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爷和我】七日别
*承蒙大家错爱 让这篇重见天日了 是淤眠本人(
少爷和我 但是非典型还魂文学
2.8w+一发完 勿抠细节 希望大家看的开心
深秋这风刮着冻骨头,我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傍晚出门时一道残阳在天边烧得如火如荼,还以为不冷,于是只如同往常那样着了长衫,谁知这席面吃完了,天色已暗成这样。一入了夜凉意真是贴着漏出来的皮肤往身上钻,我瑟瑟发抖,发现自己居然又忘了带件外套。
我不由得抱着肩膀搓了搓手臂,结果收效甚微,反而更有一阵浸透脊梁骨的冷。不妙,实在是不妙。我赶忙...
*承蒙大家错爱 让这篇重见天日了 是淤眠本人(
少爷和我 但是非典型还魂文学
2.8w+一发完 勿抠细节 希望大家看的开心
深秋这风刮着冻骨头,我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傍晚出门时一道残阳在天边烧得如火如荼,还以为不冷,于是只如同往常那样着了长衫,谁知这席面吃完了,天色已暗成这样。一入了夜凉意真是贴着漏出来的皮肤往身上钻,我瑟瑟发抖,发现自己居然又忘了带件外套。
我不由得抱着肩膀搓了搓手臂,结果收效甚微,反而更有一阵浸透脊梁骨的冷。不妙,实在是不妙。我赶忙跑去我自己的车旁边,司机安坐在车里头,见我匆匆奔来便想下来帮我拉车门,但我没给他机会,三两下就钻上了车。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有一些似乎无所适从的惶恐,或许是在觉得自己怠慢了东家,又或许只是担忧我责备他。但不管什么,他这点惶恐在我这里是不需要的,我没那么多规矩,跟自己人也想不起要摆什么少爷的谱。
我吩咐他只管开车,自己则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天色已经全压下来,外头只有晃晃荡荡的黑。我倒是从车窗上瞧见自己的倒影,一张十分不少爷气的寡淡脸,眼神也不够精,此时挂满了不用想也能看出来的疲惫。
——难怪司机惶恐,我了然,他大抵真的觉得怠慢了。
但这毕竟也跟他没什么关系,我揉揉眉心,只觉得有些倦,却仍慢慢盘算起刚才结束的那场宴席上,是否有什么纰漏。
是张老板庆母亲七十大寿的宴,原本我是没想过还能凑上这个热闹的。
张老板家自祖辈开始行商,家业传到他这儿已经是根基稳固,枝繁叶茂。张老板对外又是个笑面佛,跟谁都能和气生财,因此私交甚广,朋友宾客众多,哪行哪路的神仙都有。 而我刘家同他一比,的确是不足为道,我刘波这个人和他也仅是打过几次招呼的关系,因此三天前我左想右想,也没明白这帖子怎么还递到了我手上。
后来硬想了好一阵儿,才恍然大悟,近期有两笔生意,是和张家有那么一两成搭竿子的关系的。
我不由得叹,怪不得人家能成大生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便一头栽到这里头去,单是备礼就熬碎了我好几个心眼子。
送礼送得轻了,显得不重视,得罪主人家;但若是送得太重——先不说我这家业够不够那么重——又怕太出风头,盖过别家的光彩,叫人看去,下次再有这种场合,便不好行事了。
我虽不喜这些人情场面,但各种弯弯绕绕,这台子上唱的什么生意经,还是多少晓得的。
还有各类其他杂七杂八的琐事,总之就是忙,吊着我一口气,直到没出什么差错地宾主尽欢,我拱手告辞,踏出张家高门槛的时候,才算是真的叹了出来。
心一松,就感觉到冷了,我往座位上又缩紧了些。
今晚倒是没出什么大问题,想来是在场达官贵人颇多,我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刘家,还招不到什么眼光,反而是被喜气满面的张老板拉着多灌了几杯。此时那些吃下去的酒因着冷风一激,隐隐是要闹起来,我感觉到胃里翻涌,忙跟司机吩咐:“路上无人,我们可开得快些。”
我实在有些不适,恨不得转眼就能落地,好吐个天昏地暗,但我知道司机已经尽力,再催促不得,怪只怪自己这么久好似身经百战,实则还是半吊子酒量,毫无长进。
我咬着牙关,牙龈冒着酸水,在心底狠狠盘着这几日来打过交道的老板,琢磨我那商行的生意,试图以此分散注意力。
想得多了,杂了,就想起些旁的来。
以往,以往我大可不用自己这么撑的。我暗想,不由得有些矫情心态。
我想起傲天,我的…管家。
若傲天在,他肯定是会说些什么干些什么来缓解我的难受的。不,不对,若是傲天在,他肯定会帮我拦一拦那些敬酒的老板们,他说话总是滴水不漏,让人不自觉的信服,肯定三言两语就能让我免受醉酒之苦,还能专心享受餐桌上的各色美食。
他也总是会为我多准备一件外衫,就放在车里,遇到降温就会拿出来披到我身上,十分的贴心。我夸他,他却微微颔首,说只是个习惯,少爷谬赞。
可这好习惯我到现在都没养成。
我又想起那些令人头疼的备礼、回帖、道喜、聚会。这些傲天都能办的游刃有余,若是他在,我这几日想必可以偷些懒,也不至于愁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他真是个天才,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我以前时常——包括现在回想——都会惊讶怎么会有人有那样完美的头脑,人也方方面面都好。
……就是身体差点儿。
我眼前浮现起他捂着嘴咳嗽的样子,想起他那身西装三件套,他那副金丝眼镜,微皱着眉喊我少爷的样子,还有许多,一幕一幕闪,好乱。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我怎么辨,那些影子都模模糊糊的,但是我辨得还很开心,好像看见了他。
大概因为我很久不曾这样大方的想起他吧。
感谢今晚的酒。
我蜷着身子靠到车座的角落,胃还在闹,牵扯着我的神经,我干脆给了它一拳,自暴自弃地再也不管了。就像我也懒得再跟自己较劲,什么颜面,什么少爷架子,什么勿示弱于人前,都先放一边罢,司机专心开着车,他又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低下脖颈,额头抵在膝盖上,放任思绪漫无边际的自流。
我想起当初和傲天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我刚从鞍山迁到北平,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幸得家中老管家帮衬,才没让我这个生瓜蛋子似的新老板闹出什么大笑话,又安置了生意,也算在皇城根儿底下勉强站住了脚。
但往后没过多久,老管家大病一场。
我是能猜到的,他年岁已高,从我父亲还在时,他便来了我们家,他是个有能力的人,也有手腕,我爹是个软脾气,从小没少在叔叔伯伯们那儿吃亏,他来了以后,帮着我爹清了不少暗地里的绊子。
后来我们家的境况江河日下,生意难做,叔叔伯伯乃至我爹在内,似乎都没有什么惊艳才绝的经商天分,祖上留下的老本儿撑不了太久,叔叔伯伯眼见不对,祖父刚咽了气,他们便瓜分家产分了家。我爹孝顺,有祖父交代在前,说什么都舍不下这祖业,于是得了个近似空架子似的刘家,我成了个空架子似的少爷。
但我说了,老管家是有能力有手段的,他同我爹一起劳心劳力,居然又真的把家里的生意慢慢盘活了。只是可惜,还没等我们再东山再起,我爹一场急病,撒手而去。我无兄弟姊妹,我娘是在我小时候就离去了,于是我彻底成了一个人。
老管家没忍心看我孤零零被逼上梁山,毅然决然留在了我身边。从鞍山到北平。我爹生前常说老管家是他命中的贵人,是上天派来他身边的神仙,后来我便惊异于这神仙的忠心。但老管家毕竟不是神仙,多年操劳,加上舟车劳顿,他的身子已然是不大好了。我也实在没法儿心安理得地再让他为我熬他的心血,便主动提出让他休息,再不要问府中事务了。
老管家没再推托,请了辞回乡养老,不过临行前还是再三嘱咐我,切记真心待人——他说这也是我爹留给我的临终遗言。我其实不明,往常他分明教我生意场上人心隔肚皮,来来往往,最好留几分余地,现在却又一遍遍念叨真心可贵。
但我还是记下了。
后来我才懂得,这不是说给我拿来做生意的,这是说给我拿来做人的。所幸我明白得虽晚,做的却不算迟。
老管家走后,我开始找寻新的管家。放了消息,也托人处处探听。只可惜遍寻无果,总是不合心意,消磨了多日时光,那个职位还是空缺。其实我也想过是不是我的要求太过苛责,但再琢磨下去,又仍哽着一口气般不愿意随便了事。
或许是老管家同我爹的范本在前,我私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期盼的。倒不是说这人就得带着我们刘家一跃而起,又得多么完美多么优秀,成我命里的贵人神仙——我清楚的知道不是人人都有我爹那样的好运气——我只希望这人能够伴我一二,让我不至于太过孤单。
人都说缘分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强求反倒难为,我真找管家时找不到,后来忙碌起来都快忘了这事时反倒听小厮来传话,说府上来了个人,是来应管家这个职的。彼时我正在商行,闻言匆匆往家赶,路上没忍住好奇,问小厮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有此一问,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头,好像很难形容,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才吐出一句,就像,就像少爷一样。
我那时脑子没转过来,还以为是来了个像我的人,结果真见了,我才明白,小厮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时是暮春,他在厅中等我,一身板正的细格纹西装,戴着金色细边的眼镜,握着一把合起的折扇,站得笔直,像从云雾缭绕间伸出的松枝。我走近,他闻声稍稍转过身来,天阴,室内光线昏暗晦涩,我对上他的视线,那双退居于镜片后的眼睛略略一抬,我便看愣了。
原来这就是像少爷一样。
话本子里头走出来似的,我怔神之余还能想起夸赞小厮一句,真是会形容。但我很快反应过来,继而是疑惑,他瞧着便不凡,此等的人物何故来我小小刘府做个管家。我几乎在想是否是小厮传错了话,这其实是来跟我谈生意的哪个大老板。
我琢磨如何开口才能不唐突地问清楚这里头的真相,却先听得面前的人说了话,“听闻府上自老管家离去后管家之职一直空缺,在下不才,特来一试,去留与否,但凭少爷定夺。”
他这声音同他此人十分相衬,不知为何,听见他口中念出少爷二字,我心中竟像被流水淌过一般,先前从商行一路赶回的急切激动,见到他后的震惊疑惑,都缓缓沉寂了下去,顿时安宁沉静起来。这实在神奇,他竟真是要来我刘府做个管家,一种莫名的感觉涤荡着我,我几乎瞬间就认定要留下此人。
不过,因着担心他被我的反应吓到,我面上不显,又装模做样问了几个会看帐吗之类的无聊问题,方才点头,“留下吧,往后你就是这府上的新管家了。”
他其实也无太多欣喜,好像并不意外,还是那种淡淡的神情,语气也淡淡的,朝我一颔首,“是,少爷。”
这模样实在冷淡,也实在疏离,硬邦邦的离我好远,我好像该小小不满于他的态度,但我心里总有种直觉,好似占了天大的便宜,只剩下他能留下的高兴。
穿堂风过,我与他相对而立,他逆光站着,被轻轻晃动了衣角,一时好似梦境神明。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太准,有傲天当我的管家,我何止是占了天大的便宜,简直是三辈子修来的福分,他对刘家尽心尽力,对我也尽心尽力,且不论他做生意如何,单是为人,就够我为他好好夸上三日三夜,更何况,他做起生意来也是一顶一的好。
后来我时常想,我这运气,比起我爹来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和傲天说过此事,也没忍住疑惑,问他当初为什么要来我小小的刘家——他分明是可以有太多更好的去处的。他听完只是摇头,不肯多言。但架不住我时不时就要提起来一嘴,最后还是妥协,跟我说他是和家里打了赌,出来寻一家不甚好的东家,帮东家做事,考验自己经商天赋。
若是做得好了,就能接着待在东家;做的不好,就要听家里人吩咐,回去继承家产。
我听完大受震撼,骂他傻,好好的少爷不当,要跑来给我打下手当管家,既操心还吃苦,又想起他提过的那个同父异母的胞弟,不由得劝他快些回家去,若是家中产业全被兄弟拿去,岂不是平白委屈了他这一身天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慢悠悠地抿茶,直到看我急得都要起来去给他收拾行李的时候,才没忍住似的笑起来。那时我们已经比较熟稔,可他这般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少见,好像冰层融化破碎,骤然开出一朵霜花,我有些怔愣,好几秒过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被他骗了。
“你,你…”我指着他,你了半天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最后只有些泄气似的叹,“罢了罢了,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左右你也不会害我。”
他一听,笑意不减反增,将手中茶盏搁到桌子上,难得也应和着,“少爷就如此笃定?若我真是有心害你可如何?”
我只道他胡言乱语,不过还是认真想了想这种可能,末了,我跟他说:“害便害了,是我信你,你就是骗了我,我也原谅。”
他已不笑了,闻言一抬头,“少爷当真?”
“当真。”我笃定。
傲天瞧着我,眼中似有触动,我坦然地对视回去,他又躲开,拿起手边的折扇一展,只看着那空白扇面,然后缓缓勾起了嘴角。
“少爷放心,我龙傲天,不会骗少爷。”
“可你刚才就骗了啊?”
…他沉默了,然后他便说商行还有要事处理,一溜烟儿的走了。
扳回一成,我笑得开怀,看着他的背影走出房门,走进院儿里,走出大门,走到大路上。
他的背影越走越远了。
我一个寒颤,回忆潮水般退去,醒了。一阵咣咣的叩击声在耳边响起,我转头看见司机的脸,这才发现车子停下,已到了刘府外。
一路思绪纷乱,反倒让我无心胃里那种翻涌的感觉,现在也不想吐了。我揉着有点酸疼的脖子,拉开车门走下去,然后又被冷风给激了一下。
…我就说我该养成带衣服的习惯的。
小豆守在大门口,一见我就急匆匆冲了过来,给我披上了外衫。厚实的布料盖到肩膀上,我终于觉得这风没那么可怕了。小豆抬头看着我,估计是见我面色泛红,还浑身酒气,于是忙伸出手要来搀扶,“少爷下午太阳还未落山便出了门,还以为今天能早些,怎么也这么晚才回来?”
我摆了摆手,谢绝她的好意,只又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回道:“张老太太是个爱戏的,张老板特意为她请了顶好的戏班子,我们都陪着多听了几折,故而散席晚了些。”
我又转身跟司机说了声辛苦,交代他早些回去休息,便往里走,边走边听得一阵小声的抱怨,“这张老板也是,他尽他的孝,还拉上别人算什么回事。今夜寒凉,若是少爷受了冻,又犯旧疾怎么办?”
小豆就走在我身侧,她是从很早就来了刘府的,我知她这是记挂我,也听出来她语气里头的担忧,但我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颇为认真道:“这一类的话你可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切莫跟其他人也这样议论谁,北平这么大,说不准儿哪天就得罪人了。”
“知道吗?”
她一听,很快反应过来,有些丧气地垂下头,两根辫子耷拉着,“少爷放心,记下了。”
“行了,知道你关心我。”我又笑着安慰她,“且安心,你家少爷这点冷还是受得的。”
她还是低着头,似乎没被安慰到,我就只好转移着话题,“醒酒汤可有准备?”
果然见效,小豆头一抬,一副我早有所料的模样,“早就煮好了,在厨房备着呢,您等等,我马上就端来。”说完便一个转弯,往厨房的方向跑远了。
徒留我一人站在原地看着她失笑,心中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感叹。时光如织,岁月如梭,她这性子倒是多年未变,仍风风火火,来去如风。
许是刚才那一路凌乱的回忆让我思绪翻涌,此刻发觉时过境迁,还有故人如故,竟不由得有些文人墨客伤春悲秋般的感受起来,瑟瑟风起,我站在院中,抬起头长舒一口气。
真希望故人永远如故。
挑了帘子迈进屋里,一股暖意瞬间裹上来,将我牢牢包围,屋中央一盆火炭烧的通红,燃的正旺。我脑海中闪过小豆的脸,终于选择了欣慰地笑出来。
也不是完全没有变的,比起之前,现在细心贴心得多,越来越会照顾人,人也出落得更加水灵,已经是大姑娘了。
我想着,突然划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哪天该给她择个好夫婿了啊?给她成个家,让她去过自己的日子,她也总不能在我刘府当一辈子的丫鬟才是。
我这人有时候劲儿上来,就容易有一出是一出,加上今夜还喝了酒,更是啥也憋不住,主意打定后,饮完解酒汤,我就跟她说了这事。
小豆差点没被我吓死。
她手一下子抬起来,像是下意识要替我看看我是不是发烧了,又好像觉得逾矩,于是虚空地抓了两抓,僵硬的收回去,“少爷哪里的话,这事我从未想过。”
“你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我没在意她的动作,只是劝她,“你六年前来我刘府,你我虽说是主仆,但我也算看着你长大,其实在我心里,早就拿你当半个妹妹看待,你如今也到了合适的年龄,于公于私,我为你操心这事,都无不妥。”
说着说着,我便想起来她刚来的那时候,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错把傲天当成少爷,闹了好些个笑话。又想起傲天有个奇怪的对姑娘过敏的毛病,接触得多了近了就出事儿;但很巧的,对她便不会。我高兴得很,只道是命定的缘分,想让小豆去伺候傲天,也能照顾一二,结果傲天只是摇头,说他并不习惯被人伺候,于是最后小豆还是跟在了我身边,做个端茶递水的轻松差事。
六年转眼而逝,府上有人来,也有很多人走,但来来往往,小豆还一直在。
一口气蹿上来,鼓动着我说出点旁的什么,解酒汤似乎还没起作用,我脑子昏沉,见她又往后退,脱口而出,“龙管家在的话,定也会赞同的。”
我已想了那人一整晚,此时提及,倒没有什么艰难,反而是小豆,听我说完便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如遭雷击。
她震惊的样子将我唤醒,我这才恍惚的明白,刚才主动说出口的是谁,那个称呼指的是谁,我又有多久没有念出他的名字,他的姓氏。而他又是从何时开始,成为刘府上下一个禁止的符号的。
龙管家,龙傲天。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久到我记起时已不再流泪,久到我提起时旁人比我更震惊三分。
这实在是一种恍如隔世的久。
有时候,伤和痛似乎就像一个坎儿,在某一个节点迈过去之后,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往前看往后看都是同样平坦的路。这一瞬间就是我的坎儿。
我释怀地笑起来,“真的,龙管家若在,肯定支持我。”
小豆还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还能从嘴角淡淡的笑里头看出两三分压着的激动,一种很为我高兴的感觉。我被她看得往后靠了靠,这丫头小小年纪,看着我时候倒像个慈祥的嬷嬷似的,反教我不知怎么应对了。
“我知道,少爷。”她说着,却仍是摆手,摇头,“你…你们对我好,我明白,但我现在只想留在刘府。”
红娘没当成,我卸下劲来,不过也知道这种事情强求不得,就不再逼她,只道:“若是以后遇到心上人,愿意嫁了,再和我说便是;若一直没有遇到,刘府也能养着你。”
小豆这下好像踏实地松了口气,终于又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谢谢少爷。”
她收了碗正要下去,我吩咐她替我再准备一盆碳火放进书房里,我预备去看账本。她自然劝我,说今夜已经很晚,又累了一天,不如早些休息,明日再看。但自然也是没有劝动的。
小豆去忙了,四下无什么声响,和刚才在张府周围阵阵喧嚣相比,只偶有几声犬吠。我往后仰了仰,闭上眼,刘府不大,下人也不多,此时门一关,帘子一放,便只听得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我当初特意选的地儿,图的就是能有个闹中求静的意思。
可此时我竟觉得有些太静了。
呼吸被无限的放大,放大,火焰燎过煤炭,这一屋子的摆件、家具,通通空空落落。我的意识又开始不听我的使唤,我分不清那是醉酒还是别的什么,只能听见一个声音一直轻轻地唤我少爷。
我睁眼看向旁边,却朦胧地看见好像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就坐在旁边,握着不离身的折扇慢慢地晃悠,我不可自抑地伸出手去抓,骤然是假的。再一瞧,他却已走到窗边去了,再一眨眼,他在倒茶、在摆弄桌上的苹果、在用一根铁签子刨火盆里的灰、在厅中央像初见那般看我。
处处是他。
可他独独不跟我讲话。一股刺痛突然击穿我,刚才和小豆说的那份释然在我独自一人时又没了作用,这一夜,这一整夜,混沌的意识和清醒的理智不停的拉扯,好像将我撕裂为两半,一半叫嚣着往日种种,要把我带回到曾经,一半却坠着我在现实之中,遍遍提醒什么才是当下。
处处无他。
我闭上眼,用小臂挡住光亮,再不敢看了。
如果这只是因为今夜的醉酒,那么希望我明日醒来能忘掉个一干二净。
额头一阵冰凉,我起身坐直,再看这屋子,满置的摆件、家具,仍然是空空落落,逃也似的披着外衫出门了。
看完账本已是大夜,那烛芯烧得太长,光线浑浊,突然晃了两晃,我一抬头,才瞧见是窗户被吹开了一道缝,但此时我已无心也无力去管,只剪了烛花,挑亮一整室,然后算完最后一笔。
腰酸背痛的站起来,我走去门口,外头还刮着风,刮着一地的落叶沙沙响。我吐出一口浊气,登时清明不少,心在刚才整理账册时静下来,那些痛苦、哀恸也再度如被漠漠黄沙掩埋,被我妥帖的藏好,此时我同四周的一切一样静。
我之前总认为晚上算账是个坏习惯,清不清醒先不论,定是比白日里更伤眼睛些。但傲天常常如此,我那时不解,现在却隐隐能懂,夜深人静之时,无人打扰,面对账上的数字,一点一点算清,就像是一点一点捋顺混乱的思绪。
算的累了,也好倒头就睡。
我回卧室瘫到床上,种种情绪抽脱远离,眼前却又闪过傲天的面容,他似乎满目担忧,像看尽了我一整晚的大起大落,悲欢起伏,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出来劝我。
但我实在困,提不起精神再去深究这是幻觉还是梦境,我只知道我又想起他。
无所谓了,我想,便承认我的确是想他。
我觉得我又迈过了一个坎儿。
身上的倦意磨着我,眼皮越来越重,恍惚快要睡着的时候又像是看见了傲天,他朝着我淡淡的笑,而这一次,我也满心愉快地笑起来。
一夜无梦。
/
连着阴了几日,北平城眼见得越发萧瑟了。
偏在这么个当口儿,我病了一场。其实说病也不完全,小豆那嘴开过光似的灵,提了次旧疾,第二日我便真的犯起老毛病来。那时我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那点小吹小冻伤不到我,现在只后悔地恨不得咬了舌头。
如今日日被她看顾着,商行不让去,说有人打理,拜贴推了两个,出门也不容许,就在屋里坐着,还不能放炭盆,怕我被那烟熏到。但又担心我冷,于是往我身上套了一件又一件,生生将我裹成个大粽子才罢休。
我对此竟毫无奈何她的办法,只能扼腕叹息,我这个少爷当的,窝囊,真是窝囊。
今日落了雨,屋外的雨滴滴答答,在屋檐底下像条条不连贯的珠子,北平深秋似乎总是爱下这样的雨。我搬了张椅子坐到门口,望着这场雨出神。
自那晚醉酒后,我时常想起傲天。
说过的话一一背道而驰,我说不会生病,结果病到现在也未好;我说想忘个一干二净,结果不仅没能忘,还记得格外清楚明白。整夜的挣扎,纷乱的思绪,交错的记忆,通通印刻在了脑子里。我想这可能是老天给的暗示。
几日的卧病,我闲下来,也得空想了许多从前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去回想的。想起有他的生活,想起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想起死亡。
三年。
他已经离开三年了。
喉咙一痒,我猛然咳起来。小豆急匆匆从屋里冲出来,要让我赶紧进门去,我其实很想说我没事,也不发烧,也不头疼,就是单纯的咳,但我说不出话,嗓子像被扬进了一把灰,只想着怎么把那些不适的摩擦感赶出去,于是只是停不住地咳。
咳嗽这个东西,是具有欺骗性的,声势浩大,所以听着嚇人,我其实没有很难受,可是看小豆几乎就要急死了,还是努力忍了忍,只不过收效甚微。我就只好朝她扯扯嘴角,示意我真的没事。
我真的没事,真的严重的话,此时已咳出血了。我在心里默念。但我知道小豆是不可能全然放下心来的,因为当初的我也如此。
傲天身体不太好。
他很早就患了胃病,但此事我一开始是不知情的,只偶尔会听到他的几声咳嗽。
他初到刘府的那阵子,其实不太同人讲话,性子也冷清清的,纵我有心想要和他熟悉起来,也着实花了一阵子时间悄悄摸他的脾气。刚开始我稍微朝他亲近些,必然是会被一句不咸不淡的您越界了给挡回去的。那时刘家根基不稳,我和王世昌王老板谈一笔重要的单子,王老板是个人精,我几乎是被他拉着走,价一口一口压下来,我一步步退,已经是退无可退的两成利。谁知欧阳家比我狠,宁可自己吃糠也不愿意把这烂肉吐出去,我原以为是没有机会了。
签不成这单生意,我刘家大概难上加难,我焦头烂额,傲天却和我说:“少爷,交给我吧。”然后也不知他想了什么法子,竟真的谈下来,甚至反吃了王老板两成利。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在生意上展露天赋,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止不住地感叹,他却还是摆摆手,云淡风轻地说不过是人情世故罢了。
我见他面色不太对,凑近一闻,才闻到浓浓的酒气,混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道,一起冲过来。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却突然捂着嘴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我心下大惊,忙扶着他的肩膀问他怎么回事。他轻轻摇头,我估摸着他多半又要说无碍,但是我不傻,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想藏起来的手帕。
那上头赫然是一大片刺目的红。
我吓得几乎两眼一黑,差点没有站稳。也顾不得什么越界之类的话了,急得拉着他的手就把他按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让他别担心,说完就自己跑了出去。我跑了很久,那时是晚上,好多医馆已歇了,我就咣咣拍门,一家一家,胸腔像被火烧一样,但我心里惦记着傲天,竟不觉得难受。
后来我终于拖着大夫匆匆回到家,傲天已经像往常一般正襟危坐,还是那种端端正正的模样,朝我轻轻颔首,如果不是脸色比平时要苍白许多,我几乎就要以为他没事。脑海中突然闪过他以往那些轻咳,他偶尔苍白的脸色,他每一句无碍,每一句少爷不必担忧。
肺部后知后觉地传来撕裂似的疼,我顾不上,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是不是每次都这样装没事。
后来大夫告诉我说,他是多年的胃病,是要忌酒忌刺激类食物的。我想起那笔和王老板的生意,所有的喜悦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忍受的难受,我看着傲天,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却站起来,对我说:“少爷,下次叫医生,吩咐人去便是,不必特意跑一趟。”
我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搞得有些蒙,只下意识给着反应,“我刚才光顾着着急,没想那么多。”
他回身给我倒了杯茶,递到我手里,目光却没看我,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接过茶水,猛灌了一口,才终于觉得好受了些,我跟他说了谢,又想了想,还是问道:“王老板那笔单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已经办妥,少爷不必挂怀,只安心便是。”傲天捏着扇骨,还是那么笔挺地站着,屋子里烛火跳动,我看着他明明灭灭的面容,辨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喜怒。我于是知道这是问不出来的了,叹了口气,转而换了个问题,“那你的胃病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个,我又想起刚才那张斑斑血迹的手帕,不由得一阵心悸,滑下两颗冷汗来。见他面色依然有些苍白,还打算一直站着回话,我又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把他按回了沙发上。
他似是因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短暂的愣住了,竟迷茫地看了我两眼,这样的情绪出现在他身上可谓是少见中的少见,不过还没等我仔细反应,他就如同往常一样客客气气地抽回了手。
我还当他又要说我越界,但他却只是理了理袖口,答道:“一点小病,已经很多年了,无伤大雅,让少爷多虑了。”
他一派泰山崩于前也气定神闲的模样,倒让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那句可你都咯血了在嘴边转了几转,还是教我嚼碎咽回了肚子里。默了半天,我又只能再叹一口气,然后跟他嘱咐:“你千万记得,以后莫要如此冒险,生意而已,犯不着这么把自己赔进去,身体最要紧。”
“你若是因为这府里生意折腾坏了身子,我可是如何都不能安下心的。”
傲天没有讲话,但我知道他肯定听见了,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他说他的胃病是小病,我肯定是不信的,自那之后,他每次一咳我都提心吊胆,生怕他又会咳出血来,或是牵出些什么旁的病症,我是全然不能够放心下他了。偏他平日里有什么疼都从不曾表现,我又猜不准,就只好尽力对他好些,再好些。
于是我给府上下了令,家中诸项事宜,衣食住行,皆以龙管家为先。龙管家有胃病,他的忌口,也就是我的忌口,他不能吃的我便也不吃;若不幸我同龙管家同时抱恙,请了大夫要先去看龙管家;夏日冰凌,冬日碳火,一律都先分配到龙管家屋内;其余种种,全都如一。
傲天并不知我这样的决定,我怕他心有负担,故而没有告诉他。但我却忘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又怎会看不出府里的小小转变,我这算盘拨了没几天,就露了馅儿了。
一日我与他同去商行。出门时匆匆,谁曾想半路变天,毫无征兆地落起簌簌小雨,但傲天实在是细心的人,在我看着雨幕发愁时,他已经变戏法儿似的撑开一把黑伞来。
我跟他走进雨中。他在我身侧稳稳的握着伞柄,将我严严实实地遮起来,但他离我却还有一段距离,我怎么估计,也都觉得这把伞尚未大到那种程度,于是偏头去看,结果就见他半边身子露在伞外,肩头已然湿了一片了。
“你,你快往里站站。”我大惊,几乎要跳起来,这深秋的雨尚未成冰成雪,最是寒凉,他身子本就不好,怎受得了这一淋,“中间有空儿,这雨越下越大,你还带着病呢!”
“没关系,我喜欢淋雨。”
傲天还是那种清凌凌的模样,往常我觉得他这气质实在抓眼,忍不住多看,但天时地利,放在此时直看得我气血上涌,要急死了去。我抬手就要去握伞柄,却被他一下子避开,“少爷,请注意您的身份。”
要不说冲动之下皆有可能,换作往常我估计偃旗息鼓随他去,结果他这一躲,真给我气着了,我心想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又淋雨又惊惶的,何苦来哉。
我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拢了进来,“不就是打一把伞吗?什么少爷不少爷的!那你要这么说,少爷现在就让你跟他打一把伞!”
傲天被我这一下差点拉出一个趔趄,伞面一抖,我感觉外头的天色在他的头顶一晃而过,他大概也是没见过我耍起无赖,一时无言,只重新将伞撑得稳稳的。
隔了好久,我听见他叹息,“我只是个管家,少爷,你不必对我如此上心。”
“管家只是你的职位。”我收回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往前走了半步,好方便我侧过去看他。我看着他低眉垂目,心口像被闷住了,刚才的气愤荡然无存,转而是一阵说不出的压抑,我竟在想,是否这个身份给了他枷锁,“傲天,你是我刘府的管家不假,但你不只是管家,你是傲天。”
“我想同你亲近,与你交好,不止因为你来我府做了管家,也是因为我希望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并非主仆,而是朋友。我是…我是…”
我向来话粗理笨,纵心中太多想说,出口也总有些词不达意,搜肠刮肚想了半晌,老管家的交代突然闪了出来,我终于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是真心相待。”
傲天一怔,骤然抬起眼来看我,伞外雾蒙蒙,北平的砖瓦灰扑扑,我余光里一片模模糊糊的黯淡,唯独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眼中的情绪我仍然看不太明,似乎有感慨,有触动,或许也有欢欣,但终究是混作一团,我只能看见那里头闪闪烁烁,镜片上有一个滑稽的我的倒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辆车经过鸣笛,我才从对那双眸子的探究里跑出来,傲天此时却早已经恢复如常了,他推了推眼镜,像是有些斟酌地开口,“少爷的意思,在下明白了。只是,可否不再让他们…咳…事事以我为先?”
“你知道啦?”
“府上已连着几日不见少爷最爱的那些零嘴,厨房做的菜也清淡得可以,不见你喜欢的,我以为他们轻慢你,便找个了人问问,结果那小厮嘴一松,便什么都说了。”
“……”
这可太松了。我差点就想扶额,早知道该交代几句。
我以为他是心有压力,便劝道:“你且不用有什么负担,我只是让他们对你的衣食起居多上上心。你家也不在这儿,来我府上谋职,身上又还挂着病,我自然要对你好些,虽然我刘家还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让你不愁吃和穿,还是做得到的。”
“再说了,你是管家,事事以你为先,也并无不妥吧?”
傲天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但我等了好久,只听得他轻叹一声罢了,又突兀转了话题,“少爷晚上想吃些什么?”
我疑惑,他就温声道:“这几日配合在下清淡饮食,少爷的胃想必已经不满了?”
这实在正中下怀,连日清粥小菜寡淡小炒,嘴里都快没味儿了,只不过当初已然放言要舍命陪君子,我就只好把那些香的辣的东西全赶出去,然后咽下一口口的口水。现在大好机会在前,我差点想来一段儿从天街那里听来的报菜名。
当然我没有那么贪心,最后挑出来一个爆肚儿。
我说:“他们可都说,要吃秋,有爆肚,听说又脆又嫩,又香又辣,我已想了许久了。”
傲天的脸上居然浮起了淡淡的笑意,看得我有一瞬间的眼花缭乱,“那咱们便待会儿就去。”
他往前一步站进伞里。
我们肩膀相碰,一同回家了。
后来过了许久许久许久,我才知道那天傲天的欲言又止或许是因为什么——我让府中上下事事以他为先这事儿,出发点是好,但落在其他人眼里,便实在有些暧昧。我也是过了许久许久许久,才得知,当时他们都在调笑说,我这哪是给府上招回来个管家,分明是给府上选的女主人。
也有人说管家不像管家,更像少爷;少爷却不像少爷,更像少奶奶。
我后知后觉,有苦难言,实在冤枉。
又是一阵凉风,咣当跌在我的脑门上,我顺了顺气,终于停下咳嗽,然后一点点擦去眼角冒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小豆也松了口气一般停下拍着我背的动作,朝我露出一个大大的轻松的笑,准备去给我倒茶来。我看着外头发亮的天色,突然没头没尾地和她说,“明天就是十月初一了。”
我知道她明白我在说什么,十月一,寒衣节,要给故去的人烧冬衣。这是我以往跟她说过的。以往的今日,她会挑个时候,去那家棺材铺子取我订好的寿衣来。果然,小豆步子一顿,接着转过身,和我应过了,就要往外走。
但今天我拉住她,我说,“我想亲自去。”
小豆该是看出了我眼里的认真,她是知道劝不住我了,就替我系好了大氅的带子,又去取了一把黑伞来,然后递到我手里。她肯定还是担心,因为我又咳了几声,可是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看着我撑伞走进雨里。
我惊觉这把黑伞原是这样的大。
棺材铺的老板见是我来还有些惊异,说了些知会一声自会有人送去的场面话,我无心寒暄,随口敷衍过了,只问都备全了没有。做生意的都惯会察言观色,他看我脸色不太好,也不再啰嗦,麻利的差人将包好的东西拿上来。
“一共十套,刘老板收好了,都是按您说的做好的。”
“我要的纸扎眼镜?”
“放心吧,都和前两年一样,一件不少。”
我于是不再问了。走出店门的时候隐约听到他家新来的那个打杂的小伙计和老员工在议论我,虽非本意,但还是听了一耳朵,无非还是说我要求奇怪,订个死人穿的纸扎衣服还做成西装的样子,这都要崇洋媚外。
我没管,只提着东西又走进雨里,明天就是十月一。
又到傲天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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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几声啁啾,柳枝垂下来,抽醒了一池子鱼虾。
冬去,正是春暖的时节。傲天最近似乎总是精神恹恹,我问他他却也不说,只讲是因为前些日子有些忙碌,所以看着疲倦了点。我很是吃惊,四年来,他鲜少会有这样状态不佳的外露。
不过自从他来了之后,商行的生意也一日好过一日,刚过去的那个新年,我们连轴转了好几天,我劝他歇一歇,他不愿,又比我更忙些,现在想来,确实也会累了。他优秀得过分,我甚至偶尔真以为他是神仙,倒反应不过来其实他同我一般只是肉体凡胎了。
凡人累了,是该找点消遣的。
近几日春光正好,听人说后海的桃花开了,我便想着拉他一起去看看,散散心,换换脑子。他最近不知为何一心扑在商行上,我都怕他忙晕过去。我和他提出此事,他却摇头婉拒,和我说他还有什么什么安排种种。
我听不得,反驳他生意何时都能做,接着终于想起来端我的少爷架子,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同去。
相处多年,我已摸清他的路数,对着我的无赖,他总是没奈何的。果然,他虽一边说着这实在不妥,一边任由我拽着他上了车。
结果没料到,今年的天大概不尽如人意,后海春水化冻,阳光映射下波光闪烁,桃花却还没怎么开,只有一两树醒得早些,清清浅浅的粉,零星的缀在枝头上。我想象中漫天桃绯的场景不仅没有出现,反而因这几株而衬出几分戚戚然。
想到来的路上我还兴冲冲和傲天说必定是不让他失望的好风景,顿时有些泄气,这实在和去年只赶上了最后那点未凋谢的晚桃有如出一辙的错过感。
傲天似是看出我的失望,走过来用他那柄不离身的折扇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然后指着树上,“少爷,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乍一看光秃秃的枝子上,其实已萌出了不少的花骨朵,颗颗饱满如同圆润的珠子,虽还未绽放,但是好像已经能看出日后一朝厚积薄发的盛况,那时候必然是满树的粉,千朵万朵,连成一整片绯色的云。
我看着看着,竟真的好似看到了那样的景色一般。
“去年少爷已经看过它快开尽的样子,今年少爷又看了它还含苞待放的样子,下次,必定就是正好的时节了。”
傲天的声音轻轻的传过来,我听的不太真切,不过心中遗憾顿时去了大半,还带着冷意的空气如流水洗涤过胸腔,我突然觉得花如何开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一同看花踏青的人。
我转过身去,看见他朝着我笑,隔着几瓣粉,像一层柔雾似的纱,我也笑起来,“说好是我带你散心的,倒又变成你来开解我了。”
他说,“我只是不想看少爷失落。”
这一声飘飘渺渺,好似从云中来,可落在我耳中,竟重如万钧,撞向空寂的山谷,带出阵阵钟磬之音,震耳欲聋。他这人平日看着总不苟言笑,可是偶尔一句话,又能扰得人心慌意乱。
我不由得攥紧了手,感受到左半边胸腔内血液兀自狂跳,还要抖着嗓子装没事人,“那成,过两日我们再一同来看,那时的桃花必定是好时节。”
傲天看着我,点点头,“好。”
可谁知后来便忙起来,也不清楚具体都是些什么事情,但就是忙,傲天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我也总在北平到处奔波,如此耽误下来,竟没人再记起后海。
这天傲天跟我说,他家里来了信,让他回去一趟。这四年间,傲天不常归家,此时突然来信,估计是真遇到了什么急事,我挂念,问了几句需不需要帮忙,他只说不是些什么大事,然后又说少爷不必担心。我想或许是什么私事,于是不再问。
他已收拾好东西就要动身,我却突兀地想起来约好要去看桃花的事,便问他何时能归。
他提着小皮箱,站在门口台阶上,回身看着我说,“少则三四日,多则七日,不会太久。”
他说话一向准确,不会食言。
七天,至多七天,那还好。
我点点头,嘱咐他千万注意安全,最后还是补充道:“回来就一起去看桃花。”
他好像一怔,身形微微有些停滞,估计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又提起这件事,但很快便说,“好。”
我就目送他一直走下台阶,走进车里,再看着那辆车越来越远,拐过弯就再看不见了。
傲天这一走,家里好多事务又递回到我手上,偏我又不如他那样游刃有余,个别事项处理起来甚至有那么些为难吃力,我这才真切的意识到他平时到底有多辛苦,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涨他的月俸。
日子过得好似格外慢,熬啊熬,熬到三天,傲天未归,熬到第六天傲天仍未归,我不自觉焦急起来,恨不得飞上那九重天,去看一眼他现今究竟到了哪里。我这么日日念叨,小豆看在眼里,乐在我面前,说我天天一百八十次地看门口,知道的是在等龙管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盼情郎呢。
哦,不对不对。她又好像恍然大悟似的摆手,说不准儿龙管家就是少爷的情郎呢。
我朝她扔过去一颗苹果,“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你龙管家回来了听见,马上就把你嫁出门去。”
她做个鬼脸,嘻嘻嘻笑着,拿着苹果跑出门去,到门口又突然停住,转回身说,“少爷,我们可都看得出来,你再不说,保不齐龙管家就被哪个漂亮小姐追去了哦,再等下去天都下雪啦。”
我被她这话噎得哑口无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满脑子都是那句“我们可都看得出来”。
都看得出来,看得出来什么?
我无意识的抠着长衫的袖口,心中没来由一阵阵紧张。
他们都看出来了些什么呢?那傲天呢,傲天也看出来什么了吗?
我不敢猜。
忐忑地到了第二天,眼见已经到了说好的七日之期,但是那门口却没见车子,我走到街口去看,也不见踪影,心中顿时有些说不上的失落,说不上是因为他没回来,还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食言。
我一路叹气回刘家,不由得小声感慨,“原来神仙也不是料事如神,也有算不准的时候。”
手背突然被拍了拍,一种熟悉的扇骨的冰凉,“少爷在说什么神仙?”
心脏咯噔一下,我好像被针刺到,猛地转过身去,就见傲天站在身后,穿着那身熟悉的西装三件套,眼眸带笑地看着我,熟悉的嗓音里掺着我以往不曾听过的、过分的温柔,“我回来了,少爷。”
天高云淡,他这一句,胜过万千。
或许这七天对我而言实在太久,等待实在太过漫长,此刻我的心怦怦乱跳,我看他的眼睛,看那之中我的倒影,被一股冲动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问道:“去看桃花吗?”
风声刮过耳畔,呼呼啦啦地响,长衫的衣摆在脚下纷飞,我越跑越急,越跑越快,好像长出翅膀,真的要飞起来,但傲天握着我的手,手心交叠,我就又回到了地面。
他拉着我跑。跑过长街,跑过一地落叶,跑过浓烈烧灼的海棠花,我们一直跑,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两个人都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跑到后海。
我撑着膝盖看他,看他还是那身板正的西装,看他明明风尘仆仆却还是毫不犹豫,看他拉着我的手。手心一整片濡湿,我却分不清来自我还是来自他。我想了想,没有松开。
傲天也没有。
桃花果然开的很好,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花枝连绵不断,层层叠叠的粉,一团一团晚霞似的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行走在桃林间,花瓣漫天飞舞,落红纷纷,像是一场迷离的梦境。
傲天就在我的身侧拂开一枝伸到他眼前的桃花,我看着花瓣簌簌而下,落到他的头上,肩上,从他的脸畔滑过,滑过他的额头、鼻梁、唇。每一片花瓣都像是轻柔的吻。
我的心跳快得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我想那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一场疾奔。
有一种情愫在我的血液里横冲直撞,我看着傲天,好像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咚、咚。像涌动的泉水撞击坚硬冰层的声音。下一刻,我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趔趄。
我低头一看,是一株小小的松树。
松树。这桃林里竟然有一棵松树。
我心下疑惑,往后退了两步,却不由得想起些关于松树的事来。在我们鞍山,死去的人坟边上,就是会种上几棵松树或者是柏树的,说是能够保佑子孙后代福气绵长,图一个好意头。我以前还同傲天说过此事,那时我还同他开玩笑,让他在我死后,务必去坟头种上一颗松树。
“我不要什么子孙后代,就把福气通通留给你,保佑你一辈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说过的话仿佛还在耳畔,一股诡异感却慢慢从心底爬上来,进而浸透我的四肢百骸。
不对。
我猛然想起小豆的话,想起跑过来时这一路的风景,想起凭空出现在我身后的傲天。
不对。雪,下雪,为什么会是下雪,还有满地的落叶、一朵朵海棠、空无一人的长街。
不对。这分明是秋天!
可是秋天怎么会有桃花呐?
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感到一点一点的冷,从骨髓里头爬出来,然后蔓延过每一处血管,一直到了指尖。我想喊傲天,嗓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什么也喊不出来。
分明没有起风,桃树却开始疯狂晃动,花瓣不停的落下来,像一场粉色的大雪,卷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我看到所有花瓣绕过我,朝着傲天涌过去,源源不断,洪水般压下,我想拉着他躲开,可是却怎么也动不了,也喊不出声,那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困在里面,把我困在外面。
他松开了我的手。
我看见他就那样被花瓣一点一点掩埋。
那株松树一下子变得很高,冲破天际般的高。
我一阵耳鸣,猛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熟悉的布置,熟悉的桌子沙发,熟悉的电话,脸上一阵冰凉,我去摸,发现是泪。还未等我去细想刚才的那些是不是梦,就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是由远及近慌慌张张地喊我少爷的声音。
“怎么了?”
我站起身,看见门房跌跌撞撞冲来,朝我怀里塞进来一封信。他面上尽是惊惶,好像有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我心一沉,抖着手将那薄薄的信封拆开。
信不长,短短几行字,却看得我眼前发黑,浑身气血往心脏处倒流,瞬间被抽干所有空气般的窒息,我再撑不住,往后一仰,倒了过去。
我再睁开眼,却发现自己飞了起来,浮在半空中,然后看见门房接住了仰面倒下的另一个我。
我终于意识到,我还在梦中。
可我还未醒过来,于是我便看着那个我脱力般的往地上滑,面上是心如死灰的绝望。我记得这天,三年前,深秋,傲天突然说要回家一趟,还允诺少则三四天,多则七天就能回来。这就是第七天。
我没等到傲天,只等来一封丧帖。
“长子龙傲天病故。”寥寥数字,写在轻飘飘一张纸上,却仿佛一把千斤重锤,狠狠敲向我的头颅,所有的声音都在褪去,所有的颜色都在褪去,只有混沌之中的嗡鸣。
我看见自己被人从地上拖起来,接着便冲出门一阵狂奔,也不知要冲到什么方向,直到司机开着车追上来。然后我看见小豆,她来拖我,将我往车上拉。我的眼镜好像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鞋子也没了一只,烟灰色的长衫上满是尘土,狼狈地蜷在后座,抱着膝盖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小豆眼眶通红,看着那个我,好像是要伸手把我抱进怀里,却被我躲开了。我看见自己没有哭,只是空洞地盯着前方发呆,嘴巴仍旧一开一合。我辨认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是在叫傲天的名字。
一遍,一遍,好多遍。
接着画面一转,我出现在灵堂。
到处是白,白绸子,白蜡烛,白衣白帽;又好多黑,棺材,牌位,八仙桌。我还是半透明地飘在空中,没有人看见我。我看见傲天的父亲,还有他的胞弟,旁边是铜盆,他们正烧着纸钱。我没看见傲天,棺材已经封棺,只有黑压压的一大片。
我听见一位妇人低声抽泣的声音,我记得,这是傲天胞弟的母亲,还看见一位站的很直的年轻人,我想起这应该就是傲天提过的那位医生朋友。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泪痕。
门口光线一晃,我看见自己摔了进来。
应当是很痛的,我似乎都能看见布料下逐渐开始冒出淤青的膝盖。但是那个我好像无心看顾,只忙着从地上爬起来,又好像很没有力气,怎么也站不起来,就只好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前爬。小豆紧跟在后面,眼见如此,就要去拉,可我就是站不了,仿佛被人打断了所有的骨头,不住地滑到地上。
众人脸上皆大惊,也赶紧帮忙。我看见自己被架起来,然后看见自己看到了那长条条的黑棺材。
接着便发了疯。
我一下子又回了身体去,眼前没了众人,没了周遭黑白,只剩下那口棺材。痛,灭顶的痛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蔓延,我好像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半心脏,呼吸都困难得如同凌迟。我想起傲天说过他有幽闭恐惧症,一阵忧怖竟杀穿了那些疼痛,用可怕的速度把我包围。
那里面那么黑,他怕不怕?
那么小的地方,他怕不怕?
我几乎不可自控地冲上前去,开始疯狂地拍打着那口象征着死亡的木棺,厚厚的木头震麻了我的手掌,也好像震走了我所有的知觉。我听不见,也看不见,只知道重复这这个动作。我不停地拍打,嘶吼,我说我们还约好了来年去看桃花,我说你说的最多七天就回来,我说你怎么能食言…
我说傲天,你怎能骗我。
胸口像是被压着,我吼得嗓子都哑了,拍得手都快没有力气了,可是还是像被压着。我感觉到好多力量在一直拉扯着我往后,不停地将我拖离那里,我终于再没有力气。
视线一点点恢复,我看见那个医生朋友,又跌跌撞撞跑过去,我求他,求他救救傲天,我扯着他的衣摆,已顾不得自己满身污脏,只是紧紧拽着,然后一遍遍求他。
他来扶我,满目不忍,可说出的话却是:“傲天他,半年前就已经好不了了。”
“您,节哀。”
半年。我脑海中闪过这个时间,仿佛一道雷从头顶劈下,我又不可抑制地转过头去看那口棺材,一口浊气顶上来,喉头一阵腥甜。怪不得,怪不得当初傲天总是精神不佳,怪不得,怪不得当初他那样的忙于商行,怪不得,怪不得前几日他要匆匆回家。
原来他早知道他看不到那场好时节的桃花。
我终于哭了出来。
一闭一睁,再看时,我又重新浮了起来。我高高的飞在空中,看见那个我跌坐在地上,满眼猩红,撕心裂肺般恸哭,众人围着我,无人再讲话,如水般的沉默浸透整间灵堂。唯有阵阵穿堂风,呜咽般相和。
观我一生,中规中矩,行事也温吞,自以为心性成熟,从未有过太失仪于人前之事,如此疯癫之举,失态之表,仅此一天。
我似乎渐渐更加透明了,黑暗缓缓落幕,眼中的一切都在远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说过,若你骗我,我也原谅。
──我后悔了。
/
头痛欲裂。
我从床上惊坐起,身上的亵衣已然全是冷汗,湿了个糟透,面上一片冰凉,我伸手一摸,果然是泪。窗不知何时被刮开,正有呼呼风声。天色阴阴,还未彻底大亮,叫人一时辨不清是何时辰,但四周寂静,想来还是很早。灵台清明的痛着,心口也似乎仍有余悸,我攥紧了身下的床单,睡意全无。
这梦实在太长,也太沉了。
我伸手抚上同样汗涔涔的额头,疲倦地闭了闭眼。
梦里那场桃花仿佛还在眼前纷纷地落,要把这天地都塞满了才算完;灵堂里的恸哭混杂其间,那种撕裂又茫然空洞的疼痛也像还没有完全消散,一下一下,连呼吸都有些发麻。
这也不奇怪。我想。
那毕竟就是三年前的我自己。
我起身从床下下来,趿拉着鞋子到桌边倒了杯茶,还未来得及喝,就被风一吹,然后猛咳起来,我又慌慌忙忙去披外衫——倒不是担忧这旧病,只怕在这天蒙蒙亮的时候吵醒谁。
这咳疾也是三年前染上的,当日在灵堂未曾注意到那里头纸钱烧出的香灰,吸了不少进肺里,谁知后来便落下了个病根,天一凉,风一吹,就容易咳得停不下。
披好了衣裳,又喝完杯子里冷掉的茶,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梦和疼痛都像是被冻过一遭,终于慢慢淡了下去,而我终于缓慢的意识到自己真的醒了。
天还未亮。
接着我想起来,今日是傲天的第三个忌日。
中午,我和小豆摆好各类瓜果。昨日取回来的十套纸衣在铜盆里尽数烧了,父亲三套,母亲三套,其余四套是给傲天。我没有不孝的想法,就是觉得傲天还很年轻,该多些衣服换,况今日也是他的忌日,是该多一些准备,还一并烧了几副眼镜,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必要,但万一呢。
以往三年,我只当今日是寒衣节,是笼统的给所有故去之人送去冬衣的日子,好像只要不单独提出来,我就能装作傲天仍未离去一样,按部就班地继续生活。我只当他匆匆来,又匆匆走,星河斗转雪泥鸿爪,过去的痕迹很快要被新的落笔掩盖。
可我实在做得不够好,他那样的人,注定不会让人轻易忘掉。我就只好逃避,在他落葬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听不得有谁说起刘府以前的那位龙管家,包括我自己。对他的事从此闭口不谈,就算是想,也不去想。他或许也是体谅我,很少来入梦,三年,昨夜那样清晰地梦忆,竟是头一遭。
不愿再拿出来的物件就锁进匣子里压到箱底,记忆也是同理,封存好,任由灰落一层层,就老旧起来了。
时间总会抚平一切的。
一朝醉酒,不经意重新提及许久不曾触碰的过去,痛楚依旧,却并非想象中艰难,甚至有一种时过境迁后的理所应当。那一夜我便明白,天地间春风吹秋月走,梁上燕飞了又回,刘府或许不再是那个刘府,但北平还是那个北平。
我终于愿意坦诚,在今日给他点上三炷香。
很快到了傍晚,夜长日短,天黑得愈发早了。我敞开大门,又吩咐府中其他人早早各自回屋去,还是照旧点上所有灯,自己则独坐于堂内,看夜幕彻底落下。
隔着院墙,能听到远处的街还有阵阵喧闹。整个刘府灯火通明,四周却是静的,我放空着脑袋,不自觉又惦记起那天在张府听的戏来。
张老太太爱听昆曲,那日听的是《长生殿》。因为是寿宴,挑了后半本的几折,雨梦、觅魂、重圆之类。我不太懂戏,咿咿呀呀里的情意,对我来说还是太绵长了。不过那天听其他老板提了一耳朵,大概知道唱的是唐明皇杨贵妃。
原本我是不懂的,可台上唱“悠悠生死经别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又唱唐明皇夜夜思念,上天入地要找贵妃的魂,我便恍恍惚惚地饮多了酒。
我心里明白,其实我还是放不下。
都说人死如灯灭。那其实是一瞬间的事,但正如灯灭后意味着漫漫长夜,人的死亡,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其实是一个长久的过程。显然我还未从这里走出来,要佯借醉酒才敢光明正大地想念,又一副彻底释怀的模样,好似再也无所谓从前。但我清楚的知道,正如昨夜,他的死于我而言,仍然是一场经年未醒的噩梦。
他毕竟是傲天。
偶尔我也在想,同傲天话本里走出来的名字和气质相比,我同他之间的故事实在乏善可陈。也不知他走时是否记得。
我看向敞开的大门,幼时我爹曾告诉我说,三年是个期限,人的魂魄或许会在这天再次回到人间。而当初他也是如此将房门打开,自顾自念叨着希望我娘能够回家看看。
不知过了多久,有些冷了,喉咙又开始痒,我赶忙起身回屋去披外衫,院儿里冷清清一阵风,刮过几片落叶沙沙响,听过的那些神鬼志异突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先害怕,反而有些不合时宜的幽默感——那总不会是傲天回来了吧?
若是真的倒也好,刘府虽不是他的家,但我也期待着他能回来看看。唐明皇遍寻方士上天入地要找贵妃的魂,其心之诚感动上天,终得神仙相助,成全两人见了一面。可惜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刘家少爷,和戏本子里头的浪漫完全挨不着边。唯有一样——
我是真心想再与他见一面。
风吹得愈急,我一路咳着回到堂内,到门口却住了脚——有人在站在中央等我。
熟悉的细格纹西装、熟悉的金边眼镜、熟悉的侧影、熟悉的从上到下,应是听见声响,他稍稍转过身来看我,那双退居于镜片后的眼睛略略一抬,我便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最熟悉的一切带来最陌生的感觉,我看着他浑身近乎透明的轮廓,几乎以为自己走着便平白到了阴阳界。我张了张口,却完全失声,耳边再次传来嗡鸣,天地好像都旋转起来,我看着他嘴唇一开一合,分明是在喊:“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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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子似乎说得不对。我看着眼前人,整夜翻涌累积的思绪瞬间将我打翻,一时间百感交集,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种走在了前头,是喜,是惊,是狂,还是怕。满堂的火光,映在他身后,他就这样立着,好像又是一场梦。可是我不去想是否是梦了,我只知道,我终于又再见他一面。我近乎算是冲上去,语无伦次,“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我伸手,想要抓住他,“你是来看我的吗?”
结局当然落空,手指穿过一片虚无,只有指缝间微凉如同经过了一阵风。
我听见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波澜不惊的,可又好似同我一般,他说:“我挂念少爷。”
挂念。挂念。我心中回荡起这两个字的回音,分明是轻的,可却又好像那样重,重到我不知怎样去回应,重到我再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走了,就该安安稳稳的走,无牵无挂的走,我是现世的俗人了,我们的缘分也不过一场相逢,既已离去,何苦来哉?
心中似有千斤,我愣住,只是问:“你今天刚回来吗?”
“不是,今天已是第七天了。”傲天默了会儿,又说:“我不骗你。”
“只阴司的路有些难走,来的迟了,少爷见谅。”
我终于再站不住,僵在半空的手落下,摔进一旁的椅子里。竟然已经七天了,正从张老板宴席那天算起,竟然那时他就在了。我脑海中闪过那晚他朦胧的影,或许那时便不是梦。老一辈说黄泉路八千,说魂魄过奈何渡忘川,这一路,这一路,他究竟如何走的?他怎么只用难走就轻描淡写略过的?
一种后知后觉地钝痛杀上来,眼里泛起滚滚的烫意,我却也说不出其他任何了,只叹惋:“竟然真的是你。”
傲天一欠身,正如当年他刚到我府上一般,“是的,少爷。”
我眨着眼,将视线挪到堂外辽远的天幕,不经意想起了醉酒那晚曾对月轻叹:真希望故人永远如故。
不合时宜的咳嗽冒上来,我急急用绢子捂住嘴,傲天也冲到我身侧,似乎想要如同往常那样给我倒水,但他的手却只是从青花的茶盏上透过,连晃动都未能带起一二。我看着他面色懊恼,竟有些更不合时宜地想笑,没忍住勾了勾嘴角,我打趣他,“你怎的到如今了还如此为我费心,倒水而已,也要抢在我前头。”
“以往你便是,事事细心顾了我四年。”我端起茶杯,一梗茶叶浮起来,又落下去,“现在你都成了魂儿,也该歇一歇,别再对我操劳这些小事了。”
“难不成,这习惯要跟着你到下辈子去了吗?”
我说着,想再笑得大一些,可是茶水入喉竟又太苦,我就只好上不上下不下地卡在那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笑得比哭还难看了。
傲天不讲话,半天只是很轻很轻地说:“少爷,茶凉了。”
…
我了悟,难怪这么苦。
伸手去捞茶壶添水,才发现原已不剩,我就又放回去,府中上下早已让我遣去休息,此时不知何时辰,况傲天还在,不知是否只有我能看到他,也便做不出再将谁叫起来这种事,所以我是无所谓将不将就的,左右都只是为了润润嗓子。
我说无妨。
不过傲天不容许,他说夜中寒冷,又说我咳疾未愈。
他说茶凉了就该续上。
我又咳起来。
但正如他仍然会下意识事事为我先考虑一样,我这四年下来的习惯,就是没办法一再拒绝他的话,纵我没想麻烦,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茶壶还是已装上水搁在了角落的炉子上。
或许我也要带到下辈子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水已经沸腾起来,傲天站在另一侧,与我隔着袅袅白烟,他本就透明,此时雾蒙蒙,更像是马上要消散而去的幻影,我看着,心中仿佛有满山的黄叶同时被风卷到遥远的天边,一阵慌乱的悲凉,猛然站了起来。
“傲,傲天,你也坐下吧。”我指着旁边的另一张椅子,没来由的紧张结巴。我知道我在期盼什么,坐下这个动作于我而言好像总是带着不会马上就走的信号。以往傲天为刘府奔忙时,我不愿看他太劳累,就总是找到间隙,请他一起坐坐,喝茶也好,闲谈也好,似乎只要邀他坐下,他就能缓缓,慢下来同我多待一会儿。
现在也是。我想他坐下,好像如此他便能够多停留几分——我于是也知道自己是可笑的。魂魄的离去,大抵并不一定需要用走的。他已是魂魄了,我没忘。
傲天当不知我心中所想,但他还是坐下,就如同当初的每一次。我莫名松了口气,开始和他扯着一些零碎的话头。
我说起这几日小豆的强权,抱怨我这个少爷真是有名无实;说起张老板宴席上那个戏班子唱的好,不愧是张老板特意请的角儿;说起我打算把小豆嫁出去,让她好好的成个家,跟人过一辈子…
…我说了好多。
以前从来没这么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还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乱,很琐碎,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甚是无趣。
但是傲天应得很认真,一句一句的。
“少爷身体有恙,小豆所做虽有不妥,但也无伤大雅。”
“若少爷喜欢,可向张老板打听一二,请人来府上唱上几出,权作消遣。”
“有人相伴总是好的,我自然赞同少爷的决定。”
…
我与他的声音交错相合,接连落到屋子里,再填满角落。
若可以,我真想一直这样说下去。
我看着他的侧影,视线开始有些模糊。
莫怪我啰嗦,傲天,这些是我攒下三年的了。
七天前的那个晚上,我说有时候,伤和痛似乎就像一个坎儿,在某一个节点迈过去之后,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往前看往后看都是同样平坦的路。
然而此刻,当我看到他真的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悲哀仍然淹没我,心中冒出一个痛苦的认知,释然是假的,这个坎儿我没有迈过去,往前看是三年来的自我麻痹,往后看是不知多久的自欺欺人,没有平坦大路。我还是做不到。
我清晰地知道了。
水烧开许久,我再说不下去,落荒而逃般去拎,嗓子又痒起来,不住地咳。傲天急得又站起来,要来给我拍着后背,我没拦着他,尽管我感觉不到任何。我尽力忍着,给茶壶里倒上热水,又给我们两个人都倒了一杯。
茶香随着白烟散进空气里,我去看傲天,他身后的烛火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他,映照着我的眼睛,这让我近乎要看不清了。
我突然很坦诚地难过起来,“我已经说了一夜了,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傲天还保持着虚虚扶着我的动作,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嗯。”
我们又坐了下来,傲天便开始说起刘府的生意现在是怎么样的境况,说起若再遇到那些头疼的宴席备礼该如何如何,说起我的咳疾往后应当怎样调理,说起小豆要是真的嫁人怎么择良人…
同我相比,他这实在太像嘱托。
但我也一一应了。
他同样说了很多,而我也是第一次听傲天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茶已经冷到可以入口,我灌下,热的,但分明还是苦。我终于后知后觉,这或许就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和彼此说话了。
茶盏险些摔到地上粉身碎骨,我转过去,傲天正谈及那笔和赵老板的生意,我摇头,直愣愣打断他,“傲天。”
“你没有别的要和我说的了吗?”
