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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相濡以沫，竟最难相认相记

一

在苏护被杀死的那个夜晚，姬发仔细地盯着在灯影下擦拭鬼喉剑的殷郊，这位帝王的儿子，自幼与他们一起沉浸在血液与厮杀中，此刻却披头散发坐在灯前，像是一只幼年的狮子。

他感觉自己好像很久没见过殷郊了，但他们明明刚刚从战场上互相搀扶着走下来，殷郊在营帐内当着姬发的面宽衣解带，洗去铠甲与身上的血渍，然后换上了这件他睡觉时常穿的里衣。他们二人自从入旅后便被分在一处，姬发甚至知道殷郊这件里衣内，有他母亲绣着的图腾。

“你知道我们其实不是兄弟，对吧。”不知为什么，姬发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话音未落，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扭过了头，背对着殷郊疑惑的眼神不自然地挺了挺脊背，而殷郊投来的那道目光令他更加慌张。

他心里知道殷郊会是个什么反应，甚至能想到他面上那清澈的疑惑。那副样子自他第一天进朝歌之后就没有变过……

姬发本不想回头，但那股陌生感促使着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只穿着里衣的殷郊，于是他想了想，还是把身子转了过去。

这动作落在殷郊眼里，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充满了一股局促感。

和这家伙刚到朝歌时倒是一样。

“为什么？你小子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殷郊说道，他看向姬发躲闪的眼睛，实在想不出这家伙在局促些什么“被雪崩吓傻了？也是，朝歌没有这么大的雪山。”

殷郊提起鬼喉剑把它郑重地放在一边的剑架上，鬼喉剑上青铜的装饰在灯光下闪着一股古老的金黄光泽，就像是某个神明的精魄一般，光芒晃在殷郊敞开的袍子上，他的胸上有一道箭矢留下的疤痕，姬发忘记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了，他感觉有些不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错。

他开始仔细回忆起之前发生的种种，有苏氏，大火，殷郊的铠甲，雪山，紫袍，像一只野兽一般匍匐在地上的女人，他把簪子递给了这女人……然后呢，然后他有些记不清了。

“崇文彪把你打傻了？”殷郊跨过低矮的案几，俯身去看姬发绑着绷带的脑袋，并没有血迹，他心中更加生疑。

“可能真的是被雪崩吓傻了吧。”姬发看着殷郊近在咫尺的脖颈与胸膛，喃喃道。

他有些脸热，但这是他兄弟的身体，退一万步来讲，这也是他战友的躯体。按理说，自入旅以来，殷郊与质子团吃住，训练都在一起，两人应该是再熟悉不过。但此刻看着殷郊赤裸的脖颈，他短暂地不自在过后，目光落在殷郊胸膛上那道箭伤上时，忽然心中升起了一道难以言说的恐惧，一瞬间血溅四方，猩红色的腐败蔓延开来，有一个人的身躯被束缚在高台之上，他的脖颈上有一道血色的红痕。

我大概是真的脑子不对劲了。

昏过去之前，姬发如此想到。

殷郊是没预料到姬发忽然而来的昏厥的，于是当姬发一头磕向他胸口时，他以为这小子又不知道在整什么活，便稍微避让开，姬发昏倒的身体刚好与他擦肩而过。

一声闷响，姬发还绑着绷带的头磕在了实木的案几上，血色顺着原本白色的绷带透出来，殷郊看了一眼，立即倒吸一口冷气。

完了，得找大巫，万一这给磕傻了可怎么办。

像只兔子一样窜出去，全然不顾有苏氏的部落远在严寒苦楚之地，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等到闯入巫医的营账之内时，整个人已经被冻得嘴唇发紫了。

在帐中的姬发趴在案几上，看起来不省人事，他头上绷带处渗出的血色很快便止住了，但他仍旧没有醒来，仿佛孩童沉睡一般，姬发陷入了一个梦境。

那团猩红色的血迹在他眼前散开，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不断环绕，循环往复，声音宛若鸟兽的啼哭，却要低沉许多。姬发在这片猩红之中看到无数的残片，西岐的黎庶，朝歌的明月，冀北的城池，一只白色的狐狸，一双血色的眼睛……此后猩红退散，残片中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面色奇怪的巨人，黑衣的巫女，墨绿色的腰刀，无数金光闪耀之下，忽然烈火通天，姬发看见一栋不知名的高台在燃烧，他惊异之下，竟然见到了殷郊的面孔。

殷郊状似疯魔，头发披散，向那高台奔去，全然不顾火焰的炙热与滚烫。姬发心中急切，一把拉住殷郊的胳膊，那人回过头来，双目满含泪水，脖颈儿上有一道鲜艳的红。姬发祥殷郊刚刚死盯着的地方望去，他抬头看向燃烧的高台，那上面竟然有人，火焰舔舐之下，高台之上，那人赫然是殷寿的面孔！

“你……”殷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须臾间如烟雾一般飘散，连带着高台也在一瞬间焚烧殆尽。姬发怅然若失，一切似乎又要被猩红色所覆盖，重新归于混沌。

“你还是不愿意把他给我么。”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带着叹息般的咏调在虚空中说道，“即使在这里，也还是要把我的孩子留下吗？”

“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那个声音低沉而熟悉，在他身后响起。姬发心中升起恐惧，他不知这人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竟然悄无声息，仿若鬼魅一般。于是她举剑自己背后斩去，然而剑滑入虚空，他回头看去，身后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何人在此作乱？”姬发摸向自己腰间的兵器，紧握在手心。他想起祭台上的那些巫师，用动物的粉末与巫术控制人的心神，以到达自己的目的。我是什么时候中的巫术？姬发在心中细思，自己在西岐与朝歌所见过的不过是粗浅的折磨人的手段，巫师往往不能与中术之人交谈。而刚刚所见的殷郊，真如活着的一般，见鬼……竟然会有这样的术法么。

