗沉,风声呼啸,繁密的雨滴噼噼啪啪地拍打着窗棂。这样阴冷的天气里,碧茶之毒发作起来更加厉害。李莲花几乎一夜未眠,因白天强运内力,此时周身经脉、四肢百骸剧痛不止,脏腑阵阵抽搐,似是绞成了一团。他浑身提不起半分力气,连呼吸都已变得滞塞艰难,一时气息走岔,便是接连的呛咳呕血,在他的领口、衣袖和被角晕染开片片的殷红。
他甚至没有办法再去用扬州慢压制毒性,只能生生地忍着、捱着,在周而复始的无望等待中熬过漫长的雨夜。
到后来,他意识模糊,昏昏沉沉,几乎已经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只是觉得身上很冷。即便已经关紧了门窗,多加了被褥,他仍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寒气从指尖蔓延入骨,在肺腑之间弥散开来,将他的经脉、血液与生命一点一点地冻结。
他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双臂紧紧环抱身体,而那双臂弯里,是两截断裂的玉笛。
玉质偏凉,贴身存放反倒更易受寒。可他即便已经冷得发抖,却仍将断笛牢牢地护在了心口的位置,仿佛是想要用那颗冰封的心、那些凝固的血再把它们焐热一样。
徒劳。
就像他这一生,已经做了太多徒劳的事。那些竭尽全力的寻找、挽留与守护,换来的却是更多的背叛、诀别与失去。何其一厢情愿,何其荒唐可笑。
所以李相夷没有资格开口要求任何人留下来。他想。
因为他从未真正地留住任何他所珍视的东西。
那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毒素侵入经脉之时,体内五感尽失。他的意识慢慢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可是在那片连死亡都变得岑寂无声的黑暗里,他听见了一曲遥远的笛声。如烟缥缈,如缕不绝。
04.
方多病在一个同样的雨夜回到莲花楼。
那天离开后,他去了普渡寺,在寮房等了三天三夜,终于在前院门口拦住了无了和尚。
我知道他是谁了。少年的语气在提及那人时微微地一顿,请你告诉我,这十年他为何隐姓埋名不肯回来,又为何……要刻意地瞒着我。当年之事,难道真的……与他有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颤抖的语声,我不相信他会真的如此一蹶不振,可若是有什么苦衷和误会,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生死患难,他有什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呢,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是……
红尘万事,皆由心生。心有所念,方有世间种种因缘际会、爱恨痴嗔。
老方丈看着眼前执着而茫惑的少年,淡淡地笑了笑,指尖一颗一颗地捻过掌中的佛珠,方施主,有时候最复杂的问题往往有着最简单的答案,莫要让心里的风雨波涛,掩去了一滴水中的乾坤呵。
不过在老衲看来……他轻轻顿了顿,方施主与其这般纠结所谓的真相,却不如先问一问自己,你心中这样想,究竟因为他是李相夷,还是李莲花呢?
“阎王娶亲”疑案未明,黄泉府主的身份仍旧扑朔迷离。方多病独自查了数日,几乎昼夜不眠。期间似有人来报天机山庄访客的消息,还捎来一封手书。方多病略略看了一眼,瞥见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却将其放置一边,再不拆封。
“我不需要他的消息。”他侧过头去,“我最近很忙,你也不必再来找我回山庄。”
“可……可是……”报信的小厮挠挠后脑,似是想起什么,又从袖中摸出另一张薄薄的纸条和一只小竹筒,“那位客人说,若少爷不想看信,也不想回去,就请务必看看这张纸上的字。这上面……有关于少爷现下所忙之事的重要信息……”
方多病皱了皱眉,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过。只见信笺上寥寥数语,皆是洒脱飘逸的小楷:郎中并非连泉,连泉已死,牛头马面犹生。
小竹筒里是简凌潇的追踪蜂。
当他跟着追踪蜂找到寒水寺禅房的棋盘时,真相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完整。
可他也就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还是不慎着了牛头马面的道。棋盘下面除了罗摩天冰,还有至毒的迷药。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被绑在了地下的暗室里。眼前的人影一胖一瘦,胖的盘膝而坐,眉头紧锁,瘦的则面目阴鸷,笑声狰狞,当真像是修罗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牛头马面……”迷药的药劲还未完全散去,他甫一开口,仍感阵阵头晕目眩,气力不足,“你们既已拿到天冰,又抓我来做什么……”
“自然是引李门主过来。”瘦些的身影森森笑道,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手中短剑寒光闪烁,“他现在应该快到了吧……”
“那你们可是想错了……”方多病微微闭了闭眼睛,摇头轻哼一声,却不知是冷笑,是自嘲,还是叹息,“他不会来的……”
他说出此话,语声殊无波澜,心中却莫名泛起阵阵哀凉之意,比面前的剑刃寒气更甚三分。
“你这话怕是连自己都不信吧……”那人听了,竟哈哈大笑,笑得本就近乎扭曲的面容更加癫狂可怖,“李相夷当年桀骜不驯,却最是重情重诺,单孤刀秘密联络南胤后裔企图复国的事,江湖上早有传闻,却始终没人敢告诉他。而今他独来独往十年,哪怕身中碧茶之毒,也不惜一次又一次地舍命救你,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你说什么……碧茶之毒?”
方多病浑身一颤,猛然抬眸看他,一时间恍若雷霆轰顶,千思万绪一片空白。
然而就在此时,斜刺里一道寒光直冲而来,其势迅疾,如风如电。那人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举剑格挡,却听“铛”地一声,短剑脱手飞出。而那道寒光借这一击之力柔韧地转了个弯,又分毫不差地削断了少年身上绑缚的绳索。
——是刎颈。
心念闪过脑海之际,方多病本能地朝洞口望去。只见一袭蓝衫人影冷然而立,那副单薄的身形几乎要被吞没在洞内巉岩乱石的阴影里,眸中清光却仍凛若寒星。
——是他来了……
“李相夷……!”
牛头马面这才回过神看清了来人,气急败坏地暴喝一声,同时运功挥掌朝那人攻了过去。
方多病看得清楚,他们出招时掌心煞气腾腾,分明是用了“碧中计”的功夫,将剧毒凝于掌上,一旦触及人体,毒性必足以致命。刹那之间,他无暇细想,当即反手带起身旁的刎颈,冲着那人的方向用力抛了过去:
“李莲花,接剑!”
几乎是在他喊出此话的同时,洞口的人影纵身跃起,迎着长剑飞掠而去。可牛头马面抢占先机,此时已经拦在了中间,两人四掌形成合围之势。洞中空间并不宽敞,若要握住剑柄,必定躲不开这剧毒的掌力,而若退避闪躲,则难免要错过接剑反击的机会。眼看距离越来越近,那人迎前的速度却丝毫不减,掌风临面,竟也不闪不避。
“危险!”
方多病失声急呼,却碍于迷药之故,不及赶去相助。紧要关头,他急中生智,左足横动,将脚边一块碎石踢了过去。他这一下几乎拼上了全身劲力,碎石去势极快,电光火石之间,不偏不倚击中了那胖子肘部的穴位。后者全未料到身后竟会有人偷袭,只觉整条右臂霎时酸麻,不禁痛呼一声,手掌不自主地向旁侧偏移了些许。
而那蓝衫人影也就借这短暂的间隙,身形一侧,掌风堪堪擦过衣衫之际,右手已然稳稳握住了刎颈的剑柄。紧接着,只见薄韧的剑锋向后回扫,剑光人影交错一团,瞬息之间血光迸溅,转眼已只剩下一胖一瘦两具尸身,咽喉正中鲜血横流,而那蓝衫人影轻轻落在几步开外,幽蓝的冷光在剑身闪烁。
然后他微微地晃了晃,忽然咳出了一口鲜血,单膝跪倒在地。
“李莲花,你怎么样!”
少年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慢慢将他扶起,触碰之间竟觉他手腕阵阵冰凉,抬眼再看,他颈侧经络之处已然隐隐发暗,似是血气逆行之兆。
“你……你……”
见此情形,他又回想起牛头马面说过的话,心下忽地一沉,一时之间想问的很多,想说的很多,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正自语塞,忽觉那人猛地拽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这里马上就要塌了,快走!……”
言语之间,旁边已有一块巨石从岩壁坠下。少年将那人的左臂搭在自己肩头,运起轻功疾奔而过,在他们身后传来连声巨响,鬼蜮般的洞穴轰然坍塌。
他们到外面的时候,李莲花已经不太清醒,靠着石壁站了片刻就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地。金鸳盟埋伏的一众高手步步紧逼,方多病以寡敌众,苦苦鏖战将近半个时辰,腰腹和肩背多处负伤,鲜血染红了素色的衣衫,他脸色苍白,鬓发凌乱,眼底血红,到最后双手几乎抖得拿不稳剑,却始终未曾离开那人半步。
“谁敢伤李莲花……来一个,我杀一个……!”
撕裂的伤口阵阵刺痛,温热的血仍在不断地涌出。眼前几乎已是一片朦胧的血雾,钻心的痛感却令他的神思更加清晰。洞中变故生得突然,尚且来不及反应,而在这身陷重围的生死之际,他忽然想通了昔日普渡寺中那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他是李相夷,因为他是李莲花。
断笛离去,不是恼怒,不是怨恨,而是害怕。
他害怕自己的一片真心都不过是一厢情愿,害怕此前经历过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甚至害怕李莲花这个人,这个让他拼尽全力去守护、去挽留、甘愿用尽一生去珍惜的人,也不过是干涸沙洲中的一瞬蜃景。
他已经用了十年去等一个不会回来的李相夷,他不敢想象再失去一个渐行渐远的李莲花。
他只是想要他的解释、他的承诺,哪怕是愤然否认而后把自己痛骂一顿,也总好过令人如坠深渊的沉默。
可是他得到的只有沉默。
所以他不解,不甘,迷茫,困顿,一念障目,画地为牢。
而直到此时此刻,过往的回忆一幕幕浮现眼前,他才终于明白那份看似轻飘敷衍、实则重逾千钧的沉默背后的意义。
——方多病在李莲花的心里,究竟是什么。
是故人,是新交,是三月春水,是初晓晴风,是往昔的眷念,是余生的憧憬。
只因他此生注定葬于暗夜,不愿再燃尽眼底最后的熹光。
百川院和天机山庄的众人随后赶到,说因李莲花与疑案的牵连尚未查清,须得公事公办,带回院中详查。
详查什么?方多病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一扫过他们神情莫测的脸,几乎像一柄利刃要将人刺穿,他性命垂危,还要查什么?
石水看向那人,似有为难地皱了皱眉,纪汉佛轻叹一声,又道,案情复杂,方少侠身为百川院刑探,还望……以大局为重。
百川院刑探,我可以不做。少年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扬手将那块曾经梦寐以求的令牌抛到了脚边,今天,谁也不能从我这带走他。
随后,他慢慢地蹲下身去,托着那人的手臂轻轻地搭在自己肩头,小心翼翼地将人背了起来,在江湖两大门派数十人惊诧的注视和纷纭的议论声中,沉默而决然地朝山的另一侧走去。
萧瑟的山风穿过林间,枯黄的树叶飘落在少年的肩头,衣衫残破,处处洇迹,已辨不清是谁的汗水、谁的血痕,只顺着衣摆和指尖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在他们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轨迹。
前面是什么地方?那些人会不会追上来?罗摩天冰落到了谁的手上?他们现在将要去哪里?
他不知道,也不再去想。
在那一刻他只觉得,不重要了。
阎王娶亲案不重要了,罗摩天冰不重要了,百川院和金鸳盟不重要了,这个江湖上的一切恩怨纷争、爱恨情仇,都不重要了。
浩浩天地,滚滚红尘,在他心里,也只剩下了那一个人。
腰间的刀伤因长途奔走而反复作痛,他喉咙干涩,渐感昏沉,却仍背着那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片刻不停。仿佛即便眼前这条路漫长坎坷、永无尽头,他也依旧会这样,一生一世永远地走下去。
天色渐暗,铅云翻涌,似是山雨欲来,远方隐隐传来鸟儿归巢的鸣声。少年微微转过头,拂开那人额前垂落的碎发,温热的气息轻轻落在那副因昏迷失血而愈发苍白的面颊:
“李莲花,对不起……”
05.
李相夷的那支笛子年份虽久,却是当年最好的上乘匠品。方多病后来几乎跑遍了全镇的乐坊名店,都未能找到一样的质地款式。玉行的师傅说,此笛断口在气孔中间,本身极难修复,况且即便勉强修复,也难免要落下疤痕,影响日后吹奏的音感。
方多病奔波数日一筹莫展,想来想去愈觉惭愧歉疚,竟不知该如何对李莲花解释此事。倒是那人觉察出他情绪不对,时常郁郁烦恼,又三天两头往镇上的乐坊跑,心中早已猜到了其中缘由。
“方小宝,想买笛子可以直说,你这一上街眼睛就盯着卖乐器的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偷东西呢。”
“我……”方多病被猝不及防出现在身后的那人惊得一个激灵,一时竟来不及想好搪塞的措辞,支吾着道,“这不是因为之前那支笛子断了,想赔你……”
“那支笛子是你自己的啊,”李莲花却轻笑一声,揶揄地歪了歪头,“你愿意把它折了扔了卖了都行,赔我做什么。”
“不是……”少年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半边脸颊竟刷地红了,他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从容,目光却下意识地闪了开去,“我是想起上次说过要教你吹笛子……本少爷一言九鼎,可不会食言……”
“这样啊……那就更简单了。”李莲花眉尾一扬,晃荡着宽大的袍袖走到最近的一家店前,随便看了几眼,顺手从门口的架子上拿下一支式样最简单、材质最普通的素色竹笛,“我用这个就挺好。”
“这……”方多病未料到他挑得这般随意,不禁一怔,接过来看时只觉这支竹笛各个方面均平平无奇,只能算是中下乘的货色,更及不上此前那支玉笛之万一,“你就用这个?这怎么学……”
“怎么学,”李莲花莞尔,指间转着竹笛挽了个小小的剑花,轻轻点在少年的肩头,“就学你上次吹的那首,蒹葭吧。”
南胤之乱落定后,这些筹划了许久又耽搁了许久的事情才终于提上日程。现在他们每天都在莲花楼里,有了充裕的时间和足够的心情,李莲花学笛的进展却并不比当年的李相夷顺利。
因与单孤刀等强敌殊死决战,又数次动用扬州慢救人,李莲花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即便请了关河梦每日诊治,毒发的频次仍是有增无减。他渐渐地开始看不清曲谱,听不清方多病示范讲解的声音,也听不准自己吹奏出的是哪一段旋律。因此尽管每每兴致盎然、专心投入地学了许久,在旁人听来仍多是呕哑嘲哳、不成曲调。
“昔日传闻李相夷文武双全,无所不能,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啊……”
方多病平生第一次传技授艺,困难程度就已超乎了此前的想象,一天下来耳朵可谓饱受折磨,更遑论曾经畅想过的二人合奏了。他教得辛苦,却知李莲花学得更辛苦,故而不曾有过片言厉责,只在心底深叹他何苦如此,“既然这玩意你从小就学不来,索性不学又能怎样,倒不如做点更擅长的事呢……”
“练剑倒是李相夷擅长的事,做了十几年,登峰造极,早就没意思了。”
李莲花看上去倒甚是怡然,并无气馁之色,悠悠地道,“活到老学到老嘛,学点以前不会的,做点以前没做过的,种种花,吹吹笛子,生活才算有盼头呢。”
“这世上有多少种花吹笛的人,一辈子渴望的就是像李相夷那样锄强扶弱,纵横江湖。却不知你所盼的,竟然就是他们眼中最普通、最无聊的生活。”方多病忆起自己初入江湖时的诸般天真轻狂、豪言妄想,不由轻声笑叹,“若有来世,你会选择成为江湖之巅、肩担道义的李相夷,还是从一开始就只做种花养狗、平凡一生的李莲花呢。”
“未知生,焉知死。更何况来世。”
那人淡淡地笑了笑,从藤椅上站起身来,慢慢地踱到花圃旁边,弯腰舀起一勺水,轻轻地浇过那一方新芽抽枝的泥土。晶莹的水滴落在嫩绿的幼叶上,和檐下的暖阳一并映入他的眼底,化作一片温煦的柔光。
“今生不过寥寥数十年,来世亦然。世上本无永生不死之人,因而也无所谓什么轮回。你看这江湖熙来攘往,冬去春回,离去的燕子会归来,凋谢的花朵会再开,和这些相比,一个人的今生与来世,又有多重要呢。”
——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此夜东海,他年忘川。
李相夷是李莲花的往生,李莲花是李相夷的来世。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你。”
方多病从屋里出来,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在藤椅旁的小桌上。那时候,李莲花正用绢帕细细擦拭着少师的剑柄。
“那天在与牛头马面交手的时候,你明明可以躲开,为什么还宁愿冒着中掌丧命的风险去接剑?”
“哦,你说那时啊……”李莲花微微眯起眼睛,回忆了片刻,才轻描淡写地道,“躲开的话不就拿不到剑了,也就不能一招之内解决掉他们呗。”
“可是我后来反复想过很多次,当时的情形下,你完全可以先躲开致命的掌力,再用婆娑步打乱他们的章法节奏,一样有机会拿剑。那两人求胜心切,身法远不如你,明明这样才是最优解……”
少年的语声不容迟缓,转身绕到那人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想问的是,李莲花,那时候,或者说在很久以前的这段时间里,你会不会有一个瞬间……希望自己在某次对战中落败,甚至是……被对手杀死?”
那人拭剑的手微微地停住了。他慢慢抬眸,向他回望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少师出鞘三分,剑刃的清光里映出那副沉静而冷冽的面容:
“李莲花自然是想活的。至于李相夷嘛……以前我一直觉得,或败或死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他早已死过一次,或许也早该是个死人。”
说到这里,他的语声顿了顿,回手将长剑复归入鞘,眼中的那抹寒意随之消散,如同春日冰消雪融,汇入眉目深处那一片温柔的溪流:
“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
他笑了笑:
“李相夷很好,李莲花,也很好。”
是啊。李相夷很好,李莲花也很好。
他们都,很好很好……
少年轻轻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从回应,到自语,再到几乎听不见的浅浅低喃,两行泪水却已自眼角悄然落下。
“方小宝,怎么又哭啦……”
那人仍是淡淡笑着,将少师放到桌边,指尖在他脸颊轻轻点了一点,“多大了,还像个小孩似的……”
黄昏已近,如火的云霞被晚风拂散,夕阳的余晖渐渐隐没在远方的山峦间。镇子里错落的宅院升起袅袅的炊烟,门口隐约传来狐狸精呜呜的叫声。
“你看,狐狸精都饿了。”李莲花站起身来,朝着夕阳落山的方向懒洋洋地抻了抻腰,又顺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兀自悠悠地向那座朦胧暮光下的小楼走去,“我也饿啦,你快点去做饭,记得用我给你那本菜谱啊……”
06.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
天机山庄少庄主在二十五岁那年登上万人册榜首,距离他自百川院出道也不过七年光景。大街小巷,千家万户,争相传颂他一人一剑行侠仗义、身经百战力胜群雄的事迹,年轻的后生对其更是崇慕敬仰、望之不及。
二十年前有李相夷和四顾门,二十年后有方多病和百川院。说书的老者放下檀板,抚须而笑,为传奇的故事留下最后的注脚,代代英雄出少年,看来这江湖之中,仍有侠义之道,不灭不朽啊。
和千百年来江湖上每一位成名的侠者一样,在方多病身上流传着各种各样的奇说。有人说,他少时体弱多病,因拜李相夷为师、得其神功真传,方有今日大成。有人说,曾在某次决斗中见过那套横空出世的“多愁公子剑”,其中招式路数,依稀有几分当年相夷太剑的影子。有人说,他原本是朝廷未来的驸马,却因心中另有挚爱,辞去了宗室的婚约,甘愿终身不娶。还有人说,他的心上人远在东海之外,约定每年于望江亭相见,是以他每年入秋都会到江边去等,一片深情,从未失约。
捕风捉影的传闻越来越多,真真假假。江湖闲客说个新鲜,听个热闹,也并非均有实据。唯有一点确凿,便是不少船夫渔民都曾见过,方多病确实每逢秋日,都会孤身一人出现在水滨的望江亭上。他不佩剑,不牵马,只带着一支式样简单、材质普通的素色竹笛,一遍又一遍地吹奏同一首曲调。
有识乐之人偶然乘船时听到,认出了那段旋律。
那是古曲《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那是他留不住的秋水惊鸿,寻不到的沧海巫山,望不断的天涯路远,回不去的半生心乡。
寒风萧瑟,江上芦荻摇曳,鸥鹭啼飞。他的发尾和衣袂随风漫卷飘扬,恍若薄雾之中的流瀑飞雪。
他还在吹着那首曲子。一刻也没有停下,一句话也没有说。
都在笛声里。
那些曾经的故事、未完的结局,那些心底的深情、眼中的挚意,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眷恋、来不及去弥补的遗憾。
那些属于他、属于他们的一切一切。
都在笛声里。
随着江水东流入海,飘向苍茫无尽的远方。
他相信他能听到。
也许在千万里外的天涯海角,在浩渺无垠的某个时空。
他一定能听得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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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可以算是前篇《诀别诗》背景设定下的方花向衍生,原本临时起意脑补的时候以为5k字就能写完,没想到动笔之后字数翻了一倍多…
毕竟关于李莲花其人其事,有太多值得延伸的命题,比如生与死,来与去,执着与放下,回归与追寻。在剧情所呈现的十年、乃至最后的一年之内,可以看到他内心从矛盾割裂到圆融和解、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山仍是山,水仍是水”的过程,这也是我在《诀别诗》以及这个故事中试图探讨的东西。但有时也确实犹豫,是要把所感所想都写透,还是像剧情结尾消失在茫茫江海中的那个背影一样,把更多的故事和思考留在笔墨之外。
关于结尾的补白,很抱歉仍然未能弥补所有的遗憾。但正如今天无意刷到的那句印象很深的话,“人是无法拦住一个人走向属于自己的命运的。”在我心里,在不脱离原剧设定的故事里,那已经是他最好的结局。
【王喻】铅字早春(Fin)
*是我把我整个灵魂都给你的后续,1.8w小甜饼(结果其实比灵你长500字)
*娱乐圈paro,影帝王x编剧喻,主要是这两个人在谈恋爱
连恋情带婚讯一起公开的王影帝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微博瘫痪了几个小时之后渐渐好转,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片约不断的同时挑不到本,想要约他访谈的记者还是和以前一样抓不到人。...
*是我把我整个灵魂都给你的后续,1.8w小甜饼(结果其实比灵你长500字)
*娱乐圈paro,影帝王x编剧喻,主要是这两个人在谈恋爱
连恋情带婚讯一起公开的王影帝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微博瘫痪了几个小时之后渐渐好转,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片约不断的同时挑不到本,想要约他访谈的记者还是和以前一样抓不到人。
喻文州冲他挥了挥手机,说收到了四面八方而来的红包。
自觉被竹马抛弃的黄少天在喻文州这儿刷了好几页的屏,最后还是违背了“你们休想拿到我的份子钱”的誓言,在微信上给喻文州转了一个1314;除他之外,其他人仿佛商量好了,打的全是999.99.
喻文州刷着不断响着消息提示音的手机,看着那些相同的背景上相同的数字,即便理智上知道那些数字不过借着谐音承载了一些美好的愿景,本质上并没有什么魔力,却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又或者……喻文州用手撑着下巴,看向正在接受经纪人絮叨洗礼的王杰希,后者一脸平静,时不时“嗯”上两声。
他想,有魔力的可能不是数字,而是王杰希才对。
有魔力的王先生差点把他的经纪人逼疯。
刚刚公布那会儿,方士谦确实几乎听到了山峦崩塌的巨响——一方面是被王杰希和喻文州竟然已经结婚了这个消息震惊的,一方面是被这位祖宗敢这样就直接公开给吓的。提心吊胆地刷了几个小时微博,提前联系好了数个摩拳擦掌的营销号,发现王影帝的粉丝竟然对这件事的接受度出乎意料地高,方神才把自个儿的心和胆慢慢放回原位。
方士谦问:“挑这么个时间公开,你怎么想的?”
王杰希拿出冰箱里凉好的草莓,放在水下冲了一下:“本来我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他问了我就说了呗。”理直气壮得很有王杰希的风范了。
放下了心的方士谦终于有心情开玩笑:“是,您是逍遥了,怎么不想想你大爷我,这一个上午我连接了十五六个电话,我要是累死了你上哪找这么个惯着你脾气的经纪人呐。”
王杰希绕回客厅,往坐地毯上的喻文州嘴里填了一颗草莓,淡定道:“哦,辛苦。”
方士谦:“就这一句?王杰希你有没有心?”
王杰希想了想:“要不然下回你来我家,让十五给你治愈一下?”
被喻文州抱在怀里的布偶猫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喵”了一声。
对于狗派人士方士谦来说,显然王影帝确实没有心。
对此王杰希表示认同:“我的心在喻文州那儿,我自己当然没有。”
母胎solo选手方士谦受到暴击血条清零,愤愤撂了电话。
旁听了全程的喻文州把头从腿上摊着的书本上抬起来,眉眼弯弯地说:“你这话说的不对。”
“嗯?”
“你的心给我了,那我的心应该也在你那儿呀。”喻编非常严肃,“这是原则性问题。”
显然不到两年的熏陶并没能让喻编这个地地道道的广东靓仔修炼出可以以假乱真的京片子儿化音,因为王先生听见那个执拗地拗出卷舌的“那儿”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
“好。”王杰希把他腿上的书放在茶几上。然后倾身去吻他,“心我是有的,只是给我心的人告诉我自己收着别给别人,对吧?”
他们以爱侣的身份活在世人眼中的第一天,从一个草莓味儿的吻开始。
然而这种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下午喻文州放下了书走进书房,王杰希看着他,总觉得此刻该有个BGM,风萧萧兮易水寒之类的。
两个小时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直觉竟然是准确的。
喻编看起来确实是“一去不复返”了。
“你已经两个小时没挪窝了。”
“文州?”
喻编的反应比平常慢了两百来拍,五分钟之后他迟钝地眨了眨眼,终于开了口:“嗯?你刚才说什么?”
王影帝看着他,有点没脾气。他端起桌上放着的玻璃杯,杯沿碰了碰喻文州的嘴唇:“坐了俩小时,水也不喝一口,您是真打算坐地成仙哪?”
喻文州连他的手带杯子一起抓住,喝了几口,然后说:“我有点卡住了。”
王杰希看了眼他的稿子——依然是一片空白。他应了声“嗯”:“说说看。”
喻文州摇摇头,用笔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很苦恼似的皱了皱眉:“不行,太乱了。”
王杰希吻了一下他的发旋,说:“慢慢来。”
他头一次看见喻文州露出这样的表情,虽然他克制得很好,只有一点轻微的焦躁,但在他们这种娱乐圈摸爬滚打数年的人精看来,可以说是显而易见。
喻文州转过头把额头抵在他腰腹上停了十来秒,有点舍不得却又十分坚决地说:“不行,你出去。”
王杰希:???
写剧本卡住的时候就容易不讲道理的喻编说:“你在这里,我没法集中注意力。”
王影帝一时哭笑不得。他拉过书房的另外一把扶手椅,说:“那就把注意力都给我——卡在哪儿了?”
喻文州叹了口气。“目前能梳理出来的主线一共三条,全部安排进剧本里很容易显得错乱无章。”喻编难得有点懊恼,“但任何一条我都不想放弃。”
王杰希听完,开口说:“换成小说呢?”
喻文州一愣:“什么?”
“我说你要是觉得以剧本的形式表达不清,不如先试试以小说的方式写出来。”王杰希说,“说实话我很久之前就觉得你如果不写剧本,应该也挺适合写小说的。”——这当然主要是《微光》给他的灵感。
喻文州思忖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可以试试。”
王杰希最后还是被赶出了书房,理由是喻编觉得看着他写不出那样的剧情,心里会难以自抑地产生愧疚感。王杰希一时没get到他的脑回路是怎么生长的,怎么会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
这个问题在喻文州终于把小说完成之后得到了解答。
公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王杰希因为懒得理穷追不舍的记者,都待在家里躲清静,期间接到忙成陀螺的黄少天对于他三天两头秀恩爱的朋友圈的致电谴责数次。然而有些人表面上天天秀恩爱,其实背地里恋人一下饭桌就钻书房,惆怅的王先生只好撸猫,日日被蹂躏的十五仿佛毛都稀疏了少许。
王杰希在微信上和方士谦说:“我现在才发现他的真爱可能是剧本不是我。”
方士谦:……
可怜的经纪人不知道自己又造了什么孽。
单方面发表完感想,王杰希又把手机放下了。他重新抬起头,屏幕上身着价值不菲的白衬衫的摄影师走在烟火弥漫的小巷里,显得格格不入。被地沟油烟熏得面庞焦黄的摊主佝偻着数十年如一日佝偻着的腰背,熟练地在饼上摊开一个蛋。
喻文州就是在这样的“滋啦”声里,幽灵似的从书房里飘了出来。
喻编看也没看就往王杰希怀里栽:“好累……”
看了一眼亮着的屏幕,又改口说:“好饿……”
王杰希立刻左手拿起遥控器关掉了屏幕,右手盖住了喻文州的眼睛:“盯着稿子盯了一天,黑着呢,别直视电视光。晚上不要吃不好消化的东西了,吃点儿葡萄?凉了一小时应该可以了。”
喻文州眨了眨眼,觉得王杰希手心里的热度覆在他眼皮上,实在令人十分熨帖。于是他就着这个姿势笑起来:“你这个语气好像一个守着挑灯夜读的孩子的老父亲啊。”
王先生觉得这个评价不OK,遂惩戒性地轻轻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然后松开手洗葡萄去了。
喻文州跟着他走到开放式的厨房吧台前打开了灯,被骤然亮起的暖黄色灯光晃得眯了眯眼。
“告诉你个好消息。”他张嘴叼住王杰希塞过来的一颗葡萄,好看的眼睛弯了弯,“我写完了。现在要看吗?”
王杰希觉得他的表情像个刚刚筑好巢的小狐狸,眼角眉梢都是明晃晃的炫耀和得意。但他还是坚定自己的立场,给小狐狸顺了顺毛:“今天太晚了,先去睡觉。回头明天你起不来。”
“哦。”可能是累得有点神志不清,平日里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喻编这回失落得相当明显。
王杰希轻笑一声,吻了吻他的眼睛:“主要是我怕看完之后会忍不住夸你夸到天亮。”
喻文州没憋住委屈,笑了出来。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关了灯之后拉上窗帘,所有的光亮就都来源于他们彼此的眼睛。
喻文州问:“怎么想到要看《流浪》?”
“那不是你写魔怔了不理我吗……看一下《流浪》,怀念一下喻先生当年围着我转的日子。”
困得睁不开眼的喻编迷迷糊糊地为自己辩护:“我那时候哪有围着你转啊,这是污蔑好吗。”
“你自己说的‘看我就行了’……”
“有这回事啊。”
“《微光》片场说的,你不记得而已。”
“……”
王杰希睁开眼,看见喻文州一半脸都埋在了枕头里,脸侧的手指微蜷,眼睛阖着,呼吸安静又绵长。
他在他眉心吻了一下。
“做个好梦。”
喻文州的确做梦了。
不算是个好梦。他梦到了在《流浪》之前的日子。
那会儿《碧血》刚刚上映,反响平平,他独自一人披着风衣,走在车水马龙里,抬头看着巨大的宣传屏上放映着某个电影的闪剪预告,内心一片平静。
他想起一周前他和叶修回去看老师,老爷子六十来岁了,身体并不太好,边咳嗽边把他们俩送出门。他们目送老师绕回院子里,然后叶修对他说:“你现在还没找到明确的方向。”
他回答:“总能找到。”
况且我觉得这条路可以走。他在心里说。
不必劝我放弃。对于剧本、人物、世界的创作本不是我的南墙,它们是我撞南墙时周身的铠甲。
叶师兄是个对他足够了解的聪明人,可能读出了他的未竟之言。于是他点点头,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含糊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毕竟,谁对谁都不是过来人。”
他微笑着看着叶修没抽两口的烟被隔壁专业的苏学长干脆利落地夺下,两个人冲他打了一声招呼,就勾着肩走远了。
他偶尔也看那些对他剧本的评价。看时并不当回事,甚至还能和黄少天谈笑风生,在其愤怒地表示这都是胡说八道的时候反过来笑着安抚人。
唯有夜深的时候他会悄悄难过一下,只有一下——因为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写,不适当的个人情绪会影响他下笔。
后来叶修看完《流浪》的剧本,隔天就带着合同来找他的时候,他照常接待,两个人默契地神速解决了放在别人那里可能要磨半个月的流程,然后叶修说:“你觉得你走出来了吗?”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笑说:“谁知道呢。”
他不能预知自己剧本的成败,叶修也不能。
叶修接下了这个剧本,之后他什么也没管,演员全部交给叶导安排。
紧接着他有了一场足以镌刻在他整个生命中作为一个宝贵的节点的初见。
他在片场遇见了王杰希。
半梦半醒之间,他想:“好吧……现在是个好梦了。”
喻文州第二天早上是被吻醒的。
他睁眼的时候,王杰希在床边垂眼看着他:“快十点了,喻先生。你再不起来,咱们就只好早饭午饭并着吃了。”
喻文州把脸又往枕头里埋了埋,沙哑的声音从被子里模模糊糊地传来:“……现在起本来也是并着吃啊。”
和床搏斗片刻,喻编还是悠悠然坐了起来,翻身下去洗漱了。
王杰希问他:“做了什么开心的梦吗?看起来心情不错。”
喻文州弯起眼睛狡黠地一笑:“谁知道呢——唔,说不定是梦见你了。”
那天王杰希没有干别的什么事,只是细细地读完了喻文州耗费整整两个月完成的那个故事。
读完之后唯一的感觉是震撼。
喻文州问:“你觉得怎么样?”
自信是有的,微末的得意也是有的,但紧张和希冀更加在心口满盈。
而王杰希答非所问:“更爱你了。”
喻文州愣住,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笑起来,笑到最后根本停不住地靠在王杰希怀里一抖一抖。
王杰希不明所以,只好伸手搂住他:“怎么了,中了五百万?”
喻文州毫不容易停下来,伸手抹掉笑出来的眼泪,严肃地说:“哪有你这么折辱自己的,你身价哪止五百万?”
王杰希捧着他的脸吻上去:“我身价多少你知道就完了。”
喻文州纵容了他几分钟,然后找回了自己的神志,伸手抵开他的胸口:“别闹,说正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流浪》片场对你说过什么?”
“嗯?”王杰希觉得他的语气不像是那些已婚男士常常抱怨的妻子猝不及防的查岗,但又有些不理解这句看起来是一时兴起的话是为什么。
直到他又看了眼桌上的文稿:“……啊。”
“你是说你要请我演个清平调里醉春风的人物的那句?”
喻文州感到一丝心虚,但面上还是给予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记性真好。”
王杰希一脸平静:“所以?”
喻文州眨眨眼:“如果我说林致是我想着你写出来的你会生气吗?”
王杰希心想:乱讲。
“要是我,才不会在你死之前都不告诉你我对你动过心。”
然而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不止王杰希一个。
半个月后,喻文州终于敲定了剧本的初稿,叶师兄于是被迫打上飞的阔别自己房间里的电脑,过来商议相关事宜。
对他们来说流程很好走,主要是叶导看看剧本,并商量一下演员事宜。
叶修看完整个剧本,很笃定地说:“我猜写这个之前你应该写了别的。”
喻文州说:“当然。”
看完小说的叶修往他们家长沙发上一靠,感慨地说:“这个剧本可不好拍……我看你是存心想榨干我的资金。”
喻编的微笑八风不动:“本来资金也不是你的。”
“我弟的就是我的。”叶修理直气壮地回答,又转过头对王杰希说,“大眼儿,给你们家这位一个面子,片酬咱就不要了,考虑考虑?”