他的话音尽数断在空气中,傲天看着我,垂下眼眸。我知道,他明白的,他肯定明白,我是在说什么,我想听到什么,他肯定是知道的。
我说:“傲天,我有。”
我们的缘分不该如此收场,那一场从梦里的冲动似乎卷土重来,我不可抑制地心脏狂跳,血液在血管里喧嚣涌动,宛如月亮下涨潮。这是我所有的勇气了,我看着傲天,像我从未见过他一样看他,我不想听张老板王老板李老板了,我们应该谈论自己。
三年前,我认为来日方长。现在,我只珍惜此刻。
我想,就算孤注一掷,我们也不该再是这样的,有些事情我想知道,我也想让他知道。
“傲天,其实我…”
“少爷。”
傲天突然抬头,出声打断了我,他还是那样温柔沉稳地笑着,却摇摇头,示意我别再说下去,“少爷,我已跨过奈何桥。”
傲天说:“听了的话,我便走不了了。”
刹那,勇气如覆水难收,所有血液仿佛倒流回心脏,手脚冰凉下去,我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也不知道他眼里的情绪究竟是何,只看得见影影绰绰的光斑,晃晃悠悠,模糊不堪。
何苦来哉。
手背突然有一阵凉凉的感觉,像当初那把折扇的扇骨,我如梦方醒,低头去看,是傲天在用手轻轻碰我,一种预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似乎知道,这一夜终究又要戛然而止了。
“少爷,府上事务繁多,你还应当再物色一位管家才是。”
“你要走了吗?”
“嗯。”
我往旁边躲开,拿起茶壶,“我给你再续杯茶。”
“好。”
身后传来傲天的声音,“秋日寒凉,少爷保重身体,早日痊愈。”
水柱淌进茶盏里,我没回头,“知道。”
走吧,走了,就该安安稳稳的走,无牵无挂的走。
有些话,下辈子你再听我说。
/如花似梦是我们短暂的相逢
我出生那年,我的生父抛下了我娘,留给我娘一身债。
三岁那年,我已记事,债主日日上门相逼,娘日日抹泪,但眼泪于事无补,他们就将我娘压在床上。我听见娘恸哭,反抗,咒骂,躲在柜子里,捂着嘴不敢出声。
后来实在生活不下去,娘狠下心,带着我投了暗门子。
她生得柔美,尽管生过孩子,但老妈妈总带着她抛头露面,生意竟还不错。不过我们的生活还是很不好,那些我母亲用身体换来的钱,她要抽去一大半。娘接客的时候,会把我塞进房间里一个小隔间,然后给我一个小玩意儿,骗我说是捉迷藏,让我千万别出来。
我知道不是捉迷藏,但我看懂了娘泪涟涟的眼睛里的哀求。我就躲在那里,就像以前躲在柜子里时一样。我捂着耳朵,但那些声音还是不停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就只好缩成一团。
那里的人都不喜欢我,老妈妈扭着我的耳朵骂我野种,其他的窑姐儿虽不打骂,但总爱揪着我的脸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把我逗哭,我哭了她们就咯咯笑,我哭的越凶她们笑得越开心。只有我娘,她护着我,给我擦眼泪,然后让我给她扎两个小辫。不管扎的好不好,都会夸我扎得最好看了。
我知道她是在哄我。
但是五岁那年,娘没了。她死在一个极冷的冬天,瘦骨嶙峋的,好像风都能吹断她的骨头。那里死人是没有用的,老妈妈把她从后门丢了出去。她好像没记起我,我就悄悄从一个缝儿里钻了出去,但我没有力气去给娘挖坑。那个冬天太冷了,我冻晕了过去。
等我再睁眼,躺在一张很软的床上,身上盖了很多床被子,捂出了一身的汗。
是我现在的父亲救了我,他把我带回家抚养,帮我安葬了娘,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龙傲天。
他说我的命硬,担得起这样的好名字,之后必然傲视群雄,一飞冲天。
七岁的时候,府上添了个弟弟,父亲说是从路边捡回来的,我看着襁褓里头那个小小的肉团子,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于是和父亲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弟弟。过了几天,府上又来了位漂亮女子,父亲让我管她叫小娘。小娘其实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靠近她,就想起小时候被脂粉味包围着弄哭的时候,不自觉就要发抖,身上也开始痒。
父亲请大夫帮我看,竟然是过敏了。父亲开始以为是小娘身上擦了什么的缘故,后来才发现不管是丫头,嬷嬷,我都过敏。
我居然对女人过敏。
这实在是个怪症,但我的父亲跟我说不要紧,然后换掉了我身边所有伺候的人,全部换成了男性。小娘也很少出现在我面前,就算在,也会主动离我稍微远些。
父亲说我早慧,总是夸我聪明,他给我请最好的先生教我念书,费心思费精力地培养我。先生也夸我天生大才,往后,我越长大,说这些话的人也越来越多。
十七岁时,我已逐渐能够帮助父亲一二,夸赞蜂拥而至,都说我是人中龙凤,未来不可小觑。弟弟也长大了,但他的性子实在跳脱,上课想着去爬树,读书想着去摸鱼,静不下心去学,父亲经常被他气得无可奈何。两相对比,风言风语就起来了,说果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我看着弟弟无忧无虑的样子,倒反而有几分羡慕。
他还小,哪管他人说什么,跑过来抱我,脆生生地喊我大哥,吵着闹着要让我陪他捉迷藏。
一藏,藏出问题,他不小心拉着我钻进柜子,又黑又逼仄的空间,瞬间惊醒了我经年不曾记起的记忆,几分钟后,面色苍白呼吸困难的我和被吓得大哭的他被家里闻声赶来的仆人从柜子里捞了出来。
怪病又添一项:幽闭恐惧症。
我偶尔也认为老天是在跟我开玩笑,什么乱七八糟的病都叫我遇到了。但父亲认为,天将降大任,我几多坎坷,未来必定不凡。他拍拍我的肩,说当初给你取的名字果然没有取错,你就像这个名字一般,是话本子里的主角。
我知道他是在哄我。
但可能也不是完全没错,话本里的人,命运似乎是要多起伏一些。
大概是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后来被诊出患有胃病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太过惊讶,反而想着,终于是个常见的病了。
可能确实太过于多灾多难了,父亲这次没能说出安慰的话,他看着我,满眼心疼的叹气,他的手摸着我的头,像小时候那样,跟我说放心吧小天,会好的。
后来他就给我安排了一位医生,每天下午帮我检查身体。
二十五岁那年,弟弟十八岁,他生日那天,我确认了一件事——父亲当初骗了我,弟弟并不是他从路边捡回来的,而是他的亲生儿子,小娘就是弟弟的亲生母亲。他说他骗我,是觉得我那时虽然年幼却心思细腻敏感,恐我因为弟弟的到来而担心自己会被丢弃,他希望我能够毫无芥蒂地和他们一起生活。
事我其实早已知道,却怎么也没想过个中缘由竟是如此。
这实在戏剧,比话本子还要话本子。
那时我已经逐渐接手了家中的不少生意,他们都说龙家长子果然不负众望,是一等一的人才,却又说龙家次子相较之下便黯淡无光,泯然众人矣。父亲小娘无所谓人言,弟弟也跟着毫不在乎,还是一口一个大哥常常黏在我身后。反倒是我我心中惶惶,只觉得狸猫换了太子,占了弟弟的身份,偷了本属于弟弟的东西。
他们一家是太善良的人,可我却不能再心安理得日复一日听他们对龙家长子的夸耀了。
心中纠结下,我选择了离家一段时间,安排妥当那些生意,也同父亲交代过,我去了不算太远的北平。然后在那里,我做出了我此生最庆幸的决定。
我去到了正在找管家的刘府,然后成了少爷的管家。
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单纯想要换个环境生活,往常总是被叫少爷,现在去唤别人少爷,我倒也没有很不习惯。刘家的生意不算太好,这时我才发现,我以往在经营上的习惯,有一大部分依赖着龙家的家底,不得不再次摸索,也没少和少爷一起吃亏。
少爷后来总是向旁人将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其实是因为他只记住了那些好的。
或许和幼年的经历有关系,我并不擅长和人太过亲近,偏偏少爷是个心热的,刚认识不久就时不时会有些肢体接触。我虽然对男人不过敏,但也觉别扭,纵使同弟弟一起长大,也不是常常如此。以往当少爷当的久了,偶尔说话改不过来,尤其在他靠过来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说他越界。现在想想,哪有管家对着少爷说越界的。
不过少爷从未生过气,知道我有胃病和幽闭恐惧症以后,还越发地对我好了。
其实王世昌那笔生意,我不全是为了刘家,也是心里哽着一口气,私心似乎想要证明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抬出了当初的龙家,才四成利咬了王老板一口。我原以为少爷会很高兴,谁知他却说,为了生意而已,何必拼命。还大晚上跑了大半个北平城,只为了给我找医生。我不过是个管家罢了,他又何必如此。
我问他,他却只说是因为我是傲天。
他说他是真心。
我想说他这是在哄我,可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在龙家生活了二十年,父亲,小娘,弟弟,都对我很好,我应该是极为幸运的,可我总以为有一部分的我还留在那个将我冻晕过去的冬天。龙家的我长大了,过去的我却还活在一个角落。
少爷却将这两个我合起来,告诉我,我就是我。
他包容着我偶尔的怪异,容纳着我的孤僻,不疾不徐地靠近我,拉着我告诉我世界其实很慢。
缘分总是可遇不可求的,进刘府做管家不过是一时兴起,却胜似冥冥中自有注定。
和少爷相处的四年,相比生活的前二十五年,实在是太不话本了,我差点以为老天终于开够了玩笑,我的余生不过如此。
原来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诊出胃病的那天,刚巧曾有算命的先生批我“活不过三十岁”,父亲本是不信的,谁知晚上我便因为胃病倒下,他就担心起来,第二天又特意安排了医生。他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不明白那句放心吧会好的,但其实我有听到,只是我比他还要不信。
可惜算命先生太准,任凭医生朋友和我如何努力,我的病终究急转直下。二十九岁生日过完后不久,我竟有预感般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关于这些我未让少爷知晓,原打算的是回到家后若不能撑过,便修书一封告诉少爷我突然被家中安排到国外留学。
少爷性子温良,不会怪罪,寻得新管家后肯定也能好好相处,往后再得知真相,已时过境迁,想来不会太过难受。
我又和弟弟交代,务必在我坟边种上一株松树。
我是确定没有子孙后代的了,那就把福气都给他,保佑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妥善处理好这些后事,身体已然灯枯油尽,父亲小娘弟弟皆守在床边,我却慢慢的想起少爷。
他与我之间唯有四年平淡相处,这些日常琐事于我而言弥足珍贵,但对他来说应当并非无可替代,这让我我庆幸自己未曾开口奢求过一笔爱恨恩怨,不曾将我这心意展露,时间总会疗愈一切。
再睁眼时我正在一列队伍之中,周围浮动着荧荧鬼火,顺着花开的方向往前看,有一条银白色的川,川上有桥,桥头正有人一勺一勺舀汤。
我竟清晰的知道自己死去了。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很快到了面前,那碗仿佛闪着点点星光的水正递到嘴边,我突然听见了少爷叫我。
他是在哭。
我猛地抬起头,想要找到这声音的来源,舀汤的人催促着我,我当没看见,还是一直在找少爷的声音究竟从哪里来。
仔细听了,我突然一阵被浸透了般的凉——
那声音分明从我的心中来。
我扔了碗,转身就要往回跑,队伍被我冲散了,有面容奇怪的人,或者说鬼差追上来抓我。四周的一切都极度陌生,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真的,是我真的变成了鬼,还是这其实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但我知道,我得回去。
少爷在叫我,他在哭,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得回去。
我得再见他一次。
我一直往前跑,往队伍的末端跑,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但完全不觉得累,身后似乎已经没有追来的声音,我看到一道门,正欲推开,却突然有一个声音就在背后跟我说,这一步踏出去,就出了六道轮回,从此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了。
他说你可想好了?
我还是当没听到,只辨着心口处传来的少爷的声音,推门而去。
我听到少爷说,傲天,你怎能骗我。
眼前只剩下了漫无边际的黑,好像很远很远处有一丝光亮,我摸索着朝着那亮点去。这或许不过就是我做的一场噩梦,我想,等梦醒来,我便就再见到少爷了。
“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穿云破月似的一声唱腔,正落到我的耳朵里。我一步迈出,终于不再是黑沉沉无边长夜,而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光影。这久违的人间景色让我狠狠一颤,我下意识地控制,又很快反应过来,鬼魂是没有心跳的。
那条路好长好长,我已走了不知多久。
我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少爷,他正端着酒杯喝酒。
我终于又看到少爷。
可惜鬼魂没有情绪,我想,但此刻的我心中应该有一整片荒原在燃烧。
我默默跟着少爷,跟着他出门,习惯使然,看到他被风吹的一冷,我几乎本能地贴近他,却看到他缩得更紧。我一怔,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眨眼他已上车离去,我就沿着记忆中的路走回刘府。
路上时不时会有狗对着我叫,我走到刘府时,少爷正在书房里看账本,那烛火已然不亮了,烛芯烧得太长,贴在一汪蜡油里,我又本能的想去捻掉,结果却只让那火苗闪了闪。少爷抬头,视线越过我看向了窗户,然后自己拿起了小剪。
我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又开始恍惚。
原来这就是生与死。
阴阳两隔,天平的两端。
仿佛一盆冰水将我从头到脚浇了个湿透,我竟感到痛苦和悲哀,我不由得去捂住心口,鬼魂也会疼吗?
…
往后的几天,我在黑暗与人世间徘徊,我好似真的成了孤魂野鬼,夜里出现,天亮时消散,但好在我还记得回家的路,每天晚上都回到刘府看望少爷,只是他病了,咳得很严重。
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在阴司路上没有时间的概念,后来才知道人间的我已经走了三年。三年,三年的时间,我原以为少爷应该早忘了我,应该早有了新的管家,应该早就只当我是个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却没想过会是这般。
我的身体越发透明,能在人间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我大概猜到,孤魂野鬼终有魂飞魄散的一天,但我不后悔,还是想再去见少爷一面。
第七日晚,我再从阴司踏凡尘。远远便能瞧见刘府通明的灯火,我走近去看,大门大敞,少爷正坐堂内,身边是满屋燃烧的火烛。
我向他走去,正到院子,他明明要去别屋,却突然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我几乎以为他真的看见我,朝他的方向又去了两步,结果他只是笑了笑,又转身离去。
我恍然,不由得嘲笑自己痴人说梦。这中间隔着轮回道,隔着一场生死一场梦,隔着我们都跨不过去的天堑。
我走进房中,看见桌上祭品,一闻,居然还是胶州的苹果,香炉里燃烬了三根香,我正打算抬手碰一碰,身后传来声响,我转过身去,就见少爷仿若雷劈,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是真的在看着我。
一种奇异的念头冒上来,我试探般开口,终于唤他少爷。
下一刻他几乎要冲上来扯我的手腕,他说,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你回来看我的吗?
我朝他轻轻笑着,我挂念少爷。
他又说,你今天刚回来的吗?
我说,不是,今天已是第七天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骗你,只阴司的路有些难走,来的迟了,少爷见谅。
我看见他抓我的手落空,接着他便向后接连退了好几步,然后狠狠撞进了椅子里。
他眼中似乎含泪,声音也颤抖,竟然真的是你。
是的,少爷。
一夜离别。
天快亮的时候,少爷说他有话和我说,我想听,但我知道我不能听,我也不能回应。
我已是孤魂野鬼一只,他还在人间。
我要走了,这一走大概就不再回来,于是我只能和少爷说让他保重身体。
如果可以我应该也会说点别的。
但这也足够了。
我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消散,少爷还在为我倒茶水,我去看他,隔着朦胧烛火,隔着轮回道,隔着一场生死一场梦,那渺渺的戏词好像又在我耳边唱起来——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
/彩蛋.
天边吐出鱼肚白,刘波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跪倒在地上,他恍惚觉得痛,却又感觉不出是哪里痛,只感到数日前被自己给了一拳的地方痛得最为明显,于是他当成是胃痛。
他趴在地上,想起有人临走前最后那句“秋日寒凉,少爷保重身体,早日痊愈”,就笑起来,又笑又咳,接着满脸是泪。
他知道的,他再好不了了。
/彩蛋2.
小豆其实偶尔也在想,龙管家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不然的话,为什么离开的那天要特意嘱咐她一定要照顾好少爷呢?
她蹲在小炉边儿上打扇子,屋外头下雪,没有什么声响,府里上下也静悄悄的,只偶尔有瑟瑟的风过。其实近年关了,相比往年,这样的场景着实太冷清,但她也知道,今年是断断热闹不起来的了。
少爷病了。
从龙家回来之后就病了。
这一病就是数月,迟迟不见大好,刚回来的那阵子尤为严重,缠绵病榻,食难咽,眠难安,面容都瘦削下去。现在还方好些,前些日子还能出去应酬生意,同王老板陪吃过几次宴席。
就是药还是离不得,时时煎着熬着,一日三餐似的吃。
大夫当然看过,中医西医什么的,都请。少爷其实劝过她不必太过担忧,也说自己并无大碍,慢慢调养就是。但她守过夜,她听到过那夜里头的动静,听得心揪肉颤,就没办法再信少爷的话了。
草药香从瓦罐里头飘出来,小豆吸吸鼻子,扇子打得更快,把炉火又烧热了些。
这病断断续续,反反复复,请的多了,也有大夫说过少爷得的是心病,药石毕竟是外物,不可太过依赖,心病还须心药医。
可是老话谁不晓得,少爷听了只是笑,苍白的脸,温吞吞应一声明白了。
然后只字不提心病是什么,这府中上上下下自然也无人敢问,小豆就只好一遍遍把想叹出去的气收回来,同大夫讲,劳烦您多抓几贴药。
她把视线移到外头的院儿里,雪下了半天,已压了白白一层,明晃晃的,刺得她眼眶发酸。
有一口缸还搁在一处树下,里头原本是养了几尾三色鲤的,结果前些日子家仆照顾不周,风雪骤降便给冻死了,于是就剩一口空缸,盛着寂寥的雪,映着上头枯枝的影子。
龙管家。
她心里一道声音轻轻地喊,竟满是委屈。
我如何比得上你,照顾不好少爷的。
脑海中又突兀想起那些夜里头少爷房中夹在咳嗽声里偶尔传来的啜泣和傲天二字。
她垂下眼默了好半天,又轻轻补充,你快回来吧。
眼泪吧嗒砸到地上,小豆蹲坐到地上,终于也啜泣起来。
我真的照顾不好少爷的。
无人会应她,还是静,只有呜呜咽咽的风,刮进来几片冰凉凉的雪花。
#少爷和我,永不散伙。
【岁岁长相见·一愿/00H】侬本多情
恨很多爱很少但并非没有
第二季剧设后续捏造
从大理寺出来天色都已暗下,这趟旁听案审耗时又耗力,但他还不得不在,只有澹泊公的压力给到了,下面这些人才尽心尽力去做些实事。
监察院那边好不容易劝动陈萍萍告老,院里那些老家伙们对他这个继任院长还颇有微词,好在言冰云帮衬着点,权力交接的特殊时期没出什么大乱子。
王启年赶着马车在门口等着,瞧见自家公爷终于是舍得出来了,只是脸色不太好,没什么精神,前几日初秋换季才染上的风寒,刚好了便又出来奔波,他家大人年纪不大偏生得一副操心的命。
“大人...
恨很多爱很少但并非没有
第二季剧设后续捏造
从大理寺出来天色都已暗下,这趟旁听案审耗时又耗力,但他还不得不在,只有澹泊公的压力给到了,下面这些人才尽心尽力去做些实事。
监察院那边好不容易劝动陈萍萍告老,院里那些老家伙们对他这个继任院长还颇有微词,好在言冰云帮衬着点,权力交接的特殊时期没出什么大乱子。
王启年赶着马车在门口等着,瞧见自家公爷终于是舍得出来了,只是脸色不太好,没什么精神,前几日初秋换季才染上的风寒,刚好了便又出来奔波,他家大人年纪不大偏生得一副操心的命。
“大人接下来回府休息?”
王启年理所当然地发问,手已经牵上缰绳,打算往范府的方向去了,刚在轿中坐稳的人却发话说:”去太平别院。”
这个时辰去太平别院?王启年咋舌,提醒道:”这天都黑了,那位怕是已经歇息了。”
是了,如今的太平别院里住着的,便是被削除了皇籍褫夺了爵位的前二皇子,距离那场震动全庆的京都叛乱已过去三年,平叛之后一切参与其中的乱臣贼子都受到了相应的清算,皇后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太子自缢,长公主畏罪自尽,二皇子本也已服毒,奈何他家大人去得凑巧,硬生生给人捞回了一条性命。只不过那毒性太烈,一直无法根除,好好的人,常年服药都浸成了个药罐子,哪还有当年与他家大人京都斗法时半分神气。
“无碍,出发吧。”轿内传来闷声,光从声音听来就很疲惫,王启年摇了摇头还是驱使着座下马车调转方向,朝远离皇宫的太平别院去。
一路上越是靠近别院,越是人烟稀少,三年前长公主就是陨于此处,二皇子虽被拉回了一条命,如今的身份已是个平民,还是个戴罪之身,皇帝不想瞧见他,本欲发落其流放边境,最后还是范闲拦下的,边境苦寒,被剧毒折腾坏了的身体连半个月都撑不过,死对他来说太轻松了。
其实以他的想法,他家大人完全没必要蹚这趟浑水,二皇子作恶多端,残害百姓,数次置大人于险境,手下冤魂无数,就是死了也不算错杀。不过如今吊着命幽囚于此,皇室的尊严也好,夺嫡的野心也罢,什么都不剩下了,对李承泽那种人而言未尝不算是一种慢性的惩罚。
春泥没想到这时辰能在府里碰上小范大人。
“公爷。”
她正煎着药,手忙脚乱地起身行礼,被范闲按下。
“怎么这个时辰还在煎药?”范闲微皱眉头问。
“殿下今日没喝药就睡下了,说太苦,我拿回来加点砂糖再熬一熬,这样好入口些…”春泥小心翼翼地答道,不知怎的,她还是有些惧怕这位位高权重的澹泊公,答话的时候都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春泥家里穷,十岁就入了宫,在淑妃宫里伺候,虽然月钱就那么些,陛下也来得少,恩宠不多,但春泥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淑妃娘娘话少事情也少,从不对下人颐指气使,更别说动辄打骂了,反而看她对诗书有兴趣,闲暇时还教她认字。做奴才的,碰上了个好主子,怎么不算是走运呢?春泥便发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淑妃娘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一定抢着上。
二殿下参与谋逆的事并未如何影响到淑妃,皇帝陛下或许是知道娘娘未曾参与其中,后来也未降罪,只扣了一半俸禄以儆效尤。宫里的吃穿用度都是依着位份来的,好在淑妃平时也不是什么铺张之人,减俸的影响很小,就是二殿下虽然还活着,陛下却不允许母子二人相见,这才是真正的惩处。
小范大人就是这时候进宫拜访,寻着淑妃谈起二殿下在宫外需要个手脚麻利能吃苦的人照顾起居,淑妃一向不强迫下人,只问她们谁愿意去,春泥想都没想便接着了这份差事。
在旁人看来这无疑是份苦差,一个人要干一个院子的活计,工钱也没有变多,已废皇子无权无势,人人都会看低一眼。春泥却不在乎,书里说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只要能帮上淑妃娘娘的忙,她什么都愿意做的。
这位小范大人带她到如今的太平别院,二殿下原先在宫外的府邸已经被封禁,最初见到躺于榻上的二殿下时,春泥竟无法将其和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对上,形容枯槁,不由得便会产生这个人真的还活着吗的疑问。
三年过去,二殿下的身体调养得有所好转,起码看着不像具干瘪尸体了,一开始说话都不应的,现在都能有些反应了。可这到底算不算好事呢,春泥不懂,就像她也不懂这位小范大人,听闻他与殿下有不可化解之仇,双方以命相赌,输赢有了结果却又不认,固执地把人留在人世间,共同煎熬。
“我来吧。”范闲伸手从春泥手中揭走扇火的蒲扇,赶她去休息,”一会儿我给他送过去。”
春泥就看他缩着长腿蹲坐在药炉子前的小板凳上,金贵的华服拖在地面,而衣物的主人毫不在意,只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药炉,漆黑的瞳孔上映着跳跃的火光——不太和谐,这整个人都与这处死寂的别院不相匹配,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如今权势滔天,真正的一人之下,澹泊公政务繁忙,其实来这里的次数并不频繁,隔一个月两个月的都不奇怪,只是每次来都会亲自煎药,一开始春泥还担心他会不会在药里下毒,被范闲看穿,他头也不抬继续煎药说我要杀他不用这么麻烦,春泥想想也是,连给殿下调理身体的药方子都是范大人开的,这世上或许没有人比他更需要殿下活着了…可这,春泥又不懂了,这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小范大人在出,小范大人想要二殿下活下去,那小范大人就是个好人,但殿下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又是小范大人一手促成,那小范大人就是个恶人,如此一想,好矛盾啊,小范大人到底是好人还是恶人呢?
春泥读书少,她想不明白,便也就不想了,只要殿下安康,那宫里的淑妃娘娘也会安心,她能做的只有尽心服侍。
离开后厨时她将门轻轻带上,年轻的公爷映着火光的脸看起来心事重重,这对于他来说,是个远离俗世喧嚣的短暂休憩,听闻这处别院也是小范大人生母生前曾居住过的地方。
好人?恶人?春泥想,或许都不是,权倾天下的小范大人,只是一个寂寞的人。
穿过庭院,范闲端着重新煎好的药走入内寝,他的脚步很轻,推门也未弄出动静。
将药盅放置在桌上,范闲隔着纱帐看榻上隐约的身影,上次来此还是月前,两人相对无言,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范闲轻撩起纱帐挂上侧边的帐钩,仰躺在榻上的人面无血色,两颊向内凹陷,一如既往的消瘦,紧闭的双眼下边淤积青灰,三年以来一千多个日夜,不知有几个获得真正安眠。
在榻边坐下,范闲抬起食指和中指,轻搭在裸露在外的干瘦手腕上,静静地感受肤下脉象的流动,三年前李承泽服下剧毒自戕,毒性虽是用相克的毒对冲了,但还是耽误了一些时间,侵蚀到了肺腑,这让这具躯体的肠胃如今变得极为脆弱,只能吃些易消化的流食得以续命,也忌一切生冷荤腥。
二皇子曾经对美食万千有多热衷举庆国皆知,而今却碰不得任何也算是报应。范闲静心把着脉,这脉相得以平稳多亏了连年来的调悉,把一个不可能救活的人从地府手里抢回来,并不是他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
“费老昨日刚来瞧过,一切安好,小范大人公务繁忙,何必为我一介废人抽出寸金时间。”
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之前,范闲就通过脉搏变动得知躺着的人已转醒了。他收回手,落在自己的膝头上,视线也落在一处。
“醒了就把药喝了。”
余光里一阵悉索,骨瘦如柴的手越过他的眼前,端起药盅都费力得很,手指不自觉在颤。李承泽依言坐起了身,端起新煎的药一饮而尽,尽管已经加了糖,还是苦得胸口一紧。
“看着我做什么?”李承泽把喝空的药盅倒过来,似乎是怕他不信,证明里边是真的一滴未剩,他也没有耍小把戏,随后才又扔回桌上,他向后靠在床沿自嘲,”事到如今我还能不明了么?败者食尘,我这条命,由不得我。”
这话倒是说对了,李承泽的生死轮不到他自己决定,从前掌握在陛下手中,现如今在他范闲手里攥着。范闲睨着那木碗叮咚哐当地在桌上一阵颠簸,转了几圈才安稳下来,碗底平实地与桌面相接,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想让李承泽生,李承泽就必须得活着受罪;
他想让李承泽死,李承泽也绝不会死得轻松。
三年前人刚从鬼门关捞回来的那阵,还不像如今这般认命,连生死都无法自己决定的李承泽痛苦万分地冲他喊叫,声嘶力竭的诘问历历在目。
他吼范闲,你真就如此痛恨于我?
死之选择,死之安宁,死之解脱,都不愿给我!
你为什么?你凭什么!
时至今日李承泽已不会这样发问了,他心中既无疑问,也无期盼,活着无意义,死去无可能,范闲要他就这样做人世间飘荡的一缕游魂,免得下去碰到被他杀死的无辜亡灵害人无法安心往生。
“药也喝了,满意了就让我歇下吧,身子不好容易累,小范大人多担待。”
话毕他就兀自躺下,转身以背对着来人,送客意味明显。
他们之间撇除争斗的厮杀本就无话可说,那些还未撕破脸前的交杯换盏,要么是你瞒我瞒的逢场作戏,要么是隔世经年的太虚幻境,在你死我活的兄弟相残面前,不过是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注定败北。
范闲并未再说什么,收了碗,还替他放下了掀起的纱帐,随后离去得像今夜从未来过,干净利落。
这世上也许无人能再让他跌跟头了。李承泽闭上眼睛,夜长得可怕,天明得无比漫长,这种日子没有尽头,他明明已经习惯了的,好在除了一个时而反顾的范闲,天下无人再看他笑话。
春泥握着扫帚清理院中的落叶,初秋已过,天气转凉,院子里的银杏树叶片蔌蔌地往下掉,一日不扫便铺得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咔咔脆响,声响还挺大。
李承泽着一身单衣就这么从屋内踱出来,吓得小丫鬟连忙丢了扫把,冲回屋拿了件厚的氅给他披上。
“殿下咱还是回屋吧,外面风大!”
“没事,屋里太闷,我就在此处看看。”李承泽拍了拍春泥给他系披风的手以做安抚,”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这怎么行!春泥就是来伺候殿下的呀…今日的药还未喝呢,我去给殿下拿!”春泥说着就转头跑回了后厨,草药熬了一个早上,已经好了,本是准备等二殿下午睡起来后呈上的,哪能想醒得这么早。
李承泽瞧着人跑远,这丫头是母妃宫里拨过来的,做事周到,话也不多,要是旁人指派,或许他还能给退回去,只是他是再没办法将谁视作自己人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岁月如梭,原来三年真如白驹过隙,眼睛一闭一睁什么都不想便也就过去了。他抬头看着院中的银杏树,再过几日,叶子就会掉光,只留下光秃的枝干,不知度不度得过这个比以往更冷的严冬。
春泥很快就把药端来了,在旁边看着他,李承泽不会刻意为难她,端起就喝了,入口倒有些诧异,口感回甘,没有那种留味余久的苦涩了。
“药的味道怎么不一样了?”
春泥眨巴着眼睛,疑惑道还是和平日里一样熬的呀,怎么会不一样呢,说着才突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从腰间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牛皮纸。
“差点忘了,公爷换了药方,虽然我看不懂,昨日差王大哥送来的,说以后都不用加糖了。”
李承泽接过新的方子,去掉了龙胆草,新添了麦冬和胡桃肉,难怪。
瞧他凝神,又思及他二人均有下毒前科,春泥不确定地问:”怎么了殿下…这方子,有问题吗?”
“嗯?”李承泽回过神,把药方递还给她,”无事,照做吧。”
春泥这才松了口气,收起方子,又把药碗收拾了,李承泽就站着靠着门栏看她扫满地的叶片,也不看书,也不去休息,久站了之后膝盖撑不住,就地在门槛上坐下继续放空。
李承泽很平静,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久到春泥偶尔干活干累了抬头看到殿下,都会觉得那一动不动的人是一尊已风化的石像,目光空洞,久历风霜,伤痕累累。
这样活着到底算不算一件好事呢?
淑妃娘娘的性子也是淡淡的,除了读书对其他的所有事都没有什么兴趣,但二殿下又和这不尽相同,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生也好,死也罢,都不值得掀动一下眼皮;美食也好,诗文也罢,都再牵动不了一丝情绪。
春泥偶尔也会想,这样活着好像确实没什么意思,但这样想是不对的,还是活着好,活着才会胡思乱想,活着才有机会胡思乱想,也许有一天等殿下的身体彻底好了,不用再困在这院落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日二殿下突发奇想要砍树。
就是院子中央那棵老银杏,天气转冷,叶子都掉光了,就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晨起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李承泽没什么预兆地提起院中可有斧头,春泥记得柴房里是有那么一把,不过太久没用过已经上了锈,府中日常所需的干柴与炭火都是小范大人派人送来的,平日里用不着它。
殿下难得有想做的事,春泥不敢怠慢,但那年久失修的斧头又钝又重,李承泽弯腰双手拔起都费力,还没砍到树上便出了一额头虚汗。
春泥边给他擦边问殿下何故要砍了这树,李承泽说,太可怜了。
“要经历一整个寒冬,来年春天还不知能否活下来,”李承泽拖着笨重的躯体,抿着呼吸,脸都憋红了才把斧头从地上举起,然后铛地一下对准树根砸下去,”太可怜了,我帮帮它。”
斧头的重量和向下的惯性让他整个人都跟着踉跄了一跟头,春泥赶紧过来想扶殿下,手还没伸到位,李承泽自己抬腰站稳,一脸爽快地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便又抬起脚踩在树干上,双手握住斧柄,腰背往后,拼命地把斧刃陷进树根的部分往外拔。
春泥本想说奴婢去找王大哥来帮忙吧,公爷上次离开的时候特地同她吩咐过的,之后有段时间要离京不能来,有什么需要便同王启年说,应办尽办。但看殿下对此事热衷,不想任何人插手的样子,她便也不多嘴了。
自从这之后,二殿下便每日都有事做,不再总是躺着,或是坐着发呆,上午磨磨斧子,下午抡起砍几刀,二人宽的树根上那个豁口处皆是杂乱的劈痕,没有哪一道是重合在一起的,错综复杂地叠加。
二殿下磨斧子的时候会和她说说话,他总是说抱歉,连累她与自己捆在一道,哪里都去不得,春泥从来不曾这么想过,他又提起我小时候是不是见过你的,春泥挠挠脑袋有些惶恐,二殿下十四岁便出宫修了宅子,她是殿下十二岁时入宫伺候的,应是见过的,然淑妃娘娘宫里下人那么多,就是见过也应是不记得的。
“难怪我总看你眼熟。”李承泽抬起斧头对着天光,上边的红锈已经磨去不少,露出本来的亮银色,”我记性好,这点和母妃…淑妃娘娘相像。”
对于这改口他们都心知肚明,陛下不允许淑妃来探望,便是不希望他们母子再有牵扯,那么前二皇子就没有母妃,而淑妃娘娘膝下也无子。
“其实淑妃娘娘很挂念殿下…”
李承泽淡然地笑了笑,光面的斧头上映着他不真切的笑脸。他都要不认识自己了。
“她不挂念我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转眼便已是深秋,王启年依着信来给二殿下送补品,顺便看看有无其他需求,院里那小丫头也是个脸皮薄的,从来不会主动要些什么,这才让他家大人哪怕人在外都放不下。
二殿下什么的,其实不能这么叫了,这庆国现如今哪还有什么二殿下啊,不过是叫惯了都懒得改口。王启年赶着车到太平别院,远远就瞧见一袭红衣堵在门口,而墙头上的黑骑也严阵以待,双方对峙谁也不让。
“灵儿姑娘?”王启年一屁股跳下车,赶紧冲着墙头上挂着的黑骑比手势,”自己人自己人!都收了吧!”
他还没来得及问叶灵儿来此处是做何,黑骑倒是先开口了,就是不怎么给他面子。
“代理院长有命,此地严禁无关人员进出,没有他的腰牌,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这确实是范闲直接下达的指令,就连他每次来送东西也要凭腰牌出入,王启年眯着眼睛笑:”咳,他们也是奉命行事,灵儿姑娘莫见怪哈。”
“你有腰牌?”叶灵儿急切道,”借我使使!”
王启年一个闪身躲开了偷袭,边跑边说:“哎哎这个不合规矩啊!”黑骑的也不知道来帮帮他,尽蹲墙头看笑话了,都是监察院的,相煎何太急啊!
他们这玩你追我逃,别院的正门忽然开了一条小缝,春泥丫头探出脑袋,看到外边这么多人一个哆嗦又缩了回去,片刻后再次露面,声音不大,有些怯生生地。
“敢问院外是叶小姐吗?”
“是我!”叶灵儿一听自己的名字,也不跟王启年折腾了,立马一个轻功飞了回去,落到门前。
春泥是宫里出来的,礼数还是周全,给叶灵儿行了个礼才道:”叶小姐,殿下让我给你捎个口信。”
“他还是不愿见我?”叶灵儿深呼了一口气,”什么口信,你说吧。”
”‘我之间缘分已尽,三年前那封休书便是佐证,望叶小姐注意身份,不值当的。’”
王启年同春泥一道进院,特稀罕地见到二殿下在院中挥汗如雨地砍树。
这…大人的特效药方还真是妙手回春啊?病秧子都能干农活了!
“她走了?”
李承泽头也没抬地问。
“二殿下那番话之绝情,任谁听都会走的。”
王启年双手揣着袖子,笑得一脸谄媚。听到这声,李承泽才停下手里的活,撑着斧头转过身来。
“王大人来了啊,春泥,看茶。”
春泥正张罗着把王启年这趟送来的东西整理好,听到吩咐就要去泡茶,王启年赶忙叫停。
“不用不用,王某还有公务在身,茶就不喝了,辛苦春泥姑娘尽快盘点,我好交差。”他摆了摆手,又赔笑,”我家大人他实在是分身乏术呐,不然怎么也不该是小人来代劳。”
“王大人辛苦,我这里确实也没什么可招待的,春泥,动作快些,别误了王大人的要事。”
“二殿下这是折煞王某人了。”
“王大人水涨船高,今非昔比,而我只是一介戴罪之身,死生都不由人,要说折煞…谁折煞谁啊。”
这话听着刺耳,颇有嘲讽之意,王启年面色不改地:“看殿下这么有精神,我家大人也就能放心了。只是殿下缘何要砍了这树啊?”
“不忍心。”
“啊?”
“冬日苦寒难熬,现在砍了,少受些苦。”
“殿下可真是…宅心仁厚。”王启年假笑,“可等到来年乍暖还寒之时,它便也没有苏醒的机会了。”
“是啊,”李承泽微微转过头去,视线落在那被每日凿出的豁口处,似乎是越来越大了,“但如若它就不想见到下一个春天呢。”
春泥把东西都打点好,碳火和织棉比上月多了一倍有余,大抵是怕殿下的身体受冻扛不住。王启年看收拾好了,准备告辞,李承泽点了点头,道我这身体你也知道,就不送了。
王启年都走到门口了,想了想又转回头,”殿下从来不问我家大人去了哪里。”
是了,从刚刚入秋,到如今踩在秋末的尾巴上,范闲似乎已经有三四个月头都未曾来了,这次消失得有点久。但这又如何?
“该我知道吗?”李承泽反问回去。在这别院中,四面围墙,与世隔绝,墙外还有重兵值守,不该他知晓的消息,就一个字也不会漏到他的耳朵里去。范闲上回来此并未提及行程,那就不该他知道。
“大人走前同我说,如若殿下问起,就如实告知,如若没问,那便也不提。”
“那你就不该提。”
“殿下方才有句话说得没错,”王启年闻言摇了摇脑袋,“确实,不值当的。”
可能是白日里王启年那番话作祟,是夜他倒真念起了许久未见的小范大人。
他与范闲,交好过,也争斗过,把对方当过知己,亦视彼此为过仇敌,这世上也非有血脉相连便能成为亲人,可从鬼门关被强行扯回来,李承泽却对范闲感到了陌生。
是的,陌生。也许曾经他们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但如今他印象最多的反而是那人一言不发地站在床前,有时以把脉来确认自己是否还在活着,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做,就站在那看着,看着。在看什么呢?李承泽也不明白,他曾经以为他明白的,引来一败涂地,后来他就学会了不明白。
这样至少,不会再输一次。
如此想的时候,李承泽才惊觉,原来自己并未完全放下,还是如此怕输。
胜者为王,败者食尘,亘古不变。生于皇家,输了丢的是命,可一旦连命也舍弃,输赢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便又想到范闲,兵败服毒静候发作的那个午后,空气都闷热咸腥,那时候他已经无力开口了,张嘴就是大口的黑血喷涌而出,可他是想问的,却被喉头的腥热阻断。
行至终局,胜负已分,故事中无恶不作的反角输了,人人称道的英雄赢了,多完美的结局啊。
他从椅上重重摔落,模糊的视线中是僵硬不动的严峻与迷茫。
那时他就想问了,可是范闲…
你明明赢了,你为什么不笑呢。
王十三郎在剑庐的最高处找到了盘坐于此隔海远望的小范大人。
开庐仪式已经结束,庆国的军队也已驻扎进东夷城内,前前后后经历过两次漫长的谈判,云之澜继任城主,东夷归顺庆国的事已板上钉钉,被迫继承了剑庐以及剑庐十三徒的范闲来此躲懒,却没能躲得了王十三。
“你答应过师尊,不让东夷城的人流血。”
范闲盯着海面上此起彼伏的白色浪花,再远的地方雾气环绕看不真切,只有隐约的山头矗立,那是庆国的地界。
是的,他答应过四顾剑,可以的话,他不想见到有人流血。可现实是,陛下的事业雄心需要人死,他们就必须死,强如大宗师四顾剑和苦荷都阻止不了,他又该当如何?他只能不看,不听,像个傻子坐在这块大青石上,看远方云雾缭绕的庆国,想那些远在天边的亲人,想告老的范尚书,想儋州的范老太太,想被逼退位的陈萍萍,想有间医馆的范若若,然后想到给他留下希望与难题的叶轻眉,也就自然地想起了被困太平别院已三年的前二皇子。
他讨厌看到流血。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范闲变得极为晕血,看到流动的、喷薄的黑红色就止不住想吐,许是庆历七年见得太多了,他非但没能习惯,反而愈加首鼠两端,畏首畏尾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想把李承泽如何,死亡是很轻易的东西,李承泽想死,他偏要他活着,一了百了才是对戴罪者的奖励,那些权力斗争下枉死的冤魂,怎么能够只来拉他的衣角。
他也不知道王十三信不信,他已然尽力了,他让很多在这局中本来必死的人活了下来,他尽力了,可不会有人来拍他的肩膀,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王十三郎自然不懂他的愁肠,他是个很简单的人,不会想复杂的事情,他只是奇怪范闲每每碰上烦心事都会来此眺望远方,原来范闲也会思乡。
范闲却道思的不是乡,谁教那吃人的京都城里还有我在意的人。
立冬前的最后一场秋雨下得又急又重,从巳时开始便绵延不绝,一直近午夜,伴随着不时的电闪雷鸣,看着怪吓人的。春泥仔细检查了一圈,才把所有的门窗都掩好,这样的天气要是不小心漏进风雨了,殿下的身子可遭不住。
李承泽伏在案几上借着烛光看书,这几年来,小范诗仙忙于政务,竟是再也未出新作,就连《红楼》也停在了八十回戛然而止,他现在看的是民间正流行的惊奇小说,前些日子王启年顺便送来的,没想到还怪有意思的。
春泥关好门窗来提醒他早点休息,他应了声,让春泥先回去睡了。越是往深夜去,头顶的雨声越是不见小,豆大的雨滴接连砸在瓦片上的声响愈加清晰,李承泽的注意力逐渐从书页上移开,伴随着雨声有些心神不宁地思索起平日里围在院外寸步不离的黑骑今日一早便没了动静,这太反常了,怕不是监察院出了什么意外。
可监察院能出什么意外?他想不出来,习惯性的揣摩令他在反应过来以后轻轻苦笑一声,唉,出不出事的,跟他李承泽有什么关系呢。
强迫自己重新投入到故事中去,屋内暖意和煦,隔绝窗外风雨,渐渐地,他往下伏去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眼皮下阖,眼前的烛火影影绰绰,头顶的雨声也逐渐离他远去,这是个适合入梦的宁静夜晚,读读闲书,读累了就睡,屋外狂风骤雨与他何干,等明日起身,最多不过院内一汪水,扫一扫便没了。
李承泽放任自己睡了过去,他曾在榻上躺了许久,能下床走动以后便喜欢随处安寝,走到哪儿躺到哪儿,春泥有时不放心,半夜过来给他披棉被。细算起来,这丫头较他还要小上两岁,怎地还让她操心呢。
意识逐渐远去,就听不见冰雹似的雨声,他好像看到了儿时玩累了趴于母亲膝上安睡,母亲给他念前朝的诗集,问他承泽啊将来想做什么,小小的李承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他问母妃想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恬淡的妇人说、说什么来着…?他突然想不起来了,母亲的嘴巴一张一合动得缓慢,他盯着记忆中的母亲,一字一句地去读那唇形,奇怪,那句话是什么呢,怎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这般情境,是他臆想,还是曾真实地发生过呢?
他不清楚,耳边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她说承泽啊,你要——
——做一个好人,享一生平安。
轰隆!——
啊啊!——
一声撕裂宁静的惊叫如同百里外飞越而来的利箭刺穿骨膜,李承泽猛然惊醒,瞬间的心悸让他一时都找不到呼吸,烛火由于他猛抬起的身体摇曳,随后他才反应过来那声尖叫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是春泥的叫声。
急切地从地上爬起来,李承泽跌跌撞撞地推开屋门,顶着电闪雷鸣往外跑,瓢泼的大雨一直未停,光裸的脚掌一踩进水洼里就是刺骨的冷意,冻得他咬紧了牙关,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慌乱地在视野范围内找寻,直到惨白的闪电从眼前划过,瞬间映亮了漆黑的院井。
春泥颤抖地跪倒在地上,油纸伞歪在脚边,止不住的低声呜咽从喉头挤出,隐约能分辨出“鬼…鬼啊…”的呓语,顺着她手指出去的方向,又一道天上飞火划过漆黑,像把夜空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那之下,别院的门口,一个通身漆黑的人影笔直地竖着,在天闪之下,露出一张目光空洞却满脸猩红的脸庞,下一刻又飞速隐于夜色。
黑色莲衣,那是监查院的官服,可已经看不出来了。倾盆的雨水砸在身上好痛,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从脚底传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脚下已经汪洋了血水,皆由那身黑色莲衣冲刷而来,从那不速之客的人影身下,一直蔓延到他的脚底。
血。
好多血。
雨带不走,也洗不干净。
还不如是来寻他索命的鬼魂。
李承泽无声地叹了口气,这雨下得不吉利。他弯腰捡起脚边的油纸伞,塞进她手里,随后迈步走向那只无言的“鬼”。
“春泥,辛苦烧些热水来吧。”
他们沉默地对坐,李承泽从木盆中拣起浸湿的手帕,拧掉多余的水分,抬手去擦拭对面人脸上沾染的血污,明明被雨水一直打湿,可有的地方血渍已经干涸,顽固地攀在皮肤上,又叠上新的一层,不知这人在外待了多久。
冰坨子一般的人仿若失掉了三魂七魄,乖顺地任由他打理,额头蜷曲的发丝往下滴着水,帕子在脸上用力地揉搓也丝毫感觉不到疼,两人谁都没有出声,只有眼眶里缓慢游移的黑色瞳仁表明身份是人非鬼。李承泽一点一点擦拭着他脸上身上的血污,干涸的血渍被温水浸润,慢慢化开,到最后血水将他的手指都染红了。泛白的脸色在血污被基本擦掉之后才显现出来,木盆里的清水已经变成浑浊的红褐色,好在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没有任何伤痕,这些兜不住盛不下的血水,该是别人的。
春泥还在屋外候着,李承泽将彻底看不出本色的帕子扔进盆里,起身想去换盆水,却在站起的瞬间被牢牢拽住了手腕。他只得重新坐下,把春泥唤进来,吩咐她去换干净的水来。春泥刚被满身是血的小公爷吓着了,到现在还不敢看他,低着脑袋哆嗦着把木盆拿出去,门吱呀开阖,带进一阵寒风,险些将烛火吹灭。
李承泽看着那火芯摇摇曳曳,橙红的烛光在终于恢复个人样的脸上抖动跳跃,而这人一无所觉,目光空茫地落在空中某一处,良久才眨动一下眼睛。范闲在消失了数月后再次出现,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场景,谁也无法预料到,比院中那棵树先倒塌的,会是人。
扣在手腕上的力道一直停留在那儿,好冷的掌心。李承泽没有挣扎,这不是威胁,也不是警告,只是溺水的人下意识抓住的一根浮木,没有意义,但或许松开了,范闲会比他先死也说不定。
多么啼笑皆非,原来要杀死小范大人也没那么难。
干净的水被送来,春泥大概也缓过了劲,看到小公爷任由殿下摆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人除了尚在呼吸,没有一个地方像是还在活着——这样子倒是让她想起了三年前的殿下,一样的失魂落魄。
“公爷他…怎么魂儿都没啦…?”
“人太伤心了,魂儿自然就没有了。”
“可人为何要伤心呢?”
是啊,人为何要伤心呢。李承泽答不上来,活着已经很难了,人却还是各有各的伤心。小的伤心细密如针,最多让人胸口漏点风,大的伤心沉刀阔斧,轻易就能要了人性命。
“去休息吧。”
“可公爷这边…”
“没事了,去睡吧。”李承泽垂眼,收紧在腕上的手指透着青白,指尖缝里还藏着血垢,这是一只想握紧什么却最终没能抓住的手。丑时已过,窗外依旧黑云压境,大雨滂沱,明日会好吗?他不敢说。
死去的人无法复活,结下的仇怨无法和解,破灭的希望无法重燃,一向如此。
他想母亲啊,这里是京都,做一个好人,如何能享一生平安?这世道能生生将好人逼成恶人,将恶人变得非人,平安才是最奢侈的事。
意识回拢的时辰已到了寅时,范闲睁开眼,头顶的纱帐陌生,这几月他只在梦中瞧过。手上还抓着什么,软和、细瘦,他微微转过头,对上一双清明的眸子。
身处何地此时才算是明了,范闲松开手坐起身扶住额头,余光里那只一直被自己握着的手收了回去,一晃而过的淤青让他如鲠在喉。
“叫醒我就是了。”这还是范闲今夜来此第一次开口。
“以为我没叫吗?”李承泽收回手,他在床侧坐了许久,腰酸是难免的,“小范大人不愿醒,我又何必当那不识趣的人。”
这一来一回,两人都沉默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说话就一定要夹枪带棒的,仿佛离了讥讽都不会开口了似的。外边的雨还在下,只是雨势小了不少,淅淅沥沥的,吵得人心烦。
“谁死了。”
“…”拳头骤然捏紧又强迫自己放下,范闲吐出一口气,“陈萍萍。”
得到一个十分意外又有迹可循的名字,李承泽了然,陈萍萍在监察院的威望不可估量,难怪外边守院的黑骑都不见了,大概是去送老院长最后一程。如此大的阵仗,对社稷都会有所动摇,外面恐怕已闹得满城风雨,也只有这里还一无所知,一派静好。
李承泽没其他可说,只能道:“节哀。”
听到这两个字,范闲闭了闭眼睛,记忆逐渐涌回,千里奔骑,终来不及,法场之上,血肉纷飞,流了满地的血,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淌出那么多血,原来血不是热的,他只感到冷,纵然双手再怎么抓也留不住流逝的温度。他的手又开始抖,范闲抱紧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把陈萍萍千疮百孔的躯体从法场之上抱回这里的,他只记得那很重,可血都流干的一副干瘪皮囊,怎么会沉重得他都要抱不住呢?他的身体从未像今日这般虚弱,好像被从内掏空了,哪里都使不上力。
李承泽站起了身,他先前不离开只是因为被桎梏住了手腕,此时的范闲该是更希望一个人待着。
“春泥熬了参茶,我去看看。”他随意找了个理由。
“你怎么不逃走?”范闲却抬起眼,“院外黑骑擅离职守悉数撤走,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逃去何处?”
“不论何处。”范闲顿了顿,“总好过这京都。”
“都一样。”李承泽立于床侧,这样的场景好似立场对调,这三年来总是他躺在榻上,而范闲立于床边居高临下,掌控他的生死,如今倒是互换过来,他该痛快。可他摇了摇头,他道范闲,“我心存死志你又不是不知,这天下于我而言何处不是牢笼,我能逃往何方?”
是了,二皇子早该死在三年前的那个深秋了,是他范闲一意孤行,拉扯着李承泽强留他在人世间继续受苦。可谁都知道,这抵消不了孽债,充其量只是自我慰藉,连王启年都看明白了,不值当的。
“哈哈…你们都想死,都想一死了之…”范闲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上面的血污明明都擦干净了,却还是觉得黏腻,他忍不住想笑,“是啊,死了多轻松啊,烂摊子丢给我,你们两眼一闭,什么身前身后事都撂了…哈哈、没有人在乎我要怎么办!我怎么选都是错的…你是!陈萍萍也是!你们都他妈是骗子!嘴上说着在乎我…选择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考虑过我!哈哈…凭什么?凭什么你们想死就去死了…?李承泽,你告诉我,凭什么?啊?”
一开始的声音还平静微小得像是自言自语,逐渐变成了胸腔起伏言辞激烈的诘问,可这注定是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李承泽静静地看着他冲着自己咆哮,一个人哭哭笑笑,不禁想当年自己求死之时,是不是面对范闲也这样失态,于是他也像那时的范闲一样,站在原地僵硬了四肢动弹不得——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或宽慰或刺痛,原来不是不想,是真的动不了,哪怕是一根手指。
“他骗我…明明都已经答应归乡养老了,他还是回来了…一千刀…足足一千刀…!那一刀一刀剐在身上得有多疼?流了好多血…生生流干了…为什么偏偏要回来…不,我其实知道他为什么回来送死…他要真相,他要报仇,可真相比命都重要吗?谁的命都可以被牺牲,包括他自己。”
“我不明白…我要怎么明白?李承泽,你满意了?这世道就是不公,以我的力量根本撼动不了分毫!我想改变它,我娘想要改变它都他妈是痴人说梦!永远有人在死!滕梓荆在死!老金头在死!赖名成在死!太子皇后长公主在死!苦荷四顾剑在死!现在连陈萍萍都在死!”
豆大的眼泪砸落在绷紧的手背上,在失去陈萍萍的这个雨夜,三年以来范闲一直紧绷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他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徒劳无意义的,他信誓旦旦地在石碑之下昭告自己的敌人是李承泽和所有像他一样的人,可没了李承泽及其党羽在世间作乱,这世道也并没有如何变好,贫穷存在,饥饿存在,压迫存在,混乱存在,在时代的洪流里,在权利的倾轧下,每时每刻都依然有人在死去。
石碑上的字没有一个成了真。
把它当真的自己反倒成了笑话。
发泄完了,范闲安静下来,他好像把这些年的眼泪都流尽了。
窗外的天色开始蒙蒙亮,这夜的暴雨下得再大也终究是停了。
“收拾东西,你即刻离开京都。”范闲平静地说,仿佛方才那个哭笑不停的人不是自己,唯有沙哑了的喉咙漏泄了天机。
李承泽不为所动:“范大人心中震恸过甚,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呵,你以为我还有心思试探你?”范闲刀锋似的的目光倏地剜到他的脸上,露出红得吓人的眼睑,“我让你滚!李承泽你想死就滚远点死,别死在我眼前!天下那么大,随便哪个犄角旮旯任你去死!只要,别在我眼前!”
他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明知自己没有做错,事态却一点点不受控制地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令人受尽委屈。
“…算我求你。”
他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一个人的死亡了。
吱吖一声,天光漏进,李承泽转身推开了窗,让晨风吹熄了彻夜的烛火。
“范闲,你相信有来世吗?”
他没有应那句离开京都的话,只是趴在窗槛上看向外边院子里的银杏树。一整个秋天过去,那棵树的树干底部被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碗型豁口,可这树依然没有倒下,只有躯干稍稍倾斜了些微,不较真都瞧不出来。
“我常在这个角落往外看,这窗框就好似一画框,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不变的好像只有这棵树。”
“时间久了,我就想做人太累,我死后干脆投胎成为一棵树,没有人会去议论树的好坏。”
“我要长在随意哪片森林中,或是哪个不知名的院子里,平和安宁地过完一生,最终作为一棵树死后成为某个人的遗书。”
“这样一想,活着,死亡,是不是都不太可怕了?”
“而我之所以能这样想,还得感谢你娘将造纸术带到这个世上来。”
一点改变,也是改变。
李承泽枕着自己的手臂转过头来,脸上挂着恬淡的笑。他唤安之,做人这么辛苦,你要不要来我旁边做树。
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有虫子寄生,有鸟儿啄食,还有讨厌的人类看你不顺眼就挥着斧头来砍你,但这都没关系。
树是不会痛的。
可人会痛,同室操戈会痛,手足相残会痛,爱人离心会痛,孤立无援也会痛。
“范闲,我哪里也不会去,我就在这里。”
他道死过的人无法再死一遍,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你,闹京都。
完
【闲泽】挡剑
战损 病弱 中毒 公主抱 抢救预警
承泽悬空庙“非自愿”挡剑后,小范大人的自我攻略
——
悬空庙中,一阵秋风呼啸而过。纸糊一般的庙宇中,骤然闪过了一抹寒光。
“咣当——”
一声脆响,酒杯落地。众人惶惶震住片刻,连忙喊着:
“来人啊!有刺客!”
“快!保护陛下!”
李承泽抬眼,眼底闪过一抹不明的意味。
那一柄长剑的杀意浓郁,可是个高手,是谁的手笔?
李承泽品了杯酒,视线扫过众人……
若要说这样的场面下有谁和他一般淡定,那便是他们的这位好陛下了。
李承泽摇了摇头,看着范闲与刺客缠斗在一起,心中却是想:
“多此一举。”
他并不相信,...
战损 病弱 中毒 公主抱 抢救预警
承泽悬空庙“非自愿”挡剑后,小范大人的自我攻略
——
悬空庙中,一阵秋风呼啸而过。纸糊一般的庙宇中,骤然闪过了一抹寒光。
“咣当——”
一声脆响,酒杯落地。众人惶惶震住片刻,连忙喊着:
“来人啊!有刺客!”
“快!保护陛下!”
李承泽抬眼,眼底闪过一抹不明的意味。
那一柄长剑的杀意浓郁,可是个高手,是谁的手笔?
李承泽品了杯酒,视线扫过众人……
若要说这样的场面下有谁和他一般淡定,那便是他们的这位好陛下了。
李承泽摇了摇头,看着范闲与刺客缠斗在一起,心中却是想:
“多此一举。”
他并不相信,他们的好陛下会让自己深陷如此险境。
既然知道了是有人刻意布局,李承泽索性漫不经心的看着这场闹剧。
毕竟……不论谁死了,都值得庆祝一下。
范闲确实身手不凡,竟是一脚将那刺客踹退数米。
李承泽抿了抿唇,唇齿间还带了些酒甜。
这一出戏,他只觉得无趣的紧,看来,今日是无人伤亡了。
然而,李承泽万万没想到,竟是有比范闲还多此一举的人!
在范闲将那刺客打退三尺后,站在他身后的太子突然仰天长啸一声——
“父皇,儿臣来护您!”
而后不顾一切的朝前冲去。
不幸的是,这场父慈子孝的戏码还没开演就落幕了。太子踩在了李承平掉落的酒杯上,瞬间失去平衡。
更不幸的是,失去平衡的瞬间,他好巧不巧朝着正在看热闹的李承泽倒去,因惯性,一掌推在了李承泽的后背上。
李承泽:……
“哎呦。”
太子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倒地,不忘揉了揉腰。
李承泽则一瞬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隐隐见见庆帝身前的太监从衣袖中拔出了匕首。
刀光剑影间,来不及做出反应。
这边的范闲刚将刺客击退,见如此景象,心中大惊,正要上前阻挡,护在庆帝面前,一道身影却突然闯入视线。
“扑哧……”
匕首扎入皮肉,皮开肉绽的声音不大,却好生刺耳。
那剑不偏不倚,扎在了被太子推开挡剑的李承泽的前胸。
“二殿下!”
“李承泽!?”
范闲瞬间愣住,怎么会……
李承泽怎么会给自己挡剑!
刺客在自己面前被迟来的护卫压下。
李承泽扯了扯唇角,只觉得一阵痛意钻心,口中的酒香味也被血沫味道遮掩。
真疼啊……
他再也承受不住,朝下倒去。
范闲几乎是本能一般接住了这轻飘飘的身躯,虽然震惊于李承泽舍命相救,但也迅速冷静下来,手搭在他的脉上。
“李……承泽,你撑住,别睡。”
李承泽眉心皱着,一口血从唇齿中呛住,顺着脖颈落下。
好嘛,谁死了都值得庆祝,他也不例外。毕竟早死早超生,早点离开这囚笼,没什么不好。
可这痛意太甚,他只觉得全身鲜血凝固,四肢骤寒。
这伤,真是太疼了……
还是赶紧死了吧。
纵然是他并不怕死,也忍不住的开始咒骂起那个坑货太子。
多此一举做甚!
范闲和庆帝,哪个用得着他去救!
不过借此除掉了自己,倒也是一手妙棋。
李承泽不禁再次的感激上天不公,这等运气怎么从来不落在自己身上!
他越想越气,忍不住哀怨的看了李承乾一眼,口中骂骂咧咧。
“&&%&……”
临了临了,李承泽觉得放纵一回,不光骂了李承乾,还看向了那高高在上的陛下的方向,连带着庆帝一道骂了起来。
只是此刻的他口腔中全是血,那咒骂自然是不被听清的。
旁人只觉得二殿下重伤,仍有对庆帝和太子放心不下的地方,心中皆是忧心和叹惋。
二皇子真是个孝子啊!
幸好李承泽听不到众人的心声,否则,一定是死不瞑目。
“你别说话了,将这个吃了。”范闲慌忙将药放在李承泽口边,见那人没反应,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道:“这是我老师给我保命用的丹药,我不会在这里害你性命,你别怕!”
李承泽忍不住的想跟他翻个白眼。
范闲上回做的毒药,又酸又涩,还骗自己是解药!
