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自缄默
花吐症pa
cp:盖乌斯⬅️莉维亚
避雷:角色死亡🈶️,没啥考据,上头激情摸鱼产物,文如其名中二少女病烂梗,正宗一千八文风,大量注水,没读过书瞎几把乱用哲学概念
因为是上头产物,没怎么修改,所以lof比wb发的版本多了一句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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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等待着
飓风般的热爱与痛恨的时刻。
什么时候,星星在天空中被吹得四散,
就像铁匠店里冒出的火星,然后暗淡,
显然你的时刻已经到来,你的飙风猛刮
遥远的、最秘密的、无可侵犯的玫瑰花?
——《秘密的玫瑰》•叶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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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维亚背着书包回家的时候,已是夕阳落下。她穿过校场,士兵们还在训练,...
花吐症pa
cp:盖乌斯⬅️莉维亚
避雷:角色死亡🈶️,没啥考据,上头激情摸鱼产物,文如其名中二少女病烂梗,正宗一千八文风,大量注水,没读过书瞎几把乱用哲学概念
因为是上头产物,没怎么修改,所以lof比wb发的版本多了一句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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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等待着
飓风般的热爱与痛恨的时刻。
什么时候,星星在天空中被吹得四散,
就像铁匠店里冒出的火星,然后暗淡,
显然你的时刻已经到来,你的飙风猛刮
遥远的、最秘密的、无可侵犯的玫瑰花?
——《秘密的玫瑰》•叶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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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维亚背着书包回家的时候,已是夕阳落下。她穿过校场,士兵们还在训练,空气里尽是尘土和汗水的气味,清一色的制服排成整齐的队列走过,好像他们全是没有思想的机器似的,或许从某方面来说的确如此。而在不久的将来,她也会成为他们的一员。
她回首看着落日的余晖,阿拉米格的太阳和帝都不一样,这个太阳比北方的太阳更大、更圆、更热烈,就连颓败也波澜壮阔,非要把整片天空都染成金橘色不可。赭色山石也冒出热气,腾腾的散发出最后一点余温,冷夜将至,细微的风已经开始躁动了。
他就是太阳,即使落下,也会在第二天升起,光耀万物。蓦然的,她想用一句美好的话去赞美太阳,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把赞美的对象调换了位置。万物因为阳光普照而欣欣向荣,就连世界,也以太阳为轴。无人能与太阳匹敌。
“那时,走向没落的人将把他自己看成是一个走向彼方的过渡者而为他自己祝福;那时,他的认识之太阳将高悬在正午的天空。”她想起了今天在课堂上学到的文章,尽管读不懂,然而弗里德里希强有力的话语仍然轻易地走进了她的心中。莉维亚从这些文字之中感到了某种纯净单纯的力量。
现在不正是黄昏吗?“黄昏的道路”,即是“迈向新的黎明的道路”。
她奔跑起来,背对着黄昏向家跑去,沥青地面投下了她散乱晃动的黑影。
“晚餐时间到了。”
“……请告诉盖乌斯大人我会晚点再吃……”
等勤务官的脚步走远了,莉维亚才小心翼翼拿出了一直被她揣在口袋里的手帕。她慢慢打开包好的手帕,长久地注视着里面被包裹着的东西。
一片淡紫的花瓣,桔梗花,阿拉米格常见的野花之一。然而和野花稍有不同的是,这片花瓣上粘着丝血,这丝血甚至将白手帕浸出一条红线来。
这就是从自己喉咙里吐出来的东西吗?她回想起课堂上某一瞬间从喉咙传来的针刺般的痛楚,说话也好喘息也好都变成了极为奢侈的事情,她能做到的也唯有像溺水者一样瞪大眼睛安静地等待痛苦结束。世界失去了形状变成一团色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害怕知道自己怎么了,更不愿让这件事被别人知晓,于是只好在座位上抓紧了书本假装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回过神的时候,下课铃打响,她的手上是一片花瓣。
看着这片花瓣,莉维亚深感到一种不祥,比这淡紫色更灰暗的色彩蒙住了她的心脏,嗓子好像烟熏一样发干发痒,她倒了一杯水,喉咙却再一次传来剧痛。这一次比第一次还要痛苦,花的茎叶在喉咙里野蛮生长,简直要把她的声带开一个洞,莉维亚甚至能感到那锯齿形的叶面擦过喉咙时的颤抖。
“最近学得怎么样?”盖乌斯正在切一块肉,他的餐桌礼仪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鲁,银光闪烁的餐刀捏在手里不像是餐具,而像是一把杀人的匕首,沉稳而冷静,只让人感到威严而不是食欲。
“……我觉得很好……”
“嗓子怎么哑了?感冒了就去军医那里看看吧。”
“是。”莉维亚垂下了眼睛,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餐盘,她害怕说太多话,那片花瓣已经成了对谁也不能说的秘密。
现在,父亲就坐在她的对面,他身上穿着笔挺的军装,上衣的口袋插着一支笔,表明还有工作在等着他。就连每天相处的时间都异常珍贵,于是她尽可能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在这间餐厅内,是只有莉维亚才能从盖乌斯身上感受到的温情的氛围。那种温情被盖乌斯天生的威严掩盖得很好,然而她就像嗅觉灵敏的动物,从他放松的眼角和嘴唇边淡到不能再淡的笑意中捕捉到这温情,这莉维亚专享的温情,任何人都无法分有偷走的温情。她贪婪地呼吸着,好像全身毛孔张开了似的,即使喉咙再一次传来痛楚也不在乎。
当盖乌斯低头的时候,在他的视线看不到的范围,莉维亚紧皱眉头,嘴上却苦涩地微笑着。那真是可怕而扭曲的表情,明明痛到无法呼救却还故作姿态地微笑着,一脸无所谓地微笑着,幸福地微笑着。
仅仅是注视着盖乌斯,她的内心就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莉维亚深深明白,仅仅是这种注视就已经是极限了。
他是她的父亲,未来或许还会成为她的上级,除此之外就没有也不应该有别的关系了。她的隐忍连丛林擅长伏击的野兽都比不过,她的激情也同样可怕,究竟是激情支配了她,还是她支配了激情?如果她支配了激情,为何心中还盘亘着魔鬼一般的畸恋?如果激情支配了她,为何她一再保持沉默,就连视线都不敢贪恋?