王影帝并不打算乖乖被套路:“片酬我说了不算,你找方士谦。”
没套路成人的叶修站起来准备返程:“成吧。文州对演员有额外的要求没有?”
“贺繁和林致之外的角色随你安排。”
“行。”
走到门口,叶修突然想起来,转过头来问道:“这个剧本叫什么?”
喻文州回答:“《蚕声》。”
“蚕蛹的蚕,声嘶力竭的声。”
后来喻文州拿到的演员表比他想象的更榨资金。即便大部分是能给友情价的主儿,加起来的片酬总和也远远超过了叶修以往的任何一部片子。喻文州和叶修通电话的时候,对方说:“不是说了么,这戏不好拍。”
喻文州用手指轻轻拨动着鼠标上的滑轮,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他眼里划过:“你请这样的演员阵容,真不怕收不回成本?”
叶修那边“咔擦”响了一声,可能是啃了一口苹果。叶导在这种时候总是充满少年气,仿佛还是无可失去也无可拥有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十岁。他说:“我从来也没怕过啊。”
喻文州意料之中地笑了一下。“啊,对了。曲洵的角色你现在还没有准信儿?”
叶修叹了口气:“准信儿——你一南方人就别跟王大眼学那口音了成么。”
喻文州说:“可我乐意。”
叶修自觉敌不过这结了婚之后愈发腻歪的俩人,麻利地换了个话题:“本来我是找的张佳乐来着。”
喻文州的手指顿住,鼠标停在“肆老板:张佳乐”那一行上。“小师叔怎么说?”
“他看完之后跟我讲了件事。”
喻文州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据说谢岚老师在你小时候教过你唱戏?”
喻文州:……
“还据说有一回你陪着谢老师去见常老先生,老人家曾经亲口说,要是你没考编导专业,他就收你做关门弟子?”
喻文州试图挣扎一下:“场面话而已,老人家总要给小辈面子。”
叶修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可别扯了,常老先生出了名儿的不爱讲场面话,再说什么场面话能把关门弟子都拿出来玩笑?”
喻文州的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
张佳乐给他发了一个不知道代表什么的[微笑]emoji表情。
喻文州:……
喻文州觉得叶修很可能是在报复过来看剧本的时候他没给报销飞机票。
王杰希兜进了书房叫他吃饭。
喻文州表情深沉地放下手机。
“杰希你上回说什么来着?”
“你马上就要在我死之前都不告诉我你对我动了心了。”
“渣男。”
《蚕声》开机定在年后。
年前喻文州刚准备收拾东西飞回广州,谢岚女士一通电话就堵上了他的路。
“文州,我去澳大利亚遛羊了,过年你自己跟杰希过吧。”谢岚女士如是说。
因为喻文州在洗澡而替他接电话的王杰希被“去澳大利亚遛羊”这种独特的度假方式震住了,然后说:“……好,妈,玩儿得开心。”
谢岚一顿,声音立马温和起来:“杰希?最近还好吗?上回给你们寄过去的云片糕味道怎么样?还吃得惯吧?”
喻文州倚在门边,笑吟吟地看王杰希答自己妈妈的问话,坐姿像出席访谈一样端庄,完全看不出是个一分钟前还在京瘫的人。
眼见王先生应付好了岳母大人,喻文州笑说:“我现在知道你和我妈为什么合得来了。”
王杰希呼了一口气,抬手圈住他的腰:“嗯?”
喻文州说:“就变脸变得比谁都快这点,你们俩很像呀。”
这说的是王杰希的出道作《花切》,他在里面演一个在地下赌场表演维持生计的魔术师,生活所迫,确实也算得上是“变脸比谁都快”。
王杰希说:“那就对了。”
“说明咱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喻文州其实在领证之前就见过王杰希的家里人——字面意思的,住一个四合院里的,一大家子人。
王杰希的父亲是一个事业型的男人,见面那天据说是有会,结果被王杰希的母亲一个电话干脆利落地叫了回来,喻文州拦都拦不住。王杰希的妈妈姓裴,是个留着及肩的长发、很有书香气的女人,见面那天穿着真丝的旗袍,看起来像个望族出身的大家闺秀。
大家闺秀有着和外表截然不同的狂野内心。
那次见面之前,裴女士曾经把他们俩约出去聊过一次,期间王杰希被亲妈各种勒令闭嘴,而真正的谈话双方也都非常满意,喻文州直接在那顿饭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完成了从裴女士口中的“小喻”到“文州”的转变。
不过对于喻文州来说,最大的惊喜还是发现未来的岳母和自己一样是个潜水爱好者。
“职业的潜水摄影谈不上吧,拿过几个奖而已。”裴女士云淡风轻地如是说。
而后双方热烈地从潜水聊到珊瑚礁鳍乌贼,从欧湖岛聊到裴女士未果的珠穆朗玛之行。末了裴女士趁着喻文州被支走,非常感慨地对王杰希说:“你俩什么时候结婚?我在这个家里可算能找到个人聊天儿了。”
王杰希:“……您在家里找不着人聊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裴女士对这种低劣的转移话题很不满:“还没定下来?你这不行啊,你爸当年追我的时候,仨月就捧着你奶奶给的镯子找我求婚了。”
从小听着爹妈爱情故事长大的王杰希很想翻个白眼。
然后他还是败下阵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说:“戒指已经买了。”
他的眼神温和得很:“迟早的事儿。”
裴女士看着儿子的表情但笑不语。
后来正式见面那天,裴女士大概是提前打过招呼,总之那一大院儿里住那儿的没住那儿的,统共得有个二十来个长辈,没人问喻文州叫什么、干什么工作这类的问题。后来喻文州终于在各路王杰希的叔叔婶婶姨婆太姨婆以及好奇的街坊领居的嘘寒问暖下走进屋里了,他要面对的也就只剩下了王杰希的父母而已。
王杰希人生当中除了他的满月宴也实在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是以把这些长辈送走之后,两个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进屋之前王杰希晃了晃他的手,小声问:“紧张吗?”
喻文州笑笑,也小声回答说:“你要是能摸到我的心跳,就会发现它现在跳得和你表白的时候一样快。”
王杰希捏了捏他的手指:“那我亏了,那天我根本没数你的心跳。”
然后两个人松开手,规规矩矩摆出乖巧的样子见人去了。
当时王先生西装革履,周身还带着那种企业精英独有的高冷气质,眉心有一道不太明显的褶皱,看起来板着脸时应该是个不怒自威的人。
王先生挨了裴女士一个肘击,终于艰难地把自己从“马上要见合伙人”的状态里纠正过来,严肃地把两个小的让进了屋里。王杰希被裴女士拉进里屋挑茶,外面王总和喻编各自端坐,如果喻文州不是坐在王先生下首,他们的整体气氛会更像双边会谈。
王杰希脑补着那个场景,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
裴女士看着儿子,觉得有点没眼看。
王杰希把茶饼架子上的便签一个个翻正了看过去:“他好像比较喜欢喝红茶……但是茶味太涩的也不行……”
裴女士嫌弃地拍掉他的手:“找红茶你翻那些干什么,那都是你爷爷留下来的普洱。”裴女士踮着脚从柜子的顶端拿下两盒包装精美的金骏眉,嘱咐说:“一盒你拿回家,一盒给文州妈妈邮过去。”又小声嘀咕,“母子俩口味一个样儿。”
王杰希永远也不知道他的妈妈能在猝不及防间给他多大的惊喜。“您什么时候暗度陈仓的,我怎么不知道?”
裴女士深藏功与名:“学着点儿吧儿子,你但凡要是有我这一半魄力,也不至于暗恋人家文州三年也不敢开口。”
王杰希:……
王杰希怀疑他妈妈是不是拿到了剧本。
裴女士是不是拿到了剧本暂且不论,但外厅的两个人谈天的画风已经不是剧本所可以预料的了。
他们先是从国内文创产业谈起,而后话题一路跳跃到无赖派、马尔克斯和黑格尔,最后裴女士和王杰希出来的时候,一脸严肃的王先生可能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把和儿子男朋友的见面变成了一场座谈会。
总之在那之后,喻文州在王杰希的长辈那里就算是过关了。
由于他自己的心理过程比较跌宕起伏,至今他跟王杰希回忆起来的时候还有点心有余悸。
“从小到大我参加任何一场考试都没有这么紧张过。”从小到大都是学霸的喻编信誓旦旦地说。
“嗯,那是啊,我爸跟你见个面搞的跟面试似的。”王杰希想起他爸那个找不到面对喻文州的正确方式只好端着的操作就有点想笑。
事后裴女士悄悄跟他说:“别看他那样儿,其实可喜欢文州了。要我说,你爸就这一点遗传得最好,起码你们爷俩眼光都不错。”
王杰希想了想,觉得后半部分这带有明晰裴女士自夸成分的可以忽略不计,遂只对喻文州转达了前半部分。
年后《蚕声》开拍,整个剧组毫无拘束,毕竟都是熟人——是那种楚云秀到了之后环视一圈,然后意外地说“我们这是要拍戏还是拍全家福”的程度。
叶修叼着烟,依旧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点点头表示了对这话的认可。
于是楚云秀换上了旗袍,熟门熟路地钻进了苏沐橙的休息室,苏沐橙已经换好了衣服,工作人员正把带黑纱的头饰往她头上戴,见到来人笑了笑:“楚老师好。”楚云秀和化妆师造型师打了招呼,站到苏沐橙身后,微微一歪头:“鸢尾好漂亮。”
苏沐橙迅速入戏,对着镜子里的她微笑:“络石总不能让我一人独美。”
楚云秀哼笑一声:“我们都开在寒凉之地,美也很快要谢的。”
苏沐橙说:“你开在炮火里,这就很好。”
楚云秀回答:“鸩酒浇灌的鸢尾也不赖。”
两位影后借着镜子相视一笑。
苏沐橙一眨眼,又轻松脱下“鸢尾”的身份,变回了平时的苏沐橙。“你也看过喻师兄写剧本前的那个小说了吧?”因为和谢岚是师徒,所以她一直管喻文州叫师兄。
楚云秀也便坐下闭了眼,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摆弄:“当然,整个组估计也没几个没看的。不过他这回可真是大动作,叶导真的敢拍啊。”
苏沐橙笑了:“他嘛,这样的剧本放在他面前,他也忍不住不拍啊。昨天他还和哥哥为了一个分镜吵到半夜两点呢。”
“然后呢?吵出结果了没有?”
“他们俩哪能吵出个结果啊,吵架认输都是不存在的,不过反正最后剪片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地达成共识的。”
楚云秀一针见血地点评:“冤家啊。”
苏沐橙只是笑。
当事人之一的叶导正在跟王杰希和喻文州聊天。
“戏里要演一对儿苦命鸳鸯,二位什么感觉?”
“客观地说,他们既不苦命,也不能说是鸳鸯。”王杰希冷静地回答,“苦都是局外人看来的,他们自己未必真觉得苦。”
“而且我可没说他们是一对鸳鸯啊。”喻文州笑了笑。
叶修叹为观止地看了他一眼:“别逗了,这俩人比你们当初暧昧期的时候还明显。”
“不是,是因为他们不能用鸳鸯来比喻。”喻文州说。
“嗯。”王杰希接过话头,“林致哪会因为曲洵死了就抑郁得‘自挂东南枝’。”
叶修:……哦豁,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被秀到。
饰演男主角贺繁的黄少天因为飞机晚点而姗姗来迟。
一到片场,和工作人员打了一圈招呼之后,就奇迹一般地没有开文字泡轰炸,拽着喻文州走了。叶修和王杰希没拦,目送二人走远之后,叶修说:“贺繁比他演过的任何一个角色都要难,不把自己榨空几乎不可能理想。”
王杰希:“但他可以。”
叶修赞成地点头:“当然。他可是黄少天。”
叶修又拍拍他的肩:“说实在的,我看你们这种从自己电影里出来的,总有种在看儿子的感觉。”
王杰希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一步:“边儿去,占便宜没完了是吧。”
叶修“啧”了一声:“实话实说也有错?”
王杰希想了想:“苏沐橙知道你把她当闺女看吗?”
叶修:“……”
第一场是黄少天在歌厅里和苏沐橙的对手戏。
苏沐橙斜倚在梳妆台前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克里夫大尉明天下午会到。”
黄少天沉着脸色:“你能确定?”
苏沐橙轻轻笑了一声,吐了一口烟,袅袅的烟雾吻上她艳丽的眉眼。她歪头看着黄少天:“为什么不能确定?他们拒绝不了我,而自古让美人久等就不是绅士所为。”
黄少天冷声说:“俄罗斯毛子可不会跟你讲什么绅士风度。”
苏沐橙一笑:“谁知道呢?”
她披上雪白的狐毛披肩——那是她上一任情人给她的礼物,一周之前那位军官死在了刺杀之下。她慢悠悠地把自己收拾整齐,准备上台。“消息我给了,是真是假就由你判断了。”
黄少天看着她离去时婀娜的背影,皱了皱眉,然后小心地环顾了一圈,压低帽檐推开门,把自己藏进了人群里。
楚云秀挽着苏沐橙的手:“怎么,那个小子是谁?”
苏沐橙说:“没有谁。一个纠缠不休的追求者而已。”
楚云秀挑起眉。
叶修仔细看着镜头,在这里喊了卡。
这是这一场磨的第七遍了。第三遍的时候喻文州和叶修商量了一下,给苏沐橙加了一根烟,但苏沐橙不怎么会抽烟,已经被呛了四次,黄少天从另外半场绕回来给她递了一杯水。
喻文州拍了拍他的肩:“第一场要进入状态确实不容易。找到感觉了后面会好的。”
黄少天“嘶”了一声:“我感觉还是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喻文州笑着看向他,“你刚刚那个状态没有错,但是……”
“但是情绪不够压。”叶修接话。
今天没有戏份纯粹过来陪喻文州的王杰希点了点头:“一个哪边都不站的情报贩子,交易时的警惕和一点过分敏感都有,但表露的方式要更隐晦一点。”
镜头前的演员只能保证自己的表现不断贴近角色,但是表现出来的效果如何,大部分时间他们自己没有局外人清楚。黄少天于是点了点头,叶修说:“那再来一条。”黄少天转头去看苏沐橙:“苏妹子嗓子可以吗?”
苏沐橙已经停下了咳嗽,微笑着对他们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楚云秀再次给她比划了一下抽烟的手势。
喻文州站在镜头后眼神温和地看着。王杰希捞起他的手捏了捏:“是不是感觉不错?”
喻文州笑眼弯弯地看着他:“是啊。”
“第一次刚开机就觉得,应该能拍出东西。”
王杰希攥紧他的手:“我也觉得。”
王杰希和喻文州的戏份排在一周之后。
先拍的是王杰希饰演的披着军火商皮的国///民///党林致和情报贩子贺繁接头的戏。
黄少天把道具烧鸡仔仔细细地用油纸掖好,这才抬起头看王杰希:“这可不是这个价。”
“嗯。”王杰希靠在矮墙上,目光微微下垂,“我要是要还要点儿具体的呢?”
黄少天嗤笑一声,拿眼睛斜他:“具体的那都是搏命的买卖,我犯得上?”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黄少天把贺繁那种刀口舔血的谨慎和冷漠演活了,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点精明的市侩气,大概是他自己的理解。喻文州看了应该会很惊喜。他按照剧本里写的那样淡淡说了句“好自为之”,就转身要走。
抱着胳膊站在镜头之后的喻文州正在和终于结束了一场话剧的巡演之后来剧组的张佳乐说话。
张佳乐小声bb:“那个烧鸡看起来不错啊,黄少天肯定馋哭了。”
叶修在旁边插了一句:“所以刚开拍的时候我跟他们说,要是进度超过了计划,中午就把那烧鸡分了吃了。”
张佳乐敬畏地看了他一眼:“不愧是你。”
喻文州说:“所以要是没超过呢?”
叶修煞有介事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嗯……那我只好把它拿走吃独食了。”
喻文州和张佳乐对视一眼,用眼神表示了对叶导假公济私的谴责。
叶修示意他们看“卡”之后继续研究剧本的王杰希和黄少天:“不过他们大概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张佳乐深以为然。
后来他们中午真的把那只烧鸡分了吃,公认全组最辛苦的黄少天分到了一大只鸡腿,声称自己终于有朝一日在叶修的组里感受到了对演员的关爱,两个姑娘分别抓着一整只鸡翅,啃得津津有味。
吃完之后张佳乐和喻文州被拉走做造型,叶修暗中跟黄少天打听:“你小时候见过文州唱戏没有?”
黄少天灌了一口矿泉水,咬着瓶口说:“那当然见过啊,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会唱京剧啊他还会唱粤剧的,不过那时候太小了我没什么印象了他也很多年不唱了吧,好听还是好听的吧我记得他有提起过经常练的。”
叶修陷入沉思:“可是他俩都同居快两年了,王杰希跟我说他不知道喻文州老练戏来着。”
苏沐橙加入讨论:“也许是时间刚好错开了?”
楚云秀表示赞成:“比如喻文州其实是闻鸡起唱的,他唱的时候王杰希不是在拍戏就是在睡觉?”
旁听的王杰希:“……我们俩之间一般是我起得比较早,谢谢。”
下午第一场是王杰希和喻文州的对手戏。
开拍之前王杰希去了一趟休息室,里面张佳乐谢绝了化妆师的帮助,熟练地把自己拾掇好了之后,和王杰希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王杰希走进去,喻文州正不紧不慢地抬手给自己补全了唇妆,又看着镜子里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王杰希笑了笑:“觉得怎么样?”
王杰希仔细看着镜子里他的脸:“很好看。”
喻文州转过身来面对他,刚想说点什么,王杰希的手就捂上了他的下半张脸。喻编不明所以,只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王杰希在自己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王影帝松开手,挑眉笑笑:“怕坏了你的妆。”
喻文州也笑了。
“你小心等会儿入不了戏。”喻编公私分明地警告道。
“那不能。”王杰希说,“至少等会儿那场戏不会。”
“在对你心动这种戏码上,我就没出过戏。”
第一场戏王杰希并没有什么要做的,按照叶修的安排,他要坐在场下,听完一整场戏。辛苦的是喻文州,他要真的唱完一折戏。
结果是一遍过了。
叶修看着镜头前的这两个人,对张佳乐说:“看看这俩眼神腻歪的。”
张佳乐幽幽的看他一眼:“你那会儿把曲洵定给文州的时候不是安的这个心吗?”
叶修甩锅:“怎么能这么说呢,那不是你要演肆老板,我出于无奈才这么安排的么。”
张佳乐呵呵:“忽悠我说即便是在戏里也不能拆散大眼和文州的是谁?”
叶修:“告诉我喻文州会唱戏的可是你。”
张佳乐懒得和他打嘴仗:“你就说是不是你私心吧。”
叶修不说话了。
当然是私心。
圈内会唱戏的男演员不多,但不是不可以培训,依葫芦画瓢也能有样学样。
不知道喻文州有没有发现、或者是不是刻意,曲洵在某些特质上和他太像了。可能是因为林致是他想着王杰希写出来的?总之叶修在看剧本的过程中,会觉得曲洵皮囊下的灵魂就是喻文州——如果是他,他会做出和戏中人一样的决定,走出和戏中人一样的脉络。
所以只有喻文州是曲洵。就好像只有王杰希是林致。
叶修说他们俩“眼神很腻歪”,但其实并不。那是只有当事人和上帝知道的暗潮汹涌,戏中两人看起来甚至毫无交集,擦身而过的时候喻文州借着广袖遮掩,把一本藏着通讯密码的小册推进了王杰希的掌中。
和组织里所有普普通通的情报交接别无不同。
叶修做好了拉长战线的准备,但他的这群老朋友效率高得很令人惊喜。
黄少天不抱希望地问:“所以你打算让我们休息两天?”
叶修在所有人意料之中地回答:“所以我们可以把镜头再磨细一点。”
一句话,以黄少天为首的主演们完全高兴不起来,纷纷在各自的塑料椅上横尸了几秒。拍完两场戏之后一个月内没有戏份,又回去演话剧了的张佳乐听闻此事,在线发来幸灾乐祸的问候,被黄少天爆发的文字泡逼到闭麦。
“你看看你又惹众怒了。”王杰希说。
叶修呵呵一声,矜持地展示了一个剧组里导演金字塔顶端的地位:“反正你们这会儿唉声叹气,回头不是还得掏空了心思磨么。”
主演们尸横遍地,只有两位今日杀青的客串人士还能把盏言欢——当然把的也就是各自的保温杯。
林敬言说:“说实话,我一开始没想到曲洵会是你。”
喻文州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会是我。”
林敬言的角色是个斯斯文文的学生,是苏沐橙饰演的鸢尾的青梅竹马,倒是和他本人的气质很相符。而这一天的戏份也安排得明明白白:上午喻文州上刑场,下午林敬言进监狱。这两位干脆用保温杯“叮”地碰了个杯:“庆祝我们今天就‘死’。”
林敬言笑了:“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
喻文州回答:“你就知足吧,少天想死还没得死呢。”
开拍之前喻文州被王杰希堵在休息室角落,后者明显情绪有些低落。
喻文州拍拍在自己颈窝处埋着的头:“王先生,是曲洵要死又不是我要死,怎么了?”
王杰希声音很闷但理直气壮:“是林致难过又不是我难过,怎么了?”
喻文州沉默了一下,问:“林致那么难过,为什么一定要看到最后?”
王杰希说:“不然呢?让曲洵死在一群拿他的人血蘸馒头的人眼里?他怎么狠得下心。”
喻文州轻笑一声:“是这样吗。”
“还有……”王杰希低低说了句什么。喻文州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王杰希恢复了正常。“走吧,造型师在等了。”
还有。
他已经写错了开头,怎么舍得再错过结尾。
杀青之后喻编的工作量完全没有减少。除却挪到一起拍的绿幕戏之外,《蚕声》依然还是大家都很习惯的顺拍,这会儿的剧情里,目睹曲洵慷慨赴死的贺繁与林致的交集日益密切,鸢尾因为竹马的死大受打击,基本每个角色都有微妙的变化,喻编和叶导每天讲戏讲得口干舌燥。
喻文州和林敬言之后第一个杀青的是苏沐橙。
她的最后一场戏还是和黄少天的对手戏。
这是第三条。
她依旧是倚在梳妆台前,手中把玩着一个半掌大的白瓷瓶,猩红的指甲扣在白瓷上,碰撞出难言的绮丽。
表演结束之后只有几分钟时间,之后她马上要去陪她的新情人,那个她的爱情被杀死时,被她挽着手臂的军官。
黄少天看着她,压抑着情绪激动时的喘息:“你……你疯了吗?”
苏沐橙笑了:“瞧你说的。”在剧本安排之外,她自然地把那瓷瓶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唇上脂膏载着美人的唇印烙在白瓷上,暧昧又刺眼。她晃晃瓶子,十分愉悦似的听着里头液体彼此碰撞的声音:“这外面所有人,之前也没人说鸢尾没疯的呀。”
黄少天想要去拉她的臂膀,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只是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可你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苏沐橙低笑着摇摇头:“你不懂。”
她直起身,一如往常地缓步走向门口。
“我既然能为了他活,又怎么会不敢为了他死。”
苏沐橙想起开机之前喻文州对她说的那番话。他说:“她一生都像是个精致的玩物活着。只有死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经过黄少天身边的时候,她低声念出她的最后一句台词。
“不必为我难过。”
“我终于寻得解脱。”
依旧是优雅又妩媚的步态,她赴浮华万千的欢场,也走向她给自己写下的终局。
“卡!”叶修拍板,“过了。”
全剧组默契地一起鼓起掌来:“恭喜沐橙杀青!”苏沐橙对着工作人员们鞠了一躬,被楚云秀挽住了手:“记得之前说的帮我抢预售哈。”苏沐橙笑答:“知道知道。”
叶修很没正经地说:“女主一号已经杀青了,请女主二号准备前仆后继哈。”
楚云秀横他一眼:“你现在架个绿幕,我能当场‘死’一个给你看。”
“……这倒不必。”
黄少天掰着指头数了两遍:“我们在这边是不是已经‘死’完了?”
“对。”喻文州应道,“之后的戏份要用到绿幕,明天坐飞机去新场。”
“嗯,那边还要死几个来着……哦,云秀、张佳乐和王杰希。”叶修拿出一根烟叼上,在苏沐橙微笑的逼视下停下了要摸打火机的动作,又转移话题说,“嘶——你们这数进度的方法可真够瘆人的。”
在黄少天的带领下,整个剧组对于进度的计数都是以“死”了谁为单位,每死一个大家就都很高兴,介于这部戏里人物死亡确实算是剧情推动的标志,所以这种简单实用的计算方式受到了一致好评。用黄少天的话来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被不干人事的导演和惨无人道的编剧欺压的人民群众苦中作乐。
正经人王杰希一开始是拒绝的,后来被觉得有趣的喻编拖下了水。
只有叶修至今还在对“不干人事”这个评价表示不满。
然而不拍戏的时候叶导的意见从来无效。
绿幕戏里第一个“死”的是张佳乐,算是他最难的一场戏。
喻文州在写剧本的时候,就曾经和王杰希讨论过,这部戏里除了贺繁,应该就是肆老板最难演。无关演技,是因为肆老板是整部戏里唯一一个没有前尘的角色,但他又有复杂难言的气质和扑面而来的故事感。所以后来叶修感叹地对他说:“你看,要是张佳乐真演曲洵去了,这角色可能就毁了。”
只有张佳乐——他不必强加前尘,三尺台上浸淫十余年,他瞥过的一个眼神便里都是戏词。
最后一场戏,肆老板因为曲洵国///民///党身份暴露而被彻查,于是他把秘密调查的侵略者和他们要的证据与情报全都付之一炬,他自己也死在了火场里。除了这个火场戏之外,余下安排的几乎都是林致和络石的枪战戏。
这些戏份完了之后,喻文州没管发小“喻文州你不厚道你怎么能这样王杰希拍完之后你就不想看我了是不是,你说啊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的控诉,拉着王杰希就去盯后期的进度了,而叶修和黄少天还剩下最后一点戏份要拍。
王杰希被吵得不胜其烦:“他最爱的人是我,谢谢。”
喻文州但笑不语。
但其实无论是喻文州还是王杰希,都是第一次这样完整地从剧本到后期地参与一部电影的制作,算是非常新奇的体验。但苏沐秋拒绝让他们旁观所有的后期制作,“给你们全看完一点意思都没有,留点惊喜给点映吧”,苏学长如是说。
剧组内部人员的点映会几乎全员到齐。
“我有预感效果应该会超乎我的想象。”喻文州说。
即便不知道被保密的那部分制作成什么样子,但他几乎很肯定——
“不夸张地说,我们这一帮人拍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有意义的。”王杰希说。
喻文州笑了:“你怎么抢我台词。”
王杰希轻笑一声:“是吗,也许喻编给错了剧本?”
阔别已久的老朋友们没叙旧多少时间,荧幕就亮了。
镜头从穿短褂的贺繁隐没进人群的背影开始。
叶修对节奏的把控有多精准喻文州早就清楚,但不妨碍他看点映时为之惊艳。
墙头草的情报贩子不断经历挣扎扣问,娇艳的欢场玫瑰任君采撷,与枪炮为伴的革///命///党人长久的背负,永远穿着罗袖长衫、却永远不再上台唱戏的戏班老板平静的眼……
荧幕上,戏台上咿呀地演着才子佳人,华冠的戏子偶然朝台下一瞥,对上穿着大氅的军火商的眼。复又垂下眼去,吊起了拖长的唱腔。
喻文州低声对王杰希笑说:“你那时候看我是这种眼神啊。”
王影帝坐得端正极了:“我什么时候看你都是这种眼神。”
惊鸿一眼,燎原骇涌。
侵略者们的调查步步紧逼的时候,他们没有停下活动。贺繁恼火地质问曲洵:“你非要蹚这趟浑水吗?”曲洵说:“长河江流,怎么算是浑水。”
林致和曲洵的接头总是非常隐蔽,而败露是因为曲洵被人举报了。
“他一生浓墨重彩都是在台前,流着别人的泪。”林致拦住想要阻止曲洵的贺繁时这么说。
“你让他去吧。”虽然看不到头的无边黑夜里,只有刽子手手上长刀的刃才是亮的。
林致把没有抽完的一根烟掐灭。“他宁可这样无始有终。”
曲洵上刑场的那段戏,叶修安排了一段混剪。
没有用刑场里嘈杂的人声,只有曲洵与林致的对视,仿佛万籁俱寂之间突兀地响起他唱过的戏词说过的话。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你早该抽身。”
「言说苏三把命断,来世变犬马我当报还」*
“九死不悔。”
喻文州看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
王杰希攥紧他的手。
他的低语与戏中人的唱腔几乎重合。
“证道去也——”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京剧《锁麟囊》
*「言说苏三把命断,来世变犬马我当报还」:京剧《苏三起解》
叶导功力的可怕几乎是有目共睹的。
曲洵的死像是个序幕,在短暂的宁静之后,暴风雨来了。
鸢尾被带进地牢,看到身着白衬衫的年轻学生身上斑驳的血痕。身旁的军官得意地对她展示,看,这就是那些搞思想运动的人的下场。她的目光在对上一对清朗得像是泛着光的眸子时猛地顿住,又仓皇移开。
留着络腮胡军官注意到了,充满恶意地对她笑出一张狰狞的脸:“懦弱不识时务的男人哪里配得上美丽女士的垂青呢。”
隔着衣裙布料,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毒蛇缠了身,那巨蟒的腹鳞在她肩头摩挲,像不怀好意的诅咒和觊觎。
她避开学生失望的视线,对军官勾起鲜红的嘴唇:“您说得对。”
然后她安排好一切,从从容容给以为玫瑰已经没了尖刺的军官敬了一杯毒酒。
荧幕里的络石当着贺繁的面打开鸢尾赴死之前留下的手札。
“多少人在这个年代里活得浑浑噩噩,生来死去都是一把飞灰。我是个不干不净的俗人,当然不能免俗。”
“所以扑火又如何呢?”
“那是光啊。”
贺繁攥紧那张带着脂粉香味的笺纸,平生第一次泣不成声。
喻文州叹了口气:“曲洵殉道,她殉自己。”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问:“戏场的火该烧起来了吧。”
喻文州笑笑:“是啊。”他轻声开着玩笑,“看看绿幕火场戏做完是什么样。”
做完的效果超乎他们意料。
风雨如晦人人自危时,暗地里为革///命///党人提供方便的戏班老板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曾经和林致见过一面。
林致问他:“做到这一步,肆老板没有遗憾吗?”
罗衫长发的男人依旧倚在窗台边,手中执着烟斗。他轻轻吐出一口白烟,突然问:“你这么问过他吗?”
肆老板说:“你看,你知道他,他也知道你。”
林致默然无语。
肆老板低低地笑了:“这人呐……”
“越是心知肚明,越是力不从心。”
除了这位也曾开嗓能惊动满城的老板之外,没人预料到梨园的那场大火,包括在暗处活动试图抓革///命///党的把柄的那些人。
王杰希记得喻文州小说里写到这一段的描述。
外面有柜子柱子倾倒的声音,还有人喊着“走水了”,独自一人的肆老板听来模模糊糊。
他踉跄着撞进弥漫着浓烟的后台里,颤抖着手打开了藏在角落里的木盒。
那是他最珍爱的一套行头,埋在新人咿呀的声腔、埋在积灰的盒子里十年之久。
他胡乱地在柜台上摸了两把,手上碰到了或许是眉笔的东西,上头还湿漉漉地剩着点残墨。他好似十分欣喜似的抬起手,对着根本看不清了的镜子为自己画眉。
时不待我,只好描眉作梳妆,覆衣当扮相。
他被烟呛得连连咳嗽,却嘶哑着嗓子大笑起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
他和他的梨园死在了同一把火里。
那是他毕生唱过最后一回虞姬。
*京剧《霸王别姬》
紧接着叶修没再给激烈的戏,贺繁接下了伪装成歌姬的共///产///党络石的橄榄枝,依旧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为组织提供情报。
喻文州目光微微一动:“啊……他把这段放在了这里。”
这段剧情并不起眼。是络石与贺繁闲聊的一段对话。
络石两指夹着烟,嘴唇开合间烟雾升腾而上。“要不你猜猜看,为什么我要叫做络石?”
曲洵、鸢尾接连离开之后,贺繁常常皱着眉,脸色很不好看,此时吝啬地挤出一点笑模样:“我猜不着。”
络石叹了口气:“无趣。”她晃晃手里的烟,那星火明灭,落下了几许滚烫的烟灰,“因为幼时家中外墙上都是爬墙虎,换了个好听点的名字,便叫做络石。”
贺繁并不感兴趣,只闷闷地应了声。
后来没有一个月,她因为组织派下的任务北上,从此再没了消息。
几个月之后,贺繁从从北边下来的同志那里知道,“她死了。”
那时一起的同志们急急地收拾了东西,又叫她:“快走啊!”
络石把一根烟从唇边摘下,笑了一声:“别逗了,带上我,你们哪逃得掉?那些人大半可都认得我的脸。”
她站起来,从随身的包里摸出手枪,笑着赶那些还想要拉她走的人:“快滚吧,这是我该拿枪的地方,不是你们的。”
直到她打空最后一发子弹,她那以往惯于隔着白纱手套握酒杯的手也没有抖。
她躲在一处被火炮掀掉一半的残垣后,用手按着被流弹击中而流血不停的大腿。
她声音颤抖着哼起歌。不是她在灯红酒绿里唱的那些曲子,但调子自她记事起就刻在她脑子里,不必温习。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她曾经说过的话响起。“我幼时家中外墙上都是爬墙虎,换了个好听点的名字,便叫做络石。”那是她自幼便学会了的曲子,曾经陪伴她走过了一段坐在大木盆里摘荷花的日子。
喧天的炮火声碾碎了那些本就支离破碎的音符。
大荧幕一黑,然后一行字缓缓浮上。
“东三省沦陷。”
*“月儿弯弯照九州……”是宋人写的,有江南小调属于私设
络石走之后,偌大的S城,贺繁终于只剩下林致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但他们并没有什么话可以聊,更像是两条偶有交集的线,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一天一天地捱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1945年的某一天,林致来贺繁的住处找他。
“我要走了。”他说。
贺繁看着他,知道他所谓的“走了”不是再见,而是永别。
他张了张口,最后说:“你可以走了吗?”