他才不吃。
这人世的苦,他已经受够了。
就停在这里吧。
停在这里,也挺好的。
为了救驾而死,好歹青史也落得个身后名。
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压住了范闲的手,想要阻止他给自己喂药。
可这动作落在众人眼中,他的这点儿力气,就像轻轻将手搭在范闲的指尖。
看着李承泽一脸释怀,似是了无遗憾的样子,范闲的心中隐隐痛意。
他不明白,为何呼吸渐渐衰弱的是眼前的人,愈发喘不过来气的却是他自己。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能让你……为我而死。”
他将李承泽视为宿敌。他无时无刻都想折了他的羽翼,他想让他回头!可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这人会无声无息的倒在自己的怀中。
不,他不允许。
他还没有等到李承泽认错,他怎么能死。
范闲不顾一切的掰开李承泽的牙关,将那药塞在了他的口中,任由那鲜血染在自己身上。
如此出格的举动,旁侧众人也十分诧异。
李承泽的头歪了歪,他凤眼发红,不解的看着他。
自己死了,不正合了他的意思么?
啪嗒。
脸颊处一片潮湿,竟是一滴泪。
“范闲。”
临死前,能看见范闲这番样子,倒是也值了。虽是不知,范闲为何会落泪。
莫不是这就叫做兔死狐悲?
视线渐渐模糊,李承泽嘴角含笑,闭上了双眼。
“二殿下!”周围一阵惊呼。
范闲止住了周围人的脚步,他不抬头,目光仅有李承泽的衰败的容颜。
再次开口,声音颤抖的不像话:“他还有气息和脉搏。”
是了,即便是微弱的随时都要消失,但眼下还有。
他掩盖住眸光中痛意,说道:“老师的药可帮助濒死之人续命一个时辰,我要救他。”
范闲继续说:“请陛下急召费介回宫,另外……再叫我妹妹带着药箱来助我。”
庆帝的眼神隐晦不明,从李承泽挡剑开始,眼下发生的一切都变得不受控制了起来。
不过既然有人将戏台搭好了,纵然出了变故,他也要演完。于是他摆了摆手,准了范闲的要求。
范闲即刻抱起怀中的人,迅速离开了此处。
殿内。
一盆盆血水来去,任谁见了,恐怕都会认定,这二皇子活不成了。
殿内,彼时的李承泽早已意识全无,胸前毫无起伏。
范闲手握那短剑,深吸了一口气。
“不可拔!”周围的人立刻喝止。
他们心中也不由困惑,小范大人精通医术,怎么会不知道,这剑极深,不拔,尚可维持住这濒危的气息,拔出必然是要毙命的。
范闲双目通红:“这剑上带了毒,若不赶紧拔出,毒必然会入肺腑,到时候回天乏术。”
众人震惊,方才范闲一直将这人护在怀中,他们竟是也忘记了察言观色,眼下再看,这二殿下不光面色苍白,唇边还带了紫绀。
范闲怕是早就发觉了他中了毒,这才慌张的向陛下求旨,寻费介回来。
只是,眼下这二殿下只剩下了一口气,万一……
“不用你们动手,帮我就好。”范闲看出了众人心中畏惧:“我来拔,你们施针,止血。”
众人听闻,自然是不敢再犹豫。
范闲也不敢耽搁,只在心里默默的说道:“承泽,坚持住。”
那剑拔出的瞬间,鲜血便喷涌而出。范闲从未想过,如此苍白的人,竟还能流出这么多的血。
范闲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强撑着冷静的为他的伤口缝合,太医也一道配合着止血。
整个过程中,李承泽从未清醒。
血是止住了,只是这毒尚存于体内。更让范闲心焦的,是这毒甚是诡魅,凝于心口,他竟是不敢冒险去解。
范闲看着那了无生息的人,李承泽的面容平静,好似了却了心事,想必是救下自己后,了无遗憾才会如此。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一幕。
那是李承泽陷入昏迷的最后一眼,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饱含真意,是先前从未有过的柔和……
若是他真的醒不过来了,该怎么办。
如果他醒不过来,那他看向自己的一眼,就是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
当时李承泽拼尽全力的抬起手来,想握住自己的手,对自己笑。
他许是想要说出自己心意的,可却因伤的太重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范闲愈发心痛,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觉察到,最后连一个回应都没能给他。
是啊,李承泽这么一个妙人,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何偏要自己追随于他。自己不愿意,就做出了那么多荒唐事来。
除了他喜欢自己,范闲想不出任何答案。
只是他知道的太晚太晚了……
想通了这件事,范闲只觉得浑身冰冷,索性附身在拥住李承泽,似是想从中面前人的身体摄取些温度。
太医心下震惊,久久,只听一阵呜咽声。
“小范大人,您这是?”
范闲自然是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的,他抹了一把泪,刚要寻一个借口,门外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咳咳。”
“老师!”范闲抹了一把脸,连忙走进。
费介的心情复杂,刚接到消息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这徒弟出了什么事,慌不择路的赶来,到了才知道,竟是让自己救李承泽。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是自己这孩子想要救他。
范闲知道老师想要问自己什么,他们二人原是死敌,可如今……李承泽危急之时,替自己挡下了这一剑,现在生死不明的躺在这里,他也再说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何种感情。
“老师,先救他,至于其他,事后我定会向您解释。”
费介叹了口气,这个孩子一向有主意,于是只能点头。
只是搭上了脉,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剑距离心脉太近了,纵然是你拔出了剑,可是毒已经向心脉中侵蚀。”费介叹了口气,不去看范闲的眼睛:“至多不过一个时辰了。”
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骤然裂开,范闲的身子悠了悠,几乎无法站立。
费介背过去,不再看他。
“我不信毫无办法。”范闲敏锐的洞察到了眼前的人有所隐瞒,双目殷红道:“老师,你……可有什么瞒了我?为何?!”
范闲从未如此对他说过,费介也隐隐预料到了,这二人的关系许是有了什么变化。
“有是有,但是需要让他先死一回。”
“什么?”范闲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费介道:“毒靠近心脉,强硬解毒只是加速他的死亡,唯有用止息大法,让他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一刻,借用这个时机,将那毒顺着经络引至指尖。”
将毒素压制在身体一处,再放出毒血解毒。范闲听过这个法子,只是不知道止息法究竟怎么实施。
“还请老师指点,这止息法如何做。”
“你当真要如此?这方法只有三成的几率成活,他若是中毒死了也就算了,可若是因你施展这止息大法而死!你难逃其咎。”
范闲却比寻常还要冷静:“他是因为救我,才落得如此境地,若我真因为救不活他而被处死,也算是将命还给他了。”
费介心知拦不住他,只能叹息。
不过为了保范闲的性命,还是留下了一道后手。
他压下声音:“纵然他因你而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可你也在尽力救他,你并不欠他什么。更何况,他先前多次要将你置于死地。若他死于止息法,便用此药将在场者迷晕,他们可失去这两日的记忆,世人只会认为,李承泽是救驾而死。”
范闲接下了药,却并未答应他。
费介摇了摇头,一切也只能看天意了。
“承泽,你一定会醒过来的。我听闻你的小名叫做石头,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你定不会因此折了性命。等你醒过来,让我做什么我都依你。”
他头次听这小名,只觉得不解,如此水晶一样的人,为何会取个这般小名,如今却用此话来安慰自己。李承泽定撑得过去……
止息法……
以银针入大穴,令微弱的生命体征暂时停止。只要一刻钟将毒逼出来,他还能活。
他抓着这最后一根稻草,强迫着自己相信,李承泽一定能活。
解毒后,范闲拔了银针,承泽却还是没有呼吸心跳。范闲发疯。人工呼吸心肺复苏预警。彩蛋抢救细节。
浮生一梦(一发完)
简介:当李承泽决定去死
李承泽中心向,含微量贤泽,时间线在禁足期间,第一季的剧情忘了很多,书也看得七零八落,如有不实之处大家看个乐呵
——————————————
药丸索命,酒里藏解药,他没死成,却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黑云密布,尸横遍野,他终究还是饮下穿肠毒鸠,结束一世荒唐妄念。
7岁的时候他曾在母妃的寝宫里读过一本古籍,书里的少年临终前字字泣血:愿生不复帝王家!
他懵懂的问母妃:“帝王家还不够好吗,皇族贵胄,厚泽无双,这天下都是我们的,哪里有人比得上...
简介:当李承泽决定去死
李承泽中心向,含微量贤泽,时间线在禁足期间,第一季的剧情忘了很多,书也看得七零八落,如有不实之处大家看个乐呵
——————————————
药丸索命,酒里藏解药,他没死成,却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黑云密布,尸横遍野,他终究还是饮下穿肠毒鸠,结束一世荒唐妄念。
7岁的时候他曾在母妃的寝宫里读过一本古籍,书里的少年临终前字字泣血:愿生不复帝王家!
他懵懂的问母妃:“帝王家还不够好吗,皇族贵胄,厚泽无双,这天下都是我们的,哪里有人比得上?”
淑妃瞧着自己的儿子,那张稚嫩的脸庞是锦绣河山惯养出的矜贵,他这一生——且不论长短,都不会为了几口米饭摇尾乞怜,也不必为求功名,寒窗数十载,他似乎本应顺遂又精致的活下去,活成多少人的遥不可及。
可是……
这位素日不理俗事的娘娘叹了口气:“承泽,你记住了,最是无情帝王家。”
……
一语成谶。
往后的日子他用了无数的方法读懂这句话,由冰湖的森冷开始,狼子野心,风云诡谲,阴谋也称寻常,忠魂亦为蝼蚁,局中人担不得清白,倒不如做了始作俑者。
虎毒尚不食子,皇家却没有顾念的余地,不狠戾参不透虚实,不沾血哪得见乾坤。
撞了南墙也不回了头,因为来去皆深渊,进退都是死,要从尸骨与杀戮中决战的胜者,方能接过大庆万里江山。
倘若功败垂成,一杯毒鸠了却残生,也算全了最后的体面。
醒来的李承泽很快接受了梦境里的一切,他几乎确定那并非单纯的梦,他想,那便是自己既定的结局。
多么严丝密缝,合乎常理。
最是无情帝王家。
暗夜如墨,李承泽双手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心里仍旧有一丝淡淡的委屈,他原以为他还有机会争一条生路的,或许希望不是特别大,但总归有一点。
可惜真相如此冰冷,比寒冬的湖水都要冷。
他早早的就被安置在了棋子的位置,徒劳挣脱,动弹不得,他是父皇手里顶好的磨刀石,拿他的脊梁给庆国的未来开路。
纵他广结党羽,予他羽翼渐丰,又笑他一夕跌落泥潭,万般难堪,九五至尊翻云覆手,沧海又流年。
他从未被选择。
梦里的宣判言犹在耳,毒发的剧痛依旧刻骨,骄奢淫逸的二皇子瑟缩不止,他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也吃不得苦,累到极致只想躺在偌大的床上一醉方休,前尘旧事尽数如烟。
忘了吧,都忘了吧,求只求半晌安康。
李承泽闭上眼睛,脑中固执的浮现出一抹风流俊逸的身影。
那是如玉的男子,一副好皮囊,兼具旷世才情,肆意妄为又智勇双全,一路繁花似锦,红颜做伴,走的是康庄大道,要的是日月同光。
二皇子说过那么多假话,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寥寥几句肺腑之言,胆怯的留于戏谑的试探,说与旁人亦是不能信。
“范闲,我很欣赏你。”
是千真万确的欣赏,欣赏他的诗词,欣赏他的谋略,欣赏他一身傲骨竟从未退让,欣赏他听懂了提点也懒得伪装。
原来胜利是他,原来是他,李承泽怔怔的想。
那也挺好的。
那挺好的。
只是你既然都赢了,干嘛还摆着一副臭脸,看他就像看一坨烂泥。
李承泽又有些生气,我都自裁了,我马上就死了,为什么就不能对我笑笑呢。
我不计较你参我走私,不计较你拿椅子砸我,不计较你下毒,不计较你处处针对,左右二皇子实非良善之辈,儋州,牛栏街,抱月楼,桩桩件件的血债犹如天堑,他朗声道李承泽咱俩不是一路人,他说对啊,我们殊途陌路,注定为敌。
可他已经失败了,要死了,范闲还不肯笑笑吗,志得意满的笑笑也好啊,怎么人间最后的光景,仍是那副让他酸涩又无奈的冷漠。
他喜欢他的笑,就像比起皇位,他其实更喜欢书画,比起明争暗斗,他更喜欢莳花弄草,喜欢葡萄,喜欢佳肴。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喜欢的东西通常得不到,他不肯笑一笑,他也无计可施。
那就不要了。
不要那些个如履薄冰,痴心妄想。
李承泽太怕死了,筹谋多年最大的愿望无非就是活着,可一梦无常,浮生虚妄,他终于发现他努力的方向大约错了。
他若求生,需舍得拿命交换。
……
谢必安很快察觉自家娇滴滴的殿下变了,虽则他仍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倚在摇椅上叼葡萄扔果子,但他对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似突然失去了兴趣,听着下属的呈报也仅仅敷衍颔首,他开始每日喝一杯佳酿,谢必安不知道酒里有什么,只知道每次喝完,殿下都眉头紧皱,伴着撕心裂肺的咳嗽,甚至能见到几丝血腥。
“无碍,”二皇子漫不经心:“我小时候落下了病根,这段时日把郁结清理出来,反而是好事。”
他晃动着酒盅闲话家常:“你去过苗疆没有?”
“回殿下,不曾去过。”
李承泽摸着下巴笑了:“我听闻苗疆的葡萄特别甜,谢必安,你去给我在那边找个宽敞明亮的宅子,仔细修缮了,亭台楼阁,石桥流水都不能少,院落的中间要放上秋千,还要有树鸟和花草。”
要足够的气派和奢华,才有资格作为他的葬身之地。
“敢问殿下这是……?”谢必安愣住,二皇子不爱权位,倒爱上购置田产了?
李承泽懒懒的招招手:“照做便是。”
“……属下领命。”
“哦对了,”李承泽又想了想:“我有一个门客,他背叛了我,早年也救过我,眼下他时日无多,本王想给他点钱财,你觉得五千两够不够?”
那可太够了。
“殿下宅心仁厚,但属下认为对待叛徒不必浪费这么多银子。”
“银子?”李承泽歪歪头:“我说的是五千两黄金。”
!
谢必安冷汗直冒,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只能战战兢兢的拱手道:“殿下,那门客是……是如何时日无多?”
“唔……”李承泽细细思索:“兴许还剩五个多月。”
五个月?就五个月?!
谢必安想破口大骂了:你堂堂庆国二皇子都花不到那么多钱!
这边谢必安愤愤不平,那边李承泽却不想再听别人的意见了,当机立断又加了一千:“你把珠宝和银票藏在……”
“……时机一到,那人自会领取。”
又过了些日子,二皇子咳血的毛病愈发严重,奇特的是整个人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倒是更加神采奕奕,璀璨夺目。
他招来谢必安,递给亲信两封密信。
“一封替我送进宫里,然后你即刻前往东夷,记住啊,到了东夷才准打开另一封。”
“是,”谢必安不明所以,但殿下是天,他的命令定当牢记。
临走之际,剑客鬼使神差的回了头。
主子赤脚蹲在塌上笑得神经兮兮,全然不顾天家威仪。
然二殿下分明是靠皇城山水滋养成的娇贵,他杀人如麻,拿了东西又惦记着补上碎银几两,他心狠手辣,赖名成杖毙前把他参得狗血淋头,他也没有想过报复御史的妻儿老小,他运筹帷幄,最开心的事情却莫过于悠闲的读一本《红楼》。
六分癫狂,三分疯魔,偏偏又刻意保存了一分的天真。
谢必安看不懂二殿下,可这宫墙之内,群狼环伺,人心叵测,他又看得懂谁呢。
李承泽懒洋洋的吃着葡萄,难得没想什么事儿,想什么呢,该做的他都做了,那就安安静静的等待命运的结局。
等啊等,从巳时等到戌时,他终于等到了陛下的召见。
……
深宫大殿,空空荡荡。
李承泽跪拜在大殿中央,说出心底演练了千百遍的话:“父皇明鉴,儿臣与北齐私通,招兵买马,贿赂百官,滥杀无辜,密谋夺位,铁证如山,岂止罪无可恕。”
他顿了顿:“儿臣知死有余辜,已然自行服食断肠草,百日之内一命呜呼,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
“有违父皇栽培,儿臣愧对难当,只愿我大庆江山永固,愿父皇福寿安康。”
陛下没说话,李承泽也没再开口,他乖顺的任由医官把脉,神情始终平淡如水。
良久,幕帘后方传来九五至尊阴冷的质问:“李承泽,你主动把证据送上门,又先斩后奏寻了短见,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你想逼朕干什么!”
“儿臣不敢,”李承泽俯首叩拜,他还是有些忐忑:“求陛下念在父子一场,最后的这点时日,放儿臣……离开京都。”
离开京都,这四个字,多少没忍住几分颤抖。
他亲手斩断羽翼,做成废子,他失去任何价值,那可不可以,放他离开京都。
李承泽生于桎梏,困于囹圄,长这么大也没见过真正的风景,没有见过山有多高,没有见过水有多清。
没有见过星辰,没有见过野马。
自十三岁起就被摧毁了无数遍的愿望,明枪暗箭,千回百转 ,也曾闻称颂,也曾遇参商。
到头来,还是最想远离纷争。
不喜欢的东西,无论怎么逼迫,还是不会喜欢啊。
大殿里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公端来了一杯酒。
李承泽自嘲的笑笑,干脆利落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喉咙火辣辣的疼,不亚于生吞下烧红的铁块,李承泽狼狈的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痛苦不已,他想呻吟,却发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所幸他毫不犹豫饮下毒鸠的举动取悦了庆帝,天子勉强捡起七零八落的良心,决定成全这块没了用处的废铜烂铁。
“二皇子李承泽贪赃枉法,执迷不悟,即日起剥夺封号,没收府邸,贬为庶民,逐出京都,死后尸身不入皇陵。”
李承泽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用一副嗓子换了自由之身,值,太值了。
看在你放我离开的份儿上,我就不咒你死了,就祝你这老毕登鳏寡孤独吧。
老毕登没有读心术,继续假惺惺道:“你自小被人伺候惯了,剩下的时间总得有人照应,我给你安排两个人,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他们去办。”
皇帝满脸的慈眉善目:“吃穿用度都别担心,你毕竟是朕的儿子,享了二十多年的荣华富贵,最后这几口也不差你的。”
李承泽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只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要派人监视就直说,我差你那几个钱吗,早准备妥当了。
……
马车蹄蹄哒哒行驶在空无人烟的街头,月色朦胧,淡黄的微光追逐着马车,似要送一送远行的离人。
李承泽悠然的捧着本诗集,马车压着石子晃了晃,娇气的皇子立刻不高兴了,正欲吩咐车夫开稳些,张了张嘴才记起自己已经变成了哑巴。
他这一生对着那些想见的或是不想见的人说过太多的话,不怪惹人嫌弃,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聒噪。
挺好的,临死之前终于讨了个清静。
李承泽隔着布帘随意扫了眼外面,也不知是否是冥冥之中的巧合,马车恰恰行至某处府邸前。
光影重叠,他还是轻易辨认出牌匾上的两个字。
范府。
李承泽蓦地拽紧手里的诗集,须臾之后又笑着松开。
范闲,范才子,小范大人。
就此别过啦。
我是对不住你,你也从未留过情面,所以我没有亏欠。
是我不乐意争了,是我主动退场,与你无关。
这京都繁华落尽,希望小范大人玩的尽兴,赢得痛快。
无论你要做什么,希望你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李承泽又被自己感动到了,这范闲恨不得将他踩入脚底,他还愿意把天底下最美好的祝福送给他。
不愧是我,李承泽骄傲的想,皇亲国戚就是有此等博大的胸怀,容人的雅量。
不选我是你的损失,他一边默默的念叨,一边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诗集。
才不是我的损失呢,是你的。
……
他熟读他的诗作,痴迷那半本《红楼》,自以为也有些了解他,但又始终不理解他的愤怒。
他说每一条生命都应该被珍惜。
怎么可能呢?坏蛋李承泽苦恼的托腮,他的生命就没被任何人珍惜过,谁不是凭本事活到现在啊。
算了。
想不通,索性也不再去想,他又开始想象等范闲知晓他死讯的时候,会不会高兴得笑起来。
这回总该笑了吧?他没再考虑争夺,死前也不脏了范闲的眼,小范大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少了一个对手。
光是想着那人的笑容,李承泽便满足的叹了口气,他抱着诗集,蜷成小小的一团沉入梦乡。
马车不曾停歇,出了城门,京都的莹莹苟或,烟火流光,彻彻底底的远去了,连同那或放浪或阴暗的年华。
他拿命交换的生路,短是短了些,幸而也是真的放下。
……
苗疆树木葱郁,花草繁复,葡萄又甜又新鲜,谢必安不愧是追随他许久的心腹,找来的宅子颇为贴合他的品味。
李承泽的日子过得十二万分惬意,他在那些绝妙的诗句和文章里认认真真写满感悟,闲来也去外面看清泉,听蝉鸣,除了日日啼血之外,简直快活无边。
都这么快活了,吐点血委实无足挂齿,就不多计较了,李承泽大度的擦拭着嘴边的猩红。
他几乎很少睡觉,反正几十天过后他将拥有永恒的长眠,何必再浪费如斯宝贵的时间。
而他那些真情实感的小作文,若有来自于现代文明时期的人类拜读,高低得骂一声脑残粉。
邻家的吊脚楼里,扎着两个发髻的丫头好奇的注视着这位顶好看的哥哥,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人,就像是天上的神仙。
可是哥哥不说话,小女孩挠挠脸颊,也许天上的神仙不用嘴巴说话,是用眼睛说话的。
她采来杜鹃、山茶和玉兰,编制成五颜六色的花环。
李承泽接过花环,茫然的眨眨眼睛。
给我的吗?
丫头拼命点头。
于是李承泽笑了,笑容不似以往的虚伪,凭空多出几份明亮,真正是雍容华贵,顾盼生姿。
他送给丫头新鲜的水果,任由小女孩在他的宅子里蹦蹦跳跳,血珊瑚,和田玉,千金难买的字画,若丫头喜欢,也都可以拿走。
这天,小女孩缠着李承泽畅玩山林,昨夜刚下了场雨,土路湿滑,李承泽想提醒丫头走慢性,又苦于说不出话,只能小心翼翼的跟着。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丫头一个不小心,就摔进了流淌的泉水里,泉水湍急,眨眼功夫就把小女孩儿吞没。
李承泽心急如焚,那两个奴才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他无法出声呼救,生死一线之际容不得思考,只得咬咬牙,跳进了淙淙清泉。
他当然是会游泳的。
皇家险恶,自幼年时从冰湖里捡回一条命,他便强忍着恐惧学会了游泳。
多一个弱点,就少一线生机。
水在他的心里向来是某种死亡信号,当李承泽气喘吁吁的把丫头托回岸边,他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原来水也可以代表拯救。
临终之际,他竟也与经年的仇恨和解。
打发姗姗来迟的废物送丫头回家,李承泽独自漫步林间,步伐是从未有过的轻盈,他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孩童尚无知,蛛网没落下,大哥带着他和太子在御花园听风赏月,奔跑嬉笑。
他都快忘了,他们也曾经那样亲密交好。
……
李承泽天马行空,写够了读后感又着手写话本,话本的内容是富庶的商贾之家,老大一介武夫,老三阴险狡诈,老四脑袋空空,只有老二聪明又善良,他们那不长眼的老爹嫉妒老二的才华和美貌,放话说家主的位置绝不会给老二,让他爱干嘛干嘛。
老三和老二最不对付,但是无论老三使什么诡计,都能被英明的老二识破,气得老三天天跳脚。
这样便好了,李承泽想,他们会争斗,会吵架,却远远走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父亲不看好他,却不会拿他做工具,也愿意许他自由。
乡下又来了一位俊俏的公子哥,老二很欣赏他,公子也很欣赏老二,他们成了好朋友。
时间一天天过去。
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没等李承泽为他的旷世奇作写完结局,他就再也拿不起笔了。
……
剧毒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他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恍惚间他仿佛见到范闲站在他的面前,他想去抓,只抓住一把星沙。
“李承泽,”范闲冷淡的开口:“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有什么要说的吗?
其实有许多,但你大约都不愿听。
哑巴皇子急急的找来纸笔,匆匆的写上几个字,生怕晚了一步那人就拂袖而去。
他把白纸小心翼翼的递给范闲。
纸上写着:
你的红楼,什么时候更新呀?
……
群臣皆言二皇子李承泽最是疯癫,可哪里有人知道,李承泽又最是胆怯。
即便在这虚幻中,都只敢忐忑的写上这样一个问题。
你的红楼,什么时候更新?
再不更新 ,我就没机会看了。
……
李承泽从昏迷之中醒来,习惯性的抚摸着床边做工精巧的匣子,像是抚摸着稀世珍宝。
那里面有他最喜欢的诗集和文章,有他真挚的溢美和感悟,还有没来得及写完的话本。
那的确是独属于他的稀世珍宝。
李承泽把匣子紧紧的按在胸口,缓缓的蜷缩成一团,默默忍受着四肢百骸锥心刻骨的疼痛。
疼到极致,他只能默诵诗句转移注意力: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
二皇子没吃过什么苦,可这辈子,又实在过得艰难。
若有来生,愿做飞鸟,愿为鱼虾。
只愿生不复帝王家。
……
谢必安裹挟着满身的尘埃,连滚带爬的跑进宅院,看到瘦骨嶙峋的二殿下,铁血铮铮的汉子刹时红了眼眶。
李承泽有气无力的打量着谢必安,难为他这一路风霜,也不知道熬了多少大夜,跑死了多少匹战马,方才堪堪来得及见这最后一面。
他其实并未打算见的,只是下属一片衷心,他亦不忍苛责。
前因后果我都在密信里与你说了,六千两黄金够你余生富足无忧。
李承泽趴在桌子上艰难的写字,你记得我在密信里吩咐你的话吗?
“殿下……”谢必安泣不成声。
即使到了弥留之际,李承泽仍旧是与生俱来的上位者,他扬起精巧的下颚,漂亮的瞳孔中闪过无声的压迫,
回答我,谢必安。
“您……您说,”泪珠打湿了衣衫,谢必安握紧拳头:
“您说,要我从此饮马江湖,仗剑天涯,今生不得踏入京都半步。”
李承泽松口气,舒展的笑了。
这可是我的遗言,若敢违背,我做鬼都得给你两巴掌。
谢必安,最后的大火,你替我点了吧。
……
鲜血从七窍喷涌而出,火光四起,二皇子抱着他的匣子,心中一片宁静,他清楚的知道,这次沉睡,他永远不会再醒来。
他也的确有些累了。
李承泽嘴唇微动,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他又分明比任何时候都听得清楚: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与尔同销万古愁。
……
庆帝慢条斯理的批阅完奏折,抬起眼皮瞅着大殿下方的两个人:“李承泽真的死了?”
“回……回禀陛下,千真万确,我们眼睁睁看着大火熄灭,遵照陛下旨意,带回二殿……殿……公子的……的……”
“哼,”庆帝敲打了几下将军罐:“这小子倒是一了百了。”
候公公心领神会,端着盘子走向大殿中伏首跪拜的二人:“陛下念你们忠义,便留着全尸吧,你们的妻儿老小,宫里会照料的。”
“谢……谢主隆恩!”
……
范闲听闻李承泽死讯已是深秋时节,落叶纷飞,大雁南迁,似乎命运早就安排好了离别。
宣告天下的诏书上道,二皇子李承泽禁足期间深染恶疾,不治而亡,侍卫在他的内室发现了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铁证,圣心震怒,故除其称号,抄其府邸,并免去一应丧仪事项。
然天子厚德仁义,感念父子情深,尸骨仍迁入皇陵,除此之外,朝堂内外不得祭拜。
群臣哗然,二皇子竟走得如此突然,属实震惊,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权漩涡里,死一个皇子又属实不算稀奇。
只有范闲不这么认为,他总觉得那人不该就这么死了,至少不该被区区一场恶疾要了性命。
那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京都鼎鼎有名的娇花,他心思缜密,手段高明,他一直觉得他们还会纠缠很久,会说很多话,会喝很多回酒,你来我往,笑里藏刀,在试探里寻找答案,诉两难,争成败,或者,也求圆满。
好戏刚刚拉开帷幕,高潮尚未迭起,那抹最狠戾又偏偏最艳丽的颜色却突然退场,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又很像二皇子喜欢的风格,鲜花在绽放的瞬间枯萎,温和改了面容做疯癫,又告诉你他其实还很单纯。
叶灵儿说,处在二殿下那个位子,是不是真的退无可退。
磨刀石啊,真是好贴切的词语,如果他早知自己是磨刀石,又何尝不知道生存的希望渺无踪迹。
滕家母子获救后,范闲其实偷偷探望过一次,他没带任何人,去的也突然,院子里只有滕梓荆那始龀之年的儿子,他拐弯抹角的问他们母子被关押期间,有没有谁故意为难。
“公子对我们很好,好吃好喝,送了我许多书,我们离开的时候,还给了我们一万两银子。”
范闲叹息着笑了。
老二啊老二,你抓了人,也不杀,也不提筹码,你图什么啊。
“……我跟那位公子保证,我一定好好读书,等我长大参加春闱,做了官再去谢谢他。”
傻瓜,李承泽与你有血海深仇,你不杀他就不错了。
范闲叹口气,也不可能对一个孩童讲清楚那些阴谋算计,他胡乱的揉揉孩子的头:“加油。”
“可是那位公子没有回应我,范大人,如果你见到他,帮我再说一声,”身后传来孩子的呼唤。
……没有回应你,可能是因为,李承泽自己都没把握能活到你长大那一天吧。
街头人潮躜动,范闲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人,他双手环胸,迈着优雅步子的向城门的方向走去,分明是青天白天,却裹着浓重的黑,他微微侧脸,又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他再没有停留。
走出城门,终与黑色融为一体。
范闲急切的张望,却只得见京都云淡风轻,飞鸟长鸣。
金色的阳光洒在远处巍峨的宫殿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一不小心,便晃伤了眼睛。
——————————————完
【岁岁长相见·一愿/11H】李承泽但求一死
(书泽穿剧?两眼一睁就是死)
李承泽觉得这个世界挺疯的。
疯到什么程度呢?范闲都敢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公开投毒了。
李承泽拿着范闲给他的小药丸,眨了眨眼,真眼熟,和他刚才自尽时候吃的毒药长得一模一样。
范闲还在拍着他的肩膀说什么万一这枚才是毒药的话,李承泽却在心里把整个毒发过程都补充出来了。
真是奇了怪了,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服毒自尽了,怎么一睁眼又活过来了?不但活过来了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皇家别院里,那个刚才还坐在他面前要哭不哭的人现在竟然在嘲笑他?!
熟悉又陌生的记忆涌进他的脑海,不过片刻的功夫,李承泽就被迫回忆了一遍“自己”的一生,悲从中来,没等范闲笑完就把那枚毒药吞了下去。
...
(书泽穿剧?两眼一睁就是死)
李承泽觉得这个世界挺疯的。
疯到什么程度呢?范闲都敢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公开投毒了。
李承泽拿着范闲给他的小药丸,眨了眨眼,真眼熟,和他刚才自尽时候吃的毒药长得一模一样。
范闲还在拍着他的肩膀说什么万一这枚才是毒药的话,李承泽却在心里把整个毒发过程都补充出来了。
真是奇了怪了,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服毒自尽了,怎么一睁眼又活过来了?不但活过来了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皇家别院里,那个刚才还坐在他面前要哭不哭的人现在竟然在嘲笑他?!
熟悉又陌生的记忆涌进他的脑海,不过片刻的功夫,李承泽就被迫回忆了一遍“自己”的一生,悲从中来,没等范闲笑完就把那枚毒药吞了下去。
“……”
霎时间,屋内静得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李承泽拍了拍手,问范闲:“你在酒里下的不是解药吧?”
范闲嘴比脑子快:“你猜啊。”
“麻烦。”李承泽啧了一声,转身就走,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在离开众人的视线之后,李承泽从戒指里取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毒药,扔进嘴里咽了。
烦死了,这苦日子谁还要再过一遍。
范闲不知道为什么李承泽忽然之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心中不断喷发的邪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大皇子走过来拍了他一下,“哎,你给他的不是真的毒药吧。”
范闲理智回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不要命的事,喃喃道:“是毒药啊。”
在大皇子拔刀之前,范闲连忙补充道:“但是解药在酒里,我就是吓吓他。”
“那你确定他把酒喝了吗?”
“喝了。”范闲肯定道,不然他也不敢把毒药给李承泽。
如果范闲的眼神没一直往门口飘的话,大皇子可能会更安心点。
“你知道谋杀皇子是死罪的对吧?”
“我又不傻。”
而等二皇子在回府途中毒发昏迷的消息一传出来,所有人都傻了。
太医说幸好是发现得早,毒没入肺腑,还来得及解毒,不然再晚上一刻,神仙难救。
被大皇子实名举报的范闲在皇宫里一直跪到李承泽转危为安,然后才被庆帝赏了一顿板子,命他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亲自照顾李承泽直到他痊愈,万一期间李承泽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范闲就自觉点跟着陪葬。
范闲被侯公公搀扶着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发髻歪斜的淑贵妃。
步履匆匆的淑贵妃停在范闲面前:“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范闲眼神闪躲,低着头说:“陛下恩赐廷杖,让我、让我去照看二殿下。”
范闲声音越来越低,他也知道在谋害皇子的罪名面前,这些根本算不上处罚。对一位差点失去孩子的母亲来说,他以死谢罪都不足惜。
淑贵妃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曾读史书,史书上凡是涉嫌谋害皇室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而陛下似乎并不想处罚你。”
“我在想,你能全身而退,是因为下毒的人是你,还是因为被下毒的人是承泽?”
侯公公连忙打断道:“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淑贵妃没有言语,径直路过他们,走到殿门前,跪下,腰背挺直,就像李承泽一样。
侯公公扶着范闲继续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还没有走出三米,范闲听到身后女人冷淡的声音。
“承泽已经二十岁了,难道这次也是他贪玩疏忽才差点丢了性命吗?”
范闲莫名的打了个冷战,他问侯公公:“‘也’是什么意思?”
“小范大人,您别问了,快走吧。”
还在昏迷中的李承泽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在一睁眼看到范闲坐在他床边魂不守舍时还有些恍惚。
这是哪个范闲?说要给他一世平安的?还是给他投毒的?
李承泽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拽了拽范闲的袖子。
范闲回过神,看到李承泽终于醒过来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他问:“你是不是拿轮椅砸我了?”
范闲脸色一僵,试图为自己解释:“我就是,一时激动。是你挑衅在先……”
确定了,是那个发疯的。
李承泽收回手,双手叠放在小腹,安详地闭上眼。
快死吧,自己已经够苦的了,这个世界的“自己”好像还要更苦一点。
越想越气,不想再受这委屈,速死速死。
在李承泽合上眼的下一刻,门口传来略有些崩溃的少年音:“二哥,被气死了?”
正是前来探望的三皇子李承平,身后还跟着太子和大皇子。
他们没听清里面都说了什么,只看见刚醒过来的李承泽和范闲说了两句话就又晕过去了。
范闲一回头,就看见三双悲伤不可置信又愤怒的眼睛。
你们是真的觉得我能一句话把李承泽气死吗?
好在关键时刻李承泽睁开了眼,洗脱了范闲一句话把人气死的嫌疑。
李承泽艰难地坐起身,倚着床边说:“拿纸笔来,我写完遗书再死。”
范闲看着李承泽苍白的脸没敢说话,怕真的一句话把他气死了,转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三位皇子。
太子和大皇子对视一眼,最后将三皇子推了出去。
三皇子被推了个趔趄,对上李承泽的视线,不经思考地说:“现在写,是不是有点早?”
“不早了,我赶时间。”
四个人脑海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样的问题:
赶时间?赶时间干嘛?赶时间去死吗?
对此李承泽表示:不然呢?
在李承泽数次试图“以死明志”给他们看后,四个人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来真的啊?
最终这个烂摊子还是交到了范闲的手上。
“是你下的毒。”
“他中的毒不是我下的,我给他下毒之前已经给他吃解药了。”
“是你启发他的。”
“……退一步来说,他现在一心寻死你们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曾经谋杀未遂如今针锋相对的太子:“……”
出现在范闲投毒现场但没有阻止的大皇子:“……”
三皇子:“没有啊。”
两个哥哥都心虚不说话,唯一没有负罪感的三皇子勇敢地走出了曾被范闲打晕的阴影,说:“父皇说了,二哥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得陪葬。”
折腾了一通后又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李承泽:“那你早点准备棺材。”
范闲:“……”我真的是活够了才想起来给李承泽下毒。
问就是非常后悔。
三人走后,范闲正想着和李承泽谈谈淑贵妃在御前说的那番话,叫了两声没人答应,走近了才发现李承泽已经睡过去了。
本来就是刚捡了条命回来,余毒未清,刚才还有精力寻死觅活的闹腾那么一通已经很了不起了。
范闲看着他苍白的脸,还有些发乌的嘴唇,心中升起一股烦躁。
李承泽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已经问过太医了,李承泽中毒是真的,差点死了也是真的,但是李承泽中的毒并不是他给的。
是有其他人趁机想要毒杀李承泽?还是李承泽真的要寻死?
可是为什么?都说祸害遗千年,他宁愿相信李承泽是想要用命来栽赃嫁祸他也无法相信这个人真的要自尽。
算了,范闲想,只要确保李承泽在我看顾的这段时间活着就好了,至于之后他要死要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是事情显然没有范闲想得那么简单。
李承泽是很认真的在寻死,包括但不限于吃自己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毒药和拿水果刀抹脖子。
范闲在紧急抢救了两次之后,连家都不敢回了,吃住都在王府,时时刻刻提防着李承泽再次作死。
李承泽在再一次试图高空坠落被拦下后,觉得这种事情再来几次自己就可以被气死了。
刚好,范闲也是这么想的。
“你就算要死能不能等我走了再死!”
“我什么时候死还要听你的?您是哪位啊?”
李承泽转身就走,气得范闲在原地深呼吸了两次才忍住把李承泽顺着窗子扔下去的冲动,刚要跟上去,就被两只鞋绊了一下。
“李承泽!你不能光脚在地上走!”
李承泽走得更快了。
如此鸡飞狗跳过了半月,太医终于肯给出李承泽体内余毒已清的诊断,两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正要欢送一下彼此,太医又兼职起了太监的活,“陛下说,二殿下痊愈应当办个家宴庆祝一下,宫中已经备好了宴席,请两位赴宴。”
李承泽刚刚上扬的嘴角立刻就拉了下去。
要说他对这个世界的范闲只算是不喜,那他对庆帝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憎恶。
真见到了别说吃饭了,不吐出来都算是好的。
直接死在路上算了。
当了半个月的贴身保镖兼保姆,李承泽眼珠子一转范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抓住李承泽的手腕,“陛下说了让我们两个一起去,你要是路上出点事还是我的责任。”
李承泽皱皱眉,甩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我死之前会写封信说与你无关的。”
范闲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坐同一辆马车进宫,一路上都没说话。
范闲觉得自己可能是在这半个月里被李承泽折磨出了心理疾病,他现在竟然会反思自己之前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
以前李承泽对他不是这样的,虽然自他出使北齐回来后他们就再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每次见面不是在争吵就是冷嘲热讽,但是至少,他是看得出来李承泽还对他抱有几丝和解的期望的。
不像现在,李承泽对他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偶尔能和平共处的时候,他总觉得李承泽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这种变化是从他把毒药给李承泽的时候开始的。
可自己只是想吓吓他给他一个警告,没有真的想要杀死他。
而且,明明是李承泽先不做人的,自己只是合理反击。
范闲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却仍没有得来李承泽的关注。
李承泽正抱着点心盒子吃点心。
他还没吃午饭呢,一会去了家宴上又吃不好,当然要在路上抓紧时间垫垫肚子。
他可以死,但是绝对不能饿死。
李承泽蹲坐在马车里吃得投入,莫名的叫范闲想起上辈子养过的那只仓鼠。
“不是不是。”范闲赶紧甩头,李承泽就是一条毒蛇,怎么能和仓鼠扯上关系。
“对了,我之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遇到了淑贵妃。”
李承泽抬起头,“我母妃怎么了?”
“淑贵妃对陛下说,‘难道这次也是他贪玩疏忽才差点丢了性命吗?’”范闲先后问过侯公公和大皇子,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解释一下什么叫“也”,这半个月里这句话时不时地就要在他脑子里响起,叫范闲总是记挂着。
但是这份记挂说出来好像又显得他有多关心李承泽似的。
范闲话说到一半又不肯继续说了,李承泽也不催他,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之前只想着写遗书骂庆帝了,倒是把母妃给忽视了。
“你带纸笔了吗?”
“要纸笔做什么?”
“写遗书啊。”
这茬究竟要多久才能过去啊。
范闲欲言又止了一路也没问出心中的疑惑。
但是李承泽却差不多猜出他想要问什么了。
毕竟朝夕相处了半个月,加之还有另一个自己的记忆,李承泽自认对这个范闲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聪明,正义,执拗,往那一站就是光明的具象化,嗯,除了在面对“李承泽”的时候蠢了点疯了点。
自己所熟悉的那个“范闲”若是和他站在一起,恐怕也会被衬托成一个坏人。
像范闲这样的好人会烦恼些什么?
无非是发现自己这个大恶人竟然可能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可怜人。
范闲自己大概也猜到了这种可能性,只是不想承认罢了,毕竟如果他承认了,还怎么理直气壮地对“自己”喊打喊杀?
马车停下了,李承泽放下点心盒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掀开帘子下车,全程视范闲若无物。
可是这个范闲怎么想关他什么事?他又不是那个想要被理解的“李承泽”。
这种家宴庆帝一向都是等到快要上菜的时候才出现,然后三言两语把所有人都搞得食不下咽,如此才算是一次“完美”的家宴。
李承泽到的时候太子三人早就等着了,正聚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见李承泽进来立刻正襟危坐,视线紧紧地跟着他。
上次去探病的经历实在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生怕这次李承泽一个想不开又去寻死了。
李承泽对太子极敷衍地拱手行礼时太子没说什么,但是见到李承泽径直往栏杆处走,太子开始疯狂给大皇子使眼色。
大皇子“腾”的一下站起来,一个箭步就走到李承泽身边,拽住了他的手,“你干什么!”
“我是说,湖边风大,你的病刚好,别受凉了。”
李承泽看看水平如镜的湖面,问道:“今天哪有风?”
太子跟了上来,“湖边寒气重。”
李承泽从旁边的盆景里摸了两颗鹅卵石,笑了笑,“放心,我就是打个水漂。”
太子和大皇子对视一眼,没有再拦,但也不敢走远,只能跟在两步远的位置看李承泽抡圆了胳膊打水漂。
再近些不行,再近了会被李承泽的袖子抽到。
三皇子看看聚在一起的三个哥哥,也跟了上去。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大概真的会以为这几个人兄友弟恭。
范闲看着他们聚在一起的背影,心道李承泽这一寻死,倒是让他们兄弟几个的感情好上不少。
石子扔完了,李承泽拍了拍手,转过身倚着栏杆,对范闲挑眉笑了下。
范闲直觉不好,正要上前,却听见身后侯公公的唱喝声。
其余三位皇子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走过来的庆帝身上,只有李承泽还在看着范闲。
范闲在上前拉住李承泽和转身恭迎庆帝之间犹豫了一秒,仅仅一秒,他就只能看着李承泽对他摆了摆手,双手撑着栏杆跳了一下,轻巧地坐在栏杆上,然后,后仰——
“李承泽!”
范闲冲到栏杆处,却只来得及摸了一下李承泽衣角,紧接着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如一只坠落的飞鸟般垂直落下。
众人都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只有范闲想都没想地就跟着跳了下去。
终于,他在落水之前抓住了李承泽的手。
平静的湖面被砸出一个大大的水花。
天空如洗,碧草如茵。
李承泽浑身湿漉漉的躺在岸边,脸色苍白,衣领散开,露出前几天尝试自刎时留下的伤疤,像一只被人强行从水底里拽上岸的水鬼,他咳出两口水,掀开眼皮看了一眼旁边正用内力烘衣服的范闲。
阳光下,白色的雾气自他身上升出,不似凡人。
李承泽有点想那个曾短暂地被他视为救命稻草的范闲了。
也许那个范闲不会在将他救起后又臭着脸把他丢到一旁。
不过也不一定。
李承泽摊开四肢躺在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眯了眯眼。
毕竟那个范闲不曾将他救起过。
侯公公带着太医匆匆赶来,见到呼吸微弱的李承泽时吓得脸都白了。
太医放下药箱,检查了一通后擦擦额角的汗水,说小范大人救得及时,二殿下只是呛了两口水,并无大碍,至于为什么闭着眼躺地上不起来,大概是吓到了?
范闲嗤笑一声,向侯公公拱了拱手,“既然二殿下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侯公公说,“小范大人,陛下说了,既然二殿下身体不适,就不强留他参加家宴了,陛下让您把二殿下送回去。”
“现在?”
“是现在。”
“连身衣服都不给他换?”
“宫里哪有二殿下的衣服,当然要回府换了。”
偌大的皇宫里怎么会缺了李承泽一身衣服?范闲简直想发笑。
李承泽比他更早笑出声来,撑着胳膊从地上坐起来,“就是就是,还请侯公公替我谢过陛下体恤。”
范闲见他这样更是生气,但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索性也不理他,只是问侯公公:“宫里缺衣服又不缺人,为什么陛下要我送他回去啊?”
“陛下说,谁把他带出来,自然是谁把他送回去。”
“那还是陛下叫他进宫的呢。”
“陛下这不是已经让二殿下回府了吗?”
头发上的水还没干,水滴顺着发丝流进脖子里,洇湿了他的衣服,被湖边清凉的风一吹,泛起阵阵寒意。
范闲想,他们正在讨论的对象,真的是一个圣眷素厚的皇子吗?
或者说,真的是一个人吗?
一只湿漉漉的手拍上他的肩,范闲一转头,就看见李承泽还在滴着水的脸。
“有劳你了,小范大人。”
范闲没有再争辩下去,正主都不在意呢,他在意个什么劲。
李承泽没有要他扶,一个人晃晃悠悠地慢慢走,露出满是泥泞的后背,素来宽松的衣袍紧贴在身上,显露出单薄的身形。
侯公公似是有些不落忍,小步追上李承泽,低声说:“殿下,您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毕竟,还有淑贵妃呢。”
李承泽脚步微顿,作恍然大悟状,伸出只手挡着嘴,对侯公公附耳说道:“劳烦公公给我母妃带句话,就说,这人生漫漫,前路已定,实在是无趣。”
李承泽拍拍他的胳膊,笑了两声,边走边叹:“无趣,真是无趣。”
范闲快走两步追上他,犹豫了一下,输了一股真气过去,烘干了李承泽的衣服。
李承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范闲扭过头,看向离得远远的宫人。
“你现在不想杀我了?”
“你刚才为什么要向我摆手?”
范闲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李承泽耸耸肩,看在他给自己烘衣服的份上,决定好心回答他:“这不是看你对我贪玩疏忽的经历好奇,特意给你场景重现一下。”
范闲眉头一挑,“你以前也跳过湖?”
“是啊,小时候冬日里穿得多,跑热了,就到湖里凉快凉快。”
“就你自己?”
“当然了,是我自己贪玩,怎么敢再连累旁人?说错话可是要被陛下治罪的。”
堂堂皇子,落水后差点死了都不敢追究,推他落水的凶手简直不作他想。
原来淑贵妃的话是这个意思,困扰了他多日的疑惑得以解答,可范闲却觉得自己陷入了更深的迷雾里。
这次无关于哪句意义不明的话,而是来自他自己。
范闲看了眼神色恹恹的李承泽。
他没有给李承泽烘干头发,头发上的水就不断顺着贴在额头上的发丝流下来,在李承泽的脸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像哭了似的。
路过的宫人都要小心又讶异地瞧一眼他们,可能他们也没见过素来骄奢淫逸的二皇子这般狼狈的模样。
但李承泽却好像没有察觉似的,只在头发上的水快流进眼睛里的时候才用手抹一把脸。
他的手上刚才还撑在草地上,也脏兮兮的,擦了几次就把脸也擦得灰扑扑的了。
范闲有些看不过眼,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擦擦脸,你手那么脏,再擦都成乞丐了。”
李承泽接过手帕,略一挑眉,“你不会是在可怜我吧?”
“可怜你?”范闲反问道,“我才可怜吧?好端端的被卷进你们这摊浑水里,你跳湖了还得我把你送回去。”
李承泽哼了一声,用帕子细细地把脸擦净。
范闲没有再说什么,直到李承泽上了马车,他叫住了他,踌躇几番,在李承泽疑惑的目光中说:“纵然你受了委屈,那也不是你视人命如草芥的理由。”
“我知道啊,”李承泽说,“但是这个世上,人命本就轻贱,逃荒的难民会死,京都的百姓会死,我也会死,都是上面的一句话而已。”
“我还是那句话,这天底下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运气好的会被道一声可惜,有你这样的好人为他们伸冤,运气不好的连尸骨在哪都没人在意。”
“人要是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那他的生命就是草芥。”
“所以上位者就可以草菅人命随意对弱者挥下屠刀?那庆国的律法还有什么用!”
李承泽半蹲在马车上,单手撑着下巴,想了想,“可能是要交给你这样的人来改变世界?”
范闲的怒火一顿。
“别试图对我说教了,小范大人,我这种人啊,死到临头也回不了头的。”
李承泽钻进车厢,没一会又掀开了车帘,问:“对了,你现在要杀我吗?”
范闲咬着牙说:“不、杀。”
“哦,”李承泽点点头,“那我走了,我和你不顺路,就不邀你同乘了。”
范闲看看越走越远的马车,又回头看看肃穆的宫墙,摇了摇头。
他真是疯了才会觉得李承泽还有救。
“老二当真这么说?”庆帝放下手中的弓箭,从书案后绕出来,“你说他这是说给淑贵妃听的,还是说给朕听的?”
侯公公一脸为难,“这,二殿下是要老奴说给淑贵妃的。”
“哦,那你怎么还不去啊?”庆帝摆摆手,“去吧,让她听听自己的儿子都在想什么,省得再把这次落水也怪到朕的头上。”
过了一会,侯公公回来回话:“淑贵妃说,二殿下的事,她一向都是不管的,路是他自己选的,不后悔就好。”
“哼,她倒是舍得。”
次日早朝,养病养了许久的二皇子终于再度出现人前,看起来似乎与平时一般无二。
只是快要退朝的时候,二皇子站了出来说要认罪。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连那几个二皇子的亲信也都摸不着头脑。
他们的罪过可多着呢,这是要认什么怎么认啊?也没人提前通知一声啊!
庆帝神色渐冷,攥紧了手中参二皇子私设青楼逼良为娼的奏折。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李承泽呈上请罪的折子和两本账册,有条不紊地陈述起自己的罪行。
从抱月楼到牛栏街刺杀,再到与长公主同谋走私北齐。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自己私通敌国,庆帝就是想要从轻发落都做不到。
更何况李承泽并不需要他从轻发落,陈述完自己的罪行,李承泽深深叩首。
“儿臣上负皇恩,下负黎民,实在罪该万死,请陛下治儿臣死罪。”
李承泽疯了。
范闲看着眼前荒谬的一幕,惊愕却又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他想要用律法来堂堂正正地治李承泽的罪,如果不是李承泽中途闹自杀,他早就该被问罪了。
可是他从未预想过眼下这一种情形,李承泽竟然自曝了?
当初对付长公主的时候,陈萍萍曾说,身为皇室,天大的罪训斥了事,所以即使长公主勾结敌国窥伺君权,也只是被遣回封地。
可是现在,范闲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庆帝此刻真切的杀意。
是针对李承泽的吗?
为什么?是因为他犯了错,还是因为李承泽不想在这摊浑水里挣扎下去了?
理智告诉他虎毒尚不食子,庆帝不会亲手处死自己的儿子。
可是他却忍不住想起李承泽命悬一线时庆帝只是罚自己跪着等消息,李承泽落水时庆帝甚至没有去看他一眼。
他又想起淑贵妃的话。
“你能全身而退,是因为下毒的人是你,还是因为被下毒的人是承泽?”
事实上险些害了李承泽性命又全身而退的不止他一个。
范闲看向跪在地上为李承泽求情的太子,忽然想发笑。
李承泽是真的想死,庆帝也是真的动了杀心。
而自己和太子这两个险些害他性命的凶手,竟然又不想他死了。
于是范闲也跟着大半朝臣一样跪下求情。
他知道,庆帝不会赐死李承泽,至少不是现在,至少不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虽然你犯下大罪,但毕竟是朕的儿子,又诚心悔过,死罪就算了,打二十杖回去思过吧。”
和二皇子所述罪行相比,这二十杖实在算不得重罚。
但是看看二皇子这身板,这也和要他半条命差不多了。
朝堂上还有人想要求情,庆帝却拂袖而去,“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退朝!”
这顿打最后还是没有落在李承泽的身上。
因为李承泽一出门就倒了下去,被门槛绊了一下,直直地倒下去,宫人来不及扶住他,他就只能一头栽在台阶上,摔了个头破血流,意识不清。
范闲去扶他的时候才发现李承泽浑身发烫,想来是昨天着了凉,早就开始发烧了。他检查了下伤口,不重,就是看着吓人,止住血应该就没事了。
负责行刑的官员小声问:“这、还打吗?”
“打啊,”范闲给李承泽的额头撒了止血粉,又喂了颗退热的药丸,“他半个月前中了毒,十天前抹了脖子,昨天又跳了湖,你早点把他打死了,大家都省事。”
那名官员涨红了脸,范建咳了一声。
范闲呼出一口浊气,“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先送他回府,就算要行刑,也得等人醒过来再说。”
范闲把李承泽打横抱起,木着脸往外走。
太子拦了他一下,“宫里有太医,何必舍近求远。”
“宫里缺衣少人的,想来也没地方给他养病。”
太子表情不自然了一瞬,还要说什么,却被大皇子拽了一下。
“让他回去吧,范闲照顾他半个多月了,知道该怎么做。”
范闲带着李承泽离开了,百官也都散了。
只有太子和大皇子还站在原地,他们的目光落在台阶刺目的血迹上,久久不语。
“这都是什么事啊。”
范闲把李承泽抱上了自己的马车,从暗格里取出药箱,开始给李承泽处理伤口。
伤口包扎完了,李承泽还昏着,范闲就给他放到了座板上。
范家给他准备的马车自然不会简陋,只是马车布置地再舒适也不够一个成年男子躺的,好在李承泽自觉,被放下后就蜷成一团,还给范闲留了个坐的地方。
范闲看他蜷缩着实在难受,就让李承泽把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手扶着他的头,防止车厢晃动让他的脑袋二次受伤。
安置好李承泽后,范闲开始复盘今天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自己全程围观打酱油,就静静地看着李承泽不断地找死,最后把自己作成了这副模样。
皇权之下皆是草芥。
叶轻眉想要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却死在了践行理想的路上,留下了这样一位善用权术冷血精明的皇帝。
而自己想要延续叶轻眉的理想,却试图依靠皇权来平息不平之事。明明,在这条路上,他最大的敌人不是长公主,也不是李承泽,而是坐在皇座上那位。
只有他才手握生杀大权,随意决定别人的命运。
“可我偏想要和他斗一斗,”范闲喃喃自语,“我偏要试试,能不能掀翻了他的棋盘。”
李承泽似是被他吵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盯了好一会才认出他是谁。
李承泽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说:“安之,你给不了我一世平安。”
李承泽养病期间,范闲死抓着李承泽勾结敌国的罪名不放。
长公主都被赶出京都了,凭什么二皇子就能好好的在京都待着?
同时,太子一系也开始发力,势必要趁他疯要他命。
对,李承泽疯了,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毕竟只有疯子才会在朝堂上自认勾结敌国就为了让陛下赐死他。
太子翻开舆图,打断了幕僚的话,“要他命就算了,毕竟是本宫的二哥,他已经惹了父皇厌恶,把他赶出京都就好,去个偏远些的地方,他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在幕僚们一片的“殿下仁慈”的声音中,太子的指尖落在了舆图上澹州的位置。
疯子就该躲在角落里悄悄地活,澹州是范家的地盘,范闲又看不惯他,把李承泽放在这里,死不了,也兴不起事。
在这期间,二皇子府又传来二皇子病情恶化生命垂危的消息。
又过了月余,关于二皇子的处置终于有了结果。
二皇子被废除亲王之位,逐去澹州,陛下说澹州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也许能洗一洗二皇子那颗不忠不孝的心。
“不忠不孝”四个字落下,算是彻底断了二皇子继位的可能。
李承泽离京的那天,三个皇子都去送他。
大皇子说我有时间会去看你。
太子说你最好老死在澹州。
李承泽都一一笑着应了。
只有还没出宫建府的三皇子眼里含着泪花花,拽着李承泽的袖子不撒手,“二哥,我长大了就去看你。”
李承泽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见他吃痛瘪嘴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别急着长大,也不要再提起我 ,权当我死了。”
三皇子眼里的泪花转的更快了。
李承泽看得新奇。
宫里长大的孩子,没一个是好相与的,他那个弟弟小小年纪心性手段就已足够让他心惊,而这个,平白长了几岁,却和个小绵羊似的。
这样的孩子……
李承泽看向站在城门口的范闲,微微一笑。
这样的孩子,也许以后会成为一个好人吧。
范闲远远地看见他们兄友弟恭,心想同样是获罪被逐出京都,李承泽的人缘倒是比长公主要好一点。
竟还有这么多人来送他。
启程的时间已到,三位皇子离开,范闲这才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追上去。
谢必安提前得了李承泽的吩咐,见范闲上前也没阻拦,还吩咐人替他牵了马。
“上车吧,殿下在等你。”
“谢了。”范闲跳上马车,进了车厢第一件事是扔了两本书过去。
李承泽接了书,翻看了两页后皱紧了眉头,真不明白这两个范闲都差了那么多了,为什么还会有一手一模一样的丑字。
范闲假装没看到他嫌弃的表情,指着两本书介绍到:“厚的这本是曹先生写的,没写完,只写到第八十回。薄的这本是高鹗高先生写的续本。澹州路远,留给你路上解闷。”
李承泽先去拿了薄本,粗浅看了几页便浅浅蹙起了眉,说这故事还是没有结局的好。
范闲的目光一寸寸地从他脸上划过,从眉眼到鬓间再到脖颈,皮肤细腻如白玉,在李承泽高热昏迷的时候他已经检查了好几遍,没有易容的痕迹,他就是李承泽。
李承泽将书放到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连同手上的戒指一起交给范闲。
“我给范无救传过信,没得到回信,想来是已经落到你手里了。将这封信和信物交给他,他会带着那队私兵听你差遣,左右我现在也养不起那么多人,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你,万一你哪天和那位斗输了,至少还能再拼一把。”
范闲接过信,展开后仔细端详,字迹也一模一样,他抿了下唇,微微低头避过李承泽的视线,眨了眨眼,闷声说:“你这是鼓动我谋反。”
李承泽嘁了一声,“如果你还是不肯和这个世道同流合污的话,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当然,既然我已经把人交给了你,那他们是生是死,都是你说得算。不过至少留范无救一命,我之前还答应过他让他参加春闱,现在看来是做不到了,他跟着我已经是算他倒霉,总不能让他再把命搭上。”
其实自那日中毒后,李承泽几乎不怎么和范闲说话。
今天倒是话多了些,可都是些别人的事,像临终托付似的,范闲耐着性子听他说了好久,一直到人声越来越远,隐约可以听见林中的鸟鸣声,李承泽终于肯谈及自己。
他看着范闲,又像是看着其他什么人,像是怕被别人听见似的,很小声的说,“如果我死后不入皇陵,被随便埋在哪个山头,你会去看我吗?”
在李承泽看不见的地方,范闲的指甲狠狠地嵌入了手心,他沉默了几息后才哑着嗓子说:“会。”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李承泽却没有预想中的开心。
如果连这个此刻与他势同水火的范闲都愿意去悼念他的话,那另一个范闲应该也会给出相同的答案。
可是他会以什么心情去看我?李承泽想。
无论是胜者对败者的怜悯,还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苦闷,都不是李承泽想要的。
他受够了范闲一次又一次的居高临下,可是他也不想看见范闲跌入谷底。
“算了,当我没问吧。”李承泽决定放弃这个问题。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要有个答案,就像不是所有故事都要有个结局。
贾宝玉应该在大观园里日复一日地做他那离经叛道花团锦簇的美梦,而不是失去一切后落魄地消失在风雪中。
李承泽没有什么要问了,于是他催促范闲将两样东西收好,“已经送了很远了,你该回去了。”
范闲把那枚戒指攥在手心,手心处的伤口细细密密地疼着,慢慢地渗出血来,将戒指上的红宝石染的更红了。
“李承泽,”范闲缓缓开口,“现在的结果,是你想要的吗?”
“当然了,”李承泽抱臂倚着车厢,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听说澹州民风淳朴,也许我在那里待久了,也能做个好人。”
“那也是他想要的吗?”
李承泽笑容凝滞。
范闲在他讶异又警惕的目光中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他从未叫过我安之。”
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林间的鸟被车队惊扰,扑腾着翅膀飞远,沉闷又规律的马蹄声伴着辘辘的车轮声清晰可闻。
两人之间如死一般沉默。
“我不知道,”李承泽轻声说道,“没有人问过他。”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答案。
“祝你在澹州做个好人。”
范闲深吸一口气,将被抓得皱巴巴的信和沾血的戒指贴身收好,起身欲走。
“范闲,”李承泽叫住他,“史家镇那把火不是他放的。”
“别把他想得太坏。”
“我知道。”
早就知道了。
从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就知道,李承泽身上背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估计连呼吸都要觉得辛苦。
那样疲惫的人,那样发着疯还想和自己同行的人,是不会多此一举去放那把火的。
“我就是太生气了。”
生气李承泽不把人当人看,生气李承泽一次又一次践踏他的底线。
虽然这世上的很多人都在这么做,可他就是最生李承泽的气。
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也许他以后会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都不重要了,反正他也不是非要求一个答案。
范闲骑着马走远了。
马蹄声越来越远,只留下一道飞扬的尘土。
马车从始至终都没有停下过,继续不紧不慢地向澹州前进。
李承泽捂着胸口深呼吸了几次,急促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道车轮又转动了几圈,李承泽突然听到熟悉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李承泽!”