那个声音再次叹息，不等姬发又什么反应，最初的猩红色再次弥漫了过来，如同红色的大雪，将姬发瞬间淹没。

  

二

    等到姬发从那个黏腻血腥的梦中悠悠转醒时，他发现自己旁边还躺了个人。

    除了殷郊，不可能是别人了。

他起身，不自觉地盯着殷郊看了一会儿，冀州的风雪遮盖了太阳，殷郊的皮肤明显比在朝歌时暗淡了下来。眼前昏睡的这人，高鼻深目，相貌与自己有明显的不同，或许是因为年少，竟然能称得上艳丽。姬发看着殷郊的嘴唇，他与自己不像，眉目间却与雪地里的那个有苏氏的女人有几分相似，苍白的面孔，红唇却像是吞食了血液一样，若是那样的神态出现在殷郊身上……

姬发忽然惊醒，将自己凑到殷郊面前的头抬起来。向后慌张退去，这动作太大，撞到了一边的灯架，烛火明灭，姬发想去扶，脑袋却又是一阵疼痛，他捂住头吸了一口凉气。

身后有一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姬发的手从他脑袋的绷带处拿了下来。

“大巫给你把药换了，让你别乱按伤口。”殷郊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他说道，“门口有药，实在疼就去喝了。当然别喝最好，我看见那老婆婆扔进去了只蛤蟆腿。”

疼痛逐渐消散，视野也变得清晰，姬发看向殷郊的面孔，发现他一脸倦色，眼眶发红。

“你得了风寒？”怎么忽然有风寒，自己发昏前不是还好着，难不成是谁下了咒？姬发心中一紧，想到有苏氏的传说，传闻这里的祭祀会在冒犯了神明的人身上种下诅咒，很快，这人便会逐渐走向毁灭。

“嗯，出去找人时忘了穿衣服。”殷郊倒是没体会到姬发的紧张，先祖血液里的敏锐最终只让他下意识感觉这人今天回来后就很不对劲，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殷郊看不出来，也不太在意。

   他径直躺下就想继续睡去，忽然又想到姬发最开始的异常，于是一脚踢在姬发腿上，问到：“你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姬发吃痛，扭头问道：“什么话？”

  “兄弟啊。”殷郊看着姬发问到，“什么叫咱俩不是兄弟？”

姬发哑然，他看向殷郊清澈的眼睛，沉默了半晌之后，缓缓说道：“你姓殷，我姓姬，怎么算得上……”

这么说，似乎也是。殷郊也沉默了，但如果这样是对的，那么苏文孝是为谁而死的呢，在那片城池前方，他看着雪地上的血迹时心中的悲痛又是为何而生的呢。殷郊忽然抬起头，他的本能让他感到眼前的姬发撼动了一件决不能被撼动的东西，那凭空铸造出来的纽带与基石在这一句话下显得如此轻率，如此不合情理。

下意识地，他起身握住了姬发的手，问到：“你我披坚执锐，浴血同往，愿为我王室基业尽洒热血，难道不算是兄弟？”

姬发被忽然逼近的这张面孔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想凑近，反应过来后由下意识想要远离，但殷郊攥着他的手，暖意由皮肤相接处传到全身，于是他垂眸不再看面前这人艳丽的面孔，但目光却落在殷郊胸膛上的箭伤上，姬发盯着殷郊伤疤周围的皮肤，勉强回答道：“你说的有道理，是我想多了……”

于是殷郊满意地躺下睡去，留下姬发瞪个眼睛发愣半天。

然后他起身，将帐篷前火堆边的药一饮而尽，脑子里却是殷郊挥之不去的面孔与皮肤。

我可能要完蛋了。姬发心里想到。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看见了药罐底部，一条干瘪的蛤蟆腿。

  

三

有苏式的女孩抱起来很轻，但把女人裹在帅旗里送到班师大典上，也未免太过疯狂了些。姬发感到自己的手在抖，这女人裹在帅旗中像一个死物一般，连呼吸都察觉不到。冷意透过粗糙的帅旗与盔甲传到姬发的手臂上，帅旗里裹着的仿佛是冀州雪山上不化的冰雪。

殷郊在他身边，捧着苏护的脑袋，他们的身前是那个被人景仰，追随的对象，那个他们可能一生都无法越过的高山。

但不知道为什么，姬发忽然感觉那股敬仰从自己的心中消失了，殷寿的身形仍旧是高大威武的，但他身上永久不散的光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不安感。

这股不安在殷寿揭开帅旗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姬发忽然意识到自己捧着的是苏护的女儿，她父亲的头颅就在那位王车上的商王帝乙手中，不多时就要被作为酒器供王侯畅饮……见鬼，以有苏式族群的秉性，这女人被送到大公子的手中时，谁会保证她不会恨从心起，血荐家园？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苏护的的女儿，而这女孩正微笑着收回目光，两人的眼神正好对上，看到他时，女人的笑容更加灿烂。而姬发只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他看着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的青绿色，只觉得一阵悚然。苏护的女儿眼中却出现了一丝趣味，随着帅旗重新盖住她的面孔，姬发仍然难以忘记那双眼睛。