林致笑笑:“嗯。”
林致不常笑。过去他手上永远有许多放不下的重担,国仇家恨面前,他的个人情绪被压缩得不剩毫末。如今贺繁看他,像是看见凛凛寒冬过后解封的冰河,带着太久没有过的鲜活,向某个方向坚定不移地涌动。
他清醒地认知到,他无论如何也留不住这个人。
“他毕生心愿已了。”
“这样的好消息,我要亲自同他说。”
“……其实现在尚还算不上完全的诸事已了。”贺繁叹了口气。
林致低声说:“但他已经先我们殉道很多年。”
“我若再不追上去,就追不上他了。”
窗外倾盆大雨伴着雷声而下。林致对贺繁点点头,走出门去执起伞,走进了风雨里,只有豆大的街灯在他前方。
王杰希的念白在雨声渐渐显得遥远之后响起。
“生前纷纷扰扰,已然不可追。”
“但黄泉,我必定与他共赴。”
喻文州低声笑了:“你们瞒着我加了好多东西啊。”
王杰希在他手腕上摩挲了两下。
那个年代所有平凡的起落和悲喜最终落在那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脚步上。
末尾是黄少天的一句念白。
“总有人活得像地里扭曲的爬虫,总有人作茧自缚。”
“但人是可以活成烈火的。”
看完首映的那天晚上他们俩坐在卧室的落地窗前聊天。
喻文州把手机屏幕对着王杰希晃了一晃:“看,惊喜。”
“什么?”王杰希凑过去。
“记得《蚕声》最后林致离开的时候那段BGM吗?据说是一个被委托了做宣传曲的学妹,看了剧本之后专门给林致和曲洵写的歌,那段BGM用的是她的曲子。”喻文州笑了笑,“写的很好。”
王杰希看了一眼,歌名叫《未曾说》。
喻文州跟着副歌哼了两句:“尘埃落定后,许我飞蛾扑火,此生爱恨,不必他人说……”
“这么短的时间,你就已经学会了?”
喻文州说:“调挺好记的呀。”
王杰希点点头,于是他们安安静静地靠在一起听了一会儿歌。
耳机里的女歌手唱到“若能问,可悔过?愿赴烈火灼灼”的时候,王杰希突然开口说:“叶修跟我说曲洵很像你。”
喻文州笑了,反问说:“你觉得呢?”
王杰希也笑了:“我觉得他说的对,是你你也会那么选。”
喻文州假装严肃地想了想,然后说:“既然连你也这么说,那就是吧。”
王杰希把手放在他后脑上轻轻揉了两下:“为什么写这么个剧本?说实话,和你以前的风格不太一样。”
喻文州拿起桌上的切好的一盘芒果,叉起一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唔……哪里不一样?比较惨吗?”
王杰希微微低头叼起喂到嘴边的一块:“你知道我讲的不是这个。”
“好吧。”喻文州抬起头,外面天空漆黑一片,未歇的灯火映在他眼里。“我很少有下笔的时候写出来的人物和世界不为我所控的感觉。我创造一个事件时,常常是先有开头和结尾,指向明确,所以我常常想,既然是我让他们受难的,是我剥夺他们的能力、运气或者别的什么,让他们遭受命运不公的对待,那我就该给他们一个善终。但《蚕声》不是。”
“《蚕声》是先有人物,我给他们填充上血肉,把他们放在某个真实存在过的环境下,然后他们自己就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行动,我不是他们的上帝,只是拥有第三方视角的记录者。”
“所以曲洵不能逃出生天,络石不会跟着战友离开,贺繁到最后只能孤身一人去趟枪林弹雨。”王杰希点点头,“所以你写这部戏才这么累?”
“是啊,累死了。”喻文州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哈欠,“不过幸好,剧本大体上是圆融的。”
王杰希伸手帮他擦掉打哈欠挤出来的泪花。
他知道喻文州在他自己的领域里从未停步,他对万事万物永远好奇、永远保持共情,所以想尝试新的写法,看看笔尖上能造出多大的王国。
“不过,要是我刚刚毕业的时候写这么个本,肯定不会有人肯拍。”喻文州对着他笑笑,“感谢有一帮业务水平超凡的疯子们陪我一起疯。”
王杰希吻了他一下。“任何时候、任何疯法,只要你想,我都乐意奉陪。”他低声说。
喻文州弯起的眼睛里好像落了星子。他想了想,又说:“啊……不过《蚕声》跟以前写法不一样最明显的证据应该还是林致的结局吧。如果是我来定,我可能会比较倾向于让他销声匿迹,也许是死了,也许是找个小山村和一个温柔贤惠的姑娘一起了却余生什么的。”
王杰希问:“知道林致为什么只可能有现在这一种结局吗?”
喻文州看着他眨了眨眼。
王杰希笑了:“我知道。”
他心想:“因为他们都永远虔诚。”
喻文州微微仰头吻上来。
王杰希想起某一年的春日,他们按照从前的约定一起去威尼斯。喻文州带着他七拐八拐,找到了他曾经站着给他打电话的地方,只可惜一年前的那个驻唱歌手已经不在那里了。于是喻文州和他十指相扣,在那里给他哼了一首《In Assenza Di Te》。唱完之后喻文州跟他说:“我那天跟你说了一句话,现在再重复一遍。”
“Tu mi manchi come quando cerco Dio.”
“这句是什么意思?”
“想你的时候,就好像我在寻求上帝。”
他们相视而笑。
金色的夕阳下,他们无名指上银白的对戒闪闪发亮。
我不信上帝,只对你虔诚。
标题来自《清醒记》“把铅字中的早春 遥遥献给未曾谋面的恋人”
感谢倾寒宝贝 @解倾寒 陪我脑洞民国戏
写民国戏真的令我头秃呜呜呜呜
最后为什么要让他们吃芒果是因为我写的时候就在吃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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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喻】忽如万里风(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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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降温降得很突然,一夜之间这座南国城市横跨十度,直接从宜人的深秋迈向冷凛的初冬。喻文州早上起来的时候喉咙有点不舒服,按着喉咙清了清嗓子,以防万一,就着开水吃了两粒感冒药才去上学。王杰希的外套和围巾他用袋子装着,一并带去了学校,在教室坐下的时候后桌鬼哭狼嚎地扑过来:“文州!你今天要收的那张物理卷子呢,我怎么没找到啊?!”
昨晚没写完,带回家去了。喻文州简单地和他聊了几句,把卷子递给他,没着急转身,看了一会儿这名勇敢的斗士用尽一生手速疯狂抄作业。物理老师不交作业罚钱的狠规矩都拦不住这些学生铤而走险,某种程度来说,学生真是世界上最乐观最有恃无恐的一种生物了。他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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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降温降得很突然,一夜之间这座南国城市横跨十度,直接从宜人的深秋迈向冷凛的初冬。喻文州早上起来的时候喉咙有点不舒服,按着喉咙清了清嗓子,以防万一,就着开水吃了两粒感冒药才去上学。王杰希的外套和围巾他用袋子装着,一并带去了学校,在教室坐下的时候后桌鬼哭狼嚎地扑过来:“文州!你今天要收的那张物理卷子呢,我怎么没找到啊?!”
昨晚没写完,带回家去了。喻文州简单地和他聊了几句,把卷子递给他,没着急转身,看了一会儿这名勇敢的斗士用尽一生手速疯狂抄作业。物理老师不交作业罚钱的狠规矩都拦不住这些学生铤而走险,某种程度来说,学生真是世界上最乐观最有恃无恐的一种生物了。他们年轻、愚蠢而且有朝气,碰见什么事都能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而人生又的确对这个年纪的孩子十分宽容,让他们尽情地笑闹尽情地疯,不用去想一切明天可能来临的后果。
这么想想还真是有点羡慕。喻文州转回身把作业一样一样分好,看了眼旁边的黄少天。这位同学一样有很多作业没写,但天哥人帅路子野(黄少天语),洒脱又嚣张,对老师的督促批评都当耳旁风,很多老师对他又爱又恨,却又舍不得说他,由此独享了六班的不交作业特权,之前还笼络了一大批死都不教作业教众,为魏琛拎到办公室从头到脚喷了一脸。
黄少天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光明正大专心睡觉,居然也能察觉他的视线睁开眼睛,就是表情有点懒洋洋的:“文州?怎么了?”
喻文州问:“你英语作业写了吗?”
黄少天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怎么回事,你已经是今早第好几个这么问我的了。这东西我写过?怎么突然就都开始提?”
喻文州说:“老师上节课说下次没写作业的要当众亲他一口。”
黄少天:“………………”
别的班的英语老师都是盘靓条顺的大美女,衣服每天一换不带重样的,只有他们班的英语老师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资深教师,讲课颇有水平,就是人不怎么为人师表,带着上个世纪时髦前沿那批人的有趣与奇思妙想。
黄少天上节课不知道在干什么,总之现在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我靠怪不得他们都跑过来问,看笑话的啊?!文州,州哥,同桌,你作业呢?拿来拿来拿来……”
喻文州笑着把英语卷子找出来翻给他,英语卷子可以说非常好抄了,黄少天两分钟划拉完ABCD,飞快地给作文翻译了个题纲,长长地舒了口气后一抬头,发现喻文州正盯着他看。
“怎么了?”黄少天单手撑着脸颊,难得谦逊地说,“天哥今天帅得挺普通的。”
没怎么。喻文州看他一会儿,若无其事地说,你也长大了,我看着心里特别欣慰。
什么……我靠!黄少天愣了一秒后随即暴起,扑过来就要和喻文州真人PK:“不就是上次玩牌时父子局输你一次吗,这个梗你要玩一百年啊?!竞技场走起啊!怕你吗?!”
他们俩象征性地互相扑腾了两下,郑轩溜达过来交生物作业,在一旁悠悠地解说:“看啊,这扑面而来的青春。在三米见方的六班教室里,两个智障为了互相认爹打了一场……”
黄少天和喻文州一秒停手,有志一同地看他,郑轩立刻脚底抹油地溜走:“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两位大哥不要理我,我就是个路过的。”
在高三这样大声叹一口气都觉得声音突兀的日子里,仿佛每天都只剩下枯燥单调的学习。但是其实他们是这样一群过于年轻过于有朝气的少年,无论把他们放到什么环境里,就算再苦再累,从能轻易地从中挤出一些纯粹的开心。喻文州在班级转了一圈,先把生物作业收了个七七八八,抱着卷子去了高三年组的办公室。王杰希和平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后面,面前已经堆了好几摞练习册,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喻文州一手拿着卷子一手提着纸袋,悄无声息地进去,把卷子和纸袋一起放在办公桌上,说:“今天三个人没交,名字在名单上。,”
关于衣服的话题只字未提,喻文州礼貌地等着王杰希回音。王杰希批完了一本练习册合上,指间夹着笔,翻开下一本练习册时笔尖飞快地一转就重新握好。他在练习册空着的题目上画了个圈,没有抬头看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问:“感冒了?”
喻文州稍稍一顿,笑了笑说:“没有吧。”
一句没有,将后面的话全都齐齐切断。喻文州说那没什么别的事老师我就先走了,王杰希语气随意地说了声恩,喻文州离开前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短暂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到他外套的扣子上,轻声说:“老师也注意身体。”
王杰希今天穿过来的这件大衣,买的时候喻文州就在旁边看着。当时他们去的超市在做反季清仓打折,王杰希不知道怎么想的,路过就被一件大衣吸引了注意力,想买一件草绿色的回去。喻文州觉得他的审美简直是场灾难,两个人意见相左,僵持不下,王杰希问你管我买什么衣服干什么?喻文州说衣服穿着是给别人看的,也不能太丑而不自知了,穿这件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一起出门。
王杰希其实并不是个喜欢听从别人意见的人,但是那次到最后,他还是把两个人的意见折中了一下,换了个颜色买。现在他穿的这件是很深的墨绿色,看颜色有点老气,偏偏他穿就压得住,带着大气又稳重的感觉。喻文州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外面正在慢慢泛出透亮的白晕,清晨起的雾渐渐散了,光束零零散散地照进来。他路过一扇洒满了阳光的窗户,心想他的反应可能确实有那么点慢,就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他的心向下坠了一下,而后另一种陌生的感觉淡淡地泛出来,时隔数日,终于找到了一点迟来的恍然。
这可能就是失恋的感觉了,他想,承认下来远比硬撑着要来得解脱。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真是没处说理。明明降温的那天晚上穿着单衣十二点多才回来的人是王杰希,最后被流感病毒汹涌找上门的却是喻文州。嗓子难受的感觉又持续了两天,喻文州第三天起来的时候觉得头重脚轻,看着镜子里面色惨淡的自己一会儿,翻出温度计量了一下体温。
果然是有点低烧,不过人还清醒,也没到行动出问题的地步,就是感觉比平常累。喻文州到班上的时候,这下同学终于也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了端倪,七嘴八舌地过来关心他。平常大家各忙各的,喻文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人缘这么好了,这个年纪的人好得罪也好结交,也不知道这算是用了多长时间,总之他到底也算是彻底融入了这个新班级。黄少天赶在早自习十分钟前出了趟校门,回来给他带了杯粥,不太放心地看了他两眼。
“怎么不请假回去?”他问,“今天只有一节那个什么课,不值得让你在这儿耗着吧。”
来都来了。喻文州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和他没关系,在家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低烧一直没褪,上课到底还是很耗精力,下午放学的时候喻文州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中途有感觉什么人拍了拍他的胳膊,喻文州勉强睁开眼睛,方世镜稍稍俯下身,十分关切地看着他。
“不舒服就先回去。”他温和地说。喻文州左右看了一眼,发现晚自习已经开始上了。他抬手揉了一下自己的脸,手停住几秒,妥协地叹了口气,“那老师,我就先回去了。”
他头重脚轻地站起来,书包和卷子都没收拾,就这么直接走了出去。晚自习的铃声刚响不久,走廊里还有零星两三个迟到的学生在往教室赶。喻文州慢慢地下楼梯,身后忽然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王杰希的声音。喻文州回头看了一眼,王杰希拿着两本生物竞赛的参考书下楼,有点意外地看着他:“你……回去休息?烧还没退的话最好先去挂个水。”
恩,行。喻文州迟缓地点点头,转身继续下楼。他有点不太清醒,走得很小心很慢,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一会儿,而后又赶上来。王杰希拉住他的胳膊,略皱着眉头打量他两眼,掌心贴上他的额头试了下温度。
“还是发烧。”他说,“走吧,送你过去。”
不用了吧。喻文州摇头:“老师不是要去给高二学生补课吗?”
这倒确实是实话,王杰希一周六天课,四天有晚自习,剩下的两天是给高二学生补课的。他看了眼喻文州,说你等我一下,接着便转身上了楼,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喻文州站在原地,最开始还隐约能听见他的声音:“杨老师吗?是我,王杰希,您今晚有课吗,高二那边的竞赛冲刺班麻烦您和我换一天……”
大约两分钟之后他就下来了,手上的参考书没了,提着一个喻文州眼熟的袋子。他看了袋子两秒,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没带回去?”
王杰希把大衣和围巾又给他穿好系上,这一次要仔细得多。他没有正面回答喻文州的问题,只简单地说:“这不就又用上了吗。”
说得轻巧。喻文州抿了下唇角,却没有拒绝他的做法。接下来的事情他其实有点模模糊糊记不清了,在学校耗了一天,确实整个人现在都没精神。深夜的小区医院人烟稀少,和去年他跟王杰希去的是同一家。吊水没有床位,只能在走廊的长凳上坐着。点滴里可能有一点安神的成分,喻文州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仿佛置身在飘飘荡荡的海面上,不时东倒西歪,睡得也不安稳。
然后像是一艘漂泊许久的船突然靠了岸,世界不再动荡,一个温暖干燥的港湾小心翼翼地揽住他。他放松地靠过去,很快彻底跌入了梦境。
————TBC————
*6.23打卡
【百日王喻-第7日】余生风月
*王喻《知更》番外自行解禁
*和胖老师交换了活动时间
他从在机场候机开始就发起了低烧,混沌地度过了十几个小时,没想到下飞机后只睡了不到半天,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
“所以说喻老师是天生的工作狂,”化妆师姑娘拿着刷子叹了口气,“明明气色也不是很好,不多休息半天再录吗?”
喻文州正捧着杯热水,闻言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有这么夸张吗?”
喻文州向来为人随和,工作人员和他说话一直都不太顾忌,那姑娘近距离接触喻文州的黑眼圈又难免冲击大一些,也就有话直说:“喻老师平时看不看粉丝评论呀?大家每天都在操心你的身体问题,就连女友粉都盼着能有个知冷知热的来照顾你,不想看你一心扑在工作上。”
喻文州莫名...
*王喻《知更》番外自行解禁
*和胖老师交换了活动时间
他从在机场候机开始就发起了低烧,混沌地度过了十几个小时,没想到下飞机后只睡了不到半天,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
“所以说喻老师是天生的工作狂,”化妆师姑娘拿着刷子叹了口气,“明明气色也不是很好,不多休息半天再录吗?”
喻文州正捧着杯热水,闻言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有这么夸张吗?”
喻文州向来为人随和,工作人员和他说话一直都不太顾忌,那姑娘近距离接触喻文州的黑眼圈又难免冲击大一些,也就有话直说:“喻老师平时看不看粉丝评论呀?大家每天都在操心你的身体问题,就连女友粉都盼着能有个知冷知热的来照顾你,不想看你一心扑在工作上。”
喻文州莫名其妙地被她这番话逗笑了,为了不影响上妆只能努力忍着笑,半晌才道:“她们怎么知道,我喜欢的人就一定不是和我一样的工作狂呢?”
上次微信是一天前,上次通话是三天前,上次视频是一周前,上次见面是半个月前。他们旅行结束之后喻文州统共在家休整调养了不过一个月,重新投入工作又是天南地北空中飞人;王杰希剩余的休假时间更短,回到律所之后被彻底淹没在公文的海洋里,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就差住进律所了。
冰冷的现实果然是摧毁恋爱脑的最佳武器,喻文州已经放弃回忆和王杰希接吻的触感了——反正最多也就画饼充饥。
他这次接的是一档完全由国内主创团队制作的真人秀,节目走的是高智商路线,节目组还为了剧情效果特地砸了钱让MC们飞到异国去录制先导片和前两期。根据喻文州的工作安排,明年一整年几乎都会是他综艺节目的枯水期,所以粉丝们格外期待他进新剧组之前这最后一个真人秀,喻文州自然也不想辜负她们的期望。
其他嘉宾几乎都是第一次合作的艺人,好在Follow PD是他比较熟悉的一位,大半天录制下来,配合还算愉快。
天气实在太冷,所有人呼出来的气都是白的。喻文州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从砖缝里抽出了他的最后一张任务卡。
“大概是我的最后一个线索提示,”他把卡面翻过来对着镜头,揉了揉冻红的鼻尖,“提示词是‘Norwegian Wood’。”
他念完露出些调侃的表情,“你们就做个节目,怎么着我没考过六级还不能破案了。”他一边说一边扫视手里的地图,“走吧,我们去街角的这家音像店。”
喻文州一口流利的英文一直是他在综艺节目里的加分项,所以先导片一路拍摄下来他几乎没怎么用到翻译,任务卡寻找得异常顺利,进度也比其他MC快了不少,因此他干脆放慢了步伐,正好一边走一边补充解释道:“今天的任务卡都是为我们几个量身定制的,大概节目组也知道我有收藏唱片的爱好——这是披头士专辑Rubber Soul里的一首歌,所以我猜测线索就藏在音像店。”
雪大约是昨夜方止,气温不算友好。他推开店门时呼出来的气在眼前结成有迹可循的白雾,不等消散就被无情地隔在门外。
店主坐在门后的收银台前,喻文州寥寥几句交涉,果然不出所料,线索正是唱片,只是需要完成游戏才可以从店里找到。节目组套路毫无新意,喻文州也半真半假毫无灵魂地对着镜头尬笑两声。他高智商人设屹立不倒,倒也不担心综艺效果。
游戏完成得很顺利,店主笑眯眯地往店里一指,喻文州感谢之后迅速往那排放唱片的架子走去。
“刚才店主说店里只有唯一一张Rubber Soul了,但是我注意到他手里有我们全部六个人的任务卡,所以我猜测很有可能我们最后这个附加线索是重合的,只有一个人能拿到,”喻文州一边走一边说,还不忘转头冲镜头笑了一下,“赌一赌我是不是第一个找到这里的吧。”
“运气好,我看到了。在那里。”
他从面前的几个顾客身边擦肩而过,刚要伸手去拿,货架旁边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拿走了唱片。喻文州还没看清楚,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本能地一顿。
那人显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转头向他看过来。熟悉的眉眼在他眼前舒展开来,怔愣不出半秒,对方显然注意到了摄像机,反应很快地把唱片递过去,用英文说了一句:“你需要这个?”
喻文州镇定地把唱片接过来,转头让摄像暂停录制。
小张是跟在喻文州的FollowPD身后的,听到喻文州暂停的要求赶紧几步走近,看清喻文州面前的人时也不禁吃了一惊:“王律师?”
王杰希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眼睛里含着笑意,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多么惊讶。喻文州脑海里闪过昨天晚上彼此互通的微信,王杰希那句“今天可能要加班到凌晨一点”浮现在眼前,此时这人却凭空出现在大洋彼岸,他第一反应当然是错付了一番担忧。
“这是我大学时候的学长,”喻文州压下心里的情绪,还不忘和工作人员们介绍道,“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他眼神不冷不热,扫过王杰希这张他整整半个月没见到的脸。后者淡定地迎着他的目光和那些工作人员礼貌招呼了一遍,眼神回到喻文州脸上时骤然柔和下来,低声问:“我干扰到你们录节目了?”
喻文州却答非所问地反问道:“你在忙吗?”
王杰希轻轻摇头。
“那等我一下,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录好,过一会儿我来找你。”喻文州说。
王杰希眨着眼睛发了一会儿愣:“好。我在隔壁的咖啡厅等你。”
喻文州点了点头,拿着唱片要去最终任务点,王杰希忽然又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嗯?”喻文州转头。
一副黑色加绒的手套递到他眼前,王杰希的声音轻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怎么穿这么少。”
喻文州抬眼望过去。也许真的是太久没见了,他们谁都不该给想念一个有机可乘的出口。王杰希眼里盛着特别的神采,喻文州费了一番力气才把目光强行移开,那眼神却像凭空生了实体,触感透过身上不太保暖的冬衣直直抵进心口,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都能全然感受得到。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在王杰希面前把手套认认真真地戴好,转身推开玻璃门走回街道的寒风里。手套还带着王杰希的余温,仿佛隔空捂热了他的耳根。
他游戏完成得太出色,收工也早,小张多少知道一些王杰希和他的事情,替他挡了节目组成员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喻文州得以顺利地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走进那家咖啡馆。
美式无论是冷是热,纯粹的苦都不是喻文州能完全承受的,但他实在太渴,就着王杰希桌上剩的半杯咖啡就灌了两口。
“嘶。”口腔瞬间灌满苦味,喻文州皱着眉坐下。
王杰希伸手在口袋和背包里掏了半天,竟然真给他掏出一块牛奶巧克力威化饼干,赶紧剥了包装纸把饼干往喻文州嘴里塞。
“这不是我一个月前放你包里让你当早餐的?”喻文州皱着眉头,嘴里嚼着饼干,讲话含糊不清。
王杰希明白糊弄不过去,从善如流地供认:“那天早上没来得及吃。”
喻文州挑起眉,半晌点了点头,手臂搭在桌上微微倾身,往王杰希那边凑近了些,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学长,算上这回,和你昨晚骗我的那回,我们交往不到半年,你骗我几次了?”
伴随着王杰希一声尴尬的轻咳,喻文州站起来,伸手拢了拢王杰希脖子上的围巾,“走吧。”
王杰希跟着站起来。“去哪儿?”
“不如王律师推荐一下?”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却轻飘飘地翘起来,“你不想找个人少一些的地方亲我吗?”
那双手套在喻文州手上捂了那么久也没能起到什么作用。他双手依然是与冬日相衬的冰凉,王杰希的手却一直暖得烫人,指尖掐在他腰侧,掌心的温度诱使着整片皮肤发热灼烫。喻文州呼吸很乱,尽力想要压抑的喘息节奏却徒增惊心动魄意乱情迷,王杰希半睁着眼睛,喻文州正捧着他的脸亲吻他,还无缘无故地从喉咙里呛出一声低笑。
“怎么了?”王杰希下意识挑起眉问道。
“我在想,”喻文州的目光流转了一瞬,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该被逼供的明明是你,为什么最后被折腾的还是我。”
王杰希低头去拆安全套的包装盒,闻言也跟着笑了:“还没开始呢,怎么就是折腾了。想问什么尽快问吧,给被告一个自我申诉的机会。”
喻文州眨眨眼睛。床头暗色的灯光在他脸上映出深浅轮廓阴影,他双眼离王杰希距离不过一寸,仍然是笑吟吟的。
“王杰希,”他低声问,“今天在店里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脸上那是什么表情?像不认得我似的。”
王杰希闻言一愣,喻文州实在出其不意,这让他早已在心里打好的腹稿顿时作废。他看着眼前人清浅好看的嘴角弧度,不着边际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
“是差点没认出来,”他答道,“我以前以为是我粉丝滤镜太厚,觉得你好看得很,今天这么突然一碰面,我才发现是真的好看得过分。”
“你……”喻文州也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揉着额角在王杰希努力克制的笑容里哭笑不得,“严肃点,我问正经的。”
他嘴上这么说,修长的手却已经凑过去握住了王杰希的手。十指相扣缓慢收紧,王杰希没有回答,倾身把喻文州圈在逼仄的怀抱里。
“再说吧,我现在有些等不及了。”
天气预报说,这天夜里应该降雪。
空气却不见得静谧。复杂的声响潮湿缠绵,连同质量一般的床垫毫无规律地吱呀作响。他们毕竟聚少离多,对这样的事情依然不算熟稔,虽然每一次喻文州都会无比真诚地称赞王杰希和第一次相比有了多少的进步,但他依然缺乏信心,以至于每当喻文州发出略有变调的呻吟声,他都还会第一时间从一腔热切中抽离,去确认喻文州的感受。
这么反复几次,喻文州被他磨叽得没脾气,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我真的不是玻璃做的。”
王杰希就再次沉默下来。他在这种场合里话一直不多,大概是知道自己天赋有限,没少做出说点什么之后喻文州直接笑场的事情,干脆选择趋利避害。只是这次沉默却似乎有所不同,察觉到的喻文州不得不轻轻皱起眉头,分心去观察他的表情。
“杰希?”
王杰希没回应。
喻文州隐约感觉到了问题所在,憋着笑亲了一下王杰希的手背。“怎么又不说话了?”
“怕你又嫌烦。”
果然。喻文州也是最近才发现王杰希偶尔会流露出他从来没有了解过的幼稚。偏偏占据上风的还是他,颇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可调侃的话分明已经到了嘴边,喻文州的目光停留在他下颌的轮廓上,一个晃神就说出了另一番话。
“哪有嫌烦……只是对于一个对你日思夜想了半个月的人来说,温柔是很折磨人的一件事。”
王杰希终于也没忍住笑出声,倒没心思追究喻文州这句腻腻歪歪的情话是怎么张口就来的。那空档里他想到了一句老土而真挚的俗话,叫做“小别胜新婚”,总算解释了为什么他从今天下午偶遇喻文州第一眼开始,心头就始终盛着一股难以宣之于口却的确满满当当的浓烈情绪,亲吻拥抱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甚至此刻在无边夜色模糊灯光里和这个人亲密得几乎融为一体都没能缓解。
——真的不够。
他人生已过小半,直到而立之年才终于对爱情的本意食髓知味,也不知算早算晚。
好在此刻答案在他怀中,风月在他眼里,还能算上半截余生。
“先休息一会儿?”王杰希伸手把被子拉上来多一些。
喻文州抬眼,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先?”
王杰希笑了一声,胸腔的震动和喻文州的心跳同步。
“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提到的,”他顿了顿,“我的乐队。”
“喔,那个WC乐队?”
王杰希顿时噎了一下,看着喻文州充满揶揄意味的笑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虽然已经解散了,但正好是十周年,他们几个人邀请我过来,我就请了个假。”
“果然,”喻文州轻轻翻了个白眼,“我就说不可能是因为想我了。”
王杰希再次无言以对,叹了口气舔了舔嘴唇,毫不留情地在喻文州腰上掐了一把,端正了神色:“瞒着你就是想给你惊喜,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不过……有一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喻文州对王杰希瞒着他的原因当然心知肚明,只是存心逗他,此时看他这么正经,也跟着正经起来:“你说。”
“我和乐队的朋友出柜了,”王杰希语气平淡,“他们想见我的boyfriend,就今晚。”
喻文州一怔。
王杰希看出他的顾虑,勾着唇笑道:“放心,是值得信任的人,他们不关心你的身份,只关心你是否有趣。如果你不愿意可以拒绝,我和他们说一声就行,今晚我也不过去。”
他想着喻文州毕竟是公众人物,多少需要考虑一下,却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喻文州就满不在乎地一笑。
“好啊,我也想见他们。”
他笑得坦然,手指摩挲着王杰希的指节,“虽然总说什么来日方长,但我也想尽快真正走进你的人生里。”
他这话有些跳脱,王杰希却懂了。
聚会地点在一个乐队成员开的酒吧里。说起来他们两个人和酒吧实在过分有缘,喻文州见怪不怪,跟在王杰希身后走进去。
那是一间虽然不大却热闹的酒吧,妙在三种肤色的人几乎平均,甚至凑在一起相谈甚欢。喻文州扫过围在钢琴边的几个人,一眼看到坐在琴凳上调着吉他弦的一个亚洲人。后者也正好抬起头,在看到他们的瞬间笑了起来,其他三个人看到他的反应也跟着看过来,纷纷冲王杰希挥手。
那个亚洲人迅速走过来,抬手锤了一下王杰希的肩,又主动伸手给喻文州。
“我叫杨聪,你好。”
“喻文州。”
“我知道,”杨聪笑了笑,“你在国人里还是很有知名度的。”
“是吗?”喻文州有些意外,王杰希已经在旁边补了一句:“放心,杨聪不八卦,不会把见过你的事说出去。知名度是真的,我身边很多人喜欢你。不过……”他看着喻文州的眼睛,看起来像在忍笑,“都比不上我。”
喻文州想不到王杰希会在朋友面前这么直接,还没反应过来,杨聪已经一脸不忍直视地翻了个白眼。另外三个有明显西方白人面孔的男人也走过来,和王杰希拥抱过后依次和喻文州自我介绍。
他们不知道喻文州的职业,也不知道喻文州和王杰希是如何认识的,于是对于喻文州的英文水平并没有抱以多么惊讶的态度。
王杰希对喻文州一一介绍他们从前在乐队里的位置——贝斯、键盘、鼓手,杨聪是节奏吉他,王杰希曾经和喻文州说过自己是主唱兼吉他。贝斯手打扮得很职业,虽然穿着休闲装,喻文州还是能感觉到他社会精英的气质;键盘和鼓手则相对随意很多,一眼扫不出端倪。不过既然和王杰希同为名校毕业生,想来也不可小觑。
正寒暄着,杨聪把两罐啤酒递到王杰希喻文州面前,喻文州抬手刚要接,王杰希替他挡了下来。
“文州不喝酒。”他道。
喻文州迎着几个人的目光歉意地一笑。
“喻先生是王杰希的听众吗?”键盘手比较外向,已经开始猜测起喻文州和王杰希认识的原因了。喻文州摸了摸鼻子正想着措辞回答,王杰希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已经轻飘飘地响起:“你们太小看我男朋友了吧。我是他的粉丝。”
杨聪多少对喻文州有些了解,此刻笑而不语,其他三人都露出了看热闹的表情,鼓手吹了声口哨,“喻先生是歌手吗?”
“不,”喻文州耸了耸肩,“是演员。”
王杰希已经习惯了他今晚一贯的坦然风格,点了点头:“大部分人眼里,他是个优秀的演员。”
喻文州斜睨了一眼他,又道:“而且,我是歌手的时候,你们主唱对我并不感兴趣。”
“你这么确定?”王杰希挑起眉。
两个人用英文聊得旁若无人,被杨聪几个响指打断了。
“哎,王杰希这话有点意思,文州是不是没有听过他唱歌?”
王杰希心道这世上竟然还有比方士谦还坑的队友,哭笑不得地看着杨聪。喻文州煞有介事地点头:“这么说是真的很离谱,自己是乐队主唱,竟然从来没有给男朋友唱过歌。”
“我……”王杰希被大家起哄得没辙,揉着额头颇为无奈,“我们乐队似乎也没有唱过情歌啊。”
可他的的确确是一边说一边从杨聪手里把吉他接了过来,靠在钢琴上,开始调试琴弦。额前的头发稍长,垂下来正好挡着眼睛,乍一眼倒真和摇滚主唱的形象挂上了钩。
“我没唱过慢歌,你的歌有点难,我回去练了唱给你,”他解释道,“现在我记得调的情歌只有一首了。”
他抬眼,喻文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前也是如此,他们之间似乎永远有一道只容得下两个人的空气,无论是酒吧里纷杂的人来人往,还是周围多年不见的乐队好友,都参不透他们彼此目光里的暗号。
但至少他们一起见证了王杰希在这个本该到来的大雪偶然失约的冬夜里,用一把旧吉他弹出模糊的曲调,对着他的男孩唱一首他从未唱过的安静的歌。
这首歌叫City Of Stars。*
他看着喻文州,唱,thatnow our dreams, they’ve finally come true.*
那短暂的分秒里喻文州回想起王杰希嘴唇的味道,还有王杰希几分钟前不曾说完的那句“你这么确定?”
确定什么呢。
他要如何去确定,在那个他的视线被台上的镁光灯金属阻隔的夜晚,他歌声里那片虚无的萤火虫是否曾经有那么一刻在王杰希心里种下了一颗预见未来的种子。
于是那如同隔世的回忆在脑海里铺陈的刹那,他终于愿意送过去一声“落子无悔”。
他曾经成全一个在命运面前踯躅难行的王杰希,而王杰希从既定的前路里还了他一个不会落幕的乌托邦。
像这首歌背后的那个故事。这不是一场被桎梏在空中楼阁的爱情,是即使迟到了一个轮回都依然值得的成全。他最璀璨的烟火已经燃尽,但是温柔的星星足够填满眼前人深如寂夜的瞳孔。
王杰希缓慢地勾起笑意,低沉的嗓音将最后一个音节终结。
“You nevershined so brightly.”*
END
*均出自电影《La La Land》插曲《City of Stars》
连理
·人物属于Priest,OOC属于我
·2w,原创人物,时间线乱跳
·全是瞎编,有问题随意锤
1.1
“送呈 骆闻舟 费渡 台启”
费渡展开红彤彤的卡片,略微眯眼,一时觉得好玩儿:“一早就知道了还这么讲程序,陶然哥也太客气了。”
“客气?这还简略过了的。”骆闻舟才把卡片扔给费渡,这会儿正弯腰把鞋在架子上罗好。“他之前还很犹豫,旁敲侧击打探我意思,说要不要在你名字后边添上‘贤伉俪’。”骆闻舟直起身,抻个懒腰,“我名字,你名字,...
·人物属于Priest,OOC属于我
·2w,原创人物,时间线乱跳
·全是瞎编,有问题随意锤
1.1
“送呈 骆闻舟 费渡 台启”
费渡展开红彤彤的卡片,略微眯眼,一时觉得好玩儿:“一早就知道了还这么讲程序,陶然哥也太客气了。”
“客气?这还简略过了的。”骆闻舟才把卡片扔给费渡,这会儿正弯腰把鞋在架子上罗好。“他之前还很犹豫,旁敲侧击打探我意思,说要不要在你名字后边添上‘贤伉俪’。”骆闻舟直起身,抻个懒腰,“我名字,你名字,再缀个‘贤伉俪’——我靠,这不纯搞笑呢么。”
话落,费渡果真倚在门边笑起来。
一个“陶然”,一个“常宁”,呈出来和风细雨、稳稳当当的一对名字,婚姻大事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来得兼程前进、雷厉风行。
穆小青接到骆闻舟电话时瞪圆了眼。
“小陶?”她问,“真是那个小陶啊?”