莉维亚,她永远身在爆发的边缘,竭尽全力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她的爱总是处于停滞、饱和的状态,好像一只塞得满满当当的口袋,不论盖乌斯是否索取,她永远都是满溢的、深不见底的,就连她自己,也成为了爱的一部分,所谓没有自觉的奴隶也不外乎如此。
我会死吗?莉维亚拨弄着叉子,因不知名的绝症而死听起来有些凄惨,然而她对于这种结局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中了爱情的毒的人通常都爱幻想,那些在成长过程中缺乏爱的教养的孩子更是如此,他们不仅会幻想携手同行白头偕老的将来,还会幻想出种种自我感动式的牺牲,比如一场意外的车祸又或者是身患绝症。无论幻想的内容是什么,剥开其外衣,本质就是想要被爱——这是轻而易举而又困难重重的事情。
死掉也许比较好,至少……他会记得我吧?她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懂得了沉默的道德,这种道德不论新旧,也无所谓向上还是堕落的人性力量,同宗教、社会或者弗里德里希也没有任何关系,这种道德换一句话来说仅仅是一种习惯,她习惯了沉默,这是不懂得爱为何物的奴隶用于自我保护的坚硬外壳。
用完晚餐后,莉维亚独自回到房间之中,学校的作业早就做完了,按照日程安排现在她本应该去训练场,然而她却坐了下来,找出信纸开始写信。
“亲爱的玛丽,
展信佳。
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我想我唯一想要告诉的人只有你了。我并不是来寻求帮助的,我只想让你静静地倾听。
……
我不愿他为此而担忧,因为我已经从这片花瓣之中预感到了某种命运。命运,是加雷安人从来不会相信更不会屈服的东西,可即便如此,那些印在课本上的悲剧和诗歌又怎么回事呢?难道那些古代的英雄、那些为爱生为爱死的人们就没有受到命运的支配吗?正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才有了悲剧的美感。然而神话、史诗、戏剧、小说全都是虚构的,当不幸真正降临到自身的头上时候,哪里还有欣赏的乐趣可言?人世的苦难是我们日日踩踏到无感的沙土。如今,我宁愿屈服,宁愿闭口不谈,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抗争与否,前方的道路也只有一条——我必死无疑!
可是我啊,总在想:即使死掉也没有关系。只要他能记住我就好,只要他能记住莉维亚这个名字就好。即使我死了,可我却在他的心中成就了永恒,这样的下场也不赖。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身体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竟发现自己对时间的敏感度是如此令人吃惊。每一秒的消逝,就让我感到自身的一部分同时间一起死去。活着,也不过是死亡漫长的仪式。我害怕死,可是活着也同样没让我好受,我活着,却永远只能保持沉默,我多么想尖叫,多么想大声告诉他我爱你啊,而我什么都不能做。可是死亡,但愿死亡能在他的心里刻下一点痕迹。
……
莉维亚”
当她盖上笔帽时,压抑了一天的心情忽而轻松起来,她打开了手掌,这是第二片花瓣了。玛丽会怎么想呢?她想象着玛丽的脸庞,想着她拿着信纸的手指,想着她坐在皮质的软沙发上,红茶馨香,一旁的壁炉火光明亮,已经是十月了,帝都想必已经下雪了吧。
莉维亚回想起冬日的帝都,夜空漆黑如墨,没有星光没有月亮,黄色的街灯下雪片飞舞,家家户户都点着灯,不断传出欢声笑语,分明是温馨的场景,可她只记得盖乌斯临行前的身影。他穿着大衣就站在街灯下,呵气成雾,比广场中肩上落满了雪的铜像更寂寥。他朝她挥了挥手,随即登上了军用汽车,引擎轰响过后,地面上只留下两列轮胎的齿痕一直伸向她到不了的远方。
“群鸦聒噪,
成群地飞向城里栖宿
快下雪了——
无家可归者,拥有痛苦!”
对于盖乌斯•范•巴埃萨这样的人来说,“家”是一种怎样的定义呢?他没有父母,也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女,他是战场的黑狼,一生都在前线辗转,就连在帝都购置的房子,也仅仅是房子而已,里面空旷得吓人。
家,一定得有人才能称之为家,然而莉维亚只感到,对于盖乌斯来说,家似乎是无所谓的,在“家”之前还有一个“国”,还有一个“皇帝”,还有数万万的“人民”,他的心太大了,装的东西也太多了,然而这颗心又太小,小到没有一个家。
即使盖乌斯收养了莉维亚,动机也绝非出于情感,仅仅是义务。
他是没有家也不需要家的人吗。
可是对于莉维亚来说,盖乌斯已经成了唯一的家人了。
她把信封好再贴上邮票放进书包,打算明天上学的路上投进邮筒里。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墙壁,闻着消毒酒精的气味,莉维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
记忆停留在历史课上,上课的老师点名叫她回答“盖乌斯·范·巴埃萨的功绩”。
这是个太简单的问题,莉维亚能倒背如流讲出他的功绩,还能对每一场战斗做出总结,然而当她开口之时,却突然感到了巨大的空洞。
是时间。
他们相差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她尚不了解他的过去,那些从书中读到或听旁人谈起的东西都太飘渺了,只是一串数字或一段赞美。他的过去她无从得知,有她参与的现在也相距遥远,至于未来,那更是一件奢侈到无法谈论的事情。他们明明是如此亲近的关系,却仿佛陌生人一般对对方知之甚少,她不了解他的一生,他无从得知她的感情。
在一去不复返的时间之河中,她看见了紫色的花瓣。第三片了。
“别动……”旁边的医生突然出声,“距离你昏倒已经过了三天了。”
“……父……亲……”
“现在你必须少说话,最好不说话。”医生手中拿着一张ct片,莉维亚眯眼看过去,原来她的喉咙已经被花缠住了。
再掉两片花瓣的话,大概我就死了吧。
“我们翻遍了所有的疑难杂症记载,最后发现你患的是花吐症。”
“解药也很简单,但好像也很难,只需要两情相悦的吻就行了。”
“尽管听起来像是诅咒,但实际上这是一种现阶段还无法解释的疑难杂症而已。没有丝毫妖异或者蛮族的魔法捣乱的痕迹。”说到这里,医生皱了下眉,他想起第十四军团长焦躁的话语。
“简直荒谬。如果吻能治病的话,那还要抗生素和治疗魔法干什么?”
“不,先生,这是真的,尽管不是常见的病症,但是我敢保证过去的记载绝对是正确的。”
“这太可笑了。没有治病的原理,也没法解释病因,现在更没有活的例子来作参考,只有一本破书讲些匪夷所思的东西。难道不应该首先考虑手术摘除异物吗?”
“我们曾经设想过方案,但是成功率都为0。那个东西扎根太深了,取出的同时她也会丧命。”
“所以你们就想出来这么个……办法?”