李承泽从车窗伸出一只素白的手。
车队停下。
“李承泽!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想亲口问问他。”
车厢里传来一声轻笑,那只素白的手比了一个大拇指。
“祝你好运。”
“我运气一直都挺好的。”
车队再次开始行进。
范闲停在原地,目送那辆马车越来越远。
他摸了摸胸口,紧贴着心脏存放的戒指鼓起一个小小的凸起,随着心跳微微起伏着。
剥离了那些被无端放大的愤怒与怨恨后,他才发现原来他和“安之”想做同样的事。
“我也想许你一世平安。”
【警我/蛇我】 向阳 (又名:龙sir是光)
all折花超话清明联文
正文
“出……出去!都出去。”
“不是……傲天!傲天……”
“署长别……署长!”
“医生,我去叫医生。”
龙傲天凭着残存的意志将刚刚还在屋内说笑的几人蛮横的推搡了出去,一把锁上门,止不住颤抖着踉踉跄跄的又一头扎进了近旁的洗手间,直到再一次将门锁好人才脱力的跌坐在了地上。
疼,身上已经从最开始的酥痒转变成了疼,就好像钻进了数以万计的蚂蚁在血肉里穿行啃咬,又像是骨子里揣进了蛆虫,正在不断地扭曲蠕动,深入骨髓的感觉令人不停地在身上抓挠起来,在还没消掉的口子上新叠加上一道又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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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出……出去!都出去。”
“不是……傲天!傲天……”
“署长别……署长!”
“医生,我去叫医生。”
龙傲天凭着残存的意志将刚刚还在屋内说笑的几人蛮横的推搡了出去,一把锁上门,止不住颤抖着踉踉跄跄的又一头扎进了近旁的洗手间,直到再一次将门锁好人才脱力的跌坐在了地上。
疼,身上已经从最开始的酥痒转变成了疼,就好像钻进了数以万计的蚂蚁在血肉里穿行啃咬,又像是骨子里揣进了蛆虫,正在不断地扭曲蠕动,深入骨髓的感觉令人不停地在身上抓挠起来,在还没消掉的口子上新叠加上一道又一道。
“唔……啊!”
人紧咬着牙尽可能的强压着抑制不住的shen吟却在没多久新一轮烈火焚身一般的疼痛中喊叫了出来。
“啊……”
蜷缩起身体,人疼的不住的用后脑撞击着墙面,不停地在身上撕扯的指甲再次崩裂。
“啊……呃……”
控制不住的生|理|性泪水令人的喊叫声染上了哭腔。
“傲天!傲天……”
“波哥医生来了。”
“钥匙在这快开门。”
疼的意识抽离的人却在感觉到身后的门锁被拧开的一瞬间惊醒过来,猛抽了几口气克制着声音里的抖动。
“别……别进来!”
一声没什么力气的嘶吼却不禁令刘波握在门把手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波哥?”
刘波看了看一旁焦急的兄弟们,又看了看叹着气摇了摇头的医生,收回了手,转身靠在了门边没在吱声。
病房里刚刚还猴急的一群人也都瞬间松垮了下来,谁都没敢去打开那扇门。
“靠!”
雷子克制不了的骂了一句,一拳怼在了墙上,震到手臂发麻。
一时间,病房里除了时不时抑制不住自洗手间里传来的嘶喊声便再没了其他的动静,却一声声震的门外的一群人通红了眼。
事情是怎么发展的。
是一个月前的一次行动中一支小队中了青龙帮的圈套,龙傲天带着人去救,一个不少的都安全的回来了,除了他自己。
失踪了整整三天,等人找到时浑身的伤还被注射了大量的新型毒|品。
一种新研究出来不知道成分的毒,用来逼供的,发作起来异常的磨人且没有任何的止疼药、医用类的药剂可以用,因为无法排出的毒素会同药液产生反应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九次发作了,没有规律,没有任何缓解的办法,只能靠人自己硬挺过去。
“呃……”
龙傲天竭力的想要按捺住喉咙里不受控制溢出口的声音,但实在是太疼了,疼到浑身抽|搐,痛到大脑发昏,身体里的各个器官都像是被人搅碎了一般胡乱的塞进身体里,再被强硬的搅和到一起拼凑成一个个不成型的样子维持着他生理机能的运转。
好似每根神经都被人攥在了手里不停地生拉硬拽,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疼。
胸口里的又一阵闷痛令人哑了声,强烈的窒息感让人本能的高仰起头,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才没至于让自己直接痛的背过了气。
忽如置身于冰寒泥潭,冷到血液滞留凝固,憋闷的下一刻就要停止呼吸;忽如坠入熔炉深渊,烧到血肉沸腾皲裂,撕裂的片刻间就要粉身碎骨,如此的折磨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人痛到崩溃,再度喊破了喉咙,后脑磕撞的渗出了血,原本蓝白条的病服上也染上了红,再没了折腾的力气,那磨人的疼痛才肯渐渐收敛。
好累啊!
脱了力的人咬了咬牙努力的让自己保持着意识的清醒,瘫倒在地上缓和了许久才尝试着撑起了身体。
还发着颤的身子第一次的尝试失败了,摔回地上喘|息了许久,直到呼吸有所平稳人才再一次动了起来。
简单的起身动作龙傲天折腾了许久才将将的坐起身,伸手去钩门把手,随着咔吧一声,门被倚开了,跌落出去的身子却被人下一刻扶了一把。
刘波几乎是在门开的瞬间反应过来的,撑在人后脑的手一片的黏腻,人的脸色灰白的吓人,嘴唇也干裂的裂出了口子,呼吸还有些急促,身上又不知新添了多少的伤,裸露出的小臂跟一双手简直令人不忍直视,浑身像是水洗了一样。
“傲天。”
“署长……”
龙傲天用力的挤了挤眼,令自己模糊的视线清明些,看了看围在门口的众人,尽可能的勾起了嘴角,笑了笑。
“见…见笑了。”
调整呼吸,缓了几口气。
“劳烦……劳烦…兄弟们……搭把手,我是……真的没力气了。”
故作轻松的语气却还是令在场的人无一不揪心的疼。
几人小心的轻手轻脚的将人抬回了床上,一直守在病房的医护人员开始给人例行检查,抽血拿去化验,不敢乱用药只能简单的吊上了盐水,推了一剂营养液。
人是真的折腾的够呛,一到床上就完全昏睡了过去,任由摆弄,半点回应都没有。
龙傲天的后脑没有明显的创口,做了脑CT跟扫描,确认没什么大碍只是皮下出血。身上也多是些皮外伤,就是指甲上的伤因为多次反复有些化脓了。
待到所有的结果出来,刘波坐在病房外看着上上下下的箭头,满脑子都是刚刚专诊会议上一个个面色凝重摇晃的脑袋。
军医院聚集了很多毒理学的专家联合了各个科研单位已经在研制解毒剂了,却一直没什么大的进展。
每一次的发作无疑都会给人的身体带来不小的损伤,时间拖的越久人治愈的几率就越小,龙傲天等不起,但现在除了等,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从白天坐到了傍晚,又从傍晚靠到了天明,只能这么的干瞅着。
……
龙傲天是在第二天的下午醒来的,一醒来就看到自家师哥坐在床边双眼发直不知在发什么愣。
“师…师哥!”
嗓音嘶哑的令龙傲天直皱眉。
“醒了!”
听到动静刘波一瞬间回神,一转头就看到了紧皱着眉头的龙傲天,心里咯噔一下,立马站起了身,有些慌乱。
“怎么了?是还有哪不舒服吗?我去叫医生。”
“没有。”
龙傲天急忙拉住人,却不甚牵扯到了手上的伤疼的直抽气。
“我…我想起来坐……”
喉咙的伤令人说起话来还有些费劲。
“好好,你这破锣嗓子,少说话吧!”
刘波走到床尾将床头摇了起来,又在人后腰处垫上了靠枕。
“喝水吗?”
靠坐在床上的人乖巧的点了点头,任由着刘波将插好了吸管的杯子递到自己嘴边,水温刚好。
喝了小半杯后,整个人就这么瘫坐在床上眼巴巴的看着刘波。
“饿了?”
龙傲天讨好的笑了笑,肚子里配合的咕噜了一声。
没多久香喷喷的小馄饨就递到了自己的嘴边,他除了动嘴什么动作都没有,不是他不想动,是真办法,每次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身上都要酸疼上许久,起初人对这样的照顾还有些抗拒,但几次下来也不得不认命了。
几个馄饨下肚,龙傲天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一次又一次的折腾早就令人精疲力尽了,他也不是没有动过歪心思。
每每在痛到发疯时,到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喝口汤不?”
微热的汤顺着食管流进胃里,龙傲天抬眼看着明显憔悴了不少,头发日见稀疏的师哥。
“师…哥……”
“少说话。”
“你也…好好……睡一觉吧!”
“嘘!”
“这头发……”
“闭嘴。”
都快秃了。
龙傲天越是这样越是叫人心疼,明明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却还在努力的包裹住自己,不愿在人前展露出一丝的脆弱,见不得其他人为自己糟心难过。
这次的毒发后很长一段时间人的身体都未再发生什么异样,身上的伤结痂的结痂、愈合的愈合,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甚至在署里的弟兄来时,又开始过问起署里的案子。
刘波没拦着,毕竟人在这时确实是更有生气些。
人再一次的发作依旧来的毫无征兆。
正跟雷子讨论着这次严打的行动怎么进行的人突然就噤了声,脸色一瞬间便惨白了下来。
龙傲天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撵人或是躲进洗手间里,但这次却是没有给他机会。
强烈的剧痛顷刻间袭来令人软了身子,差点没一头从床上栽下来,幸得雷子慌忙的扶了一把。
“署长!”
人被扶回床上的一瞬间就蜷缩起了身,开始止不住的打颤。
“傲天!”
刘波几步赶了过来。
万蚁噬骨的疼再次令人撕扯起了自己。
“傲天别……,摁住!雷子快摁住他。”
龙傲天的指甲已经全部脱落了,手指上还裹着纱布但还是几下便抓出了血。
“呃!”
手被两人死死的按住,疼到青筋暴起的人努力的控制住呼吸。
“出…出去!”
龙傲天紧咬着牙,竭力的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疼痛越来越强,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像是被人敲碎了,正连同着皮肉筋骨来回的拉扯。
“啊!出去……呃!”
人痛的大汗淋漓,生|理|性|的泪水开始止不住了。
“出去!求求……求你们了……”
我不想……我不想让你们看到我这个样子。
“啊啊啊……”
人终于是再难控制的嘶吼出了声。
每一寸刀割斧凿般的疼令人绷不住了,身体剧烈的挣扎着,不断地抬起头用后脑狠狠的往床上砸。
“雷子枕头,枕头!”
雷子慌乱的抽出一只手将枕头拉拽到人的头下面。
人痛的完全失去了理智,哭喊着不停的扭动着身体,痛到极致时大叫到没了声音还在不停的往出吐气,憋到脸色发紫。
“傲天换气,换气,换气傲天……”
龙傲天哪还能听的到人的声音,痛到发懵,自顾自的嘶吼喊叫直到没了力气,只能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肌肉痛到止不住的jing挛,好几次临近昏厥边缘又被令一阵的剧痛生生的撕扯回来。
让我死吧!
龙傲天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随着一阵又一阵剧烈的疼痛猛然抽|搐着。
我真的受不了。
眼前忽明忽暗,在疼痛终于在人的身体里肆虐够了,逐渐安分,龙傲天顷刻间便垮塌了下来。
“雷子!雷子,叫医生。”
刘波不知自己早已是满面的泪痕,话音里也掺杂了泣声。
龙傲天有些木讷的转过了眼,极力的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笑。
“没……没事了,我……吓…吓你们的。”
这人,怎么纵使到了这般境地,心里仍旧惦念着别人。
龙傲天在医生赶来之前便昏睡了过去,依旧是毫无办法的吊盐水推营养液,但好在这次因为刘波跟雷子的钳制,人的身上没新叠加上多少的伤。
静。
病房里一片死寂。
刘波呆坐在床头,看着因为一次次的折磨日渐消瘦下来的人,原本硬朗的眉眼避无可避的因为疼痛的消磨染上了孱弱。
“波哥!”
雷子拧开一瓶水递了过来。
“今晚我盯着,你回去好好睡一觉。”
刘波接过水,仰头喝了一口摇了摇头。
他怎么能睡的着。
“没事。你明天还有任务,早点回吧!”
最终,二人一同待到了天明,谁都未合眼,中途报告出来了刘波短暂的离开了一会,再回来仍旧一脸的凝重,什么都没说但都明白。
……
“师哥,今儿这大骨头炖的成好了哈!”
“是呀波哥,再给我来一碗。”
“你们几个差不多得了……”
雷子狠狠的白了一眼闹腾的几人。
“署长没喝几口都让你们几个造了。”
“说的好像队长你没喝一样。”
“就是,我看你也没少喝。”
龙傲天端着没喝几口的汤看着病房里吵吵闹闹的人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刚打算拿勺子再喝几口,鲜红的液体就这么滴进了碗里。
“傲天!”
刘波突然的惊叫打断了吵闹声,视线都不约而同的转回了病床上。
“署长……”
一滴、两滴……直到碗里的汤都跟着变了色龙傲天才反应了过来,抬手摸了摸传来温热感的人中,刚刚拆了纱布的手指上再次一片血红,紧接着血珠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手心。
“医生,去叫医生!”
刘波一边抽出纸递给龙傲天一边开口提醒着。
“别!没事……”
龙傲天接过纸巾擦了几下捂在鼻子下,拦住人,对着床边满脸担忧的众人笑了笑。
“没事!可能就是最近补的过了头,我去洗洗,没事的。”
说着将手里的汤递给着急忙慌赶过来的刘波手里就下了床,可还没等走出去一步,几乎是在人刚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天旋地转,随着眼前的一阵花白人就这么栽了下去。
“傲天!”
“署长!”
幸好当时阿奇离的近,一把就将人抓住了,揽进了怀里搀扶着令人重新坐回了床上。
“我去叫医生!”
离门口最近的人伴随着摁响了床头呼叫铃的声音焦急的在走廊里大声喊叫。
晕晕乎乎的龙傲天被几人重新的摁回了床上,耳边的声音隆隆的回响什么也听不清,但他明白,怕是自己这个样子又惹人担心了。
没事哈!
龙傲天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我就是困了,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好了。
可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若不是再一次的毒发,生生将昏迷中的人拉扯回来,刘波都以为人会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但现在看来,还真不如就这么一直睡着。
“傲天放松,放松,换气…换气呀傲天!”
刘波紧紧的将人禁锢在怀里,防止人在痛到极致时再在本就支离破碎的身体上叠加新的痕迹。
龙傲天已经痛到神志不清了,没有了喊叫的力气,随着一阵高过一阵的疼痛猛烈的抽|搐着。
好似被人灌进了硫酸,自内而外的腐蚀焚烧感让人直接背过了气,许久才在颅脑内像是被撞击了一般爆炸性的疼痛中喘息过来。
一次比一次磨人的疼痛终是消铄了人的毅力。
“师哥,我好累。”
在疼痛终于肯放过人时,龙傲天丢下这么一句话再次陷入了沉睡。
毒,到底还是先一步把人的身体拖垮了。
龙傲天靠坐在床上看着手里的遗体捐献申请表,笔落的没有一丝犹豫,却被一旁的人一把拉住了。
“傲天!”
抬目便看到了赤红了眼,眼看着就要哭出来的刘波,跟病房里死气沉沉的几个人。
“哎呀!”
龙傲天安抚的拍了拍人拉住自己的手,脸上的笑容却让房间里的人都别过了头不敢再看他一眼,隐隐有抽泣声传来。
“这都是干嘛?这不是还没到最后呢吗!我签这个也就是以防万一,怎么搞的好像我要死了似的。”
“傲天!”
当那个字从人的嘴里说出来刘波听的心都跟着漏跳了一拍,气愤的想伸手去打人,但看着那张比纸都白的脸实在下不去手。
“呸呸呸!快呸出去,摸木头,快点!敲敲木头。”
龙傲天任由着刘波抓着自己的手在床头的柜子上敲了敲,有些好笑。
“师哥咱能别这么迷信吗?”
迷不迷信的,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遗体捐献申请表上的字签的果断又决绝,接下来的日子里人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就在人再一次发作后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时总算等来了好消息。
科研组研制出来一管溶剂能很好的吸附住藏在血液中的毒素,在利用血液透析的方式来降低毒素的传播跟扩散,虽没有办法完全将毒拔除,但多少能让人多撑一些时间,降低毒发时的痛苦。
龙傲天被送到科研室的那天人还不怎么清醒,却仍迷迷糊糊的说了些宽慰人的话,叨念着,等回来想再喝几碗刘波炖的大骨头汤。
这一分别就是的个月余,等人再回来确实是精神了不少。
一切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就像现在人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份结案报告,把规规矩矩站在面前的二人训的狗血喷头。
……
自龙傲天从科研室回来到真没再毒发过,精神状态也异常的好。
这日几个小鬼头也不知抽的什么风把龙傲天的警|服带了过来,吵吵嚷嚷的非要人穿上。
龙傲天嘴上虽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待到真的套上了衣服,屋里活络的气氛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搞什么?这衣服,怎么拿这么大!”
衣服是今早管乐在收拾署长办公室时直接从人柜子里翻出来的,自不是衣服的问题。
“怎么了?”
看着突然怔愣的大伙龙傲天有些摸不清头脑,理了理衣服的领子,刻意的调笑。
“不帅吗?”
“瞧给你嘚瑟的。”
刘波先开口配合的呛了一嘴。
几个小鬼头干巴巴的说着奉承的话,病房里再度活络起来。
龙傲天站的有些累了,想回床上坐一会,刚走了两步突然而来的眩晕令人顿住了脚步,尽可能的维持住脸上的神情,攥紧了拳熟练的想等这波晕眩感退下去。
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耳边的声音也在不断放大,吵嚷的令人开始止不住的心慌。
“傲天!”
“署长!”
到极限了吗?
再一次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重重的摔在地上的龙傲天,心里还在想。
到底还是没能好好的将情况告诉大家。
解毒剂其实已经研制出来了,但人的身体实在是亏损的太厉害了,无法承受大量药剂与身体各处的神经毒素对抗瓦解所带来的抨击。
没办法。
还是来的太晚了。
……
“师哥,我想回署里看看。”
“好。”
……
龙傲天出院的那天警署来了好多的人,一个个警|服穿的板正却在干着翘班违纪的事,可让他好一顿的把人都臭骂了一通,要不是最后总警司再三开口保证是向上级请示过的,怕是人人都要被撵回去通宵写检查。
“今这衣服到是合身。”
龙傲天站在镜子前整理着身上的警|服。
是帅的啊!
“差不多得了,兄弟们可还等着呢!”
刘波开口催促着。
“走吧!”
人一身正装的出来,一时间令等在病房外的兄弟们都晃了眼,几个人忍不住的眼眶泛红,被刘波一眼瞪的憋了回去。
穿过走廊,上了电梯,迎着军医护人员的军礼缓缓合上,一层层的下降。
数字落到一,迈出了电梯,大老远就看到了列队等在门口的弟兄们,警笛没有开但那灯确是闪着的。
公车私用,这回连我都得写检查了。
龙傲天快走了几步,却还是在眼瞅着要到地方的时候膝上一软直直的跪到了地上。
回不去了吗?
翻腾的气血令人呕出了好大一口的血。
“傲天!”
“署长……”
三三两两的人扶着他,所有人都在向他聚拢。
回不去了。
人有些泄气。
但好歹也让我看看今天吉普岛的阳光好不好?
眼前逐渐归于黑暗,耳边尽是哭喊的声音。
对不起,师哥。
对不起了,兄弟们。
我去偷懒了。
署里,代我好好看看。
吉普岛的阳光……
替我守好了。
后记
“医生姐姐小宝怕。”
“怎么啦?小宝在害怕什么?”
“不知道,就是怕。”
医生安抚的摸了摸推床上马上就要进手术室的半大的孩子。
“别怕!医生姐姐偷偷告诉你,你要移植的角膜捐赠者是一名非常非常非常厉害的警察,且在你之前,已经有两名、两个跟你一样的人已经因为警察哥哥的角膜重见光明了,我们小宝也会呢!警察哥哥会守护你的。”
“真的吗?那等小宝能看见了一定要去好好谢谢警察哥哥。”
医生原本挂着笑的眼一瞬间温热了。
“嗯!等小宝能看见了……”
替他好好看看吉普岛的阳光。
思来想去把结局改了
一点脆弱的龙sir隐在彩蛋里
领一张免费粮票自取
番外肉脏慎入,要清水的别去
走老地方围脖:爱咋地就能咋地
在下楚留波【少爷和我】
关于楚留波的一生 // 关于龙好信和楚留波的前世今生 //
龙好信X楚留波 // 小捕快X小盗賊 // ooc // 全文2.5W➕一发完 // 纯属瞎编 (🚫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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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楚留波的一生 // 关于龙好信和楚留波的前世今生 //
龙好信X楚留波 // 小捕快X小盗賊 // ooc // 全文2.5W➕一发完 // 纯属瞎编 (🚫上升
(一)
我自儿时起便是孤身一人。
我娘说我祖上是做大官儿的,我爹年轻的时候任职都察院,后惨遭奸人所害,差点被灭了满门,幸得上头垂怜,赦免了我们母子二人。
后来我娘重病,走的时候拉着年幼的我,咬牙切齿的告诫我,我们楚家与龙家势不两立,要我记住,弑父之仇,不共戴天,若有朝一日,我能扶云直上,定要为父报仇。
说完就咽了气儿。
那时我太小了,对母亲仅存的记忆,只有这段话,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如今我早已过了弱冠之年,身无青云之志,江湖浪子一个,我辜负了娘临终前的嘱托。
但我想,她定然不会责怪我,我能活下来已实属不易。
幼时对仇恨的满腔热血,如今也慢慢扎进土里,轻轻埋起,踩几脚,便再难挖出来了。
但它的确还始终的留在那里。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只不过这饭不是别人端来喂我的,是我自个儿去偷的。
我许是在这方面有些子天赋,做的次数多了,还理出些门道来,这种事不能可着一家来,太容易被发现,若是今天这家拿个馒头,那家搜罗块儿干粮,基本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谁没事儿的时候会去数家里剩几个馒头呢。
可这人呐!总是贪心的,干坏事儿也会干上瘾。
西边儿有户人家生的富贵,家主是做药材生意的,我夜里摸进去过一次,本想偷个馒头就走。
谁知他家膳房里各式各样的什么吃食都有,唯独没有馒头,我一时挑花了眼。
最后没忍住,拿了一布兜子点心。
布兜子太满了,跑的时候绊住了手脚,被他家小厮逮到抓回去打了一顿。
自那以后,再也不敢贪了。
我怕挨打,但我还得继续偷,我更怕挨饿。
时日久了,我越发的熟练,还练就了些拳脚功夫,能上房,能爬树,跑的也比一般人快些。普通的门锁,我稍微使点力气,就能撬开。
身手变好了,这日子也好过些。挨饿受冻的事儿没再有过。
我本栖身在城南寒山寺,为了不被人发现,我都藏在摆香炉的桌子底下,有厚重的布帘儿挡着。晚上出去干活,白天就回来睡觉。
路过的行人通常会来庙里烧根香,求的东西千奇百怪。有求姻缘的,求仕途的,求命数的,还有求死的,求家里的女娃变成男娃,求养的鸡仔儿变成人,求讨厌的人全家暴毙。
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实现,总之,我没见他们来还过愿。
这些祈愿,我从小听到大。说来好笑,一个小盗贼,身上一股香灰味儿。
一日夜里,我整好行装打算出门去,桌帘子突然被人掀开来。
我自知是被人发现,抬腿要跑,却看见老住持弯着腰看我,白花花的胡子,满脸褶皱,我看不出表情,他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也看不出眼神。
我以为他会叫人来把我赶出去,或者干脆报了官将我抓走。
他却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颤颤巍巍的递给我。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流落在寺庙门口的时候一样,他也是递了一个馒头给我,不过那时他还腰身挺拔,面容清朗。
他是老糊涂了吗?我可是个贼啊!
我犹豫着接下那块馒头,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他却只是拄着拐杖,弓着腰,又颤颤巍巍的离开了。
隔天早上,他圆寂了。
寺庙的葬礼办的简单,我躲在粗壮的梧桐树下,看见老住持的大弟子在指魂,他身着白衣,站在一个木头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指着西南方向,仰着头大喊:西南大路有三条,你走中间那条;西南大路有三条,你走中间那条;西南大路有三条,你走中间那条。
我跪在梧桐树下,朝着西南方向磕了三个头。
最后决定离开这里,用他们和尚的话说就是,我与这里缘分已尽,该另谋出路。
有人的地方都不太好藏。我记得汴阳山脚下有座荒废的旧庙,路程虽远,好在清净。
我走了一整个白日,夜深人静时终于到了那里。没人气儿的地方总有些阴冷。
庙里黑漆漆的,我借着月光找了个角落,裹上跟了我好几年的破麻布,睡了过去。
半夜十分,脚底传来悉悉碎碎的声响,起初我以为是老鼠,便没管。后来我感到有个软乎乎的的东西伸进我怀里的包裹,小心的翻腾着什么。
我一惊,猛的抓住那个软乎乎的东西,坐起身来,发现一个毛头小子正一脸惊恐的看着我。
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破布和草鞋,脸上脏兮兮的。不知是何缘故,头发在月光下看,是茶色的。
他那被我抓住的胳膊不停的颤抖着,人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跪在地上向我磕头求饶:
“老爷,饶命啊老爷!两天没吃饭了,饶命啊老爷!”
我想起我小时候偷东西被人打的时候,也是这么求饶的,可他们还是打了我。
我从兜里掏出一块干粮递给他:“吃吧。”
他兴奋的啃起了干粮,都没来得及向我道谢,看他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应该是没有撒谎,像是饿了两天的样子。
我问他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他说记不得了。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不知道。
我没有问他家在哪里,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没有家的。
那之后我每天都会带吃的给他,我告诉他外面危险,别出去乱跑。
庙里冷,我拿着身上仅剩的碎银子给他买了身布衣布鞋,买了条厚棉被。
银子用光了,得再去偷。得找个大户人家,多做些准备,拿的少一些,才不会被发现。
本来清清冷冷的旧庙,被我们俩人折腾的,竟还有了些家的样子。
有天我带他去河边洗澡,他突然神色紧张的问我,到底因何故帮他。
帮就帮了,哪讲缘由道理。
但这孩子心思敏感,同我小时候一样,若告诉他我什么也不图,他反倒心里犯嘀咕。
我想起了老住持,便编了个理由:
“我是个贼,这辈子也没有那生儿育女的福气了,你跪过我,我就把你当我儿子了,你若能记下我的恩情,我老的时候你就给我送个终。我死了以后,记得提醒我,西南大路得走当儿中。”
他光着屁股站在石头上,眨了眨眼睛叫了我一声“爹!”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应了一声。
我拿一块布帮他擦背:“捡了个当贼的爹,你也够倒霉的。”
他没回我的话,又问我:“爹,你叫什么名字?”
“楚留波。”
“爹,那你也给我取个名字吧!”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这可把我给难住了。一本书都没读过,大字儿不识几个,怎么会给人取名字呢。
我问他:“那你想叫什么?”
他想了很久,说:“楚波波?”
我笑笑说:“行。”
以往我一个人的时候,半块干粮就能糊弄一天,现在有了波波,总不能让他跟我一起糊弄,总想给他吃点儿好的。
两个人过日子,这银两花的快些,两天就要去摸一次,太麻烦了。
城里有几户出了名的贪官,我以前想过,若是所需银两多的时候,就去他们那多偷一些,他们的银两大多来数不正,丢了也不会报官抓人。
只是像这样的大户人家,院内护卫众多,都是有些拳脚功夫的,要想神不知鬼不觉,还要费些心思才行。
我连着五天夜里在他们院外踩点,才摸到了护院守夜的规矩。
入夜以后,他们两个时辰会换一次岗,后院的人会先来到前院汇合,交接了以后,再有新的人掌灯去向后院。
我趁着这个空档,爬墙进了后院,又随便找了间屋子爬上房顶。
用我防身用的小匕首,撬开瓦片向里观察,是一间很富贵的卧房,宽敞又明亮,我心下感叹,若是波波能生在这样的人家,也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该多好啊!
一会儿,门口进来一男子,看起来二十多岁,衣着华丽,走路晃晃悠悠的,应是喝了酒。
他搓着双手往床边去,眼里冒着光:“小美人儿!等久了吧!”
我这才发现床边还坐了一个姑娘,我这个位置只能看到一双紧闭的双腿,看不见面容。
那姑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之后开始叫“救命”
那男子没管,直接扑了过去。
我愣在了房顶上。
脑子里“叮”的一声嗡响,儿时丢失的记忆回来找到了我。
在我的记忆里,我娘一直是病死的。
直到看到眼前的景象,我才记起,我娘当初也是这样喊“救命”的,可还是被人侮辱了。
她是自杀的。
我用匕首又撬开几片瓦,在房顶上掏了一个小洞,撑起手跳了进去,不等那男子反应,拿起桌上的花瓶朝男子的头砸去。
男子当场昏死过去。
姑娘捂着胸前破碎的衣裳,满脸泪花,满眼惊恐。
屋里闹了个不小的声响儿,但我不知,为何外边守夜的人都像没有听见一样。
许是平常声音都吵闹,他们习惯了。
“你要跟我走吗?”
姑娘愣愣的看了我半天。
“我可以送你回家。”
她朝我点头,眼神坚定。
自己一个人可以原路返回,带着一个小姑娘,没法上房爬墙。
我便穿上那男子的外衣,假装喝醉的样子,低着头,让姑娘扶着我,我们俩就大摇大摆的走出了门去。走之前,我还顺了好些银两珠宝,够我和波波用小半年的了。
大摇大摆的出了院门以后,我拉着那姑娘的袖子跑了几条街,确定没人追上来后,才停下问她家在哪里,她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我不能回家。”
我便先带她回了旧庙。
她背靠墙根,腿上盖了波波的被子,给我们讲述了她的经历。
小姑娘今年只有十四岁,也算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家里排行老八,父亲为了笼络各路官员给儿子开官路,把她和姐姐们都嫁给了一些有权势的官员和一些官员的儿子。
运气好的,能碰上个脾气好的夫君,日子也算过的好些。运气差的,有的嫁给了老头儿,她嫁给了一个禽兽,每天虐待她。
她把衣袖掀开给我们看,胳膊上边都是一块块的血痂。
我皱了眉头,心里一紧。原来生在富贵人家,也这样苦。这孩子可怜,比波波可怜。
她说不想回家,回了家,她爹还要送她回去的。
波波拉着我的袖子,苦苦的哀求我:“爹,让姐姐留在这吧,姐姐太可怜了!爹,求求你了!”
见我没说话,波波又去抓姑娘的袖子:“姐姐,快叫爹!”
那姑娘聪颖伶俐,立马跪下磕头喊爹。
得!养一个儿子就够难了,现在又多了个闺女。
自那以后,庙里又多了一口人。我问她姓名,她说过去无需再提,她想重活一次,要我给她取一个。
又来了……
“你想叫什么?”
她想了想说:“楚小霜。”
我笑笑说:“行。”
次日,我去城里给小霜买伤药的时候,看见了通缉令。
那画上没脸,只有一个我的背影,也没名字,上面写着“长相猥琐的采花大盗。”
我就知道,银子丢了不会找,人丢了定然要找。
但就这个形容……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整洁的衣衫,俨然一位玉面郎君,白衣少侠。
哼!他们能找到就怪了。
迎面走来四个捕快,两个在前,两个在后,腰间别着长刀,四处打量着街上的人。
经过的地方,行人都要让路。
虽说那画上没脸,但被通缉还是头一次,心里难免有些心虚。
我站在路边,微微低头,侧身让行。
一双黑色长靴停在我的脚边,我抬起头,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在我面前。
表情淡漠的盯了我半天。
他在看什么呢?我仔细回忆带走小霜当天,有没有留下什么破绽。手心慢慢渗出细密的汗。
他突然皱了皱眉问我: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我稳定心神:“大人许是认错人了,小的从未见过您。”
他又看了我一会:“是吗?”
我轻笑点头。
旁边有人叫他:“阿信,走了!”
他才转身离开,又时不时回头看我。直到他走远,我才松下一口气来。
赶忙买了药回去庙里。
我又备了些干粮,接下来的几日,最好还是别出门了。
旧庙的门是破的,为了不被路过的人看到里面,我决定修葺一下,虽然这里人烟荒芜,基本没人路过,但防一手也是好的。
我带着波波和小霜找到一片竹林,砍了几棵竹子回去,做成一个架子,又搜罗了些破布挂在上面,最后立起来靠在门梁上。
忙活了整整三天,大功告成以后我拍拍手:“这下没人能看见里面了!”
小霜开心的跟我击掌。
波波抱着手臂说:“这下谁都看得出里面有人了。”
……
我又用剩下的竹子和旧布做了一个小帘子,立在稻草中间儿,我和波波睡在一边,小霜睡在另一边。
小霜用手揪了揪破布帘子,神色落寞:“爹,为何你比我亲爹对我还好?”
我一时没能答得上来。我也不知,这世上竟有人会对自己亲闺女不好。
我正想着该如何去安慰她。
波波默默的在旁边插了句嘴:“他想让你帮他养老送终。”
……
两天以后我出门觅食,顺便探听一下关于“采花大盗”的事情。
听说那位贪官的儿子闹的不轻,四个捕快找了几天,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街上都在传这“采花大盗”是什么江湖高手,偷人于无形之中,手段高的很。
六扇门为了破下这桩江湖大案,又加派了些人手。
这消息对于我来说,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害怕。总之这外边是越来越危险了。
我又多带了些吃食,打算回旧庙躲着。
街上却突然乱了起来。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远处一个捕快头子带了一伙人查了过来。
他们要街上的人都蹲下,原地不动。
我只能跟着蹲下,在一个角落里,我偷偷的问旁边的人这是在做什么,那人还没等回答,就被路中间儿的小捕快吼了回去,他不准我们说话。
我闭上了嘴,偷偷朝那边看去,那总捕头挨个人叫起来问话,他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个跟着记录,一个翻阅着什么。
我虽心有不安,但毕竟不会无缘无故找到我头上,等下问话的时候,我老老实实的答就是了。
街上人多,我又蹲在离街口不远处。这一路问下来,天已渐渐暗下。所幸出门之前,给波波和小霜留了吃的。
直到总捕头离的近些时,我才听清他问的什么。他在挨家挨户的查户籍。
这下糟了!我一个罪臣之子,哪儿来的户籍。这若是说不上来,还能有命活吗!
我看着他们离我越来越近,心里焦急,告诉自己快想法子。
这时我瞥到我右侧身后有条小岔道。
我不能犹豫,得尽快做决定,我撑着胆子,缩着身子和脑袋一点一点的往那边蹭。
幸好天色已暗,细小的动作他们不好发现。
就在我快蹭到岔路口的时候,不知道哪个眼尖的捕快指着我大喊:“白衣服的那个!干什么呢?”
话音未落,我站起身来撒腿就跑。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我知道有人来追我了。
我从小练的身手,自认跑的快,一般人不太追的上。但到底是六扇门的,都是精挑细选,又特殊训练过的。想从他们手里逃跑,的确有些难。
况且这条岔路我从未来过,不知该往哪处逃,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开始慌不择路,最后乱了方向。
跑着跑着总能看见前面有捕快,掉头回去,后面也有。有一刻我觉得四周都是来抓我的声音。
我正无路可逃,打算爬上屋顶,突然被一个人抓住了手臂,一把扯了过去,他抓着我跑到了一个死胡同里。
他把我抵在墙根上,用手微微提起黑色的外氅,挡住了我白色的衣裳。
这人比我高了一些,肩膀也比我宽些,站在我面前,刚好能完全的遮住我。
他与我近在咫尺的距离,让我看清了他的脸。是那日见过的白皙又清秀的脸。
“你……”
他一根指头抵在唇边示意我不要出声。
起初我不太信他,一个捕快,抓到贼了不回去复命请赏,怎会替我遮掩。但我走投无路,也没别的办法。
直到他身后有人经过,他没吭声。后来又有人停在路口询问他:“阿信,你那边怎么样?”
他冷静的回答:“没有。”
那人走后,又过了一会儿,外面才慢慢静了下来。
一段惊心动魄以后,我的呼吸渐渐平稳,紧张的情绪慢慢消散,我感到面前的人离我太近,脸颊竟有些发烫,定是我刚才跑的太急了,还没能完全歇回来。
我不太在意他为何帮我,也不打算道谢,不想与他牵扯太久。我伸手推了他一下之后头也不回的向前走。
他语气焦急的在我身后喊着什么,我没听懂。我只知道他一直跟着我,最后大声叫我:“留波!”
我怔在原地,没再逃跑。
我楚留波行走江湖多年,从未与他人知会过我的姓名。除了波波和小霜,知我真实姓名的人都已经烂在地底下了。
他为何知我姓名?
又叫的如此奇怪,“楚留波”不念姓,偏偏要叫“留波”,把人搞得好不自在。
我转过身去,他已来到我面前。
“你为何知我姓名?”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你我可曾相识?”
他垂了眼眸,没应我,一副落寞的样子。
我突然有些过意不去:“若你是我儿时旧识,我很抱歉,儿时的事,我记不清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不想再与他多纠缠:“天色已晚,我得赶紧回去了,今日多谢!”
说完我赶紧跑了,他在身后朝我大喊:“我怎么找你啊?”
我没回应他,我当作没听见,跑的更快了。这么晚了都没回去,我怕波波和小霜担心我。
(二)
“采花大盗”的事闹的沸沸扬扬,各种流言传的满城风雨,波波和小霜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多少听闻了一些。
小霜看起来有些愧疚:“爹,我会不会连累你和波波?”
我掐着腰仰起头:“那帮人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上哪儿抓去!”
我拍了拍小霜的头:“倒是你,近日少些出门,别被抓了回去,若有什么急用的东西就跟我说,我不在,就让波波去买给你。”
小霜听话的点头。
上一次碰见六扇门的查户籍,我没能多带些吃的回来。没撑过几日又得出门。
这次出门前我换了一件灰布衣裳,那套白色的,万万不能再穿了。
备好吃食以后,我来到集市上,打算给他俩买些解闷儿的小玩意儿。路上又遇见了捕快。
经过之前的几次,我确定他们根本认不出我,我已经可以气定神闲的在他们面前做自己的事了。
在跟一位小摊贩买东西的时候,我感觉后腰被人抓了一把。
我猛的回头,一排整齐的黑色经过我的身后,其中有一个我熟悉的身影。
我抬手去摸后腰的位置,发现腰带里面被人塞了张纸条。
我找到没人的地方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十个大字:成寺 十果辰宁 不儿不敢
……
回去以后,我拿着字条仔细琢磨了三个日夜,愣是没琢磨透,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着那个叫阿信的之前帮过我,这一次是不是在向我传递什么消息。
黄昏时分,我把波波叫过来,给他看了一眼字条。他打开以后念了一遍:“成寺,十果辰宁,不儿不敢……”
“波波,你可知这是何意?”
波波抓耳挠腮寻思了半天,也没寻思出来。我们俩蹲在墙根儿边上叹气。
小霜从外头进来,波波赶忙找她求救:“姐姐,你可知这上边儿是何意?”
小霜拿过纸条也念了一遍:“戌時,十裏長亭,不見不散。爹,你约了谁?”
波波:“……”
我:“……”
戌时已到,我犹豫着要不要去赴约。毕竟离约定的日子已过了三天,也许他不在那了。
也或许他后悔把我放了,这次是个诱饵,要把我抓回去也说不定。
但万一,他真的是有什么重要消息告诉我呢。
我无法做出决定。
小霜和波波替我想了个办法,不如我先悄悄的去,躲在暗处不现身,若他不在,就安心回来,若他在,就观察一会儿,看他有没有同伙,若是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可现身与他一会。
我听了他们的话,赶在亥时前到了十里长亭,我身着黑衣,躲在夜色里,果然看见了阿信。
他腰间别着长刀,屈膝靠在亭廊下,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望望月,一会儿捡起地上的石子往远处微亮的溪水里扔去。
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我谨慎的观察了好一会儿,才从石头的背面出来,慢慢走向亭廊。
他似乎听见了动静,抬眼向我看来,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之后刷的一下站起身来。
“留波!你来了!”
此时我已走到他的面前,借着月色,我看见了他惊喜的双眸,我朝他抱拳:“前几日有事耽搁了,不知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叫我阿信就好,找你太难了!不过你放心,他们不会找到这里,这地方很安全。你家在哪里啊?我下次找你也方便些。”
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却又探听我的住所。临来的时候,波波嘱咐过我,要留些心眼儿。
我故作深沉:“四海为家。”
他敛了笑容,静静的看了我半天。
我解释道:“你若是我旧识,想必也知我家中变故,我便不多做解释了。”
他没说话,又静静的看了我半晌。
不知是不是夜露太深,月色太浓,我竟在他干净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心疼的意味。
良久,他才又开口问我:“你那天为什么跑啊?”
我如实回答:“我没有户籍。”
他叹口气:“这阵子六扇门在抓一个采花大盗,查户籍查的严。”
他这话一出,我才反应过来,他根本不知我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江湖高手”。
既然如此,不如借着儿时的情分,向他探听一些情报。
他果然知无不言,六扇门被这桩案子搞得焦头烂额,偏偏那贪官的儿子又是个不好对付的主。说找不着他媳妇儿就要拉整个六扇门的人陪葬。
这显然说的是大话,六扇门的事儿还轮不到他管。但案子破不了,也着实有些丢人。
大庭广众之下丢了个姑娘,却哪里都找不到,还真是邪了门儿了。
我听他讲了许多,总结来说就一句,案子没有任何进展。
这消息我听了高兴。
那日之后,我与阿信约好,每三天来这里汇合一次,每次我都会探听些消息,回去再讲给波波和小霜。
我们三人这日子,是越过越踏实了。
但也没踏实几天,六扇门上头令下,全城搜捕,不放过一草一木。之前没查过的林里山间,这次也通通要翻个底儿朝天。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搜捕队已经离我们这旧庙不远了。
他们虽认不出我,但有小霜的画像。我迅速收拾了东西,带着他们俩赶紧离开了这里。
走之前我让小霜把头发竖起来,打扮成男子,我们三人从旧庙后门的竹林里一路穿梭,逃了出去。
波波问我接下来要去哪,我仔细想了一下,现在城里哪儿都不安全,哪儿都躲不住。不如出城去,跑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他们都说好。
但出城需要银子,我得冒险再去偷一次。
那天是我与阿信约好相见的日子,我无法如期而至了,心里默默对他说了抱歉,若日后有机会再见,定会好好对他道谢。
入夜,我把他俩带回我原来的栖身地,寒山寺,我让他们躲在我躲过的香炉桌子底下,告诉他们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城里那几户贪官的家里,我之前都偷偷的查过,大概了解护院夜间的巡逻规律。
我挑了一家容易进的。
但那天有些奇怪,院子里没有人掌灯守夜,可我没时间多想,翻身爬上院墙,又轻盈跳下。
摸到一间没亮灯的屋子,轻轻推了一下,门竟然没锁。
我心下不安,顿觉不妙。
接着耳旁划过一道锋利,我迅速躲开,是一把长刀,直直的朝我砍来。
我自知中计,想跑的时候已经来不急了。
院里瞬间围上一群黑衣捕快,挡住我所有的出路。我没有任何犹豫,攀着手边的房梁支柱,迅速爬上了房顶。
有几个伸手利落的的也跟着我爬了上来,拿着长刀威胁我停下。
有几个站在院子里,拿起弓箭朝我射来。
他奶奶的!我不过一个小毛贼,值得他们费这么多的心力吗!
也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手那么准,我感到肩膀上一阵刺痛,我来不及回身看自己的后背,从感受上来说,这一箭射的不轻。
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逃命要紧。
我看好时机,跳进一个小巷子里,不知道是不是疼的,腿有点虚,落地的时候脚崴了一下。
这里之前踩点的时候我来过,岔路很多,我比较熟悉,好逃一些。
江湖上虽传言我武功高强,但我毕竟只是个小毛贼,身上带着伤,实在跑不远。
最后跑进一条死路里,我藏在了几块木板后边。坐下以后,才忽然感到脚上没了知觉,后背又疼的紧,我伸手一摸,冰凉的箭羽下是黏腻的猩红。
我休息了一会儿,听见旁边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我用手捂住了嘴巴,尽量压低自己的呼吸声。
我听见有一双沉重有力的脚步声朝我这里走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快冲破胸膛跳了出来,我低着头,把脑袋藏进膝盖里,像一只鸵鸟一样,以为这样就看不到我了。
我也实在没什么办法了,这次可能真的要被抓了,别的我倒不怕,就是桌子底下那俩,要是等不到我回去,可咋办!
我从木板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双黑色长靴立在我面前,终于还是等来了掀开木板的声响。
我闭上眼睛,等来的人把我抓走。
不知道是不是伤太重了,疼的我有些恍惚,面前的人好像迟迟没有动作。
我疑惑的抬起头,看到阿信坚毅的侧脸,他朝旁边摇了摇头。
接着我又一次听见外面匆忙的脚步声。
阿信放下木板前与我对视了一眼,最后离开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读懂了他最后的眼神,我一直待在原地没有动。不知道是在等他们走远,还是在等他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心里是坚信他会再回来的。
这样安静的等待着,什么也不做,好像所有的痛楚又都翻了一倍。
后来他果然回来了。
他掀开木板,什么话都没说,拽着我的手,把我背了起来。
我觉得很累,但脑袋搭在他宽阔的肩上,我竟觉得有些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带我来到一处院宅,把我放在一张木床上。
从背后剪断我身上的箭,又一层层剪开我的上衣。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赤身裸体,也顾不得害臊。
疼痛让我无法思考,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的掉在床上。
他拿出一把匕首,我明显看到他的手在抖。
他开始跟我聊天,声音低沉稳重:“你怎么跑那去了?”
明明手在发抖,声音却故作沉稳,明明在害怕,却要故作轻松。
我心知他的用意,答了他的话,真心实意的,没有骗他。
“去偷银子。”
“你没有钱花吗?”
“我要出城,需要银子。”
“出不去了,那姑娘丢了的第二天,城门就封了,上头知道那贼没有逃出城去,才下令要搜城的。”
这消息让我本来就混乱的脑子更加混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本来还以为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若是这样下去,小霜不是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
阿信见我没说话,他又继续给我讲:“城里几户有年轻姑娘的富贵人家里,都早早埋伏下了,他们觉得采花大盗还会再犯,没想到这么不巧,被你赶上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院内都没有人看守,原来都在暗处等着我。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说:“留波,你说说话吧。”
这一次声音不再那么平稳了。
“好,”我深吸一口气,想起儿时听老住持常念叨的话,开始自顾自的念叨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啊……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不记得自己背了多久,只是越背越困难,疼痛让我很难张开嘴巴去说话。
好几次我都觉得眼前片片白光,感觉自己就要昏死过去,但又都挺过来了。
后来我隐约听见身后有细微吸鼻子的声音。
真奇怪,疼的是我,他哭什么。
后来的记忆不那么清晰了,我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还躺在那张木床上,胸前和肩膀的地方缠上了细布。
再睁眼一瞧,阿信坐在我腿边,正抓着我的脚往腕上抹着什么,清清凉凉的。
“我脚也伤了?”一开口吓了自己一跳,声音又低又哑。
“醒了?”他起身拿了一杯水,扶我起来喝下,又坐回去拿细布条缠我的脚。
“在做什么?”
“你脚伤了,刚换了药。”
缠好脚以后,他抬眼看我:“以后别干这么危险的事儿了,我去户部问过了,可以花些银两,找人帮你做户籍,拿了户籍以后去服役吧,每年能拿二十两白银,虽然不多,但也够用了。”
“不够。”
他疑惑的看我。
我解释道:“我还得养我闺女和儿子。”
他怔住了,表情好像有些震惊,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对着我眨了半天的眼睛,磕磕巴巴的问我:“你,你,你结,结婚了?”
“什么?”
他闭了眼,又睁开,重新问了一遍:“你成亲了?”
我摇头:“捡了两个孩子。”
他松了一口气,又提起来:“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捡孩子养?”
“那怎么办?把他们丢掉,饿死街头?”
他垂下眼眸:“那我再想办法。”
那时我没懂他说的想办法是什么意思,我也没问。我看了看窗外,天还未亮。
我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说刚过亥时,我猛的坐直身体:“我睡了多久?”
“两天,怎么了?”
糟了!我失踪了两日,不知道桌子底下的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我强撑着站起身,就要往外跑,左脚脚腕有些肿,不太能使得上力气。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干什么?你这伤得静养,要跑哪儿去?“
“回去看孩子,他们等我两天了。”
我与他对视了很久,他似乎又败下阵来,无奈放开了我的手。
“三天以后,你还会去十里长亭吗?”
我想了想现在的处境,有今日没明日,不知何时就会发生变故,我不宜轻易对人许下承诺。
“不去了。”
我正要走,他又叫住我:“这里是我家,你离开的时候记一下路,遇见什么事了要来找我,知道吗?”
我想了想朝他点点头。
我心里觉得我不会再来了,可离开的时候还是听了他的话,仔仔细细的认了一遍路。
赶回庙里的时候,他们俩已经不在桌子底下了。我站在香炉的旁边,周围充斥着熟悉的味道,却止不住的心慌。
“施主。”身后传来沉静的声音。我转身去看,认出了他,是已故老住持的大弟子。
他现在是新的住持,他带我去了一间屋子,两个孩子正躺在里边睡的香甜。
我没舍得吵醒他们,随着住持又来到屋外,我朝住持恭敬的行了礼,并向他道谢。
我问他有没有捕快来过,他说早些日子来过一次,以后应不会再来,这里安全。
那一夜我向住持说了两个孩子的身世,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并留下银两请求让他们暂时留在这里。
住持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收我的银子,但我可以送些吃穿用度来。
我听懂了住持的意思,次日我买了些米面送了过来。
两个孩子见我回来了,高兴的很,我嘱咐他们要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听住持的话,不能光吃饭,要帮忙干活,等外头平静些,我会再来接他们。
波波问我要去哪里,为何不留下同他们一起。
我没法告诉他因为我是个贼,住持不会留我,不能扰了这地方的清静,我骗他说因为有事情要做。
我一个人游荡在街上,哪有什么事情可做。肩膀还隐隐作痛,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什么玉面郎君,白衣少侠。我现在真的成了一个“长相猥琐的采花大盗”了
我又一次成了孤身一人。
仔细想来,能去的地方好像只有一个。
我顺着那天夜里特意记的路,一点一点的来到他家。
他家的院子是一圈矮墙围上的,站在大门口,一眼就能看到里面。
我喊了几声“阿信”,里面没人应声,似乎是不在家。
我倚着一扇门坐了下来,不如在这里等他,还可以歇息一会儿。
黄昏时分,我见远处走来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我想站起来,腿却麻了。
他见到我以后脸上有些惊喜,似乎是没想到我会来。他站在我面前俯身看了我很久。
久到我有些脸红。
“我来养伤。”
他笑笑推开旁边那扇门:“进来。”
我坐着没动,难为情的说:“脚麻了。”
他又笑了,这次笑出了声,不等我开口,弯腰把我抱了起来。
我一惊,身子朝后一仰,怕掉下来又下意识去搂他的脖子。扶我也好,或者背我也好,却偏偏要这样抱着我。
这样的姿势,更让人脸红了。
“不必,不必,扶我站起来就好,放我下来吧。”
我极力想要让他把我放下,可他像没听见一样,就这么抱着我一步步进了门儿。
(三)
原本我以为,让人脸红的事情,最多就是从门口到床上这段路程了。
谁知夜里入睡前,他问我背上的伤有没有换过药,我愣愣的摇头,他就过来开始解我的衣裳。
我吓了一跳,扯着领子问他:“你干什么?”
“给你换药。”
“我自己来。”
他挑了挑眉:“你确定?”
我固执点头:“当然!”
他随即留下了药膏和细布就出去了。
隔了一会,我才慢慢褪下衣衫,又费力一圈一圈把身上的布拆下来。
拿起药膏,扭着胳膊试了好几次,也没够到伤口,举着胳膊又累又酸,用力气的时候伤口还疼。
没一会儿,我就流了满头的汗。
忙活了半天,也不知道这药擦没擦到伤口。
扭头看了眼门外坐着的身影,我犹豫了许久,还是开了口:“阿信,我自己不行。”
接着我听见门被打开的声响,他走进来以后没有笑话我方才的嘴硬,而是问我:“你很害羞吗?”
应该是有一点的,上一次是因为太疼了顾不得,可这次我太清醒了。
“倒也还好。”我又嘴硬了。
话音未落,他从我身前走过,熄了桌上的油灯,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身后残留着从窗子透过的浅浅月光。
我看不见他的脸,他也看不见我的脸。
他坐在我身后,借着月光开始给我上药,药抹在伤口上,有点疼,有点痒,还有些凉。
本来黑夜里会好一些的,但是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受就会被放大,尤其是他的指尖划过我肩膀的时候。
两个人又都不说话,气氛仿似比亮着的时候更让人难堪一些。
我渐渐开始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脑子里突然开始默念以前最熟悉的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念着念着身后的人突然贴了上来,双手穿过我的颈和腰来到胸前。
我身子一僵,垂眼看到他正在帮我缠细布。
明知我别扭,还慢条斯理的动作,缠块布缠了好久,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突然想到受伤那天,后来昏过去了,他是怎么帮我上的药呢?
思绪越飘越远,以至于没听到身后的人跟我说话。
“留波?”
“啊?”
“我说,早点睡吧。”
“好。”
我在阿信这里借住了几日,他每天早出晚归,在六扇门当差看起来也比较辛苦。我与他相处的时间不多。
我离开的时候给他留了字条告知。
本打算备些吃食送去庙里,却看到街上张灯结彩,有人在放爆竹烟花,有人在猜灯谜赢彩头。热闹极了。
我才知道,是过年了。
我给小霜挑了一对耳环,给波波挑了一个坠子送给他们做新年礼物。
我们三人围在一个小圆桌上,吃着热乎乎的匾食,小霜说等子时钟响的时候,要到院子里对着月亮许愿,这样愿望就会实现了。
小霜兴奋的催着我们:“你们快想想,一会儿要许个什么愿。”
波波嘴里的吃食还没咽下去,说话呜呜的:“姐姐,你想许什么愿啊?”
小霜沉思了一会儿,神色又暗淡下来:“我许的愿恐怕实现不了了,那得是有下辈子才能实现的事儿。”
波波眼珠一转:“诶?那我们就当有下辈子呗!姐姐,如果有下辈子,你想怎么活?”
小霜托着下巴,眼里泛着亮光:“如果有下辈子,我可不想再当小姐了,不如生在好人家当个丫头,最好是永远不用嫁人的那种!你呢?波波,你想当什么?”
波波眨了眨眼睛,一只手举过头顶,兴奋的说:“我要当一只狗!”
小霜噗嗤笑出了声:“你怎么好好的人不当?偏偏要当狗?”
波波一本正经的说:“当狗有什么不好,若是能生在好人家,只管吃和睡,若是倒霉生成流浪狗,那也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想,不像人,穷的时候想富贵,富贵了也不知足。不如做一条狗好。”
小霜点点头:“倒是蛮有道理的。”
波波又喝了口热汤:“爹,那你呢?你下辈子想当什么?”
若是真的能有下辈子,也不多求,就想生在普通人家,过安生日子,别再当个贼,别整日过着东奔西跑,颠沛流离,有今日没明日的生活就好
我故意逗他们:“想当个捕快,遇见咱们这样的,就通通都放了!”
波波瞪圆了眼睛:“好耶!那我长大了以后,要去当个捕快!”
……
俩孩子琢磨了半天要许愿的事情,结果还未到子时,就双双倒头大睡了。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这年过的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以往过年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无牵无挂,也不在意什么形式。
如今不仅有了两个孩子陪我,心里竟还多了一份念想。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又照着脑子里的路线走了回去。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看见阿信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酒,屋里黑漆漆的,连根蜡烛也没点。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啊?”我大步走进院子,越过他,径直来到屋门口。
身后一开始没动静,然后是利落的起身动作,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我以为你走了。”
我是走了,只是又回来了。
我把买的两个大红灯笼挂在他的屋门口,院子里一下亮堂了不少。
“你还买了这个?”
我捋了捋灯笼的穗子:“过年了嘛,喜庆!”
他静静的看着我,大红灯笼照红了他一半的脸,在这个素净又阴凉的院子里。怎么看,都觉得他跟个鬼一样。
我突然从身后掏出一根糖葫芦递到他眼前:“登~登!”
他吓了一跳,接着笑弯了腰。
“酒太苦了,吃点甜的吧。”
我与他坐在灯笼下,一人背靠着半扇门,他啃着我带来的糖葫芦,我拿过他的酒喝了两口。
我们俩安静的在这里坐了很久。
“你以前都怎么过年?”他吃完了糖葫芦开始把玩那根长签。
“我不过,你呢?”
他笑笑:“头一回过,以前觉得没意思,现在看,也挺有意思的。”
我没言语,总觉得他在暗指什么,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
他转头看我,好似要再确定一遍一样,郑重的对我说:“以后要是能有人陪着一起过年,也挺好。”
说完也不做别的,就盯着我看。
这显然已经不是暗指了,任谁看,都看得出,这分明是赤裸裸的邀请。
他又开始了,不把人搞得难为情,就不是他了。
我却偏偏着了他的道,酒气熏的脸颊发烫,所幸头顶是大红灯笼,晃在我的脸上,盖住了原本的红晕。
“你要不要……”
“你是不是……”
……
“你先说……”
“你先说……”
……
他低头笑了,又抬起头:“我找人帮你做了户籍,过一阵就能做好了。”
……
“多谢。”
“我结识了一位姓王的老板,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我们攒些钱,说不定明年可以跟着他一起干,若是钱攒不够,我再想别的办法。”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不要做危险的事情。”
我想了很久很久,很久。
子时的钟声突然响了。
我说:“好。”
几日以后,住持跟我说,他认识几位求子的施主,都是善良老实之人,家境也算富裕,不如把波波和小霜送养出去,也免得随我到处奔波流浪。
我觉得这是好事。
可波波和小霜却不愿意,说什么也要跟着我,这件事儿就暂且搁下了。
后来住持拉着我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告知我其实年前有一次,寒山寺又来了几个捕快搜查,所幸提前有人带了消息给他,他及时把小霜藏在了枯井里,她这才逃过一劫。可下一次就不知能否逃过了。
这个下次,也许就是明日,也许就在今日。
住持劝我早做打算,小霜这孩子怕是藏不住了。我认真的思考了住持的话。
有天夜里,我问他们,为何不愿找个好人家好好生活,波波说只想跟着我,小霜看了看我,低头说:“爹,我想回旧庙。”
回旧庙,是得回旧庙,得先想个法子回旧庙。
终于我想到一个万全之策,非常冒险,但值得一试。小霜年纪还小,以后还有过好日子的机会。
我不一样,我这辈子定了性了,没机会了。贱命一条,丢就丢了。
于是我又来找阿信。
“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什么求不求的,你直说就是。”
“我想要一具女尸,十四岁左右的。”
他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你遇到什么事了?”
“你能帮我吗?”
几日后,阿信真的帮我找到了。
我跟波波和小霜说,城里的搜查队应该很快就会撤走了,一撤走,我们就回旧庙。
我把那套许久未穿过的白色衣衫换上,带着那具尸体找了一个容易被发现的林子,架了个木台子,把穿着小霜衣裳和鞋子的尸体放到上面,又把小霜带出来的唯一一个玉簪子像模像样的插在女尸头上,最后放了一把火。
我跪在台子前,双手合十,诵经超度。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来世定能成仙成佛。
我原本的计划,是让他们发现“采花大盗”把小霜火化了,让他们认为小霜已经死了。
他们以后便不会再找小霜。
然后我再把小霜和波波送去别人家里,这样他们就可以安生度日了。
我动静搞的很大,很快吸引到了一些搜查队。直到他们看到我,我才起身逃跑。
按照原本的计划,我跑掉就可以了。
只是可惜我没能跑掉。
我不是什么江湖高手,也不是一直都能那么幸运的。
他们把我关入了刑部大牢,将我拷在架子上严刑拷问,问我小霜的下落。
我只说“死了”或者说“烧了”。
那狱史好像特别的痛恨我,我老老实实的全都招了也不行,下手格外的重,最后应是看我快撑不住了才停手,嘴里骂着:“他娘的畜生!残害良家妇女,就这么让你死了,太便宜你了!”
然后叫人把我带回了牢房,说明日再拷问一遍。
我虚着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脚都拴着沉重的铁链,想动一下都极不方便。
我也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但若是重新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
小霜逃不掉的,我别无选择。
如今我只盼着,事情能朝我期望的方向发展。
夜里,阿信来了。
我猜到他会来。
他朝着守门的狱卒亮了一块牙牌,狱卒便点点头离开了。他打开铁链进来看了我几眼,之后来到我旁边坐下。半晌没有言语。
是我先开的口:“外面如何了?”
“搜查队撤了,城门开了。”
我点点头,是我想要的结果。
又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我们一直在找的那个'采花大盗',是你?”
我没应答,算是默认。
……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信我吗?”
我以为他会后悔帮我,对我唾弃后再大骂我一顿,结果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质问。
一句我从未预想过的,略带委屈的质问。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总是把人搞的这样难堪。
“汴阳山脚下,有座荒庙,我闺女和儿子在那里等我,我应该是回不去了。寒山寺住持帮他们找了好人家,我死以后,还得劳烦你帮我把他们送去。”
“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帮你?”
是啊,凭什么呢?
从与他相识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帮我,许是我习惯了,就总是忘记要感谢他。
“阿信,你对我的恩情,我今生无以为报,只能来世再还了。”
“留波,我来这里不是听你留遗言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放在我旁边:“把命留好了,等我。”
语气有些强硬,容不得我辩驳,他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好用的办法,不如就再用一次。
三日过后,阿信故技重施,找了个替身替我死在了牢里,把我带了出去。
他馋着我从刑部大牢的地洞里逃出,走到了一条长街,在长街的尽头有辆马车,旁边站着一个跟他衣着相似的人。
那人看起来等了许久,招着手又焦急又不敢太大声的催着我们:“龙好信!快点!快点!”