骆闻舟承陶然嘱咐,请帖派出去前专程知会一声,此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地无奈道:“可不,您还知道几个。”
“没敢想是他啊。”电话那头愉快地笑上几声,而后话声忽然调转,穆小青的声音不如方才真切了,只若即若离地听见:“——你儿子。说是小陶要结婚……还能有哪个,陶然。……我哪知道,正问着呢……不是,你先好好看报告行不行,电话撂了再和你说。”
她重新把嘴凑回话筒边,解释一句:“哎,你爸事儿多。”而后又回到先前的感慨之中,接着叹道:“真没想到,这么快结婚了。”
她想起陶然来,记得小伙子白白净净的,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是非常和顺的性格。上一次碰见,他还挠挠头,笑曰,“我这种条件的,不敢想,只能顺其自然”——好一个“顺其自然”!没多久便顺到了开花结果、落地生根么?开心之余,穆小青不由觉得稀奇。
“年轻人是不一样哎。”她施施然道。
骆闻舟却不以为然:“人俩老同学了,有的是感情基础。您甭瞎操心。”
穆小青撇撇嘴:“哦,有感情。有感情又怎么着?小陶人毕竟温吞。上回见他,和姑娘讲两句话都闹个大红脸——又不像你,三两天不见拐个‘一生挚爱’、‘非他不可’回来,我说什么了吗?”
“哎我说——”骆闻舟对穆小青女士三句话不忘损儿子一把的“陋习”十分不满,明知电话不漏风,还是向“一生挚爱”指代的对象投去做贼心虚的一眼。
费渡正猫在沙发一边,插着耳机,膝头托着手提电脑,对着屏幕研究着什么。
穆小青耍过他一回便算,并不追击,笑盈盈道:“说什么说?就你废话多。有顶嘴的工夫不如代我和你爸跟小陶说一声,祝他快乐。到时候红包给他包个大的。”
话及此,骆闻舟暂且将牢骚抛到脑后,紧忙跟了句:“——那敢请好。他也就看着温吞,其实十成十足金驴脾气——你们坚持,他倒没法子;费渡和我,还有平时玩儿得挺好那帮同事,真是一毛钱别想塞进他兜里。”
“哈哈,小陶有脾气啊。”穆小青笑,“这么看倒是有点闪婚的道理。”
“什么乱七八糟的。”骆闻舟对此作出评价。
“哎,跟你聊个天儿真费劲。”她抱怨,却忽然话音一转:“哦——我知道了,没拣着你爱听的说是吧。”口气里揉着股莫名百转千回的笑意。
骆闻舟一时摸不着头脑。
穆小青清清嗓子:“小费,小——费——怎么样?这回爱听吧?”
骆闻舟面有菜色地捂住听筒,低声道:“这位女同志,您可歇会儿。”他瞥费渡一眼:“他挺好的。过两天我们过去。”
费渡闻声而动,抬头看向他,用口型比道:“妈找我?”
骆闻舟挥挥手,同样不出声:“你忙你的。”
费渡点点头,眼睛又回到电脑屏幕上。
穆小青说:“行,他还想吃醪糟吗?干脆一会儿让你爸把糯米蒸了。”
骆闻舟斩钉截铁:“别,我们刚约法三章,精制碳水量要严格控制。”
“又不跟你似的要健身,都快瘦没了,控制什么?给肥猫树立榜样?”
“——平衡膳食。”骆闻舟一套一套的,“还真就是因为‘快瘦没了’,更得好好吃。”
穆小青笑:“现在倒名堂多,知道讲究了。以前忙起来也没见你拿自己当人使唤。”
她总结:“少爷会疼人了啊。”
普普通通一句感叹,一经骆闻舟做贼心虚的耳朵过滤,那是十二万分的阴阳怪气。
尽管在斗嘴方面常常被穆女士捏了七寸,骆闻舟却天生不屈不挠,开口就想抬杠——好在半路跑出个救场的,插了一嘴。
“依我看,一锅差不多,不能再瘦了。”
——凡事以“猫”为轴心,不出意料是骆诚。
“啊?”骆闻舟没反应过来。
“什么‘树立榜样’——都该吃吃该喝喝,别瞎折腾。”他义正辞严道。
眼见话题要跑偏,穆小青在那边咳一声,提点一句:“大个儿,你和小费这周末就过来吧,商量一下给多少合适。”
骆闻舟随即应和,又顺水推舟地和骆诚汇报了陶然婚礼的前因后果及时间地点,岔开老爷子一不留神就指向猫的注意力。
“嗯,成。”骆诚惜字如金。只要不谈及动物,该男士显然是个比穆小青靠谱许多的交谈对象,骆闻舟不由感到心口一松。
“咳……那什么,刚听你妈提起来,你和小费要不要?”
骆闻舟:“……要什么?”
穆小青插嘴:“红包啊——要么被套儿?都成。” 骆诚紧接着:“家里现成有套红的,你们到时候拿走还能腾出点儿地方。”他又自觉很有说服力地补充,“苏绣鸳鸯并蒂莲,丝面儿的,便宜你小子了。”
电话那头即刻响起穆小青翻箱倒柜的声音——主人对及早摆脱这套床品显然颇为急不可耐。
骆闻舟:“……”
得,别指望骆家任何人能端个正形。
“哎,老骆,我怎么记得是在这个柜子里来着——”
“没看见?在不在储藏间?(“没见着啊——”)往里翻!嗨哟,算了,我来吧。”骆诚道。转过来对他儿子说:“先挂了,我去看看。”
骆闻舟:“不是您等……”
——已是忙音贯耳。
骆闻舟一脑门儿官司地撂下电话。
“怎么?”费渡端着电脑蹭过去。
骆闻舟摆摆手,决定暂且按下不表,免得崇尚设计感的费总提早受到审美上的冲击。他下巴向费渡电脑屏幕一扬:“忙什么呢?”
费渡摘一只耳机给他:“托朋友剪的,看看?你拷一份,让他们带去现场试一下效果。”
骆闻舟方才被一通折腾,心很累,一边把耳机塞进耳朵,一面将下巴垫到费渡肩膀上。
“什么玩意儿?”
费渡按下播放:“开场片。”
民谣吉他拨弦声起,画面里摇晃着太阳光斑和青翠的草叶;沙沙,沙沙,响动声混杂在音乐声里,轻柔地摩擦着鼓膜。
【该如何向你讲述这个故事呢?】——第一行字幕随音乐打在屏幕上。
【是从一个月前?】
画面一转,屏幕中出现陶然和常宁婚拍纱照的花絮:常宁帮陶然理领带,陶然对着她垂下的眼睫微笑。
【半年前?】
另一张相片叠加上去:是夜,演唱会场里昏暗不明,他们一人一支荧光棒,脸在闪光灯下泛着亮光。
【一年前?】
那是多年后阴差阳错的初次重逢,在一家西餐厅里。陶然正襟危坐,脊背紧绷;常宁单手支着脑袋望向相机,笑容舒缓。
【还是——】
骆闻舟向下瞄一眼时间线:“嚯,快半个钟头了,这么长?”
“青梅竹马,素材多。”费渡一帧帧仔细瞧,生怕遗漏了错误在上面,“客人入场开始放,放到尾应该都坐下了。之后看他们是想安排其他环节,还是直接出场。”
骆闻舟点点头,带得费渡半个身子跟着一起晃。费渡笑,侧过脸,拿鼻尖在他的太阳穴上蹭一蹭。
【还是——】
前奏行至结尾,在第一句歌词唱出的空档,背景图片切换:陶然和常宁身着运动校服,在其他面孔均被模糊处理的班级合影里,他们的笑脸遥遥相隔。
【——十六岁的夏天?】
2.1
费渡十六岁那年,骆闻舟二十三。
回想起来,他绝对不会称那年为很好的一年。那个夏天他年轻、资历浅,成日被胡乱使唤,有很多时间在路上,从一个城区赶到另一个城区,从一条街巷奔去另一条街巷。烈日凶猛,柏油路上蒸腾着灼灼热气;他像其中一块滚烫的石头,淌着汗,丢进水里都能滋滋冒响。
劳碌命啊。骆闻舟将瓶中最后一点儿水淋在头发上,甩了甩,感到脑袋中嗡嗡响个没完。
他使劲按了按太阳穴,噪音却不减,反倒越发聒噪得不像话,几乎要连成一片锣鼓喧天——忍耐片刻终于意识到,声音另有来源。
“喂,陶陶啊。”他接起来,切断了那股响声。
“闻舟,还在外边儿?”
“是啊,”骆闻舟说,“您老请假,无人相助,唇焦口燥呼不得——”
“哎,真的对不住,今天家里这边真是走不开。”
“开个玩笑,不至于。”他懒洋洋地,“什么事儿?”
“不是大事儿,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陶然答,“费渡他们今天补习应该结束了。他爸不在燕城,我想刚好过我这边住两天,也方便和朋友走动走动。那孩子静,一个人在郊区住,总嫌太孤独了点儿。”
骆闻舟第一时间腹诽:有那么听话,还真跟着补习?而后沉默一会儿,应道:“嗯,成呗。反正你自己租的房,犯不着参考我的意见。”
陶然说:“哎,对,但我这几天不有事儿,那什么——”
骆闻舟有种不详的预感:“——打住。退一万步,就算我愿意,你绑着他都不一定肯进我屋——”
陶然:“没有,我意思是,你接他一下。”
骆闻舟:“……”
陶然接着:“他学校不是在咱们辖区吗,平时上课住的地方就在附近,让他领你去。”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劳动你跑一趟,带他整下行李,晚上你俩饭我包了。”想了想,又添一句,“对了,先打个电话,免得扑个空。”
骆闻舟持续沉默。他把“你给他打呗”这五个字在心里揣摩一遍,觉得显得自己太过心虚——简直像怕那小鬼似的——到底没说出口。
“别发短信,直接打过去。”陶然叮嘱,“刚换手机没他号对吧,你记一下——”
骆闻舟听他絮叨,心不在焉道:“没事儿,他号我知道。”
陶然愣了愣:“……哦。”
“哦什么。”骆闻舟莫名觉得有点儿窘,“他那种花钱买的号多好记,这要都能忘我干脆别干这行了。”
陶然:“这样啊,没注意过。”
骆闻舟:“……”
陶然:“成,先这样,有事儿联系。回见啊。”
劳碌命啊。骆闻舟站在费渡学校门口,将烟圈儿和叹息一道吐出来。
五通电话,全部占线。他要是能分身,真恨不得对还有耐心等在这儿的自己行个抱拳礼。
“劳驾,方便借个火吗?”
骆闻舟张开眼睛。来人鼻头上一层汗珠,缩着脖儿,眯缝着一对肿泡眼儿看向他。
骆闻舟点点头,掏出打火机。男人咬着烟屁股,一手遮风,连按好几下才点上。
“多谢。”他递回来,走到相邻的树荫底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掏出手机。
骆闻舟继续闭目养神。
“喂,喂。听得见吗?”男人说,“哎,是我。刚才接电话不方便。”
“我在大街边儿呢,不吵就怪了。”
“出来抽烟呗。”他说。
“这有什么可为什么的?哎,我前两天才刚受到教育,跟你说啊:‘校规第七条,禁止在校内吸烟,违者处分。’——听懂没?”
“服,哪儿敢不服啊,”他鼻子里喷一声,笑起来,“我特别服,心悦诚服。”
他嗓子呜噜几下,“呸”地吐一口痰,紧接着:“之前?之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家领导说了,‘觉得我有教师的自觉性’——现在?那是‘希望我好好起到表率作用’。”
“不是同事,被一学生告的。”
“我们班的,说了你也——哎,别说,你还真说不定知道。”
“‘费’,‘浪费’的‘费’,能猜着吗?”
骆闻舟缓缓睁开眼睛。
“可以啊这理解能力。”男老师两只眼睛眯成细缝,将存在嘴里的烟长长吁出来。
“嗨,少爷么,惯的。我小时候天天吸我爸二手烟,敢嘟囔一句?一脚就过来了。”
“可不,‘教养’,什么叫‘教养’。哦,现在学起人模狗样那套了,往前老规矩倒丢得一干二净。‘尊师重道’,‘尊师’——这是要忘本啊。谁还记得?谁还在乎呢?”他此时收起了笑脸儿,显得颇有些愤愤。“不过这确实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主——我不是骂人啊,真事儿。前两年他家不是出了个新闻吗,他妈——”
“——没错。嘿,真没看出你记性挺好。”
骆闻舟重重清一声嗓,感到一股尖锐的东西要破胸口而出,他咬牙压下来。男人被声响惊动,瞟他一眼,又毫无介怀地回到对话中:“娇贵,是娇贵,一家都是贵人,碰不得的。”他又呼哧呼哧笑起来,“有一回是干什么来着——生物课吧?也不知道看见什么了,少爷病一犯,脸色惨白,可给他班主任吓得。”
男人咂巴咂巴烟屁股:“——别说,还真没有。我本来也觉得坏菜了,可后来他班主任忙活半天也没联系上他爸——都说了,毕竟贵人么。反正这事儿就算过了。”
烟雾从嘴里缓缓漫出,他拿腔拿调道:“是啊,是说么,不用和这种小子计较。所以我也没置气啊?我像吗?我至于吗我?”他点点手指,一丝烟灰抖落下来,“再者说——”
那边似乎插了嘴,他停顿一下。
“哎,不叫‘下海’好吗。”男人一双眼睛颇为愉快地眯起来,“是人家‘诚邀’我——‘诚邀’,什么概念。”
“反正,哈哈,今儿个最后一天了,往后有的是逍遥日子。要我说,什么叫有尊严地活着?这才叫有尊严地活着。抽根儿烟被赶到大马路上?这他妈是给人当孙子呢!”
他抬手擦擦嘴,瘾还没过完,只觉得面前又多了一道荫凉。
“真他妈长,”骆闻舟说,“有完吗还?”
男人抬眼看他,满眼狐疑。
骆闻舟笑了笑:“敢请好要滚蛋了,我还纳闷儿这怎么满地大小便,一点儿为人师表的架子都不端着。”
男教师“腾”一下脸红了,嘴巴形状一会儿成“啊”,一会儿成“哦”,哦哦啊啊了半天,也没发出一个音节。
“要走早说啊。”骆闻舟把袖口慢慢悠悠地往上卷,男人下意识瑟缩一下。“我还在那儿怕你给他穿小鞋玩儿阴的,装了半天孙子。”他懒洋洋道:“差点儿没憋死,费渡那小兔崽子欠我欠大发了。”
“费、费,”男人方才“豪言浪语”的不羁形象怎么也拾掇不回来,两片黏着口垢的嘴唇憋屈得直打颤,“不是,兄弟,你看,误会,我不是那意思……”
“别怂啊。”骆闻舟说,“我不是他什么人,您接着说呗。别明儿了,就从今天开始吧,不是要逍遥吗?”他眯了眯眼,提高嗓门,“不是不当孙子了吗?——啊?”
男人手一抖,一不小心合起电话,“啪”一声响,自己都被这动静吓了一激灵。
“瞧你丫那操性。”骆闻舟嗤笑一声。“不说是吧。”
“——那就滚蛋。不许再给我提他一个字儿。”他盯着男人湿漉漉的额头,一字一句,“听见吗?”
凡事沾上费渡,好像便只剩下“流年不利”四个字——好比骆闻舟现在感到气血上涌,晕上加晕。
他气为师者不尊,气费渡只字不提,也气对此毫不知情的自己。可这些又和他有什么干系呢?他的气是无根的气,没法向任何人讨说法,只能自己憋着。
一般情况下,一八尺英俊小伙儿黑脸杵着,大多人不会无端去招惹。可大千世界包罗万象,总会碰到些闲得格外发慌、闲得令人拳头痒痒的神奇生物,可谓是马中赤兔,人中费渡。
彼时这位少年豪杰才出校门,站在两米开外,以不咸不淡的口吻作细针,刺向骆闻舟这个一肚子火儿的皮球:“骆警官,别来有恙,印堂发黑——多半肾虚啊。”
五通电话没联系上的“大忙人”见面便出言不逊,骆闻舟一时气短,很想问问他生物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话刚到嘴边,好像又听见有人在耳边说:“……生物课……脸色惨白……半天没联系上人”,心里登时绊了一跤。于是踟蹰一会儿,到底没接费渡的茬。
难得没看见一戳就爆的骆闻舟,费渡有一丝丝讶异。他眨眨眼睛,趁上一句话的热乎劲儿还没彻底散尽,接一句:“陶然呢?”
“陶然呢?”——长久以来,这三个字在骆闻舟和费渡的口头交流中可等同于常人间“吃了吗”的问候;不以它开头,基本无法和平开启一段对话。
不幸,今天的骆闻舟从各方面看来都不处在一个可和平交流的状态。被轮番气上半天,此时他觉得这话格外刺耳,除了对方“故意寻衅”外,着实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于是他说:“五通电话,全部占线——我在这儿恭候大驾多时了,继承人的确是不同凡响。”
费渡轻轻拧一下眉头,感到了骆闻舟话语中的不满:“骆警官,你临时起意,也没提前通知,我的手机没道理为你空闲吧?”他微笑,“还是又调解社区矛盾失败,拿我撒气?”
“费渡,别怪我没提醒你。”骆闻舟也笑,却实在与“和蔼”沾不上边儿,“你呢,最好少说两句。今儿晚上去陶陶那儿吃饭,你不会想我现在来‘调解’下我们俩的问题吧?”
费渡收了笑容,冷冷地看着他。
骆闻舟不想理会,掉头就走,半天却不见有足音跟上来,猛一掉头:“你他妈走不走?”
费渡笑一笑:“不劳费心调停,您自便,我自理。晚上见。”
骆闻舟“哈”地笑一声,一瞬间感到头皮一麻,一直隐痛着的太阳穴仿佛炸开了,将尖锐的疼飞射到整片后脑勺。他强撑着迈开步伐,缓缓走到一条长椅边儿坐下,头垂着。
校门口三三两两聚集着学生,有的推了自行车准备回家,有的等家长来接,嘻嘻哈哈的。有几个学生和费渡道别,费渡回应上一两句,听上去是笑的,却也很疏离。疼痛渐渐温驯起来,骆闻舟喘息片刻,想道:我至于吗?
跟一小毛孩儿较真儿,骆闻舟摇摇头,有病吧。
不知过了几时几分,方才等半天也等不到的脚步声忽然传到他耳朵里,晃了半圈,轻缓而犹豫地落在他身旁。
“哎,”费渡低头看他,“……怎么了?”
骆闻舟勉力支起一点眼角,挥挥手,没搭腔。
炮仗砸下去愣是一个响儿都听不见,费渡倒也不显得恼火,隔了两步慢悠悠问:“还活着吗你?”
骆闻舟嗓音暗哑:“……只要您免开尊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费渡笑起来。
“老大爷,劳驾腾点地方。”他将骆闻舟衣摆扒拉开,空出一块位子,在可行动范围内找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了。即便如此,他身上的热度和味道还是丝丝缕缕地漫散过来。
骆闻舟如临大敌,迅捷地往长椅那端滑过去。
费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嗤笑一声:“骆警官,你有意思吗?”
他把一个水瓶横放在长椅上;一推,它便向骆闻舟滚过去。水瓶碰到骆闻舟的腿,又咕噜噜往回转了两圈,停在他们俩中间。
费渡说:“喏,劳驾别中暑了,不然我还得找个——不,起码俩人搞搬运工作。”
骆闻舟没说话,拧盖儿一口气灌了半瓶。
费渡看着前面,静静听他喉头滚动的声音。
“我刚刚是有个电话,打了比较长。”他突然开口,“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骆闻舟没想他还会主动解释,有点讶异。他侧头看,觉得费渡面色忽然变得很古怪,几乎有种不合年龄的肃穆;这个发现使他莫名心头一沉,没能轻佻地问出肚里的话:还处理——半大孩子你懂什么你?
于是他点点头,回过来,又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水。
蝉鸣绵延不绝,小锯子一样,一下下在神经上割。
这一刻,他们安静地坐在一起。
阳光斑驳,草叶摩挲声不绝。费渡仰起头,忽然心血来潮,指尖轻轻掠过悬在头顶的花儿;它们像铃铛一样在空中摆荡。骆闻舟好巧不巧这时转头:“哎,你……”其时花还在晃,费渡的手尚且没来得及收回来。
骆闻舟吞了后半句,若无其事地扭回头去,假装没看见此等略显孩子气的行径。费渡脸色如常,手放回座椅上,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
“娇贵”是那狗屁老师的说法,陶然不止一次形容他“懂事”,几个前辈有事没事念叨他“心思重”。可费渡就是个小屁孩儿,世上好像只有骆闻舟这么想。
怎么就“小屁孩儿”了呢?——可惜没人刨根问底地问他这个问题。就算有人问了,骆闻舟也绝不会将半个好词儿用在费渡身上。他会说,“小屁孩儿”和“讨人嫌”差不多一回事儿,领会精神就成。可至于他是不是真这么想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细揣摩,遑论要求他人细究。于是“小屁孩儿”这个称谓涵义中所包含的那一丢丢“纯真”的意味,便永远不得为第二人知晓了。
“走了,去收拾东西。”
“……哦。”
“……”
“……错了,右拐。”
“……”
“左,左。不认路别硬抗,老——”
“……”一声闷响。
“……骆闻舟!”
十六岁和二十三岁的夏天,他们之间实在没什么可说。
回忆的篇章总是被描绘得温情脉脉。其中相遇、别离、重逢、相守,任何一帧截出来都饱含对美好未来的预示。新人仰头看着屏幕,间或在台上相对一笑;在对昨日的感怀之情中,爱意的涟漪忽而泛起,于心头荡漾。
可费渡和骆闻舟的过去再怎么粉饰也就是这个样子:骆闻舟在费渡脑袋上落一记凿栗,脑袋的主人瞪开眼睛看他,万分惊愕——在他们漫长的相处里,唯有这样的针锋相对最多,也最具代表性。沉默的应答、不足为道的龃龉和令人难堪的默契,就是他们所拥有的,关于过去的全部。
1.2
“全、全部?”男人大着舌头,“就这么多?怎么能——陶副你可不、不局气!”
周遭损友全喝得兴致高昂,渴求新鲜八卦的眼睛全数聚焦在他身上,陶然一脸无奈:“——就这么多。人也见过几次了,能打听到的全被你们问了个遍,真没别的新鲜的。”
一群人哼哼唧唧地又琢磨起来:哎,问初次见面,问初次见面。——卧槽,什么记性,讲了快八百遍,我都能背下来了,“那时候上高中,她坐在我斜对过……”
啥时候喜欢上的?——一见钟情好不好!一眼!记了半辈子!
小常姐也是啊?——也是,上次她说了,你不在?你好像是不在。
哦,现在是交往中……哎哟,家有芳邻……——可不,在一块儿得有小半年了吧?陶儿,是不是半年了?
“啊。”陶然应一声,一个头两个大。“都这么久了,新鲜劲儿还不过啊你们?”
“唉,”骆闻舟叹口气,“当代单身青年,离群索居惯了,对一切事物心怀好奇,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他揣起双手,往后一靠,摆出一副“欢迎八方来问”的宽容姿态。
只可惜没人搭理他。
说起来,人的好奇心可不就是这个样儿。对犹抱琵琶半遮面,挤牙膏一样问一句答半句的,那求知欲是越燃越旺;对天天恨不得把故事抖落得一干二净,秀恩爱是拿手绝活的,真是一点儿精力都懒得匀给他。
可骆闻舟岂会为这点冷眼而有所收敛。
他看了眼手机屏幕,上下划弄一番,夸张地摇摇头,叹道:“——还不来。”
郎乔翻个隐秘的白眼儿,啃口馒头片儿,把嘴堵了个严实。
肖海洋却是次次都给面子,一本正经地问道:“骆队,等人?”
骆闻舟粲然一笑:“等人接。”
这下众人倒被激发了——虽然懒得听该男子秀恩爱,但作为酒伴却是必不可少的——立马七嘴八舌起来:“老大,好不容易聚一次,这么早撤?”“老大,几点啊才?让费总一起坐会儿呗?”“哎,费总又没催,怎么这么自觉?头儿,咳,要我说你这觉悟——”
“真走?”陶然问。
骆闻舟:“他不能呆;这家伙喝酒醒神的,一小杯三小时内绝对睡不着。我不回吧,他又要等我。干脆陪他回家了。”
酒壮怂人胆;何况这帮人平时就不怵他,越发口无遮拦:“呦喂——回家——回家三小时内就能睡着了?”
骆闻舟一挑眉:“怎么,对细节感兴趣?”
不敢不敢不敢——他们连连摆手,笑成一团。
笑好了,一个青年开口:老大,保证,保证不劝费总酒——诶您好,劳驾来两听椰汁——怎么样?多坐会儿吧。费总也真是好久没见了。
骆闻舟不置可否,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小常也好久不见了。”他在杯口抿一下,蓦地开腔。“陶陶,怎么不约一起?”
陶然一脸“怎么又他妈来了”,无奈道:“大老晚的………环境也不好,麻烦人家。”
“……还这么见外?”骆闻舟笑了笑。
陶然也垂眼笑笑。
“没有的事。”他说。
一波吃食已被浪卷残云般扫荡一空,签子七零八落地散着。小年轻们脑袋挨脑袋围成一圈,开始琢磨下一波点什么。
“有烟吗?”骆闻舟摆弄了好一会儿手机,忽然问。
陶然去摸公文包,在边角里找到个压扁的盒子;还剩半包。
骆闻舟拿过来,没急着离席,站在桌边儿:“……来一根儿?”
陶然愣了愣,点点头,站起身来。
烟雾顺着肺管走一圈儿;吹着夜风深叹一口,陶然感到神经稍有松弛。
“心里有事儿啊。”骆闻舟说,用了一个肯定句。
陶然等着烟雾缓缓没过自己的眼睛,苦笑道:“嗨,我这点儿破事儿。”
他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突然开口问:“老骆,你怕过吗?”
骆闻舟正拿手机打字,不知道在忙什么;听见这话,摁灭屏幕,转头看他。
“我怕。”陶然闭眼,“我真怕。看见她就在眼前了,笑着。可总觉得远——我怕够不着她,拉不住她的手。”
骆闻舟沉默一会儿,笑了:“用问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前我快被那小崽子吓疯了。”
他吸一口烟,接着说:“原先我一直觉得,在一块儿么,自在就好。人和人的关系说到底都一个样儿,新鲜感褪去后余味是相同的。那种让人心跳、血压猛升的感觉是瞬间的化学反应,是激素水平短暂的涨落。”
“后来吧……我发觉这东西其实是走独木桥;永远不可能有安稳的一刻。我和他捆在一块儿,不是为了走得更好、更舒心;相反,我给他伤害我的权力,令我提心吊胆的权力。”骆闻舟笑起来,“可那就是我要的。”
“我怕,我是怕;路太多,时间太长。所以呢?我怕我也要他。因为他也要我;因为好的时候有,忧愁的时候有,世事本来就是这样。”
陶然笑:“我没法活那么理想,闻舟。我没法向她许诺:‘你来吧,我能帮你扛起一切将来的苦。’我得等,等到我能做出承诺的时候。”他叹口气:“我……”尾音渐弱,没能讲下去。
“‘等’,陶陶,接着‘等’。今儿是等涨工资,明儿是等晋升,还有买车,还有攒够首付,还有一切安定下来,再然后呢?物价一直在涨,凶犯一直都有,你有多少时间可以浪掷,她呢?她等得来那一天吗?”
骆闻舟沉默片刻,接着:“陶陶,我不是想逼你,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告诉我我立马闭嘴。我问你:你是真的想等吗?”
陶然深深吸了一口烟,没有应答。他闭着眼,酒精使他感到眼睛酸涩,太阳穴突突地疼。头一次,他放任那些情感在心里左突右撞。
骆闻舟瞥他一眼,见他收了声,只好仰头,眯了眯眼睛:“天气不错。”
陶然随他去看天上的月亮。
骆闻舟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再没什么明天早上,这一聚就是最后的晚餐,这会儿的月亮就是最后的月亮——今晚大家一起嗝儿屁着凉。现在她站在你眼前,你还有一分钟,不,就三十秒的时间。你要说一句话。就一句,非现在说不可——如果在你一脑袋浆糊里还有一句是重要的。陶陶,你想说什么?”
陶然张开眼睛,缓缓将烟吐出来。他在五光十色的夜中看见她的面容。多少次他梦见她,坐在窗边儿,对着课本念,脸颊上一圈被阳光晒得金黄的绒毛,像月亮,像风。可人如何有资格去拥有一盏月亮、一段风呢?——那是他永远触碰不到的影子。过去他一直想: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只因一生要背负的秘密实在多得说不到尽头。之中有一个酸涩又甘之如饴的,已经太难得;那么未曾揭封,又怎么敢感到太遗憾。
可此刻她的影子在袅袅烟雾里浮现,在他湿润的视网膜前轻轻颤动着。
“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说。只有十六岁。额头洁白,嘴唇柔软。笑起来能催开整个季节的花儿。
没有吗?也许是有的。一直都有。
骆闻舟说什么来着?如果只有一句话是重要的。
只有一句话。
关于捕风,关于捞月亮,关于他是如何——如何舍不得让这个秘密永恒地沉寂。
“我会对你好,一直。保证尽全力。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能,”陶然说,嗓音有些颤抖,“我可以——和你一直在一起吗?”
语音落地,半晌没有人声。昏鸦“啊啊”嚎着飞离,途经好奇地俯视着人间的月亮。好一会儿,骆闻舟自顾自笑起来:“可以可以,感觉对了。咳——就是孤男寡男的,略显诡异。”
陶然感情方面一向是个闷葫芦,这会儿回过神儿,也顿觉稍有尴尬。
骆闻舟摇摇头,啧啧道:“好在能自证清白——” 他转头,“费事儿,你和小常听清楚了?可不是冲我啊。”
陶然一口气没提上来,讶异地转头,差点儿栽在地上。费渡在笑,和骆闻舟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常宁站在费渡的身边,穿着职业女性的风衣。她无需雕饰也是美的,却扑了粉,因为眼睛下无可避免地冒出一些淡淡的斑痕。那里还有一些细细的纹路,笑起来的时候会加深。
她快三十岁了。
眼下她双手交叠掩住口鼻,脸上亮晶晶的。她在哭。
2.2
“‘让我说说我有多抱歉吧。’面包师说着,把胳膊肘搭在桌子上,‘我只是个烤面包的,我不会声称我是什么别的东西。可能有过一次,很多年以前,我曾是个和现在不同的人。但我已经忘了。’”
费渡一激灵,安稳的睡眠被撕开一个口。
他的手机在茶几上,阅读软件仍在尽职地念着。费渡伸手去够,想看眼时间。
“‘你们可能需要吃点儿东西,’面包师说,‘我希望你们能吃点儿我的热面包卷。你们得吃东西,像这样的时候,吃是一件很小、很美的事儿。’”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来。玄关处忽而有淡淡的光打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又消失了。
黑暗里,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走过来。
“在这儿干嘛呢?都几点了?”骆闻舟问。他压着嗓子,怕惊散了费渡残存的梦:“让你别等我,回床上睡,讲不听的?”
他把手机从费渡手里抽走,关掉软件,一矮身把他抱起来。两只猫在角落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骆闻舟几乎能依此想象出它们此起彼伏的肚皮,像两个小小的、毛茸茸的鼓风机。
“厨房里有汤,”费渡说,“喝完把火关了。”
“……”
“……还是要我陪?”他低声问,带了鼻音和笑意。
骆闻舟原地站了一会儿,长长叹口气,将费渡放下来:“去披件衣服。”他揉揉鼻梁:“我下点儿面条,饿瞎了。”
凌晨两点,燕城下起雨。
灶台上放着飘着两根细面的汤锅。餐厅里亮着橘黄色的灯,有轻微碗筷磕碰的响动。
费渡撑着脸,看骆闻舟埋在面碗里的脑袋:“没跟他们在外面吃?”
“没吃多少。”骆闻舟喝完最后一口汤,“有两个新来的喝断片儿了,折腾半天才扛进车里,吃了也耗没了。”
费渡递张纸巾过去:“汤还有。”
骆闻舟:“不用,大晚上的,半饱就够。”他胡乱擦擦嘴,把碗收起来,往厨房走。
费渡跟过去。
“今天碰到小常姐了。”他说。
“这么凑巧,”骆闻舟随口问,“在哪儿?”
“办公室楼下,她刚好在附近见完客户。”
骆闻舟把碗抹干,甩了甩手:“嗯,怎么样?人还好?”
费渡没即答。骆闻舟有点纳闷儿,转头看他。
“干嘛?”他说,拿手在费渡眼前晃晃,“不至于吧,有这么帅?”
费渡盯了他一会儿,没接茬:“……陶然哥最近挺好的?”
骆闻舟收起手,缓缓直起身来:“怎么?”他问:“不是吧,有矛盾了?他俩?想象起来可有点难度。”
费渡摇摇头:“——我不确定。既然你没看出什么,那应该是没什么。”
骆闻舟说:“别介,既然人精费总看出什么,那一定是有什么。”
费渡笑起来。
骆闻舟说:“他平时不怎么提小常,就算提起来——你也知道——也是那副话说不利索的样儿,我可能没注意。”
“小常姐倒没说什么。”费渡说,“就是觉得提起这事儿的时候,有些距离感。”
“他们俩人好,好得过头了。”费渡接着,“事事考量对方的情绪当然重要。可要走到下一个阶段,总得迈过‘相敬如宾’这一步。”
骆闻舟看着他,一眯眼:“是吧,战略性耍流氓的重要性你领教过了。”
“唔。”费渡非常坦率,“师兄高招,本人招架不来——指导陶然哥如何‘耍流氓’的任务可能要劳你费神了。”他轻轻按住骆闻舟滑进他上衣下摆的手:“当然,物理层面上的最好不要教。”他笑着,嘴巴贴到骆闻舟耳边,“毕竟像我这种对耍流氓耐受力极高的比较稀少。”
他们靠在灶头上温存了一会儿。
“我留心一下。”骆闻舟把头从他的颈窝里抬起来,“先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得对你陶然哥有点儿信心。”
费渡双手搭在他的后颈,在他面颊上亲一下:“我有。”他轻声道,“他人好,真心想要的,都会有的。”
这话十足温良,太不“费渡”了;骆闻舟略有诧异。
“可以啊宝贝儿,神卦灵兆。”他啧啧,“帮我算算?”
费渡轻轻挨过去:“你想要什么?”
“我还真想起来一个。”骆闻舟吊儿郎当地,“——你猜?提示一下,适合夜半无人,偷偷摸摸地干。”
“会实现的。”费渡抿一下嘴,在他耳边悄声道,“……我来帮你。”
骆闻舟笑了笑。
“过来。”
凌晨三点,费渡坐在副驾驶上,被绑好了安全带,仍然没反应过来。
“你不提醒我还真忘了,”骆闻舟挂了档,“光在他老人家那儿挂了号,正事儿一直没办。”
费渡一脑子浆糊:“……谁?” 什么老人家?
“没谁——玉皇大帝他老人家。”
骆闻舟一脚踩下油门。
过去关系晦暗不明的时候,骆闻舟尚且扯个“幌子”,板着个正经脸把人骗过去;如今摊开铺平、尘埃落定了,便光明正大地干起夜半绑人的勾当。
要说真有什么可执着的,似乎也不是。
可再多的亲密接触都无法撼动没实现的愿望;空落落地剩在那儿,总觉着称不上十成十的完满。
只欠一座钟鼓楼,一个情人镜,将一切缺口填平。
夜风清朗,月亮皎白。
一步步被领向阔别许久的钟鼓楼,费渡忽然发觉出时间的迁徙。一年了。他想。一晃神,又觉得今夜恰似过往的夜晚;略微绷紧的心情和当时别无二致。
“天人同心——”骆闻舟拍拍大石头平滑的打磨面,以一种略不屑的口气把上面的字样念出来。“这玩意儿怎么能火爆呢?你觉不觉得咱小区后面那假山比这个气派?”