“这是唯一的治疗方法了。”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个男人将头盔脱了下来按了按眉间,这是他苦恼的时候常有的动作。盖乌斯实在太忙了,忙到在接到消息好几个小时之后才有空来到医院。
“那么,她爱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望着那个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的孩子。
盖乌斯从来没觉得莉维亚的脸色这么苍白过,她躺在那里,毫无生气,简直是白蜡做的雕像一样。没由来的,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害怕,仿佛她的确死了似的,那双眼睛不会再睁开了,那张脸不会再微笑了,那张嘴唇不会再叫他“父亲”了。见惯了生离死别的王狼,竟然也有害怕死亡的时刻。
同时,他又觉得她很陌生。莉维亚依旧还是莉维亚,可是在这副身体之中,在他无法察觉的角落,已经有什么变化产生了。这些年他一直埋头工作,再抬头时,原来她已经从女孩长成了一个心怀秘密的少女了。她在他的面前戴上了一层面纱,他们之间的关系悄悄改变了,他失去了对她的了解,莉维亚成了不可控的定时炸弹。
她遇见了谁?她爱上了谁?这些盖乌斯都一无所知。过去,她总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自以为了解她的全部,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依靠,而眼下,她却飘然从他的掌中飞出,成了一个谜。
盖乌斯好像第一次认识莉维亚似的专注地看着她,就连这张逐渐显出轮廓的脸也不是记忆里那张圆润的孩子的脸了,在这张脸上一成不变的从来只有一个——孤独。孤独从莉维亚的每一个毛孔之中渗透出来,以至于即使在睡梦之中也眉头紧皱,像婴儿一般蜷缩着身体。
王狼不曾了解过这样的孤独,因为他未曾有过愿把自身点燃的时刻。身为父亲,他所能做的只有伸出手指欲轻轻抚平她的眉头,却终于发现不过是徒劳。
“如果你想说话,就用写字来代替吧。”医生把纸和笔递给了她。莉维亚拈过纸,骤然发现生命是和纸一样的单薄。
一张纸,可以是空白,也可以承载许多的话语、许多的思想,然而一张纸却无法衡量她情感的重量。她有太多想说的话,她有太多情感想要表达,然而抓起笔的时候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门开了,是盖乌斯走进来,这是她倒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不知怎的,她发觉他憔悴了许多,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这是她早已知道的,时间和战争在那张黝黑的面庞上刻下痕迹,然而在莉维亚看来却有着年长者深沉的魅力,如今,在他眉眼的皱纹之间却深藏着疲惫和担忧。
“……莉莉,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喉头又一次涌上了血腥气,莉维亚放缓了动作在纸上轻轻写道。
他坐了下来,轻轻地抚了抚她插着针头的手,发现体温低得吓人,遂找了块毯子为她盖上。
没有人讲话,在这间病房内,雪白的墙壁好像把声音和情绪都吸收了似的,一种无法理解的孤独慢慢扩散着。
莉维亚紧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她的手依旧被盖乌斯轻轻握住,动作是这样轻,让她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同样轻轻地握住她脏兮兮的手,时过境迁,他的手依旧温暖宽大,这是父亲温情的手。
然而他掌中的手却逐渐长大,慢慢变得修长有了成年人的轮廓,抓住他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了,而是一个女人,就是这双手,也曾妄想拥抱住真正的激情。
现在,莉维亚只是一动不动,害怕一动他就会松手,一边贪婪地品味着他给予的关怀,一边又提心吊胆。她永远不知道他会怎样追问她,那个可怕的秘密时时刻刻都灼烧着她的心,让她头脑发热,又无比冷静。
绝对不能说出来,就连动作、眼神也不可以泄露。
她的手很冷,可是身体却像在燃烧。
沉默良久,盖乌斯突然开口:“你需要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莉维亚注意到,他手中的通讯装置正闪着亮光。他很忙,她一直都知道,因而无数日日夜夜都只能目送他匆忙的背影。
那双握住她的手松开了,莉维亚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感到轻松,同时一种难过袭来。盖乌斯犹豫了一瞬,终于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他似乎不知道如何安抚人,就连动作也生硬得可以。
“我想,医生应该告诉你病情了。”他立着,背光的脸藏在阴影之中叫莉维亚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明天再来问你,关于这件事……”
他走了,可她知道明天他还会再来,她只能在煎熬之中等待宣扬刑罚的时刻,干草堆已经搭好,殉道者的手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深夜,她看着窗外的天空,阿拉米格的秋天总是很冷,星星闪着微弱的光,秋虫唱衰,莉维亚的心和这秋夜一样空茫。间或她也能感到爱情的微不足道,这一块色彩和人生的调色盘相比是多么小啊,和这片星空、这片大地、这颗星球上的一切、这宇宙没有尽头的时间相比,她是多么渺小啊,生如芥子,命如微末,蜉蝣朝生暮死,花开不过一季,有限的东西终究会消亡。然而当她的灵魂重新回到身体之中,细数过往,原来她的人生早已与那个人紧密相连无法分割,她的生命苍白如冬日流水,却因爱情而有了斑斓的色彩,她脚踏大地,却生有一双翅膀,为了追求爱,她因而生,也为此死。这的确是无法抗拒的命运。
盖乌斯坐在床边,这是莉维亚醒来的第三天了,在这三天里他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她,可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只有沉静。
她又吐出了一片花瓣。
她在纸上说:“阁下,请容许我不说。”
“可是你会死。”
沉默,还是沉默。盖乌斯看向莉维亚,他无法理解她保密的“美德”,他也未曾有过那样强烈的激情与痛苦,他只憎恨那个把女儿折磨得快死掉的人,可憎恨也只能停留在情绪而无法付诸行动。
即使不了解爱情,通过莉维亚安静燃烧的眼睛,盖乌斯同样感受到了那种停滞的、满溢的情感,可他只觉得深深的悲伤。
莉维亚,他的女儿,是这样好,这样听话,这样聪明,可是现在她就要死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莉维亚生命的烛火也越来越短,这对盖乌斯何尝不是一种凌迟?当他看到那片紫色花瓣时,心脏已经痛苦到了近乎麻木。
可他什么都无法为她做。他只能握住她冰凉的手,连眼神都是祈求。
夜不知不觉深了。
“父亲,请再为我读一遍《海的女儿》的故事吧。”她在纸上这样写道。