她父亲的头颅落在仇敌手中，她本人由贵族变为奴隶，但她却是笑着的，身若鱼肉被献给比自己父亲年龄还大的仇人，却笑得仿佛胜利者是自己一般。

自己抱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看向一旁的殷郊，这人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父亲的背影，这眼神姬发再熟悉不过了，他在无数人的眼中看到过这样的感情，自然，他人也一定在自己眼中看到过这样热烈的，憧憬的感情。可这一刻，一到破碎声在他耳边响起，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绯红色的梦是一个隐喻， 有一些东西，自此刻开始，即将滑向不可控制的深渊，被绞成粉末。

可殷郊呢，殷郊怎么办？

姬发沉默着，自班师大典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话。殷郊看出了他兴致不高，但很快他们便要在宴会上为商王助兴，于是殷郊有意靠了过来，凑近了一边脱衣服一边道：“怎么了？跟个哑巴似的。”

姬发抬头看向这人，青年明晃晃的躯体再次映入眼帘，自当日军营一晚之后，姬发多少是有些避嫌的，但殷郊这人跟没有脑子一样，活得像是一只水豚般淡然，在姬发面前该怎么还是怎么，反而显得姬发局促不安。

“……”看了一会儿后，姬发忍不住开口道，“你能不能到屏风后换衣服去。”

殷郊看都没看他，敷衍道：“我知道你嫉妒我身材好，实在酸得不行你可以转过去。”

妈的，好想打这厮一顿。

姬发瞬间从原本的郁结中回过神，心想给面前这人一巴掌看他还发不发癫。

但殷郊转过身来时，胸口上的箭伤再一次令姬发蹙起了眉头，他自己的记忆中丝毫没有殷郊受箭伤的记忆，更何况，这样的疤痕，箭簇肯定入肉数寸，即便侥幸活下来也必然会养伤许久，他全然不记得殷郊什么时候卧病在床过。

殷郊递给姬发一只漆盒，里面的棕色液体粘稠晶莹，散发出一股草药的清香。这是为了之后在宴会上跳舞时使肌肉更明显而使用的。朝歌尚武，男子尤其以健硕的身躯为美，殷郊确实算是这审美体系下的杰作了。

他们在冀北待的太久，大雪漫天不见天日，殷郊的肤色明显变得苍白了些。

姬发的手触及殷郊后背时，感受到手下蕴含着力与美的躯体，他叹了口气。

好吧，确实有点羡慕。

“你怎么练得？明明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训练也是一样。”

他的手上有常年握剑戟留下的茧子，拂过殷郊皮肤时有一种粗粝的安全感，殷郊像是只被顺毛的动物，想了想后回答道：“这种事情得看天赋。”

更生气了。

殷郊扭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其实你练得也还行啊，不过我今天见你抱着帅旗，怎么还抖呢？你怕大王？”

这人怎么总是在奇怪奇怪的地方心细如发，姬发想到，他没想到自己也是这样，时刻关注着眼前这人的一举一动，坦诚开口道：“苏护的那个女儿，对我笑了一下。”

殷郊愣了一刻，显然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抖的，于是他迟疑道，“但她现在是我叔父的奴隶，你想干些什么，恐怕有杀身之祸。”

“啊？”姬发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殷郊，忽然卡壳道：“苏护的女儿？你觉得我看上人家了？”

“我还以为你雪地里给人家递簪子时一见倾心了。”殷郊说道，他站起身，下裙扫过姬发的面孔，“那这么看，你怎么抱个女人胳膊都抖，她看起来轻的跟片纸似得，还是你胳膊受了伤？”

“不，没有，我只是……”姬发忽然止住了话头，他该说些什么，他要告诉殷郊那个梦境吗？那也太奇怪了，被一个梦境，一个女人的眼睛吓到，这算什么呢。

面对着这人关切的神色，姬发有些疲惫地笑了：“不，我可能是有点累。”

  

  

四

宴席上的一切太过于清晰了，仿佛发生过一遍一般，姬发手持献礼所用的剑，远远看见大王子以一个诡异的姿态刺死了商王，又扭头向殷寿举剑刺来。

质子们的站位离殷寿很近，姬发不明白这群在战场上厮杀过的战士们为什么会一举一动都被这位久居深宫的殷启所牵制住，他只是抬手削断了几把献礼用的木剑，步法轻转，最终竟然在被一群人包围着的情况下来到了殷寿的身边。

殷郊给了他一个眼色，姬发心领神会，他向殷郊的方向移动，余光瞥见殷郊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像一只狮子隐匿在草丛间，等待一个时机。

殷启的步子明显有些散乱了，他手上的青铜剑血迹未干，不知何时，殷郊出现在了质子们的最右侧，姬发熟悉这人的一举一动，自然也熟知殷郊已经做好了牵制住殷启的准备。

他毕竟是成汤的子孙，姬发脑中忽然出现这一句话，但下一刻，变故忽生，殷启的眼神里有一种嘲弄的意味，他原本面对着这群战战兢兢的质子，却忽然间向左转身，与殷郊的位置拉开了身形，而他手中长剑，直向殷寿脖颈而去。

姬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飞身扑向殷启，他原本可以将殷启直接扑倒，但他手中有一把剑。

姬发扔了长剑，扯住殷启的胳膊，他扑了个空，单幸好这人宽衣大袖，被姬发扯住了袖子，几乎绊倒。周围人一时间不敢上前，他们大部分是质子，更多的是臣子与侍卫，畏惧于商王的天威，只敢围绕在殷启周围限制他的行动。见此情景，姬发右臂从殷启腋下绕过去，左臂抱住他的脖子，锁住了殷启的行动。他不敢太使劲，毕竟殷启几乎算得上老朽，又常年居于朝歌，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训练过的痕迹。他怕失手勒死了这位大王子。