——亏他想得出。这么青睐假山,怕不是属猴儿的。
费渡抿抿嘴,什么都没说。
“半天不张嘴,紧张了?”骆闻舟问。
“不,看有没有藏身的地方。怕一会儿巡逻员搅局,师兄又要策划一次夜奔。”费渡微笑,“不开始吗?”
骆闻舟看他一眼,退回来,和他并肩站着。
“行啊——费渡,我有一个问题,你愿意给我答案么?”
费渡此时此刻站在这面坊间传说缔结姻缘的石镜面前,做出了种种古怪的联想,口吻暧昧道:“嗯,我愿意。”
“那好,”骆闻舟转向他,“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在停车场里,冷链车爆炸,你嫌命不够长扑过来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费渡没想他突然来这一出,愣一下,第一反应又是打太极:“师兄,往事不可追,当下没有更重要的东西要问我?”他狡猾地笑,“还是要我来?”
骆闻舟盯着他好一会儿,直盯得费渡后背发僵。他眨眨眼,刚想开口打破僵局,骆闻舟却蓦地笑起来:“宝贝儿,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真没谈过恋爱。”
万花丛中过的费总生平第一次收到这种评价,被噎得一时没话讲。
“面儿上打情骂俏倒是熟练,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就懵了是吧。”骆闻舟啧啧道。“没事儿,师兄陪你多练练。多练练就好了。”
他很欠扁地把爪子伸过来,蹭蹭费总的脸颊:“毕竟是初恋,比较纯情,面子薄情有可原。”
费渡:“……”
骆闻舟说:“我先做个示范?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费渡木然地看着他。
“没有我就自便了啊。”骆闻舟说。“咳。”他假正经地清清嗓子,“我……”
“我不知道。”费渡说。
骆闻舟收了声。
费渡沉默一会儿,开始微笑:“我不知道。”他轻轻地,“人在呼吸的时候在想什么?人第一次尝到甜味就觉得喜欢,尝到苦味就皱眉的时候,在想什么?”
骆闻舟静静地看着他。
他低头笑:“我不知道。我只能揣测,心是不可抗拒的。无论怎么施加强力篡改它、掩埋它,在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它永远是人行动唯一的准则。”
“哪怕从第一天起,就被一遍遍教导‘从心是软弱与不健全的’呢?更多的时候这种规训强硬而有效,可总有一刻,行动背后蕴含的抽象概念不再重要了——我不得不选择‘软弱’,就像我不得不吃、睡、呼吸。因为只有这样,只有还能看见你站在那儿、在这个世界之中,”他微笑着看向骆闻舟,“我才能活下去。”
万籁俱寂。
费渡听见自己的心在跳了;一声,两声,三声。他合上眼睛,将呼吸放长,渐渐地,像潜水者缓缓浮出水面,听到天地间的声响:蝉远远地叫,有风,布料相摩擦,脚步踢踏着,向他走过来。
骆闻舟抱了他。
“别闭眼,宝贝儿。”他说。
“心跳得真快。”骆闻舟笑了,“我是不是什么都不用问了?天人同心——玉皇大帝他老人家听见了准得发一打证下来。”
“但流程总得走一遍才算圆满,所以我还是代他问一句——费渡同学,”骆闻舟没绷住,笑了一声,将话头重新捡起来,“他问有个人很爱你,想和你成个家,你愿意吗?”
“……我已经有一个家。”费渡回答。
他补充:“——不过先上车后买票也没关系。”
“所以呢?”骆闻舟问。
“嗯,愿意。”
“好,”骆闻舟笑起来,很欠扁地在他屁股上拍一下,“心愿已了——收工。”
凌晨四点半,归程路上,骆闻舟的肚子又饿了起来。
汤还有。他想到柜子里还有一包没拆的细面,打算摊两个蛋,再煮一锅。
“‘吃点儿东西很好,’面包师看着他们说,‘还有呢。都吃光啊,想吃多少吃多少。全世界的面包卷都在我这儿呢。’”
费渡的手机横放在膝盖上,仍然外放着那个倒霉的读书软件。他靠在座椅上,又睡着了,街灯掠过他低垂的睫毛。今夜他睡得未免太多,也太踏实,骆闻舟怀疑他下午偷喝了酒。
“面包师讲起那些他为了别人的聚会和庆典做过的食物。那些手指深的糖衣。那些插在蛋糕顶上,象征新婚夫妇的小人。他是个面包师,他很高兴自己不是个花匠。他觉得喂人更好一点儿,无论何时,面包的味道都比花要好闻。”(1)
骆闻舟摇摇头,无奈地笑一笑。
街灯辉煌,高架桥空空荡荡的。燕城的夜晚里,他们的车疾驰在回家的路上。
1.3 红
骆闻舟打开门。
费渡伏在书桌前,穿着酒店的浴衣,没有抬头。
他们同时向对方发问:“布置好了?”“改完了吗?”
安静片刻,两人一同笑起来。费渡侧头看他:“怎么样?”
骆闻舟说:“看了眼,没什么大问题。篷房里的灯串儿破了俩,用剩余的重新调整一下倒也看不出来。”
费渡点点头:“唔。”
骆闻舟走过去,看见费渡手中的稿件凡空白处挤满了批注,凡落字处尽是划线与修正,彻底成了个大花脸。
费渡说:“他们策划给的这个不行,我还是重新写一份。”
骆闻舟问:“现在?明天可就上台了。”
费渡将手中稿件翻过来,落笔在干净的纸面上:“要不了多久,”他抬头对骆闻舟笑一笑,“有师兄帮忙的话。”
“用得着我?”骆闻舟挑眉,“这位小同志不是非常精通于进行一些文学创作?”
“当然。”费渡抬手,把骆闻舟的头带下来,迅速接了个吻:“辛苦你,这是预付。”
骆闻舟:“……”
一招何以屡试不爽?只因“美色”在骆家是硬通货。
骆闻舟从餐桌旁搬把椅子凑过去,感觉自己有点儿像监督孩子写作业的老爹。
晚上好。
今天是陶然先生和常宁女士生命中一个特殊的日子,能和在座各位一同分享这个时刻,我感到很荣幸。
陶然先生——对我来说,更熟悉的叫法应该是陶然哥——从我十四岁那年负责我母亲的案件起,一直对我多有关照。那时候我不大懂事,非常棘手
骆闻舟单手撑着脸,缓缓道:“能不能换个词儿?”
“哪个?”费渡笑。
“——明知故问。”骆闻舟手指在最后一个词上点点,“用不着这么夸张,你,咳,那时候还行。”
“挺乖的。”他说,“除了对我。”
那时候我不大懂事,很能添麻烦,也很不擅长和别人相处。陶然哥却是一个顽固的好人;认定要管,就真的一直管下来。几年来,大大小小的假日里,他家的餐桌旁总会有一个座位留着,等我来。到今天我能想起很多类似的场景:一个方桌挤满了人,他们嘻嘻哈哈,互相开着玩笑,也不会冷落中途插进来的问题儿童。桌上摆着菜,盘子叠着盘子,很密集,大多是肉。骆警官——陶然哥最好的朋友,会满脸油烟地从厨房冒出脑袋。旧木柜上的电视回放着过时的电视剧。头顶的灯是昏黄的,嗡嗡细响,间或闪动着。
我小时候不太清楚“生活”是什么,它是一个我没怎么接触过的概念——可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就是从那些餐盘、那盏灯开始,“生活”头一次拥抱了我。
骆闻舟:“……费渡。”
“嗯?”
“没事儿,叫着玩儿。”骆闻舟道,在费渡头上呼噜两下。“……一会儿去陶陶房间喝一杯?”
“酒当然是好的。”费渡眼睛眯起来,“但新婚前夜,把新郎官灌多了,是不是不大厚道?”
“三分颜色开染坊啊你。说了一杯,还打算喝多少?”
费渡迅速转移话题:“把小肖几个也叫上吧。今夜分房,陶然哥估计一个人在那儿干紧张,还不如热闹一下。对吧,”他微笑,“——哥?”
“你先写,我问问他们。”骆闻舟把手机掏出来,在费渡落笔的间隙开口道:“一杯,听见没?叫哥也没用。”
费渡:“……”
骆闻舟继续看手机,面上漫不经心地开口:“多巴胺释放增多令人欣快,缓解焦虑;血管舒张使更多血液流往四肢躯干,短暂地带来温暖的感觉。费渡,”他停顿一下,“酒精对你来说到底只是有味儿的饮料,还是——”
“药?”费渡接上。“……你是在担心这个?”
骆闻舟:“……”
费渡注视了他一会儿,把笔放下,笑起来:“只是饮料,真的。”他在骆闻舟耳根啄一下。
“就一杯。我记住了。”
当然,人无完人。
这世上人有很多,却也很难见到像他一样,十年如一日般不灵通的。陶然哥不懂钻营,不懂利用,不懂话中有话和弦外之音,连句俏皮话都要人教。他似乎和一切精细的东西绝缘;袖扣别不好,领结的打法学了一下午,最终还是没有学会。
可同样的一双笨拙的手,也曾经擦去过小孩子的眼泪,揽过失独老人的肩膀,敲响过千百受伤者的家门。人当然有很多东西是需要不断习得和打磨的,可还有另一些东西——珍贵之处就在于它与生俱来,并在风雨之后,始终完好如初。
这样的人很少,也常常遭人非难:人们总在追逐玲珑的心、精巧的手段,觉得以最自然的姿态无法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上活下去。
而我今天站在这里,感到最高兴的是能够见证:人终究可以这样活着,并且获得幸福。
“十点半过去。”骆闻舟说。
“讲好了?”
“嗯,一共七个人。”
“酒呢?”
“隔壁那俩结伴买去了。”
“可能来不及。”费渡放下笔。
“写不完?”
“估计是。”
“没事儿,让他们先过去。我等你。”
“不用,到点了去吧。”费渡说,“写完再抄在手卡上,还得要一阵子。”
“而且现在是陶然哥急需人谈心的时候。”他微笑。
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想。
在这些花束和酒杯的对面,我看见陶然哥正在变成一个不同的人。这种改变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在目睹他第一次看见小常姐的时候,一向沉稳的陶然哥几乎飘得找不见北;或者也可以在那之后,以往见到人话都讲不利索的他,干脆而果决地许下了承诺。人的性格决定他会依照怎样一种惯性行事,而我想,能够让人心甘情愿地打乱步调的对象,大约就是生命中正确的人。
今天过后,他将面临更多的改变;担负一些全新的责任,走上一条未经开垦的路。在兄长、同伴、挚友之上,他成为丈夫和将来的父亲。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和我一起举杯庆祝这一刻,因为
敲门声响起,毫无预兆。五六只手的动静,有的在叩有的在拍,听起来雀跃而迫不及待。
骆闻舟看了一眼门,又看了一眼费渡的手稿:“来么?”
费渡回头:“先去吧。我过一会儿。”
“房间号知道吗?”
“知道。”
“好。”骆闻舟站起身,在费渡发旋上亲吻一下。
他吊儿郎当地往门口走,高声道:“扰民不扰民——别拍了,门板都给你们卸下来。”
费渡看着他被哄闹着拽出去,和探头进来的几个小青年打个招呼:我一会儿来,你们玩得愉快。
门关上,他笑一笑,重新拿起笔。
因为有一个人告诉我,仪式本身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意义全凭人自己去赋予。
今天我看见了鲜花和气球,看见熨贴的西装和裙摆;对任何在场的人而言,这是重要的一天。所以干杯之前,我想为这一场聚会、这一杯酒标定属于它们的涵义:在这个瞬间里,新的联系被缔结,新的可能性被打开。人感受到了爱,不再去惧怕未知的伤害与背叛,从藏身之所中走出来。
2.3 白
(“可一定有的。这世上一定存在走得通的路。你还小,你得相信它。”)
(“永远、永远,不要放弃寻找。”)
(“……费渡。”)
走吧。骆闻舟说。
他穿了白衬衫,前三颗扣子敞着,手上拎了条领带。
“……这么正式?”费渡笑,“我帮你?”
骆闻舟自己上手开始打,倒很熟稔。他深深看了费渡一眼:“不喜欢?”
费渡没直接回答:“前两天还‘下辈子不想往脖子上套东西’——不是么?”
“能一样吗?”骆闻舟说,“给人当伴郎能和头回省亲比?”
费渡搞不大懂他的脑回路。
可有关骆闻舟,他不明白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多一件也不算什么。好端端一个有为青年,商场上深谋远虑长袖善舞,工作中井然有序御下有方,一回家就莫名其妙地过上了糊涂日子。
可那到底也是没什么所谓的。
他觉得安稳。这就很好。
好比现在他们的车停靠在花店旁边。前两天骆闻舟说,一切由他弄就好。他语音笃定,费渡便随他安排。现在骆闻舟又开口了,他说,你去拿吧,报我名字就行。费渡也不多问,从善如流地下了车。
“荷兰进口的,货不多,最后一支。”花房姑娘笑得腼腆,“骆先生说一起拿给您。”
费渡愣了愣,轻轻抽出洋甘菊花束中独一支绑了缎带的玫瑰。转动花茎的时候,花瓣上落光的部分流动着奇异的暖黄色。
“夏阳,”小姑娘停顿一下,小心翼翼又磕磕绊绊地吐出英文的音节,“Suh-summershine.”
“品种名?”费渡问。
小姑娘点点头:“对的。”
费渡微笑:“他选的?”
“骆先生?本来他要包一束红的来着,嫌一支太少——”
“哦,听名字就拿了。”
小姑娘愣了愣:“哎,对的。”
费渡眼睛眯起来,笑得堪称灿烂,略显狡黠。
“谢谢,很好看。”他说,“以后会常来的。”
骆闻舟是很让人搞不懂的。
费渡抱着一捧花走出来,看见骆闻舟手搭在车窗框上,望向窗外,并不看过来。你很难弄清楚为什么一个人花了心思,还要神神叨叨地摆谱。
费渡打开车门坐进去。
“回来了啊,还挺快。”骆闻舟说。
费渡叹息:“还有我的份,真浪漫啊。”
骆闻舟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骆闻舟是会更多把戏的。
这点不止他自己清楚,费渡也记得。再往先一些的时候,他也很会玩儿。虽然不比费总排场巨大,但在讨喜方面绝不落下风。对他而言,得到青睐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他愿意,那么人人都爱他。拿起,放下,从来都不是难事。
——可如果情绪也有额度的话,那么他大概把一生中的“不坦率”都用在了费渡身上。
所以他答:“……啊,喜欢就好。”
他感到有些窘迫,像个少年人。
他沉默着上路,沉默着停好车,接过花束,又沉默着同费渡走上山坡。他用余光瞟见费渡不知怎么就将花别在胸前,与其说是扫墓的,倒更像个新郎官。
拾级而上,左拐,直行,再左拐。这条路走了七年,他们都不会忘记。
费渡走过那些小路时感到安宁。生与死的界限模糊起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仅仅是被一些沉睡者注目着。土壤之下,他们的鼻息平稳而温柔。
我来看她。费渡心说,像是解释给他们听。
墓园里寂静无声。
骆闻舟将花束轻轻放下。颔首,和她无言地对视一会儿。
还很年轻。仅从画面来看,说不好年龄。面色很白,眉目含水,看着湿漉漉的。也可称之为忧郁,但骆闻舟看了又看,也能瞧出几分似有若无的和蔼来。
费渡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抿一下嘴角:“她很漂亮。”
“嗯。”骆闻舟点点头。他偏头看费渡,说:“你很像她。”
费渡笑起来,似乎被话语里包含的迂回的褒奖取悦了。“受宠若惊。”他说,尔后笑意渐收,轻轻地,“……可惜。能像她一点都是好的。”
骆闻舟扯扯嘴角,仿佛想反驳点什么;临了,到底没说话。
费渡看他一眼,顿了顿,又笑着:“倒也不是那个意思,我……”
“你说。”
骆闻舟偏头,回望进他眼睛,重复一遍:“没事儿,你接着说。”
费渡一时语塞,问:“……说什么?”
骆闻舟伸手把他滑下来的头发别回去,使眉眼露出来:“随便。你不想谈谈她么?”
费渡低头注视;她以忧郁的微笑回望费渡缓慢眨动的眼睛。一点笑意在他嘴角化开。
“已经这么久了。”他说。
白花花瓣在风中轻轻曳动着,并不瑟缩,反倒显得极为舒展。
“八年——”骆闻舟接着。
“八年。”费渡轻声重复。“如果有因果,”他很快地笑一下,好像觉得这么说有点缺心眼儿,“应该已经过上很好的日子。”
“不用问。”骆闻舟很肯定。
费渡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地回过头。
“那些年她过得并不好。”他顿了顿。“……不太好。不像这张照片,也不像你最后见到她的时候——换了裙子,化了妆——大部分时候很狼狈,毫不体面。”费渡用手指轻轻在眼下的皮肤上点一点,“这里,”指尖滑去嘴角,“还有这里,”费渡微微侧头看向骆闻舟,眼光晦暗不明,“常年带着伤。”
骆闻舟去握费渡的手,让它不再停留在那些虚幻的伤口上。
费渡却很平静,慢慢地描述着:“她精神上问题很严重。没有得到好的干预,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的。偶尔出去,事情做不完整,小孩子都笑她。——倒也没什么。很难强求理解。我们毕竟是这个世界中的不健全者。”
骆闻舟静静听着,没说话。
“疯子,弱者,待宰的羊。”费渡笑一下,“这么想再正常不过——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不一定是这样。”
“处于她这种境遇中的人,往往因为痛苦而不得不欺骗自己。辱骂是情话,拳打是爱抚——她们必须得这么想,因为信仰决不能崩塌——哪怕代价是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肉体折磨。因为如果无法将暴力用诗意与爱包裹起来,她们的坚持便毫无意义。她们必须秉持着这点念头,必须这么骗自己,不然根本没法活下去。”
“她也是一样的。”费渡说。
“囚禁、暴力对待,”他停顿一下,“抗争了那么久,付出背弃亲情的代价才获取的爱只是幻觉。如果这种情况下她无法接受,需要活在编织的谎言中,没人能苛责。”
“——可她不要虚假的梦。她要直面那种生活,要清楚地意识到落在身上的每一拳里,并没有爱存在。”
费渡停了一会儿,重新捡起话头:“她要我记住,费承宇的所有‘规训’是彻头彻尾的恶,不会因为血缘而蒙上任何温情脉脉的色彩。我因为她的不妥协,而没有一直被蒙蔽在自我欺骗中。”
“她和我不一样;她是殉道者。”费渡说,“而我软弱,走不上那条路。”
“……对不起,”费渡笑了笑,垂下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
骆闻舟心平气和。他终于开口:“你说得没错。”
费渡侧脸看他,似乎有点讶异,而后眉头一动,又似乎变得见怪不怪起来。
骆闻舟说:“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但我也不想勉强你讲违心的话。”他长长地吁一口气:“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好。”
“我有一阵子的确忍不了你这样。你对自己没有一个客观的评判,非得把所有乱七八糟的词儿都用在身上才舒坦。”
“可到底,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从你小时候就是,每次都气得我够戗。在别人面前尽心扮演五好青年,好么,到我面前,画皮一掀,破罐子破摔,不找抽不快活。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忍你?或者说——”骆闻舟嗓音沉了沉,“那是最不堪的样子,是大可以把所有人蒙在鼓里,完全藏匿起来的样子;你为什么愿意让我看见他?”
“料定我会纵容你?料定我就连怀疑都会踩着一条小心翼翼的线?是吗,费渡。”
“既然是这样——”
“你可以说任何话。你愿意说,我就听着。你想讲什么就讲,你讲到什么时候我听到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无能也好、觉得自己辜负了她也好——怎么想就怎么说,随你便。我能忍的时候就忍,忍不住了冲你发个火;你有的你情绪表达,我也有我宣泄的出口——这没什么。可我需要你告诉我。因为我想知道,我想听;因为听完了我也有话想跟你说。我不怕冲突,只怕你因为不愿意惹争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不需要你做任何隐瞒和矫饰,不需要你觉得自己的想法摆不上台面。你做你自己就成,我永远爱你——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永远爱你。”骆闻舟看着他。
费渡也看着他,忽然笑出来。现在骆闻舟知道是什么害自己总要窘迫了:该严肃的时候不严肃,嘻嘻哈哈、自由散漫——这么一个人,实在是烦人得很。
可骆闻舟就像费渡拿他无可奈何般拿费渡无可奈何。所以他摇摇头,说:“……小崽子。”
然后也随着笑起来。
他捋一把头发,抹一把脸,转过身,端正地站着。他开始说他今天本来要说的话。
“阿姨,八年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他说。
“那时候他十四岁,只有这么高。”他夸张地比出一个显然短了一截的高度,“愁眉苦脸,豆芽菜似的,非常让人牙疼。”
费渡为他信手拈来天马行空的用词感到震惊。
“后来茁壮了一些。现在就和我一起凑合过。”
“您别误会,之前来看您和这事儿全无关联——没满合法婚龄的时候我对他没想法。”他强调,“一丁点儿都没有。”
费渡笑起来,被骆闻舟一掌拍在后脑勺。
“总的说来:朝九晚五,鸡毛蒜皮,肯定不比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时候清闲。一日三餐,四道菜里三道有他不爱吃的配料;打游戏也不得安生,隔三岔五被揪起来到外面散动一下那把懒骨头。泼洒了东西要自己打扫,本职忙碌的间隙不能忘了喂猫。”
“就这样,比较琐碎,没什么特别值得说道的。他所有臭毛病,扳不过来的我就惯着,不劳他经营任何完美无缺的假象。”
“目前看起来,”骆闻舟斜眼瞥了费渡,后者偏头似笑非笑地看他,他紧了紧嘴角,勉力维持一个家长面前严肃正直的形象,“一切都还不错,您别担心。”
“可能晚了点儿,但他绝不会错过任何他值得体验的东西。我跟您保证。”
“他将有一种平凡的生活。”
骆闻舟是很奇怪的。
人们承诺“自由”、“惊喜”和“永恒的幸福”,没几个会说:我给你平凡的一生。大多数人到底是不甘平凡的——费渡却眯起眼睛笑;他很喜欢,不再期待任何其他的答案。
她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们,眼睛一眨不眨,安安静静地。如果有其他的可能性——如果横亘在她与他们之间的不是石碑和泥土,而是一张餐桌、一根电话线,或许也将是这样的场景。她将听完一整个过场,对他们微笑,和他们做一些简单的对话。吃东西了吗?她知道费渡喜欢吃什么,也会知道骆闻舟的。她会将盘子一碟一碟摆上来,在桌子中间摆上花:有时候是自己买的,有时候是骆闻舟带来的。洋甘菊很好,玫瑰也是——谢谢你,都很漂亮。
她看着他们。
能笑出来总是很好的,在墓园里,家里,或任何地方。生者或死者都没有关系,比起沉默的缅怀,她会希望多看他们笑一笑。她不会介意。
(1)"A Small,Good Thing" by Raymond Carver
原文基本出自大陆译林版本《好事一小件》,有参考台湾宝瓶文化版本《一件很小、很美的事》。有(我自己瞎搞的)删改。
非常美的故事,我的心灵良药。
对象出轨之后,我和他老板好上了(四)
rps预警,娱乐巨头vs一线男星,尽量融梗,尽量ooc~
文案:这是一个一线男星哲瀚因不愿做0,被对象渣了,然后阴差阳错跟对象老板(俊)搞上了,最终还是做了0的故事。————————————————————————
龚俊的百度百科十分简洁,只有一些常规的身份背景,毕业院校,以及从业经历,没有天花乱坠的赘述,但每一项都是实打实的成绩,就连配图也仅有两张正装照,沉稳而干练。
张哲瀚突然想起昨晚的龚俊好像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休闲外套,休闲而随性,他那张脸和夜晚的灯光一样,都太具有迷惑性,让他整个人不像是商业精英,反倒叫人会认为他只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年轻公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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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ps预警,娱乐巨头vs一线男星,尽量融梗,尽量ooc~
文案:这是一个一线男星哲瀚因不愿做0,被对象渣了,然后阴差阳错跟对象老板(俊)搞上了,最终还是做了0的故事。————————————————————————
龚俊的百度百科十分简洁,只有一些常规的身份背景,毕业院校,以及从业经历,没有天花乱坠的赘述,但每一项都是实打实的成绩,就连配图也仅有两张正装照,沉稳而干练。
张哲瀚突然想起昨晚的龚俊好像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休闲外套,休闲而随性,他那张脸和夜晚的灯光一样,都太具有迷惑性,让他整个人不像是商业精英,反倒叫人会认为他只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年轻公子哥。
不过龚俊的年龄的确不大,从资料来看,比张哲瀚还要小上一岁半,擦掉划过脖颈的水珠,张哲瀚关上了手机,他不清楚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搜索龚俊,或许是因为好奇,也可能是因为昨晚那莫名其妙的缘分,当然他也不会觉得这缘分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像龚俊那样的人,掌握着娱乐圈许多人的光明前途,命中注定的高位者,张哲瀚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与他有一晚上同路的交情,就能攀扯上什么关系,何况他张哲瀚也不需要那些所谓的关系。
扪心自问,张哲瀚一路走来,能有今天的成绩,全靠自己与身后团队的打拼,他够努力,也够懂得珍惜机会,良好的外在条件反而只是加成,他自信自己就是那个站在聚光灯下的人。
所以对于张哲瀚而言,那个奇妙的夜晚不会因为龚俊的身份有丝毫不同,张哲瀚记住的只是那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感受到了让人难以忘怀的惬意,只是恰巧出现的是龚俊,而龚俊恰巧是一个让他觉得妥帖舒适的人。
之后的时间里,张哲瀚的时间依旧被工作塞得满满当当,逐渐的有关于那个夜晚的一切也慢慢淡出他的脑海,似乎一切都不过是老天爷无聊时做的一个游戏。
期间梁宇来找过张哲瀚很多次,但都被他拒之门外,大家都是一个圈子的人,张哲瀚知道日后免不了还会相见,但他没有给自己添堵的习惯,他实在没有过多的时间与心情去欣赏渣男前任的模样,所以多见一面,都让他觉得隔应。
可是让张哲瀚没有想到的是,梁宇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执着,张哲瀚一向信奉好聚好散,就算分手也得顾着体面,他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可以死皮赖脸到这种程度,他拉黑了梁宇所有的联系方式,甚至最近都没回常住的公寓,但梁宇竟然堵人堵到了他的工作现场。
那天张哲瀚正在进行一个杂志拍摄,刚拍摄完一组,才踏进休息室,他就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顺应着休息室的门也应声关上。
敢这么做的,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人,张哲瀚连挣扎的心都没有,他只感觉到厌烦又恶心。
“梁宇,给你一秒钟的时间放开我,不然我保证后果很严重。”张哲瀚冷脸沉声道。
似乎感受到了低压的气氛,梁宇立即松手,后退一步,随即又绕到了张哲瀚身前,梁宇面容憔悴,眼睛下一片乌青,原先张哲瀚还觉得梁宇这人有几分成熟的魅力,但此刻眼前的人却尽显老态。
“小哲,对不起,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个东西,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但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梁宇姿态放得很低,但张哲瀚却觉得可笑,之前梁宇追他的时候,也是一副鞍前马后,任君高兴的模样,那时候张哲瀚还觉得人总会为爱情降低很多东西,其中便包括自尊,可是现在张哲瀚觉得错了,因为毫无原则去祈求别人的人,也终将没有原则约束自己。
“呵呵,”张哲瀚笑得敷衍,然后走向沙发,坐下休息,他只抬头看了一眼梁宇便说,“既然你都知道自己不是东西,那你是觉得我是垃圾场嘛?专收废品。”
梁宇低头,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真的是……真的是爱你的,那天晚上只不过是一场意外,从始至终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
“意外?难不成有人拿着刀逼你出轨?”
梁宇一时哑口无言,顿了顿还是继续说:“我知道错了,小哲,我当时没忍住,的确是我不对,可是小哲,我也是个正常的男人,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你从来都不让我碰,我也会想……我是实在忍不住才那样的,在我心里从来没有想过背叛你!”
“你的意思你出轨还是我的错?”张哲瀚冷笑,“按你的意思,难不成我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如果去外面跟别人睡觉的是我,你是不是也不介意?毕竟那是男人的正常需求。”
“小哲,你别这样……”
“反正我躲你也躲不掉,今天你既然来了,索性我们就把话说清楚,看在你追我的一年,加上我们在一起那半年的份儿上,我不管你的真心值几斤几两,我都认了,”张哲瀚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我只能说,从答应你那一刻开始,我是真心想要跟你一起经营这段感情,但你偏偏是个管不住自己裤裆的狗东西,你既然敢出去乱搞,那也别怪我翻脸无情!”
听到张哲瀚这番话,梁宇顿时有些慌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小哲,你要怎么样对我都可以,求求你……”
“得了,别这么不要脸,我看着就恶心,你要是识趣就麻溜地滚远点,别来碍我的眼!”
梁宇死死地咬着牙:“我是不会放弃你的,我只是一时糊涂,但对你绝对是一心一意,我会向你证明的,没人比我更爱你,除了我,也没有人可以忍受你这脾气,只有我,你让我往东我就往东,你让我往西我就往西,再也不会有比我对你更好的人!”
“我养条狗,它也会我让它往东它就往东,我让它往西它就往西,而且我还可以给他做绝育,省得它出去祸害其他狗。”
“你又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我劝你不要挑战我的耐性,李导的电影你要是还想演的话,趁着我现在还不想多事,你立马给我滚蛋,否则我不确定你明天会不会接到换角通知,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要怎么做你自己选。”
面对这种态度,梁宇也有些发怒:“你觉得我是因为那些资源才喜欢你的?”
张哲瀚扶额:“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喜欢我,我都改还不行吗?”
“你怎么可以一点情分都不念?”
“因为人畜感情不相通,麻烦你就不要再耽误我的时间了,毕竟我真的很忙!”
“小哲……”
张哲瀚实在不想再纠缠下去,便拿起手机拨通电话:“小雨,你马上来休息室,请梁先生出去。”
最终梁宇紧皱着眉头,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不用,我自己走,但我不会放弃的!”
休息室终于恢复安静,张哲瀚觉得这种一地鸡毛的感情比他熬三个通宵拍大戏还累,他实在不懂为什么有些人的脸皮比城墙还厚,犯下错误竟然还能以爱的名义来求原谅,那爱这东西未免也太廉价了点。
本来张哲瀚以为自己不会再受影响,但梁宇的出现还是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他总是得到太多,一朝被人背叛,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无可替代,张哲瀚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笑自己识人不慧,也笑自己过于骄傲。
不管他的感情是碎成渣也好,是喂了狗也罢,工作还是要继续,第二组拍摄是一组泳池照,由于天气已经转凉,为了怕张哲瀚冻着,工作人员还特地调高了室内的温度,可真当张哲瀚脱光了,只穿一条泳裤下水时,他还是不由得全身一哆嗦。
或许是因为状态原因,整个拍摄过程并不太顺利,折腾了快一个小时都没拍出几张能用的片子,摄影师不得不让张哲瀚先自行调整状态。
影响拍摄进度,张哲瀚也觉得十分抱歉,他不是一个喜欢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的人,但他终究是个人,不是无情无欲的神,无法做到在任何时刻都精准地把控自己的感情。
张哲瀚在泳池里游了几圈,试图放松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可是情绪似乎依旧凌乱无章,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他,让他整个人像是在漩涡里打转,有一种讳莫如深的东西将他压抑着,让他只想寻找一个出口彻底发泄出来。
张哲瀚的身材俊美而矫健,来回游动时,他还能够听见岸上传来的惊叹,渐渐地他觉得池水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漫过他的皮肤,让他想要就此沉沦下去,遵循身体的本能,他慢慢扬起脖子,展现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沉到了水底。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张哲瀚感觉自己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躁被压抑下去,他的心脏慢了一拍,却是以他最舒服的方式,直到岸边开始逐渐骚动。
场面一片混乱,甚至有人大喊张哲瀚的名字,所有人都涌向张哲瀚消失的方向,就在这时,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拨开人群,果断地跳进了泳池。
他游的速度非常快,像一只健美的鲨鱼,只为靠近他的目标,他搜寻着,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恐,他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就在他伸手去抓时,“哗”的一声,一张漂亮的脸蛋冒出了水面,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龚俊的脸上还停留着担忧与焦急,张哲瀚却突然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明艳而顽皮。
他说:“嘿,你是下来救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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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猜到吧!他们再次相遇是这样的场景。
【俊哲】环游轨迹番外之二十六个吻(三)
*J to P
J:jungle
张哲瀚第一次在周末休息时间给龚俊打的电话没被接通,让他发现了龚俊的一个小秘密——他的学霸男朋友,其实是英雄联盟的忠实玩家。
那天下午他等到电话被自动挂断之后给龚俊微信留了个言——
在干嘛呀?不接我电话。
十五分钟之后才收到回信。
——嗯……在和室友打游戏,没听见手机响。
他们俩学习之余的爱好其实差别很远,恋爱之初张哲瀚总以为他男朋友的课外活动都很文静、很乖巧,或者说很无趣、很不当代大学生。
现在看来,他们果然还是需要进一步了解对方。
于是收到回复后,十分意外的张哲瀚主动开...
*J to P
J:jungle
张哲瀚第一次在周末休息时间给龚俊打的电话没被接通,让他发现了龚俊的一个小秘密——他的学霸男朋友,其实是英雄联盟的忠实玩家。
那天下午他等到电话被自动挂断之后给龚俊微信留了个言——
在干嘛呀?不接我电话。
十五分钟之后才收到回信。
——嗯……在和室友打游戏,没听见手机响。
他们俩学习之余的爱好其实差别很远,恋爱之初张哲瀚总以为他男朋友的课外活动都很文静、很乖巧,或者说很无趣、很不当代大学生。
现在看来,他们果然还是需要进一步了解对方。
于是收到回复后,十分意外的张哲瀚主动开口要求和他们寝室四人组团开黑,毕竟男大学生,只分热爱和一般热爱的,没有不能打两把LOL的。
他们五个人水平差不多,总之是一看排位谁也别嫌弃谁菜的程度。
那一天本来三个室友都做好了把下路双人位让给这对异地小情侣的准备,却没想到张哲瀚在进场选英雄时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打野,可以吧?”
一时间语音系统了死寂了三秒没人说话,常年在寝室四排中固定中单位的徐一驰尝试开麦:
“那不然,龚俊今天你走中?”