“在浩瀚的大海深处,有个鱼儿的王国。……她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海里。老祖母有时会给她们讲些海上面的新奇故事,使最小的公主的心中充满了对海上面世界的憧憬和渴望。”
可是她却不知道,在人世之中等待着她的,是注定为爱而死的命运。世界关上了爱情的门扉,又为她留下一扇牺牲的窗户,在巨大的谎言背后,是无法触及,是没有道路,是无处可去。
“终于盼到了15岁,小公主被允许浮上海面。”
再过几个月,我就和她同岁了。
“……当小人鱼看到英俊的王子时,深深被他吸引住了。忽然一阵狂风暴雨,风浪摧毁了大船,人们落入水中,向海底沉下去。小人鱼冒着生命危险,奋力托起王子的头,把他推到沙滩上,她轻轻吻了王子的额头,躲到远处的水中。等着有人来救他。”
也许,被救的是小人鱼也说不定。在十五岁之前,她在漆黑深不见底的海底该多么寂寞啊,即使有父亲,有姐妹,可她空虚的心灵仍得不到填补。王子是多么高傲啊,他漫不经心,只无意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救了小人鱼的命,你也是如此,可你比王子更残酷,因为是你啊,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把我从深渊之中拯救出来,于你只是义务,而对我却足以改变整个人生。可是人鱼毕竟也无法同人类在一起,她只能远远地看,远远的。
“这时教堂里走出许多人,一位年轻姑娘发现了王子,她叫来一些人,救了王子。”
宗教,我不要。我不崇拜哪位神明,我也不向哪个神圣的形象低下头颅,然而我却是爱情的奴隶,在祭坛上献出了自己,可是你这个残酷的人啊,却把我的心撕烂,一点也不在意。
“回到海里,小人鱼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姐姐们,姐姐们告诉她这王子是谁,并指给她王子的住处。于是小人鱼决心去找心爱的王子。”
我有个姐姐,露琪亚,我当然确信她还活着,我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在世界上某个角落。当我为你燃烧,姐姐也承受了同样的苦难,她的手指将掐向自己,她的鞭子将挥向自己,她的脊背留下斑驳的伤痕,因为爱乃是痛苦的利刃,我们都是受刑者。
玛丽,亲爱的玛丽,现在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你将怎样想?可我再无法写信了。我真想看看帝都的雪啊……玛丽,不要再诱惑我了,你明明知道,莉维亚应当永远保持沉默……玛丽,我真嫉妒你啊……
“海巫婆为她配制了一种药,告诉她在黎明前喝下它,鱼尾就可变成人的腿,当然,这非常痛苦,如同尖刀劈开身体;而且,每走一步路,脚都会像刀割一样疼。一旦变为人,就再也不能变成鱼儿回到大海了。”
他哪里知道,我每看他一眼,就痛苦一分,他哪里知道,我每讲一句话,花就成长一毫,他哪里知道……我的心如烈火,燃烧我的不是别的,而是我自身的激情,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千万种该死的情爱。
“海巫婆还告诉她:如若王子与其他女子结婚,那小人鱼将会在王子婚礼的前一天早上死去,变为海里的泡沫。小人鱼脸色苍白,但她毫不畏惧,勇敢地向海巫婆要了药水。作为报酬,海巫婆割去了她的舌头,拿走了她动听的声音。”
而我只有沉默,只能沉默。爱是不能开口打破的,一旦我讲出,它就飞逝远离。
“她来到王子的宫殿,在石阶上喝了海巫婆给的药,一阵剧疼使她昏死了过去。醒来时,她见到了王子。对王子的问话,她不能回答,因为她成了哑巴。她为王子跳舞,舞姿轻柔飘逸,人们都看得入了迷,谁也不知她忍受着怎样的疼痛。”
我是如此爱你,可我怎能开口?我时时刻刻因震颤的激情而发抖,我的话语总是涌到嘴边发苦,我的喉咙被花朵贯穿缠绕,我永远无法讲出那句话。可你怎能看清,当我看向你时,目光是多么热烈啊,可你总以为、自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孩子天真的依赖。
“王子非常爱她,一会儿也不想和她分开,但王子心中还爱着那个救过他的姑娘,王子不知道,正是小人鱼救了他。”
然而王子的爱只不过是亲情之爱,仅仅出于义务。他稳重、不露声色,连关怀都施舍少得可怜。他的内心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排着队等他关怀,渺小的爱情怎能比得上国家、比得上皇帝、比得上千千万万的人民?
“王子就要与心爱的姑娘结婚了,小人鱼不顾剧烈的疼痛,为他们跳起舞来,这将是她与王子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夜降临了,可怜的小人鱼独自站在船舷,想起了海里的亲人和家乡。忽然,姐姐们出现了,原来,她们为了救妹妹,去求海巫婆,海巫婆要去了她们的头发,给了她们一把尖刀,让小人鱼刺中王子的胸口中,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现在,我即将死去,可我依旧无法把言语变成尖刀。我无法呼救,更无法倾诉衷情。我能感到露琪亚的存在,她也因我而燃烧,她反对,她握住我的手说:莉维亚,请不要再这样了。可是我怎能停止不去爱你呢?如果爱火能够轻易平息,那怎么能是爱情?我不要反对,我不要帮助,因为能伤害我又能拯救我的唯有你。
“她看见王子在睡梦中还叫着新娘的名字,他心中只有她的存在。”
我深爱之人的手近在咫尺,而我却不能拉住;我深爱之人的胸膛近在咫尺,而我却不能抱住;我深爱之人的嘴唇近在咫尺,而我却不能吻住……
当她在这个房间之内,该是多么的寂寞啊,他沉睡着,无法感知到她的情感哪怕一分一毫。她的尖刀就在身边,只要她愿意,一切就结束了,爱情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她获得了选择的自由,却仍像个没有枷锁的囚徒。他不是王子,他是暴君,支配她的一切。
“小人鱼又吻了王子的额头一下,用颤抖的手把刀子扔到海里,自己也跳到大海里去了。天亮了,人们找不到小人鱼,船边的海浪上跳动着一片白色的泡沫。”
故事读完了,盖乌斯充满愧疚似的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那真是残忍的一吻。
莉维亚痛切地感到:盖乌斯的吻并不能算作吻,仅仅是出于沉重的义务和温情的怜悯,而非爱情的解药。
这个吻和好几年前她还年幼时他坐在床边给她的吻一样,并无什么不同。当他面对她时,他依旧把她看作自己的孩子,这份感情深厚而凝固,永远也不会出现波澜和变化。
而自己呢,已经不再是那个年幼的自己了,她的感情的确深厚,然而本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是如此的爱他啊,连死都不顾,可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即使她要求他吻她的嘴唇,结果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这个吻也不是吻。无论怎样努力,他也始终无法爱上她呀。
莉维亚意识到,她的一生围绕他而转动,正如星星围绕太阳一样自然,而她终将因他而死,正如一朵花的凋零和风无关。
这是最后一片花瓣了。
血不断上涌,可莉维亚却在微笑,如果盖乌斯留心观察过的话,他会发现这笑和那天她在餐桌上的微笑并无不同,都是一样的苦涩、寂寞、克制、压抑,这竟然是微笑。
亲爱的姐姐,亲爱的玛丽,我最终如愿以偿,然而心情为何还是如此悲伤呢?