姬发死死控制住殷启的胳膊，他的脚边是自己刚刚扔下的木剑，那是礼器，并没有杀伤力。殷启身上佩戴的这把剑，原本也应该是这样的木制品，可如今，寒芒上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地上。

殷启似乎清醒了过来，他挣扎的动作逐渐缓和，口中呢喃着不知念着什么。姬发正想松一口气时，这老朽的大王子却以一种不可能出现在人类身上的姿态从姬发手中脱出，手执利刃再次向殷寿扑去。  

来不及多想，姬发一把将殷启扑倒，在男人摔落在地面前，一生清脆的金属声音响起，      姬发看到这位大王子眼中闪过一抹熟悉的青绿色，随后，血肉被刺穿的声音清晰到令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纷乱接踵而至，躁动声再次响起，无数的兵刃对准了姬发。

殷郊半跪在姬发的面前，他的手臂向后舒展，做出一个保护的动作。透过他的背影，姬发看到，面前一尺半之内，不动如山的殷寿终于在这场闹剧结束后站起身，向殷郊与自己缓步走来。

他的脚步落在大殿的地板上，轻微的颤动却也宛如山脉震颤，举手投足，定人生死。

姬发确信自己在第一次动手时锁住了殷启，他也确信在殷启挣脱的那一瞬间了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那是殷启手臂的传来的声音。姬发自小苦习武艺，废寝忘食不能简单概括他为心中所求付出的一切。但一个人在生生掰断自己胳膊的情况下，用那只断了的手臂拿起兵刃行刺。这种事情太过惊异，他从未见过，也深知自己做不到。

但这高居王台的大王子，从未接触过军务的殷启却做到了。

姬发想起自己在殷启眼中所见的那抹青绿色，惶恐的心逐渐变得平稳，他将头低下，不再看殷寿的面孔。

真是……王庭之上，鬼魅伎俩。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歌声在祭祀的口中念诵着，被挑选出的奴隶与牺牲被草绳栓在一起，低垂着头颅跪在台前。祖先的灵通过血腥与祭祀的念诵会再次降临。神勇的成汤会驾着他的战车而来，在云端看向他血脉的延续。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自己最初的心中，就是成为那样的英雄。姬发站在殷郊的身后，他将目光投向面前的王子，他们离得很近，又仿佛很远。视野内这几个明黄色的身影，最前的是殷寿，那位自己心中的高山，成汤的子孙，骁勇善战，血液里流淌着祖先灵魂的英雄。

殷郊，他站在殷寿的左侧，姬发看不到殷郊的面孔，但能想到他的无所适从。自宴席上的纷乱发生之后，天命便忽然落到了殷寿的身上，连带着殷郊也忙碌了起来，去学习他从来都不曾想过的，关于储君的礼仪与知识。也正因此，两人的相会忽然就少了下来。

姬发是王家侍卫，王家也并非只有殷郊一人，他有时会在宫门前与殷郊远远对视，颔首之后殷郊随宫人离开，话都说不上一句。而更多时，他是如今日一般，在殷郊不知道的时候看他一眼，然后垂眸。

他曾经有没有这样看过我，姬发在心中问道，他知晓这个答案，答案是肯定的。因此他无奈地笑了笑，为这不知何起，却这两人最终没有说出口的感受。

他想起营中数十个日月，殷郊睡在自己身边，他散落的头发与自己的缠在一起。他们的理想相似，道路相似，追随着一个人的身影，从不曾想过离散，这无数个日月里，他和殷郊都没想过那其中的牵绊到底是些什么，直到……

但即使自己明白了，这傻子也不见得知道。

    回忆被骤然打破，天色迅速地暗淡下去，仿佛有巨人遮蔽住了太阳，姬发抬头，看到红色的影子飞快地爬上太阳，灿烂的天色忽然阴沉下来，大祭祀的嚎哭声震惊了全场，他半跪半爬地走上台前，言语间的凄厉之音震颤整个祭台。

他要这位新登基的商王效仿先祖，以肉身自焚平息上天之怒。

人祭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在天地神明面前，贵族与奴隶的区别只在于贵族的血液更能得到祖先的青睐，但事态严重到需要当世帝王去献祭自己的身躯，那么这恶行可以说在上天眼中是一块巨大的污点了。

姬发没有见过天谴，但那东西还是不见得好，他只有些感叹于殷寿的命运多舛，却在叹息之前见殷寿身边的那个影子跪了下来，那是殷郊。

“请父王传位与我，我愿意代替父王以身祭天。”

姬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的言辞不论是哪一句都令人心中一震，他自然是知道殷郊对自己父亲的仰慕与崇敬的，自然也明白他心中的那份赤胆忠心。

但这份可以称得上是决绝的死志并非任何人都能看清，姬发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看着殷郊的身影，嘴中轻吐出两个无声地字眼。

“傻子。”

高台之上的殷寿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仿佛是第一次看清了自己这个儿子的面孔，在那眉眼之下，他隐隐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已经这么大了，自己的儿子，唯一的继承人。

这同样也意味着，自己已经逐渐走向末年了。

有人会愿意用新生的太阳换取逐渐落下的太阳吗？倘若自己这么做了，还有谁会信服君主的勇武呢。殷寿喜欢控制人心，因此他更懂得人心是一件极其愚蠢又轻盈的东西，一丝一毫地偏移都会在这片海洋中掀起巨浪，顷刻之间丑恶便可成为至美，勇敢沦为懦弱。