走不了双人路,毕竟还能中野联动,一死一送。
常用英雄列表里全是打野英雄的龚俊更加沉默了,他看着张哲瀚锁了个皇子,嘴张开又闭上,默默掏出了自己排位胜率13%的乐芙兰。
自告奋勇挪去打AD徐一驰的小炮胜率稍高一点,15%。
没有任何奇迹,那一把他们15分钟就点了。
龚俊查看了一下张哲瀚的常用英雄记录,发现他男朋友明明就会打AD,于是第二把选英雄之前再次把嘴张开又合上,最后还是在室友怜爱的眼神里出声道:
“能不能……让我打野,我皇子还可以。”
张哲瀚打完第一把去冰箱拿了瓶气泡水,放下耳机离开后恰好错过了这句问话。是以这一切听在龚俊寝室四个人耳朵里,便是那句询问说完之后,语音频道里又只剩下了一阵死寂。
就在寝室另外三个人都会以为下一把还是同样的路数——中单走下,打野走中的悲伤故事时,龚俊却突然梗着脖子补了句:
“不然我们solo一局,谁赢了谁打野。”
贺川立马掏出手机在四人小群里发了一句:
——我们俊哥真的是个勇士。
张哲瀚拧开瓶盖戴好耳机刚好听到这句solo,也没做他想,笑着应了声“行啊”。
他们当着三个围观人的面开了solo局,龚俊先选的皇子,一选出来张哲瀚就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图。
真男人就应该皇城pk?没有这回事。张哲瀚抬手就锁了千珏。
徐一驰看见中路相遇的二人,手指飞速在群里补上了第二句话:
——电子竞技果然没有男朋友。
solo国际惯例一血一塔一百刀,但两个打野没有补刀的说法,更何况边上还有三个人等着,他俩十分默契地草丛里蹲一波便直接出来以命换命了。
一场比赛结束得非常快,龚俊屏幕灰掉的时候张哲瀚的永猎双子还剩下一个冷却的R和将近1/3的血。
徐一驰看着这画面唯恐气氛再次陷入尴尬,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赶紧开口说:
“要不下把还是我中单吧,龚俊你去下路?稍微好打一点。”
张哲瀚一边喝水一边闷闷地笑,龚俊还是没说话,正默默从自己的英雄列表里挑选着勉强能拿去打AD的,就听见张哲瀚开口:
“别欺负他了,我AD吧,真不让他打野我怕他气哭了。”
同一时间龚俊的微信里收到了两条消息。
来自寝室群,王东宁:
——呜呜呜这就是电子竞技的爱情吗,我酸了。
来自张哲瀚:
——别生气啦,宝贝么么。
K:Kepler
龚俊大一的时候曾经去蹭过两节航天工程的课。
航空航天系大二才定专业,张哲瀚当时选的是飞行器设计与工程,其中有一门专业课叫飞行动力学。
即便是临床医学,刚入学的大一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忙。龚俊想办法打听到了张哲瀚专业课的类目,挑了两节自己没课的间隙,专程跑去航空航天科学教学楼听课。
这个专业人很少,所以教室也普遍不大,张哲瀚喜欢坐在靠窗的角落,龚俊每次都得去早一点才能占到他后排的空座。
后来张哲瀚在龚俊的书柜里意外看到了他在二手书店淘到的飞行动力学课本,随手翻开书页,竟然还从里面找到了几张抄着高中开普勒公式的草稿纸,问:
“后来呢,你怎么就坚持了两节课?”
龚俊翘着椅子腿对他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
“因为你们那个老师竟然会布置随堂小测。”
张哲瀚又被他逗笑了,拿着书弯腰亲了口他的额头,说:
“你好笨啊,当时就应该来坐我旁边,不会写还可以问我啊。”
L:lover
“我来吧,我比较专业。”
龚俊在配生理盐水的时候对张哲瀚说。
水龙头出水的温度最好控制在37°到40°之间,张哲瀚在一边围着浴巾等他的时候顺手开了个暖风。
今天温度不低,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冷。
龚俊在导流管上涂满水溶性润滑油之后示意他抬腿,张哲瀚身上还湿着,刚才用浴巾擦得很马虎,背后和小腿并没有完全照顾到。
龚俊看他湿哒哒的脚抬起来蹬在马桶盖上,强装镇定笑他:
“别紧张。”
张哲瀚看他一次性挤了半管润滑剂在手心焐热,背靠着墙抬眼问:
“会不会有点太多了?”
龚俊露出一个被戳穿的表情,低头亲他的嘴唇,承认:
“我也有点紧张,手抖。”
头顶花洒中的热水倾泻而下,水温而柔,溅在瓷砖与玻璃隔断上发出“噼啪”的脆响,打在皮肤上又生出一丝让人难耐的痒意。
张哲瀚被水流冲得轻哼了一声,龚俊抬手将水阀拉大,二人瞬间如淋暴雨,湍急的水珠竟让人生出丝丝密密的疼。这水越流越急,挨过那一阵令人窒息的不适,不断升高的水温开始蒸得人头脑晕沉,皮肤渐渐从底层往外透着粉,让人从发丝到脚趾都是热水冲刷过的快意。
“我不洗了。”
张哲瀚说着要关水龙头,却被龚俊一把扯住,这一下花洒的水流几乎要失控,张哲瀚闭着眼承受着要将人全身上下都浇个透顶的水压,肺里的氧气仿佛都要被一起蒸干般急喘着求饶。绵密的水蒸气沾湿了他的眼睫,糊住了他的喉咙,堵住了他的呼吸,甚至附在了他的耳膜上。让他如同被屏住五感一般的茫然,只剩下脊骨与脑内一阵又一阵滂沱的大雨。
这个澡洗了太久,久到浴室镜子上结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连人影都看不清。
M:muddy
龚俊有一次约会迟到了两个小时。
张哲瀚在电影院门口等他等到了电影散场,期间打了十个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微信里贺川说他一早就出门,这会儿人应该到A城了,但他们都没打通龚俊的电话。
等在电影院门口的人不敢走,急的想报警又怕是小题大做,直到龚俊浑身是泥地出现在他面前。
浅色牛仔裤和白色卫衣都染脏了一半,脸上看起来倒勉强是干净的,但还是太狼狈了,这模样看得张哲瀚心惊肉跳。
“你怎么了?!”
他一下冲过来拉着人的胳膊检查,发现龚俊卫衣上褐色的泥里甚至沾了些猩红的血迹,一下声音都开始发抖。
“没事没事,血不是我的。”龚俊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安慰:“来的路上碰见了一场车祸,有个装了盆景的小卡车在我身边侧翻了,压到了一个小女孩,我给女孩做急救的时候沾上的。
张哲瀚确认他人没事后才把心放回肚子里,稳住了嗓子问:
“你手机呢?”
龚俊从口袋里掏出被摔到关机的黑色iPhone,苦笑着递给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阵亡了,我和你的定情信物呢,本来还准备用到老死的。”
张哲瀚拍了拍他袖口上的泥,顺手把人拉着往外走,一边还开着手机软件打了一辆出租车。
龚俊被他拉着乖乖跟在身后,问:
“我们去哪?”
张哲瀚头也不回地答:
“带你回家换衣服啊,你现在跟个济公似的。”
“回……回你家?”龚俊一下吓得舌头都打结了。
“别怕。”张哲瀚拉着他的指尖亲了一下,笑他:“见义勇为的白衣天使紧张个什么劲儿,我爸妈肯定会喜欢你的。”
N:nightgown
龚俊当晚第一次留宿张哲瀚的父母家。
值得庆幸的是他男朋友还没有虎到第一次带人回家就踢翻柜门,只说是同学过来借宿。
张哲瀚妈妈看着龚俊一身脏兮兮的可怜模样,又听完自家儿子仿佛亲临现场般讲述白衣天使抢险救人的光辉事迹,差点当场认下这个相见恨晚的干儿子,把龚俊吓得一整天舌头都没捋直过。
龚俊洗漱完毕夹着尾巴跟着进厨房准备打下手做饭还被赶了出来,张哲瀚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搜电影看,嘲讽他:
“别图表现了,我们家厨房早就给小孩儿下禁令了。”
张妈妈听了从厨房里探出一个头来骂他:
“你也不自己反思一下这个禁令是因为谁被提出的!”
张哲瀚挑着眉耸了耸肩,表示自己虱子多了不怕痒,骂多了皮厚,不在意。
龚俊又慢慢蹭到沙发上挨着他坐下,看着张哲瀚挑了一部《朱莉与朱莉娅》,悄悄握了他空着的那只手,低声说:
“以后家里我做饭。”
张哲瀚挠了挠他的手心,扭头朝他妈妈示威:
“你放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进厨房了!”
“你最好是!”
晚上临睡前张哲瀚给龚俊找了一套自己不穿的睡衣让他换上,本来白天穿他衣服毫不扭捏的人现在却突然犹豫起来了。
张哲瀚见他不肯拿睡衣,有些不明所以:
“你干嘛?突然开始装处男?”
龚俊一把捂住他的嘴,压着嗓子反驳:
“我只是没想到我男朋友在外面风流倜傥,在家里穿的睡衣上还有小羊印花!”
张哲瀚嘴被他的大手闷着,但是还能说话:
“想不到吧,这套是我妈买的,我一次都没穿过,送你了。”
龚俊认命地接过睡衣,又低头快速地亲了他一口才往浴室走,留了一句:
“你就欺负我吧,我让你欺负。”
O:oversized
第一次告白的那个雨天,龚俊递给张哲瀚的白色风衣,后来一直留在张哲瀚的衣柜里。
最初是忘了还,后来变成男朋友了,也就不必还了。
A城入秋之后张哲瀚总是穿那件外套去上课,直到有一次被隔壁组的一个女生注意到了,问:
“张哲瀚,你这件衣服是什么潮牌的吗?好好看啊。”
张哲瀚挽着袖子在算公式,宽松的袖口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来,衣服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擦在桌沿,都被蹭到有点毛边了。
“不是啊,就随便买的。”
“可是这个oversized版型做得好好哦,难怪你一直穿。”
“啊?”张哲瀚茫然地抬头看着她,脑子里算了一半的式子突然被打断了思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对着那个女生礼貌地笑了笑。
反正被打断了,这会儿正好也是课间,他走出教室拨通了龚俊的电话。龚俊正好也在课间休息,电话接得很快。
“男朋友。”最近他们俩课程都有些忙,休息时间一直在错过,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面了,张哲瀚嗓子闷闷地喊他,又问:“你还有件衣服在我这儿不准备拿回去吗?”
“是吗?”龚俊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腔调:“那我这周去拿吧。”
“还要记得顺便来亲一亲你被课程折磨得面目全非的男朋友。”
P:password
龚俊的手机密码锁是120902。
张哲瀚第一次看见这串密码时就知道了它的来历。
“太可怜了。”他对此做出来这样的评价。
龚俊手机阵亡的第二天,他们坐在苹果的旗舰店里,对着新款的颜色挑挑拣拣。张哲瀚喜欢红色的那款,龚俊还是很没创意地挑了一款深空灰。
对于男朋友并不是很赞同自己审美的这件事,龚俊给出的答复是:
“我现在就去买个大红色的手机壳。”
趁龚俊挑手机壳的时候,张哲瀚拿着新手机登了他的iCloud帮他导数据,云盘里的照片不多,但看得出来他男朋友是苹果的忠实用户,往上翻一翻相片的时间线一直可以追溯到iPhone4的年代。
他坐在玻璃柜台边笑龚俊:
“你怎么这么长情啊,连个手机牌子都能用十年。”
龚俊还在看琳琅满目的手机壳,手指点了点玻璃回答:
“因为我深知手机意外阵亡之后拥有云盘备份的重要性。”
张哲瀚找到自己本科毕业那天他们拍的合照,帮他设置成锁屏,又给他重设了密码,那边龚俊终于挑好了手机壳,接过自己的手机下意识按下六位密码准备录入指纹,却被系统提示密码错误。
他乖乖凑近了问撑着下巴嘴角含笑看着他的张哲瀚,问:
“新密码是什么?”
张哲瀚依然保持着一脸神秘的微笑,只吐出了一个字:
“猜。”
iPhone就五次试验机会,刚才已经错了一次,龚俊又分别试了他自己的生日,张哲瀚的生日,他们在一起那天的日期,都错了。
还剩最后一次,还错就得自动锁屏等五分钟。
张哲瀚看他面色茫然,摇了摇头,又吐出两个字:
“笨蛋。”
龚俊抬头去看张哲瀚,对方也依然坦荡地看着他。玻璃橱窗的灯光大亮,一动不动地映在张哲瀚眼睛里,他烟波融融,仿佛有闪动的星光。
这让龚俊蓦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这个笑容的晚上,那一刻他们身边的灯光很暗,但张哲瀚和他对视的眼睛里倒映着场内几万只的荧光棒汇聚的粉色花海,又落在龚俊的眼睛里,便如同盛满星光的银河。
龚俊手指动了动,这一次他按下了那个正确的密码:
200328.
那是他没有顺利告白,却让告白对象对他心动的日子。
——TBC
(访谈体)爱有回声—2024龚俊专访实录:爱让我变成更好的自己
演唱会后遗症还没好,整个人有点发蒙……这篇访谈体早就开始写写删删,琢磨了好久gj这个人,开始觉得很难写很难把握,后来发现他其实更像是每一个普通人,生于平凡家庭,长于爱与幸福,内心丰富,又有着为目标执着追求的勇敢和天真。
听着《园游会》写完,《双面人生》同系列篇。延续fz双🌟身体设定,虽然这样私设注定会ooc,现实的他们必定是炼狱模式,所以有一定理想化,包括社会、舆论对同性情侣的接受度。我想尽力还原出更贴近现实的他们,希望现实与平行时空的俊哲都能好好在一起幸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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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唱会后遗症还没好,整个人有点发蒙……这篇访谈体早就开始写写删删,琢磨了好久gj这个人,开始觉得很难写很难把握,后来发现他其实更像是每一个普通人,生于平凡家庭,长于爱与幸福,内心丰富,又有着为目标执着追求的勇敢和天真。
听着《园游会》写完,《双面人生》同系列篇。延续fz双🌟身体设定,虽然这样私设注定会ooc,现实的他们必定是炼狱模式,所以有一定理想化,包括社会、舆论对同性情侣的接受度。我想尽力还原出更贴近现实的他们,希望现实与平行时空的俊哲都能好好在一起幸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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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周】四时好
【又名甜甜日常《闲情记3之老温养猫》】
【虽然没什么但是最后把自己写脸红了…】
1.
捡来的小猫逐渐横向发展起来,深秋时不过娇小脆弱的一只,过年的时候就长成了饱满的毛团子,通体白色,两只小耳朵上两簇半长不短的尖尖毛儿,跑起来一跳一摇的,漂亮娇气得不得了,吃鱼要剔了刺喂到嘴边,吃饱了瘫在火炉边,怕烧着毛给它挪一挪还哈气嘶叫着不乐意——自然了,这都是温客行惯出来的。
“别动。”要起身去倒茶的温客行被摁住了腿,周子舒侧身躺在他腿上,眯着眼,“让我躺一会儿。”
“你不去看成岭练功?”
“他敢偷懒你去罚他去。”
“嘿你让我唱黑脸?”
“别说话,让我闭会儿眼。”周子舒晃了晃...
【又名甜甜日常《闲情记3之老温养猫》】
【虽然没什么但是最后把自己写脸红了…】
1.
捡来的小猫逐渐横向发展起来,深秋时不过娇小脆弱的一只,过年的时候就长成了饱满的毛团子,通体白色,两只小耳朵上两簇半长不短的尖尖毛儿,跑起来一跳一摇的,漂亮娇气得不得了,吃鱼要剔了刺喂到嘴边,吃饱了瘫在火炉边,怕烧着毛给它挪一挪还哈气嘶叫着不乐意——自然了,这都是温客行惯出来的。
“别动。”要起身去倒茶的温客行被摁住了腿,周子舒侧身躺在他腿上,眯着眼,“让我躺一会儿。”
“你不去看成岭练功?”
“他敢偷懒你去罚他去。”
“嘿你让我唱黑脸?”
“别说话,让我闭会儿眼。”周子舒晃了晃腿,扯过一边的毯子往身上盖,“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你就是这么教徒弟的?”温客行把毯子往上拉了拉。
“他什么时候把该学的都学会了也能吃饱睡睡饱吃。”周子舒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笑了。
“该学的都学会……你可坏透了阿絮。”温客行想起成岭身上肩负的整个武林的“重任”,也忍不住笑出声。
“感觉培养个状元都不用学这些。”
“那是,咱们成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怎么最近觉这么多?”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没听说吗,你话好多,让我睡一会儿……”周子舒的声音带着冬夜的暖意,挪动了一下,寻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温客行的大腿沉沉睡去。良久之后眉间落下一吻,像雪后飘落的梅花。
窗外梅花开得正好,红梅白梅簇簇,梅香飘满了整个山庄,成岭在烤栗子和芋头,小猫儿一步步挪过来,成岭有些讶异,“你今天咋不粘温叔去了?”猫猫又不会回答他,甩甩尾巴霸道地拱进他的怀里,成岭盘着腿坐在那里,正好形成了个温暖的怀抱,成岭一手拿着栗子,一手缓缓摸着小猫的头,听它发出舒服的呼噜噜,任凭自己的腿开始发麻,想起温叔说的一句话——
“小猫躺在你身上的时候不可以乱动,这是规矩。”
2.
“某些人还说自己是翩翩公子?”周子舒刚进门就看见坐在那里的美景——美人拿着一把大菜刀削水果。
“你好意思说吗?某些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先不说,这水果是给谁削的也不说,就说某些人到底把家里的刀都弄到哪去了,你干嘛,建兵器库啊?我不拿你白衣剑削苹果就不错了。”
周子舒略一沉吟,“我把它们都放好了啊,你是不是没发现。”
“你是不是挖了个坑埋了然后告诉我你放好了?你拿一把少一把,明天我就得用你的白衣剑切菜。”
“我真放好了,你跟我来。”
还真是没乱放,灶台旁边,水缸后头。
“阿絮,你可真是太心疼我了,看我做饭太累,就藏在这,生怕我找到。”温客行看着插在刀具木盒子里还摆放地整整齐齐的十几把刀子,实在无语。
“这种利器吗,放好了别伤到人,从小就是这么教的,习惯了。”
“你还挺有理,我还得谢谢你给我留一把菜刀。”温客行没好气地把碗里的苹果塞到这个强词夺理的人嘴里。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瘾啊?”温客行有点气急败坏,一下下点着小猫的头,抓着它的小爪子,指认从床底下掏出来的“罪证”——包括一只被咬烂抽丝的荷包,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细腰带,一根不知道什么年月泛着残红的络子,一只毛儿都秃了的小鸡毛毽子,半只咸鱼,最奇怪的是还有半吊钱。
“给你钱,你下山去给自己买小鱼干吧,不肖子。”小猫儿眨着大眼睛哼唧着,费力地转过头舔着温客行的手,有点讨好有点心虚,“…今晚晚饭扣半条鱼。”温客行狠狠挠了一下它的下巴。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老温。”周子舒接过了那半吊钱,幸灾乐祸起来。
“你还说,它到处藏东西就是跟你学的!”
小猫儿整理完自己的毛,喵呜喵呜着溜达到一边,大人之间的调情和它又有什么关系呢?
3.
周子舒就像全天下所有的酒鬼一样,绝不放过任何可以喝酒的机会。
元日除夕上元端午这样的大日子就不用说了,他都恨不得成岭一年过两个生日,没办法,温客行不让他喝。
“我伺候了三个多月才把你伺候醒,你这身子以后都是我的,当然我说了算。”温客行插着腰理直气壮地夺走了他的酒壶。
一说到这个周子舒就词穷理亏,毕竟事实如此。那没办法,就……坑,蒙,骗。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让成岭和我一起下山玩?不当严师了?”温客行给成岭戴好帽子,还像对小孩子那样,把小背篓盖好给成岭背上,“那怎么能叫玩,买吃穿用的东西,正经事啊,成岭,你可别贪玩,买完东西就回来,别给你温叔添麻烦听见没?”周子舒一脸严肃地摆出一副严师的样子。
——成岭真的很想拆穿他师父。“别贪玩别添麻烦”什么意思啊,就是让他拖住温叔,并且拿休息一天作为贿赂。师父也真是的,不就是馋酒吗。
盛夏的下午小猫儿躺在水井旁边的阴凉里呼呼大睡。它刚刚在猫薄荷丛里打了个滚,舒服得满地打滚呜哇乱叫,抱着针脚不怎么整齐的小沙包,两条胖胖的后腿蹬了好久,累了又打了好几个喷嚏,眼神都呆滞了,然后头一歪,呼噜着睡将过去。
傍晚时候爷俩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抓住一只迎门的小猫,成岭背着一筐东西满头大汗,“热了吧,去把井里吊着的西瓜拿出来吃,下次你还敢伙同你师父骗我可就不止让你当苦力这么简单了。”温客行帮他被汗水浸湿的帽子拿下来,像对小猫儿一样拍了一下他的小脑门儿。
“啊温叔你知道……”成岭觉得自己演技很不错啊,怎么就被发现了。
“做坏事呢,就得把马脚藏好,你看,就不能学它,你给我过来…小醉猫。”人和猫一样,就那么点小心思。温客行弯腰把嘴边和身上都滚上绿色草碎的小猫捏着后脖颈抓起来抱在怀里,捏它的小脑壳,“啧,全是破绽。”边说边往屋里走。
“别藏了,整个四季山庄都美酒飘香了,下半个月你就别想着喝了。”温客行先是看到了没收拾干净的包着酱肉的油纸,又找到了收拾狼藉的带着酒味儿的抹布。
“哎我可不知道你说什么,老温,别空口污蔑我。”周子舒站得老远,此地无银地遮盖自己身上的酒味儿。
“是吗,我今天下山可是买了上好的红曲酒和荔枝酒,本来看你喝不着酒怪可怜的,那既然你这么有觉悟,好吧,这酒我就自己……”温客行一脸惋惜地转身要走。
“哎哎哎老温!”周子舒一下子就窜了过来,“再商量商量吗。”
“呵都被腌入味了还没喝,别说下半个月,下个月都没得喝!”温客行吸了吸鼻子,敛起笑脸,顺手找了把毛刷,出屋蹲在檐下给满身乱糟糟的小猫梳毛。
成岭把西瓜切好坐在那儿歇气,就看着师父绕着温叔着急地一会儿转到左边一会儿转到右边,像极了地上那只小团子偷吃多了小鱼干被克扣零食的样子。
4.
“你师父这么宠爱你吗阿絮?”温客行看着第三次把韭菜夹到自己碗里的人,有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
“怎么这么说?”
“我不信他老人家从前能眼看着你这么浪费粮食。”
“我没浪费,从前都给师弟们吃。”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可真行……你干脆把不吃的东西列个单子出来算了。”
“这可是你说的啊。”
“……感情不是你做饭。”
“你要是想让我做也行。”
……算了,厨房重建一次就够麻烦了。
“韭菜,胡萝卜,豆芽,水芹,胡荽,葱,姜,甘蓝,蕨菜,苋菜……你就说你能吃什么吧。”温客行把纸往桌子上一拍,“成岭都比你乖,他从来都不挑食。”
“他倒是敢。”这时候倒是摆出为人师长的架子了。
“你真好意思和他比,赶明儿我就做成岭爱吃的,谁管你爱吃什么。”
“别走啊老温,我也有爱吃的啊,羊肉猪肉都行,红烧鱼也好啊,黄瓜茼蒿蕹菜菌子都行……”
“炙羊肉我和成岭要配韭花酱,你不是不吃吗?一边看着吧你。”
“菌子也行啊,你知道怎么挑吗?我和你一起去,你别挑着有毒的了!”
“你拉倒吧让你挑我们仨都得被毒死……”
“等我一会儿……那个成岭好好练,我和你温叔出门一趟。”抓起荷包就跟上去。
这一出门就是一整天,就是愁了留在山庄的成岭,倒不是他不会自己做饭,就是那只怎么也不肯好好吃饭的小猫儿磨人,小鱼干都递到嘴下了,就是不吃,找出昨天的鲜鱼,也不吃,把鱼肉割下来,还是不吃,成岭把手里的小碗一推,破罐子破摔,“你等温叔回来我和他告状。”
炙羊肉没吃上,倒是一整碗羊肉煲都进了周大首领的肚子。
“温叔,它今天就是不吃饭,我没辙了,怎么办?”成岭很想看看温叔怎么惩罚这只挑食的小猫。
“又不听话,饿一整天什么都吃。”小猫儿此刻倒是乖乖卧在他怀里,温客行的眼睛却往旁边那个吃得出汗的人身上瞟。“成岭,把我买的猪肝切一块剁碎。”
闻到香味儿的小猫一出溜就跳下温客行的膝头,一头扎进碗里吃起来,仿佛白天那只挑食挑得让成岭上火的猫根本不存在,“你看,他毛病多吧?”温客行把汤锅往周子舒那儿推了推。
“多。”成岭看着温客行的眼神,憋着笑吐出一个字。
5.
周子舒一大早就发现老温不对劲。
抱着猫去灶台前面,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拎着一条上好的鲈鱼出了门,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你一整天忙活什么呢?”
“聘猫。”
“什么?”
“当初我和成岭匆忙把它领回家,也没有个什么仪式,怪对不起它的,总得有个规矩吧。”
周子舒皱着眉抬手摸摸他额头,“发烧了?”
“发什么烧,你别挡着我,我今天就得完成。”温客行兴致勃勃地跑去储藏室,扒拉出大枣,黄芝麻,还有一包糖,把小猫放在桌子上,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刚念叨一半就被周子舒抢走。
“东王公证,见南不去,西王母证,见北不游……这都什么,老温你今天没事吧?”周子舒在京城的时候倒是听说过不少王孙公子文人墨客喜欢饲弄猫儿的,但像老温这么郑重其事的倒是少之又少。
“桃花树下相遇可是难得的缘分,我把那条大鲈鱼放在那里了,送给生它的母猫当聘礼了。我不奢求它保佑家宅安宁抓老鼠什么的,就希望它能安安稳稳的做个小懒猫,千万别溜出去走丢了,不然天下之大,我上哪找它?”
温客行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接着认认真真地读完了纳猫契。
然后喜滋滋地像是捡了什么大便宜一样,溜到书房接着鼓捣他的“聘猫”大工程。
直到晚上睡觉之前,周子舒才发现这人在搞什么名堂。
卧房的桌子上摆着什么东西似的,仔细一看,两大包茶叶,蒙顶谢源。旁边还摆着一张纸,在烛火下又亮又烫,周子舒脸上也染上笑意,拿来毛笔在那上面写上两个字。
吹灭烛火,春光却正盛。第二日天光大亮,照清楚了那张纸上的字。
——“三十年之莫逆,闲度江湖夜雨,八千里为故人,兹谐嘉耦之求。”
——“同意。”
end
(1)“四时好”,《相猫经》里这样称呼全身纯色的猫咪,黄白黑都可这么叫;当然,他们在我心里也永远是“四时好”。
(2)古人以茶为聘,取其不移植(移志)之意。蒙顶茶,谢源茶都是宋代名茶。蒙顶茶出自四川,谢源茶出自江西。
【浪浪钉】春夜喜雨
《安喀斯的鱼》 番外。
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去见他。
BGM:朴树《送别》《平凡之路》
《信号灯》上映那天,正是这一年的初冬。
北京的初雪来得比去年还要早,刚入冬气温就直线跌破了零度,外头一夜之间飘满了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龚俊半夜被冻醒了,哆嗦着爬起来去摸索遥控器开空调。
暖气打上来多少还要几分钟,他睡得极不安稳,无意识地蹙着眉朝旁边空出来的位置挪动,然后在空荡荡的床上蜷成一团,裹进了厚重的羽绒被里。
空调机轰隆隆地运转起来,把漆黑的夜色和飘零的大雪都隔绝在了温暖的房间外。...
《安喀斯的鱼》 番外。
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去见他。
BGM:朴树《送别》《平凡之路》
《信号灯》上映那天,正是这一年的初冬。
北京的初雪来得比去年还要早,刚入冬气温就直线跌破了零度,外头一夜之间飘满了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龚俊半夜被冻醒了,哆嗦着爬起来去摸索遥控器开空调。
暖气打上来多少还要几分钟,他睡得极不安稳,无意识地蹙着眉朝旁边空出来的位置挪动,然后在空荡荡的床上蜷成一团,裹进了厚重的羽绒被里。
空调机轰隆隆地运转起来,把漆黑的夜色和飘零的大雪都隔绝在了温暖的房间外。
闹钟刚响了不到三秒,龚俊就反应很快地醒了过来。他伸手划开锁屏关掉提示音,有些倦怠地搓了搓脸,又闭上眼栽回枕头里眯了几分钟。
他睡眠仍然算不上好,龚俊心知肚明。每天夜里还是要辗转反侧到几近凌晨才能睡着,即使睡着了也睡不沉。浅睡眠里意识在虚空中毫无目的地四下漂浮,一直漂到早上被叫醒。
但也聊胜于无,总比持续失眠来得好。
他摩挲着穿成项链戴在脖子上的戒指,从困倦的睡意里清醒过来,盯着天花板思绪散乱地走神。
首映的邀请函提前半个月就送到了他手里,李运通知道他和张哲瀚究竟是什么关系,倒也没避讳,甚至东西都没劳烦助理寄,是亲自驱车送来的。
龚俊之前没见过这位名导,见了面才知道这位采访时永远言辞犀利态度固执的导演,脱离了镜头后,竟然就像胡同里每天早起去打豆汁儿遛弯散步的大爷一样,蹬着双布鞋穿着件对襟衫就来了,看起来普通且平易近人。
没在片场呆着,李运通脾气确实随和了不少。况且虽然责任并不在他,可李运通心里到底还是有愧。
龚俊是在家里接待的他,他把很久没用过的张哲瀚买回来的茶具又翻出来洗刷了一遍,从柜子里找出块普洱茶饼沏了壶茶。
李运通进门先看见了摆在茶几上的一幅相框,上面是两个年轻人头挨头靠在一起对着镜头笑起来的样子。背景是洱海波光粼粼的湖面,层叠的云海翻滚着压在湛蓝的天际线,阳光泼洒得肆无忌惮。张哲瀚把墨镜随意地挂在衣领上,眉眼弯弯的,笑得热烈而张扬。
他步伐一顿,踩在地毯上的脚一瞬间无所适从地甚至产生了拔腿就走的冲动。
他很少见过这个年轻人笑,刚见面和进组的时候还有,拍摄时间越向后推移就越是寥寥。最后索性直接变成了干涩勉强的,浮在表面的苍白苦笑。
李运通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张哲瀚的场景,他戴着顶鸭舌帽穿着件简单的T恤,手里还抱着本法律的大部头。剧本就夹在里面,被他翻得边页都发皱了。
张哲瀚顶着黄土高原赤裸裸的毒辣阳光,笑得干净而温和。一双标准的杏眼略微眯起,还未剪掉的长发被风拂动着,卷翘的发梢悠悠地垂落在肩膀上。他逆光站着,礼貌地同他打招呼,说导演好。
李运通对张哲瀚十分满意,张哲瀚这边刚走过来,他那边一眼就瞄到了做满标注的剧本和夹了书签读到一半的书。而且人来得干脆利落,没抱怨环境恶劣也没大张旗鼓地多带助理,在知名度算高的一票演员里很难能可贵了,他在心里赞许地想,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但如今想再见,竟也天人永隔了,谁都没想到一场杀青宴就是永别。
龚俊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倒茶的手有片刻的僵硬,随即被若无其事地遮掩了过去。他抬起头朝李运通笑笑,客气地招呼道:“您随便坐就好,家里乱,没顾得上怎么收拾。”
李运通无声叹了口气,终于真正走进了这间公寓里。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接过茶喝了一口,然后郑重地从包里拿出那张薄薄的请柬推给龚俊。
彩印的纸张在正中央清晰地印着一行字:《信号灯》首映礼。
龚俊只是沉默着,轻搭在茶几边缘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他垂着眼睫,神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冷漠而晦暗不明。
李运通活了五六十年,该见的世事与人情世故都见了个遍。到底没想到他也会有这种百感交集凝聚在心头,有千般万般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的时候。似乎说什么都很轻,也很重。
标题下方就是这部电影的海报,由于意外发生地突然,后期宣传和海报拍摄没有张哲瀚的参与统统都无法进行。于是李运通干脆直接从剧情里选了一幕出来当海报,是青年第一次决定递交申诉书,去揭露黑暗一角的那天。
小县城的街头人群与车流交织在一起,喧闹嘈杂地自他身边穿行而过,模糊成了大片晃动的虚影。唯有他身姿挺拔地站在路中央,清俊的眉眼间满是坚定与决心,脊骨笔直地把自己站成了一盏矗立在洪流里的灯。
龚俊凝视着海报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看了很久,久到李运通终于叹了口气,语气严肃地说:“你一定要来。”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李运通想,这是张哲瀚全部的心血,你该来看看的,你必须来看。
再好的导演如果找不到契合心意的演员,无论本子做得多出色都是白搭,一部电影想要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好运气,而李运通扪心自问,他足够幸运。
如果说剧本里写出来的东西只有五分,那么张哲瀚就能精准地诠释出十分。他把那些留有余地的发挥空间填充到了极致,一遍遍对着细节推敲研读,再把新的解读拿出来和大家一起讨论。很多时候连李运通都没想到的东西,他反而能提出一些灵气十足的想法。在那两个月里,他彻彻底底地活成了青年律师。
良久,龚俊终于点了点头,他把请柬小心地叠好收进了口袋里。然后看着李运通,轻声开口道:“谢谢您,我会去的。”
外面天寒地冻,厨房里却袅袅地蒸腾着挥之不散的热气,煤气灶上正咕嘟咕嘟地煮饺子。龚俊系着围裙边搅动沸腾的汤锅,边有条不紊地倒油煎鸡蛋。
首映是上午九点开始,刚过七点一刻,他就准时坐到了餐桌前。早间新闻里播放着和去年此时近乎如出一辙的报道,娃娃脸的女主持举着话筒对身后冰天雪地的北京城做实况转播。环卫工人和除雪机正在马不停蹄地忙活,呼啸而过的车辆闪着前灯从她身后路过,在尚未亮透的昏暗天光下,扬起一道道飘飞的绚烂光弧。
又是一年冬至。
龚俊盛饺子的时候下意识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单独多舀了一份出来,放到了对面空缺的位置前。
往常他习惯了一个人吃饭,刚开始还是不适应,但是久而久之也不会再感到孤独,他逐渐学会了与这种将会陪伴自己更久的寂寞妥协相处。
可是今天不一样。
出门的时候外面雪已经停了,空气里泛着凉浸浸的潮湿冷意。龚俊黑色刺绣衬衫外穿了件羽绒服外套,还戴了顶毛圈帽,眉眼几乎全被毛茸茸的帽沿遮住了。临走之前又不忘折回来拿了个口罩,把所有显眼的特征捂得严严实实。
首映会的地点选在了全市最大的一家影厅,媒体名额只占了位置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全部分发给了粉丝群体。龚俊在助理的陪同下刚一进场,就敏感地觉察到了细微而清晰的抽泣声,他稍侧了侧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几个聚在一起坐着的小姑娘。怀里抱着手幅海报之类的应援物,从露出来的模糊一角上看,应该是张哲瀚的粉丝。
龚俊一直竭力保持平静的情绪,在那一刻措手不及地狠狠拧成一团。泛酸滚烫的泪意飞快地从心底蔓延到眼底,他掩饰性地转过头眨了眨眼,在助理担忧的探寻眼神里轻轻摆了摆手。
座位被安排在了第一排的家属席,龚俊绕过人群低着头匆匆走了过去,本意并不想引起太多的关注和没必要的议论。他和张哲瀚的关系始终处于半公开的情况,没有直接承认,但也从未否定。圈里人都心知肚明,外界则是一直以来猜测什么的都有。
但是走到位置前停下脚步的刹那,龚俊望着后排举起的海报上笑吟吟的熟悉身影,忽然目光怔怔地顿住了。片刻后他伸手摘掉了口罩,紧接着从容不迫地取下了帽子,一张凌厉而漂亮的脸就这么毫不遮掩地暴露在了明晃晃的灯光下。
龚俊在陡然嘈杂起来的议论声和摄像机的拍照声里,平静而固执地坐到了位置上。
灯光熄灭,大屏幕荧荧亮起了光。
张哲瀚刚拿到这个本子时,是给龚俊看过一遍的。他当时固然很震撼很动容,但再复杂的情感,终究还是比不过看到文字里的世界在眼前真实上演时带来的冲击力大。
青年人肉眼可见地一天天消瘦下来,他像一棵伶仃锋利的青竹,在荒凉得连风都不愿问津的荒原土坡上执拗地屹立着,把自己立成了一块不朽的墓碑。
龚俊看过很多张哲瀚的戏,人生百态他差不多也演了个七七八八,不是没有过历经苦痛的角色。除去早些年的周子舒,他在之后的几年里陆续演过为理想献身为抱负而死的革命者,演过病痛缠身永失所爱潦倒残生的学者,演过被现实击垮变得疯癫最后举枪自杀的理想主义诗人。
那么多那么多被粉丝被观众珍而重之捧起来流了无数眼泪的角色,可谁都没有青年律师这样苦。
他瘦成了一把病态嶙峋的骨头,轻飘飘地裹在被风吹得鼓起的衬衫里。面前是被前来警告他的人撕碎了扔在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被暴雨浇得湿透的申诉书,和千辛万苦整理出来的各种证据材料。
青年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雨幕里,瓢泼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了他满身,砸得他几乎快要站不稳。他很慢地蹲下去一点一点在泥泞的土地上捡那些湿淋淋的碎纸,捡不完的,拼凑不了的,所有人看一眼就知道。
他比谁都明白。
但仍然还是执着地躬身去拾,夜太黑了,穷乡僻壤里连路灯也没有。他视力不好,眼镜也被踩碎了,黑漆漆的环境里什么都看不清。手被尖锐的碎石烂瓦划出了鲜血淋漓的细密伤口,血水混合着雨水滴落到被洇得看不出字迹的纸上。
青年攥紧了掌心里破碎不堪的废纸,抬头朝远处看了一眼。
他眼睛里灼灼闪动着一刻也未曾熄灭过的不甘,愤怒,坚定,与永不屈服的希望。
若此刻没有灯,哪怕今后也无人来指明方向,那他就长久地站在这里,把自己烧成一座灯塔。
龚俊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他想伸出手隔着屏幕去触摸那个在最后的疯狂时刻里,在一声凄厉的枪响过后平静地倒在血泊里的人,可他分毫都动弹不了。
身边和身后的观众席到处都是一片悲怆的哭声,而龚俊心里只有一个绝望又煎熬的念头在反反复复地闪烁着。
让我抱抱他吧。
让我抱一下他。
一下就好。
龚俊克制不住地躬身大口大口喘着气,哽咽被凝固在了喉咙里,铺天盖地的空气也变成了汹涌冰冷的浪潮,呛得他几乎就要溺毙而亡。
有一瞬间他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在为了谁而痛,是张哲瀚,是青年律师,还是仅仅不需要任何理由。
大幕落下,灯光恍若隔世般亮了起来。
片尾曲柔软地唱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屏幕上极快地浮现出一行行近年来有关扫黑除恶的新闻,紧接着是对主演张哲瀚的特别感谢。
剧组抓拍到的合照在悠扬的乐声里一张张浮现出来,嗓音沙哑的男声慢悠悠地唱:“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张哲瀚在拍立得的过度曝光里,抱着本书趿拉着布鞋蹲在土垄上仰头去看镜头。他嘴里还咬着半块杂粮面饼,在阳光下笑得一脸纯澈,眉眼弯弯的仿佛无忧无虑,不知愁苦。
连绵不断的掌声响了起来,全场都起立了。有人在泣不成声地喊张哲瀚的名字,有人在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说谢谢。龚俊没有动,他抖得实在太厉害,站不起来,说不出话,连坐着都要弯下腰去用手捂着眼睛,才能勉强不崩溃得太厉害。
采访的记者还在掉眼泪,红着眼睛识趣地没去打扰他。过了好一会儿,有个粉丝小姑娘不管不顾地跑下来闷头往龚俊手里塞了张纸巾。她看起来哭得很狼狈,眼睛肿得不成样子,说话还在一下一下地抽噎着,但仍然故作凶巴巴地朝着他喊:“别哭了!张哲瀚不想看你难过!他不能说,我替他说了!”