盖乌斯看见,她的胸脯像冬夜濒死的小鸟一样起伏。
盖乌斯听见,她说:“……太好了……”音调沙哑怪异。
那是被花刺穿的喉咙所发出来的声音,现实的夜莺终究无法歌唱。然而他却听到了她的歌声,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越来越嘹亮,响彻了整间病房、整座医院、整片天空。
他眼睁睁看着她在他的怀中死去,如同泡沫一般,短暂绚丽过后回归了永恒的寂静。
她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她的太阳了。
她的缄默、她的痛苦、她的激情……她一切的一切,最后都都成了一道谜……
Fin.
我曾念起(露琪亚见盖乌斯,但盖乌斯x莉维亚)
6.0时间线,露琪亚与盖乌斯的见面。
“他看见我却无动于衷,而后我才知晓,那是因为他将我当成了你。”
燕鸥崖城池临海,相比起加雷马,这里就像享有恒久暖夏一般温暖轻巧,尽管人们皆知这只是一时盛景。按说露琪亚早已被派遣团的公务绑死在故国的土地上,但当沟通各国物资的任务来临,她还是找到了一个机会从冰天雪地中逃离,来到这海滨城市企图得见一位故人。
露琪亚知道,那其实称不上是什么故人,至少不算她的故人。今日她来此,名义上只为沟通洽谈,故而她换掉了盔甲,走在队伍中只剩身高依旧惹眼。代表加雷马的使节团在维尔利特临时政府的大厅里等候会面,有那么一会儿,露琪亚怀疑那个人仍旧不会露面...
6.0时间线,露琪亚与盖乌斯的见面。
“他看见我却无动于衷,而后我才知晓,那是因为他将我当成了你。”
燕鸥崖城池临海,相比起加雷马,这里就像享有恒久暖夏一般温暖轻巧,尽管人们皆知这只是一时盛景。按说露琪亚早已被派遣团的公务绑死在故国的土地上,但当沟通各国物资的任务来临,她还是找到了一个机会从冰天雪地中逃离,来到这海滨城市企图得见一位故人。
露琪亚知道,那其实称不上是什么故人,至少不算她的故人。今日她来此,名义上只为沟通洽谈,故而她换掉了盔甲,走在队伍中只剩身高依旧惹眼。代表加雷马的使节团在维尔利特临时政府的大厅里等候会面,有那么一会儿,露琪亚怀疑那个人仍旧不会露面——就像在他们调集人手前去伊尔萨巴德的时候一样,那个人巧妙地避过了所有与她相见的机会,露琪亚必须怀疑对方是有意为之。当时的她无暇顾及这些细节,而今她却想清楚了:若是对方今日还不在这大厅里露面,她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从城里挖出来一见。
她的这一切执念,大抵要归咎于故国的风景。故地重游让人情难自禁,这几日以来,露琪亚越来越频繁地想到莉维亚。那些熟悉的名字不断从她耳中滚过:加雷马、帝国军、军团长——还有盖乌斯·巴埃萨。她听到这个名字便没法不想起莉维亚,而当她想起莉维亚……她就会接着想起,自己没能见到胞妹的最后一面。她总盼望能找到点什么来弥补这遗憾。
莉维亚死得悄无声息、几乎不留痕迹,第十四军团在那场战败后原地解编,大爆炸让最后的战场变成废墟,死灵术士又赶在军方之前劫走了大部分亡者尸身……于是最后,官方给出的消息是他们找不到半具完整的尸体,所寻部分只得乱葬于地下。在那之后,帝国又很快陷入政变,那些战死的军士没有机会得到应有的待遇,南方堡的那场大火就是他们最后的葬礼与送别仪式。达尔马斯卡的魔女生前恶名远扬,死后却像灰烬,燃尽后再无半点价值、就此随风而散。露琪亚曾经怀疑,若是自己忘了她,她是否便像没活过一样?
这种焦虑又痛苦的想法在她听闻盖乌斯从战场中幸存的消息时终于有所缓和。露琪亚从那时开始便有了见盖乌斯一面的愿望——在莉维亚一生的时间里,这位军团长独占了大半,露琪亚觉得自己的愿望乃人之常情。她说不好自己与胞妹之间究竟有多少情愫、对这战死的消息又究竟有什么看法,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自己的血亲。
维尔利特的领导者在十分钟后终于现身。露琪亚一眼没有看到那黑肤的加雷马人,几个本地官员看起来还算客气,但不是她想见的人。她正想着要如何将城市掘地三尺,忽然瞥见一抹阴影跃入这蓝白大厅的边缘。盖乌斯·巴埃萨姗姗来迟,他依旧诡异地穿着那身流浪风衣、好似刚刚从野外回来一般,露琪亚看出他落后于人乃是因为腿伤,但却也不禁遐想,这是否也因为他这身着装过于格格不入。
他们在桌前坐下开始商谈,谈话的内容其实颇为简单,条件也不算复杂,客观来说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谈话。露琪亚在谈话的间隙盯着盖乌斯,而对方见到她却好似什么也没见到,神情乃至眼神都没有丝毫松动。这真奇怪。阿拉米格人见到加雷马人时总会下意识紧张,而露琪亚则在未摘下护额时得到过更高一格的惊恐注视——这种情况在维尔利特就不曾发生,可想而知她妹妹当年的暴戾有多么让人记忆深刻。露琪亚的第一个期望落了空,她没能见到他的特殊反应,而谈话也在不久之后结束。
露琪亚深知追着对方的政府顾问谈话传出去不好听,但她还是在散会时特意关注了盖乌斯的去向,并在不久之后跟着他前往城市边缘的瞭望台。要去那边必须经过城市广场与喷泉,露琪亚在路过它们的时候,唐突感到心跳空了一拍。
在前往维尔利特的这些日子里,她听过不少流言与故事——神兵危机解除之后,那闹鬼一般的记忆装置被居民们广为流传,越传越是神秘扭曲。根据传言所说,莉维亚的幻影曾经站在这附近……露琪亚心中五味杂陈,她加快脚步追向盖乌斯,最终找到了盖乌斯望海的背影。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要过来。
露琪亚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他听见动静却并不惊讶,依旧是磐石般矗立着、目光远远投向虚空。她走近,先开口的却是他:“或许,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露琪亚怔住,沉默着停下。盖乌斯没有回头,但他相信自己没问错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持续了数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缺失了,但我并未想起任何线索。”
有什么东西?露琪亚几乎要反问他,自己怎会知道是什么东西,下一秒却隐隐发觉自己确实知道。她想起那些关于英雄的传闻——据说英雄新的冒险已探知到星海,又将邪灵怨念一并击碎。露琪亚的嘴里漫上苦味,念出一个她相信了的猜测:“英雄已肃清一切。而她将回归星海。”
这句答话之后是漫长的沉默,只有海风卷出细弱声响。他们先前结束会谈时已是傍晚,而夜幕在此地总是早早降临,此刻黄昏已然染红了海面。男人的身影近似深棕色,在夕阳的光照下仿佛融为一体的深色斑点,下一刻就会被强光吞没。露琪亚转头看向这城市的街道,又一次想起那些流言,心绪不由乱了一点——那些传言会是真的吗?那些在夜间出现的幻象又是真的吗?他真的如幻象所显现的那般,对着他人偏心到那般地步,并一直拒绝她的妹妹、那愚忠狂热的莉维亚?露琪亚从前听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故事,可她该相信哪一个?