可我甘心如此么，殷寿看向天空，看向祭典上的旗帜，目光环视到视野的尽头，最终再次落到殷郊的身上。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殷郊像自己，却也不像。他自己在二子之争中吃尽了苦头，父亲与兄长并不以自己为血肉，因而在这身华服之下的身躯，最初的疤痕来自于亲族的虐待，因而这面孔中有隐而不散的暴戾。

但殷郊不同，自己在得到这个孩子后便刻意控制了子嗣的数量，因此他是唯一的，他在母亲的挚爱与父亲的教导中成长，他本应在自己继位后成为最优秀的储君，多年后如同他的父亲一样成为天下的主人。

如果他的父亲，真的听信了比干的昏花自焚而死的话，他便是朝歌年轻的王。

怎么自己身边的人，运气都比自己好这么多呢。殷寿在心中冷笑，难道就只有我天生该受此命运么，难道便是我殷寿活该么。

“我知道你要什么……”有苏氏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她说话时有一种非人的天真与残忍，那女人必定不是人类，可她知道殷寿想要什么。

殷寿冷眼看着比干肝肠寸断的面孔，他开口道：“我会建一座鹿台，台成之日，自焚以告先祖。”

顷刻间，云雾散去，日食平复，朝歌的阳光再次落在殷寿的脸上，耳边传来殷郊的阻拦与姜皇后的低声抽泣。

殷寿没有再看他人一眼。

  

五

   “你说这术法，要练多少年？”

“大王天资异禀，相比五百年足矣……”

崇应彪执戟站在台前，只觉得这道人脑子跟没有似的。

五百年……那鹿台恐怕要修到天上去。与其求此术，不如现在习得之前求长生算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君王震怒，一掌击飞悬浮在自己面前的头颅。那道人的头滚落屏风之后，只留得一个身躯站在御前，看着有些滑稽。

   道人的身躯跌跌撞撞地去屏风后寻找自己的头颅，紧接着又有三人被传呼上前，为首的人穿着一件灰白的道袍，他须发洁白，手上捧着一个卷轴。

这招摇撞骗的人崇应彪已经见了不少，但这次的三人，是殷郊带来的。

啧，世子么，不，现在应该是王子了，若是再无什么缓解天谴的法子，殷郊便是商王了。崇应彪看着殷郊腰间的那把鬼侯剑，这天底下，怎么能有人运气这么好呢。

姬发是这个大殿内唯一一个没有看向姜子牙的人，他刚刚从鹿台的建造处和殷郊一起赶来，为了将姜子牙送入皇宫，殷郊确实是救父心切，为了表示对于神仙的尊敬，亲自为姜子牙驾车。鹿台的建设被殷郊想尽了办法拖延，那台子的雏形却还是一点点展现在了朝歌，一层层的木材垒上了土质的高台，如此大的工程，奴隶倒是死得极少，因为百兽的帮忙。

是了，这个时候百兽百兽还是可以与人厮混在一起的，是从什么时候起，它们离开了……梦境里的碎片在他脑海中逐渐苏醒，姬发有些恍惚，但这确实是他的记忆，他原本的记忆。

殷郊发现姬发在盯着自己出神，他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姬发黑色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黑色眼睛，像是打磨过的黑曜石，沉静而清澈，在这双眼睛之中，仿佛一切都能沉寂其中。姬发的肤色暗了许多，冀州风雪养出短暂的苍白皮肤，在朝歌的烈日下早已不再。

殷郊自己亦是如此，他盯着姬发，见他眼神一动，似乎是回过神来，便对姬发笑了笑。姬发还以一个微笑，却并不把头扭开，仍旧是盯着殷郊，他嘴唇颤动了几下，有话要说的样子，最终在殷郊有些疑惑的神色下，姬发只是摇了摇头。

殷郊虽是王子，也还没有大胆到在商王的殿前窃窃私语，更何况他对自己父亲的尊敬崇拜使他并不愿意在殿前失仪。但许久与姬发不见，今日他与自己在鹿台没待多久就又被仙人入朝歌所累，到现在也没说得上几句话。此刻并肩而站，殷郊只觉得自己与姬发又像是回到了之前还是世子时的时光。

这份短暂静谧的熟悉一直持续到姜子牙开始打他那套看不出章法的步子，殷郊的注意力明显被吸引了过去，“这是什么步伐，从未见过。”他喃喃道。姬发瞟了一眼姜子牙的步伐，又看了一眼大殿敞开的门，心说自己好像见过这一幕，姜子牙当时，好像是要跑路而已。

正如姬发心中所想，姜子牙在一声“快跑呀”之后蹿出数米，侍卫想拦，却被杨戬与哪吒二人拦住，姬发见殷郊正欲提剑上前，眉头微皱，将他挡在了身后。

“你拦我干什么？”殷郊推开姬发正想上前，围绕着姜子牙的侍卫已经被哪吒风火轮上的罡风纷纷撂倒，人间兵器与仙人法宝触碰在一起，和蚂蚁撼大树没有丝毫区别，姬发拉住殷郊的手，看着姜子牙被混天绫扔出大殿，低声道：“你肉体凡胎，上去送死么？”

很明显，殷郊并没有听进去，他一路追着姜子牙的方向从王宫直到城外的密林深处，姬发险些没有追上他，直到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你这边，我这边。”殷郊马鞭一指，自己先向一条岔路冲去。姬发无可奈何，走了另一条路。

自冀州回来之后，那个梦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可与之相伴的，是熟悉的记忆，一次次涌上心头，姬发在步入岔道口不久便勒住了马缰绳，他的眼睛看着树叶上滴落的水珠。