我赶路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龙好信,龙好信。
我站定,看着他:“你姓龙?”
他转身看我,没注意我跟他说什么:“怎么不走了?腿很痛吗?”
他俯身就要背我。
我后退了一步:“你姓龙?”
他愣愣的点头,不知道怎么了。
我不可置信的看了他许久。
马车旁边的人焦急的喊我们:“龙好信!干什么呢?快走啊!别被人看见了!”
我不想被人看见。
我转身走了。
他跟过来抓我的手臂,我用尽了力气甩开,回头瞪着他,不想让人看见的眼角,还是不自觉的掉下一滴泪。
他看清了我的眼睛,在月色下,于是僵直了身子,怔在原地,又一次在与我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我决然离开,他没再追过来。
活了快三十年,记忆里头一次尝到了眼泪的滋味,原来是咸的。
以前被我埋在土里那棵叫做“仇恨”的种子,终于在风吹日晒了二十多年后
发了芽。
(四)
我独自一人磕磕绊绊的回了旧庙,波波和小霜果然已经在这里等我了。
见了我的样子,都吓了一跳。
“波波,打点水来。”小霜赶忙过来扶我进去坐着。我打眼一看,两个孩子已经把这里整理的干干净净了。
波波拿了条帕子沾湿了给我擦着脸。
我看着桌上被风吹的摇曳的烛火,轻声开了口:“住持找的那户人家姓赵,我去看过了,是个好人家,小霜,明日你收拾一下,让住持带你过去。”
两个孩子都没言语。
小霜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就如我第一次见他那样。
“我是个贼,居无定所,有上顿没下顿,说不定哪天又被抓了去,跟着我没什么安生日子过。
我一个人,想跑哪去都没牵挂,带着你们,我不方便。”
我转过头看着小霜的头顶:“小霜,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说这些你该明白的。”
过了一会儿,小霜才微微点头,嘴里吐出一个“好”字。
我又转过头看向波波,波波把脸扭过去:“别看我!我不懂事。”
波波年纪小,性子倔,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隔天我给了小霜些银两,叫她去买身新衣裳,又拜托住持把她送去了赵家。
临走前小霜问我:“爹,你以后会来看我吗?”
我朝她笑笑:“以后好好过日子!”
送走小霜以后,我开始琢磨波波的事情。
波波是个倔脾气,每次我一提起把他送养,他就背过身去做自己的事情,无论我怎么叫他,用各种诱惑吸引他,他都不理我。
我偷偷来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抓起来悠到天上去,他又开始咯咯的笑。
我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装模作样的去打他的屁股:“叫你不理人!叫你不听话!”
他吱吱哇哇的大叫:“打人啦!打人啦!救命呀!救……”
声音戛然而止。
我正奇怪,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去,阿信就站在庙门口看着我们。
我把波波放下,让他进屋去。这种时候,波波倒是很听话,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影儿。
我在原地站了半天,没开口说话,没把他请进来。
他慢悠悠的走到我面前,看起来有些局促,没离我太近,他上上下下瞄了我好几遍:“伤好些了吗?”
我没回答。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心平气和的同他讲话。
他从怀里掏出三个小药瓶递给我:“我给你带了药,这个是止痛的,很管用。”
我没接。
“留波,你怎么了?”
他低下头:“你那天……”
“你回去吧。”我语气强硬,不容反驳。我不太能听得进去他说什么。
我也不想听。
脑子里一团乱麻,想逃走,于是我转身准备进去,不再与他多做纠缠。
“留波,”他在身后叫住了我,小心翼翼的问:“三日之后,你还能来十里长亭吗?”
我没理他,直接进了屋。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我爹被当众斩首,尸身被挂在城门上三日三夜。我娘被人抢了去,最后横尸街头。
走之前死死的瞪着眼睛对我说:深仇大恨!永生永世不得忘!
我惊醒,满身的汗。
波波躺在我的旁边,被子被他压在了身子底下。我坐起身帮他盖好了被子。
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夜色。
恍然发现,那竟不是梦。
我一觉睡到大天光,醒来的时候波波已经从外头带了干粮回来。
他与我讲述路上遇到的小贩,见他年纪小,想忽悠他,被他躲了去,一个劲儿的要我夸他聪明。
我无奈的应和着他:“你聪明!你最聪明!”
“我是不是比小霜姐姐还聪明?”
“是是是,”我往他嘴里塞了块干粮:“快吃吧!”
吃完饭他拉着我去院子里晒太阳,院子中间儿原本有个香鼎,许久不用,染了铜绿。
波波总喜欢爬上去玩儿,单腿站在当间儿,双手合十,把自己当成一柱香。
我见他玩儿的舒坦,没再提送养的事情。
没一会儿,我又听见他喊我:“爹!爹!我的脚!”
我跑过去一看,那香鼎里盖了几只藤蔓,缠住了波波的脚。
我边斥责他淘气边掏出我的匕首,去割藤蔓。这小匕首跟了我好多年了,本是用来防身的。
太久不用,有些钝了。
割了好一会儿,才把藤蔓割断。我把波波从鼎里抱了下来。
波波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嘴里还念叨着:“这是什么破刀呀,连草都割不开。”
看他这样子,我又觉得好笑。
但他说的对,这刀确实太破了。
我挑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接了一盆水,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开始磨刀。
波波围在我的旁边,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刀,一会儿又围着院子跑。
一整天的时间,我几乎没做别的,一直磨到夜里休息。
第二天起来,继续磨。
……
三日以后,我如约来到十里长亭。
他似乎没料到我来的如此准时,也可能是没料到我会来。
惊喜的样子比第一次更甚。
“你来啦!留波。”
“嗯,”我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也跟着坐在旁边,离我不远也不是很近的地方。
“找我来所为何事?”
他没有多余的话,开门见山:“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之前说的王老板的事情,我算了下自己的月俸,恐怕成不了了。”
我低着头看地,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没注意他的话,也没应答他。
“我打算把六扇门的职务辞了,买块地,我打听过了,城外的地便宜些,我们可以先买一小块,有了收成之后再多买些,多余的就租给其他的农户。”
我右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攥紧了衣角,手攥的疼了,就松开,再攥紧,再松开。
平整的布逐渐皱成了一团乱麻,像失了血干瘪的心脏。
“一开始可能要辛苦一些,但好在赚的也多,养得起你和我,养得起儿子。好过现在你去做这些危险的事。”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我的回答,便小心翼翼的问:“留波,你觉得,行吗?”
我放开手里的衣角,用手掌一下下顺着,想捋平,发现怎么也回不去了。
我抬起头去看他的脸:“你姓龙?”
他被问懵了,愣愣的点头。
“你们六扇门还有别人姓龙吗?”
他摇头。
“你家里几口人?”
“只剩我自己。”
我点头:“你可知我姓名?”
他眼里有一丝疑惑:“留波。”
“我姓楚。”
说完以后我盯着他看了许久,他“哦”了一声,也没什么反应。
我站起身来到他面前:“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也站起身,在我面前,很近的距离。
“有。”
“说。”
“我想你。”
“……”
我垂在身侧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我心知自己已着了他的道,万万不能再拖下去了。
错过了这一次,我也许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左手抚着他的脖颈,把他拉向自己,让他的下巴贴在我的肩膀上。
右手握着刀柄一下就对准了他的心脏。
我好像没费什么力气,刀磨的太锋利了。
我没有感到他的挣扎,我也没有放开他的脖子,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能想象得到他的不可置信,他的委屈不甘,他对我的失望与痛恨。
可他慢慢张开了手臂,把我抱住了。
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说。
我才是那个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的人。
他渐渐的有些站不稳,可还是紧紧的抱着我,脸颊贴着我的耳朵,轻轻的摩挲。
他双腿慢慢弯曲,手掌贴着我的后背,一点点下移。
最终倒在地上,他没舍得放开我,连带着我也倒在了他的旁边。
无意间与他对视,看到他眼神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想要逃跑的念头。
第一次,在与他的对视中,我输了。
我撑起身体想跑,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握住了我的手,我没能跑得了。
可我明明很擅长逃跑的。
他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拉向他,对着我的耳朵,小声的念着遗言。
最后把我的手递到唇边,深深的烙下一个吻。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不该这样,不该舍不得,不该再留恋什么。想想儿时的噩梦,想想爹和娘,我不该逃跑。
我得亲眼看着他断了气才行。
就像送我娘离开时的那样。
最后再潇洒的离开,像以前的白衣少侠那样的潇洒。
……
我一路折回旧庙,看到波波在地上捡着石子,我走过去抱住了他。
他焦急的想推开我:“爹,你前襟上怎么有血?”
在我怀里咕蛹了半天,直到听见我的哭声,才慢慢静下来,小声的问:“爹,你咋啦?”
“波波,快告诉我,我没有做错,我做的很好,对吗?”
波波抬起一只手拍我的背,就像以前我拍他那样,他说:“你做的很好,楚留波是最聪明的楚留波。”
楚留波是最聪明的楚留波。
……
我好像生了一种病,胸口总是闷着,喘不过气。夜里无法躺下,一旦躺下,就天旋地转,感觉人快死了。
我只能坐在有风的地方,等风吹过来,强行渡一口气给我,我才能勉强的喘口气。
波波不似以前那样淘气,整日守着我,喂我吃,喂我喝。
一日,庙里来了陌生人。
来了以后也没说什么话,只留下了两样东西便离开了。
留下的是一本户贴和一张地契。
户贴上是娟秀的黑色字迹,上面写着:
一户龙好信:xx府xx县xx乡……
户一口
楚刘波
男子一口
丁一口:楚波波
事产:屋 一间 一披
民田 六亩三分五毫
右户帖付民户龙好信——收执 批准
……
他连波波的户籍都做好了。
那天夜里我抱着波波坐在门口,与他聊了很久,最后我告诉他,我这一生做了太多的坏事,如今到了该赎罪的时候了。
他慢慢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倒在我怀里轻轻睡了过去。
次日我带他到河边最后给他洗了一次澡,给他买了新的衣裳,打扮的乖巧伶俐,送他去寒山寺找到了住持。
我站在寺门口,看着住持拉着波波的手向外走,一步一步,离我越来越远。
波波突然回过头来大声问我:“爹!以后要是没人给你送终怎么办?”
我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有东西糊住了我的嗓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波波,以后要过好日子啊!
他见我不回答,又对我大喊:“西南大路得走中间儿那条!我现在提醒你,以后你可别忘了!”
……
安顿好了波波。我已了无牵挂。
我背上行囊,一路向北。
路过万家灯火,山川湖海,日升月落,花开花谢。偶尔遇见的行人来向我问路,我告诉他们我也只是路过这里。
大雨砸碎了一场美丽的梦境,翻起地上一片片的涟漪。
大雪遮盖了璀璨的星尘,映出一盏盏的路影。
我看见一朵云飘在天上。
我是清醒的,它也是。
老住持以前说过,北部极寒之地,有位摆渡人,寻到他,就能寻到来生。
我最后来到了一个湖边,寻着了那位摆渡人。
是一位穿着黑色道袍的老道人,留着白花花的胡子,坐在湖边,静静的望着远处。
我来到他的旁边,寻着他眼神的方向看去,远处天水相接,灰蒙蒙的一片,我看不清。
“想求来世?”他声音厚重,带了丝威严。
我拱手:“是。”
他轻哼了一声:“这西南大路共有三条,想走哪一条,可不是凡人能选择的。若是想拥有选择的权利,得付出些代价才行,你可想好了?”
我没半点儿犹豫:“想好了。”
老和尚忽的转过头眯眼看我,良久,他说:“你跟我见过的一个人很像。”
我问他是谁,他说太久了,记不清了。
我问他,想求来世,要怎么做。
他指着面前的水说:“看见了吗?这叫'三途河'就是世人常说的'忘川河'。
从这里跳下去,等上千年才能投胎转世。千年之中你会看见你生前爱着的人从桥上走过,你看得他,他看不得你。
你会看见他一遍遍的走过,一遍遍的喝完孟婆汤,你心里盼着他不要喝,却又不忍他受这河里的千年煎熬之苦。
千年之后,若你心念不减,还能记得前生事,便可重入人间,寻找前世最爱。”
我低头看了一眼:“从这跳下去就可以吗?”
老和尚侧身看我:“你不问问我,这里边有什么吗?”
我想了想说:“有什么都得跳。”
他捋着胡子,又眯着眼睛仔细看了我一会儿:“你跟那个人,真的很像。”
……
后来我明白老和尚所说的话了,这河里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平静。
在岸边,我看着河面是灰色的。
跳下来才知道,河水呈血黄色,我飘在里面,周围有数不尽的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辗转游荡。
虫蛇满布,腥风扑面。
所幸我自小不是锦衣玉食,好像这点苦还是受得住的。
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默念心经。
虽不知为何意,但从老住持那学来的,总归是好东西。
一千年,忍忍就过去了。
恍惚中我看见了那三条路。
第一条排着长长的队伍,路的尽头是一座桥,桥头坐着一位大红衣裳的女子,给路过的行人递上一碗汤。
我心下感叹,孟婆竟是一位如此美丽的年轻女子。
行人喝汤前会登上望乡台遥望凡间的亲人,最后与凡间的亲人告一次别,之后喝下孟婆汤,重新投胎转世。
中间儿的那一条,闪着银色的金光。是世人所向往的成仙路。
不知道老住持是不是安心的走过了这条路。
第三条路,太黑了,我看不清。这一条便是摆渡人所说的,求来世的往生路。
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在长长的队伍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容,虽已满面斑驳,可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身着灰色布衣,弓着腰身慢慢向前走着,头发褪成了浅茶色。
他登上望乡台遥望人间,面上是慈祥沉静的笑意。不知在看爱人,还是在看子女。
波波真的好好过完了一生。
我没有见到想见的那个人,是我来的太晚了,没能看到他登上望乡台的样子。
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望的是谁呢?
我后来也没有见过他,许是错过了,许是队伍太长,人太多,我没瞧见。
一千年,我都没能再看上他一眼。
忽然有一天,我睁开眼,就站在三条大路的岔路口。
我付出了些代价,得到了选择的机会。
我想起以前和波波一起过年的时候许的愿望,来生想生在普通人家,过平常的日子,不在东奔西跑,颠沛流离。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波波,他告诉我,西南大路有三条,记得走中间儿那条。
我想起摆渡人说,想寻前世爱人,得走第三条。
第三条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清,可我最终还是走了。
我心有怨尤,难安。
我亦有执念,难平。
我自己种下了因,如今只想寻一个果。
(五)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我躺在一个树林里,身下是绿草和碎石。一位穿着制服的年轻男子把我叫醒。
他让我称呼他为“教员”。带我来到一个叫“学校”的地方。说要带我去填一个什么表。
他坐在一张桌子旁边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正要开口,却突然犹豫了。
我想了很久很久,很久。
我说:“留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把“楚”字丢掉。
我看见他在一张纸的一栏里快速的写下两个字:刘波。
留波,留波,刘波。
我脑子里又响起了一个声音,有人在不停的叫我刘波,我不知道是谁,但很熟悉。
我用了一年的时间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教员也经常说:“刘波这小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警察学员,倒像个地痞混混。”
我总因为不守规矩被罚,有时候是打扫卫生,有时候是操场跑圈儿。
但这里的人都很好,我觉得在这里生活很有意思,只是偶尔会突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又说不上来。
有天我在操场上跑圈,不知道是不是太热有些中暑,脑子晕乎乎的,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身板硬朗,体格健壮。
一下就把我撞倒了。我迷迷糊糊的被人背去了医务室。
恍惚中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长得白皙清秀的男孩子站在我面前对着我笑。
我不知道他是谁。
醒来的时候,这张脸就横更在我的面前,紧张兮兮的看着我。
看到我醒了,突然对着我笑,就像梦里那样。
“你醒啦?你没事儿吧?”
我看着这张脸,沉默了许久。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他又笑:“你认错人了吧,我是新生,才入学的,咱俩应该没见过。”说完又尴尬的补了一句:“除了刚才撞到的那一下。”
他说没见过,我不信。
我觉得我见过,一定是见过的。
“你叫什么名字?”
“龙傲天。”
龙傲天,龙傲天。
“你姓龙。”
他开朗的点头。
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他的,可我实在想不起来。
校医拿了一点儿药给我,嘱咐我按时吃,多休息。离开前我又反复看了那张脸好几眼,还是没能想起来。
直到有一回,我们户外拉练,做一些体能训练。途径一片弯曲陡峭的山谷,听见下面有人在喊,我趴到边上,扒开杂草往下一看,龙傲天捂着脚坐在坑里。
看见我以后,眼睛亮了起来,朝我招手:“这里!我在这里!”
我找了个方便落脚的地方,三两步就跳了下去。我可能在这方面有点儿天赋,翻墙爬高总是得心应手,干脆利落。
我来到他面前:“咋还跑这儿来了?”
他傻乐:“没看清,一脚踩空了。”
我指指他的脚:“伤着了?”
他皱起眉头:“疼啊!”
我找了两块细长的木板,想给他做一个简单的固定。
我蹲在他腿边,拿绳子一圈一圈的绑着。
他在我头顶轻声的说:“还好碰见师哥了,要不我可咋办呀!”
我手里的动作骤然停滞。
师哥,师哥。
这声师哥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下意识抬头又去看他的脸,在一个很近的距离。
一道明亮又锋利的光穿破了我的记忆。
我想起一个夜里,我被一披黑色大氅挡在角落里,眼前也是这样一张脸。后来我推开他仓皇而逃的时候,他追在我身后不停的喊着“师哥”。
我没应,我不知道他在叫我。
最后他大声叫我:“留波!”
我惊讶的问他为何知我姓名,他却反问我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他了。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在街上相遇,他突然走到我面前,问我: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就像在校医室,我问他的那样。
我想起我的脚受伤的时候,他坐在我的腿边,帮我包扎,也像是现在这样。
我想起我们坐在大红灯笼下,吃着糖葫芦喝着酒,他叫我不要做危险的事情,要我去做生意,同他一起。我答应了他。
我想起了,十里长亭。
他倒在地上,极力的趴在我耳边说的那句遗言,那句我当时根本没有听懂的遗言。
他说:师哥,往生的路又黑又冷,可我还想再走一遍,如果还能再有来生,你一定不要再忘记我了。
我想起了那张户贴上的名字,是“楚刘波”,而不是“楚留波”。
原来他一直叫的是“刘波”,不是“留波”。
我想起来了,我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楚”字丢掉了。
他歪着头,好奇的看着愣住的我。
“师哥,你怎么了?”
我低下头,强忍住眼角的泪:“没事。”之后继续把绳子仔细的系完。
我站起来去扶他的胳膊:“能站起来吗?”
他靠着我的肩膀,艰难的站起身。我把他背起来准备从坑里爬出去。
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师哥,能行吗?”
“放心,爬墙这事儿,我挺擅长的。”
我一路把他背回了学校。
那天以后我们每天晚上都会约在操场,一起跑步。
他总说,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总觉得我特别亲切。
我没告诉他,其实我已经认识他很久了。久到我差点又忘了他。
他每天都会给我讲白天训练遇到的趣事,烦心事,吐槽他的舍友不爱干净。
说到最后又嘻嘻哈哈的笑了。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我,倒退着跑。
“师哥,光听我说了,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我笑话他话多,说我可没那么多话。
他就又嘻嘻哈哈的转身跑了,时不时还侧身朝我挥手:“快点儿!师哥。”
我看着他被月光拉的很长的背影,慢慢停下了脚步。耳边偶尔出现细碎的虫鸣声。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有。
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
有一回碰上突击检测,当时我们俩被困在一个仓库里,四周都是敌人,枪声爆炸声回荡在周围。
危机时刻,我告诉他,我先跑出去做诱饵,叫他找机会突围。
他担心的抓住了我的手。
我说:“放心,我跑的快。”
那次的实战演习中,我们成功突围,傲天拿到了全校第一名的成绩。
同学们报以热烈的庆贺,可他却闷闷不乐。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只是一个演习,不会真的有什么危险,都完成的这么困难。
以后要真到了战场上,岂不是每一次都要拿命去赌,人只有一条命,怎么输的起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以后真遇上危险了也别怕,师哥做诱饵保护你。”
他看了我半天生气的说:“今天如果不是在演习,我肯定不会让你跑出去的!”
……
几天以后,局里来了一位署长,说是来学校视察。当时我被罚打扫校长室外的走廊。
在走廊上我听到了署长与校长的对话。
署长看了我们演习的录像,对傲天赞赏有加,想着重培养,并安排了一项重要的卧底任务给他。
于是我又一次不守规矩的闯了进去。
与署长和校长极力的争取了这项任务。
署长没有对我的无礼行为气恼,而是很耐心的给我讲解。他说卧底是很危险的行动,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丧命,不是谁都可以做的,为了保护每一位警员的安全,这个人选一定要足够优秀,需要很强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需要机敏的侦查能力和应变能力。
“你凭什么觉得你比他更合适呢?”
“因为我不像。”
因为我根本不像个警察,教员也常说我整天跟个小混混一样,所以我一定比傲天更合适。
在最新的一次全校大会上,我因不守规矩且屡教不改,被开除了。
我背上提前收拾好的行李,转过身,穿过人群,朝着校门口走去。
我听见身后有人慌张的叫我“师哥”
我只坚定的向前走
一步也没停留
一次也没回头
一千年才换来的今生,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冒险。
放心,
这一世,我定护你周全。
(完)
【警察和我】给你个机会杀死我
正剧向,dbq我还是对深夜发疯才能想到的梗动手了,一些古里古怪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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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zhi哥这是你要的反派不,老扭曲了
回礼彩蛋是3k+龙sir的番外(从大年初七复工前开始动笔谁敢信这时候才写完,当然希望各位好朋友看完这篇留下喜欢和评论,命都快写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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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三当家回吉普岛了。”
对于帮里那些最为势众却最不受重视的小喽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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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三当家回吉普岛了。”
对于帮里那些最为势众却最不受重视的小喽啰们来说,帮里头的瞬息万变远比外人的事精彩,更不用说是事关几位当家人的话。
即便几分可能是道听途说,也是一点风声,霎时草动。
“有这种事儿?平时大家伙儿连他姓甚名谁什么来路都不知道,也从没有谁见他露过面啊。这是又要变天了……”
“八成是因为总部差点儿叫条子给一锅端了!之前听老人儿说过,咱们三当家是老帮主亲手培养的人,和现如今的大当家、二当家不合,老头子过身之后势单力薄,不得已才躲出去的。以前是暗斗,现在出事儿了,正好回来兴师问罪,能明着颠倒尊卑。这时候儿估计人都已经到总部了。”
眼见着有些传言没三两句的工夫就已经揣测得具体起来,有惜命的赶紧警告了一声,不打算再掺和:“别嚼舌头了啊——本来跟咱几个没关系,叫上头听见了不顺心,当咱活腻了!”
几人围一圈儿,要么一声嗤笑不以为然,要么点头附和非礼勿言,没容半点打岔的时候背后就传过来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差点招出一后背白毛汗。
“都挺闲是吧。”
适才暗地里聊得热闹,这会儿一个个都缩着脖子不敢冒尖儿,老实得过分,七嘴八舌地叫了声放哥。
天放来时没听着一干人贼眉鼠眼的谋算些什么,只插进来,瞅着一圈人辨认了半天,一抬手,指向了其中一个。众人顺着他所指各自让开,发觉延伸的方向是人群的最末,落在一个没怎么张嘴也不起眼的人身上。
面面相觑之中,天放将人一打量,半信半疑的,好像还有几分不过如此的意思,勉勉强强又问了一句:“你就是丧波啊。”
不止是其他人,刘波也没有想到天放的来意会直奔自己。他抬起头时,神情几分茫然,没有立刻答话,脑海当中迅速地梳理着自己最近几天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确认着有没有留下什么危险的疏漏招致了怀疑,进而来判断天放目标明确的来意会是什么。
“说话啊!”
“啊……是,放哥,我是丧波。”刘波瞄了天放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含胸驼背地欠了欠身,赔笑着赶忙应和,好像刚刚的片刻沉默只是胆怯所致。
对方则是不把他当个人物,对于刘波的印象也再简单不过了,不疑有他,抬手一拽,推搡着刘波的肩膀将人带走了。
“放哥,这是干什么去?”
“哪儿那么多废话啊!跟我走,办点儿事儿,不该问的别问!”
天放没有前话交代,莫说刘波自己,旁人也是缓不过神的,起初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要拿人当冤大头去,平日里刘波极少出头还逆来顺受的,请功受赏轮不上他可挨打受骂人人都爱推这个怂货出去,现在一听是有活儿可做,还是独一份儿的,花花肠子就都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怎么可能舍得让刘波这种小人物得上头的青眼。
可是天放只觉着一群饭桶眼力不见长,净不少碍事,骂了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滚蛋——”说完,一人给了一脚打发了。
刘波被天放有些暴力地塞进了车里,一路开出了市区,越开他越熟悉这条路。末了,这条路只能通往毒蛇帮总部的方向。
路上,他也有一两次试探性地问天放他们二人的去处、做什么,都叫天放骂了两句怪他多话给顶回去了,他也有些神神叨叨地夸大其词,自己交代了半天一些不该犯忌讳的事,让天放饶了他的小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放他回去,可说来尽是鸡毛蒜皮,怎么可能入得了天放的眼,让人更不耐烦,直叫他闭嘴。
稍加验证,两种可能。要么不是危及性命的事,要么就是连天放都不甚清楚的事。前者是琐碎,这样做显得有些太费周折,后者却意味着是天放的上级有意安排,还是不可以令更多人领会的秘辛,如果是这样,对于他这个向来无人问津的臭鱼烂虾来说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刘波秘而不宣,实际上心里又开始没底。
车开了多半个小时,把他从吉普岛的西郊拎到了东南角,目的地是总部但又不是。总部的外观伪装成了一家星级酒店,而天放带他去的,是酒店所在的这条街街角的一家小酒馆。
进了酒馆,里头光线昏暗,几面墙掰着手指头就能瞧见两处有扇小窗户,整体装潢花花绿绿的,颜色扎眼,是东南亚最老式的屋内风格,整个大厅瞧着大约只有四五十平米。屋子里没有什么客人,看生意的人见天放进来立刻起身,对着天放一点头打了个招呼,还挺礼貌,刘波当即看出这是对天放身份的认可,那么这个地方应当一样是毒蛇帮的地盘,他再想仔细观察陈列时却被天放发觉了他眼神乱瞥,紧接着脑袋就被扒拉了一下,叫他别东张西望的,步子跟着快了起来,利利索索拎着他往里头走。
那是在酒馆最里头的一个内室,门口有半面墙的竹帘挡着,没有明显的门框,门把手也是嵌在门体里头的不会凸出来,人们不在意的话恐怕根本不当这里有扇门、里头还会有个屋子。天放敲了两声门,里头立刻有人帮他打开,刘波还没悄悄抬眼看看就被撩起竹帘子的天放推了进去,门槛儿都没来得及抬脚迈过,他一栽,直接扑跪在了地上。
“当家的,您要的人带来了。”
“都出去。”
当家的?哪位当家的?
屋里守着门的人和天放都一齐应声出去,带上了门,刘波没有立刻站起来,低着头,或许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能遮挡住他思索的神情。
天放是二当家眼镜蛇跟前的红人,可是眼镜蛇有什么必要见他这么一个无名小卒。
他兀自思量的这一会儿时间,桌后,那椅背转了转,背向门而坐的人站了起来,走到了刘波跟前。刘波听着脚步声逼近,见浅浅的影子压了过来,连同那人身上淡淡的烟味扑鼻,立刻回神,哆哆嗦嗦地伪装成不敢抬头,也不吭气儿。
“抬头,看着我。”
“您……您是大人物,我哪儿敢——”
刘波撑持的玩笑话被对方分毫情面不给的冷笑打断。
“我们见过了,刘sir。”
如利刃剖冰,刘波骤然感到周身一凉,已然不受意识控制地猛然抬起头来。
龙傲天的脸。
“别来无恙。”
此刻,刘波眼神中的慌不择路成了真的,而人一旦见过了真实的流露,那么这之后什么是虚假的便就此无可遁形。
“龙傲天”显然很满意看到他这副模样,好整以暇地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刘波的脸色,他一丝一毫的心神波动都已经逃不过这双带有侵略之意的眼睛。
刘波倒是已经竭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调整自己的反常,重新又将头低了回去对直视那双眼变得更加抗拒,干笑了两声缓和:“您,您说什么呢……肯定是弄错了。”
“不承认啊……”
一抬手,两指一掐刘波的下颌,将这不听话的头又抬了回来,迫使两人脸对着脸。
刘波怔然。
这样轻浮的笑,以玩弄人心来取乐的脸,不该属于龙傲天。
“所以,我应该像他一样,叫你‘师哥’?是不是就可以了。”
2/
王锦蛇,行动恣意迅猛,性情凶狠暴戾。
“师哥……”
不,他不是。
“我像他吗?”
说不出这般带笑的语气是食人血肉的诡异还是刻意造作的暧昧。
刘波被拿捏着下巴,仅此而已,对于一个|警|察|而言根本不算是受制。他没有想到要挣脱逃开,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可即便如此,他也分得清楚心跳异常的原因是什么。
这不是在闹着玩儿,也不是在诈他的身份,更不是龙傲天昏头了来和他开这种世纪玩笑。
那个活在传言里从没有正式露过面的毒蛇帮三当家,长了和龙傲天,和一个|警|察|一模一样的脸。而刘波的卧底身份,在这样一个人的面前暴露得十分彻底,在无意之中陷入了一个避无可避的死局,并且通过常理来迅速判断,刘波还能肯定,除这位三当家以外这件事情目前为止恐怕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他正在被这位三当家牢牢地攥在手中。
太多怪异的事情一瞬间不由分说地灌入了刘波的脑海,他直觉他能够就此想明白一些事情,但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他立刻厘清一切的源头。
“三当家,”刘波咽了口吐沫,“我就是个小人物,不懂您在说什么。”
刘波的动作牵动了他颈侧的肌肉起伏了起来,好像给那一双钳制着他的手指有所回应,这很难不在谁的心弦上撬动。王锦蛇又笑了几声,似乎这一切都能激起他的兴趣。既然刘波不承认,他也只好奉陪,看看刘波究竟能把一出独角戏唱得多精彩。
“嘴挺严实,不见棺材不掉泪?”王锦蛇的双眼精亮,话里有话:“看来得想办法撬开才行啊。”
他又靠近了一些,刘波感觉到了他的鼻息就喷洒在自己的耳边,霎时麻了半边身子,下意识要退却叫王锦蛇发觉,出手绕到他背后一拦,言语,连带着一避一堵终至其中之一逃无可逃的姿态,更引人遐想。
一侧目,余光看向刘波时,王锦蛇的鼻尖蹭到了刘波脸颊,掌心下的脊背都僵直了刹那。这样不禁逗,惹得王锦蛇发笑。
“条|子要是都像你这样有意思就好了……”
他似是感慨,似是惋惜的语气,刘波一时难以辨别其所指,只接茬说:“三当家说笑呢。”
王锦蛇站起身来,不理他那套了,懒懒散散地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子,又抻了抻后背,好像和一个警察共处一室也丝毫不惧怕对方有随时暴起要了他性命的可能。
一场博弈,他们彼此之间都拥有着对方看不懂和想得到的东西,那么他们就达成了生意关系,用不着上来就是你死我活。
况且,在这之前,他就已经给过刘波杀死他的机会。
“在毒蛇帮十年……也没见你混出什么名堂来,充数挨打的时候倒是不少。家里头不是还有老娘吗?没钱没势,这么多年你拿什么在养家糊口啊?”
王锦蛇撑着身后的立柜半跳起来,往后一仰身子,轻盈地坐在了桌面上,坐也没个坐相。他的话也问得轻易,如同扯闲篇儿,可句句藏着刀一样利的挑衅,根本是明知故问。
“是不是干|条|子的干到你这一步,家属都受优待,这辈子都能衣食无忧啊。这么一说,我还挺羡慕你。就算是卧底,人都栽进泥坑里了,可只要熬到头,不管最后是死的是活的,名字好歹有一天能见得了光。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刘波暗暗听着,但没有搭腔。
某一瞬间,他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好。
如若是作为一个警察,他该规劝这样的人。那口中所说的艳羡,想象,愿景,都可以变成真实的事情,再者据他所见所闻,能吐露这些的人,总有那么七八分是发自真心的。而这个人的身份是毒蛇帮的三当家,虽然没有什么人能明明白白讲出这个人的过去,但单凭传言就可以知道他有许多不同寻常,这些如果能为警|方所用,对一切工作都极其有利。
可如若是作为一个毒蛇帮的混混,这些话他压根儿不该有胆子听。那是毒蛇帮的三当家,是个在帮里呼风唤雨,杀人如同碾死蚂蚁一样轻易的人。听了这样的话,代表着他要有命为听到这些话负责,要有命肯跟说这些话的人绑在一起。
这两样,在正常情况下刘波只需任选其一就好,但就是在他们两个初次见面的这短短时间范围以内,两人之间的关系在暗地里几经扭曲与拉扯,让他心中丝毫不敢轻易对哪一个选择有所倾向。
深渊就在脚下,可什么时候跌落他不清楚,好像从他见到王锦蛇的那一刻起也由不得他了。
而王锦蛇对此好像有一些心有灵犀,没真指望眼前这个卧底能有什么下文交付出来,其实仔细想想,有些话也不全是说给刘波听的而已。
刘波没出声,他也没有立刻说话。
王锦蛇的屋子也很小,也就十平米,比这个酒馆的营业区要逼仄上许多,虽然整洁,但桌子椅子柜子床,全你挨着我我挨着你,非常拥挤,除了门口——刘波现在跪着的这三五块小地砖,几乎没有一个能完整下脚的地方。只是这样小的屋,窗子却大,占了半面墙。这会儿正是黄昏,酒馆,也就是这间屋子的后身就是汪洋大海,安静下来时连浪卷沙滩的声音都可以听到,这时候细细观察投入房间的夕阳余晖,光都是像是经过海浪泡沫折射的那样五彩斑斓。
在阴暗之地发现了诗意,是可笑的,是会流血的。
反而言之,就像这个地方本该惬意安宁,偏偏它的主人是个深不见底的鬼魅一样,既割裂又讽刺。
王锦蛇的双眼失神,望着窗外许久一动也没动,片刻安静显得分外贪婪,而刘波则是不转眼珠地注视着他,一时间竟然也看进去了。
连王锦蛇已经回过神来时,他都还在发愣。
无他,因为这张脸罢了。
“刘sir。”
王锦蛇想到了什么,看着刘波的眼神又变回了侵犯,双眉一压,脸色登时冷冽下来,连带着屋中的氛围也迭至冰点。
“你把我当成谁了。”
他心火一燥,语气里充斥着厌烦,摆明了不喜欢刘波看他的目光才表达出如此不满,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借着这张脸的便利招惹的旁人。
刘波闻言也猝然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危险的事情。
即使是对着“龙傲天”,他也不该留下疏漏。至于王锦蛇虽问了这样一句,实际上不过是骂他得寸进尺、别给脸不要脸。刘波迅速收拾起那些脱离了把控的表情,眼神也立马闪开了,依旧是那个胆小怕事,在人上人面前畏畏缩缩的丧波。
“三当家,这儿……哪儿有条子啊。您那个称呼还是赶紧收回去吧,我不敢担着。”
这若是答应,可不知道造就的后果是他认下了这张与龙傲天极其相似的脸,还是认下了刘|警|官这个阔别已久的称谓。他与王锦蛇之间不过接触十几分钟,虽然有些事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了,可承认与否是另当别论的。不认则永远有退路,认了就是纯粹找死。刘波还没有轻易掉进王锦蛇偶然设置的小陷阱里头。
更何况,仅凭对王锦蛇的第一印象,已足见此人喜怒无常,为人处世大有几分我行我素的放诞,前一秒与你谈笑风生闲聊家常,后一秒一个不顺心就是阴狠的夺命刀。倘若打蛇时摸不准七寸,那就是一击致命的时机未到,决计不可以轻举妄动。
“是吗——”
王锦蛇跳下柜子走了过来,见刘波要退,右脚迈上来时便踩中了他的衬衫衣角,眼中带有审视地看着刘波。
“现在,毒蛇帮只有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要想活,最好让我舒坦点儿,要是动什么花花肠子就别怪我开你的膛。明白吗?”
3/
王锦蛇的意思,刘波当然明白。
从毒蛇帮的层面而言,他成了跟在三当家身边混的人,从最下等的喽啰成了一位当家的跟前的亲信,可谓一步登天;而若说他是一个卧底在毒蛇帮的警|察|,这就是在警告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王锦蛇盯在眼里,所以不仅是为了他的卧底任务,还是为了在身份随时被暴露于众的生死边缘间随时准备制衡敌人,他也必须以紧盯的方式回敬王锦蛇,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们之间的威胁是平等的。只是奇怪的地方在于,交给刘波这最为直接可以对王锦蛇构成威胁权利的人,恰恰是王锦蛇自己。
王锦蛇知道了刘波的卧底身份,却选择了对自己而言最为吃亏的一种处理方式来任由事态飞速发展,没有对刘波除之而后快,似乎将自己的不计损失当成了一种你来我往的等量交换。他既然这样做了,那么这样的举动会造成什么结果他不会不明白。刘波并不能参透王锦蛇肯做亏本儿买卖的缘由是什么。
这位毒蛇帮三当家的城府甚深,刘波对他了解很少,不足以判断他一系列行为说不通的关窍到底在哪里。
眼下唯一的办法,静观其变,见招拆招。
这之后他与王锦蛇几乎同进同出,表面上仿佛是上司与心腹之间的形影不离,实则是彼此对对方明目张胆的步步监视。
那是在第二天下午,王锦蛇领着他去了毒蛇帮总部,说是会会他那两位当家多年劳苦功高的哥哥。
车开出去,还拐上了大路时,刘波心底的不寻常得到了切实的印证。之前他与龙傲天接头时曾误入毒蛇帮的总部,彼时正好撞上了两位当家的都在,那时毒蛇帮出了卧底的风言风语传得正盛,上上下下疑神疑鬼的,两个人险些一并折在了那些多疑招来的试探当中。
王锦蛇说要去总部,可他以及警察所知的总部离酒馆不过半条街之隔,哪里需要开着车往旁的方向走远。
除非,他们要去的不是毒蛇帮的总部,可是他已经任由王锦蛇安排,王锦蛇没必要再在这种小事上费心去欲盖弥彰,那只能是往前探究,另有其他的缘故。
再除非,之前他与龙傲天进入的地方不是毒蛇帮的总部,那里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局……
有些事情串联起来,开始有了渐渐清晰的眉目,想到这些,刘波心头一颤,甚至遏制不住自己转而看向王锦蛇时,那因猜忌而生出的不可思议的双眼。
既然全部是局,那又有几人入局?
他记得那天,毒蛇帮另外两位当家的言辞之中透露出了他们是应了三当家的约而来,所以查卧底这件事在当天那个场合,更像是误打误撞的顺势而为,但在后来,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清查卧底的纠缠所左右,自始至终,这位三当家都没有露面的事情反而变成了次要。
而一直在其中暗暗引导局势发展的人,是意外被卷入其中,与这一群人十分格格不入的龙傲天。
回忆一下之前的传言是怎么说的?
没什么人知道三当家的行踪,此人在从前也极少显山露水。
就没有一种可能……其实那一天三当家如约出现了,只是没有人能准确判定他的身份罢了。
就此,一个可怕的、让人的心态可以近乎崩塌的可能性在刘波的意识之中愈演愈烈。
他的呼吸有些乱了节拍,分明一些事情他还不可以立刻验证,他还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可他却已经在为那个最坏的结局提前透支着内心不断涌动的悲伤。
刘波尽力地在不动声色,要求自己不可以在这种时候提前堕入情绪的漩涡。他低下头,不再去主动感知一些什么,到了毒蛇帮真正的总部,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王锦蛇身后,这个情景就与前不久发生过的事情相重合。面前是金环蛇与眼镜蛇两位毒蛇帮当家人,眼镜蛇的身侧站着天放,而他们都带着讶然地打量着王锦蛇,以及在王锦蛇身后的他。
可在这之前,王锦蛇所站的位置,是龙傲天。
“怎么了,我的两位好哥哥,怎么都不说话——”王锦蛇进了门,确似进了自己的家,其他人都还站着,他就已经挑了个舒服的沙发坐了下去,打量了一下左右:“这才几天没见,就不认识了?”
刘波心底轰然一声,有什么当真塌了个彻底。
“龙傲天……不对,你是——”大当家金环蛇大骇,又看了看刘波:“你们合起伙来框我。”
王锦蛇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时不忘挑起嘴角来奚落一番:“想让两位哥哥明白些事情可真不容易。我懒得费口舌了。”
可是受到这份奚落的人并非只有另两位当家人,还有刘波,或者说此时此刻,唯有他一个会为这般冰冷的事实如坠冰窟。
上一次与他接头的人根本就不是龙傲天,而是毒蛇帮的三当家王锦蛇。
王锦蛇对于而今的毒蛇帮而言也是深不可测的,例如面前的金环蛇、眼镜蛇,将上一次赴约引出的闹剧当做了王锦蛇与下属的联手耍弄,为此,大当家金环蛇身边最受信任的阿隋死于这一场挑拨,而二当家眼镜蛇身边的一把手天放,看似是效忠如一,实则处处替三当家王锦蛇帮腔铺路,暗地里根本就是为了王锦蛇做事的人。他日一切隐情尽数告破,任谁都不会喜欢这份脚踩面门的“见面礼”。
金环蛇的话音将将落下,王锦蛇感觉面门一阵风袭来,他仍旧闭着眼睛,动也没动。想都不用想,这是那好事又冲动的二当家拔出枪来冲到了他的跟前,枪口就对准了他的脑袋。
“怎么还生气了呢。”
他缓缓睁开了眼,神采奕奕的笑容就没有消减过,一抬手,轻轻搭上了眼镜蛇手中的枪管,握住了,好像生怕对方因为太过激动而对不准地方再走了火。
“我和两位哥哥虽然没见过面,可一上来也是你们先把我当成卧底了的,为了叫你们高兴点儿,我只能顺了你们的意思啊。”
“少他妈的来这套!”眼镜蛇朝一边啐了一口,“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难道我们还看不出来?!兄弟们平时斗几个条子还不够,你是要反天啊——要干什么!”
王锦蛇笑出了声来:“两位哥哥还真好意思跟我提条子的事儿,好像毒蛇帮现在眼见着要灭族绝种了,都是我闹的一样。”他坐直了些站起身进而笑容渐渐敛去,“打压我堂口的生意,你们也没省多少力气,彼此彼此而已……至于觉得有必要出面打声招呼了的原因也很简单,看不得两个草包断送了毒蛇帮十几年的经营。”
“小子……几年前是你做缩头乌龟跑了,我好心,网开一面也没对不起你什么,你倒蹬鼻子上脸?!找死!”
只是咆哮声未止,冲过来要对他动手的眼镜蛇就已经被他捉住了臂膀,一个发力把人摔在了地上,借眼镜蛇倒下时他用手捉住了对方的腕子,下了枪,拉开了保险直接对着眼镜蛇双腿之间的地面开了一枪。
震耳欲聋的枪声,能顷刻间让帮众俯首称臣的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讲什么不好,偏要动手啊……”
王锦蛇又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枪仍举着,枪口反过来对着眼镜蛇的头,脸上的肌肉却渐渐紧绷了起来,说话时,好像连口齿咬合都变得用力,带着股狠劲儿。
“当年干爹是怎么死的,别以为没人知道。你们没能力料理好毒蛇帮的家事,我当然不能眼见着干爹的心血毁在你们这些|王|八|蛋的手里——敢经手|贩|毒|的生意,这是你们在自寻死路,哪天命要是没了,那恐怕与我无关,是老天爷收的。假如在这之前非要争个你死我亡,不肯回头,反正我人在这里见过两位当家的了,有本事就来|弄|死|我,我等着。”
说完,王锦蛇垂下脑袋,将手枪的弹夹卸了下来,枪身随意一扔,砸在了眼镜蛇的大腿上,本来已经快要平复下颤抖的人又吓得一激灵。
他拿着弹夹,在手中晃了晃,好像在展示着属于自己的纪念品,借此,他环视了一周,见周围人无论身份是大是小,噤若寒蝉,可看着他的眼神却都变得复杂。
害怕,犹豫,憎恶,又或者欲除之而后快。
任何事情都需要有代价,都会尘埃落定。对此,他全盘接受,也期待。
“走了。”
“老三——”
听见了金环蛇喊他,他停住了脚步,但还是背对着人,没打算回头。
金环蛇的语气分明压抑着几许气急攻心,好言相劝显得格外勉强,旁人听着都累:“来都来了,咱们哥儿几个这么长时间不见,怎么也不留下来吃顿饭。”
“我还忙。”王锦蛇笑他拙劣,笑他急不可耐,于是从善如流地一弯身端起了桌上倒满了酒的玻璃杯,那酒是威士忌,燎得人从满嘴到食道都是火辣辣的。一口饮尽,他扬了扬手,杯底朝着几人示意之后行云流水地撂回了桌子上:“想动我也稍微费费脑子,别急着这一两天——别除了动粗没别的手段,太潦草。”
他说完,看着旁人的眼神都是怜悯,也没有在这里继续耽误时间的意思,似是可算完成了一件事的功德圆满,扭身离开很是潇洒。出了门,就听见屋里头,那玻璃酒杯被狠狠摔碎了的声音,连里头摔杯子的人的表情王锦蛇都可以想象得到。
老人说,王锦蛇是百蛇之王。它本身无毒,但能猎捕剧毒的蛇类,甚至以毒蛇为食。
多走出去了几步,直到回到了车旁边,该上车打道回府了王锦蛇才回了下头,是为了看看刘波的表情的。果然也和他想象的一样,刘波的眼神恍恍惚惚,脸都发白,而刘波在想些什么,他也一清二楚。
只是他不打断,不提醒,他乐于等待着刘波一举一动的变化,期待着刘波回过神来之后的反应会是怎样。
两个人隔着一台车,就这么干站着半天,刘波总算抬起头来时,眼睛望进了王锦蛇的眼中,倒看得对方一愣。
不是没设想过刘波的平静,只是这样普通又清正的目光显得一切事情都太过平淡。刘波绕开车走了过去,直接拽起了王锦蛇的胳膊往海边走去,先彻底远离这个耳目遍地的是非之地。
王锦蛇好奇他的举动,由他拉着走去什么地方,结果这一走就将近十分钟。
“老大,这么说的话上礼拜那个条子也是你?”
这是二人站住过后,刘波对着王锦蛇说的第一句话。王锦蛇看着他满眼的求知欲,似乎恍然大悟了一些惹人崇拜的事,他一时还真没搭上思路,竟叫一瞬间萌生在心头的错愕给搅合了一阵。
只是等他回过味儿来时,看着刘波的眼神又有些不一样了。可能是觉得这警察假如装腔作势起来,还真比一般人明白怎么耍无赖能打旁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对于王锦蛇而言就好比猫鼠游戏,但他自己习惯了做猫,即便对方是个明明身份早就暴露无疑还敢跟他玩儿心思的警察,也不能改变些什么。
大约是懒得拆穿刘波,也有意顺着他安排的戏码走下去,看看对方打算怎么圆一场早就偏离了走向的大戏。王锦蛇挑了挑眉,双手一插兜,还真答了:“不然呢。我要是真的条子,你还能站在这里?”
一句晦暗的话,可以解读的意思可太多了,但刘波似乎还是不接招,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设计之中,无论对手怎样刺激他。
他或许是个好演员,但也不是。
他想在大势之下把控局面,但大局还在,失控的往往是他自己——这分明是一个最容易由他做主的因素。
于是,王锦蛇只能听到刘波自顾自的惊叹和阿谀奉承,好像把自己卧底身份暴露的前因后果全都一下清除,这做法活像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自欺欺人,仿若自己装傻也就没人记得这回事一样。
譬如说一些什么,那时候的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自己能得三当家的提携,也没领会三当家拉着他装回条子的卧底,是为了给另两位当家的难堪,顺便,再表表自己以后一定跟三当家好好混的忠心不二的话。
假如刘波不是个卧底,而是个真的地|痞|流|氓,这个行为倒也没什么错。只可惜,他是个警察,这是事实。这样的投诚和被迫就范,王锦蛇乐于看到,只是也有觉得乏味的时候,他喜欢把丑话说在前头,可不想在任何人身上兜圈子来浪费时间。
他忽然抬手狠狠地搂住了刘波的脖子,将人拉扯到近前,因用力很猛,叫刘波一个趔趄,和他差点脸颊相贴。刘波既不敢梗着脖子蛮力同王锦蛇对抗,但也有个忌惮,有意识要往后躲,低眉顺眼地想动不敢乱动,话当然也就此打断。
“刘警官,你当然是要跟我混了……”
刘波的身量矮他一些,这个姿势他就算把眼皮翻起来也看不到王锦蛇的表情。可是这低声耳语透出的冰冷语气,已经威慑至极,一言不合恐怕就不会给人留什么好下场。
“你这些天得罪了我那两位藏不住事的哥哥,不知道多少人已经在盼着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离开我,你马上就会死。还有,你应该也不想被更多人知道你是个在毒蛇帮搅了十年局的卧底吧——那你可能会死得更惨。”
耳畔呼吸声渐重,像是毒蛇缠住了人的躯干,随时可以朝着人的动脉亮出獠牙,刺皮饮血。
这已经是第二次王锦蛇将警告放在明处来说。刘波沉默着听罢,却嘿嘿一笑,听着是碍于王锦蛇的威压,可偏偏话是没脸没皮的滑头:“三当家……您这是什么意思啊。您都不是条子,我是跟着您张罗事儿的,哪儿能是条子呢。”
王锦蛇心想这人倒是不少在文字游戏上费心,反将他一军,不过这种事对于他而言根本就不痛不痒。
放个条子在身边可不是养宠物,也绝不是因为他疯了。
王锦蛇撒开了手,推开刘波,整了整自己有些皱了的衣裳:“能在毒蛇帮混十年,刘sir应该是个明白人,也懂分寸。以后还是,活得下来活不下来,全在你自己。”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朝刘波笑了笑,刘波望着他明亮了些的眼神却有种不好的预感,紧接着,他就云淡风轻地说道:“对了,我和你们龙署长长得一模一样,你觉得我是不是可以借这点儿便利,做些顺手的事?”
“啊?”刘波茫然,“当家的,您连条子的事儿都知道的这么清楚……我这脑子不好使,听不明白,有什么要不您直接吩咐?”
“我是清楚。你们条子的事情没什么我不知道的。”
王锦蛇由着他装傻。
“因为我杀了他。”
到了这一句,还能接着继续将傻装下去吗。
“况且你没发现吗?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知根知底,只能证明他出卖了你。”
此时此刻,刘波才明白王锦蛇眼里明亮的光是代表着残忍的。锋利,恶毒,更出其不意。
他确实双眼一秒失神,呼吸滞涩一瞬,可他的处境和必须要维持的身份、完成的任务不允许他流露出多余的情绪与态度,所以,在王锦蛇眼中,他的震惊与无措,完全可以来自一个无名小卒对于大人物成了大事才会感到的赞叹与振奋。
“这是真的?三当家您说真的?”刘波的眼神乱摆了几遭,双手都有些发抖,好像是想拉住王锦蛇的胳膊一再确认,可不知碍于什么几次抬起又放下:“那……那条子找咱们麻烦怎么办?而且他们领头儿的死了,怎么最近也没听见什么风声,哥儿几个好准备啊!”
王锦蛇难得静静看了刘波片刻,没有急着立时表态。
毕竟对于一个警察来说,战友不知不觉间已经到地底下去了,而这个消息却是罪魁祸首坦言的,这本身就是灾难。偏刘波还要在敌人面前撑持,为自己的探求一些合理的能将故事圆回来的理由,为自己的活路极力铺垫,便更是悲哀。
王锦蛇应当从来不会用到“悲哀”这个词去看待任何事,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千万年还不都是这样?法治社会又管什么用。真活不下去那还是别活了,也就不用管许多好歹了。但是他肯将这个形容安在刘波身上。也许是这样的人他没见过,这样的事发生在这样的人身上,未来的走向是什么他永远无法十分准确地预判到。
“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王锦蛇耸了耸肩,无所谓的模样像是自言自语:“早死晚死、因为什么死,很重要吗?”
刘波不答。但对于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分明是继续装傻去迎合王锦蛇的心意才对。
看他这样,王锦蛇不介意,好心去体谅刘波的网开一面也只是一时片刻,下一秒又一转攻势回到原点,不再流露出那些并不属于自己的惋惜情感,继续道:“再说了,都已经十年过去了,你自己的师弟你都认不出来,都已经被逼着在我面前唱起双簧来了,他是死是活还重要吗……”
重要。
当然重要。
刘波垂首,袖口下掩盖着的手背因为五指用力至极,血管近乎破裂一般的要冲破皮肤的包覆。
王锦蛇接着说:“假如我想,龙傲天的死讯永远不会让更多人知道。”
从某个单一层面上来看,的确如此。
只是既然已经吐露,就只能表明他意不在此,更无所谓事情发展得愈演愈烈。
刘波抬起双眼,一再压制着自己的颤抖,说话时嗓子发紧,还是哑得不行:“当家的,能不能赏我口烟。”
言毕,王锦蛇就掏出了半包万宝路扔给他:“自己找火儿。”
这会儿上哪儿找火儿去。刘波接过来,眼神四顾,也不再出言去求,直接抽出来一根儿,掐了烟蒂之后往嘴里塞,生生把烟草给嚼了。
“要吃,就全都给我吃下去。”王锦蛇冷冷地开口,“没火儿不会再要啊。”
“吃您一回嘴短,哪儿能回回不知好歹啊。”
“你现在也是不知好歹。”
王锦蛇越发烦躁了起来,语速快了不说,压迫之意已经毫不掩饰了。
他朝着刘波走了过去,后者一晃神,瞧见的就是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当然是要躲,等到他掏出枪来时,刘波更是腿软了一瞬似的,往后退着踉跄两步。王锦蛇早就知道刘波会是这个德行一般皱了下眉,拉扯刘波胳膊的手劲儿都蛮横得很,显得更加不满,生生把人拽住拴在了自己跟前动弹不了,当把枪扔在刘波手里,对方还不知该不该接的模样接连要让枪脱手,直到被王锦蛇掰着手指头,枪彻底塞在他手掌心,连食指扣上扳机,都得是王锦蛇替他塞过去才攥稳当。
也不知这样的举动落在王锦蛇眼中究竟是装蒜还是真切有了惧怕。
“师哥呀……我给过你杀死我的机会。”
这样摹习着龙傲天的语气说出任何言语都莫名其妙地带着一种诡谲的蛊惑性,可偏偏除了那一声师哥,这场表达的落点始终带着太过沉重、尖俏的杀气,如同馨香中藏了毒,细雨中藏了刃,先假作无害,可人若沉溺,就是死路一条。
杀死他的机会。
龙傲天握着他手中的枪管,将枪口抵在自己的眉心,劝他开枪的画面,像是一道在他视网膜上不断频闪着的刺眼的光。刘波感到一阵眩晕,身子都跟着晃了晃。
那整肃端严的脸,分明带着一种最纯粹的神色,刘波不相信这是可以被轻易伪装出来的,如果再来一次,他依旧不会选择开枪。
时隔十年一面未见,他没有那个能力,没有那个资格,没有那个心气,去草率地选择龙傲天的生死。
警察的一生不该有私己的任性,上级的命令理应执行,敌人的危机理应用最简方式解除,自己的身份理应不计一切代价维护。但刘波只可能在这一件事上犯错,甚至无数次重来也要无数次重蹈覆辙,就算他已经知道了那个握着枪口,叫他对着自己眉心开枪的人并不是龙傲天。
在那一个时刻当中,王锦蛇算计的注定是一场不败之局。
他不可能动这个手。
无论截然不同的选择将招致的后果各自会是怎样。
所以……
“当家的,我是个最不起眼儿的混混没错,可您也不用一直这么臊着我。我胆儿小,光拿枪都发抖,那就是您叫我多少次朝着谁开枪,我也不敢啊。”
“没事儿,我也想着你进毒蛇帮这么多年身上没配过枪。你就拿着吧。”
王锦蛇松开手,见枪又在刘波的手里打了个滑差点扔沙滩上,也不再去揭穿些什么,垂着眼,刻意等刘波自己肯把枪拿稳了,才重重拍了拍刘波的肩膀,凑近,与他肩头相抵,又是一句耳语。
“杀死我的机会又交给你了,随你怎么用。”
说完,该交代的约莫也都交代完了。本来就已经是过去的琐碎事,王锦蛇自认为能花心思花时间和刘波纠缠,还凡事都有心情解释,已经是给足脸面、仁至义尽的结果了。那可是个同他该势不两立的警察。
没再多言,王锦蛇把刘波一个人撂在原地,随他是跑着回去还是自己想辙,开着车片刻没了影子,而直到四下重新只剩海浪卷沙的声音时,刘波还没能彻底清醒回来。
站到了太阳几乎快落山,涨潮明显,远远的浪已经快要漫到脚下,刘波抬起了酸胀到发沉的双脚,轻轻活动了一番,靠着一旁的礁石坐了下来,再一低头,看中了王锦蛇塞在他手里的枪。
枪其实一直没有真的脱手。
他快十年都没怎么摸得着枪,而且现在没有了别人在场,按说,他可以转瞬即逝地重新捡起自己本该有的身份来与世界相处片刻,但每每想到这件事,他就胸口发紧。
那海浪明明离他还远,怎么就会感觉自己已经被汪洋淹没,千斤压身不得喘息。
龙傲天,你到底在哪里。
你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对不对。
4/
刘波几乎痛恨自己的迟钝。
确认自己的卧底身份暴露已经过了24小时,他不仅没有立刻锁定暴露的关键问题出在哪里,一切来龙去脉他都没能迅速理清,混混沌沌的直到敌手有意暴露一些端倪他才恍然大悟,事态究竟发展到了何等恶劣的地步。
一周以前,刘波知道了毒蛇帮六大堂口的头目将在总部密会的消息,传递给警方,假如经过验证,这必定是一次难得的,能够将毒蛇帮一举歼灭的时机。这之后,刘波得到了龙傲天要求在任务当天直接与他见面、确认任务最终部署的信号。他如约而至,在他和龙傲天的试探之下,只能确认金环蛇和眼镜蛇两个人的动向,为长久计,彻底剜除毒蛇帮之流,当天并不是行动的最佳时机,全身而退是对于他们而言最稳妥也是最圆满的任务结果。
本还以为一切正常,末了却是连与自己碰面的人已经从龙傲天换成了王锦蛇都懵然不知。王锦蛇近同兵不血刃,就将他乃至整个东南亚对和黑恶势力打击能力玩弄于手,牢牢把控。
刘波知道自己的失职绝不是一句“假如不是因为那张脸”就可以模糊掉的,为此他要付出的代价,不知道需要多少人的时间、心血和性命来稀释,才能重新与敌人打个平手,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假如局面是不可能挽回的呢?这样的损失几乎是不可估量的。
王锦蛇的意思,是指龙傲天来与他接头前任务内容就已经暴露,龙傲天也因此殉职,不仅是这样,他的卧底身份、在毒蛇帮执行的任务细节等等,都已经被龙傲天如数交代。虽然刘波始终想不明白,两个差距如此之大的人,没有在一起生活足够长的时间,没有获得充足的观察,也不该因为一张脸的相似就可以靠简单的了解与模仿使举手投足、心思神采都做到浑然天成,但这一定程度上可以证明王锦蛇曾与龙傲天有过深层的来往。
刘波不愿意相信龙傲天的死是真实发生了的事情,他的卧底身份还有警方的部署被龙傲天出卖的这套话他也觉得尚有蹊跷,所以王锦蛇的说辞只是一种可能性。
或许六大堂口头目密会这条消息都是王锦蛇编造的陷阱,刘波传给警方的消息也被毒蛇帮的势力截下,为了揪出帮里的卧底,他收到的消息也有可能不是龙傲天传回的,这样一来,不仅龙傲天好好的待在吉普岛警署,整个警察一方都一切平安,这一周的时间与以往风平浪静的日子别无二致,就只是他自己一时不察暴露了而已。
两种可能性摆在刘波的面前,他无所谓此时此刻相信哪一种,尽快想办法自救,并完成自己的卧底任务依旧是当务之急。况且他的身份已经暴露,这期间王锦蛇的一双眼一定盯在他的身上,每一分每一秒的生命都有可能是他的倒计时,他既不能轻举妄动去与警方联系,也不能坐以待毙,要做好单打独斗的准备。
王锦蛇带着他出入了一趟真正的总部,除了那些撼动他心性的事情捶打着他的意志,他也并非全无收获。
比如毒蛇帮几位领头人之间如履薄冰的关系,比如王锦蛇的冰山一角的身份背景,最重要的就是金环蛇和眼镜蛇两人已经在经手|毒|品|生意的事,在这之前刘波对此闻所未闻。以他在毒蛇帮的地位,想要从传言中筛选出确切的消息来辅助自己完成任务,是很艰难的事情。现在,毒蛇帮的人敢涉手|贩|毒|,一旦找到证据,做好抓捕计划,整个毒蛇帮注定难逃法网。
这样危及命脉直逼存亡的隐秘事,被王锦蛇堂而皇之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想来王锦蛇已经下了要与另两位当家人撕破脸的战书。刘波在毒蛇帮时是个无名小卒,不在毒蛇帮时是个彻头彻尾的警察,说破大天,今天几个当家的谈的都是毒蛇帮的家事,王锦蛇没有带上他的必要,可是现在再看看,这一定是王锦蛇有意要与他共享的消息,所以由此推测,也可以探知王锦蛇暂时没有动他的原因和真实目的。
王锦蛇也在兵行险着,利用警察的能力,加上一些得当的筹谋,也许就能替他排除毒蛇帮内的种种障碍,坐上原本就该属于他的头把交椅。事成,毒蛇帮内再无异己,再杀了刘波这个潜藏多年的卧底,就手打击了警察的势力,以求能使毒蛇帮重回昔日景象;就算不成,也只是在帮内鱼死网破,左右王锦蛇咽不下被金环蛇、眼镜蛇轮番打压多年的这口气,早已不计代价,更不用计较、顾及刘波这个警察的死活。
刘波坐在海滩上,海风略过脸颊时带着湿意,似乎越来越冷了,手中的枪也冰得扎手。东南亚少见这样的气候。
能杀死王锦蛇的方式,现在就握在他的手上;能覆灭毒蛇帮的方式,王锦蛇明摆着暴露给了他。
王锦蛇性情狂妄,不把他这个困兽放在眼里,过分自信地以为他不会兴起什么风浪。刘波深思良久,这个买卖,他当然要替王锦蛇做,只是想和警察这般合作,价可高,没有那么容易。
“师哥。”
刘波一惊,适才还在沉思的脑袋对此未曾细想,都忘了自己出神时的下意识动作又是极危险的,就已经猛地循声回过头去。
果然他是无法对这样一个人有任何防备的。
刘波一轱辘爬了起来,来不及拍掉衣服上粘带的细沙,忽而局促起来的呼吸有些暴露了他的心绪。
“傲天……”
他看了看四周,唯有夕阳的颜色将树木、大海与滩涂染得血红。
人他再不会认错,可是如此见面的时间、地点和说话方式,都不对。
刘波有些慌乱无措。他看着龙傲天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走过来,没穿着警服,反倒是白t恤白裤子,一身儿休闲常服,再看看神色,是最单纯不过的轻快与坦然,望着他的眼神中带着留恋与坚韧,好像他们不是十年没见,一切都还是昨天,什么都没有改变。
恰恰是因为一切显得太过真实,仍然让刘波找不到任何的破绽,刘波才会紧张得心脏快跳出来。
“傲天?”