唯一可以对峙的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露琪亚想要追问,却不知从何开口。他们沉默直到天光隐去,黑夜带来的不安最终给了她开口的勇气:“我也有我的问题给你。你和她……究竟是怎么相处的?”我的妹妹在死亡之前,可否得到过一点真心?
他依旧沉默,但这回看起来是在斟酌词句。有那么一会儿,露琪亚直觉他在编谎。他应该编一些的,毫无疑问他们之间的过去并不那么明媚美丽,也很难令她这个胞姐满意,她甚至好奇他会编出怎样的谎言。
他的沉默好长,长到露琪亚不由再度开始胡思乱想。她望着盖乌斯,并借此想起来,在她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她感到的其实是一种明显的失望。
她过去从未见过他,但从妹妹的描述中,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位年长的男人应有的风姿。莉维亚的信件里仅有的热情都属于他,她以最浪漫的口吻描述她的养父兼梦中情人,露琪亚透过她的文字,总能望见一个英挺、伟岸而干练的身姿。他或许称不上帅气,但他深受众人爱戴。露琪亚可以理解,伟大的光环比英俊的面庞更令人陶醉。他当时便已年近半百,但当他屹立在大军最前时,人们只会记得一位将领的英姿。
露琪亚早就料到那些文字会有夸张的成分,但如今眼前的男人可以说和那些描述半点不沾:他虽然高大但并不挺拔,往日的威风尽数弃他而去,露琪亚在大厅里迎面撞见他的时候,一眼能看到他黝黑的脸上深刻的皱纹。而其间夹杂着太多疲倦与失意。
他唯一与露琪亚的印象相符的,便是他已不再年轻。这种迹象表现得过于明显,从他会谈时偶尔偏移的目光、此刻站立的姿态与呼吸声中都可以看出他明显的乏力。露琪亚不解,他如今的处境其实不算糟糕——这位帝国的将领如今成了旧行省的政府人员,这事虽然听来荒谬,但对他来说却无疑是个好事。在这种情形下,他为何依旧看起来如此衰弱?她那充满攻击性、敢于慷慨赴死的妹妹,竟爱过这样的人吗?
或许是有什么东西摧毁了他——露琪亚试着给对方开脱,又或者是在给妹妹的爱情找个理由。但即便是这样的假设也让露琪亚感到不满。莉维亚和她分开得很早,但她们始终保持着一点联系。在那漫长的时间里,莉维亚很多次提起过盖乌斯的失意。这个男人仕途的后半段颇为不顺,从莉维亚有记忆以来,他就总在受挫。然而莉维亚在信中总是盛赞他的勇气与坚韧,她曾经说,哪怕最大的侮辱落在他头上,他都能不卑不亢、泰然处之——露琪亚如今带着愧疚地怀疑她所描述的一切。
盖乌斯最终也没能拼凑出多完整的句子。他只给了模糊的回答:“不似旁人所说的那样不堪。我想……我们还算融洽。”
这听起来像是给人安慰的废话。露琪亚还想再问,对方却忽然提出要带她在这城里转转。海风越来越冷了,于是她没有拒绝,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他在行走的间隙中又说了些什么。他说,过去他们曾走过这些地方。——这多么讽刺。
露琪亚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思念过莉维亚。
她正处于一个不得不去回忆的漩涡,而将她送入这漩涡的正是她自己。眼前的男人提醒她莉维亚曾经活过、而今死去,她的死亡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展露在露琪亚眼前。种种回忆让人痛苦,而意识到自己其实想不起来多少事情、乃至与死去的姐妹并没有那样熟悉的事实,则更让人痛苦。
她能想起来的是什么?露琪亚闭上眼,想起的是信纸上的碎片言语,是异国战报上短短两句叙事,甚至那“达尔马斯卡的魔女”之名都比这一切来得更有实感。她不记得她的模样了,她怎么可能记得?露琪亚恍然发觉,自己对于莉维亚的所有形象幻想,都来自西德那一句“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哈罗妮在上,西德·加隆德,你最好没有欺骗我。
露琪亚最终从盖乌斯的反应中得到了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他走到城中广场停步,在今晚的私会中第一次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于是她得以确定西德没有骗她。她感到盖乌斯并未看着自己,他的肢体语言不像在对待一名伊修加德的军官,他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不设防备。露琪亚是战士、是特工,她明白自己只要抓住那几个瞬间,就可以在三秒以内将这个男人的性命了结——毕竟今晚他未带枪刃。
我的好妹妹……你会希望我这样做吗?也许我应当把他送过去找你?露琪亚感到海风冰凉,这不正常,他们明明离海岸更远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得凉?
他站在这里,重新开始向她述说。这次他说的话稍微多了些,给出了不少他们的生活片段。他从工作说起,称莉维亚总能提交令人满意的报告,战绩也一律亮眼,那些话听起来好像老师在夸一个学生。接着他谈起生活,这个段落对他来说明显困难不少,他念叨得更多是莉维亚的幼年。他说她——活蹦乱跳,乖巧却也胆大,一度离开阿拉米格国境只为寻找几朵漂亮的大花。而那东西却是送给他的。露琪亚看着他说起这事时嘴角有不自然的抽动,也不知那是笑意还是尴尬抑或难过。她意识到,这是自己今日第一次看到他神情松动。
过了许久,或许是因为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他转头看向露琪亚。他的目光沉着,这是今日他第二次正视她。许久之后,露琪亚忽然从他眼中看到一种——恍然。
这诡异的感觉叫露琪亚打了个冷颤,一连串猜想跟着闯入她脑海。她发觉,他几乎把她当成了莉维亚。或许,假如他一直不回头,他会始终把她当作莉维亚。他的对话是机械的、公事公办的、以独立的理智支撑运转的,而他的情绪到此刻才唐突转醒。她们的模样是如此相似,她们的声音也几乎相同,他说了那么久,大脑却刚刚意识到眼前人并非是他的孩子。他的动作立刻有了改变,即使那很微小,露琪亚也察觉到了。他恢复到了一种可以随时防守的架势里——那才是军人本该有的姿态。
露琪亚惊觉,他对她今日到来反应平平,就好似……好似他们前不久才分别一样。那个和她有着一模一样外表的女人好像一直在他身旁,而露琪亚的出现就好像是早上分别的人在晚上归家,他甚至不曾觉得她离开……多么可怕。
“请再说一些吧。”他的叙述因为这突然的转醒而中断,沉默之后露琪亚只能亲口发出请求。她实在很好奇莉维亚生前最后的模样。姐妹两人的联系自她投奔伊修加德便彻底中断,她曾就此事追问西德·加隆德、企图从对方口中得知些许信息,但西德只有苦笑摇头,称自己所知也只是寥寥。露琪亚知道他并未撒谎,但她也在某几个深夜恶意揣测过加隆德的行径:他声称,自己第一次见她时便想起莉维亚;而在更后来,露琪亚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亲眼见过莉维亚的死状。如此想来,初见时他恐怕将她当成了鬼。但他又是抱着什么心态将莉维亚的魔导死神给了她?艾欧泽亚盟军从南方堡收缴的魔导死神不下百台,偏偏只有专属于莉维亚的那台白色恶魔给到了她的面前。她想,西德是故意的——西德想要答案。西德……在想什么?