水珠一滴一滴滴落。

记忆逐渐涌上心头……有关于梦境，有关于无数的残念，有关于那个虚空中叹息的女声。

以及那个梦境中短促又有力，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是。”他如此回答那个叹息的女声。全然不顾虚空女声中的无奈与怅然。

如果此时有第二人在场的话，会惊叹于这马上的少年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微风无法吹起他的头发，雨水无法打湿他的衣襟，直到一刻钟之后，他身躯略微一抖，忽然勒紧了马缰绳。

马匹在姬发手下发出嘶鸣，颇有些躁动不安，但姬发只是攥紧了缰绳，像是经历了百场厮杀一般，俯在马背上喘着气。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环顾起了四周。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向着殷郊所去的那条岔路口跑去。

 

  

 六

    峭壁之上，殷郊被碎石击中脑袋，已然失去了意识，现在已经是凡人的姜子牙在如此危险的境地仍旧不愿意放弃他，并非是修仙之人心地善良，更是姜子牙能看出这少年的心性与他父亲完全不一样。

    但很明显，他快要抓不住了，你不能对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有什么体力上的奢望，更何况殷郊是个士兵，他并不轻。

哪吒，杨戬，你俩在哪呢，姜子牙绝望地想到。

    而此时，一只手抓住了殷郊的胳膊。

    赶上了…，姬发想到，还好，赶上了。

    他扶着殷郊躺在古树下，用树叶喂水给殷郊，把姜子牙的丹药灌下去，做完这一切之后，殷郊缓缓转醒，第一眼却看向了姜子牙胸前挂着的的封神榜。

“你污蔑我父王，他是这天下的英雄。”殷郊尚未站稳，险些摔倒。他扶了一把姬发，气势未减分毫，“把封神榜给我。”

   哪吒与杨戬像约好了一样从天而降，一个站在姜子牙身边，另一个站在姬发与殷郊身后数丈。殷郊略微环顾四周，眉头微皱，他的手向腰间鬼侯剑伸去。杨戬立于两人身后，一眼便看见了殷郊的动作，但还未等他出手阻止，殷郊忽然身子一软，倒在了一边的姬发怀里。

   众人看着姬发收回的手，他刚刚一掌劈在了殷郊的后颈处，力道巧妙，这人必定得昏死些时候。

   姜子牙有些呆滞，哪吒与杨戬丝毫不明白这转变因何发生，但姬发没有多说什么，他看了一眼姜子牙，径直背起殷郊，向密林深处走去。

   “师叔，这，这是怎么回事？”哪吒乍舌道，“这小子怎么忽然反水了？”

   姜子牙的目光落在姬发的背影上，他摇了摇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道：“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师叔，师叔你说啊，别走啊…”哪吒的声音逐渐被姬发抛在身后，他背着殷郊走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密林的影子，朝歌的城墙隐隐出现，将殷郊放了下来，为他理平了衣服的褶皱。就在此时，乌云散开，雷雨不再，阳光洒了下来，落到殷郊与姬发的脸上。

   殷郊再次转醒，只觉得脖子疼，他看向姬发的侧脸，这人正远望着朝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殷郊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姬发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样，他身上出现了一种气质，有些寒冷的，凌人的气息，那双清澈的黑眼睛此时却像是云雾在其中弥漫，殷郊一时间竟然有些惊恐，他想起自己在宫中看到的狐妖，忽然开口叫道：“姬发！”

  姬发低头看向殷郊，那双承载着云雾的眼睛中映出殷郊的面孔，良久之后，他忽然微笑道：“你有点重。”

  “什么？”殷郊脑子没转过来。

  “背你走这么远可不容易，杨戬，就是那个头上有一条竖线的，把你打昏了。”姬发说道，“然后马也跑了，我把你背出来了。”

    密林中，杨戬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样么…”殷郊总觉得有些不对，那个力道的方向并不像是从正后方而来，但很快他又想起一件事，立刻抓住姬发的衣服问到：“封神榜呢？”

   姬发摇了摇头，殷郊心中一片冰凉。难道父亲真要死于祭天？不，不，他得把那东西寻来。

  “你能敌得过他们？”看出了殷郊想做什么，姬发抓住他的肩膀，问到：“便是姜子牙等人不与你为难，你怎么从哪吒杨戬手下夺得封神榜？”

  他这话像是冰雪洒在殷郊心上，姬发能感到手下的肌肉忽然就松了下来，殷郊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眼中竟然有泪光闪烁……

  姬发心中一紧。

  这么久，他都快要忘了，这人其实是他们中，最憧憬殷寿的人……呵，英雄唯一的儿子，想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样的爱，不是理所当然么…

  “先回朝歌。”姬发伸手撇去殷郊面上粘着的湿发，“把你头上的伤先包扎好。”

七

  他们回来的悄无声起，也并没有进宫。姬发将殷郊带到了皇家侍卫的集体住所处，这地方人来的不多，因皇家侍卫多选自贵族，除了训练时间，大部分人并不住在这。

  “我前几日来找你，你还不让我进来的。”殷郊沐浴后坐在姬发的床上，他披着姬发的里衣，头发都没有擦干，水滴顺着敞开的衣襟一滴滴落在他的胸膛上。“见鬼，拿不回封神榜，父亲怎么办……”

  姬发看了一眼，从门户拿出一个木匣，扔给了殷郊让他把头上的伤缠上。

 “不让你进来，是因为你是世子，我是侍卫。”姬发说道，“拿不回来很正常，他们是神仙，不想给的，你怎么拿呢……总会有其他办法的。”