他不敢惊动似的又确认了一句。
谁知龙傲天只是眨了眨眼,接着看着他,疑问一般地出了一声:“嗯?”
“没……没什么。”刘波又忽然不想主动提起什么了,连忙否认着不接话。
可是龙傲天垂下眼去,看了看他手中的枪,后者回神,胳膊立刻下意识往身后一躲,顺手把枪别在了后腰。
龙傲天好像心领神会,眼底的神采黯淡了几分,问:“师哥,拿枪有那么不自在吗。”
“不是。”刘波并不看他,垂着脑袋好像叹了口气,眼睛只得盯着自己的鞋尖,跺了跺上头挂着的沙子,涩然说道:“你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师哥。”
龙傲天说得认真,非要站到刘波的面前来。
“你没有伤害过我,我都知道。”
闻言,刘波抬起头来,看着龙傲天的双眼有些湿了。他狠狠耸了耸鼻子,依旧回避着撇过头去强迫自己不要去将龙傲天打量个仔细,哑着嗓子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我也说不了其他的了,师哥。”龙傲天朝他笑了笑,进而走上前去,缓缓张开了手,虚着力气,轻轻将刘波抱住了,惹得刘波更为讶然:“你别难过,好不好。”
“傲天……”
刘波不敢推开龙傲天,也不敢回抱住龙傲天。他胸口发闷,就是难受。
有些话说得太过隐晦,隐晦到生怕人听出来指的是什么,真正残忍的是言语已经温柔到了这种地步,刘波还是立刻听懂了龙傲天的来意,更知道龙傲天的劝告是怕他为什么而耿耿于怀。
“我是不是在做梦。”
刘波不想哭,他还不能哭呢。
这回龙傲天没有回答。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抱在一起,连海与风的声音都无法打扰他们。
刘波还记得十年前他离开时,实在忍不住将龙傲天约到了海边,那时的龙傲天与现在一样,不必听他怎样说,只一句“我都知道”就默默地接受了一切。当年的毒蛇帮一样是龙潭虎穴,刘波怕龙傲天一去不返,所以不仅是打算自己去顶替了龙傲天完成卧底任务,而且还要尽一切努力换得龙傲天平平安安的留在有光的地方。
他们两个不一样。
龙傲天一定会是个很好的警察,不需要辗转,不需要磋磨,那些看得到看不到的远大前程都属于他也毫不过分。
可是龙傲天太过聪慧,也太过执拗,怎么会由谁来为自己安排好那所谓的一生安稳。
此时的刘波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责怪还是该后悔,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他压抑不住哽咽,靠在龙傲天的肩头时,眼泪已经渗进了龙傲天的衣纹之间。
龙傲天一出现,他就知道他好不容易撇开了王锦蛇告知的死讯,才在心中建立的另一种侥幸可能就此破灭了。
他们之间有太多事情是不用言说就可以靠心来相通,欢喜日子里,这叫幸运的默契,可是这样好的特质,好到连生死都可以不言说、不告别就让彼此懂得,就成了残忍。
“都是师哥的错……”
半晌,龙傲天退了一步,和刘波面对面站着,语气依然平平淡淡:“师哥不用担心我。”
十年前,龙傲天也想说这样的话。
“我很好,倒是师哥你,要注意安全——怎么能是师哥的错?”
“我……对不起,我认错了你,我不该认错,要是我识破了他可能你就——”
可能我们还可以有重逢的机会,不是在梦里。
如此连努力一下的机会都失去了的感觉,太无力了。
只是龙傲天笑而不语,对着刘波坚定地摇了摇头,依旧在用这个举动告诉刘波这不重要,他什么都明白。
“傲天,你到底做了什么,告诉师哥好不好?你在哪里,我不能连把你带回去都做不到!师哥想你了,要去哪里找你?”
能留给他们倾泻情绪的时间不多了,梦是早晚会醒的。
龙傲天回身,看向了大海的方向,好像这一眼能直直望到海的深处,夕阳的余晖本意浸染他的双眸,吞噬那里原本的光泽,可是却让他的双眼更加明亮,不掺杂分毫的杂质与浑浊。
“十年了,该收网了。”
这样,师哥能早点回家。
“傲天!”
刘波上前去拉他,却被龙傲天躲开了,拦住了刘波看向汪洋的可能,将滚滚波涛藏在自己的背后:“师哥,你不能留在这里,快走。”
“傲天,就一会儿,再一会儿好不好。”
龙傲天还是笑着摇头,不顾刘波冲过来紧紧抱住自己的双手,没有半点纠缠下去的意思,用了全力将刘波推开。
海浪拍击着水花的声音更加巨大。
刘波还想说些什么,却再也吐不出声音来,紧接着,他眼前黢黑一片,只能通过努力地挣扎喘息才能让憋胀的胸口找到一丝突破的可能,终于,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猝然坐起身来,趴在潮湿的沙滩上不断地咳嗽、干呕,吐出了两口混着沙子的咸腥海水,粗重地喘息了许久才让溺水的不适从身体中褪去。身后,海浪卷过的声音不断,冰冷的海水还拍在他身上,催促着他回到岸上去,他才回过神来。
用力地揉了揉双眼,刘波看清了这还是那一片海,他还在那个原地,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涨潮了,人快被海卷走,就快那样无声无息地葬身在深海他都不知道。
连去了梦里,龙傲天都在救他。
他被海浪重新推了回来,此时浑身湿透,身体也发软,连远离海岸都是连滚带爬的,沙滩上尚且干燥的地方都显得淋漓。
湿了正好,这样也不会有谁发现他的痛哭流涕。先短暂的,让悲哀随着海浪远去吧,哪天还会回来也无所谓。
刘波缓缓站起身,看看远处。
那是刚刚龙傲天望向的地方。
夕阳终于还是沉了下去,明亮的白昼终于还是不得已散去,换来了黑夜的执着坚守。
5/
连着四五天,吉普岛的暴雨就没有停过。天气都疯狂到了这种地步。
最近王锦蛇早出晚归,神出鬼没的,而刘波一直待在酒馆里头很少出去,像是个看家的狗,但更像是他惧怕被王锦蛇猜忌过甚,自己先把自己软禁来避嫌。这些天也不见有什么其他人在酒馆附近来往,连天放的面刘波都没有见过。他直觉认为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格外重要,所以事无巨细他都在暗中万分留意。或许不需要主动做些什么,能在猝不及防的意外发生时见招拆招就足够。
这天,不止是暴雨连珠,还有雷声风声夹在一起,呼啸着在各家各户之间穿梭,窗户被拍打得像是恶魔侵扰,这样的天气下自然少有人出门,闹得整个岛上更像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炼狱。
越大的雨,越能冲刷掉浓重的血色,越能掩盖罪恶的痕迹。
凌晨两点半,王锦蛇依旧没有回到酒馆。
酒馆里的灯只被刘波留下了一盏,他坐在最靠近大门的桌台边上,身子靠着墙,抱臂昏昏欲睡,耳朵依旧支棱着听,等王锦蛇再或是其他他猜不到的人到来。
风雨声之大,一些冒雨行走的脚步声其实很难真切地传到屋内。
刘波是被门推开时撞上墙壁的巨大声音叫得清醒的,紧接着就是嗙的一声,门框边上的吊灯因为被门板撞击得太狠而打折了吊环,落在地上变得粉碎,整个酒馆的最后一抹光亮被掐灭,瞬间陷入黑暗。
他起身,快步跑到了门口,门外黑压压的天空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打在了他的脸上,勾勒出了来人的身影,片刻,轰隆作响的雷声震慑着众生。
透过这转瞬即逝的极昼,刘波看到了破门而入的王锦蛇对他举起了枪,枪口就瞄准着他的眉心,隐约能看清眼神里写着深恶痛绝。
王锦蛇抬起左手,将雨衣的风帽摘了,水顺着雨衣的褶皱淌落得更肆无忌惮,随着他的呼吸,身体一起伏,都有雨滴落下,在门前已经积了一滩。他的脸上似乎也有水光,头发也被打湿了,小滴的水顺着发梢滴落下去,此时此刻刘波还能透过一丝微妙的夜色看到他的脸。而他右手的食指扣在了扳机上,沾了满雨水的武器变得更现寒光。
这样一看,反倒是刘波平静得不行,连枪口逼到了眼前都面不改色,站得笔直,稳稳钉在地上一般,甚至拿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面对王锦蛇的态度。
“你这是干什么。”刘波问道。
他的语气淡漠,与往日对王锦蛇的低声下气大相径庭,眼中丝毫无惧。
又是片刻沉默,王锦蛇仿佛压抑着愠怒,低声反问回来:“和眼镜蛇堂的火并我损失了那么多,是不是你挑起来的,给条子通风报信……是不是你干的!”
“假如你不说,现在我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别装蒜——我说过,你要是想活下去就老老实实的。这是你自己找死!”
“当家的,疑人不用的道理你也懂,你这样,是要你死我活不可吗?”刘波斜了一眼王锦蛇手里的枪,“听你的意思,另两位当家的已经急不可耐要至你于死地,当然了,你对那两位的态度应当也差不了多少。你想捣毁他们的生意,又想利用警察与他们消耗,好坐收渔利,这本就是玩儿火自焚的办法。当家的觉得我指使警察趁机反扑,也要看看你透给了我多少消息,我又有多少机会避开你的视线去联系警察?你与其琢磨要不要一枪崩了我,还不如痛快些,要杀就赶紧,不杀就继续养精蓄锐,接着谋夺你想要的东西不好吗。”
“你还只以为我在试探你?”王锦蛇冷笑,“再试下去,倒有可能是我的命先没了。我可是你的仇人呀,我杀了龙傲天呀……我怎么小瞧了你呢,你可是近在眼前,比谁都更有可能随时要了我的命。”
“王锦蛇,你是疯了吗——”刘波耐着性子说了许多,现在有些忍无可忍,加上一些博弈之心的左右,他将自己的怒火佯装得更强烈了三四分,对着面前的人吼道:“我,包括你拿来要挟了我这么久的龙傲天,我们要的是你们毒蛇帮永远滚出吉普岛,滚出东南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今天光要了你的命有什么用!现在究竟谁最想让你死,你不知道吗!”
这是两人较量已久以来第一次发生了激烈的正面冲突。以往面对王锦蛇那些得寸进尺的挑衅,刘波几乎很少接招,只是自顾自地装傻,今天转了性子,好像终于完全将自己摆在了一个警察的立场上与王锦蛇的压制抗争,不鸣则已,但凡显露,一来一往就足够展露出他们之间势均力敌的警匪关系。
可似乎反倒是这般直来直去,能让人觉出几分无懈可击。果然他们之间还是明枪暗箭全开张的好,痛快。
两人这般对峙一时,连呼吸都相互缠斗着没有谁落在下风,未消的风雨声都不曾盖过。
许久,王锦蛇慢慢放下了持枪的手,刘波看得清楚,对方的手有些发抖,站不稳身子似的往后退了半步。
刘波眼皮一跳,紧接着,听到王锦蛇松了一口气忽然就跪倒下去,身上软了直直往地上摔。他虽后知后觉自己对这番景状早有所预感,也骇然了一阵,下意识冲了过去跟着跪下来,双臂一捞将王锦蛇扶住了。只是王锦蛇的情况似乎早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顺着刘波的力气直接倒在了他的怀里,头都无可撑持地垂在他胸口,粗重又局促的呼吸传导在骨骼之间,让刘波对此感知得很是清晰。
不清楚王锦蛇这时还残存着多少意识,当务之急也不必多问了,刘波没怎么犹疑,半拥半抱着几乎是将人从地上重新提了起来,晃晃悠悠搀着王锦蛇站好,手不能离开人,只能顺势抬腿把大门带上关了回去,继而几乎是拖着,走三步绊一步将王锦蛇往屋子里头带。
摸黑回了王锦蛇的屋子,将他扶上床,刘波转而去开灯,这一看才见适才他们二人走过的地方淌了一路零零落落的血迹,再看看远处,门口的地面,血更是积了一洼。刘波看了一眼,又转而快步走回床边去。
王锦蛇的脸色可以说是惨白,脸上的水或许全是冷汗。那黑色油布上落的是雨还是血即便是在灯下用肉眼也几乎看不出来,直到替王锦蛇脱了上身的雨衣,刘波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上已经沾满了血渍,而鲜血已经从王锦蛇的左边胸口蔓延,早染红了大半边的身子,穿在雨衣里的t恤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这画面刺得刘波双眼一痛,紧接着令人恍惚的画面不断在眼前闪过,他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头皮跟着发麻,呼吸也窒住了一瞬。
他很难不会有片刻的错乱,很难果断将眼前的惨状曾发生在龙傲天身上的杂念赶出脑海。
刘波催促着自己回神,却也有些感叹王锦蛇能自己撑住一口气回到这里,竟然还保留着一份清醒跟他说了那样久的话,用质问来诈他的态度,直到确认了他的威胁等级尚且不是威逼性命的,才姑且对着一个本不该被信任的人松懈下来,才倒在他的面前,这实属奇迹。
怪不得王锦蛇一回到毒蛇帮,就引来另外两个当家人那种程度的忌惮。
王锦蛇的左胸中了一枪,从位置判断离心脏还远,创口还有角度,如果一点没有躲,这一枪绝对是奔着要害去的,对方摆明是想要王锦蛇的命。粗略来判断,弹头应该还留在身体里,需要尽快取出来,又加上王锦蛇失血太多,想活下来还是并不容易。在这种境况下,不论是谁只恐怕还有什么后招,必须小心谨慎,加上王锦蛇选择了回到酒馆,就更加证明这个时候不可以去医院。
刘波快速地做了一些简单的止血,中途思来想去还是给天放打了个电话,提醒他盯紧了金环蛇与眼镜蛇的动向,要是有余力,发现了有不该出现的人靠近酒馆也赶紧通知自己,而后,刘波硬着头皮,去翻找出了可以用的工具还有酒馆里备做不时之需的伤药、纱布、针线什么的,顺手捎上了柜子里头摆着的半瓶伏特加,只能先死马当成活马医,别无他法。
把消毒已经做到了可以做到的极致,只是不输血,也没有任何麻药的情况下,想要取弹头实在九死一生,难度太高。没有帮手,刘波只能找一些薄衣服来将王锦蛇的四肢绑缚起来,不至于叫挣扎起来伤上加伤,末了,刘波替他取子弹时,几乎是半跨坐在人身上一般,生怕压不住这人而出什么岔子。
刀切开伤口的那一刻王锦蛇就重新痛醒了,说是醒,起初约莫也只是本能地睁开了眼,身子果真不安地乱动了起来而已。就算这样,刘波竟然也能腾出一只手来,塞了块手巾在他嘴里,这人在这种时候不能乱动,也不能疼起来把舌头给咬了。
刘波已经动了最少的刀、用了最少的时间将弹头找到夹了出来,王锦蛇被刘波死死按着肩,腰胯被刘波用腿抵着,这个过程仿佛依旧漫长到令王锦蛇虚脱,只在开始时耐不住剧痛挣扎了片刻,接着就再没有那个力气,只是死死咬着口中的软布极力压抑着痛苦,将惨叫化为一些不可能消解的呜咽与闷哼。等缝完针,血也止得差不多了,眼见着王锦蛇应该能捡回一条命后,刘波甩了甩自己的满头大汗,再看过去,见他又已经昏厥,脸色因为失血过多加上痛到了极点变得煞白,只好在淋漓冷汗下的眉眼并不是死气沉沉。
在毒蛇帮这种地方活得下去的人都皮实。这一夜假如能踏实过去,王锦蛇能继续他的祸害遗千年。
刘波也松了口气,将身上带血的衣裳还有一切沾了血的布、单子全都换了下去,姑且先藏起来明天再找机会烧掉,手上的血也全部清洗干净,紧接着赶去将屋内残局紧着收拾了一通,把满地快要干涸的血迹都清理得一点不剩,该归位的东西都放了回去,还原得好像没动过一样。
他在酒馆里的屋里屋外来来回回好几趟,最后发觉窗外的风雨声似乎小了许多,这是几天以来终于感觉出暴风雨有了些要停止作乱的趋势。刘波将屋子里头的大窗开了道缝,酒馆里的几扇小窗也都大开,接着回来给王锦蛇多加了层薄被子,尽量不叫这人在最虚弱的时候受风,可也没办法,屋子里血腥味太重,最好尽快驱散干净,直觉告诉刘波,不知道后半夜会不会发生什么,就必须得未雨绸缪,要找到一切办法掩盖痕迹,把王锦蛇的伤情压缩到最少人察觉。
换空气换了二十分钟快半小时,刘波将窗户关上,隐隐飘着的残余下来的血腥味就留着叫潮湿的空气自己去消,他拿拖布把潲进屋里的雨水擦干净,环视了一圈整个酒馆,仔细思索了一番,确认没有破绽了,才回到里屋去。一进屋,刘波发现王锦蛇竟然这就醒了,正顶着锃亮的灯光和他对视,看神情还虚弱着,可那眼睛里头倒是清明。
“关门,冷。”
不必他来提醒,刘波也知道。带上身后的门,顺便将窗户也关紧了,拖干净地、擦干了窗,把最后这几样趁手的工具都搁回原处,一扭身,就又听到王锦蛇哑着嗓子,对着他悠悠说了句差不多句式的话。
“关灯,晕。”
王锦蛇失血过多,估计这会儿即便醒着也是头晕目眩,明亮的光或许刺眼得叫人更难受,只是听到这话,刘波在原地看着他站了片刻,忽然懂了王锦蛇旁的用意。
他也在防备着有什么后手还在赶过来的路上,所以王锦蛇要做的只怕也是不能被别人发现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连他今晚的行踪都最好被伪造为寻常。就比如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没有几个正常人会开着大灯不睡觉。
刘波暗道在神经过敏这点上,王锦蛇就算是伤重混沌的时候都是异常的清醒,远胜他人。
关好了灯,屋子里头重回黑暗,待到双眼适应了黑漆漆的环境过后,刘波看清了王锦蛇似乎几分艰难地抬了抬手,想他走近一些,他看懂了,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也不怎么客气,背对着王锦蛇坐在了床边的最角落,沉默着没说话。
“哎。”
王锦蛇又叫了刘波一声,后者回头看了过来,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前被包扎过的地方,一看就分明是警察才能做到的专业急救,无论是包扎的方式还是缠绕纱布的圈数、打结的手法,都讲究到一丝不苟。这一点,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可能。
“训练有素啊……刘警官十年没归队,手艺倒是没丢。”
刘波还是没有说话,但这在王锦蛇看来是实实在在的默认。回想起来,从他们俩开始打交道的那一天,都只是王锦蛇一个人在刘sir长刘sir短地挑衅逗弄,刘波从来不接他的茬,也从没有再出现任何举动、言辞能暴露出他的警察身份。可是今天却不同。这样的疗伤方式并不比刘波亲口告诉他自己是警察来得隐晦,这就是在承认自己是个警察。
王锦蛇不相信刘波会傻到一时助人为乐的好心泛滥,都不清楚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就无脑地展现出了自己是警察的事实。思来想去,王锦蛇只能揶揄他一句:“一直打死都不承认自己是个警察,怎么今天不藏着了?不能是为我要死了吧……弄得好像你还挺在意我似的?”
“你又不晕了?”
刘波很是镇静,冷着声回敬了一句,显然不想回答。
王锦蛇笑了笑,继而说得认真。
“为什么救我。”
“你不能死。”
一个不该问这种问题,一个答了也像是没答一样,驴唇不对马嘴。
可能是为了叫王锦蛇闭会儿嘴,刘波端起来了平时王锦蛇放在屋里常用的白瓷杯子,递了过去,晃了晃手腕叫王锦蛇好好瞧瞧。
黑灯瞎火的,当然是基本看不见的,见王锦蛇这样探头探脑的也不怎么方便,刘波解释了一句:“看弹头不是警用制式,整个东南亚都没有哪个警署还在用这种老旧的材料制成的弹药。”
“你用我水杯装子弹?我以后还怎么喝水——”
“这是重点吗。”
正色的氛围得不来丝毫正色的交流,不说成是诡异,却也足够叫人不舒服了。刘波不喜欢王锦蛇这种惯用的打岔伎俩,好像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当玩笑一场。反正身份的事情已经是摊牌了,刘波也不再继续跟王锦蛇面前装孙子,常常冷着张脸,什么话都直怼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你跟病号儿说话客气点儿。”
王锦蛇倒是不讨厌刘波这个样子,反而觉得新鲜,原来真正的刘警官平日里是这样的性子,直来直去的他更喜欢。
“你跟你师弟也这么说话?”他好奇了一阵,转而可能是因为夜里太过静谧,刘波的一些处事能力的确能传递给任何人一些安全感,王锦蛇又开始耐下心来,半是回忆半是感慨地念叨起了自己的事:“其实我也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就长了你们龙sir的脸。”
这话意味不明,指向了很多种可能,只是当下刘波自知没有必要深究细枝末节,粗略猜测,或许老帮主曾动过让王锦蛇取代龙傲天的心思,这样王锦蛇的相貌以及对龙傲天真假难辨的模仿就好解释了,不过至于为什么这样的取代没有发生,大概就是因为王锦蛇的不可一世,是连老帮主的摆布都不愿悉数听取的。
谁又肯真正成为一个不是自己的人呢。
刘波眼底晦涩,闷声命令似的说:“别在这个时候提他。”
“哈?”王锦蛇夸张地控诉着刘波的无情,继而换了个语气,讽刺地说道:“怎么……总不能你在乎我伤成这副德行的时候,想到他也有过这么一天,心里苦了?”
“你身上这枪不是我干的,反倒是没有我你现在已经见阎王去了。”黑夜里,刘波瞪着王锦蛇的脸,话中俨然是耐心快要耗光的警告:“我不介意现在反悔,把你的命再还给阎王。”
“呦,刘sir还真生气了?”
什么谬论。
杀人却没偿命,还怪罪苦主不该生气。
刘波再不想理他,又回归了以往不搭茬的模样,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往嘴里叼了一颗,自己拢着打火机点了。
黑暗中,打火机里冒出的火星攒出了一簇火,金沙似的黄色焰光描摹着刘波侧脸的轮廓,勾勒出了少半个剪影,烟头燃起的清灰抖落,灰白的烟圈破碎成了丝丝缕缕在屋中散去。
“能不能抽都得抽。一身血味儿……”
刘波好像知道王锦蛇一张嘴要赖些什么,直接出言又堵住了对方的嘴,还把手中的烟扔给了王锦蛇。
“自己找火儿。”
听到刘波这样说,王锦蛇差点咳口血给他看:“我说‘救命恩人’,别太嚣张啊——你这是跟我玩儿一报还一报呢?”
“知道就好。”
假如毒蛇帮里这些作恶的人能懂、能信奉一点点因果报应的天理,他们就该俯首就缚,承担他们欠下的一切债孽。
刘波很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自言自语一般的话,烟就又叼回了嘴里,不想再说话了,可是黑暗之中他没看清王锦蛇什么时候凑近到他脸前,将衔在口中的烟伸了过来,与他点燃了的烟头抵在一处,旋即吸了两口,呼吸声动,火星摇曳,化为了两缕青烟冉冉升起。
“嘶——”
王锦蛇用自己的方法找完了火儿,躺回去时扯得伤口疼,吱哇了一声,再看看刘波的表情,写满了“你丫活该”四个字,就差直接对着人骂街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锦蛇不去招惹他,踏踏实实自己抽着自己这两口烟,没再拿话逗闷子。王锦蛇说话,刘波懒得搭理,不说话,更好了。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下来,先后燃尽了手里这颗香烟。
其实王锦蛇的精神并不算太好,就算今晚注定是不能好好睡死一觉的,但也模模糊糊的打算休息一阵。他受的伤不轻,能这么快清醒还讲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自己乱动也影响很小,这样的生命力已经足够刘波称奇了。见王锦蛇闭上了眼,刘波不吵他,依旧坐在床角,累了就活动活动上身、略靠一会儿,心知这一夜是不能睡的。
果不其然也只过了不到半小时,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夹杂了砸门的声音,刘波心头一冷,站起身来就往外走,还不忘将屋门带好,到了酒馆大门,正正好碰上了门叫人彻底砸开,外头的喧闹霎时变得清晰起来。
开了灯,见来的是眼镜蛇,身后跟着天放,正给他使了两个眼色,再看看后头倒是没有浩浩荡荡跟着其他喽啰,只两个人气势汹汹的来兴师问罪,闹得这样抄家似的架势,也不考虑这样横冲直闯地来了还有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怨不得王锦蛇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位二当家,实在是个有勇无谋、外强中干的草包。
“二当家?您怎么过来了。”刘波哈腰陪笑,眼角似乎还挂着被意外吵醒的惺忪。
之前那通电话里天放极简要的给他讲了些今天的事,来龙去脉他大概了解了一些。
今晚二当家的堂口有单大的白货交易,叫王锦蛇亲自动手,挑起火并来给暗中捣毁了,眼镜蛇堂死了不少弟兄,只不过意外的是还有第三拨人玩儿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险些把两个堂口、明里暗里来的人都给一锅端了,王锦蛇自己都被放了黑枪,差点交代在那儿。
以刘波对警|方|办|案手法的了解,直觉王锦蛇的怀疑没有错,这第三拨人很有可能是|警|察的势力伪装成帮派争斗来搅局,但其实在众人眼中,这三边的势力究竟来自哪里也没什么悬念,战书都是明着下的,就看谁命硬能抗到最后,这个时候多懂一些成王败寇的道理说不定心里还能好受一些,能比别人多活几天也未可知。
“丧波啊——”
眼镜蛇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子,算是不叫自己的狼狈被人看去当乐子。
“怎么,眼镜蛇堂庙都小了,留不住你——偏要给他跪下当狗赏你口饭吃?不是真当了兔|儿|爷让我那弟弟成天享受呢吧?”
刘波一夜之间从一个眼镜蛇堂里头的过街老鼠,摇身一变成了三当家身边寸步不离的心腹,这样的异闻在毒蛇帮里不消一天的工夫就能传开,而且想要什么样的猜测都应有尽有。
不过归了包堆无非两种可能。
要么有手段,要么有身段。
从前刘波是毒蛇帮里的笑话,要有手段,早就上位了,哪儿用等那么多年还在混吃等死,那就只剩下这身子合乎三当家的口味,才给留在身边了的这种可能。
“真有那么好……改天叫我也尝尝?”
眼镜蛇走近了,脸都快贴上刘波的鼻梁,可是刘波还是要装作从前那样怯懦的模样动也不敢动,更不还嘴,尽管浑身紧绷随时都想着要往后退。这种反应搁在旁人眼中无论是逆来顺受还是羞愧至极都不重要,要紧的是要叫旁人既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又要相信看起来并不可信的。
“紧张什么!”眼镜蛇讪笑两声,重重拍了下刘波的胳膊:“今儿没那兴致——叫他出来见我。”
“二,二当家……您说谁啊。”刘波似是心有余悸,不敢抬头不敢看的。越是个废物模样就越能唬住人。
“别不懂事儿啊!”眼镜蛇翻了脸,神情变得尖刻起来:“给脸不要脸的臭|婊|子|,少他妈装傻!”
“二当家,三当家都已经睡熟了,您这——”
“他?!他睡得着?”眼镜蛇扒开刘波就往里头冲,“他今天晚上可是干了个不小的事啊!他能睡得安稳?!”
“晚上什么事……”刘波兀自念叨了一句,满是不解,又追了过去有意无意地拦住了眼镜蛇要往里走的脚步:“二当家您是不是搞错了,三当家的今天根本没出去过啊,能有什么事儿?”
本想着想尽一切办法将眼镜蛇糊弄过去,总之不能叫他见到王锦蛇,要是被发现王锦蛇受了伤,只怕又有得失控。但现在看来,眼镜蛇比刘波想象得更莽撞几多,当真万事只靠蛮力,任何谋划都抗不过一个只懂突进的人。
“老二啊。”
正是纠缠的时候,王锦蛇从屋里头把门打开了,半个身子都露了出来,身上穿得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是睡衣的黑色衣裳。刘波见他靠着门框,貌似是刚睡醒的懒懒散散站没站相,实则就知道他是撑不住的。这人能从床上下地,还自己走出来都是勉强到极点,这闹剧必须速战速决。
“大半夜的,多要紧的事情非不叫人睡觉啊?”
王锦蛇打了个哈欠,两只手插在一起揣在身前。
“兔崽子……我堂口死了六成的弟兄,你是活腻歪了,敢骑我头上拉|屎|了,啊?!”
眼镜蛇冲上来破口大骂,还是被刘波尽力拦着,紧接着,王锦蛇又讶然道:“呦呵!怎么死这么多人啊——哥哥也不早说,兄弟给你派点儿人手不就好了吗?这是叫谁给收拾了,鼻青脸肿的?要不要弟弟给你报仇去?都这个点儿了,您先回去该睡觉睡觉,有事明天一早再说多好。”
“呸!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二当家!”
“滚蛋——”
见刘波还在拉拉扯扯地拦着,眼镜蛇忍无可忍,一抬手照着刘波的脸狠狠扇了一嘴巴上去,打得刘波脚底下一个趔趄,头朝下一偏,嘴角都渗淤血,怔忡了一阵没话可讲,闷闷地垂着头受了这打。
那边眼镜蛇发了个狠,没爽片刻,再一直起身抬了头,就见王锦蛇已经到了跟前,还没容他反应过来,就被变了脸色的王锦蛇攥着胳膊抵着肩给狠狠摔在了坚硬的地面上,人差点就此散架,紧接着就是扬起手来再落下雨点子似的拳头,不仅是天放吓得去拉架,连刘波都倍感愕然,站在原地半晌没缓过神来。
直到天放喊了句两位当家的手下留情,王锦蛇才略略收了力气,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长吁了口气还不够,照着眼镜蛇的后颈、后脑又补了两脚,打得对方惨叫都变了音儿才喘着气退开。
“敢动我的人,二当家的未免也太不讲规矩了吧。”
王锦蛇沉声道。
“你吵我睡觉了。知道吗。”
眼镜蛇已经叫打得无力答话,更别说还手了。他心里当然是不会服气的,只奈何揍人揍不过,只能自作自受把火全憋在心里,别提那是何等的闹心了。
他这一来也许有试探王锦蛇的意思,可这么一试赔上的是自己,最后,眼镜蛇是被天放搀起来的,还东倒西歪地站不稳,倒是不肯就范地斜眼睨着王锦蛇的脸,恶狠狠的。
王锦蛇就当没看见,漠然地瞧了瞧天放,眼睛又回正,一抬下巴,说了句:“滚。”
“哎哎哎……”
天放点头如捣蒜,带着眼镜蛇慌不择路窜出了门去,临了回头看了刘波和王锦蛇一眼,那时眼神已是犹有他意。
少顷,确定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也没有旁人的眼睛盯在他们身上,姑且算是危机解除。刘波在一旁,王锦蛇的身后,敏锐地发觉他松了劲儿身形不稳,心一惊,当即踹了一把凳子过去,正正好挪到了王锦蛇身侧,接住了他要往下倒的身体。
这回王锦蛇是真的脱力,眼前一黑扎扎实实地摔进了椅子里头,坐也坐不住,屈着身,浑身都在发抖,手颤颤巍巍按在胸口上,冷汗又是满脸,脸色比适才还要灰败,喘|着粗气也|喘|不匀称,牙关紧咬,脸都皱在一起,全无刚刚揍人都不带停手的气势。
“真他|娘|的疼……”
刘波走过去蹲下身,拉开他的手,扯|开|衣服看了看伤口,那么肆无忌惮地抡拳头比一个行动自如的人还活分,当然是受不住的,伤崩开了大半,血疯狂地往外渗。
王锦蛇一抬眼,模糊的视线里是刘波靠近,他吞了口吐沫顺带着咽下了快破喉咙而出的痛|吟|,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下刘波|肿|起来泛了红的脸颊。
“打了你,不会还手啊。”
“打了我,别找你麻烦也成。”
“嘿呦——嘶啊!”王锦蛇本是被逗笑了的,谁知稍不注意胸膛一个起伏,就扯得他伤口剧痛,打趣人的声音也开始不稳了起来:“说得我好感动啊!”
“还能开玩笑,看来确实是死不了。”
“今晚没有谁是全身而退的,不叫他看见我毫发无伤,靠你应付,他才不肯罢休呢……”王锦蛇难得不再拿玩味当正题,解释着自己必须出现,必须出手,必须用一些极端的方法证明自己安然无恙的原因:“现在看见我没事,有他怀疑的。最好能猜忌到大当家头上,这要是斗起来就更热闹了。”
“需要我祝你心想事成?”刘波冷笑,“怪不得你能在这种地方活二十几年……”
“那你还在这种地方活了十年呢。”
也有传闻曾说:一地王锦蛇,十里无毒蛇。
6/
即便是有所领教,刘波也可以多次再感慨王锦蛇的恢复能力。常人要是伤成那样,能不能活都两说,王锦蛇却能才取完弹头睡了一个点,转脸就能挺直了腰杆子揍人,虽说过完了瘾也有得他受,但万幸伤口没有发炎的情况下,没养三五天就开始像没事人一样活动,只要他想,就不会让其他人发觉他身上还重伤未愈。
那天过后,来了几个眼镜蛇和天放的小弟,说是之前得罪了王锦蛇特地来代人赔罪的。只是这样认怂了也毫无诚意的表现,王锦蛇没可能满意,压根儿没赏这个脸,面都没见就打发回去了。要是依他的意,眼镜蛇亲自过来跪在他脚底下给他当踏脚他说不定还能考虑考虑。
梁子早也结下了,不差这一点点的表面功夫要不要做。
也是那天之后,刘波同王锦蛇之间似乎有了一层若有若无的不言自明,许多事做起来不需要什么提点,自然就有了心领神会的出手。这可能算不得默契,但是可以叫两人都各自放开手脚,也不用瞻前顾后规避些什么。
也由此,刘波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一些行动上的自由。
王锦蛇不看着他的时候,刘波常出门,去以往他最常去的一条小街晃晃,看会儿大爷下棋,又叫几个半拉月没怎么见着面的狐朋狗友拉去打牌侃大山,溜溜儿一下午就这么虚度了过去,而后,接连一个多礼拜,刘波隔三差五都会这么干,就像是恢复了他每天的例行行程一样。因为这十年大半的时光都是如此复制过来的,所以他诸如此类的行动,放在别人眼中只会觉得周而复始,还索然无味,就算是王锦蛇还有意安排些眼线盯着他,也盯不出他有什么要紧的动向,还会越来越觉得无聊,久而久之,盯人盯得麻木了就会松懈散神,甚至分辨不出来什么是常理什么是异样,对什么事都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抹过去。
这天太阳落山前,刘波又独自离了人,在巷口的一家报刊亭前晃了晃。
报亭也是这些日子他常来的地方,这会儿刘波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架子上的书刊杂志,又回了主窗口,和老板闲聊打趣。
“这一天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瞅瞅,连报纸都没什么可瞧的,全是白纸。”
“嗨!没事儿可登报就是天下太平,再好不过,白纸就白纸吧!”老板点着自己手里头的零钱搭腔,末了想起什么,变了个脸:“该多少人看报还是多少人,我照旧收钱就不错了。哎?你小子天天来我这儿蹭报纸瞧,也不见掏钱,这仨瓜俩枣儿的能赚你多少?”
报亭老板的声音在耳边,像是停不下来的嘈杂。刘波有意无意地翻着今天的报纸,的确大多都不是他关心的内容,直到翻到了吉普岛晚报,头版头条登着的要闻叫他手上一顿,刹那就是四周静寂,叫人心脏坠坠的,往下沉,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报纸头版头条的标题写着:告吉普岛民众之讣文——吉普岛警察署署长龙傲天,上任21天因|公|殉|职,时年31岁。
讣告的文字中对龙傲天的死因描述并不详尽,何时何地因何事而死被一些官方话术一笔带过,余下的大多是生平事迹的刊登公示,还有对年轻英才早亡的沉痛缅怀,最后,还有整个吉普岛各方单位,对|黑|恶|势|力的深刻谴责与严肃警告,对打击、铲除|黑|恶|势|力做出了坚决表态,并请广大民众配合相关工作,协助警方与社会毒瘤抗争到底。
刘波对着这段文字发了良久的呆,眼睛都直了,无神地盯着一处,眉微微蹙起,不自知地用拇指指腹一次又一次轻轻拂过了登在讣告旁边,龙傲天身穿警服的照片上。
“看你小气的……再往后我吃不起饭了可得管你要钱了啊!”那老板发觉自己滔滔不绝了好些话刘波还不吭气,只暗地里损他一毛不拔,勾起了多少年来顶不乐意的心思,这会儿不免多说两句严重些的话。
刘波听见了他抬高音调的话,忽的醒神回来,勉强笑了笑:“改天,改天肯定照顾你生意。”
他心不在焉,手上还端着报纸好似舍不得放手,搭茬都慢了半拍。
“拉倒吧你!”
之后,刘波是沿着公路从老市区往郊区一路走回去的。
路上他真正关注在脚下的时候很少,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想了很多。
讣告是警方文宣口进行的整理和发表,这一点没有问题。可是按照王锦蛇的说法来计算,距离龙傲天在警方眼中失去行踪至少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中间过了这样久半点动静都没有,一种可能,是警方始终没有放弃搜寻,并没有草率确认龙傲天的生死,又或者是另一种可能,是警方早已确认了龙傲天的死以及这背后发生的前因后果,这么长时间都是为了封锁消息才秘而不发。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唯恐会漏下谁不知道一样地刊登一篇信息并不详尽的讣告,在这样一个不前不后的时机,除去煽动民众的愤懑以求更有利的获得同仇敌忾的机会以外,这样的大张旗鼓似乎还带着其他的含义,引导着刘波的思绪。
直觉告诉刘波,龙傲天的讣告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目的。过去他只和署长单线联系,为了安全,没有其他的上线或下线,假如龙傲天或身死或失踪,他就成了一个断线的风筝,想要与警方接续上正常的联络,就要有其他的方法尽快补救。
这篇讣告就像是一种信号,类同于电报战争时代的明码呼叫。
与他联络的方式有变,龙傲天不在,也一定有了新的安排另派他人接手这部分工作。这样的告知方式,想来事出紧急。
想到这些时,刘波还差三条街就要回到酒馆,转而调转方向往总部走去,路上还尽量压住了步子,不至于让自己疾行的动作太过明显。
因为出了之前眼镜蛇堂出白货遭了火并阻挠的状况,为此二当家和三当家闹得极不愉快,这件事传得毒蛇帮里头尽人皆知,所以这些天各个堂口对内对外都很是紧张,就更别说总部了。刘波越是靠近总部所在就越是沉下心来,小心思量着一步步往前走,远远的,他瞧见了以前在眼镜蛇堂,天放手底下的一个小头目,叫阿强的,往日欺负人上瘾,刘波更是没少挨过揍。
看见他在总部附近晃荡,刘波忽然有了主意,快步朝着阿强站着的方向去,越来越近,直到一抬眼,阿强看见了他,他也跟阿强对上了眼,旋即扭过身子用更快的脚步一溜烟儿就要跑,一副狼狈出逃的模样果然勾起阿强的注意,更快地撵了上来一把薅住了刘波的肩膀,把他往回一拽,扑在地上摔了个扎实。
“丧波,这才几天没见就开始装不认识啊!”
阿强顶瞧不上他这副畏手畏脚连跟人对视都要发抖的废物点心,旁人都说他跟了三当家一步登天,招人眼红,没想到到了儿还是这副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不免更带了些蔑视。
“见了我你跑什么?我吃人啊?”
见阿强欺身过来,刘波照着他的裆就踹了一脚,一翻身爬起来继续跑,这叫阿强心头业火腾地烧了起来,一边忍着疼破口大骂,一边更紧地追赶上来,这回捉住刘波就掀翻在地,按着人打。刘波有意叫他揍,这会儿觉着疼了,就拿出更夸张几分的惨叫回应,片刻就招来了不少闲人、路人看热闹,不过因为阿强打得狠,他叫得凄,两人连滚带爬总扭到一处去,路边上的报摊儿都快给闹腾着砸了,哪有人敢靠近。
最后,直到刘波觉得差不多了开始求饶,掐准了阿强吃这份软,果然对方又补了几下子之后就停了手,对他警告几句又啐了口痰,满口嘘声地走了,叫刘波以后小心着点儿别碰上他,好像还意犹未尽似的。
等确认阿强走远了,周围不会有毒蛇帮的人在围着看,刘波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挨着打时,刘波的目光时不时瞥向周围围观的人群,尤其是那个被闹得没法做生意的报摊大爷。这会儿大爷躲在树后,用电动三轮临时搭的一个小报摊儿都快给掀倒了,一步犹豫三回地走出来,刘波有意在这个时候爬起来跟大爷对上眼,进而猛地扑了过去拉住了大爷的手腕,吓得人差点摔个跟头。
这个报摊儿在之前和王锦蛇来总部时他就留意过,虽然是个移动的点儿,但这老大爷常常出现在这里。
“求您帮我个忙,帮我报警……”
刘波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惨了一些,对着卖报纸的大爷央求道。
适才那打人不准还手的画面这大爷都看在眼里,自然心有余悸,不敢搭茬,一时不答应刘波也早有准备。
他快速地在身上搜罗了一圈,掏出来了一沓子钱,草草估摸一下数,够这大爷少卖三天报纸的。
“我受不了了……求您帮帮我,您平时是不是也没少挨这帮人欺负?”刘波见对方有所松动,立刻从报摊里头翻了一通,从狼藉中抄起了一张吉普岛晚报,拉过了大爷的手让他攥在手里:“您就帮我把这份报纸送到警署,其他的您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管,出了事儿也不可能找到您的麻烦,都和您没关系,求求您——”
老人家终归心善,花了好些时间细琢磨,确实没有什么能惹祸上身的机会,最后踌躇着还是应了他。
了了一件事,等到刘波回到酒馆时,天已经全黑了。
一推门,就见王锦蛇正坐在其中一个吧桌边上,倒着两杯龙舌兰,好像有意等着他一样,早自饮自酌半天了。
结果刘波风风火火一进来,朝着他靠近,二话没说端起一杯酒就干了下去,杯子重重放回桌上不知道冲谁拽咧子呢,细看看,刘波身上灰扑扑的,眼角还有擦伤,明显又挨了打。王锦蛇也有些没反应过来,眼睛都睁圆了注视着刘波,原本想盘问一番这人一整天上哪儿去了的想法也淡了,没问出口。
“我要杀了他们……”
这样阴恻恻的话能从刘波,准确地说,能从一个警|察口中说出来,还是有些震撼人心的。
况且,王锦蛇从没见过刘波露出这么凶狠的神色,好像这一刻刘波的心里头只剩下了私人恩怨,再也没有其他考虑,这叫他感到几分意外。
王锦蛇拿起酒来,又给他倒满了,期间探求的目光没从刘波的身上离开过。
“杀谁啊?”
刘波闻言,看向了王锦蛇,眉眼间锋芒毕露。
“你想谁死,我也一样。”他说,“我挨打挨够了。”
王锦蛇愣着神,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可了他的话,心下唏嘘了须臾,接着将重新倒满了酒的杯子往前一让,示意刘波可以继续,心里有些跃然的祝贺送给刘波。
他一向愿意欣赏一切所谓正义堕落、英雄折翼还有少年垂暮。
假如能被刘波邀请观赏一番,他倍感荣幸,一定会成为那个最忠实的观众。
再开口时形同在说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
“就快了。”
7/
王锦蛇言出必行,没有叫刘波等太多时日。
又或者,即使没有刘波,依他自己的筹谋,也该准备跨向最后一步去结束一切了。
毕竟屈居人下的日子,他也过得够够的。
“刘sir,你最好确定你的|警|察|朋友们是知道好歹的,不然我可不能保证在他们身上会发生些什么不可挽回的悲剧。”
说话时,王锦蛇正在酒馆里头的吧台后擦着枪,时不时抬眼瞥一瞥稳稳坐在卡座上转色子的刘波,冷不丁提醒了这么一句。
刘波听了,也只是轻笑一声,歪头瞧着王锦蛇讳莫如深的神情,反问:“三当家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心里这么没底?”
“怕你拎不清。”王锦蛇不屑,“上一个这么不识趣儿的|警|察|落得个什么样的结局,刘sir可是最清楚了。”
上一个……
刘波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花板,一口气闷在胸口,咂摸着这句话的滋味儿。
上一个因为拎不清,没顺了王锦蛇的意最后没得了好下场的|警|察|还能有谁啊,龙傲天呗。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我懂。”
刘波伸了个懒腰,说话的语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换得了一些如释重负一般,不过好在结果是“如释重负”,传达出来的意义显然在当下对谁都是件好事。
“借|警|察|的手把挡你路的人一网打尽,你算是有重大立功表现,警|察|为难不了你,你呢,送我个破获重大案件的功劳保我顺顺利利恢复|警|察|身份,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这可是咱们谈妥了的,双赢,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刘波说着点上了根烟,“十年没混出个名堂来,我也腻了,再干下去上头知道我存在的人估计都死绝了,到了儿别连个正儿八经的档案都落不下——现在多好,不就是当个保护伞嘛……”
他说得像是看破红尘一样轻而易举,也百分之百是冷静下来静静思考、权衡利弊过后才得出的万分慎重的结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刘波亮明了无数遍,懂不懂,那是王锦蛇自己的事。
现在摆在眼前、架住两人的事本就是成了互惠互利,不成反求诸己的买卖,又不是一个想做另一个不想做就能急流勇退的。彼此的把柄都握在对方手中,都是明白人,这样不断试探,不断警醒,实在没什么意思。
“三当家要是不放心,把你的人都安排在|警|察|的部署之后就完了呗……总拿话埋汰我干什么?”刘波心想话都说到这儿了,转而换了个口气,也学着王锦蛇跟肚子里打算盘的模样瞪着对方的双眼,话里有话地点明了一句:“别到时候你在帮里头‘拨|乱|反正’、‘恢复正统’了,回身儿倒给我一枪,我累死累活的还成了个冤大头,又算怎么回事儿啊。”
一番话换来了王锦蛇的朗朗笑声,直道刘波这么说实在是太看得起他了,之后手中的枪装好,弹夹填上,颠在了手里头。
“期待刘sir能兑现承诺。”
“应该说合作愉快。”
一路飙车行进,平整公路上都起扬黄沙。
毒蛇帮六个堂口的拍板儿人碰头的事情是真,只不过并不是在之前,刘波得到了消息又传递给了|警|方的那一天,而是今天。
这些日子毒蛇帮里头发生了不少事,不论是外敌侵袭还是内斗火热。假使如是放任下去,最后几家欢喜几家愁都很难讲,总有些人承受得起这样的后果有些人承受得起。所以这样的一次聚会,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是要解决一些琐事,让一切得到结果,画上一个句号的。
这回整个毒蛇帮众僚倾巢而出,却没人能真正沉下心来坐下谈天,这样做的理由说是为了方便讲话,最后还真没人肯先进到室内去踏实坐下,反倒在总部外头聚齐,浩浩荡荡好几拨人站在大路上,无非就是怕关上门动起手来谁都跑不了。
正好,王锦蛇和这些好兄弟解决问题的方式恰恰就是能动手绝不动口。举着枪,才是最好的说话方式。
三当家手底下的人围了总部的时候,所有身上揣着家伙事儿的都把趁手的东西端了起来,可能是针锋相对的示威,也可能是色厉内荏的最后自保。这样,才好看见所谓人性百态,张牙舞爪说这是个疯子的、破口大骂王锦蛇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的,再或者本就心里头有个惧怕当即做好了俯首称臣的准备低头认怂的,可以说是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应有尽有。
他看了看周围这些自己跟自己都能吵一架的人,最后目光在金环蛇和眼镜蛇中间徘徊了一阵,落在了眼镜蛇的身上,忽然说:“不急不急,一个一个的来。”
“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金环蛇咬牙切齿,声音狠狠压在喉咙里,双眼猩红。
他这个问题叫王锦蛇很是惊讶,满是疑惑地看了看对方,又转了转腕子告诉别人自己手里拿的可是枪。
“清理门户啊。”
旁人却笑他用词荒谬,论清理门户,哪里轮得到他。
王锦蛇不急不恼,另一只没拿枪的手一抬,紧接着,刘波见了走了过来,往他手中递了部手机。那手机是王锦蛇自己的,与警方的一切联络都依靠这样东西,在王锦蛇的眼皮子底下进行。这时,手机在王锦蛇的手里头打了个转,他给自己的两个哥哥看时,有几分茫然地提议道:“我说话不管用,要不我们报个警?”
“你别是真疯了——”
“这又怎么了!”王锦蛇也跟着提高了声调,打断道:“我说的话不管用,我还不能迷信个有事儿找民警的话了?!哎,要不你们把自己那些个白|粉|的生意也说给警察听听?看看这个门户谁来清,试试他们到底更乐意带谁走?”
毒蛇帮里不知道多少个堂口都牵连其中,假如王锦蛇拿了任何一样把柄,捅出去,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拾掇到最后就只有王锦蛇一个人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好像由他来接手毒蛇帮才是顺应常理。
可是到了这一步,谁咽得下这口气。
从此再没人有二话,是只动手不动口的没二话。干嚷嚷不动手那就等于挺尸等死。
不过这架势还没拉开,几个抬着水果箱子的人横插进来,将东西撂在众人跟前,还押着两个浑身捆得结实、早叫打得鼻青脸肿的喽啰按倒在地上,就又将灼热拽到冰点,一切变为僵局。
王锦蛇站在一个箱子边上,蹲下身,直接将水果箱外头几层正常的包裹撕扯开,紧接着站起来照这箱子踹了一脚,倒下时,里头的榴莲滚了一地。他抬手,手背蹭了蹭眼角,紧接着,见刘波踹了其中一个人走过去,推了一把就跪在了这些榴莲中间。
“来得正好。”王锦蛇用枪一指满地的榴莲,“开了它。”
结果那叫五花大绑根本腾不出手的人磨叽了半天,最后看看刘波,又看了看王锦蛇,为难着没吭气儿,惹得王锦蛇把枪顶在了他的脑袋上。
“用脑袋开。”王锦蛇好心提醒道。
这之后的惨状自然不必说,一个脑袋最后只够开那么三五个的,见人没了意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王锦蛇也觉得够了,只端起来了一半沾了血的榴莲壳给诸位瞧清楚些。
那里头的果子被挖空了,装的满满都是密封起来的黄色塑料袋,白色粉末充满其中。
王锦蛇嗤笑:“咱们也都学学,这东西还能往哪儿藏啊——”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看到那天损失惨重还查不出究竟是被谁摆了一道的眼镜蛇突然崩溃着咆哮,想到自己不仅吃了这辈子没吃过的大亏还挨了揍,一时都失去了心智似的不受控制,发了疯地要去掐人脖子、和人拼命。可是眼镜蛇还没能近得了王锦蛇的身,原本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天放猛地扬起了手里头的钢管,照着他的后脑就抡了下去。
众人都能听见头骨碎裂,好像巨响一般的声音,一时间,偌大的空场陷入死寂。
而眼镜蛇被打得身子都扭了半圈,回过头,脑后血流如注,他浑身僵死,却不肯倒下,眼睛几乎快瞪出来,直直地盯着天放漠然的脸,神情中书写着不可思议。天放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有丝毫的神色变化,叫与他对上视线的任何人都心底发凉。
天放面对着眼镜蛇向前走了一步,抬手一推人肩膀,对方也就再也站不住,直挺挺砸向了地面,只是仍闭不上眼。
这下没有人看不明白二当家身边最受信任,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人,是三当家的耳目。
这样不知道埋藏了多少年的秘密在这一刻被揭露,谁不会觉得背后有刺,谁还会踏踏实实地信任手下的人,谁又知道反抗会得来的是什么呢。
这位三当家的手究竟都伸到了哪里,恐怕没什么人敢好奇下去。知道答案的代价太过高昂。
王锦蛇缓步走了回来,一抬脚,踩在了眼镜蛇的脑袋上,支着身子又一次看了看周围不堪一击的人们。这回他沉默着,旁人也不敢出一声。
末了,这些人影在王锦蛇的眼中,变成了一群待宰的绵羊。
“来吧,剩下的交给你。别搞错人了。”
王锦蛇一扬下巴,示意刘波该卖卖力气了,后者并不推辞,重新把手机接回了手中,却没有对手机做些什么,反倒是抬手揉了揉耳朵,将头往领口处一偏,颔首下来淡淡道:“各单位,展示。”
刺耳的警笛是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像是一张罗网,网中的魑魅魍魉都逃无可逃,而比警笛更加刺耳的是毒蛇帮众人的惊呼与逃窜。
“是条子,有条子!”
“三当家!我们以后做牛做马认你是老大,饶我们一命——”
“你们怎么敢找来条子!真是不活了!”
王锦蛇无意去理睬这些人,反是怪异地看了刘波一眼,似乎为了这事超出他的掌控而不满,看着刘波的眼神中又开始充斥着判断与审视。
“你和|警|察|之间不是用电话联系。”
面对这样的陈述句,刘波只是笑了笑,劝人安心:“警|察|有|警|察|的手段。当家的,您想合作,总要与时俱进。”
没待到王锦蛇在乱中参透刘波额外与|警|察|联络的通讯设备是哪里来的,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样的计划可能早已在他的视线范围以外悄悄成行,整齐又如潮水一般的枪声仿若响彻吉普岛。
是整个吉普岛|警|署|全员出动,清剿毒蛇帮余党时无形的号角正在鸣响。
毒蛇帮总部所在的一整条街,从前一天夜里就做好了封锁的准备,这些人来时平静如常,没见什么异动,可人来齐了,这么多人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你争我斗上头,再没有谁察觉到这一条街根本没有其他人烟了的异样。
整个总部被身穿|警|服的|武|装|群|体淹没不过是几十秒之内的事情,不论是想法子逃跑还是同归于尽一样的反抗,毒蛇帮顷刻间显露出了乌合之众的本色,乱成了一锅粥,再天不怕地不怕的放诞此时此刻也不值一提。瞬息万变间,王锦蛇与刘波相对而站的地方成了最远人清净的一块空场。
推搡与制服之间,金环蛇心头杀意直指王锦蛇的时候满眼的红血丝都显露着恨之入骨,见他与刘波说话时分神,抄起手边还算趁手的家伙伏地而起,一番要清算的账算得玉石俱焚。
而站在王锦蛇身前的天放看见了,拉开王锦蛇往一旁一闪,叫对方扑了个空,一回身,天放手里的钢管再次挥了起来,只是这一回没有一击即中,一个枪托铲了过来立时令天放吃痛,管子脱手,紧接着就挨了一肘击,脚下受人一绊,猝不及防时就已经被冲过来的|警|察按倒在地拷住了手,失去了反抗能力。对面,金环蛇也是一般,成了个要被盘问出口供的战俘,在地上挣动也无可转圜。
“当家的,第一次合作就给您透了底的伙伴可不多,都这会儿了,赶紧叫你那边儿的兄弟们动起来吧。”
刘波眼角带笑,站在原地观摩了片刻这一场胜局,平静地望着王锦蛇。
“三当家——条子不能信!”
这样一暗一明的提醒,王锦蛇被打醒了一般猛地侧目,看向了刘波,反应亦是极快地握紧了手中的枪,抬起手来瞄准刘波的身躯。
几乎是同时,刘波反手撩开衬衫的下摆,从腰侧掏出枪来砰的一声朝着王锦蛇的胸口扣下扳机。
电光火石,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给敌人留下造就生死威胁的机会。
王锦蛇按向扳机的指尖抽搐了几下,蓦地无力,整个手腕都软了下去,枪脱了手,而他看着刘波,看着刘波手中隐隐还冒着烟的枪口,眼中惊愕未散。
这样的人,怎么能允许蚂蚁在瞬息间出枪来与他逼命。
可是刘波转了转自己的手,黑洞洞的枪口拧转,宣告着些无声的理所当然。
他看着王锦蛇的双眼,言辞依旧平静,讲着一句他早就想说的道理。
“这把枪在我手上,我迟早是要开枪的。”
刘波心间有滔天巨浪翻涌不止,可越是如此,他的语言、眼神就越是平淡。
“三当家,我这‘手艺’确实没丢,您给我的机会,我也从来没放走过。您觉着呢?”
王锦蛇突然笑了两声,这一口气顶上来,半口堵在喉咙里的淤|血|咳了出来,继而被后来居上的剧痛压倒了身子一般,不由他肯不肯,都再也站不直身子,对着刘波跪了下去,弯身时,胸|前|伤|口处汩|汩|涌|出的|血|洒了一地。
“够狠……够狠呐……”
他还在干笑着,气短虚无,也挡不住他此时给予刘波的几句赞叹。
“要是你的好师弟也出枪这么快——我早就是这样的结果了,哈!”
刘波双眼一眯,两个箭步冲了过去,提起了王锦蛇的领子不准人倒地,这人已经如同肃秋杀尽的残枝败叶,任由风将其摇晃,只是眼睛仍是晶亮的,带着来自地狱的嘲弄,针对着看向他的每一个人。
他死死攥着王锦蛇的领口,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逼问道:“龙傲天呢……”
“死了啊。”
王锦蛇笑他问了句天下第一好笑的疑问,嘴角笑意更深,讽刺着对方机关算尽也算不清楚这最简单的结论。
“尸首呢,我问你尸首呢!藏哪儿了!”
“藏?”王锦蛇的眼瞳有些涣散,“我为什么要藏?你会留着当吉祥物吗……”
刘波忍无可忍,扬手就是一嘴巴下去,打得王锦蛇本就快弥散的意识更是要瞬间堕入黑暗的深渊。
“我再问你一遍——说啊!”
可是回应刘波的依旧是王锦蛇明目张胆的笑脸,和三缄其口的沉默。
他听见了刘波几乎失控的诘问,忽然觉得自己也没有满盘皆输。
如此对峙了一时,刘波见王锦蛇忽然缓缓摆过了头去,不是脱力所致,而是目有所及地看向了他们身侧的方向。
只一秒,刘波就意识到王锦蛇的目光,绝不是落在清剿战场中来往交错的人群,而是穿透过无数身影,望向了那无边无际的蔚蓝之海。
那天在梦里,龙傲天也曾看向的方向。
答案似乎震耳欲聋。
“你——”
刘波喉咙一紧,嘴中也开始泛起了往眉心窜去的血腥味儿,目眦尽裂,自绯红的眼底,淌落下来了一滴替代了鲜|血|的眼泪。
“你……”王锦蛇的生息弱了下去,“去公海,找他呀……”
他几乎瞬间失语,而王锦蛇依旧在心底保留了一分大获全胜的酣畅淋漓,即便被刘波猛地摔回了地上差点短暂地失去意识也并没有耽误他放肆的笑意洋溢在脸上。
那笑声在刘波的耳边无限放大,像是要刻进他的骨缝之中,成为梦魇一样吸蛀着他的精神。
够了。
刘波恍惚着,依旧稳稳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王锦蛇的心口。
穿胸透背的两枪,一切死寂,血|色|染透了刘波的双眼。
持枪的手垂落身侧时,刘波浑身发冷。他的心口如碎帛裂缯,猝然袭来的滔天剧痛像是匕首剜折了他的心脉,痛得他喘不过气,腿都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差点跪在王锦蛇的尸|体|边。
他捂住了心脏的位置,手攥成了拳,咳得想吐,想着干脆让这样的力道一同穿透了自己的心了事吧。
死无全尸……
落得个……死无全尸?!
“刘警官!”