结果盖乌斯也恰好提起西德。他说起西德与莉维亚是幼年相识,露琪亚算出那天才叛逃加雷马的时候莉维亚不过11岁,但两人显然给对方留下了15年后仍能产生仇视的深刻印象。盖乌斯以一种家长的口吻说起往事,称那两个孩子相处起来不那么融洽,但都是优秀的孩子。露琪亚有理由相信事实是很不融洽——不过盖乌斯恐怕见不到最糟糕的部分。他还谈起,他们两人都是老友留下的遗孤,说到这时,他又忍不住多看了露琪亚一眼:如果不是意外导致尤尼乌斯姐妹分离,他显然会接管故友留下的所有遗孤。露琪亚确实也觉得此事可惜,若是她们两个同在一处,今日她们要么并肩站在此处,要么一起葬在焦土之下。
露琪亚已经听过太多堪称美好的童年故事,也可以想见盖乌斯会回避的颠沛流离、以及一笔带过的艰苦训练。她想知道更近的事:“后来的妹妹看起来……是怎么样的?”
盖乌斯短暂抿紧了唇。“不如问问你的伙伴,第一次见到加雷马是什么印象?”
黑铁骨架,冰封雪盖,硝烟弥漫,又伴寒冬以永夜——露琪亚在那段旅途中已经听过他们对故国的评价。那处的些许温暖仅存在于人们飘渺的叙述中、存在于那短如幻梦的夏日中。盖乌斯见她目光便知她已得到答案,于是他向她点头,接着又移开了视线:“她像夏天,于我而言。但夏日从不长久。”
到后来他的叙述不再称得上叙述,变成了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露琪亚不介意,她更相信这些碎片中的真实。他说莉维亚成年便参军,彼时不过十五六岁;他说她对军功颇有执念,手段夸张只追求效率——不过这也是他教给她的最佳方式;他说达尔马斯卡一战是她主动请缨,就像他有几年办了生日宴也是她主动张罗;他说她其实有两幅面孔,他能见到一幅但也知道仍有一幅;他说……
“莉维亚……她喜欢穿白色。”
白色。露琪亚听到这里,嘴里忽然漫上一丝荒唐的苦味。她喜欢白色?不,在露琪亚的记忆里并不是这样。她的小妹活泼任性,父母的宠爱将她变得张扬而大胆。她不那么喜欢白色,更对黑色兴趣不大,露琪亚记得她会穿红色和粉色,走在帝都街头浑然是一团雀跃的火花。
露琪亚在回忆之后轻轻勾了勾嘴角,不必思考,答案便已走到嘴边:“那只是因为他们称你为‘漆黑’。”
他默然,也不知道是时至今日才意识到这件事,还是早就知道但并未挂心。露琪亚突发奇想去碰他的手,他近乎条件反射一样看了四周一眼,旋即反应过来这会儿该顾虑的不是外人,而是面前的人。他有些尴尬地缩回手,露琪亚由此已经能将他们平日的相处猜得七七八八:“所以说,你们得在外人面前避嫌?”
“……正是。”其实这不难理解,不如说这才符合常识,“军务在身,又有父女名义,士兵面前我必须避嫌,哪怕这会导致其他误会。”
“其他误会。”露琪亚酸酸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脑海里滚过的是那些自远方传来的谣言。那些字句如同淬了毒,将她的妹妹描写成一个不识好歹、鬼迷心窍且死缠烂打的女魔头,而他则成了软弱无能的受害者——多么可笑的情形。露琪亚从来对此心存怀疑,但那谣言传得如此之广,最初她困惑事情怎会传成这般模样,后来她不禁开始怀疑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假。而今她得知真相,却只感到悲伤与愤慨,以及更多、更多的不满。
“既然如此掩饰,”她的话语好似诅咒,她得强迫自己压下反感,才能去审视面前人是否在说谎,“为什么那些荒唐的说法还会流传开来?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他没答话,未能出口的字句在空气里融化成无声的叹息。露琪亚盯着他,却从他眼底窥见了一点笑意:“平日里,我会建议她佩戴头盔同行。若是不然,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能看出我们并不……纯洁。”
莉维亚的绿眼睛,尤尼乌斯的绿眼睛——这就是答案?那双燃烧着的、纯粹的、充满喜悦的眼。露琪亚恍然想起那张如出一辙的面孔,眼前竟轻易浮现了盖乌斯所描述的情形。是的,是的,当她盯着他看的时候,全世界都会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哪里需要半句言语?这应当怪他吗?
盖乌斯在交代完那些之后放松了不少,他们在夜色中离开喷泉广场,到更僻静的海边寻到一条长凳。正常人应该坐下,但两人谁也没靠近那里一步,倒是露琪亚有一会儿想起盖乌斯已经年老、旧疾遍布全身,犹豫了一会儿是否该请他过去。莉维亚会怎么做?
“她后来似乎嫌我老得太快,”盖乌斯忽然开口,像是在说一句玩笑话,“某一天开始,她包揽了我的所有事务,从衣着到仪容,从饮食到疗伤换药。当然,我们没时间亲自料理盔甲,最多只会动手调整头盔。不过轮到我就只剩擦拭枪刃的机会,余下都抢不过她。”
露琪亚失笑,并带着笑开始摇头。“若是如此,她看见你现在这样子恐怕会伤心。”
他闻言也勾起嘴角,眼中却是无奈——他们都知道她看不到了。露琪亚在心底重复他适才的描述,不由诞生些许怀疑:在她的印象中,莉维亚从不是个勤快的人。她总是把生活琐事堆到不得不去处理的时候才动手,或许是因为父母离世太早,她始终没有学会照顾自己。露琪亚抬头望向夜空,语调也好似飘了起来:“你说的听起来不像真话。她时间有限,自己的东西又由谁来照料?”