龚俊抬起头看着她,良久,很珍惜地把纸巾铺平和请柬放在了一起。他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里还盈着泪光,但还是努力地朝她笑了起来,说:
“谢谢你,我记住了。”
记者终于止住了抽泣,她把话筒递到龚俊面前,问出了那个许多人揣测了很久的问题。她说:“请问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参加这场首映礼的呢?”
龚俊在短暂的片刻里有些恍神,过往许多年的岁月从他眼前匆匆一闪而过。缱绻氤氲的光影里,是张哲瀚用不同语气不同神情对他喊出的各种称呼。
他客气而礼貌地伸出手,说:“你好,龚俊,我是张哲瀚。”
他笑起来,尾音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坐在他身旁晃着腿懒洋洋地拉长音调喊:“龚老师——给我拿罐可乐喝呗。”
他乐此不疲地以逗龚俊为乐,仿佛把他逗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有多么大的乐趣似的,刚到片场就咧起嘴角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叫:“嗨,老龚。”
他认真而珍重地拥抱着他,在千万人面前许下誓言,说:“这是我的弟弟。”
他捧着手机十指翩飞投入地打着斗地主,还不忘把腿搭在龚俊身上,然后骄矜地扬了扬下巴,说:“俊俊,往边儿去点儿,挡着我空调了!”
龚俊接过话筒,看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以张哲瀚爱人的身份。”
《信号灯》上映后没多久就冲到了全国票房榜一,紧接着势如破竹地一路斩获了国内外的各大奖项。从导演,编剧,后期,音乐到主演配角一个都没落下,把各类奖统统拿了个遍。
龚俊只出席了最佳男演员的颁奖典礼,去领了属于张哲瀚的那座奖杯。被镜头记录流传下来的视频里,他穿着身黑色西装,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另外一枚被穿成了项链的样式,坦然地垂落在衬衫外,取代了原本属于领带的位置。
朴素的银色指环在聚光灯下流转着漂亮的光芒,一朵舒展着花瓣的小玫瑰被拉近的高清镜头记录了下来。它就那么热烈而无畏地开在戒指上,开在龚俊的心里,开在年复一年日升月落的平凡人世间。
后来又过去了好多年,龚俊从电视剧拍到电影,然后尝试着做了导演,制作的第一部片子就顺利地拿到了新人奖。
他每年都在做公益,捐书捐衣服,建学校,帮山区修路,给需要的人筹建基金会,挣的钱大半都被无偿捐出去了。助理好几次劝他给自己留点儿,龚俊就乐呵呵地睁着双无辜的眼睛说,留了留了,别瞎操心,我心里有数。
他始终住在北京的那所小公寓里,工作室的一群人房子都不知道换了多少套了,只有龚俊守着在飞速发展的大城市里变得老旧下来的小区不肯挪窝。狗仔刚开始发现住址后还会来蹲他,后来就懒得来了,因为发现龚俊的私生活也没什么可挖掘的爆点。
到这里不得不提的是一段在网上广为流传让人爆笑的偷拍视频,是某个营销号的狗仔在龚俊楼下花坛边蹲守结果被他抓了个正着。男生推了推眼镜故作镇定理直气壮地解释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在干嘛,受广大网友之托关心关心你。”
镜头颠倒的嘈杂电流声中,龚俊的脸忽然近距离出现在了视频里。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这几年也慢慢开始隐居幕后,不怎么出现在大众视线内了,粉丝想见他一面难得都要抓心挠肝。
陡然这么看见还是不免被帅得倒抽一口冷气,一群从年轻时一路跟着他到现在的姑娘们唰唰唰地发弹幕,感叹号打得飞起:怎么能有人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帅!!!
紧接着后面就跟着迅速闪过去一串愤怒地反驳:你才一把年纪!!!
龚俊有了白头发,眼角也生出清晰的皱纹来,但眉眼间依然是难掩的英俊。他笑得挺温和,好脾气地安抚小记者说:“你慌什么,我这人也没什么有趣的事能分享给你听,非要打探的话不如我给你讲讲我和张老师的故事吧,正好最近在写回忆录,你帮我捋一捋思路。”
男生对这种神展开的剧情简直要傻眼了,茫然地“啊?”了一声,然后无措地被龚俊拉着顺势在花坛边坐了下来。
画面到这里就结束了,看热闹的网友哈哈哈哈哈转发了几万条,把倒霉的营销号和这位小记者一举送上了热搜。
有好事的人一边幸灾乐祸地嘲笑他们,一边顺着时间脉络把龚俊和张哲瀚当年的事又重新整理一遍发了出来。那些从炎炎夏日的《山河令》片场初遇开始的故事,于时光的掩埋下仍然历久弥新的爱意,在回忆的复苏下从岁月里再次让人窥见了一角。
一晃几十年过去,当初那批粉丝现在单身的单身带孩子的带孩子拼事业的拼事业,一群人很久不再关注网上的新鲜事。但是提及有关龚俊和张哲瀚的往事,顿时班也顾不得上衣服也没空洗了,拾起微博账号就开始追忆往昔青春时光。
时间过得太快,那些浪漫的,悲伤的,令人感慨的故事,兜兜转转跨越岁月的洪流,最终成为了别人口中的传闻。她们于炽热的夏日和乍暖还寒的初春里惊鸿一瞥,忽然看见一匹白马飞驰而过,再从梦里醒来,仿佛也只是过了很短的一瞬。
龚俊七十多岁的时候买下了一家临海的养老院,他和助理带着朋友们热热闹闹地搬进了这座经他指挥改造后,焕然一新的小别墅里。
一群老头儿老太太每天很快乐地聚在一起看新闻搓麻将在花园里折腾栽下的花花草草,龚俊闲着没事开始研究藤藤菜的种植方法,非要开辟块地出来种菜。助理懒得管他,反正做了一辈子助理了,没道理老胳膊老腿了还要追在身后管,索性任他折腾。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在下不了床走不动路之前,龚俊最后去了一趟墓园。
他腿脚不太灵活了,走起路来有些步履蹒跚,但仍然很固执地没有拄拐杖,一步一步很慢也很稳地走到了那块墓碑前。
石碑前数年如一日地放满了花,但在花朵簇拥的位置中央却空出了一块。衰败干枯的玫瑰被龚俊拿掉了,他用手擦了擦落在大理石台面上的灰尘,把新带来的那束玫瑰小心地放了上去。
热烈蓬勃的绯色后掩映着张干干净净的黑白照,张哲瀚眯起眼睛安静地笑着,依然还是年轻美好的模样。
而龚俊早已白发苍苍。
他很温柔地笑了笑,闪烁的眼神里满是怀念与无声的喟叹,他说:
“张哲瀚,我来看你啦。”
张哲瀚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昏昏沉沉地下意识抬头环视了一圈四周。
天色差不多黑透了,外头广场上正在热火朝天地办跳蚤市场,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喧闹声和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声。
讲课的教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拿黑板擦用力敲了两下讲台,惊雷般的金属敲击声把走神的学生勉强拉回来几个。他指着电子讲义慷慨激昂地讲国际形势,讲汉斯摩根索和他的六原则,唾沫横飞神色严肃。
而张哲瀚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埋着头隐没在人群里,在前面同学的掩护下睡得天昏地暗。
他不想睡的,公共课选了西方国际政治理论虽然不是他的原本意愿,但张哲瀚毕竟是个什么都感兴趣都愿意学一点儿的人。况且教授讲课确实保质保量,虽然没有多大的趣味性吧,但听听也很有意思的。
张哲瀚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撑着下巴摊开笔记本强打精神继续听课。然后在止不住的犯困里懊恼地想,要不是因为昨晚熬夜……
要不是因为选课的时候他在手忙脚乱地翻身份码取快递,结果没选到隔壁院教授的哲学课。导致他一气之下抱着刚拿到手的书愤恨地读了个通宵,接着神志不清地被同宿舍文学社的舍友拉去充了文艺汇演的壮丁,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帮对方改写《仲夏夜之梦》的剧本。
于是又连着熬了个通宵。
张哲瀚双眼无神地捱到了下课,一个半小时里什么都没听进去,顶着硕大的黑眼圈踩着铃声背着书包出了教室。
明天上午上综英课的老师出差了,于是早八在众望所归里暂时隐退。张哲瀚关掉了六点半的闹钟,准备今晚好好地睡一觉。他把写完有待修改的剧本和零零散散堆了一桌子的书收拾好,然后爬上床,一头栽进了被窝里。
他脑子里还在一刻不停地萦绕着福柯和魏宁格的哲学理论,这边你方唱罢那边我方登场,艾略特开始忧郁地在他脑海里幽幽念道:“我不是俄国人,我是立陶宛来的,是地道的德国人。”
张哲瀚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下意识地顺着这句话在心里继续默背,背到一半终于睡了过去。
他睡眠一直都不太好,褪黑素安神补脑液和各种中医西医都试了个遍,始终查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毛病,检查结果健康得很。他本人长年叱咤篮球场和跑道,能跑能跳的,几年都不见得头疼脑热一回,但偏偏就是睡不好觉。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哲瀚刚睡着了还没几分钟,就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
是个低沉的男声,温和地轻声喊他:“张哲瀚。”
张哲瀚翻了个身埋头钻进被子里,习以为常地想,又来了。
他从记事起就开始反反复复地做着相似的梦,梦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有时候是很年轻的,有时候是年迈的,但都很好听。
声控实在要命,以至于张哲瀚头一回听见这个声音时还挺满意的,心想低音炮嘛,不错不错。别人都说做梦听到有人叫你千万别答应,搞不好是鬼啊是鬼啊!而张哲瀚忘得一干二净,那人叫他,他就立马情不自禁地“哎”了一声,条件反射地说:
“我在呢。”
但从来都是只闻声音不见真人,挺拔修长的身影永远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在他努力想要看清的时候就越走越远,然后轻飘飘地消散了。
第二天上午,张哲瀚被忘记调成静音滴滴滴响个没完的微信提示音吵醒了。他烦不胜烦地划开手机瞄了一眼,是个好友申请。
睡眠质量差以至于回笼觉也很难睡着,张哲瀚煎烙饼似的辗转反侧了半天愣是酝酿不出一点儿睡意。他烦躁地长叹了一口气,一脸暴躁地翻身下床冲去洗漱间刷牙洗脸。
手机被他搁在了桌子上,再回来的时候聊天界面已经被嘟嘟比嘟嘟比一大串的消息刷屏了。
张哲瀚叼着根红酒味的pocky,震惊地看着这位刚刚被他放进列表的新朋友自顾自地不停絮叨着,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加了个什么人工智能废话软件。
再定睛一看,人家自我介绍明晃晃地写了:东大文学社副社长,龚俊。
张哲瀚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靠着桌子去翻看聊天记录。
龚俊先是打了招呼说明身份,然后再很有礼貌地感谢他为节目表演改编剧本,接着就剧本跟他提出了一些见解和看法。张哲瀚看得仔细,一根pocky吃完了就下意识伸手去摸下一根,读完记录后一整袋零食早就被他咔嚓咔嚓地啃完了。
他被齁得不行,又跳起来到处找水喝。
外面天色大亮,初夏炽热的阳光明晃晃地顺着敞开的窗户泼洒进来。室友去吃饭的去自习的都走光了,就剩他一个人穿着身史努比的卡通睡衣,在寝室里悠闲自在地晃来晃去。
张哲瀚搬着板凳坐到了阳台,膝盖上摊开放着剧本和《莎士比亚全集》。他对龚俊提出的建议颇有兴趣,觉得这个人是个可造之材,是个可遇不可求的知音。
他是学英语出身的,从小到大又一直在读各类文学,对这些作家也好作品也好有一套独特的见解。很少有人能完全契合在他的想法上,然而龚俊做到了。
惊喜的新鲜劲儿蹿腾得他饭也顾不上吃,边哗啦啦地翻剧本边打字想约龚俊出来见面聊一聊。
张哲瀚说:下午去学校对面咖啡店坐坐?我把本子带过去修改。
对面迟疑了几秒钟,正在输入中来来回回闪了半天,最后发来了一句让张哲瀚目瞪口呆的话。
龚俊:今天不行,我在庙里修禅呢。
张哲瀚手指颤颤巍巍地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半天,心里的疑问呼之欲出地噼里啪啦涌成了无数巨大的问号。庙里?修禅?他出家了?他休学了?他剃度了?不上学改当和尚了?那他和我讨论剧本干嘛?难道是临时工?寺庙还招打工的吗?
张哲瀚惊悚地想,不会是疯了吧。
龚俊见他半天没回复,心下了然地发来了几行详细的解释。他老神在在地说我十几年来一直在做一个差不多情节的梦,梦见有个人在喊我的名字,算命的说我前世有未尽的缘分在等着呢。但是找了这么久也没找着,最近被折腾得严重失眠,索性就来庙里清清心静静气。
张哲瀚惊诧地睁大了眼,有点恍惚地想,原来不仅是知音,还是同病相怜的知音吗。
他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连宝贝无比的书掉在了地上也没心思捞,按着对话框里的喇叭直接给龚俊发了条语音。
他说:“你得来见我一面,就现在。”
日头已经升到了最高,张哲瀚胡乱套了件白色衬衫,从楼下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把剧本以及顺手拎出来的《理想国》一起放进了车筐里。他潇洒地踩上脚蹬,迎着风朝校门口飞快地骑去。
车顺着博学大道一路向前,途经广场水花四溅的音乐喷泉,路过蓬勃盛放的野蔷薇花丛,在悠扬的广播乐声里穿过了长长的梧桐树林荫道,到了大门口。
张哲瀚扯出校园卡刷卡出校,结果挂在脖子上的卡套绳子和项链绕在了一起,银色链条下的玫瑰被紧紧缠在了卡套里。
他一边单手扶着车把,一边低头费劲地去解卡成死结的绳子。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S线,下个瞬间他就在此起彼伏的“小心”惊呼里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人。
张哲瀚吓得魂飞魄散,立马什么都顾不上了着急忙慌地抬头去看。视线范围中的一切忽然天旋地转地模糊起来,不远处的红灯正在闪烁着鲜明的灯光,缓慢地一步一步倒数着秒数。
三。
大雾散去,梦境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那个始终看不清的背影,终于在明亮的天光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二。
高大挺拔的身影在他眼前一点点露出了原本的面容,英俊深邃的五官,一笑就弯起来的眼睛,扬起甜蜜弧度的唇角,和那声再熟悉不过的——
一。
“张哲瀚。”
他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淹没了,无措而泪眼朦胧地撑着车把说不出话。梦境四下消散,与近在咫尺的现实成为了他眼前唯一的世界。
龚俊龇牙咧嘴地捂着肚子,身上还残留着似有若无的檀香味。他一声下意识地“你怎么不看路啊”,在看清张哲瀚的面容后霎时梗了在喉咙里。
周遭一片寂静,灿烂的日光破开云层朝下倾泻着万顷光辉,苍天梧桐上嫩绿的新叶在风声里簌簌作响。路边的音像店正滋滋啦啦地在老派情歌里念着首情诗:
“与你相遇是久别重逢,一定在别的时间里爱了你很久很久。”
龚俊怔愣了半晌,终于在张哲瀚泣不成声的神情里,伸出手来一点点擦掉了他落下来的眼泪。
夏日的风自由而热烈地吹过绿荫,蝉声寥落地从树梢一声声落下来,普通得像存在于千千万万个时间长河里的夏天。
他眉眼温柔地笑了起来,说:
“这位同学,我是不是认识你。”
*“和你初遇是久别重逢,一定在别的时间和地点已经爱了你很久很久。”是引用,出处不明。
*《春夜喜雨》出自杜甫的古诗,原诗意在讴歌来得及时、滋润万物的春雨。在这里既指多年前意义非凡的春日,也指故事历经坎坷终将圆满,他们最终会再次相遇。
【温周】未展眉
*简介:雪山上,一切看似尘埃落定,阿絮却罹患心病
*HE
01 白玉京
张成岭行至半山腰处,天上忽又落下雪来。这山上的时令好生古怪,半年之中铅云压顶,罡风四卷,另外半载却又是晴空朗照,一碧如洗,然而无论何种时候总是寒凛料峭,放眼望去满目清冷,浑不似凡俗人世。
寻常人耐不得这透骨寒凉,就连野物也极少出没,张成岭如今虽习得了些许功法,然而内息浅薄,每每前来都要披毡穿袄,饮酒暖身。眼下他驭着牛车,满载一应物什,倒越发像是山下越冬的猎户。
按说今日本不该他上山,周子舒曾吩咐每月十五前来拜见一面即可,届时检验武艺,传授功法,自不必提。只是前些日子新得了一...
*简介:雪山上,一切看似尘埃落定,阿絮却罹患心病
*HE
01 白玉京
张成岭行至半山腰处,天上忽又落下雪来。这山上的时令好生古怪,半年之中铅云压顶,罡风四卷,另外半载却又是晴空朗照,一碧如洗,然而无论何种时候总是寒凛料峭,放眼望去满目清冷,浑不似凡俗人世。
寻常人耐不得这透骨寒凉,就连野物也极少出没,张成岭如今虽习得了些许功法,然而内息浅薄,每每前来都要披毡穿袄,饮酒暖身。眼下他驭着牛车,满载一应物什,倒越发像是山下越冬的猎户。
按说今日本不该他上山,周子舒曾吩咐每月十五前来拜见一面即可,届时检验武艺,传授功法,自不必提。只是前些日子新得了一批白玉籽料,刨除重建四季山庄所用,剩下的恰足制成一套案几镜台,张成岭念着师父在雪山上用度短缺,便命人一力赶制,早早运送上山。
雪天路滑,马慢车缓,将至日暮方行到武库门前。张成岭跃下车来,上前叩门,甫一上手便发现大门虚掩,推之望去,内里一片昏茫,并无灯影人迹。
他心中惊疑,掠过千万繁芜念头,生恐周子舒与温客行两人遭逢变故,再度不告而别。正当六神无主之时,忽听得山坳处传来隐约动静,当即使出流云步拔足奔去。
方冲下山坡,便远远瞧见一人站立不动,飘雪于他周身缭绕环卷,比之发色亦为黯然,恰是温客行。
张成岭心中大安,遂敛容收步,走到近前,抱拳行礼道:“见过师叔。”
温客行回首略一点头,又扭头一自凝目远眺。张成岭随之望去,乃见周子舒静伫于山坳之内,发上肩头覆满落雪,不知已站了多久。
张成岭一时纳闷:他师父与师叔习得六合神功之后譬如天人之境,自有精深内息护体,冷热难侵,浮沉不染,如此方能安居于这不毛之地。缘何周子舒眼下独身在外顶风冒雪?总不至于是醉心雪景吧?
纵然满腹困惑,也不可失了礼数,张成岭刚要上前通禀行礼,却被温客行拦下。他甚为莫名,却惮于师叔神貌冷峻,唯恐多言犯忌,只得候在一旁。
无人言,无人动,漫扬大雪之下,万籁阒寂。
半晌乃见周子舒转过身来,瞧见身后所立之人,喜道:“成岭,你如何来了?”
张成岭正欲开口,又见恩师越过自身望向背后,继而疾走几步,向温客行道:“出来作甚?这般大的雪,快随我回去。”言罢,扯其袖角将人拽回了武库。
三人进得库中,点上烛火,团团围坐下来,张成岭道明来意,又一一详禀了近来庄中事务,攀谈间不由腹中发饿,饥肠辘辘作响。
他牢记周子舒与温客行不用俗食,上山时往往自备干粮,哪知取出面饼刚咬上一口,便听周子舒打趣道:“越长越回去了,跟个小童一样,三餐之外还要再吃零嘴。”
张成岭手捧面饼,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他赶了半日的车才到山巅,眼下已至酉时,合该用饭,怎的就贪吃了。刚要解释,却见温客行长臂一展,拿起白玉杯递过来,道:“成岭,后山新现了一汪泉眼,甘甜可口,快尝尝。”
递接杯盏间,温客行暗中向师侄使个眼色,授意缄口,转而又道:“阿絮,我同成岭去将车上物件搬进来,你且等等。”
周子舒本在默写独门心法,待稍后传于徒儿,闻言搁笔道:“我去吧。”
温客行将嘴一瞥,似是不忿道:“我又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秧子,这些活还做得来。”语毕起身,气冲冲便往外走。
张成岭觑一眼周子舒,见恩师颔首应允,便也紧随其后。出了武库,却见温客行负手立在车边,面容沉郁,全无方才幼稚赌气之貌。
“师叔,我师父这是怎么了?”张成岭憋了满腹纳罕,一时间却又毫无头绪,周子舒看似无恙,却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
“他有护体真气,怎么凭白落了满身的雪?还察觉不出身后有人?我上次来时,也不过在廿日之前,那时瞧着并无异样啊。”
温客行默然片刻,方道:“你师父在雪中站了半个时辰,却只当是弹指一刹。”
他抬起手来,雪花于掌心之上翩跹回旋,遭真气所阻,久久不落,又叫寒风卷去。
“三日前,他忽有这失神之症,每当出神之时,便好似忘却了世间一切,时辰、功法、旁人……他全都毫无所觉……”
张成岭喉头一紧,忙道:“这可如何是好?万万耽误不得,我这就下山去请大夫!”
温客行摇首道:“六合心法大成后已非泥胎凡体,寻常大夫怎堪一用。何况我已诊过,阿絮的经脉通畅,五脏和顺,护体真气亦未散去……身上并无不妥。
我翻阅武库藏书,只在几部道家典籍上寻见相似病症,名曰‘离魂’,其言身患此疾者,乃是遭邪魅摄去了三魂六魄……这般说辞,简直一派胡言!”
其时动怒,周身飞雪如瀑倒卷,轻柔雪花竟如铁蒺藜一般锋锐无伦,在张成岭的衣袍上刮开条条口子。
温客行阖眼略稳了稳心神,又道:“那书上又言:一旦生人离魂,万不可骤然惊扰,若吓破元神,便再无回转。我虽不信甚么‘离魂’妖言,却也不敢顶冒丝毫闪失,只好寸步不离守护在侧。”
言罢,缓叹一声,仰首静默不语,夜幕之中难辨其容色,俄顷方道:“这半年来他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地照料我,我知他心中积郁甚多,可每每稍有提及,他总避而不谈……”
当日温客行以性命为注与周子舒共练六合心法,本已油尽灯枯,命不久矣,周子舒于惊心骇神之时只顾拼却一身内力搭救,竟无意之中参破了合修真谛——阴阳融容,死生吐哺,往复不灭。
温客行既能以全数真气助周子舒冲破死关,反之亦未尝不可。是故周子舒先以泰半内力护住温客行生门,再以己身昼夜炼化内息,以此缓缓修弥温客行的寸断经脉,如此半年有余,方将人养得囫囵完好。
其间几多呕心沥血,几多殚精竭虑,自是不堪言状。
如此却也落下了个无伤大雅的习性,哪怕如今温客行业已大好,周子舒仍是将其视作瓷人一般,只恨不能事事代其所劳。温客行几次宽慰劝解,全然无用,还不待他想出个主意来化解周子舒的心结,其人便生了这离魂之症。
愁苦间听得脚步声响,原是周子舒许久不见二人折返,出门来寻,待走近了,先将温客行上下打量一番,道:“可是哪里不适?”
“倒真有些,”温客行见他似怨似急,仿如倚门待月的佳人,不由起了逗弄心思,俯身攀在周子舒肩上,笑道,“这么一会儿不见你,想得心口疼。”
若是先前,但凡他当着旁人之面吐出甚么孟言浪语,少不得要挨上一通嫌弃数落,可眼下周子舒竟尔将这番戏言当真,急急抓了他的腕子把脉,又自怀中取出悉心炼制的丸药敦促温客行吞服。
如此仍不安稳,续续低喃道:“怎么好端端的心口疼?可是哪处经脉有损?快回去脱了衣袍,叫我细细诊验。”
温客行更是有苦难言,两人定情日久,少不得共赴巫山,可这半年来周子舒为他擦身敷药似是早已见而惯之,即便同榻而卧,这人的整副心肠也全系在他的安危之上,全无半点遐思。
“当真不碍事,我骗你作甚。”温客行一再作保,又唤张成岭将车上物品拿来过目,好歹算是哄得周子舒安下心来。
待安置好一应物什,已然夜深,张成岭便留宿于武库之中。他这半年来断断续续往山上所运之物,皆是为师父师叔秉意专制,做工用料,无不精巧。原先武库内的陈设多有老旧,几番淘换下来,已是别有洞天:库内明玉为桌,库外冷雪作栏,当真好似天上白玉京。
许是被温客行灌了太多醴泉,张成岭睡至半夜起身如厕,睡眼惺忪地出了武库,方便完毕,正要折身返还,忽见雪中隐有人影。
他揉眼定睛细看,其者素袍当风,遍身绕雪,除却周子舒又为谁。少年当下心头一跳,屏息再行几步,轻唤师父,果真未有回应。
张成岭匆忙奔回洞内叫醒温客行,后者先前所服丸药大有安神之效,入寐深沉,居然未曾发觉周子舒已悄声起身。
他二人出得洞外,并不敢仓促动作,却见周子舒并不如先前那般失魂静默,反倒逡巡不定,似是在寻些甚么。
温客行不由走近,唯恐惊惹了发病之人,几番欲言又止,伸出手去亦不敢触碰,五指虚虚空握,颓然垂下。
反倒是周子舒似有所感一般转身望来,见着温客行便凝目不瞬,喃喃道:“你到哪处去了?”言未尽,竟尔落下泪来。
温客行既惊且痛,再也顾不得甚么书上警言,当即展臂将人拥入怀里,不住道:“哪儿也不去,你瞧,哪儿也没去。”
他一径安抚,却迟迟未听怀中人出言,便松开稍许低头去瞧,岂料一看之下更是方寸大乱。只见周子舒眉尖颦蹙,眸光涣漫,仍自潸然泪下,显然并未将他所言听入耳中。
“阿絮,阿絮,”温客行扶其双肩,凑声唤道,“你且看我,看看我,我是老温,温客行。”
如是反复者三,方见周子舒羽睫微颤,眸光粼粼,定于眼前人面上:“老温……”
“欸,是。”温客行紧忙应下,正欲为其揩泪,便被周子舒揽颈抱住。
“你还活着……我可是发梦?不是,不是……”周子舒语难成调,倏然又握住温客行白发,急道:“你头发怎么了?怎么白成这样?莫非只有在梦中……你才肯与我白首相见?”
字字句句,如斧钺加身,剜凿肺腑。
温客行强忍心头剧痛,稳声道:“阿絮,不是梦,我们在雪山武库呢,你可还记得?”
“雪山……?”周子舒甚是迷惘,小心翼翼道:“可你是自白鹿崖摔下去的……”
听闻此言,温客行登时如遭雷殛,引得真气亦混沌暴行,如狂龙摆尾,将二人周身一射之地的积雪扫卷殆尽。更似有千钧铁块堵在胸口,直压得他舌根生疼,吐不出只言片语。
“不对,不是……”周子舒猛然推开温客行,连连踉跄后退,立于危崖之上:“你跌下山崖,我亦跳了下去……武库……武库……你以命换命……就快死了……”
思及此处,更是不能自己,恨不能当即舍命相随。漫卷飞雪之中惟见衣袂战战,青丝慄慄,浑如天宫谪仙,不若片刻即会临风归去。
张成岭眼见师父离魂,师叔又真气逆行,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能救!你与他共修六合心法便能救!”
此一言当真奏效,周子舒闻之,眉宇间隐现思忖之色,温客行趁机提气跃上前去,揽腰旋身,将人掳下了危崖。
“老温,”刚及立稳,周子舒便抬起头来,冁然笑道:“我能救你了。”他面上泪痕阑干,眼下莞尔展眉,更如栀花染血,叫人肝肠寸断。
“好,好……你定能救我。”温客行委实不忍周子舒再遭心魔啮食,当即抚其睡穴,叫人昏眠过去。
张成岭目送温客行紧抱师父步入洞库之内,四下环顾,惟见山白雪白天茫茫,心中不由发冷:那天上白玉京,原来竟是这般寒凉彻骨吗。
-tbc-
这篇就是构思许久的雪山上阿絮PTSD梗。
所谓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罹患此病极为常见,并非是因为不够强大,相反,有时候正因为过于强大,才会面对更多的失去和死亡。
而两次直面挚爱死亡的阿絮,到底是如何熬过来的?
*本篇涉及的PTSD症状标准出自《神经损伤与功能重建》2014年7月·第九卷·第四期
症状标准B:侵入症状中的分离症状(如闪回发作),部分或完全意识丧失;当再次暴露于与创伤事件的某一方面类似的内外部线索时,出现强烈的情感反应;
症状标准C:回避症状:长期刻意回避与该创伤相关的刺激;
症状标准D:认知情感的消极改变,不能回忆创伤的重要方面,感情受限。
*标题出自“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温周】小狐狸❤
【狐狸温客行×道士周子舒】 HE 8.7k完
【一个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故事】
温客行盯那座山庄盯很久了。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一呢,因为里面养鸡,又大又肥,馋得他夜里辗转反侧;二呢,里面住着的男子,长得很是合他心意,他在盘算着到底是把他骗到手还是一口气吸干精气助长修为比较好。
作为一只渡劫失败的狐妖,九条尾巴没了八条,剩下一条怎么也变不出来,就剩下一头白发能显示他异于常人之处,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何年月的,除了内里还能看出颜色,其余地方都磨损得不成样子了,真不知道那场天劫怎么就那么厉害,劈得他晕头转向到现在都没恢复好,唯一好在...
【狐狸温客行×道士周子舒】 HE 8.7k完
【一个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故事】
温客行盯那座山庄盯很久了。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一呢,因为里面养鸡,又大又肥,馋得他夜里辗转反侧;二呢,里面住着的男子,长得很是合他心意,他在盘算着到底是把他骗到手还是一口气吸干精气助长修为比较好。
作为一只渡劫失败的狐妖,九条尾巴没了八条,剩下一条怎么也变不出来,就剩下一头白发能显示他异于常人之处,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何年月的,除了内里还能看出颜色,其余地方都磨损得不成样子了,真不知道那场天劫怎么就那么厉害,劈得他晕头转向到现在都没恢复好,唯一好在他还留着条小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修行这么多年的狐狸精,现在法力尽失,连套像样的衣服都变不出来,还真是失败得很,温客行沮丧地看着河面,扔了一颗石子进去打碎自己不怎么体面整洁的倒影。
他可是一只很爱美的狐狸啊。
好想吃鸡,趁夜溜进去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半夜三更在山庄外的墙根外来回溜达了好久,费劲巴力地顺着一棵树翻进去,一边恼恨自己竟是法力全无,要不早就把这个漂亮的山庄……还有那个英俊男人收入囊中。
圆月高挂,夜空无云,按理来说不是作案的好时机,但耐不住一双罪恶的手已经伸向了鸡窝。
“这位兄台……”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温客行心里一咯噔,缓慢地转过身,他狼狈地蹲在地上,一只手还伸在半空,仰着头看着那个丰神俊逸的男子,月光倾泻在他身上,青黑色的长袍也明亮起来,他却没有任何生气的神色,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看他,吓得他不敢喘气,恨不得遁地消失——如果他还有他的法术的话。
“小生失礼了,抱歉打扰,这就……告辞,告辞。”温客行又心虚又害怕,刚要开溜就被拉住衣服。
“兄台留步,今日相遇也是缘分,若不是遇到难处,想来也不会……”周子舒眼神扫了一下有点凌乱的鸡窝和吓得缩在一起的几只鸡。
“……不瞒兄台,我本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奈何被山贼抢走了钱财行李……哎呀这,读书人绝非这等宵小之辈,实在是……有辱斯文。”温客行信口胡诌,眼睛乱转只想着赶紧逃出去,他现在是货真价实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狐狸精,被人识破还得了?