几个完成行动与刘波会合的|警|察|赶了上来,以为他负伤,争先恐后地扶住了他,只是他自己抬了抬手意思是不妨事,躲了躲旁人的关注。
他只想逃。
“我是受总署委任,临时下派代龙警官行署长一职的王世昌。您是刘警官吧,辛苦了。”
来人是此次行动的总指挥,此时摘了耳机,赶到了刘波面前与他交接。
刘波仍然双眼无神,机械地看了看对方,点头,应下了担负了加倍沉重的身份,说:“是我。警|察,刘波。”
“王锦蛇堂的余党在行动开始之前已经被拔除了一切通讯通路,现在全部被我们控制,总部其余五个堂口的帮众没有漏网之鱼。”
那时警署中收到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吉普岛晚报,头版刊登的讣告提醒着|警|方这通报|警|的不同寻常,他们就确定,这是来自刘波的联络,通过追查这份报纸的版号、编号,找到了从邮局提走这一批报纸的商贩,究其来源,顺利锁定了毒蛇帮总部的确切位置,而在那之后,那个卖报的大爷配合警|方行动,将报摊让了出来由特勤顶替,监视毒蛇帮总部的一举一动,还建造了与刘波联系的临时点位。所以,今天的周密部署,并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
再向前回溯,这份计划的制定者正是已经为此殉职的龙傲天。
刘波在毒蛇帮身份尴尬,检索消息,传递密报,每一次都是一整个吉普岛都在冒着死神来临一般的风险,而想要一举击溃毒蛇帮的根源,就不能用过往的思路来处理这项工作。
于是,经过几番深入,几番侦察,龙傲天意外发现了毒蛇帮三当家的行踪,进而,那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更是引起了他汗毛倒耸一样的警惕。
动作稍有迟缓,将面临的危机是什么,龙傲天不甚清楚,但他可以意识到任由发展就是无可挽回的结局。
王锦蛇眼高于顶,性情更是刚愎自用,是以,龙傲天稍稍显露一些破绽,他便坐不住,出手反制一成,不免就要打起挖出卧底、利用|警|察的弱势来达到自己目的的主意。
龙傲天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把自己送给毒蛇帮,而后在将死边缘将|警|察|的部署全部透露,看起来是出卖了所有人的和盘托出,可却是在用无所保留地亮明底牌后,在敌人掌控一切的情形下再发起致命的打击。
这样坦途似的计划脉络,怎么会有失手的可能。
至于龙傲天身死过后的事要如何发展,计划要如何进行,一切就在刘波与王锦蛇的交锋中暗暗生发。后面的事,不曾打过任何招呼,没有任何准备的可能,就全都交托在了刘波的手中。
赌的只是他们十年分别也未曾消磨的心照不宣,赌的。只是他相信刘波能够做到他认为刘波能做到的一切。可悲哀的是,偏偏这真的就是最容易成功,又可行性极高的计划。
最小的损失只是龙傲天会死而已。
仅此而已。
“他……”
刘波一开口,心还是痛得他说不出口齿健全的言语来,只能靠拼命组织、拼命控制,才堪堪像是人的谈吐。
“他说了什么。”
“龙警官临走前……将您十年来封存在机要室的档案托付给了我,说等您回来,让我们替您将内容补全。没留下什么特殊的东西。”
王世昌的话也郁闷下来。
“还有,他请求我,代他,代表吉普岛警署全体,欢迎您归队。”
说罢,王世昌朝刘波稳稳地伸出了右手,希望与他交握。
那来自战友的认定,叫刘波眼中光辉闪动。
基本的礼貌与龙傲天的嘱托催促着他抬了几下手,可是几经无所着力,总是放回身侧去,最后一次马上就要握紧了对方掌心时,龙傲天的身影倏地从他的眼前闪过,让他呼吸一窒,怯懦地后退了半步。
刘波闭上了眼,不愿意谁看到他无所压抑痛苦的表情,进而缓缓地弯下身去,朝着对面的人,对面的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收网了。
他也回家了。
8/
一天两天三天,不知道最后究竟过了多久。
每天都有轮船、搜救艇穿越公海,可是从没有哪一队人打捞上来龙傲天的遗体。
刘波这日黄昏时,走着走着到了之前毒蛇帮的总部,现在被改建成了救济所。他对这个地方本不该留恋,但他还是来了。
沿着公路,一路下沉,眼前还是那片海滩,他将路上临时兴起从鲜切花店买来了一捧红玫瑰一并带着,这会儿却肯撒手,就放在了一边,还是靠坐在同一块礁石上浅眠。
可是这回过了一整夜,他醒了睡睡了醒,都没能梦到龙傲天。
连在梦里告别的机会都没给他一次。
清晨,朝阳升起,黑暗不需要继续坚守着最沉重的夜,光明注定重现天边时,刘波彻底醒了。
再看看,玫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冲散了,被海浪卷走无踪无影,像是收下了这份馈赠,还感念着他这位过路人的慷慨。
刘波有些颓然地坐在沙滩上,看着远处。
要是能望向海底最深处,就好了。
之前在毒蛇帮,他不能有私己的情绪,哭也不敢哭,现在好不容易能哭了,他却哭不出来,只能坐在海边发呆,心里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等着些什么。
说实在的,自毒蛇帮覆灭的那一天之后,他真的不敢踏足海边。
他恐惧深海。
但是他真的想龙傲天。
就当这一夜是玫瑰花给了他些理由吧。
刘波没想到自己又能在这种地方溜溜虚度大半日,顿时觉得好笑,垂下头来自嘲着哼哼了两声。
只是这一低头,原来根本就漫不到他跟前的海浪忽然靠近了他。现在并不是涨潮的时间。
刘波眼见着只这一浪朝着他的身子扑了过来,却没有打湿他的衣服。那温柔的,带着温度的一朵浪花跃了起来,卷住了他松弛的食指,如爱人勾手,一种缱绻的留恋。
他愣愣地看着这朵海浪昙花一现,又退回了大潮之中,重新潜入那无声的深海。
刘波没有在做梦。
可是有什么声音对着他说,有比梦里更美的,会陪他继续半生。
9/
“你是在找人吗?”
刚离开海滩,走上了能正常步行的大路,刘波迎面偶遇了一个小男孩儿。这本来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可是这比他矮了太多的孩子却有意拦在他跟前,极其认真地对着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小男孩儿的话把刘波问得一愣。细想想,他也确实是在找人,只是很难找到而已。
“是啊。”刘波也意外答得认真。
“给你。”
小男孩儿蹦了蹦,有些兴奋地递出了一支红玫瑰,待放的长势似乎在明天的早晨就能看到它盛开出最鲜艳的红。
他看着刘波确认了好半天,生怕找错了人,在这之前花也藏在身后,像是护着宝贝一样轻易不叫人见到。
“给我?”刘波不解,但不知道如何拒绝,接过来花还是继续问道:“为什么。”
“一个哥哥告诉我的。假如看到谁在这里等人,很久都不走,就送给他一支花,什么花都好。”
小男孩儿一边回忆,一遍复述着旁人曾讲给他的话。
“哥哥说只要是送了花,收到的人都会喜欢、会安下心,还会收到世界上最好的祝福,这样以后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就都不会难过了!不过,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哥哥了——你认识他吗?”
刘波挽着花呆呆的失了神,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模糊着他的视线。
“那……你喜欢这花吗?”
刘波将花靠在了自己的额间,鼻尖轻轻抵住了玫瑰的茎叶,有热泪,可收了礼物,当然就不会再难过了。
一如这支玫瑰赠予者所说的那样。
那清澈无垠的海,卷走了一束红玫瑰,带去的又何尝不是这份说出口也无人回应的炽烈思念。
“喜欢……”
刘波哽咽道。
“他喜欢的,我永远都喜欢。”
感谢看到最后的朋友。
再次广播~回礼是一个三千字的龙sir番外,关于战损,关于玫瑰。
【少爷和我】Mr.Black&Mr.White(八)
詹鑫:到我反杀的时候了!我要大显身手!嘎嘎嘎嘎!(摩拳擦掌,准备虐华子)
李皓川:啧啧啧,没眼看,我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
张哲华被司机带到门口,司机打开门,示意他进去。
“你不进去吗?”
“少爷吩咐,您一个人进去。”
张哲华点点头,迈步进了门。
大门关闭,张哲华恍然未觉,径自向客厅走去。
他以为詹鑫会在沙发上等他,但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整个屋的装修风格是新中式的,倒是很符合詹鑫的调性,他不太喜欢毒蛇帮那种夸张的风格,倒是这种沉稳,很适合他的身份。
张哲华坐在沙发上,等待着詹鑫......
詹鑫:到我反杀的时候了!我要大显身手!嘎嘎嘎嘎!(摩拳擦掌,准备虐华子)
李皓川:啧啧啧,没眼看,我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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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哲华被司机带到门口,司机打开门,示意他进去。
“你不进去吗?”
“少爷吩咐,您一个人进去。”
张哲华点点头,迈步进了门。
大门关闭,张哲华恍然未觉,径自向客厅走去。
他以为詹鑫会在沙发上等他,但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整个屋的装修风格是新中式的,倒是很符合詹鑫的调性,他不太喜欢毒蛇帮那种夸张的风格,倒是这种沉稳,很适合他的身份。
张哲华坐在沙发上,等待着詹鑫。
时钟滴滴答答,衬的屋子里一片静。张哲华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沉默的等待着。
房间门突然打开,引起了屋里空气的流动,张哲华侧目,就看见詹鑫从屋里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男人。张哲华看着他,皱起了眉。
詹鑫倒是一脸放松,穿着宽松的睡衣,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那个男人面色沉静,去了厨房,给詹鑫倒了杯水。
“我的茶呢?”
“晚上喝茶影响睡眠。”李皓川低声说着。
詹鑫没有接着问,只是低着头喝了口水。慢吞吞咽下,才抬眼扫了眼对面的人,“皓川,给客人也倒杯水吧。”
“是,少爷。”李皓川又给张哲华倒了杯水。
将水递到张哲华手上的时候,两人都盯着对方看。
李皓川心里想,原来这就是那位故人。
张哲华慢慢伸手接过水杯,靠的越近,张哲华越感觉到痛苦从心脏丝丝缕缕的蔓延开来。
刚刚他们在房间里干什么,张哲华不敢想。
直到对面的人放下杯子,玻璃和大理石清脆的碰撞声惊醒了相互看着的两个人。
“皓川,过来。”
李皓川垂下眼睑,将杯子放在张哲华手上,就退回到詹鑫身后了。
“你来干什么?”
“我……你听我说。”
“你说。”
“我当初,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只是……景山别墅里全是监控,邓义他们父子一直监控着,我怕我对你好,他们会对你不利。”
“嗯。”
“还有就是你绑架那天……我知道是邓义动的手,他在股东大会上拿你威胁我,我知道他不敢动你,所以我故意说那样的话,后来我去找你,你已经被救走了……”
“我听到了。知道了。”詹鑫听着他的解释,只是换了个腿,复又躺在沙发里,一言不发。
“你没有其他想跟我说的?”张哲华的声音带着丝颤抖,等待着詹鑫的宣判。
“有。”
“我现在看到你,就觉得恶心。”
张哲华眼里的光熄灭了,他的嘴颤抖着,明明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但听见这话,还是觉得心痛。
“你不相信我?”张哲华不死心。
“我心里想相信你。”詹鑫嘴角挑起一个笑,“但我的心,早就没了。”
詹鑫惯懂得怎么伤害张哲华。几句话,让张哲华整个人都灰败了下来。
“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哲华张张嘴,现在再说什么,还有意义吗?
“没有就滚吧,以后也不必过来了,真是无趣,浪费了我的时间。”詹鑫挥挥手。
张哲华站起来,直勾勾盯着詹鑫,一动不动。
瞥了他一眼,詹鑫伸手扯住了李皓川的衣领,将他扯到自己身边,李皓川一个踉跄,摔在沙发上,双手堪堪撑住沙发扶手,“少爷……”
詹鑫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张哲华,“怎么,还想接着看?”
张哲华落荒而逃。
随着大门被关上,几乎同一时间,詹鑫将李皓川推到地上。
“少爷?”
“你也滚吧。”
“少……少爷……”李皓川脸色变得惨白,他坐在地上,看着詹鑫,“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想做什么你心里有数,怎么,你觉得我不要他,就会要你了?”詹鑫站起身,往另一件卧室走去,“收起你的那些心思,滚,要不是你还有用,你以为我会留你?”
“是,少爷。”李皓川赶紧起身,整理了一下被扯坏的衣服,将茶几上的东西都收拾好。
从厨房里出来,詹鑫已经回房了。
李皓川呆呆的站在客厅,冲着紧闭的卧室说了声,“少爷,晚安。”也出门去了。
詹鑫躺在床上,拿出之前那部手机,手机屏保还是张哲华的脸,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那些时光。
“张哲华,到底什么是真的?哪些才是我能相信的?我已经,不敢再信你了……”
张哲华晃荡在大街上,一个人,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市中心的繁华衬托的他更加无依无靠。闪耀的霓虹灯,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使夜晚亮如白昼。
张哲华走着走着,走到了艾博集团的大楼下面。
门口的保安看见他,吓了一跳,“总……总裁……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张哲华摆摆手,被保安请进了保安亭,“你们最近,有遇到闹事的吗?”
“最近倒是有不少……只不过还没闹起来,就被另一拨人带走了。我们也就没上报。”
“哦。”张哲华心里很乱,问完话就这么呆坐着。
保安看出来他心情不好,奈何嘴笨,也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那个,总裁,现在也不早了,您要不回家休息吧,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保安搓搓手,“我把我车借您?”
“你有车?”张哲华有些惊奇,现在保安都这么富了?
“不是,就是小电驴。”保安不好意思的搓搓手,“我媳妇儿给我买的。主要是晚上我值夜,不然我就送您回去了。”
张哲华这才仔细看保安,人到中年,皮肤黝黑,拘谨的搓着手,脸上挤出笑容,他们在深州,不会公交,不敢打车,也不理解这些人一个电话就可以叫来车,只是拘谨而倔强的活着,爱情就是攒下好几个月结余的钱,买一台小巧的小电驴,然后他骑着,接送她。
他鬼使神差的点点头,“行,我明天早上给你骑过来。”
接过钥匙,张哲华在大楼前试骑了两圈,直到完全掌握了,才骑着车往家那边赶去。
新奇的体验驱散了一丝丝内心的烦闷。
风拂过脸颊,慢慢捋顺了自己的心意。张哲华带着头盔,坐在小电驴上,三十迈的车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缕清他和詹鑫的过往。
是自己对不起他,但总归,要还给他的。
张哲华并不后悔詹鑫那样对待自己,纵使心痛,也不及当初的詹鑫心痛。甚至他还在庆幸,当初被堵在巷子里被抢劫的少年终于学会了报复,现在,倒也少了那丝丝担心。
第二天张哲华将车还给了保安,一齐还回去的还要一个包着一千元的红包。保安推说不要,被孟致强硬的塞进了手里。
进到办公室,张哲华将孟致叫进去。
“接下来有段时间我不会在公司了。”
“总裁你要去哪儿?”
“有点事需要去做。”张哲华签了几分文件,合上了笔。
“你是我一手选拔培养起来的高材生,做了这么久总助,一般事务性工作总能处理了。现在公司进入正轨,我也该松松气了。”张哲华的语气不容置喙,孟致点点头,应下了。
“有大事给我打电话,其他的日常小事,你自己决定就行。今天我会把相关的文件发出去。”
“好的,总裁。”
“孟致,希望那些事情不要给你造成阴影,我选你,只是因为你可以让艾博变得更好,没有其他原因。”
“我知道了,谢谢总裁信任。”
张哲华轻装上阵,踩着点下了班,就开着车去詹鑫家楼下了。
虽然是市中心,但是小区是花园小区,里面还算安静。
张哲华蹲在楼下,看着人来来往往,凭借着多年混黑帮的经验,他很快就看出哪些是毒蛇帮的人。
詹鑫,比他想象的要忙碌,也要厉害。
“少爷,楼下有人在盯着咱们。”张强站在门口,看着詹鑫在书房里处理事情。
最近针对青龙帮的反扑很厉害,詹鑫确实有点忙。
李皓川站在詹鑫身后,小声提醒,“少爷,今天该去医院复查了。”
詹鑫这半年接管毒蛇帮,本就脆弱的胃被造了个稀烂,很多东西都要十分注意。张强也是因此才找了李皓川过来。
“嗯。”詹鑫推开面前的文件,他现在很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对这些事情非常上心。
“楼下的人处理了,我们下楼。”
“是。”
张哲华盯了三天,才看到詹鑫下楼。前呼后拥的。
他只模糊的看到一个影子,还没来得及上前,就被人捂住嘴,开始挨揍。
张哲华胳膊上的伤还没好,蹲了三天精神也有些不济,只能被动的抱着肚子挨打。
这个角落里很安静,为了防止吵到别人,张强把张哲华的嘴捂得很严实,没有武器,就靠拳头,一拳一拳,扎扎实实的轰到张哲华身上。
张哲华不知道詹鑫知不知道是自己,也许是他亲自下的命令。他没有还手,只是沉默的挨着,拼命抬头去看从楼里走出来的人。
胳膊上的伤早已裂开,鲜血染红了浅色西装,张哲华眼冒金星,只是倔强的向前伸着头,手里死死护住袖子上的袖扣。
詹鑫没注意是谁,只是上车前鬼使神差的朝那个角落看了一眼,不过只能看见张强带着人黑色的制服,隐约透着里面浅色的西装,还能看到一丝丝红色。
他皱了皱眉,去看病复查的日子,见血总是不好的,他叫了一声,“张强!”
张强停了手,踹了张哲华一脚,“你们几个继续,我去少爷那边。”
“是。”
张强快步走到詹鑫面前,“少爷。”
“打了就行了,今天别见血。”
“是,少爷,”张强顿了顿,“血不是我们打的,是他本身伤口裂了。”
“谁啊?”
“是……”张强不情不愿,直到詹鑫坐上车,不耐烦的盯了他一眼,他才说,“张哲华。”
詹鑫没什么动静,倒是身边的李皓川身体一颤。
“算了,停手吧,别打了。让他滚远点就行。”
“是,少爷。”
车辆开走,张强直到目送车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了,才回到张哲华身边,“少爷说不打了,你们都先回去吧。”
“是。”几人停了手,很快就只剩下了张哲华和张强。
此时张哲华已经半昏迷了,躺在地上,死狗一般。
张强用脚尖踢了踢,张哲华下意识护住了袖扣。
哗啦——一盆水从头泼下,张哲华睁开眼,迷茫的看着张强。
“滚吧,少爷说让你滚远点。”
“他……”张哲华声音带着嘶哑,“他还好吗?”
“远离了你,自然是好的,”张强看着狼狈的张哲华,“他不想见你,你走吧。”
说完张强转身走了。
詹鑫检查结果不太好,要想养好得费点心思,很多东西都不能吃,詹鑫有点烦躁。
折腾了很久,一行人才回到家里,踏出车门已经是深夜了。
詹鑫往角落里瞅了瞅,看见了一抹浅色,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于是一行人都看过去,那团浅色一动不动,就那么钉在原地。
张强上前几步,看了一下,再次回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少爷,还是张哲华,已经晕过去了。”
詹鑫眉毛皱了皱,心里的烦躁更甚,“找几个人抬上去吧。”
“少爷!”张强跟李皓川齐齐出声。
“怎么?”詹鑫出声呵斥,“这种日子非得死个人才安心吗?”
张哲华晕的很彻底,毒蛇帮的人抬起他的时候并没有醒。
一行人站在客厅里,抬着张哲华的人犯了难。
“那屋里有床,你们放那儿就行。”
李皓川惨白着脸,看着张哲华被抬进詹鑫卧室的隔壁。
“行了,你们走吧。”奔波了一晚上,詹鑫累的厉害,挥了挥手。
“少爷……”李皓川上前两步,“要不我留下来,照顾张哲华吧。”
“照顾他?”詹鑫笑了一声,“美得他!”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李皓川。锐利的目光盯得他发毛。
“对……对不起……少爷。”李皓川退了两步,跟着放好张哲华的人一齐出去了。
张强也出去了,临走之前,欲言又止的看着詹鑫。
“怎么?”
“那个张哲华,您还是……”
“你放心,我有分寸,我不是之前那个我了。”
大门关上,屋子里突然就安静下来。詹鑫走到半掩的卧室门口,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张哲华。正准备进自己屋,却看到了张哲华手里捏着的东西闪过。
他走了进去,掰开张哲华的手,一对完整的袖扣就那么出现在詹鑫眼中。
伸手碰了碰,还是温热的,想必一直握在手心里。
詹鑫颤抖着手,翻开了袖子,袖扣暗处刻着字母,不知道的话很难发现,詹鑫却一下子就锁定了位置。
手指擦过阳刻的字母,确认之后,他放下了袖子,抬头看了看张哲华鼻青脸肿的脸,胳膊上的伤已经凝固了,血渍变成深褐色,眉头紧皱着,显然晕过去了还是能感受到疼痛。
“张哲华,你又……何必再来招惹我。你真的很讨厌啊……”
张哲华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陌生的陈设,身上的痛觉,让他不知道今夕何夕。
坐起身,摸索着打开灯,他发现这屋子不是错觉,他确实没来过。
他依稀记得自己被毒蛇帮的人打了一顿,然后就没印象了。
起身,无视身上的伤痛,他推开门,向屋外看去。
看到熟悉的陈设,张哲华悄悄松了口气,这是詹鑫的家。
厨房的灯亮着,张哲华走过去,看到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自己,坐在吧台上喝水。
“詹鑫……”张哲华站在拐角处,轻轻唤他的名字。
詹鑫本来已经睡觉了,但是因为太渴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喝水,冷不丁的被叫名字,吓得他一震,瞌睡也醒了几分。
他悄悄转过身。
张哲华站在暗处,看着灯光下的詹鑫,恍惚回到了景山别墅。
“你醒了?”詹鑫放下杯子,打量了一下张哲华,皱了皱眉,“你好脏。”
“抱……抱歉,”张哲华拉了拉衣服,“我,我去洗干净。”
张哲华转身要走,却看见了詹鑫赤足踩在吧椅上,地上没有散落的拖鞋。
“你……把拖鞋穿上,地上凉。”
詹鑫本来就不爱穿拖鞋,白天被李皓川和张强盯着老老实实穿鞋,好容易晚上起来喝个水,现在张哲华都管起自己来了。
“我就不穿,怎么,你替我穿?”说着詹鑫还晃了晃脚。
张哲华转头看了看,找到了开着灯的詹鑫的卧室,从里面取出拖鞋。
走到詹鑫面前,单膝跪下,捧起詹鑫的脚,小心翼翼的穿到拖鞋里,然后连着拖鞋小心翼翼的放下。
“好了。”张哲华并没有起身,只是仰着头看詹鑫。
詹鑫勉强从失神中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看着自己脚上的拖鞋,还有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张哲华。
抬脚踩在张哲华的膝盖上,鞋底的防滑印在他的身上碾了碾。
“啧,真脏。”
詹鑫放下杯子,径自回房去了。
【RPS】论哲华与韩剧女主的相适性
RPS,古早狗血,造谣文学,第一人称,人物OOC到突破天际,请不要抱任何期待。
1.
我向詹鑫告白失败的那一天,没有任何特别的征兆,比如天降大雨代替我泪流成河。
甚至我们之间的告白与拒绝都很平静,平静的像河底暗流,从表面看不出任何波澜。
那天我鼓足勇气说我喜欢他。
他只是有些惊异,然后用那种温柔包容的眼神看着我,小心又小声的说了句抱歉。
只一眼我就知道他对我没那意思,我想象中的千难万险,披荆斩棘没来,但一个眼神足以让我一败涂地,他告诉我,我连走进战场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后...
RPS,古早狗血,造谣文学,第一人称,人物OOC到突破天际,请不要抱任何期待。
1.
我向詹鑫告白失败的那一天,没有任何特别的征兆,比如天降大雨代替我泪流成河。
甚至我们之间的告白与拒绝都很平静,平静的像河底暗流,从表面看不出任何波澜。
那天我鼓足勇气说我喜欢他。
他只是有些惊异,然后用那种温柔包容的眼神看着我,小心又小声的说了句抱歉。
只一眼我就知道他对我没那意思,我想象中的千难万险,披荆斩棘没来,但一个眼神足以让我一败涂地,他告诉我,我连走进战场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后来发生的一切都那么有戏剧性,戏剧性到天降瓢泼狗血。
2.
失恋的人总有病一场的资格,我也难免俗套。推了工作躺在床上休息的那两天,我翻来覆去不住的胡思乱想,想我们初识,想我们的默契,想支点与原点。
怎么也想不通点点滴滴累积在一起,为什么就凑不出双向奔赴的爱情呢?
我又想起那些因为我和鑫仔衍生出的创死人的二创。生离死别,双向错过,单恋无果,永远是我单恋他最创我。
因为最虐不过现实啊。
想着想着我就忍不住笑,笑的比德古拉知道二哥是姐夫还要讽刺,可能还要再添点苦涩。
眼眶发烫前,我把被子盖在脸上,假装我没哭。
3.
那之后的小半年里我就没怎么和鑫仔见过,也不能算是谁的刻意逃避,只是火了以后工作堆过来,几次聚会邀约不是你忙就是我错过。
然后水到渠成的,有一天他交了女朋友。
我知道的那天晚上,一个人坐在没开灯的黑暗房间里看着逗逗给我发来消息,那字里行间都透着试探性的小心与安慰。
我看着看着又笑了。
要说锥心刺骨吗?倒也没那么痛,就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
有些东西失去了会很难受,更难受的是他可能从来就没属于过你。
天不会塌,它还亮了,所以日子也得照过。
可我的病就似那场没有降下的雨,缠绵不去。高热,乏力,头晕,像感冒但来的太频繁。
又一次被经纪人催着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我有些漫不经心又难免戏谑地想,我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吧。
等到检查结果出来,阴雨变成了爆雷,一语成谶。
血癌,我想,白血病嘛,我懂。往前倒十几年,编剧最爱给韩剧男女主套上的病。
而我,我爱的人不爱我,我又得了绝症,这谁不说一句狗血,我先说为敬。
4.
得病的事儿我瞒得死死的,谁也不知道。医生建议我住院治疗,我说有工作需要安排,过段时间再商量。
我倒也没觉着我能谁都瞒得住,瞒一辈子。以后肯定要告诉一些人,不过那是以后要考虑的事,现在我心乱如麻,只想独享这个秘密。
比赛结束后大家能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所以当机会和邀约摆在我眼前时,我犹豫了。
如果这是在我得病之前,我可能会想个借口推了,但现在我的人生验证了那句老话,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现在我的意外已经来了,还能不能和大家有下一次相聚的机会,我也不知道。
何况我也想他了,所以最后我还是去了。
5.
聚会的当天我到的有点晚,包间里早就坐满了人,教主天放他们都在,教主一见我就笑着拍拍他旁边的空椅子,冲我眨眨眼,“给你留着呢。”
空椅子的另一侧坐的就是鑫仔,大半年不见他看着有点憔悴,但气色不是很差,大概是最近又熬夜了。
我不敢多看,躲避着他望过来的视线,装作轻松和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下。
我能感觉到他也有点不自在,手无措的放在桌上又拿下,几秒过后他凑过来和我说话,“外面挺热的。”
我说,“还好,打车过来的,车里有冷气。”
他哈哈笑了两声,“那挺好。”
我说,“你呢,这阵子联系的少,还好吗?”
“挺好的。”他和我说起他新写的本子,说这大半年里他参与的线下演出。
我静静听着,有点心酸的怀念,又觉得时光如果能静止在这一刻似乎也不错。
他末了又和我说,“你这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注意点身体,工作上别太拼命了。”
余光里我又捕捉到了他脸上那种隐藏着的小心翼翼和试探。
刚刚的几分仿若回到从前的美好与舒适立刻如烟雾般被吹散,而我来之前做好的准备再次溃不成军。
我应该表现的更自在一点,应该让他觉得我已经放下了,应该主动问一问他的女朋友,在心脏被荆棘刺穿的鲜血淋漓中,从痛苦到痛快有个彻底的解脱。
然而我高估了自己,演技也不是万能的,我做不到。
待在他身边的温暖或许只适用在冬天,现在是夏天,温暖就变成业火开始炙烤我的灵魂。
我只能尽全力不让自己立刻逃离,却还是忍不住站起身,“还是有点热,我去那边坐坐。”
包间的另一侧放着几个单人沙发,只有逗逗一个人坐着,她应该是在和谁聊天,边吃茶几上的水果边拿手机打字,察觉到我过来,她抬了抬头又朝另一边看了看,叹息的微不可寻。
她应该是唯一知道我对鑫仔感情超出搭档之外,又告白失败的人。
所以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就总像霜儿在看龙傲天,随时都会用那种悲悯的口吻说,可是傲天,你家少爷将你忘却了。
多遗憾,华子,鑫仔他不喜欢你。
我却再也说不出一句,无妨。
好在她什么都没说。
但我是抱着见一面少一面的心来的,所以我得多说两句,多看看他们。
我和逗逗聊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谁问起,“鑫仔,你有女朋友了?”
“嗯。”
“处的还行呗?”
“还不错,要是合适的话大概就能考虑结婚了。”
结婚两个字钻进我的耳朵,我不可抑制的打了个寒战,胸口却仿佛有烈火在烧,烫得我窒息,头脑嗡鸣中眼前的世界在褪去颜色。
那边的热闹氛围好像也凝滞了一瞬,有几道目光先后不一的落到我身上。
我实在没力气分辨这是不是我的错觉,毕竟还能坐得住不倒下就已经耗尽我毕生的信念感,至于在外人看来我的坐姿是不是像雕像一样僵硬,我也顾不上了。
别晕,我对自己说,千万别晕。
在暗恋,不,在明恋对象宣布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后,在聚会上众目睽睽之下晕倒,太狗血了,我真丢不起那个人。
人可以病死,但不能社死。
“华子……”逗逗小声叫我,她离我这么近,应该是看出我的不对劲。
我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扶我一把。”
她惊讶的看着我,有些担心的起身站在我身侧,也把我挡在了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其他人的视线之外。
“逗逗,扶我出去……”刚刚的眩晕感散去,胸口还是憋闷,嗓子也有些发痒,我平复着莫名急促起来的呼吸,抬眼看她,“带我走,求你了。”
这一刻我就像落难的韩剧女主,逗逗就是救我于水火的男主角。她面色变了变,转头对其他人笑的时候又十分自然,“我有事想和华子单独聊聊,你们玩,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我目视前方谁都没看,抓着逗逗胳膊用来维持平衡的手却使了十分的力,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逗逗一定被我抓的很痛,她的胳膊颤抖了一下,但她反手把我扶得更紧。
感恩有她,感谢有她。
我张哲华余生都无比感激李逗逗。
6.
走廊上静悄悄的,冷气也开得足,一阵儿一阵儿吹过来,激得我的嗓子越来越痒。
我心里有一种很微妙也很不好的预感,扶着逗逗的手闷头向前走了几步,喉间的痒被涌上的热流取代,我下意识抬手去捂嘴,等咳嗽完再放下手,果然全是血。
这口血吐出来我反而没那么难受了,就是很迷茫。虽然我的病也有咳血的症状,但这发展是不是也太快了?
逗逗显然被我吓坏了,几乎是在尖叫,“华子,你怎么了?”
“没事。”我手指抵在唇边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妄图能用胡扯骗过她,“天太干,流鼻血了。”
话刚说完,那种欲呕的腥甜感又往上涌,我抬头看了看四周,捂着嘴踉跄着往卫生间冲。
逗逗紧追着我进了卫生间,我在洗手池边上吐,她就给我拍背,边拍边掏手机想打急救。
我拦着她,她抓着手机眼眶发红,“你到底怎么了?今天你一来我就觉得你不对劲儿,刚才你还说什么看见大家都好,你就放心了,我就更觉得不对劲儿了。”
她悲伤的看着我,像是有什么不好的猜测又不敢说,“你是不是……”
我是真心想把她糊弄住,“也许是天气太燥,上火了。”
“你家上火有吐血的?”
“也许是胃病犯了。”
“你哪儿来的胃病?”
“那也可能是我求而不得,怒急攻心,有点过激反应。”
“……”
逗逗生气了,作势往外走,“张哲华,你要是不说,我就回去找鑫仔他们。”
真心不好使,我叹了口气,“我没事。就……得了绝症,吐两口血挺正常的吧。”
既然既然瞒不住了,我也只能让逗逗成为第一知情人,把我得白血病的事告诉她。
逗逗被这个消息冲击的CPU直转,我倚着洗手台在旁边看着都能听见那高速旋转到冒火星子的声音。
我于心不忍,安慰她,“没事,这病又不是不能治,我打车去医院躺两天就好了,你别和大家说再吓着他们。”
逗逗突然问我,“鑫仔也不知道?”
我错开视线,看着地板,“这种添堵的消息没必要让他知道。”
逗逗重重的叹了口气,半晌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他要结婚了,你却得了绝症,你这是什么悲情男二的人设。”
原来我不是女主,是男二。也对,女主哪有求不得的。
这过于精准的评价真扎心,我又想咳嗽了。
逗逗掏出湿巾给我擦脸和手上没冲干净的血,边擦边问,“真的不告诉他吗?万一你……”
我坚定的摇头,“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好的结果。”
我深夜网抑云的时候曾经想过,同人里我和鑫仔之间,生离死别,双向错过,单恋无果,永远是单恋无果最伤我。
可发现自己得了这个糟心的病以后,我才惊觉,原来现实里我的单恋无果是对他最大的成全,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结果。
他不会受伤,至少不会那么痛。
逗逗盯着我又笑了,笑中含泪,“不愧是演过偶像剧的人,这个单眼落泪看得我心都要碎了。”
她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到底是不争气的哭了,然后我也笑,和她一起对视着大笑,笑着笑着逗逗慢慢蹲‘下身捂住脸呜咽起来。
7.
看逗逗哭我心里也不好受,不过一时半会我和洗手台也是难舍难分,离了它我还能不能站得住都两说。
我正纠结着,有人脚步凌乱的冲了进来。是鑫仔,他那张小团脸现在看着比我还白,这让我很难不判断出他听见了多少。
折腾这么一大圈,他还是知道了!我眼前发黑,暗自咬牙开导自己。
好歹没在包厢里吐血或者晕倒,有这个时间差,谁也不能误会你是知道他要结婚了才吐血,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想开点,张哲华。
我俩两两无话,他直勾勾的盯着我的前襟,我低头扫了一眼,发现今天第无数次失策,不该穿浅色的衣服,血沾在上面太明显了。
“鑫仔……”
我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冲过来抱我,“哲华,你别怕。”
他抱的很轻,一下一下的抚着我的背,声音比手抖的还厉害,“咱去医院,哥带你去医院!”
我看他慌成这样子,自从他出现后就搅成一团乱麻的思绪忽然散开,心也定下了。
“我没事。”我抱着诀别的心回抱了他一下,然后推开他,“真的没事,医生给我开的药我都有好好吃,这是正常症状。”
“哪正常了?”他提高声音,难掩哽咽,“我今天要是没发现,你还想,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第一次这么大声的冲我喊,但我一点都不生气,因为我能理解他,位置倒换一下,我表现的肯定还不如他。
但还是不一样,我们要的东西不一样。
我直视着他那双泪光闪动更加清澈的眼睛,就像是看无瑕的水晶剔透的让人留恋。
我说,“三百多年,半个世界,到头来,最后不还是只剩我吗?”
他怔怔的看着我,眼泪茫然的落下也无知无觉,我动了动指尖,但最后只是退了一步。
二哥做不到只陪德古拉三十年,而你不会陪我三十年。
我想要的你从来都给不了我,我也不能要了。所以就别再以友人的名义给我深情的错觉,让我保留最后的体面退场吧,詹鑫。
·
逗逗: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在车底。我还蹲旁边哭呢,有没有人记得啊?
·
应该会有鑫仔视角的后续,如果有就绝不是be,如果我能写得出来的话【点烟
我知道我这个梗实在太古早太狗血,拿来迫害两位老师太不好意思了。但我实在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在这里咣咣咣嗑几个,给两位老师赔罪。
我不理解!
*年上啊年上,看清楚了进
*小虐怡情小虐怡身(说服自己),不是很虐吧
11
七月底,红灯区进入了夏时雨季,有时狂风会裹挟着海水,撞向岸边的礁石,海浪蔓延在灯塔下面,又带着些什么回到大海,开始下一轮侵击,永无止境。
张哲华看着乌云黑压压地布满了天空,是暴风雨即将到来的预警。这场雨会带来什么,暗流浮现于表面,黑暗中的危险露出獠牙,伸出罪恶的爪子,试图拿走红灯区的一方势力,毫无疑问,是詹鑫。也许它会将所有肮脏过往冲刷干净,可最后伫立的,又会是谁?
他撑着黑伞,慢步走向郊外的最后一个厂子,去点近日的货。太寂静了,张哲华把伞立在门口,摸出后腰的匕首与配枪,慢慢探进去。果不其然,他们的人已经...
*年上啊年上,看清楚了进
*小虐怡情小虐怡身(说服自己),不是很虐吧
11
七月底,红灯区进入了夏时雨季,有时狂风会裹挟着海水,撞向岸边的礁石,海浪蔓延在灯塔下面,又带着些什么回到大海,开始下一轮侵击,永无止境。
张哲华看着乌云黑压压地布满了天空,是暴风雨即将到来的预警。这场雨会带来什么,暗流浮现于表面,黑暗中的危险露出獠牙,伸出罪恶的爪子,试图拿走红灯区的一方势力,毫无疑问,是詹鑫。也许它会将所有肮脏过往冲刷干净,可最后伫立的,又会是谁?
他撑着黑伞,慢步走向郊外的最后一个厂子,去点近日的货。太寂静了,张哲华把伞立在门口,摸出后腰的匕首与配枪,慢慢探进去。果不其然,他们的人已经都被处理干净了,有人从二楼翻下来,与他缠打在一起,配枪被一脚踢开,对方戴着帽子与墨镜,认不出是何人。
太熟悉了,对方的招式只攻不防,对方的风格与他,或者说一年前的他如出一辙,是地下室里出来的人。堪堪躲过挥来的拳,张哲华攻击对方的下盘,横扫过去,对方向后两个后空翻躲过,那条菱形项链从脖子处漏了出来。
果然是,张哲华想,这一次又会有多少人?总之,应该回去跟詹鑫报告一下,那就快点收拾了眼前的人。张哲华扭动了一下脖子,发出“咯嘣”的声音,他握拳摆出攻势,便迎了上去。对方力劲很大,但巧劲不足,在十几个回合下来,被张哲华撂倒在了地上,用匕首抵住了喉咙。张哲华也不好受,对方腿上的力气太大,他被横踢了几下在腹部,现在呼吸都有点痛楚。
那人却突然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带血的唾沫被他转头吐出,张哲华冷眼看着他,他举起了菱形方片,
「1649」!!
张哲华迅速掀开对方的鸭舌帽,摘除对方的墨镜,是王天放!
一声枪响盖过了一切,刘旸在二楼欣赏了一场好戏,他鼓掌,然后又把枪在栏杆上敲了敲,疑惑地问,“张哲华,你是怎么从野兽变成家犬的啊?”
王天放瞅准机会,迅速反势,将张哲华双手压在背后,用膝盖顶住,强迫他跪了下去。张哲华知道,自己走不了了,便也没做多大反抗。
“二当家,你什么意思?”
“What?”二当家扶了扶眼镜,把枪口对准张哲华,一路从楼梯上下来,“我只是在做四年前没有完成的事情罢了。”
杀死詹鑫,夺取红灯区的利益。
刘旸把枪抵在张哲华脸上,蹲下来与他平视,“可惜,一开始你没答应我的要求,现在我只能用我的方式来让你听话了。”说罢他示意王天放松开张哲华,拍了拍手,外面进来了十几个人,都带着同样的项链。
“张哲华,你打赢了,我就放你走。”刘旸挑起一抹笑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仿佛在观赏一场斗犬比赛,只不过是疯狗撕咬分食一只家犬。
结局毫无悬念,双拳难敌无数手,二十分钟,他坚持了二十分钟。之后张哲华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身上几乎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他只能努力护住太阳穴,别的地方实在是没办法,他被别人膝盖顶击腹部,又被肘击背部,一口腥甜从他嗓子涌出,落在地上的血里有着凝块。
人都散去之后,张哲华趴倒在了地上,疯狂地咳嗽着,吸一口冷风缓解身体内的灼热,又在下一刻冷风灌过的地方又痒又痛,像刀子一样割裂着他的身体,嘴里是涌上来的止不住的血,他紧闭住唇,便从他嘴角细细流下。
王天放过来近乎残暴地用脚把他翻了个面,在他的肋骨处又狠狠踩了一脚,让张哲华有一种右边的肋骨断掉的错觉,一下子掩盖了其他的痛苦,他尽力蜷缩起来。刘旸的皮鞋停在他有点模糊的眼前,对方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嘴,血便覆盖了他的右边的下半张脸。
“啧啧啧,真狼狈啊。”张哲华出现了短暂性的耳鸣,他看着刘旸在面前说些什么,却始终无法听清,最后刘旸放开了他,他落在自己粘稠的血泊里,有两个人带着棍走过来,他听清了刘旸的最后一句话,
“别打死,还有用呢。”
棍棒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他本就破败的身体已经被打到麻木。恍惚中他记起来五年前的训练,那种绝望与痛苦因詹鑫而存在,他也因詹鑫而活着,后来,他的确因詹鑫的爱而活。
詹鑫……在最后一棒落在后脑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张哲华想,
詹鑫,别来救我,求你。
被带回刘旸的地盘,张哲华依旧昏迷着,他身上几乎布满淤青和伤痕,白色衣衫已经变成红色,几乎看不出原样。双手绑在一起吊在空中,双腿被弄成跪姿,小腿被按在了铁环下面,口里绑着的是自己的领带。
被一杯冷水泼在脸上强制唤醒的张哲华打了个寒颤,他迷迷糊糊地睁眼,那些水顺着他的脖子流下去,攀附在受伤的身体,让他的体温根本没办法回温,只能保持着寒冷的颤抖。
刘旸拍了拍他的脸,故意把「1649」的吊牌给张哲华带上,看着他聚不了焦的眼神,恶趣味地把菱形的角对准张哲华的锁骨,从上面的窝窝插了一半下去。
疼痛让张哲华呼吸变得急促,他低头看了一眼,血从他的锁骨处聚集,掩埋了剩在外面的铁片,留出一点点闪亮的角。
“张哲华,合作愉快!”刘旸摸了摸他的头,却被他的手吸引了注意,“这戒指……”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下闪着亮光,刘旸盯了半晌,轻笑一声,“怎么带到无名指了啊?”
“张哲华,我们来猜一猜,詹鑫会不会拿我要的东西换你。”刘旸当着张哲华的面打了视频给詹鑫。
……詹鑫?!
张哲华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他挣扎着扭动身体,却无济于事。他呜呜咽咽地说着不清晰的话,哀求的眼神被刘旸忽视,锁骨处的血也因为他的摇晃而从身上流下来,在被水浸湿的粉红衣衫上划出了一道红痕。
“哈喽,老三,猜猜你家哲华在哪呢?”通上话的一瞬间,张哲华屏住了呼吸,刘旸开着免提,他听到了詹鑫的声音。
“在你那里。”詹鑫是很平常的陈述语气。
“Bingo!”刘旸把摄像头转过来,正好让他和张哲华都出现在画面里,后者低着头,动也不动像死了一样。
“所以这次,我拿他跟你谈交易,我想要你手里的权利。”没那么多废话,刘旸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七年了。哪怕詹鑫不会因为张哲华答应他,他也已经有了下策,这次他一定会实现夙愿。
“他配吗?”詹鑫的话让刘旸充满了疑惑,他揪住张哲华的头发,把淤青小狗头展现在了詹鑫面前,“啧啧啧,詹鑫,你怎么这么无情啊,好歹他还和你上过床,怎么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啊?”
张哲华看向手机里模糊的贪恋的面容,詹鑫的话落在他耳朵里,倒使他悬着的心重回平整。他心底乞求詹鑫真的别管他的死活,他只要詹鑫平安就好,龙家还对詹鑫虎视眈眈,如果詹鑫失去红灯区的一切,他必死无疑。
“刘旸,他是1649,算是我的仇人。我带他回来,有一些原因是因为他要杀我。我手底的核心权利,他根本没有沾染到分毫。”詹鑫平静地说完这段话。
他知道,他一早就知道我是被训练出来杀他的人,疼痛使张哲华无法剖析詹鑫的话语,那种背叛感又升起的时候,他记起了他在红灯区外围第一次见詹鑫的时候。这样就很好,跟他们商量好的一样,詹鑫别管他,就不会受伤,不会失去性命。
刘旸摘下了他口中的领带,“张哲华,跟你无情的金主说两句。”
张哲华没敢去看詹鑫的面容,他深吸一口气,胸部又开始翻涌气血,他用尽全力压下去,“詹鑫,我是叛徒。”
詹鑫只要相信他就好,他的死就不会影响到詹鑫,张哲华已经疼到没办法思考,完全是凭着把詹鑫当傻子的假设去哄骗他,
“我是龙家私生子,我在你身边,和李川一样是为了杀你。”
“那么张哲华,你应该恨我。”詹鑫在提醒他,张哲华一遇到和他有关的事情还是藏不住情绪,他应该表现出恨意的,恨我对你的万般折辱,恨我不去救你让你受伤的行为,恨我把你带进这场杀局……来换取生存的机会。
“詹鑫,我不恨你。”张哲华没有听出弦外之意,抬头努力笑了一下,他看不清詹鑫的容颜,“你对我太好了,我实在不忍心骗你了。”
可詹鑫想自己能有多好,相同的话语在不同的人身上出现,两个人都是骗子,李川在骗自己,张哲华在骗他。
“Fine,叙旧就到这里吧。”刘旸看着张哲华撒谎,麻烦他下次说谎硬气点别流泪,太特么假了。
“所以呢,詹鑫,你的选择呢。”
詹鑫没有说话。
“那这样吧,我带走1649,我给你留个纪念,把他带戒指的手指剁了给你。后面的话,你或许会在地下场子里看到他,我把他拍出去,加个三当家玩过的牌子多卖点钱,也算是给他找个好去处,怎么样?”
“刘旸,明天中午,照日灯塔,带着人来。你要的一切,我给你。”
“你知道詹鑫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心软啊……对李川是,对你也是,所以他注定是一个loser。”刘旸把铁片从张哲华身体里拿出来,张哲华闷哼一声,菱形铁片沾了红色,刘旸抖弄了几下铁片,“我给你个机会,明天亲手杀了詹鑫。”
张哲华抬头,“……做梦。”
“我们好歹兄弟一场,我也想给他留个体面的死法。龙家自从上一次损兵折将,一直对詹鑫心怀怨恨,如果落到他们手里,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刘旸关灯离开,只留张哲华一人在黑暗里默默痛哼,刘旸的话让他恐惧,詹鑫落在龙家手里,会生不如死的吧。
那个晚上张哲华明明求着詹鑫发生这种情况就放弃他,明明已经答应了,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啊?说好的,他如果出事,他哥把甜的糖花放在他的坟头就好了啊……
“詹鑫,我不恨你,我爱你。”
【少爷和我】RPS 我爱你,我也是(上)
人物ooc
年上
病弱折🌸预警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华子哥,明天米未附近有个半马赛,要不要一起去跑跑?”
张哲华到家还没坐下,就收到了詹鑫的消息。
握着手机瘫到沙发上,看着黑色的屏幕,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对面人的邀请。...
人物ooc
年上
病弱折🌸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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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哥,明天米未附近有个半马赛,要不要一起去跑跑?”
张哲华到家还没坐下,就收到了詹鑫的消息。
握着手机瘫到沙发上,看着黑色的屏幕,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对面人的邀请。
撑过几天高强度的创排,好不容易有了两天休息时间,一放松便觉得极度疲惫。
上周强降温后身体就有些不适,怕人担心也没敢说,偷偷去了医院,医生就嘱咐尽量不要做剧烈运动,最好能够静养。
想了一会儿,还是给詹鑫回了个“好”。
张哲华知道詹鑫是半马爱好者,不想扫了他的兴。况且这是第一次在休假的时候詹鑫主动约他,说什么也不想错过这次见面的机会。
对方立马把时间地点和注意事项、比赛宣传等等发了来。
张哲华没想到他回这么快,一连串的消息看得他一愣神。
还没看完对方又来了一条:“明早九点我来接你,今晚好好休息。”
“你也是,明天见。”
张哲华放下手机,把常用药找出来放到了桌上。
詹鑫在单立人的后台得知明天有半马的消息,立马就想问问张哲华要不要一起去。
天天待在一起创排,一下子到了周末见不着人还很舍不得,思来想去也没找着借口约人出来。
这不,天降的机会。
点开聊天页面詹鑫忽然有些迟疑。
哲华想不想和我见面?周末是不是应该好好休息?他喜不喜欢跑步?万一拒绝我怎么办?
旁边的逗逗看着詹鑫从眉飞色舞掏出手机到突然静止,盯着聊天页面就是不打字,推了推詹鑫的胳膊。
“干嘛呢,鑫仔,咋不约了?”
詹鑫搓了搓腿,转头看逗逗,“我怕会不会打扰他,万一他不喜欢……”
话还没说完,就被逗逗打断,“行了啊鑫仔,像你这种犹犹豫豫又不主动,是追不到人的。不管哲华怎么回,反正你不试试机会就没了。”
詹鑫听到这话,点开对话框就给哲华发了过去。
追人嘛,总要拿出点诚意来。
捧着手机等了半天,哲华才回消息过来。
简短的一个“好”字,詹鑫高兴的不行。
噼里啪啦传了一大通文件和图片过去,然后给逗逗发了个红包。
“好家伙鑫仔,什么事情能让你发红包?”逗逗看到跳出来的聊天框,刚发出惊叹就反应过来,“哟,是不是华子答应你了?”
看到詹鑫一脸痴汉笑,逗逗感觉被喂了一把狗粮。
“好了好了,你回去吧鑫仔,好好准备明天的约会。”
第二天詹鑫一早就在张哲华家楼下等着。
正刷着手机就看到张哲华出了单元门。
“诶?鑫仔,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正准备去买早餐。”
张哲华有些诧异,看了看手机,刚过八点。
“现在温差大,早上有点冷,我估摸着你买早餐回到家就不太热了,吃了胃不舒服。”詹鑫把人拉到副驾上,一边说话,一边从后座拎过一个保温桶,倒了一碗粥放到张哲华手上。
“这是我自己熬的粥,你喝点。”
说罢从旁边的袋子里拿出两个鸡蛋,边看张哲华喝粥边剥着壳。
“来哲华,补充点蛋白质。”
张哲华接过鸡蛋一看,旁边的人已经贴心的帮他去除了蛋黄。
抬头看到詹鑫正把蛋黄往嘴里放,“小哥儿你减肥不吃蛋黄是不?”
张哲华笑着朝詹鑫点点头,把蛋白塞进嘴里。
张哲华喝完最后一口粥,手里的碗被詹鑫接走。
擦了擦嘴,对收拾东西的詹鑫说:“哥,我上去换衣服,拿一下东西。”
詹鑫按住他的肩膀,又上后座拿出了个袋子。
“东西我都准备全了。这个是一套新的运动服,到时候你换上就好了。”
张哲华抿了抿嘴,答应了詹鑫的意思。
透过包装袋,张哲华看出了这套运动服是詹鑫身上那套同款不同色,心里暗戳戳的兴奋。
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和鑫仔穿情侣装,自己之前照着鑫仔衣服买了同款,但是不敢穿到米未去,怕别人议论,詹鑫会有意见。
现在看来完全是杞人忧天了。
周末的半马现场人山人海,詹鑫让张哲华先下去换衣服,自己去停车。
张哲华换完了衣服,穿过人群走到一颗树下等詹鑫。
人潮拥挤,一番下来已经有些喘不过气。
张哲华摸摸口袋才想起来,药还放在家里的桌上。
吃完早饭直接跟着詹鑫来了,也没好意思回去拿。
抚着胸口慢慢呼吸,余光瞥到詹鑫的身影,立马放下了手,换上笑容看着他。
“华子哥怎么走这么远,我找半天。”
詹鑫走到张哲华面前,打量着,“不愧是华子哥,这衣服穿上成帅了。”
张哲华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脚磨擦着地面,两只手不知道往哪放。
詹鑫掏出手机,搂着张哲华来了一张合照。
“走吧,去领号码牌,要开始了。”
詹鑫拉着张哲华的手,往签到处走。
发令枪一响,大家都像脱缰的野马往前冲。
张哲华刚跑几步就意识到糟了。
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耳边的嘈杂声逐渐模糊。
张哲华看了一眼旁边的詹鑫,那人正在专注着跑步。
甩了甩头恢复眼前的清明,憋着一口气对詹鑫说:“鑫仔,你先跑,我有点累了,等会我去追你。”
詹鑫转头看了眼哲华,喘得十分厉害。
“没事儿,累了就慢慢跑,我陪着你。”
两人跑到第一个休息点时,其他参赛者已经走完了。
张哲华踉踉跄跄跌到椅子上,詹鑫吓了一跳。
赶忙开了一瓶水,递到张哲华手上,看着人就往嘴里灌。
“哲华,慢点喝,别呛着。”
詹鑫蹲到张哲华脚边,越想越不对劲。
坐下来休息后张哲华喘得越发厉害,丝毫没缓过来,握着矿泉水瓶的手在不停发抖,接过去的时候洒了一半。
站起身拿了块毛巾擦了擦张哲华汗湿的额头,触手冰凉,心里很是担心,“哲华,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们不跑了好不好?”
张哲华紧闭着眼,控制着不想让詹鑫看出破绽。
借着詹鑫的力站起来,抑制住嗓中的呛咳,“没事哥,就是有点累了,现在好多了,我们继续吧。”
说着就往跑道上走。
眼前瞬间泛起黑雾,急促的呼吸引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氧气像被人夺走般稀薄。
詹鑫放下水瓶转身就看到张哲华捂着胸口摔到地上。
“哲华!”
跑过去把人扶到怀里,拼命叫张哲华的名字。
颤抖着手解开领口的扣子,疏散着旁边围上来的人。
张哲华听着詹鑫的哭腔,想开口安慰,张了张口还没有发出声音便陷入了黑暗。
救护车到的时候,詹鑫还没从惊恐里出来。
抓着张哲华的手不让救护人员抬上担架。
旁边的人不停的劝,詹鑫突然反应过来,嘴里念叨着“对不起”,跟着上了救护车。
在抢救室门口,詹鑫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给逗逗发了消息后坐到长椅上,头埋在腿间,心里不停地祈祷。
闻讯赶来的逗逗,看到詹鑫这副模样,也不知如何安慰。
抢救室的门开了。
詹鑫立马起身却双腿一软。
逗逗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朝正在解口罩的医生走过去。
“张哲华家属?”
“是我是我,医生,他……”詹鑫不敢问。
“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具体的你和我来。”
说罢,医生朝办公室走去。
詹鑫看了眼逗逗,逗逗心领神会的跟着张哲华去了病房,詹鑫朝医生办公室走去。
詹鑫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张哲华还没醒。
逗逗转头,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詹鑫坐到床的另一边,轻握着张哲华打着点滴的手。
手冰凉,不知道怎么才能捂暖。
躺着的人小脸煞白,被氧气面罩遮住一半,只露了一双紧闭着的眼睛。
想了想给坐在对面的逗逗发了条消息。
“哲华要住院,我先回家给他收拾点衣服。”
逗逗朝他点点头,詹鑫起身离开。
收拾东西时,詹鑫看到了桌上的气雾剂。
瞬时脱力,瘫坐到了地上。
医生的话在耳边反复响起。
“病人上周刚来看过,短时间内几次发作不是好事。”
“哮喘这么严重,怎么还能去跑步?”
“家属多注意一下,病人需要静养,不能做大幅度运动。”
原来他知道自己不能跑步,还逞强答应我。
原来创排的时候就已经不舒服了,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狠狠地搓了把脸,抬起头把张哲华的气雾剂揣进口袋,拎着东西再去往医院。
张哲华在医院住了一周,因为担心创排进度,中途几次要求出院都被詹鑫否决了。
直到医生三番五次强调已经没什么问题了,詹鑫才堪堪松口。
“哲华,那个…住我家来吧,你身体还没好全,而且我家离米未近,我还可以做饭……”
张哲华听着詹鑫语无伦次的话,明白他被自己这一回吓到了。
牵上了詹鑫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好。”
车上、家里随处可见的气雾剂,主卧里的制氧机,张哲华看到后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鑫仔,谢谢你。”
“谢啥呀,你是我爱人我当然……”
詹鑫话还没说到底,张哲华就轻轻在他脸颊上一吻。
詹鑫把人搂到怀里,两个人不说话就这么拥抱着。
感受着怀里人真实的温度,詹鑫才觉得张哲华是真正在自己身边。
“哲华,我爱你。
“我也是,我爱你,鑫仔。”
被夕阳怀抱着的两个人说着最令人动容的情话。
【少爷和我】只有傻子入戏太深
这个时候了还有人看傻子文学嘛!(写啥都是慢半拍
开始不傻但变傻,还有战损啥的乱炖进来,一整个是满足某些私设和脑洞的少管!我又来了嚯嚯他们了!
一发完,2.1w预警,ooc预警
1/
“此事颇为要紧,定要办好。”
龙傲天叮嘱完,手中的折扇已合了起来也并未听见有人答话,一回身果真见豆豆正在走神,似乎他方才交代的事情半点儿都没听进心里去。
豆豆不说话,他也便站在原地只看着她不说话,直到豆豆自己发觉了异常的安静赶忙抬起头,正对上龙傲天死水一潭般的眼神,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差错。
“对不起龙管家……”...
这个时候了还有人看傻子文学嘛!(写啥都是慢半拍
开始不傻但变傻,还有战损啥的乱炖进来,一整个是满足某些私设和脑洞的少管!我又来了嚯嚯他们了!
一发完,2.1w预警,ooc预警
1/
“此事颇为要紧,定要办好。”
龙傲天叮嘱完,手中的折扇已合了起来也并未听见有人答话,一回身果真见豆豆正在走神,似乎他方才交代的事情半点儿都没听进心里去。
豆豆不说话,他也便站在原地只看着她不说话,直到豆豆自己发觉了异常的安静赶忙抬起头,正对上龙傲天死水一潭般的眼神,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差错。
“对不起龙管家……”
“无妨。”
不知道是不是听岔了,豆豆总觉得这两个无奈的字中掺了声叹息。
她垂头,不敢直视此时看着毫无情绪波动的龙傲天。若是放在以往,做事这般疏忽的下人龙傲天必定是疾言厉色,眼下却成了无妨。
方才龙傲天所嘱托的一切她并非全没留心,七七八八听了个明白,况且这些天少爷不在家,许多事、许多话龙傲天已然不知交代过多少回,想到这些,她心里就莫名其妙的不好受。一连五六日,顾及着不该问的话就别问的道理,做下人的只恪尽己责,言听计从就罢了,只是有的话她憋在心中已久,越发不吐不快,这回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龙傲天犹犹豫豫地问了出来。
“龙管家,您……您真的要走吗。”
她还是不敢抬头看龙傲天的神情,是何原因却不清楚。
“您要走,少爷是不是还不知道。”
分明是提问,然而除了那瞻前顾后的试探语气外,其余的都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一般。豆豆自以为此事谁都没有提过,经过几日被她自己发觉也已经不足为奇,事情从头到尾,最奇怪的、最令人诧异的反而是龙傲天居然会离开刘家这件事的可能性。
两年前,刘家自沈阳迁来了北平,除却商场上的伙伴与劲敌,刘波倒是最肯与那赵姓一家出身书香门第的人来往,近日蒙赵家兄妹邀请与她们同去胶州,刘波难却其情,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推脱,想着不久就回来,纵然家中需要料理的琐事甚多,应当也耽搁不了什么。六日前临行时,龙傲天推说近日生意繁忙,少爷不在,总要有人留下来筹谋,刘波想着倒也确实是这般道理,便同意了,他二人少有的一连分开这许多日。
可说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儿不敢懈怠才留下,刘波不在的这几日,据豆豆所见所闻,觉着这更像是一个合理的、刘波不大会拒绝的借口。
打刘波一走,龙傲天在家里家外倒是愈发操持劳顿,生意上的事豆豆不懂,但家里的事她全看得明白。放在过去,有什么事需要安排下人去办,直接吩咐就足矣,可这些天龙傲天总会再多说些诸如“日后倘若也遇见何事,也要记得如何如何”、“日后何事何事你也需多多留心”、“就算是我不在,也不可出纰漏”一类的话。听个一两次还好,只当是提点,然而事事都是这般,接连好几日,便如同交代后事一般令人悬心。
豆豆原也不愿妄加猜测,更不想将事情往坏处想,况且龙傲天是与刘波自小就在一处的,是在刘家长起来的,他岂会有离开的那一日,可除了这一种解释,豆豆已经百思不得其解。
她本以为自己的疑问说出口,龙傲天会怪她冒昧胡诌,或者训斥她多嘴,净想许多不相干的事。
可龙傲天闻言默然了片刻,只淡淡对她说:“先不必告诉旁人,少爷尤是。”说罢便转身离去,没有更多的话,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豆豆身前空空如也,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
龙傲天竟这般平静地承认了,还不如是说她胡思乱想还多管闲事进而骂上几句更叫她容易接受。
恍神间,院子里一阵骚乱,不知道出了何事。豆豆如梦方醒,循声跑了出去,见刘波竟是比原定的行程提早了三日回来,瞧着风尘仆仆不说,额头上简单敷了一块纱布还得有手扶着些才不会脱落,不知道伤得轻重,连赵家小姐都跟来了。
赵小姐也从没有见过如此紧张的龙傲天。
家中素来被龙傲天管理得井井有条,人人都是出入妥帖的,刘波回来时都直说自己不不打紧,不必这样兴师动众的阵仗怪吓人的,而之所以这样兵荒马乱了片刻,恐也是因龙傲天先慌了,旁人自然也不定心。
安顿下了刘波,被众人劝说好生休息一阵再言其他,刘波没办法只能顺从,尽管腹诽无数也没别的法子,那之后各有各的忙,请医生的、招待客人的、烧水兼洒扫的,一切将将回归平常。
龙傲天垂头在刘波的卧室门外站了许久,似乎都没有认真看过刘波一眼,只因为这卧室的门半开着,刘波一直等着他进来,一直目不转睛,所以知道他就在外面。不过等了又等,刘波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更不知道龙傲天在等什么,一时在心里头升起了几分荒谬之感。
“傲天……”想来想去还是他主动说话喊人吧。
“少爷先好生休息。”
“哎?”