“假期里我会熨烫孩子的衣物。”盖乌斯回答,“她也从不连续穿同样的衣物。”
——如此便能节省清洁的时间,这倒也是个不错的方法,除了有点费钱。露琪亚这回信了一点,移回目光去看他,在脑海里试图统计他称其为“孩子”和“莉维亚”的次数。他偶尔像是在单纯地回忆孩子,偶尔又分明在描述恋人。他好矛盾,不过这关系本就奇怪,露琪亚姑且可以原谅他。
她不那么想原谅的是——这个男人向来做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为何会与比自己小三十岁的养女发生关系?露琪亚并不想强词夺理,她知道这事必然是莉维亚先手,但这不妨碍她质疑盖乌斯的底线。她斟酌着该如何提问,盖乌斯的目光却变得温和,露琪亚惊觉他又一次猜到了自己的问题。
“对我产生质疑无可厚非,毕竟这有违伦理。”他慢慢说,坦然的语气不像辩解,“我不想对此做出什么解释,木已成舟,掩饰只会让我更难去面对她。有些事情……说来不可思议,但它确实发生了。就像今日我站在此处,与你谈话。”
露琪亚无言以对。对方不将此视为过错或许是一件好事,至少对莉维亚来说算是。“所以,”她清了清嗓子,说出自己最难开口的那个疑问,“你们……不,你——不会后悔?”
听见这个问题,他忽然改用一种很微妙的目光望着她。露琪亚这会儿不觉得他在看莉维亚了,因为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竟像是炫耀。他的眼因短暂的回忆而染上一种年轻的色彩,若是露琪亚有充足的时间去回味,她应当能顺着那个神情想出他从前的样子——那个征服了莉维亚的心的男人应有的样子,一个充满力量的将领。他到底想起了什么?他看起来竟是快乐的,露琪亚发现自己不那么想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情绪。他有什么资格快乐?他是战犯,是失约的养父,是军团长与刽子手。可他——
“抱歉,”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还请原谅。人会从那样的经历中感到幸福……哪怕是我这种人。”
噢。她似乎是知道了。
露琪亚本想了解他的回忆,这会儿却又不那么想了。直觉在她脑海中勾勒出一些模糊场面,其中某些应称香艳,而她知道莉维亚做得出来。没有人会不被这样的场面取悦到,哪怕是盖乌斯。真奇怪,妹妹明明从未与她说过相关的话,盖乌斯也不曾提起半个字,但她发觉自己就是知道。是莉维亚在托梦给她么?——我的好妹妹,你还是那样任性,乐于向旁人展示你的战绩。
夜空里好似有莉维亚的声音,露琪亚知道那是错觉,但她乐意在错觉里沉溺一会儿。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离她最近的一次,是在第十四军团自阿拉米格挥师南下的那一夜。她从残破但尚存的旧情报网那里得到了小道消息,听闻第十四军将在那夜开拔、再度入侵艾欧泽亚。她出于谨慎,将消息递交给艾默里克大人,并主动顶替了夜班值岗,在伊修加德的塔楼上守望那一片夜空。
伊修加德离艾欧泽亚在地图上很近,那一夜却太远——他们地势太高,战舰只做短途飞行、不会来到那样的高空,但露琪亚知道摩杜纳就在她的脚下不远。她手中拿着怀表记录时间,心跳的节奏和虚空中某个暗涌的频率重叠。长夜漫漫、群星闪烁,但在某一刻,她认为自己看到了战舰的信号灯。
她没有立场支持加雷马,更没有理由支持第十四军。她等待他们的唯一理由只能是未雨绸缪地监视敌情。但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的血亲就在那里、在那片夜空之下,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对莉维亚做些什么或作何感想。那支军队于夜色中潜进,它将为艾欧泽亚带来战争与死亡、带来无尽厄运……但它同样带着露琪亚在故国最后的牵挂。
战神哈罗妮,至高至强的女战士啊——若我说,我曾见您的威风而想象我的胞妹,七狱又能否容下我的罪孽?
他们最终还是坐了下来,长夜已过半,继续站下去无异于上刑受罚。盖乌斯的腿伤让他行动不便,露琪亚试着搀扶他,却发现自己不得要领。在坐下的瞬间失去重心的两米男人出奇得重,她没有心理准备,差点让事情变得更糟。盖乌斯最后还是自己坐了下来,面对露琪亚尴尬躲闪的目光,他报以微笑:“她第一次做这事的时候比你好一些有限。不过她也少有机会做这事。”
“你若受伤,她会焦心得乱转。”露琪亚接过话头,在一个安全而不亲近的距离里坐了下来。盖乌斯点头同意了她的话。海风这时没那么凉了,又或许是露琪亚因疲惫、回忆与口干舌燥而感到闷热,风正好解了她的困苦。半晌,露琪亚又想起一个问题:“她可曾提起我?”
“——她很想你。”所以他才知道她的目的、了解她的疑问。露琪亚思及此,心绪拧成一团,难辨喜怒哀乐。两人几乎已将话说尽,于是这会他们共同沉默,并未有人感到不适。
“……您不去休息吗?”呆坐许久之后,露琪亚在今晚第一次对盖乌斯换上敬称,“想来是我耽误了您的安排。明日您也有工作要做吧。”
“我已不再年轻,”他语气平静地说道,“睡眠于我而言不是必需品。到如今年纪,我更怕合眼之后便是永眠。”
“……”倒也没有那么老,露琪亚心想,但没有把话说出来。盖乌斯的担心不是全无道理,只是这不能完全用年龄来解释。他有太多伤、有太多仇人、有太多心结,今晚她没听到一句他的哀悼,也不曾听见半句歉意,但她却知晓他心事重重。人死不能复生,而今甚至连她的怨灵都已消散……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他们不应再去想她的狼狈。
露琪亚在恍惚中自问,她这一趟如愿见到了盖乌斯、得知了关于莉维亚的些许信息,可在这之后又剩下什么?她偏头看向盖乌斯,以为对方还和先前一样望着大海,却不料恰好撞进他的目光里。他……在看谁?
她感到他突然的凑近,然后有一瞬的黑暗——但什么也没有发生。露琪亚等他退后时重新望向他,男人却已起身,并且像最初那样、下意识地躲避注视她的机会。
——随他开心吧。夜已将尽,露琪亚轻声告别,先一步离开了海岸。毕竟,他总会和她在人前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