“姜文焕也是侍卫，他就不计较这。”殷郊听到这话，叹气后点了点头，他拿起绷带在头上裹了几圈，又缓声到，“你在这里是侍卫，回到了西岐便是世子，有什么不一样的。”

 “当时年纪小，想不开这些。”姬发说道，他调整了一下殷郊头上的绷带，又缠紧了几圈，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还行，不怎么疼。”殷郊回答道，他注意到姬发的目光有点怪，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道，“怎么了？”

  “那就躺下吧。”姬发说道。

   他没管殷郊是什么反应，便开始脱衣服，皇家侍卫的服饰繁琐华丽，姬发脱了半天，殷郊就靠在他的床上看了半天。

  直到姬发脱完，整个人一丝未挂向自己走来，殷郊的面色才变了变。

  直至鸟雀归巢，残红色的夕阳爬上天幕，皇家侍卫的营所，不起眼之处的一件屋子里，低沉的喘息与呻吟才停了下来。

  “你…”殷郊靠在床头，他脸上还有进行的余韵与窒息带来的一点绯红，殷郊看着姬发赤裸的脊背上的疤痕，喘了一会儿道，“还挺行的。”

   姬发躺在床上，根本不想动。这事谁干谁知道，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他俩出身军伍，身体素质都是数一数二的那种，这事情上姬发明显比殷郊累的多。

  他没想到自己无意识把这话说了出来，殷郊愣了一下，怒道：“谁知道你让我来干这事儿？我配合你我不累吗？”

  姬发正要说什么，殷郊忽然往他手中塞了一块东西，冰凉刺骨，他拿起一看，是一块几乎是透明的玉石，这玉他在殷郊这里见过几次，但他很少把这东西拿出来，姬发并不知道他竟然是随身带着的。

  “这是什么？”姬发问到，“玉？你拿我当巫娼吗？”

  殷郊闻之变色，伸手便想夺过姬发手中玉石，但很姬发在开这玩笑之前就做了准备，他躲过了殷郊伸过来的手，将脸凑了上去。

  “给我了，别后悔。”他靠在殷郊身上，两人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殷郊，不要后悔。”

殷郊很明显没听出来其中深意，他颇有些无所谓道：“早就想给你，有什么可后悔的。”

   姬发将那块玉放在眼前，他看到上面玄鸟的痕迹，问到：“这代表的什么？”

   殷郊梗了一下，忽然说不上话来，支吾了一会道无非是什么棠棣之情之类的东西，这样的鬼话姬发不可能相信。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问问，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越来越多围聚过来，有人在门前大喊：“姬发，你在不在？东西南北四大伯候聚众谋反，大王要召见你。”

  “什么？不可能。”殷郊性急，立刻从床上起身，他抓起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手忙脚乱之间还补充道，“怎么可能，父亲，父亲一定是被奸佞蒙蔽了。”

  姬发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天地间空无一物一般，殷郊穿好衣服，转身看到番作态，以为他是被吓傻了，立刻上前，捧住姬发的面孔，轻声道：“姬发，姬发？……你莫慌，我去求父亲，这其中一定是有岔子的，你不要怕……”

  姬发叹息一声，将手放到了殷郊的脖子上。

  一年之后，这漂亮的脖子上，会有一道红痕环绕。

  姬发一口咬在殷郊喉结处。

八

  

   殷郊当然进不去这场审判，这审判并不是为他而设立的，今日的主角另有其人，往后却也还有一处断头台属于他。

   你憧憬的，尊重的父亲，将弑父杀君的罪名给了唯一的子嗣。

   王宫前，殷郊与姬发隔着一道宫阙的大门对望，姬发看着那张迷茫的面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刻四大伯侯未死，姜皇后尚在，比干并未剖心，殷郊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心中究竟藏了什么恶念，他迷茫真是再正常不过了，那毕竟是他一直景仰着的，憧憬着的高山。

    一切如姬发，不，如武王记忆中的模样，西伯侯“你将死于血亲之手”的预言彻底拉开殷寿最表层的伪装，殷寿也确实厌倦了这一套东西。紧接着一场闹剧兴起，子不杀父，父必杀你的话从殷寿口中说出，许以功名利禄，大殿顷刻间内人心浮动，崇应彪最先动手，他人紧随其后，反抗，懦弱，畏惧，抵触，人的情绪在大殿内谱出一可以用于祭祀的宏大乐章，这样尊贵的人祭，在神明还未消退之前，恐怕可以换来数年的甘霖与丰收吧。

    “姬发，你要为你的父亲求情吗？”当一切纷乱结束，只剩下姬发站在原地，不曾挪动分毫。

      殷寿的声音响起，姬发没有回头，他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父亲，多年未见的父亲，不仅是对于武王，也是对于质子姬发。

可这毕竟不是他的父亲。

“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吧，我还不至于坚强到再看一遍我哥哥的遭遇。”旁若无人一般，姬发看着西伯侯，说道。

原本跪坐着的西伯侯抬起眼皮，他眼中有两团青绿色的火苗在燃烧，那个沙哑的喉咙吐出的却是如同叹息一般的语调。

“把他还给我吧……父亲的归于父亲，母亲带走她带来的。”西伯侯的身躯逐渐消散在空中，他原本跪坐的地方只留下一个一个年迈的女人，盲眼，皮肤如干枯的树皮一般，但在她说话的间隙，身形却不断变换着，由年迈到年轻，再由年轻到衰老…