“兄台说笑了,我四季山庄方圆三十里没有山贼,不知道阁下是从哪里来?既然要上京赶考,现下可有歇脚之处?如果没有,不如在这里稍作休整,明日再议?”周子舒拉住他衣袖的手没有松开半分,眼神锁在他脸上,盯得他不敢反驳,自己编得漏洞百出的谎言也不知道该怎么圆。
呆呆点头,之后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完全先敷衍下来然后趁夜逃走啊。
——然后他就在这位英俊男子带着他下塌的屋子里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在下四季山庄庄主周子舒,不知兄台尊姓大名?”这人笑得可真温柔啊,眼睛弯弯的亮亮的真好看。温客行都有点分不清谁是狐狸精了,这个人近看比之前偷偷远看更好看了,他舔舔唇,这个人还给自己喝鸡汤,看来人类也不是都是坏的。“温,温客行。”
“好名字……温兄,昨晚休息得可好?”温客行看着这人笑眯眯的,眼角眉梢都是温柔,比春风都醉人,痴痴地点点头。
“那拿钱吧,连吃带住,一共十两。”笑得温柔的人冲他伸出手,他还呆愣着没反应过来,“擅闯民居,蓄意偷盗是一桩;睡了我们山庄的房,吃了我们山庄的饭,又是一桩,不知道温兄是想从哪论呢?”
温客行才明白过来,自己看上的原是个笑面虎,面色一变拔腿就要往外跑,“温兄,下山的路只有一条,临近山脚有一座白云观,那里面的……道士,可不会像我这么好说话能轻易放过你,你说,对吧?”温客行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他们手里有符咒,还有阵法,就是那种……让人,不,让妖灰飞烟灭的阵法。”周子舒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却让温客行后背发凉。
“周兄说笑了,在下只不过一介书生……”
“那不如我现在派人请他们过来?”他步步紧逼,温客行冷汗直流,谁能想到他初出茅庐就被逮个正着,“周,周兄,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从未害过人,只是想……只是想……”抓着桌角的手都泛了白,咽着唾沫,想说来这的目的是勾引人,又觉得现在已经人为刀俎多说无益,急得慌了神。
“那还钱来我就放你走,这很公平吧。”这人哪是什么俊逸公子,根本就是个恶鬼。
“我没钱。”温客行脖子一梗,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根本就没发觉自己是默认了狐妖的身份。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不如你在我们山庄干活抵债如何?一个月三钱银子,不到三年你就还完了……”
“吃住一晚上要十两银子,你们是黑店对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人类有那种人肉包子的黑店,比我们心狠手辣得多!”温客行委屈又恼火,声音也大了起来,瘪着嘴巴想摔碗又怕多算钱,只好重新放在桌子上。
那人看着他思索片刻,貌似善心大发似的,“我们只是普通的私人山庄不是什么黑店,那不如就两年整好了,温兄别想着溜,我们四季山庄最出名的就是机关,你要是擅作主张踩到什么碰到什么出意外,那这……”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身份的?你也是道士?”他不死心地想要再挣扎一下。
“算是吧,只不过我道行不深,至今为止也只逮住你一个妖。”周子舒端走了碗,临了还给他留下一个很让他生气的微笑。
好气啊。竟然栽在一个从来没有抓住妖的低等道士手里,这简直是对自己的莫大侮辱。怎么会看走眼呢?竟然把天敌当成心仪对象,这么多年简直白修炼了。温客行在这个房间里憋闷了一整天,直到晚上那臭道士来敲他的门。
“温兄……要不要收拾一下自己?免得旁人说我虐待四季山庄的客人。”温客行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收拾就收拾,已经这样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么大的一个山庄冷冷清清的,温客行从浴房出来之后看了看四周,好像没人,蹑手蹑脚准备溜走,一转身的工夫,那个青黑色的身影就站定在他面前,好像在他身上布了罗盘似的,“周兄,你功夫真好,走路都没声音。”
“鄙人不才,师父教得好。走吧温兄。”
臭道士,早晚把他头发揪秃变个大秃驴。
长久未梳理过的发丝凌乱打结,沾过水之后更是梳不开,温客行越是想要维持一下仅剩不多的身为妖的尊严,越是把自己搞得愈发狼狈,苦着脸拿着梳子硬是拽下一大把。
“臭道士你还不走站那干嘛?”
“我身为庄主,这个山庄我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那理所当然的模样真的愈发欠揍。自己怎么会被他的皮相迷了心呢?
只是也奇怪,乱草一样的头发在他手里慢慢就理顺了,沾着花水的梳子梳得他头皮放松,人也放松了警惕,差点就往身后的怀里倒。
“温兄,我们山庄很大,每天的活儿也很多,可我只有一个徒弟,现在好了,你来了,能帮他分担了。”
“你这个臭道士是不是预谋好了就是专门讹我来做免费奴才……啊扯我头发!”温客行一把夺过梳子委屈地护着自己的头,在被扯痛的地方揉着。
“……洗衣做饭劈柴烧水浇花种树养鸡养鹅……我徒弟知道有人分担肯定会很高兴。”
“你徒弟?小道士?他知道他师父收了一个狐妖做奴才吗?”
“他比我还高兴呢。”
不过他也没说错,那个半大小子见到他也没有拿出什么符咒法宝要收了他,就是死死盯着他,盯得他紧张到打碎了一个小坛子,“从你工钱里扣,一个坛子五十文!”魔音贯耳如影随形,都不知道他怎么看到的,明明刚才还不在这。
“臭道士我诅咒你!”
“可以,一个诅咒一百文,你想诅咒几个?”
“……”妖生凄惨。
惴惴不安地远远跟着臭道士把整个山庄走遍,那人怎么这么絮叨,美人不都应该是灯下独坐默默无语的,怎的和他想象中……大相径庭。空气中传来新油漆刺鼻的味道,连浓郁的桂花香都盖不住,“喂,你师从何派,为什么我在这修炼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个什么四季山庄派,平地起高楼……我怎么觉得你们才是妖精。”
“哎,真是杀人的喊救命,偷钱的喊捉贼,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啊温兄?我只不过是不入流的野狐禅罢了,要不然也不能这把年纪才抓住你这么只笨狐狸,想来也真是惭愧啊。”那人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摇着把破扇子,说着让他气个半死的话。
温客行翻了个大白眼,无声地在他身后咒骂着。
“别盯了,不会下毒害你的,我们也得吃。”周子舒看着不敢下筷的温客行,不咸不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噗呸呸……这什么鬼味道……你们这么大的山庄请不起厨子吗?”温客行嫌弃地吐出烧了个半焦的鸡肉。
“有啊,这不就是。”周子舒抬起头理所当然地努嘴朝他示意。
“你一个月三钱银子,就想买断我做全天候长工?”
“那你去官府告我啊温兄,如果你不会写状子我可以帮你。”
“……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又不是人,你是妖。”
“啊!!!”温客行气到不知道说什么,直接摔碗走人。
“师父……”成岭想撤下饭菜,被周子舒拦住。
“没关系,反正他走不出这个山庄,吃饭。”周子舒面色如常,烧焦的鸡肉,也是鸡肉。
温客行,一个作为欠了道士人情和钱双重债务的狐妖,脾气倒是大得很,在屋子里躺了大半日,似乎是笃定了这个臭道士不会把他怎么样。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屋子外一个托盘,托盘上一个小瓦罐,里面是满满的鸡肉粥。
……如果待在这里能衣食无忧的话,好像也挺不错的。这人虽然嘴巴坏了些,心肠好像不坏。狐狸觉得这里总比风餐露宿好点。
就是这个山庄也太大了些,每天打扫都要他半条命去,要不是他没地方去……当然他看过那人“无意”间展示出来的这一圈机关之后,他发现自己好像也的确是出不去。
“周半仙,我问你,你是不是故意的设个陷阱等我钻?”越想越不是味儿的狐狸拎着大扫把叉着腰兴师问罪。
“啧,才看出来啊。”道士盘腿坐在廊下,品着茶优哉游哉地看着他唯一的笨徒弟练功。
“你!这就是正道君子吗?”狐狸把扫把一扔,越发觉得憋屈。
周子舒浅笑,“我可没说过我是正道君子,而且……趴在墙头偷窥最后上钩的人又不是我。”那双闪着光的眼睛不躲不闪,直看得他脸蛋通红。
这人竟一早就知道……温客行咽了口口水,陷入短暂的语塞。羞赧至极的狐狸如果能变出尾巴,都恨不得用其掩面而逃。
好在臭道士还有点分寸,没有步步紧逼,接下来的日子也没有再用此事揶揄他。倒是真像正经债主和欠债的长工,种花栽树烹茶煮饭,从一开始的鸡飞狗跳到后来逐渐熟练起来。玩遍了山庄之后,他也逐渐得了个中趣味,湖里捞鱼,荷花池里挖藕,每天一早的新鲜鸡蛋,格外粘他的动物幼崽,还有这人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喝不完的美酒,就一件,除了晚上睡觉,这人比自己的尾巴还听话,总紧紧跟着自己。
不远不近,风筝一样,每当他觉得被监视了很不满想要抗议的时候,那人的眼神总让他开不了口——
像倒映在酒杯里的月亮,亮得过分,又柔软易碎,这也是他越来越没有办法回嘴的原因。嘴巴毒得很,而眼神又甜得怕人。他没有见过其他道士,但他觉得正经道士不是这样的,这些正道人士见到他们这种妖,定是要打要杀一定要置于死地,偏生这人怪得很。
用个那么蹩脚的借口把自己扣下……不对,应该是顺坡下驴乖乖听话留在这里的自己更加离谱。小狐狸在床上翻来覆去,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但脸还是热的,根本降不下温。
在似锦的满山坡繁花里打滚打累了的狐狸懒懒地躺着晒太阳,晒得心都快化了,微睁开眼偏过头去看在一旁在桃花树下闭着眼的人。
又是一身酒气。这人怎么这么爱喝酒,温客行轻轻把他手边的酒壶拿到一边去,四下看了看,成岭不知道去哪儿了,也是,这个做师父的心狠手辣从不放松对那小子的教导,他一得空还不得撒欢儿。
虽说严师才能出高徒,但他这种一瓶不满半瓶晃没什么水平的道士能教出什么高徒?怕是还不如他。窃笑的狐狸被春风迷惑,只觉得睡着的道士比初见时更顺眼了几分,挺直的鼻梁还有花瓣似的嘴唇,无一不合他心意。
希望他没有发现。在鼻子和嘴唇留下两个吻的狐狸跑得飞快,连满山满谷的花香都追不上他。
只是十两银子总有还完的一天,周道士说话算话,还为他摆了践行酒宴,满满一桌子都是他爱吃的,还给他打包好了一包袱干粮零嘴新衣服,他冷着脸耷拉着眼睛,看着那个一脸喜气仿佛送瘟神一样的臭道士,一口都没动,只干了五壶好酒。
行啊,走就走小爷还不稀罕呢。温客行只想在临走前多占些便宜,不喝白不喝。
……他错了,他还是很稀罕的。舍不得离开这里,离不开这里的一草一木,离开成岭那个笨小子,离开……这个温温柔柔的臭道士。
然后他选择了最笨的办法。
周子舒和成岭闻声赶来的时候,醉狐狸已经砸碎了一屋子的瓶瓶罐罐,手上的琉璃杯子被成岭一把夺过,面色酡红一脸无辜蹲在屋子中间的人还指着一地狼藉笑得一脸得意。
“臭道士,算算账吧,看看这些要赔多少钱。”
成岭已经跑去拿扫把了,此时屋子里只剩这两个人。温客行以为自己会把臭道士激怒,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倒是直盯得他心里发毛。
“笨狐狸。”良久之后,一声浅浅的叹息,他被人拥入怀中。
醉意朦胧间,他摸到了潮湿一片,是汗水还是眼泪?他分不清了。
第二天醒过来的狐狸呆呆地躺在周子舒的床上,活像被占了便宜之后不知所措的小娘子。
“傻了?”一旁身着单衣满面倦容的道士拐他一下,把他拉回现实。
“这……这,道士,昨晚上我是不是喝醉了……”
“对,不仅喝醉还兽性大发。”一字一句宣判他的死刑。
“完了,你肯定要杀了我了……”破罐子破摔的温客行一骨碌钻进被窝里装作一切没发生,心却擂鼓一样吵得他无法思考。
“我杀你做什么?”
“自古正邪不两立,人妖殊途天地不容,话本子里都说了,这种事倒霉的永远都是我们妖,被人收走元神金丹打回原形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温客行胡言乱语起来,羞得停不下嘴只想让周子舒不要再说。
“你在四季山庄外偷窥的时候怎么不说天地不容?你偷亲我的时候怎么不说冒天下之大不韪?昨晚上折腾一整晚的时候怎么不说人妖殊途?”隔着被子,道士的声音穿入他耳中,清清冷冷,似乎还带着点怒意。
“我……我,我……”无法反驳的狐狸被揪出被窝,两个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人妖殊途就人妖殊途,正邪不两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没什么本事的笨蛋道士,你是没什么法力的笨蛋狐狸,再说了,你昨晚发酒疯欠的债还没还呢就想走人?”登徒子一样揉着他的脸,他呆愣的模样落在周子舒眼中只觉得可爱。
“多……多少钱?”狐狸愣愣地问。
“拿这辈子还吧小长工,我的便宜可不是这么好占的。”周子舒眉眼弯弯,狠狠咬了他一口。该死的,就连他眼角的细纹都这般合他心意。被压在床上的温客行只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
“那你若是负我,我肯定,不会…像话本子里那么善罢甘休。”酒劲儿还没过似的,晕乎乎的,磕磕绊绊地说着,就这么轻易许了一辈子出去。
“还真把自己当成小娘子了笨狐狸?”他头一回听到道士这样爽朗开怀的笑声。
成功让自己变成终生长工的狐狸,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接受这样的转变,然后一日胜一日的欢喜起来,最后理所当然地宿在臭道士的房间里再不挪窝了。
“臭道士,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出现更厉害的道士把我收走?”躺在他怀里玩着他手指头的白毛狐狸有一丝丝不安。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就算有,我也打得过,来多少我都打得过。”
“我这种废物小妖要是落入他们手里肯定死了连个响都没有。”
“我在前面怎么轮得到你送死?”
“可我也想保护你。”
“你不是狐妖吗?你见过哪个小狐狸保护道士的?”
“那我也没见过道士保护狐妖的啊。”
“我不就是吗。”
“你就抓住我这一个…也不对,是我自投罗网,你根本和我一样根本什么都不会。”
“我就抓你这一只就够了,难道你希望我去抓别的妖通通收到山庄?”周子舒揉着他的头,手指上有淡淡的药香,揉得他昏昏欲睡,却又舍不得睡,月光下的臭道士真温柔,像第一次见他那样,好看。
“哼,你抓去,你抓了我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你走了,我上哪再去找这么漂亮的废物小狐狸?”温客行感受到头上的按揉停顿了好久,不满地皱眉,抓着他的手往自己头上按,睡意渐浓。
“我会梳头发,念诗,做饭,买东西……你才是……废物道士……”
“所以你不能走,要在这里照顾我……”温客行入睡前听到他低声呢喃,安心地翻过身把怀里的人搂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四季山庄是个温柔到连风都舍不得挟雨裹雪的地方,是最适合消磨时光慢慢变老的地方。要说变数呢,就是成岭过年前从山下捡回来一个小女婴,孤零零地被遗弃在巷子口,他实在没办法放着不管。小女娃把他们三个大老爷们儿折腾得够呛,从喂米汤牛奶到换洗尿布再到半夜哄睡,威力堪比混世魔王。
“养女儿真不容易。”周子舒把小衣服晾上,回来就看着温客行怀抱着小女娃轻轻摇晃着,嘴里还哼着不知道什么调子。
“愣在那儿干嘛,快来抱她,累死小爷了。”大狐狸颇为不满地用气音招呼那个端着木盆呆愣在门口看他的臭道士。
“成岭呢?”
“他早就累睡过去了,你说你们道家子弟怎么体力这么差劲,还比不上我们妖……轻点抱,哎呦怎么又哭了……”温客行手忙脚乱地再把小娃娃抱住。“臭道士你怎么没有孩子缘啊?”嫌弃地瞥一眼周子舒,小宝宝一离开他的怀抱就咧着嘴要哭。
“因为她喜欢你啊,对吧,小念湘?是不是喜欢你叔公?”周子舒在小几案旁边坐下,自然地倚靠着抱着孩子的男人,手指轻轻摸着念湘的小脸。灯火摇曳着照在他们身上,温客行听到这人平平淡淡地扔下一个炸雷,眼神在他脸上转来转去,似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迟疑着开口,“叔……叔公?”
“怎么了?难不成你想让成岭叫你师娘,念湘长大了叫你师祖奶奶?”这个人嗑着瓜子促狭地开玩笑。
“呸,你坏透了你。”温客行低着头嘀咕一句,却不防一抬头就被吻住。而他的白发在子舒的手指间游走,比月光还柔,垂在草团上。
小念湘脖子上戴着一个琥珀坠子,不是告别的美酒离人的泪,它凝住了此刻,是相逢,欢喜,和爱意。
春去冬来两三载,念湘从襁褓里的小娃娃长成娇俏的小姑娘,温客行梳起小姑娘的头发格外顺手,念湘一边照着镜子,一边奶声奶气地念诗,“…此水几时休,此恨几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念湘,这是谁教给你的诗啊?”
“师公教的!师公写了好多幅字,我都背下来了!”
“师公还教念湘什么诗了?”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叔公,你也会背这首诗。”
“只是觉得这首诗念起来很顺口。”温客行晃晃头,透过镜子他看到了站在外面的人,“臭道士,你躲在后面干嘛!”
念湘满意地把玩自己的小发髻和上面的小彩穗,看着叔公向往常一样兴冲冲地朝着师公跑过去一把抱住笑作一团。她从来都不怕叔公的白发,它们像雪一样,上面有师公,有叔公的味道,抱起她的时候像天上的云,她拿着梳子给叔公梳头发扎小辫子他也从来不会生气,还会给她讲好多好多奇怪有趣的故事,叔公总说自己是狐仙,可是狐仙是什么呢?是会天天和师公待在一起的人吗?那究竟是什么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念湘,走,爹爹抱你去吃饭,别黏着你叔公了。”成岭把小女儿放在自己肩膀上骑大马,念湘兴奋地咯咯笑,她扭着小脸看叔公和师公一起往外走。
“臭道士,你说我的法力是不是恢复很多了,上次下山白云观的道士们根本就没注意到我。”
“你怎么不说是我的法力高深让他们看不出你真身?”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说的今天去买点心,我要吃荔枝,你买给我。”
“这个季节哪有荔枝,你让我上哪去弄?”
“我不管,我就要吃,你去找驿站,找你其他的道士朋友,你不是法力高深上天入地吗……”
“我法力高深上天入地?那第一个就把你收了。”温客行抓着他的手摇摇晃晃,根本不在乎他丝毫没有震慑力的威胁,已经馋得开始砸吧嘴了,仿佛已经尝到荔枝的清甜。
“师父……”成岭端着托盘,夜色已深,师父他们没有弄来荔枝,逛遍了集市买回来几串新鲜龙眼,他哄睡念湘之后来找师父。周子舒站在回廊下,静成一尊雕像。
成岭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撇下新建的四季山庄,撇下弟子们,回到这个旧居陪着他们——他怎么能放心得下,他有多害怕师父有一天会崩溃,害怕真有那一天而师叔依旧混混沌沌,到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办。
那时,师叔经脉尽断,世事皆忘,浑浑噩噩地只说自己是未能成仙的狐妖,或许是上天最后的垂怜让一切歪打正着回应该的轨道,可成岭永远也体会不到师父心里会有多苦;他看着师父没什么表情的脸——星辰化为尘埃,或许就是这样。易地而处,他不确定自己有这样的勇气,去等待一个可能一辈子也没有结果的未知。他真的很想替师父哭出来,想让师叔醒过来看看这个地方,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师父,我们……”
“血海深仇,半生孤苦……想不起来是好事,他认得想要认得的人,就够了。”周子舒释然地微笑着。头上依旧簪着那支簪子,离开极寒之地太久,久食人间烟火,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不过这一切都没关系。永生?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上天的恩赐还是诅咒。成岭不知道师父的心里有没有怨,怨命运,怨擅作主张的师叔,怨这世上只有他一人承载两人的所有过往,何其不公何其委屈何其残忍;但看着惊醒过来的师叔那么慌张又那么依恋地搂着师父,比咿呀学语的念湘还像个小孩子,师父也急急跑过去微笑着替他梳理头发,动作和很多年前没有任何区别。成岭眸中带泪,这世间,终究是情字最难解。
师父曾对他说过,“这一次,就让我陪他长大吧”,他那个时候就明白了,无怨无悔,这四个字到底有多重的份量。
番外
又是一个普通的春天,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成岭带着念湘打扫院子,春风恼人,吹得满地都是花瓣。周子舒起床没看到人,穿好衣服出来找,一转身的功夫——
“阿絮。”
——经年已过,他忘了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不是臭道士,不是子舒,是阿絮,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把他编出来的名字当个宝贝。他的头发雪白雪白,像穿梭在山林间的俊逸狐仙,他笑着叫他的名字。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术法,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游荡在三界之外,没有来路也没有归处吸了天地灵气幻化的精怪,世间唯有一个咒语能够把他唤回人间。他的呼唤就是唯一的咒语。
老温啊,你总说我是你的光,是你回人间的路,但你知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人间。
“爹爹,师公为什么哭了,他是不是又伤心了?”
成岭看着他们,抱起念湘,慢慢往远处走,“不是啊念湘,师公他是……高兴。”轻柔地拂去孩子头上的花瓣,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小的时候,无数次感受过这样的风,在险象环生的龙渊阁,在光影婆娑的林间,在生死攸关的青崖山,在四季山庄的日日夜夜,在师父和师叔身边的每一天。
他感受着这样的风,从前世吹到今生,从今生绵延后世,也不会停止的风。
——“春浴杜鹃花海,夏赏凤凰花开,秋来丹桂飘香,冬有寒梅映雪。”
四季山庄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让我看看谁没评论(ಥ_ಥ))
【温周】余孽(完)
*伪小寡妇
*老温失忆,千里追妻
戌时三刻,煞气烧原,物皆衰灭。
一辆四架马车自迦叶寺内疾行而出,御者身着胡服,腰佩弯刀,远观其形貌,恰似近来屡屡现身于京师的吐谷浑族人装扮。
其上所悬锦旛猎猎作,乃是晋王三子府上的虎帜,是故一路畅行无阻,行至城西一处僻静背巷方才停下。御者转身钻入舆内,落闭前窗,不知意欲何为。
“再往前有一座废弃宅院,便是槊簇在京中的藏身处。”作死士打扮的正是温客行,现下已将皮面假脸儿又贴了回去,道:“总共不过二十人,京中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他们不易大张旗鼓行事,便将人手都派往了各州郡。”
车中还...
*伪小寡妇
*老温失忆,千里追妻
戌时三刻,煞气烧原,物皆衰灭。
一辆四架马车自迦叶寺内疾行而出,御者身着胡服,腰佩弯刀,远观其形貌,恰似近来屡屡现身于京师的吐谷浑族人装扮。
其上所悬锦旛猎猎作,乃是晋王三子府上的虎帜,是故一路畅行无阻,行至城西一处僻静背巷方才停下。御者转身钻入舆内,落闭前窗,不知意欲何为。
“再往前有一座废弃宅院,便是槊簇在京中的藏身处。”作死士打扮的正是温客行,现下已将皮面假脸儿又贴了回去,道:“总共不过二十人,京中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他们不易大张旗鼓行事,便将人手都派往了各州郡。”
车中还有一人,束发华服,正是自地宫脱身的周子舒。方才他换上了赫连昶的衣袍,再加之温客行于一旁周旋,这才掩人耳目避开了把守在寺庙内外的一众士卒。而那小王爷仍被五花大绑锁在地宫里,替周子舒充作死囚。
“而今天下失道,诸国称雄,互派细作再是寻常不过。”周子舒道:“只是未曾料到,堂堂晋王之子为了争权夺势竟然会引水入墙,与吐谷浑暗中勾连。”
温客行嗤笑一声:“你那些金枝玉叶的表侄,一个比一个扶不上墙。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想来反之亦然,足见那晋王何其昏庸。”
周子舒默了片刻,叹道:“他也曾有凌云之志,只可惜一曝十寒,德薄而位尊,终是难保国祚。”言罢,不再多言,伸手道:“那信箭你可带来了?”
“我特意出城找成岭取了。”温客行自百宝囊中取出一枚乌金短箭,递了过去。
该信箭乃天窗独有的联络器物,破空后人耳听不得哨音,只有驯养得当的大宛良驹可闻其响动,再负人奔袭至发箭之地。周子舒离京后由他创建的天窗法度并未遭到废止,只可惜段鹏举嫉贤妒能,逼走了马圉,如今得用的大宛马也只余下五六匹而已。
周子舒脱下曳地外袍,与温客行一道潜至旧宅附近,二人于树上隐蔽身形,悄然放出信箭。只见一尾暗淡流光倏忽没入铅云,如泥牛入海,无有半点动静。
“阿絮,”温客行略略侧身,掩声道,“过来些。”
周子舒不疑有他,提气滑出半步,问道:“何事?”
两人跻身于树干上,本就拥促,眼下更是比肩而立,吐息相闻,温客行笑道:“待此间事了,你有何打算?”
周子舒闻言微怔,眼下实非谈天的好时机,然见温客行悠然自得,心中亦是疏朗,回道:“马上便是十月朝,你我先去烧衣祭祖,再南下与大巫相会,如何?”
温客行自是应下。他倒也并非无话找话,只因这些时日扮作死士,与周子舒独处甚少,纵然沿途始终回护在侧,亦觉思之如狂。因而无论方才于地宫之中,还是此刻立于树上,既发乎情,便满心满眼俱是眼前人。
两人含笑相望,一时竟尔不觉山河将倾,天高地阔,但为钟情之人驻足回顾。
寒鸦掠翅,马蹄声疾。周子舒警觉道:“他们来了。”
两人拨开枝叶向外眺望,便见一路蒙面皂衣的人马飞奔而来,正是天窗部众。温客行取出一枚火硝子,隔空掷入院内,只听轰隆一声,半边墙垣应声坍塌,霎时间浓烟四起,难辨敌我。
两人趁机自树上跃下,凌风遁去,身后即刻响起马鸣厮杀之声,回首望去,只见刀光剑影,火光冲天。
此计可谓一石二鸟,既能重挫吐谷浑楔入京师的暗桩,亦可声东击西,将天窗人手调离宫中。
晋王自被周子舒重创后便缠绵病榻,入秋后愈发不见大好,不得已移驾御苑休养。病重之人往往脾性易怒,阴晴不定,晋王亦不能免俗,单论其执意要周子舒陪葬之举便可见一斑。君王暴虐,近身服侍之人便多有怠惫,是故寝宫内外的看守尤为松懈,依凭温周二人的身手,要潜近御前绝非难事。
若按温客行所想,索性趁那小晋王昏睡之际将之一刀宰了便罢,周子舒却不以为然。
“若晋王陡然暴毙,必将引起朝野动荡,届时祸起萧墙,再有外族虎视眈眈,天下更要大乱。”
言罢,周子舒撩袍坐于御案前,侧首笑道:“愣着作甚,还不研墨?”
温客行佯装无奈,拱手道:“周大人吩咐,在下哪敢不从。”
便见周子舒握笔略一思忖,铺开黄绢,行云流水起草了一份敕令,写罢搁笔,端详片刻,问道:“温大善人可还有何高见?”
温客行抖起袖袍,拿起御笔,又添了几个字,方道:“如此才好。”
周子舒定定瞧了眼,抬眸笑道:“如君所愿,夫复何求。”言罢,拿了敕书行到寝宫里间,却不料晋王竟未就寝,反而直挺挺躺在榻上,闻声扭头望来,双目如炬如电。
半生故旧君臣,一夕竟如陌路,不免叫人唏嘘。
周子舒拾级而上,手捧敕书,沉声道:“王爷,还请大印一用。”
晋王心脉被周子舒震断,蹉跎日久,如今已起不得身了,却仍强自摆出君王威仪,嘶声道:“你这乱臣贼子,竟尔自投罗网,来人——”
“有用吗。”周子舒截断话头,迈出一步。“时至今日就算唤来千军万马,又何用之有?”他紧阖双目,旋即睁开,厉色道:“王爷可知宫墙之外早已是赤地千里,白骨露野?朝堂之上豺狼当道,败法乱纪……就连京师之中,你的卧榻之侧,也遍布异族死士?”
晋王连连气喘,目眦欲裂,怒骂道:“孤王的江山……自当金瓯永固……岂容你妄论!”
周子舒仿似听闻了泼天笑话,连连摇头,正欲开口,却叫温客行搭上肩膀,听其插话道:“好笑好笑,从未听过哪个瘫子君主可享百年江山,你也无需自欺欺人,快些交出大印,我们也好送你个痛快。”
晋王见一人自周子舒身后踱出,即刻沉下脸来,几番打量后不由变色:“鲜卑刺客?”
温客行懒得同其多费口舌,亦不愿耽搁时辰,几步上前拔出佩刀抵至晋王脖颈,诘问道:“玉玺何在?”
他这假脸儿今夜撕过又贴,已不甚服帖,如此之近便叫晋王瞧出了端倪。“何方宵小?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周子舒亦上得前来,握住执刀之手,徐徐卸去力道。晋王观二人行止亲厚,似有所悟,惊疑道:“温客行?”
温客行咋舌一声:“你人虽瘫了,脑子却不傻。”他索性揭去皮面,绕在指尖转了几转,嗤笑道:“打个商量如何,你老实把玉玺交出来,我便留你个全尸。”
“老温。”周子舒斜瞥一眼,似是不豫。
“阿絮,你身上那些伤,无有一处不是拜其所赐,我不过是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有何不可?”言罢,又拎起弯刀,在晋王身上比划起来。“一刀两洞,不若先从琵琶骨下手。”
“老温,算了。”周子舒到底心软,思及此人毕竟乃自己血亲表兄,纵是合该一死以谢天地,也不该多受折辱。他蹲下来,细细摸索御榻上的一处浮雕,将之扭转半圈,榻边立时弹出一只秘匣,其中所放之物正乃玉玺大印。
“王爷,你这藏东西的习惯也该改上一改。”
大势已去,晋王不由怒目圆睁,恨道:“周子舒!你身上也流着赫连宗室的血!你乃堂堂的皇亲国戚,名门之后,竟要弑君篡位不成!你将来有何面目下得九泉面见老师!面见你娘!你娘可是我嫡亲的姨母!”
“身后事,自当死后再说。”周子舒将玉玺塞入晋王手中,强行锁其五指,拽过胳膊在黄绢上按下朱印。他平复了吐息,忽而一笑:“我不弑君,亦不篡位。”言罢,将那金口玉言,无从更改的敕令展于晋王面前。
“……孤万品失序,越在草莽,上辱于祖宗,下负于黎庶……”
竟乃一封《罪己诏》。
“……孤实不君,人则何罪,周子舒、温客行等虽枉死,今亦咸赦除之……王三子昶,可以凉德,缵承大统……”
晋王抬起头来,骤然呕出一口热血:“你们……如何就枉死了?!”
“不过是想借君之口昭告天下,周子舒与温客行业已伏诛,从今往后,世间再无此二人罢了。”
周子舒侧首与身边人对望一眼,又道:“世子穷奢极欲,二王子生性暴虐,小王爷虽愚钝却并无大过……想来王爷也是这般打算,否则怎会只揪住我二人之事斤斤计较?”
他又上前一步,抓过晋王枯瘦腕子为之把脉,俄顷,眉目间隐有悲悯之色:“表哥,你大限将至。”
“……周子舒……”晋王呕血不止,已然气若游丝,含糊不清念了几声,忽而吐字明晰道:“你曾说……我本可将这天下治理得海河晏清,是吗。”
周子舒知其乃回光返照,心中亦是不忍,回道:“昨日之日不可追,来世做个明君罢。”
“那你可愿仍旧辅佐孤王?”
“不愿。”周子舒断然道:“若得上天垂怜,惟愿永世不入帝王家。”
晋王勉力苦笑:“也好,也好……”
至此,便再无了气息。
温客行上前牵过周子舒,将其往怀中带了带,缓声道:“逝者已矣,走罢。”他拿过诏书,将其压于御榻之畔,方携周子舒离去。
两人翻出御苑,寻了一处废弃械库暂为落脚,只待天亮后朝野大乱之时混出城去。
温客行清出一席干净地面,拉周子舒坐下,又嫌不够也似,还要将人揽入怀中方才作罢。连夜折腾下来,周子舒许是累了,竟也随他摆弄。
“阿絮,你方才说永世不入帝王家,这话可保不准。”温客行拢住周子舒双腕,缓缓向脉门中注入真气:“那倘若下辈我托生成了甚么皇帝王爷,你定是还要与我做后妃的。”
周子舒靠于温客行怀中闭目养神,闻言道:“做甚么春秋大梦……若有来生,入轮回之前我便绑了你,一道投身为白丁俗客。”他深谙温客行话中藏话的秉性,晓得这人不过是想向自己讨个情定三生的许诺,又道:“来生若是布衣芒屩,烟雨平生,倒也逍遥自在。”
“这有何难,”温客行垂首,望向怀中人,“何必等到来生,明日你我便浪迹天涯去。”
周子舒不觉莞尔:“不是说了么,烧衣节将至,需得先去祭祖,再南下寻大巫他们。”
“都好都好,如君所愿。”温客行满口应下。
周子舒闻其所言乃是学了自己的舌,便抬眸依依柔柔望去一眼,眉目流转自是胜过千言万语。方才起草敕令时,那诏书上原本只写了他一人的姓名,其后添上的也不过“温客行”寥寥三字而已。
“生死相随,莫失莫离。”周子舒低低念了声,笑道:“老温。”
夜深露重,秋风萧瑟,温客行将人抱紧了些,道:“睡吧,我守着你。”
两人相拥不语,周子舒心伤未愈,不多时便伏在温客行怀中睡去。温客行本想再问那大巫有几分把握可医好自身,若医不好又当如何。可一瞧见周子舒长眉舒缓,阖目恬静的睡颜,便甚么也问不出了。
无需多问,夫复何求。
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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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万物毕生,阴不能制,阳冒而出。
皇城内钟声一声急过一声,似是战鼓擂动,难掩杀伐之意,京中百姓尚不知发生何事,便有那留宿烟花柳巷的浪荡子推窗大骂扰人清梦,却陡然望见贯街而过的披甲武士,登时吓醒了酒胆。
嗫嚅间,眼前又恍然一花,似是有两道人影自对面房檐上飞身闪过,再定睛细瞧,却又犯了糊涂,朗朗白日之下分明只有一列南归的雁阵而已。
他亦不过是天子脚下的一介升斗小民,昨夜君王驾崩,明日新主临朝,又有何干系,全抵不过于这乱世中浮一大白,再与解语花共度春宵。
世事惊纷扰,从来难尽了。
余孽未遽休,几人得逍遥。
【完】
正文完结啦。预计有两个番外,没解决的问题都在番外里解决,没按响的喇叭也都在番外里按。
然后接下来会写阿絮雪山ptsd。
就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