“他崇敬自己的父亲，便是属于父亲的。”姬发说道。

一切都不再存在，大殿坍塌腐朽，人物化为黄沙，只有姬发，与这年轻又衰老的女人对视着。

  “殷寿，正是玄鸟之子……他的儿子，身上也留存着玄鸟的血液。”女人轻声说道，她的相貌逐渐固定了下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相貌坚毅，身材高大的女人出现在姬发面前，她继续说道：“神明已经离开了，她们的眷属也不会再留存在此处，你已经是新时代的开启着，又为何要抓住旧日的余晖？人类的帝王，你留下的人属于旧日，属于我们，属于他的母亲。”

  “我不会烧死他的。”姬发说道，“我也不会让他去见姜子牙的，旧日的余晖与天宫的太岁，都无所谓，他现在属于我了。”

  “你尽可以，让这个梦境存在，困住我百年，千年，直到你们的母神忘却自己的眷属，直到我开启的时代被掩埋。”姬发一字一句道，“但殷郊是我的，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臣子，我的……他是我的了，从我在鹿台的火焰前拉住他开始，他就是我的，没有神明能带走他，也没有人类能带走他，包括他自己。困住我吧，简狄。你的图腾最终会被抹去，你会在竹简中成为某个陌生人附属，你的功绩会被遗忘，篡改，扭曲，如果你想看的话，就看吧…”

  被称为简狄的女人沉默了，良久之后，她叹息道：“你知晓，这一切也会是你的命运，遗忘，涂抹，篡改，最终一个木偶泥塑代替你的身影，你的子孙跪拜心中欲念，不见身边日月。”

  谁又比谁好上多少呢。

  姬发沉默不语。

  

九

周武王在某日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境，而当他在梦境中醒来时，天色晦暗，他看向远方的天空，上面有一颗星辰闪烁明亮，又很快消散，武王认得那颗星星，那是荧惑。

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他没有去管这些，只是信步从宫殿内向外走去，他看见有个人坐在宫殿的台阶上，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提剑进王阙，几乎算得上死罪，这人却毫不在意，丝麻的手帕在剑身上留下一道水渍，他擦得很专注，丝毫未意识到武王走了过来。

“姬发？”擦剑的人抬起头，他有一张俊郎中带着艳丽的面孔，光裸的脖颈上有一道红色的印记环绕，显得有些妖异。

“殷郊。”周武王说道，他看着殷郊脖颈上的红痕，想起梦里自己咬在面前这人的脖子上。

“你为什么不睡？”殷郊低头继续擦剑。

姬发挨着他坐了下来，此时正是夏夜，透过衣衫，两人皮肤的热度交融在一起，但都没有动弹。空气中有虫鸣声与风声，姬发看着苍蓝的天色回答道：“我做了一个梦。”

殷郊手里的活还是没停下来，他问道：“什么梦？”

姬发笑了，他没有回答殷郊的问题，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回答，我梦到少年时的朝歌，然后我反应过来后把你睡了？这样的回答未免显得有些轻浮，更重要的是，这些事，姬发也只敢在梦里做做。

“国师在找我，杨戬说他一直在找我，皱纹都多了几根。”安静太久，殷郊忽然开口，语气带笑，“老头也是怪可怜的，姬发，你准备让我待到什么时候。”

殷郊还是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便转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开国者，姬发黑色的眼睛里有云雾涌动，他看着殷郊，眼中是再清晰不过的情绪，却一言不发。殷郊不知道说些什么，最终放下手中的鬼侯剑，上半身靠了过去，两人并肩靠在王宫的柱子前，仿佛周王国是旧日的朝歌。

“在你去杀苏妲己那晚，你逃跑的时候遇到了我。”姬发开口。

“是，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我竟然刺伤了父……”殷郊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在复活后知道了西伯侯与伯邑考身上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是谁促使的这些。

“可你遇见了我。”姬发并没有在意这些，他继续说道。

“是，我遇见了你，你让我去大司命那里躲一阵。”殷郊补充道。

“你那晚想对我说什么？”姬发问到。

“什么？”殷郊愣住了。

“那晚，你在离开之前，握着我的手，你当时想对我说什么？”姬发问到。

沉默再一次在两人中升起，姬发看着殷郊，殷郊的影子落在他的眼中，那张熟悉的脸上表情变了再变，殷郊的眉头与嘴唇颤动着，最终化为一句话。

“我忘了。”

他说道。

“这句话对我很重要。”姬发说道。“殷郊，很重要。”

殷郊看着姬发漆黑的眼睛，他缓缓开口：“我是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的臣子，如此，不够吗？”

“不够。”姬发回答道，“那是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句话。”

“我的父亲杀了你的哥哥与父亲，我的臣子杀了你的臣子，我原本应该和我的父亲一起死于火焰，即使你拦住了我，但沟壑也早已形成。姬发，有些事情，如果没做过，便当他不存在吧。”殷郊正色道，他看着姬发的面孔，这人如今已经是个青年了，而殷郊，因为昆仑一行，还停留在少年时光，除了脖颈红痕，似乎毫无变化。

姬发将手抚向殷郊脖梗间红痕，他脑中回想起梦中这人在他身下的起伏与声音，他回想起那块玉石。但当他从虚妄的梦境中挣脱，再一次站到这人面前时，他说：有些事情，当年没说出来，此后也不用再提及了。

神明离开之后，人类的秩序将统治这篇土壤。

姬发将头靠在殷郊胸口，低声道：“留在这里吧，殷郊，不要追随你的父亲，也不要去见姜子牙。一切都可以没有发生过，一切都不会再被提起，就只是，留在这里。”

“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殷郊握住姬发的手，太阳自东升起，日光洒满大地，又是新的一天。

旧日的情愫散落在梦境与风声之中，新的时代将在这片土地上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