刘波半句话都没说成,龙傲天已替他带上了屋门,听脚步声是离开了。
怎么回事……他就碰了个头顶多留个疤而已,他俩此番隔了十万八千里,那会儿又不指望着不在眼前的人救他,总不能龙傲天还要为此自责许久吧。
刘波困惑了一阵。虽然他才回家,这会儿才定了定神,自己不在家中的几天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也一时没能瞧个周全,可有些不对劲是靠直觉便能发现的。
只是六日而已,就已如同沧海桑田。他也说不出,可就是觉得家里怪怪的,龙傲天也是。
2/
“都是我的错,此行我该陪少爷同去的……若不是我一意孤行——”
“好了好了!”赵娟不懂他话里的什么一意孤行是指什么,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忍无可忍拦下那后半句话:“这么说还是我俩的错呢……”
果真这龙傲天瞧着平日里处事果决冷峻,偏对着刘波总是婆婆妈妈的,眼下谁都不愿意出事是没错,可也不至于糟糕到需要如此伤春悲秋的地步吧。
龙傲天站在原处摇了摇头,虽闭口未言,然旁人瞧着总觉得个中苦涩不过是咽回了肚子里而已。
适才小霜将这些天的事简单洁说,实则这一路一切都好,之所以早些时日启程,也是因刘波放不下家中,才与赵少爷先行辞别,同赵娟先回了北平,还相约不日在北平再会,唯有在回程时刘波意外碰伤了头,不曾出多少血,只偶尔头晕一阵,现下据刘波自己说已经好了大半,早也缓和了不少。众人将信将疑,不过医生一来,看过了之后便只剩下龙傲天一个人依旧在心惊胆战。
黄昏,赵家主仆称不便久留,只留下话来,说若有需要大可随时来寻她们就告辞了。龙傲天对二人颇为感激,将照顾刘波的事情暂且托付豆豆,亲自送他们离去。
刘波午后睡了一觉,这会儿天几乎黑了,仍在休息。豆豆守在家中找了许多事做,只是做着做着发觉了不对。龙傲天对刘波日日寸步不离,这回两人分别了几日,又出了事,按常理龙傲天必是紧张更甚,又加赵家离得不远,来回也就一刻钟工夫,如此算来龙傲天已经离家小半个时辰,怎么会还没见他回来。
仲秋的北平算是一年中多雨的时节,云层堆叠着在人头顶压了许多日,这晚恐怕要降一场大雨。
晌午时龙傲天说自己要离开,还不准在刘波跟前多话的对话犹在耳畔,好比替这场即将来临的暴雨连珠先敲击出一声刺耳的惊雷。豆豆心下忽的一揪,撂下了手中的手巾,将衣衫捋平了,拿上了家中唯一的一把伞跑了出去。
找了一圈,里里外外三四条街都叫豆豆搜罗了一遍,一直未果。她也去了赵家,听小霜说龙傲天早就走了,而且就是往刘家的方向回去的,想想也不该是去了别的地方,豆豆更焦心了几分。
似没头苍蝇一样在北平城里头兜圈子自然是不能的,豆豆心事满怀地回了家去,临近门时,接连闷了三四日的雷声终于作动起来,响得直捣耳膜,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叫人猝不及防。豆豆连忙将伞撑开,这才没叫身上湿得太过。她举着伞,穿过一进院,奔正堂跑去时正路过祠堂,豆豆本是瞥了一眼而已,却见祠堂中隐约有灯影晃过,竟自愣住了。
她缓步走了过去,已无暇顾及雨水逐渐打湿了裤脚、扑上了脸颊,没有敲门,而是伸手推了推祠堂的两扇门扉,可门被人从里头插上了,纹丝不动。
见此景状,豆豆便也明了了种种不言自明的事,心底感怀更甚。是以,龙傲天跪在祠堂正中,听见了身后的动静,问他是不是在里面时,也并不想应答些什么。
说来也都是无用的闲言碎语。
3/
无论是豆豆还是谁,都已经快要记不清上一次龙傲天跪祠堂、跪刘家祖上的灵位是什么时候了,连龙傲天自己都是。
刘家一向家教极严,对下人动辄打骂惩戒都是家常便饭。好在刘波在这般家境中被族亲护得很是妥当,有几分学识才干不说,还不惧欺侮,不愤落差,成长得心智健全,自少年之时再到成年之后,倒成了家中最为开明随和的人。于是平日里,下人受了编排委屈,自有这位少爷哄劝宽慰,更不吝照料关怀,久而久之在家事上人人多向着他,若力所能及也绝不会叫他受什么委屈,后来不仅是家里人对此心照不宣,连外头都称赞这位少爷属实是比旁人多留了颗慈悲心的好话。
正是刘波十一岁那年,龙傲天被带来了刘家,说是近来老爷夫人在寺庙烧香拜佛时承蒙大师指点,需在开春前多行善事能化大劫,是以见龙傲天不到十岁的一个孩子竟流落街头,就捡了回来,给他安份家,在家中学学做事当成能使唤的人就是了。末了也不知究竟是行的哪一件算是善事,刘家转过年来家业风调雨顺,不曾有过大的起落。
若说带龙傲天进家门,也确实没有旁的心思,不曾顾念过他出身如何,毕竟已经是无家可归了多问也没有什么意义,非要追溯,这个姓氏或许搁在前清还姑且算得上个名门望族,如今都这个年月了,谁还谈这些。只是平日里除了刘波这位独生少爷,不论是谁,都足矣成了刘波的长辈,少有年纪与之相仿的人出入,自龙傲天来了之后,刘波不管父母如何说,只当这是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伙伴,天天与人读书要在一处,贪玩要在一处,恨不能晨起入睡都要在一处。
起初,龙傲天才来时许是因家中氛围严肃,心中自然也紧张,生怕自己有所错漏就又要被赶去要饭,故而待人接物总是低眉顺眼、沉默寡言,刘波对着他说十句话他才能吭一声,不过他并不觉得刘波聒噪惹人厌烦,只想着他也没什么能给予对方的,倘若刘波喜欢这样他也便喜欢,而他话那样少,刘波也丝毫不恼,予人的温度日复一日从未消退,久而久之,两人的相处轻松欣愉了许多,进出如影随形,如同一个人一般。见此,刘家的长辈虽介意这样失了规矩,可每每要训话时刘波都挡在前头笑笑闹闹就给抹过去了,最后,众人只得顾念着刘波欢喜没能发作,暂且由着他们两个去了。
直到刘波十三岁那年的冬至,龙傲天照旧陪刘波一道上学,回家时,刘波忽然馋了路边的烤白薯,热气腾腾的香甜飘了半里路。龙傲天去替他买回来的工夫,竟见刘波与其他三四个人打作一团,因为人数太过悬殊,刘波落得灰头土脸,脸上也伤了两三处,急忙赶了过去也不过是让那几个人没占到多少便宜,龙傲天咬牙要去追上几个人不肯罢休,可还是被刘波拦住。两头都是狼狈至极收场。
那是第一次,龙傲天在刘家的祠堂跪了半日,前前后后|挨|了二十多|鞭|子。
怪他怎么能扔下少爷一个人,怪他看着刘波被人欺负而袖手旁观,怪他进了家门两三年居然就敢将自己比着少爷的身份活着了,怪刘家上下待他太好反而快养出了个废人,来日可还了得……
那时龙傲天浑身已经感觉不出鞭|子|抽|在身上的疼了,对于那些叱责也绝无辩解,一开始他还会哭,可哭了会挨更重的打,他便将眼泪全含在眼眶里头不敢流出来了,最后,就只剩下刘波在祠堂外,拍打门扉时门闩一直在碰撞摩擦时发出的声音,还有那些快喊破了嗓子为他而辩解的哭声。
或许最后是刘波哭闹得太厉害,谁劝都不顶事,自己挂了彩也不许别人管他,这样下去恐怕传出家宅要遭了笑话,所以第二日一早龙傲天就被放了出去,还许他养伤,更是因刘波接连而少有的顶撞之辞,让家里人不得不特意去给龙傲天找个医生回来治,还得许他自己在屋里陪着龙傲天才姑且罢休。可谁知,医生来了,伤也治了,反倒是刘波自己因为哭了太久又担惊受怕直接起了一场高热,昏睡一日还多才清醒些。
刘波醒过来时,第一眼见龙傲天竟然在他床边跪着,登时吓得坐起身来,叫他起来,甚至拍了拍自己的床,让了一半出来,刘波心知自己不过两三天就好了的,龙傲天挨的这一顿|鞭|子没个十天半个月不可能痊愈,此事因他而起,他该照顾龙傲天才对。
谁知龙傲天这回没有接受刘波的好意,固执得很,说什么请少爷注意您的身份,听得他不知道该怎么答言才是。
他见龙傲天又回到了那个寡言少语,过分冷静的模样,思来想去,还不是他的父母总要代替他去管束旁人什么、怪罪旁人什么,这次惩罚龙傲天的事情尤是,分明是他自己要打架的,是他自己听不得同窗瞧不起龙傲天,可外人如是,家人竟然也这样苛待自己的朋友,怎么可以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下这么狠的心。
想着想着,刘波红了一双眼。
会不会龙傲天再不肯与他做朋友了。
“对不起,对不起啊。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
龙傲天闻言有些错愕,抬起头来看了看刘波含着水光的双眼,也只看了这一眼他就重新把头低了下去,也不敢多看。
这个反应刘波看在眼里,觉着龙傲天定是怪他,想来无论之前他们相处如何,挨这一次罚,对他们一家恐怕消磨得只剩得下畏惧,他就更难过了。
“我讨厌他们!都怪他们——他们都不问,怎么可以打你!”刘波吸了吸鼻子,“可……我跟你道歉,也替他们道歉好不好,傲天,你不要恨我爹娘。”
见刘波真的哭了,龙傲天下意识凑近了一些,还递了一块手帕给他。只是这一递,忆起他们二人之间的云泥之别,想着刘波断不该用他的东西,他又犹豫了,心中窘迫,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他正踌躇时,刘波看着面前的龙傲天伸出的手,竟然也有些恍惚了,眼泪还挂在脸上,有迫切但更多是忐忑地接了过来,在龙傲天收回手之前。
龙傲天暗自松了一口气,脸色的神情却没变。
“少爷放心,我没有恨老爷与夫人……也绝不会怪少爷。”
“真的吗?”
人是很奇怪的,要求或者是期望都是自己提的,可偏偏还会怀疑,会费解。
“老爷与夫人于我是再造恩情。只要能留在家里,在少爷身边,已是最好。我绝不妄求其他。”
“可是……”
可是这不对。
“我从不对少爷说假话。我……”
龙傲天欲言又止,后半句拱嘴的话竟没说出口。
“好!”刘波忽然笑了,难受去得倒是极快,兴奋地扔开被子跑下来抱住了龙傲天,有些事上,或许刘波才是更单纯些的孩子心性。龙傲天却因这举动彻底被打断了思绪,进而大惊失色,瞬间全身僵直起来,挣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不薄了刘波的好意,最后还是刘波自己猛地意识到了龙傲天浑身是伤,连忙放开,直给龙傲天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是不是很疼。”
“不疼。”
说疼,应该也是会挨打的。
“你放心,以后我来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欺负了!”刘波饶有雄心壮志地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少爷,我……”龙傲天没有抬眼,只怕刘波的神情太过纯粹炙热:“不必……”
“就这么说定了!”
实则那之后,或责骂,或挨打,或受罚,又有多少回是刘波真正能左右的,甚至到了后来龙傲天已然习惯了自己有了错处就去主动领罚,这些也从不是刘波拦着护着就能彻底谢绝的事。龙傲天对刘波依旧形影不离,只是在旁人看来,以前他们二人可以说成是朋友、是兄弟,后来就只能是主仆,说远却也不远,说近,也绝无僭越的亲密。
大抵也是这样的磋磨,龙傲天将将成年时,为人处世便已经能做到超乎常人的滴水不漏,在家中照看少爷出入没有不周全的,这些年读书学经商也大有所成,里里外外做事尽是妥帖得力,后来刘家长辈也许他与刘波一起学着照管家业。
算算时日,刘波的双亲先后过身已四年有余,后来家中刘波做主,再不许用这般狠辣的法子惩处人,其实这规矩多半也是为龙傲天立的,只因有一日他在家中遍寻龙傲天不见人影,最后才发现这人自己去祠堂罚跪,同已经成了两块牌位的老爷、夫人愧疚,他便死死看着这人,反而是在龙傲天屡犯自罚的习性时才会有些发火的征兆。
那时豆豆才来家中做下人不过半年,起初觉得奇哉怪也,后来刘波将家搬来北平,家里原来的下人除了豆豆都没有跟来,有些事旁人不甚清楚,豆豆所知已是很多。时间长了,她瞧出家中少爷待人的心思,更知道少爷与管家之间的情谊,便又觉得不足为怪。
也正是这样,除了刘波,再没有人能自然而然发觉龙傲天跪在祠堂里自罚,也无人能知他为何非这样鞭策自己不可。
“龙管家,您快出来吧——少爷本无大碍,此事也绝不是您的错,您这是何必?”
豆豆盯着又闷又重的雨声,趴在门上听了半天,仍是没有回音。她转而看了看四周,也不顾许多,更大声说。
“少爷起身了,正问您去了何处,您叫我怎么答呀!若叫少爷知道您又自请责罚,少爷要伤心了——”
“你这丫头,惯会拿少爷压我。”
豆豆话音刚落便是一惊,赶忙退了两步才没撞上开门出来的龙傲天。人家摆明了是径直拆穿了她这起子忽悠人的话,可豆豆越见他那十拿九稳的神情越对他此时的冷言冷语不以为意,更有甚者趁龙傲天不注意,在暗处吐了吐舌头,心道倘或不是顾忌少爷,你也不必这么快妥协了,还去管话究竟是真是假。
秋夜本就风冷,雨后更是寒意袭人,豆豆只冒雨在外头站了这片刻便觉得身上的单衣毫无御寒的效用,打了个寒颤,她正抖着伞上积水,还在想身边这位管家多半是为了少爷才总说自己不打伞是因喜欢淋雨,平日龙傲天身体不好不该这样作践,这会儿少爷不在眼前雨又下得大,就算只十几步路也不能淋着走,结果一抬头,正瞧见龙傲天抬脚走进了雨里。
“哎呀……”豆豆有些崩溃,紧跟在后面打着伞出去,竟然十几步路而已都没追上他:“不能不打伞啊——”
4/
少爷自回家后与管家疏远了许多,这事家里人都瞧得出来。
可这绝不是刘波干的,他都想弄明白这是为什么。
要说他不过是碰了一下头,在家里头躺一天、坐两天、逛三天的还不够,今天原是有生意要同王世昌这从广州来的商会大亨谈,重要非常,当一家之主的没缺胳膊没少腿没有恶症缠身,没道理不亲自出席这种场合。结果临要出门,龙傲天还说他尚未康复需要多加修养,不适合去这般恼人的应酬,这种事情作为管家理应分忧代劳,闹得刘波已然快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证明自己一切都好。
怎么说呢,其实过去很多很多年,有龙傲天在,不知道多少麻烦事早会在送到刘波面前之前被摆平,就算刘家家大业大,刘波这个当少爷的也一直活得很清闲。刘波自以为与龙傲天不分你我,故而从不会觉得龙傲天如外头传言那样,什么越俎代庖、谋夺家业的,都是无稽之谈,所以许多主他都许龙傲天去做,时间长了他都觉得自己才有点坐享其成的嫌疑。
当然这些也不是重点,他只是觉得近来龙傲天对他未免太紧张了一些。
龙傲天光说刘波,刘波倒是这两天偶尔听见龙傲天有几声咳嗽,问他就是个没事人,问别人,别人与他口径一致,顶多是昨天家里头的厨子透给他两句龙傲天近来都不大在意好好吃饭的事。
其实只是刘波没发觉,像今日这种一个非分担些不可,另一个说自己摆平一切足矣的事,过去不少发生,结局也跟今日一般无二。不过是因龙傲天这回格外不由分说些、斩钉截铁些、主真做到了少爷前头些,才显得格外突出。
刘波在家中闲暇得过分,到了傍晚龙傲天才归家。事情刘波也听说了,原本这是同王家头遭相处,卖个人情混个脸面,谈得下来两成利这个生意刘家便做得,可偏龙傲天是个奇人,挤掉了旁的对手将合作独揽,利足拿了四成之多,不知旁人听了该何其眼红。
能有这样的好事,刘波自然也觉得高兴,唯一苦恼的就是他们二人在一处将近二十年的时日了,好的坏的什么事都一起经历过,如今靠他自己早就想不出来什么好的庆贺方式,又觉得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平平淡淡的就略过去,只得叫旁人参谋参谋。况且这几日家里的氛围局促了些,龙傲天的心绪似是也不大好,刘波想着,豆豆是个女孩子家,相与的时间不长不短,主意小聪明也多得是,这种事情常是个能商量的好人选。
想得倒是挺完满,可这回刘波还没把人叫来跟前,龙傲天就已经进了家门。没旁的主意,只得先去迎迎人,拉着坐下喝口水喘口气再说其他,刚走到院子之中,才见着走进来的龙傲天,外头连着七八声枪响如同当头棒喝,家中里里外外的人都似受了惊的鸟,正为找刘波一起跟出来的豆豆吓得惊叫了一声,倒是反应很快拉着刘波就往暗处躲。
紧接着,所有的枪声响起就都能在家中的某处炸开,或碎了屋内的花瓶,或击落房上的瓦砾,顷刻就足以得知这是奔着叫刘家家破人亡而来的。
“傲天!”
“少爷不能去——”
刘波眼见着危险回过神来就要冲出去,可豆豆一直死死拽着他,急得他更要发疯了。
“关上家门都不许出来!护好了少爷!”
龙傲天折返回大门口去,看有人跟着他出来,只喊了一声,也来不及命人将大门上锁。家中弱势者众,倒养了几口家丁,龙傲天径直到了门外头,末了能算得上帮手的人只四五个站在他身后,手上的家伙事儿也不算个儿,当然,这是比起门外围堵的上百人、半数持枪的势力而言。
为首的见是龙傲天出来了,抬手不叫人接着开枪,身旁,刘家停在门前的那辆轿车也叫他们砸得满地都是碎片,车体塌陷得无从修起,摆明了这场示威大获全胜一样。他显然也是被这刘家略显寒酸的应付手段逗得笑了,对着龙傲天的态度更加上了十二分的轻蔑。龙傲天自然也是认得出他的,欧阳家做主的,那个靠弑杀父母、戕害手足才接管家业的人渣。
消息倒是灵通,人来得倒是快。
说来他们两家也是斗了不少时日,刘家摔过的跟头半数往上全是此人制造的陷阱,连刘老爷的死都与此难脱干系,只是这事从来没敢让刘波明白知晓。这次同王世昌的生意,若非知道是欧阳家志在必得,若非他定要将此人送上绝路,龙傲天自以为遂了自己家少爷的心意也罢,还不必这般锱铢必争。
旁人也许玩儿的还是钱财家业,可他没那个时间了,他就是要把敌手的命也一并掏出来。
“久闻刘家府上有能人,龙管家的大名早就是如雷贯耳了——怎么,才谈了个好买卖就快要变卖家财了?枪眼子都快开到天灵盖儿了还连个像样的打手都叫不来啊?”
欧阳话音还没落,那些追随着的人早就开始哄然大笑,生怕落下了这份恫吓。
这些人多是欧阳家之下各个工厂的工人,生意成了,皆大欢喜各分工钱,生意不成,连着个把日、大半月坐吃山空,所谓能如此以命换命也无非是为了生计,枪,也不过是给自己壮个鼠胆罢了。
龙傲天稍一打量,竟也笑了,云淡风轻依旧,比之对方更感慨几分。
“是啊……谈生意便是谈生意,可若是玩儿流|氓,放眼四九城,谁比得了阁下府上的家风?”
“你他妈再说一遍?!”欧阳的枪口又立了起来,怒目圆睁,直吼得人耳朵发胀。
龙傲天只皱了皱眉,似乎很不喜欢他这副德行,眼神也再不放在他身上,更不理他,转而环视了一周其他人,看着众人又说:“你们也知道,刘家今天谈了个大买卖,以后要是人手不够我家少爷还要费心去买地皮建厂子招人手——列位来都来了也莫要白跑一趟,不若就趁此打个商量,日后给刘家做事,月月到账上领三十现大洋,只多不少。”
欧阳家一向苛待厂工,极尽压榨,三十现大洋于他们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可于刘家发给工人的只是平常之数。这些工人不是不想另寻其他生路,可找了别的,欧阳家一并照死了打压,是以欧阳家的工人旁人不敢用,工人自己也不敢逃,之所以一直跟着欧阳家也是不得已,可现在不同了,欧阳家外强中干,这般跳脚,想来家底早被败得空空如也,失意这一次失掉的是在商界继续站住脚的最后机会,过不了一两个月等着他的就是大厦倾颓,刘波与王世昌的合作一成,许多人若能得刘家庇佑,就再没有惧怕一说,快入腊月了,又有谁乐意跟着欧阳一起喝西北风去。
“愿意的,现在就可去提钱,明日开工不可迟了。”
龙傲天言语一落地,大半的人当即就动摇了,片刻就三三两两去了近百,剩下的多只是欧阳家的心腹,少数是恐惧于欧阳家威压甚深怕连累家眷的。而欧阳见势头不对也多有阻拦,拦也不成气候,末了只剩下声嘶力竭的跳脚,直骂那一群人忘恩负义。
“你们当跟着他就有什么好果子吃——龙家的黄口小儿,当谁不知道呢?不过一个乞丐窝里叫人当垃圾捡去的废物,什么东西,还真当自己是个爷!啊,对了,这刘家要不是为了保家业保平安,拿你当给菩萨他老人家摆的供品,你这会儿估计还满大街要饭呢——”
龙傲天懒得留在这里听欧阳领着一群臭鱼烂虾聒噪,转身推门时却听对方又骂了起来,蓦地停住了脚步。
“那把你当宝贝的狗屁刘少爷这会儿也真坐得稳当,瞅着也是窝囊到没治了——你平常是不是连学狗叫他都听你的啊?”
若说适才,龙傲天为平事待旁人还有些许礼貌维持,再如何脸上少有也挂着些虚假的笑意,现下闻言,他再转过头来时,脸色已完全冷了,目光也似刀锋尖锐。龙傲天寻常时若不笑,都叫人觉得出几分该望而却步的压迫,此时的神色更看得人从骨子里感到应退避三舍的胆寒。
“你方才的话,也大可再说来试试。”
“还说不得了?!纳得进百计人给你们使唤,不是谋财害命谁会相信!你们有什么信誉可言!”
他说着,龙傲天依旧看向其余人。事实上众人皆是噤若寒蝉,只有欧阳一人没有感觉到龙傲天已吐露出的杀意。
此时此刻,不论这些人是何目的,是不是预备息事宁人,龙傲天已毫不在意,他平日里最不喜欢对不值当的人废话。
“江湖道义管不了你们,公理王法也管不了你们,事情倒有趣了。”他缓步从门前的石台阶上走了下来,就走到欧阳面前一步之遥,后者反而紧张起来,举起枪就指着他的喉头,可龙傲天依旧只看着一旁的那些人,再言时,语气尽是最后的忠告:“你们若做,刘家赏你们这个脸面,若不做,也断没有我家少爷求你们做事的道理。听明白了吗。”
如此又吓跑了一二十,还没等人缓神,从敛声屏气之中寻回呼吸来,龙傲天倏尔一抬手,轻而易举下了欧阳手里的枪,两枪打穿了他的两条腿,后者直接失了支撑,倒地时乱喊乱叫更甚,只顾喊人快杀了龙傲天泄愤。
霎时,二三十把枪只对准了龙傲天一人。他也总算将眼神施舍给了欧阳。
“若偏把温良人当软骨头,就别悔狂悖语成墓志铭。”
5/
“少爷?”
进了院子,龙傲天正正好撞上了仍被豆豆拉着、寸步未离的刘波,他没想到刚刚那样危急,刘波居然都没有躲进屋中,一时错愕,难分心底是后怕还是怨怼。
“傲天,傲天……”刘波却是魂儿都要吓没了,“你没事吧?啊?”
“没事。”
“那……”
“都解决了。”
“解决了?”
“他们只有两百人而已。”
“两——”
刘波惊魂未定,甚至觉得震撼,外头的情形他并非亲眼所见,仅凭前后错落的枪声也难说是怎样一场缠斗。说解决了,人一点儿事儿没有,他将信将疑,上上下下对着龙傲天看了个够,最后许是将龙傲天看得不自在了,提点了豆豆一句,叫她带刘波回屋,再备些热的东西,给刘波压惊,豆豆反应过来马上照做。
“傲天,真的没事。”刘波都走出去了半步仍不放心,还回过头来问。
龙傲天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处,微微颔首:“险些陷少爷于危难,是在下的疏漏,少爷若不定心,大可责——”
“都这个时候了什么罚不罚的,我说了不准提这个!”
“是,就按少爷说的。”
刘波心道,这会儿倒知道谁是少爷,按谁说得办了。
在刘波没留意时,龙傲天暗暗同豆豆对视了一眼,豆豆一愣,觉察龙傲天这个神情似意有所指,她虽不能完全理解,但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要先护着刘波回屋去。她微微点了点头,又问了刘波一声,这回刘波倒是没再反对,从善如流地被豆豆跟着进了屋去。
龙傲天看着他们走开,这才从原地挪了挪脚,可直接踉跄了半步,又不得不再站住,好在扶了一把边上的油松树才不至摔倒。感觉血已经淌到了地上,就落在适才他站着的地方,他缓缓回过头,看了看一路走过来的地面,倒是干净的没有血迹,若不是拿些浑话打岔,恐怕就要被刘波看出什么了。
他松了口气,这一松,再摆正了头时意识登时被眩晕吞没了须臾,眼前也黑了一阵。龙傲天本能的不敢乱动,接着有家中的下人来收拾院子中一片狼藉,从他身后经过时察觉他背后的衣裳已被血染透了,就算是深色的衣衫看着也扎眼,再瞧瞧他那白得全无人色的脸,吓得差点喊出来。
龙傲天察觉有人扶住了他,他低声提醒,说不准声张。
“那——”旁人哪能这般淡定,慌忙张望着要叫人:“别干站着,喊人出去叫医生啊!”
龙傲天被嚷得头更疼了几分,熟悉的血腥味又漫上了喉口,他咳了两声想压住,可肋骨连着肺叶的振动叫他瞬间因剧痛绷紧了身子。
“我没事……不需要。”
他说罢,将人推开不叫谁碰他,可周围人哪里放心得了,刚要说些什么跟上去扶他,龙傲天身子却晃了晃,骤然五感与浑身气力一空,晕了过去。
待到龙傲天真正清醒时,已然是翌日晌午了。
睁开眼的那一刻,龙傲天都有片刻觉得还是不省人事的好,浑身的痛觉与他的意识一齐醒了。
“龙管家,您醒来了?”
听到有人叫他,龙傲天不过睁着眼下意识打量身边,眼睛只刚偏向左边,自眼眶到额角再钻进脑袋里头过电似的痛楚也跟着叫嚣不迭。身上就更不必说了,枪伤开在肋下两寸,创面更多在背后,或站或坐,连同躺着都多少会牵动,像是钝刀割棉绳一般拉扯着他的神经。不过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那时若是没闪躲恐怕炸开的就是他的心口。
他小心地喘着气,缓了许久才看向了说话的人,果真是豆豆。
“少……少爷呢。”
龙傲天一张口就只想咳嗽,许是叫豆豆发觉了,从一旁倒了半杯温水来给他,可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撑着坐了起来,并不接豆豆手中的杯子。他的伤口才处理过,因家里的车叫那些个疯子砸毁了,打电话给医院,医院敢不收枪伤的病人,医生是人靠跑着求着才叫来的,中间耽搁了多少时候也可想而知,等到医生来时龙傲天已经失血过多休克了,九死一生的差点救不回来。豆豆确认他坐得稳,不会叫伤口开裂,也就闭口不言了,只固执地对他举着那杯水,看起来有些神情恍惚,神色也差得可以。
“少爷呢?”
这回龙傲天问得重了一些,看着豆豆,目不转睛。
豆豆的眼睛殷红,有些浮肿,定然是哭过的,此时依旧沉默不答,不是不肯说,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见她这副模样,龙傲天的神色也变得严正起来。
“说呀……”
他有些着急了。
“你——我去看看少爷。”
龙傲天失了耐心,扶着伤口咬牙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心想不如是他自己亲自去瞧瞧。自然,他心底也有疑惑,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这件事情本不该超出他的预料,欧阳家的人不可能有还手之力,更不会再有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对刘波有任何危及生命的威胁,到底能出什么事?
豆豆一惊,冲到他前头去背靠着房门拦在了门前,狠狠地摇着头:“您别去,您先别去——”
“你这是做什么。”
谁知豆豆反而看向了他,神情之中的悲戚仿佛只是对着他一个人的,眼泪就汪在眼眶之中,哑着声问他,说:“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如烈火上浇下来一捧冰,龙傲天忽然被她问住了。
他不言不语的事很多,可豆豆此时没前没后地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他似乎马上意识到了究竟指的是哪一桩。
听他适才那样急切,此时居然也不说话了,豆豆更是难过,看着龙傲天满口苦涩也不敢再多吐露什么。
医生是来了,也替他治了伤,可是医生还是说他是活不了的、说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医生是治得了他的伤,但医不了他的病,也救不了他的命。
豆豆回想起来,才知怪不得他要走,一切安排都要在少爷不在家时做好,还不准瞧出来的人在少爷面前多话,更怪不得他拿肉体凡胎同举着枪的暴徒拼命时连眼睛都没眨。可是豆豆想不通,他与刘波自小到大如亲人般的情谊,有什么是不能一起承受的,他怎么舍得下刘波说离开就离开。
这回总算也轮到龙傲天避了避别人的目光,继而另一番紧张油然而生:“少爷也……知道了吗。”
龙傲天从来都知道自己活不长,打小时候,他因被算命的说年不过卅必有死劫而被家族当做不祥之人遗弃时,就做好了很多准备,况且在刘家,众人已格外照应他的身体,他身上也依旧病痛不断从未好过,如此,让人怎能不清醒,哪还有什么长寿的奢望。终于今年他年近而立,最近一次与一位行医的好朋友见了面,确知自己时日无多。对此,别人或许不知,可他早有准备,本想处理好一切就走,没有打算与任何人打招呼,也绝不是打量着还同谁商量,他也知道,自己若走若藏就绝不会再被谁找到,料理了欧阳家的人,就是他预备在刘家做的最后一件事,若不是意外受伤,他此时大概已经不在这个家里头了。
他更知道,刘波就算是知道一点点细枝末节,都绝不可能让他走的,刘波也会有上百种方法让他吐露实情,将他留在家里。龙傲天自以为不能这样做。他死不足惜没错,可不能让自己的死影响到刘波什么。
就算是死,也该死在少爷看不见的地方。
可是现在……
“少爷他——”
眼泪已框不住在眼里,豆豆低着头,掩面而泣。
“少爷恐已将你忘却了。”
龙傲天怔怔地站在原地,豆豆所说的话应当不难理解,可他就是不明白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没有答话,双眼干涩得要命,心口似乎也在一瞬间有了一种收紧的窒闷感,只等着豆豆说下去。
谁想到这之后,豆豆也不过只两句话了结了他的撑持。
一则,医生说刘波之前碰头时的伤确也是没好齐整的。
二则,昨日刘波见他浑身是血止也止不住,他也醒不过来,等医生是更又惊又急,恐是受了刺激,非但突然不认人了,连神智都如孩子一般,连话都几乎不会讲了,难治。
她说完,龙傲天仍旧说不出话来,豆豆没有勇气正视他那双眼睛,生怕能从那里看见龙傲天一颗破碎了的心,只是即便如此,也能眼见着他的脸色直直灰败了下去,豆豆心下发憷,目光只得牢牢放在他身上不敢飘忽,试探道:“龙管家,你……”
豆豆还没问,不过刚开口而已,就见龙傲天有些站不住退了半步,按着胸口咳嗽了起来,一咳似没有止歇一样。她忙走过去扶他,本想替人顺气,可龙傲天还是躲开,最后咳得吐了口血出来,才堪堪止了这一阵。
龙傲天抹去了唇边的血痕,话更是无力几分:“我去见少爷。”
见了,再向他请罪。
6/
“龙傲天,你家少爷将你忘却了。”
“小霜!别说了。”
听闻刘家出了事特赶来帮衬的赵娟,此时拉着小霜的袖口将人往身边拽了拽,压着声制止了一句,生怕刘家这对主仆刚一个受刺激,又再刺激了一个。
屋中人人多少都有几分战战兢兢,可龙傲天自己对这些似乎没有感知、充耳不闻。只小霜又将豆豆同他说过了一次的话,再又重复了一遍之时,不同于上一次,这回他感觉得到心里的痛,如四分五裂的碎瓷并着心脏一同被人揉捏在掌心中,这样切骨的痛苦险些让他又眼前一黑。
若放在以前,他一定会说不打紧,只叫少爷重新认识我一次就好。毕竟他知道自己此生绝不会离开少爷半步。
可如今不同了。
龙傲天想着过往、想着自己、想着少爷,并未回神,似是笑了一声,只说:“也好。忘了就忘了吧。”
没用的东西,丢了就算了。
刘波不认人,家中的所有人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在龙傲天醒来前,他因怕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出来,一家子同他一个周旋了好些时辰,最后他才勉强认可了豆豆,而龙傲天那边的状况也并不乐观,不能没人守着,豆豆一走,他就又闹了好一阵,最后从藏在房门后头,变成了拉着赵娟,藏在赵娟的身后不说,两个人还得一并在房门后头。
此时也是一般。也许是因为龙傲天看着更为眼生,也许是因为见龙傲天比他长得还高些,也许是因为龙傲天的脸上实在难看得出什么情绪波动颇没有能令人生出亲近感的人情味儿来,更也许,这三者兼而有之,刘波见他走过来,越走近就越是害怕,最后还是跑到了赵娟和豆豆两个人的身后,不肯见他。龙傲天也不急,更不恼,直到刘波自己觉出来纳闷儿,好长时间没人同他说话,没人拽着他逼他出来,他才把头从人身后探出来了些,一双眼睛睁得溜圆,眨了眨,看着龙傲天仿佛观察判断着什么。
看刘波已有动容,龙傲天步子很小,慢慢朝着他走了过去,起初依旧招致了刘波非常强烈的躲避与抗拒,不过待到龙傲天走到了刘波的面前,而赵娟和豆豆都适时让开时,刘波也没有那般大的反应,如之前种种将旁人推开,自己逃跑的举动。
刘波微微抬着头,看着龙傲天的双眼,那双眼睛分明很安静,却不知道为什么透着沉郁,好像有难以言明的,说不尽道不完的悲伤。这或许不是刘波心中所想,现在的他想不了这么曲折的道理,但至少他知道,对上了龙傲天的目光时,他自己也感到了无比的难过。
“你……”
半晌,刘波只说出了一个字,不知所言何意。
龙傲天也不懂,但也不急,继而发现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暂且退出了屋子,门半掩着。
走神的少顷工夫,再将视线回正时,惊觉两人面对面挨着近得过分,刘波竟满脸新奇地凑近过来,正抬手要取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龙傲天下意识往后一躲,可随即觉着这时候不该悖了刘波的意愿,只得不动了,就站在那里,由着刘波摆弄他身上的东西。他的手心有些冒汗,十岁以后,他与少爷再没离得这样近过,他该说这是越界了,该马上退到这边界之外的,这是少爷,不该是他能如此接近的人,可是面对着这样的刘波,他不忍,也做不到。
三五秒略显笨拙的调整过后,刘波才收回手来,又将龙傲天的脸细细打量了一番,蓦地笑开了,在原地跳了两下鼓了个掌,说:“正,正的!”
龙傲天闻言,有些无奈。
只是没等他心中松泛多少,喉间的痒意又起,他立时警惕起来,想着不能吓到刘波,偏了偏头,压着咳嗽不露声色,直到胸口也隐隐作痛起来,脸色自是有异。
“你,你怎么?”
刘波好像问不出完整的话,可如今单纯真实至极的性情,明显已然发觉了什么,关切之心溢于言表。
龙傲天下意识想要答话,不想就这样对刘波不理不睬,可偏刚一乱了呼吸的节奏,肺里涌出的痛楚就不听他的制止了,又是咳得一发不可收拾,头也眩晕得过分,他几乎站不住,身子都已俯了下去。
虽说神智好比孩童,可对最简单的感知,刘波并不迟钝,甚至言语、情感比之成人的心思,能传情达意得更直接许多。他见龙傲天如此难受,竟急得要哭,一直重复着问他怎么了、怎么了,还推着龙傲天坐下。他越是如此,龙傲天也越急着想遮掩,想着恢复正常,终究又是一阵要人命的兵荒马乱。
“你……好,你快好,好呀——”
“少爷……少爷,别怕。”
龙傲天的手虽有些发抖,却隔着袖子,牢牢地握着刘波的手腕,盼他安定下来。
终于,直到龙傲天缓过这一阵,刘波皱得紧紧的眉才缓缓舒开了一些。龙傲天坐着,他就蹲在龙傲天身边,抬着头,一直盯着对方,叫龙傲天心中感到些微局促之感。
左手掌心还残存着适才咳出来的血,他不敢叫刘波瞧见,却也一时不知怎么藏,刚要握紧拳背在身后应当还能遮掩一阵,可手还没放到身侧,就见刘波忽而在身上找来找去,马上从怀中摸出了一方手帕递给了他。
凝望着刘波手中熟悉的格纹手帕,龙傲天的瞳仁一紧,登时愕然,看向了刘波的眼睛。
“您不认识我了吗?”
他复又看向了刘波那双清澈到毫无保留的眼神,觉得过往与而今重叠起来,令人恍如隔世。
“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吗……”
如果真的不认识了,他或是走,或是死,就都与刘波无关,刘波不会伤心,不会痛苦,更不会想他……这多好。如此,他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安不了的心。这多好啊。
人真是可笑。不是都已经觉得他忘了自己更好吗,现在又何必多问呢。
快要死了的人还这么不甘心。
不知道是喜是悲,刘波果真只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好像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也好像真的在此前与他素未谋面。这样足足又盯了龙傲天一分钟,刘波笑了开,由衷的开心。
“你,你好——不死了!好!”
龙傲天肩头一沉,立刻垂下头来,不敢在刘波面前显露出自己那霎时被黯然失色所取代的眼神,最后再抬眼时,他对着刘波微一点头,应和着刘波的话:“少爷说好,就好。少爷不准我死,就不死。”
刘波摇头:“你,冷,好冷。”
“少爷?”
见他不懂,刘波继续重复着冷字。
“少爷觉着冷了?”龙傲天正要站起身去寻件厚实些的外套过来,又被刘波拉住了手,这一次是两人的手掌握在了一处,令龙傲天吃惊非常。
“不不。”刘波头摇得更厉害,一双手握着龙傲天的右手掌心,才又单独再腾出了一只手指了指龙傲天,生怕他听不明白:“你,你!你……好冷。”
感受着刘波的掌心熨帖而来的温热,龙傲天才意识到,刘波是在为他而觉得冷。
“我……”
他的唇角抖了抖,心里竟也有了酸涩的感觉,安慰说。
“少爷放心,我不冷。”
“抱!”刘波猛地将双手一张,笑嘻嘻的,等着和龙傲天拥抱来实施他的所谓取暖:“抱,不冷——”
“少爷,这不成。”
龙傲天拒绝得毫不留情。
7/
“只是少爷他这个样子,您真的忍心一走了之吗?”
豆豆想要留人,只急于龙傲天决定的事情,旁人一点改变的办法也没有。
实际上龙傲天预备带走的东西也不多,他整理完了,剩下的那些还嘱咐豆豆,要在他离家之后统统烧掉,对豆豆的话一概不作回答,只给豆豆留了一张名片,这是他之前谈生意时结交的一个医生朋友,是留洋回来的,说不定有这个人的门路,能早些治好刘波,最后拎上了一只不大的箱子直接往外走。
“照顾好少爷。”
“等等,您等等!”
豆豆跑了过去,这回是直接用一只手扯住了龙傲天的箱子提手,另一只手拽住了龙傲天整齐的袖口,一个比他娇小了许多的女孩儿愣是拉得他轻易走不了。
“您伤还没好,先养好伤再走吧——您就这么走了不是叫我们都担心吗?”
龙傲天已不知在心里头多叹了多少口气。这些话对于一个,只是预备换个地方等死的人来说,能有什么意义。他倒是只在意适才刘波好不容易安安生生睡下了,豆豆再这样吵下去,恐怕又要闹得不可收拾。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龙傲天踌躇着不知道该怎样摆脱豆豆的工夫,刘波屋子的门开了,而刘波本人正揉着眼睛,穿着单衣,又揣了揣手走了出来,正好碰上这一个非走不可,一个百般留人的场面。
刘波或许看不懂也听不明白两人的争吵,可他知道拿行李箱离开家是代表着什么的。
龙傲天和豆豆几乎同时发现刘波被吵醒了,走到了院子当中对着他们俩左看看右看看的。豆豆放开手,收拾了一番心情与语气,迎着刘波走了过去:“少爷怎么起身了,是要水吗?”
“你,你们,干什么?”
“少爷,没有……”
“你?”刘波没理豆豆的解释,径自朝着龙傲天走了过去,眼睛盯着龙傲天手中提着的箱子:“你,干什么?”
龙傲天终归是了解刘波的,也意识到了刘波的情绪已经有些不对,立刻将手中箱子放下,迈了半步欲盖弥彰地挡在身后,还没来得及最后与他这位已经不懂世事的少爷解释得简单易懂一些,就见刘波的一双眼睛又淌出泪来,眉又皱起来,看得龙傲天心里发慌。
“少爷?您……您别哭。”龙傲天马上走了过去想去给刘波擦眼泪,可手还没碰到刘波就被挥开了。
“你,走,还是……要走!”
“少爷……”
刘波哭闹起来,龙傲天知这又是因自己而起,心疼不止,他自己又何尝不觉得痛彻心扉。
这是他的少爷啊……
他在刘家活了二十几年,少爷许了他是家中的人,他也将此处当成了自己的家。
可不走,他该怎么办?离开是狠心,死在刘波的面前,就不是狠心吗?
“不走,不走!不走!”刘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住了龙傲天也没碰到对方身后的伤处。一边哭,一边喊着不走,一边双手越来越用力,好像能依靠这样将人困住。
有一刹那,龙傲天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为什么还要牵挂他,为什么会这样强烈地抗拒他的离去。
刘波害上了这样的病在他意料之外,他要走被刘波发现在他意料之外,刘波已经是这样的心智知道他要走还会这般痛苦更在他意料之外。
太多了,他这短暂的一生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也想一生不离开少爷的。
“不行的少爷……”
龙傲天狠下心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强行拉开了刘波,双手按着刘波的肩头,看着刘波的双眼。
“少爷,我……我不久就会回来的,少爷,过了年,我再回来看少爷好吗?”
不会太久的,刘波现在心智不定,不会太久就忘了有他这个人了,不会太久就没有这样的痛苦了。
二十年都能忘,一两日而已,不会太久的。
说罢,他再没有任何勇气去看刘波的眼神,最后想着秋日晚风冷,刘波出来穿得单薄,只将自己的西装外衣脱了下来往刘波身上一裹,当做是告别,马上回过身去,顺手拎起了箱子疾步朝大门走去。可没走出这道院子,就又听刘波再身后嘶喊道:“你走!好!走——”
龙傲天猝然顿住了脚步。
“走——讨厌,讨厌你!再也不看你,看不见你!”
他从未听过少爷对他说出如此严厉凶猛的话。哪怕刘波只说了这几个字,以一个六七岁孩子的心智,他都有些浑身发冷,双手快要失去知觉,心更是痛到发麻。
龙傲天才发现,他的错算绝非是一步而已,他其实根本就无法承受离开刘波的代价。
他回过头去,见刘波满脸都是眼泪,这时已经蹲在了地上,被豆豆搂在怀里给人紧着衣服安慰着,那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讨厌说着再也不见,他也怕极了。怕自己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无牵无挂,怕唯一的少爷的世界里也再没有他,怕的太多了。
这年月,谁的心还是血肉长的?
可偏他的少爷,待人之心,亘古少有。
只能活该他们会流血,会痛,会折磨。
龙傲天终究没能走出家门,甚至没能离开刘波二十步以外的距离,这或许是他的懦弱。
他如梦初醒时,赶忙丢下手中的东西,快步回去,豆豆见他去又复返,脸上一喜,晃了晃刘波说:“少爷,少爷!”
刘波一抬头,眼泪糊的他眼前视线并不清晰,龙傲天在半跪下来,刚要学着豆豆的样子哄人,可刘波定睛见他又回到了自己跟前,又往豆豆身边藏,推了他一把不许他靠近。
“你走,走……”
龙傲天的神情又一慌,解释与否都太过苍白:“不,少爷……我,我不是。”
“你走。”刘波依旧执着地说着,将身上半披着的,龙傲天的衣服往地上一甩,拍起了一阵灰尘,话里充斥着恨意:“走,不要你的!”
“不,不要赶我少爷,不要怪我……好不好。少爷,我知错了,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讨厌你,最讨厌。不要我,我也,不要——”
“不少爷……不要……”
不要再说这种话,叫人怎么受得起。龙傲天轻轻摇头,想去拉刘波的手臂、拉他的衣衫,可刘波抵死不准他碰,龙傲天的手总是落空。
“我怎么可能,真心想抛下少爷呢……”
龙傲天觉得自己的肉体或许尚能苟活一阵,可心早不知死过几回,后知后觉自己也眼底一湿,竟也落泪了。
从第一次在家里挨了打之后,他便没再掉过眼泪,没再有机会哭过,他早忘了这是什么滋味。
心底的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龙傲天,说,就陪着他吧,能陪他到何时算何时,就算是他们早晚都要永别,能晚一点也好。
他家少爷傻了,可能他死后,少爷也不至于太明白什么是逝去,也就不会痛苦,也许他是去是留也没那样重要了。
“少爷,我不走了,真的不走了。我永远在少爷身边,好不好。”
刘波听后,眼神暗暗试探,不过对于刘波来说这是遮掩,对于龙傲天、豆豆来说,这些神情的变幻都是直给,摆明是被哄住了片刻。他转过头去,终于肯再好好看看龙傲天,眼镜框住的地方,也是泛着叫人疼惜的红,水光隐隐。
“不哭。”刘波扑了过去,还掸了掸手才去给龙傲天认真地擦去眼角和脸颊上的泪痕:“不讨厌了,不哭。”
他说着,也像是哄小孩子一样,似又想起刚刚自己扔了龙傲天的衣服,还推了龙傲天一把,那会儿险些叫龙傲天没稳住身体摔倒,还有意识记着这也需要道歉,有些愧疚的去拍龙傲天的衣角,还把衣服自己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再仔细也是潦草。
“你的,我也要的,我要的。”刘波抱回了怀里的衣服,又看了看龙傲天:“摔屁股,会疼。”
听到刘波还顾着这些,龙傲天已不知作何言语,神色认真地对着刘波,再没有分毫颓唐与落寞,温声回答道:“我不疼的,少爷。”
“那,抱!”
又是在人意料之外,就算是思路异常简单,龙傲天短时间内也很难跟得上,听着山回路转的还是愣了片刻。
刘波执着地张着手,就是不放下,看得豆豆都忍不住嗤笑出了声,而刘波将此会意成鼓励与肯定。
龙傲天拿这两人都没什么办法了,大有几分哭笑不得只能从命的意味。
“好。”
他靠近了一些,手轻轻环过了刘波的后背拍了拍算是抱过了,也不过多接触,谁成想刘波心满意足,突然一勾手臂,将龙傲天抱得紧紧的,搂得人一趔趄不说,连豆豆也被另一只手拉了进来。
三人成一团。
8/
龙傲天身上的伤,因用了医生当初留下的特效药,恢复得不慢,也万幸没有感染。可刘波的心智始终没有恢复,一个多月的时间也看了不少医生,有的是登门的,有的是专门在医院挂号的,总不见起色,一家人急着急着,也就顺其自然了。
反正这位少爷如今再有孩子脾气,也好歹听龙傲天的话,龙管家在,就不会出什么岔子。
不同的是,现在刘波病着,家中生意真就只剩下龙傲天一个人能着手打理,一切事务都要他代为做主,任何应酬也只有他一个人应付,常忙的夜夜不着家,刘波多数时候都是在家中由豆豆照料,豆豆心善又心细,从没出过纰漏,而除却龙傲天,刘波也最喜欢和豆豆待在一起,所以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直到冬月十九,清晨时,龙傲天第二次还没出家门就晕倒了,而且这回到了傍晚还没醒来,某些平静的常态才又被打破。
一次枪伤,还是叫他本就强弩之末的情形雪上加霜。
这回他醒过来时,是豆豆与刘波都在边上,一个理所当然,一个磕磕巴巴但也理所当然,接二连三的训话提点,闹得他耳朵要生茧。
后来照着医嘱,豆豆给刘波派好了任务,盯他一日三顿药必须按时吃,止疼药统统没收,出门在外就算再不得已晚归也必须在刘波入睡前回家,一连约法好几章,豆豆和刘波随时想到了还可以随时添条件,因为有了刘波的加入,发展就变得奇怪了起来,最后连龙傲天出门时身上穿得衣裳都得合了刘波的意他这日才出得去,否则刘波能给他挑上一上午。林林总总,叫这位在家里家外已经叱咤风云十多年了的人,轻而易举受了管束,眼看着在家里头被驯化了。
这日龙傲天难得回家早了些,才是傍晚,连下了两日的大雪刚停。
“傲,傲天!”
龙傲天进门时,刘波最先看见了他,惊喜地喊着他的名字。陪着刘波一起坐在餐桌边上的豆豆看见龙傲天回来,也像是得救了一样,直朝龙傲天告状:“龙管家您可回来了——少爷一整天就吃了两块茯苓饼,晚饭撂在这儿不动,都热了两回了,非说等你回来才肯吃。”
“是吗。”龙傲天脱掉了大衣,身上寒气略散了散。
虽说刘波怪豆豆出卖他,可心虚抵不过看到龙傲天的欣喜,故而展现出来的就是一种理直气壮的厚脸皮,眼中神采都亮晶晶的,看着龙傲天走了过来。
“少爷,是谁之前问在下要水彩笔来着?”
龙傲天少见有这般故弄玄虚的语气,随即抬起手来,托起那一小盒用彩纸包裹的盒子给刘波看,还晃到了刘波的面前故意勾人胃口。这东西国内根本没有,在国外也才时兴了不过一年,若不是生意伙伴有能力替他搞来两盒,他家少爷这与时俱进的品味和眼光,他还真满足不了。
“笔!傲天,真好!傲天最好!”
说着说着龙傲天也觉着头疼:“这是拿咱家两所小印刷厂换来的,这薄礼,少爷笑纳?”
“少爷呀!家产要被龙管家败光了!”豆豆看着刘波因两盒子笔就叫龙傲天给拿捏住,全然不懂没了印刷厂的饥荒,近乎哀嚎。
可刘波不管,也听不明白,还只顾着对龙傲天伸手,夸着龙傲天的好。
“那少爷,今日出门前,我们说什么来着?可是忘了?”
刘波这才回神,想了想,窘迫地红了红脸:“吃……吃饭。”
“嗯,吃饭。那现在到了晚饭的时候,少爷应该?”
“得吃饭。”
“少爷最爱干什么?”
“最爱,吃饭。”
“好,该吃饭就要吃饭。吃饭,才有水彩笔。少爷觉得呢?”
“好!”
刘波将桌上一个一个堆起来的杂物一推,豆豆习惯地收拾了起来,等龙傲天将手中的水彩笔暂且放到一边再回来时,刘波已经自己摆好了盘子乖乖准备开饭。
菜又热了一次,再端上桌的时候菜色尚可。豆豆拿着空碟子和筷子往刘波身边去时,龙傲天示意她放在桌上,说:“今日我来吧。”
他许多日没陪同少爷吃饭了。
刘波现在的情况甚至难靠自己正常吃一顿饭,其实之前多数时候都是龙傲天喂他,龙傲天若不在,就是豆豆来。
现下龙傲天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托着碟,刘波想吃什么他便夹来喂给他吃,碗里的粥也是龙傲天细细吹温了再送到刘波的嘴边。家中人见此场景,每每总忍不住感慨,龙傲天这等在外人眼里是神是魔的人物,只对着刘波时性情才不那般冷冽漠然,才会有这样无尽的耐心与温和,眼角眉梢都像染了笑意,令人动容。
“傲天,吃饭。”
“嗯,好。”龙傲天知晓刘波这是吃饱了也来劝他,这也是豆豆教的,他听了就点头应下,又说:“少爷还记得水彩笔吗。”
“笔——”
龙傲天抬眼看了看豆豆,对方马上领会,拉着刘波拿上了那两盒水彩笔就进了屋去,今晚睡前,刘波有的是打发时间的乐子。
两人一离开,四下没旁的人了,龙傲天有些疲倦地欠了欠身子,低着头,手抵在了上腹,这会儿又开始胃疼得有些受不了。
最近一周他尤其感觉得到自己容易疲惫,经常平白起体热,需要休息的时间远比以前长了,今天早回来也有至少半数的原因是觉得支持不住,还有他没敢与刘波、豆豆讲的,不论是肺咳还是胃病,他如今吃药都已经不太管用了。
本就是数着日子过,说不定哪一天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了,他无所谓,可还是舍不得记挂的人。
豆豆出来,为倒杯水进去,算时间晚饭已过了许久却看龙傲天还坐在原处,背影瞧着也不对劲,于是转道先走过去看看,结果还没走近,就见龙傲天的手骨节紧绷按在胃上,脸上挂着冷汗,身子都疼得发抖了。
“龙管家?”
龙傲天没想到有人靠近,一惊,见是豆豆惶然地望着自己,只摇了摇头,稳着声音提醒道:“别让少爷听见。”
刘波与豆豆刚合伙把他的止疼药藏起来之后,他第一次犯胃病没了压制疼到一下午起不了身,据说还晕厥了半个多小时,那回把刘波吓坏了,连着四五天看着他的眼神就只有担忧。
“您也没好好吃饭呢?”
龙傲天没答。他是真的吃不下。
“那早点休息呢?”豆豆劝了一半,觉着这对话出现的频率太过频繁,她不问龙傲天也能自问自答了,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了一句算了:“我先给您倒杯姜茶来。”
搁在数年前,家里的茶归刘波,咖啡归龙傲天,黑咖啡伤胃这件事刘波从来没劝服过他。正所谓断舍离使人痛快,刘波借着搬家到北平亲自动的手,把家里的咖啡全扔了个干净,到了北平再不许置办,这才逼着龙傲天把咖啡戒了,这是难得刘波能在龙傲天面前时时炫耀的胜利战绩。
时移世易,这些细枝末节但凡想想,总历历在目。
等到豆豆回来时,她手上除了那杯倒了七分满的姜茶,还有半碗热粥,一齐放在了桌上推到龙傲天跟前。
就算知道龙傲天大抵是不会吃的。
“去陪少爷,别叫他一个人。”
“嗯。”
豆豆点了点头,没逆了他的意思,进了屋去,门却没完全关上。
龙傲天没管那些,又静静坐了片刻,那愈演愈烈的胃痛总算缓了一阵。他抬手去端姜茶时,摸着杯壁知水正温,送到嘴边抿了一口也不大能喝得进了。
还没来得及放下杯子,龙傲天陡然感觉胸口一紧,旋即挤出了几声嘶哑的闷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毫无预兆到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水变成了血的颜色,袖口、前襟全是血迹。
他有些被呛到,喉头也发紧,感觉总有东西咳不完,可换来的就是鲜红不断从他嘴角涌出。龙傲天放下了杯,下意识用手去接还在流的血,可接也接不完似的,他都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摇摇晃晃地扶着桌子起身时,就已经有些感受不到自己需要多少力气能调动着来支撑住不摔倒,可就是这样的偏差,令他意识模糊。
9/
刘波与豆豆,是听到了东西摔碎的声音跑出来的。
那个情景令人终身难忘。
这一回龙傲天睡了整整两天,再醒来时,已经虚弱到没了靠自己坐起身来的力气。
借此,也看见了刘波和豆豆都只不舍地对着他,看着他想哭不敢哭,他基本上也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只是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没两天就是除夕了,之前少爷还说过好几次要去庙会,看来他是陪不了了。
终究还是过不了年去。
没醒的时候,他确实做梦了,但不是老人家口中说的那样,将死之前会看到自己的一生。他只看到了刚进刘家的自己,还有迎接刚进刘家的他的那位小少爷。梦里的少爷握着他的手,那温度都是热的,暖的,像真的一样,还笑着问他这问他那,只可惜他一醒来就忘了少爷问的什么问题,自己又是怎么答的。
他知道,他能进刘家,是为了凑个行善的数,佛家是烧香拜佛、添油上供,搁在民间,那就叫冲喜。
旁人觉得低贱,不拿人当人,可少爷从不这样看他,所以他也就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悲。
他是靠少爷护着才能活下来,活到现在的。别人欺负他,少爷给他出气,别人看不起他,少爷头一个不答应,别人说他短命、不吉利,连刘家的族亲都只告诉刘波他是个用来积攒阴德、扭转一家命脉的物件儿,不必对他太友善亲近,只在借着他去祈求大富大贵上多多费心时,刘波却说:“若代价只在他一人身上,我宁可自己一事无成。”
所以,他第一次挨打见刘波因为他而哭了,他就暗暗发过誓,少爷的欢喜,就是他的欢喜,少爷的厌恶,就是他的厌恶。
龙傲天看向了刘波,还是他的少爷,还是把他的一切一样不落也当做一切的少爷,忽然担心起日后怎么办才好,他要怎么解释,怎么让少爷承受呢。
“傲天,不走。”
龙傲天听了,心下虽郁结更难纾,可难得透了一声释然的笑。他朝一侧动了动身子,还用尽了力气,朝刘波抬了抬手,一顿折腾换来的是天旋地转般的晕眩,可是他要离刘波近一些,最后就这一次。
“少爷,我不走。”
“真的?”
“少爷看呢。”
刘波握着龙傲天的手撇了撇嘴,像是信了,也像是不信。
“少爷……”他也不知道他的话刘波能听懂多少,但他直觉相信着刘波一定听得懂,他也一定要说:“我每每在心底发誓,未曾宣之于口,要誓死守护少爷……我差一点,就没能做到,可现在,我还是食言了。”
刘波眉心微动,似乎躲了一下眼神,头也偏了偏。
不好说龙傲天究竟还看不看得清他的神情。
“少爷,谢谢你。”又听龙傲天继续低声讲着:“多谢,谢了刘家上下……一生积德行善。我分明……时日无多,仍救我于水火。”
“什么……”
豆豆捂着嘴,不敢出声,实际上早已涕泗横流不可收拾。
“少爷要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喜乐永年。”一生过完了,若能留下祝愿也是极好了。他没什么可怨的,想他约莫确是个不祥之人,但想世间的所有福气都归刘波一人所有才好。
再细听,龙傲天只说,自己稍后倘或是闭上了眼,就只是睡一觉,定然会醒的,想着少爷也要醒的,之后就只静静地、极其认真地望着刘波,说要睡觉看着却连眨眼都不愿,听见刘波叫他的名字他也都应,一句也舍不得落下。
日头落下,时间已久,就算刘波再叫他,也没有声音了。
刘波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松过,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的脸,连何时龙傲天的下颌微沉,眼皮不再抖动,失了鼻息与生气,他都看在眼里。
“傲天。”
刘波叫了他一声,眼中清明,好像从前痴傻般的混沌从未存在。
“傲天?”
两声。
“傲天啊……”
“少爷。”
是豆豆颤着声音道。
“少爷,他走了。”
女儿家分明轻声细语,偏一字一字的打在人心上,足令人心碎。
刘波闭了闭眼,攥紧了龙傲天的手,伏在了自己的耳边,潸然泪下。
10/
都说人头七是要回家的。
今儿是除夕,过年了,说好了要回来的人,回来了吗。
11/
“你说,我这般拙劣的装疯卖傻,可瞒得过他?”
“世事无常,或许全都骗不过龙管家。可唯独少爷您,恐怕他从无猜忌,从不犹疑。”
刘波听了,独自坐在夕阳西斜的院子当中,等雪落下。
足足沉默至夜阑。
待到刘波再有意识地起身回头,看向某一处时,见那棵挺立在院中的油松枝子下,折扇轻摇,故人还旧。
“真是个……十足十的傻子。”
无奖竞猜两个相互矛盾的问题,答案随缘
少爷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装傻的
管家到底知不知道少爷什么都知道就是要装傻留他
【三当家和我】1
#年上,十分ooc,原本是一个很涩的梗但我莫名的写成了虐向x
灵感来源→(轻佻的调戏一个看起来很禁欲的人问他卖吗,没想到他认真考虑后竟然同意了)
#设定刘波不是卧底,卧底是傲天【三当家】,刘波因为傲天假死去卧底受刺激失忆了,记不清师弟的脸和声音,被警队开除,真混混设定。
#反正我是写爽了,不喜勿喷【顶着锅盖跑】
@赏融 喊一下我的好对皮。
我叫刘波。
曾经是个警察,现在是毒蛇帮吉普岛分舵眼镜蛇堂第二小组外围干员四脚蛇丧波。
听起来是不是挺臃肿的,这破地方。
但这里是吃人的。
和我差不多时期进来的混混,除了少数爬上去的,大都死了,我见过他们...
#年上,十分ooc,原本是一个很涩的梗但我莫名的写成了虐向x
灵感来源→(轻佻的调戏一个看起来很禁欲的人问他卖吗,没想到他认真考虑后竟然同意了)
#设定刘波不是卧底,卧底是傲天【三当家】,刘波因为傲天假死去卧底受刺激失忆了,记不清师弟的脸和声音,被警队开除,真混混设定。
#反正我是写爽了,不喜勿喷【顶着锅盖跑】
@赏融 喊一下我的好对皮。
我叫刘波。
曾经是个警察,现在是毒蛇帮吉普岛分舵眼镜蛇堂第二小组外围干员四脚蛇丧波。
听起来是不是挺臃肿的,这破地方。
但这里是吃人的。
和我差不多时期进来的混混,除了少数爬上去的,大都死了,我见过他们肠子脑子流了一地的样子,见过他们被倒吊着扔进海里,被铁棍打的鲜血淋漓,见过他们毒瘾发作,口吐白沫抽搐着倒在地上的样子,也见过枪林弹雨下,他们从我身边一个一个的倒下,梦里都回荡着刺耳的枪声和惨叫。
我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或者说,我的脑子从十年前就开始不正常了。
最开始不过是个最寻常不过的搜查任务,傲天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警局上头的说法是,遇见了毒蛇帮的伏击,尸体被扔进海里了,没能找到。
现场只找到了他寻常戴着的一个链子,沾着血,上头挂着的素银戒指不知道滚到哪儿去了,我几乎挖便了那儿的每一寸土,都没能找到。
那戒指,链子,都是我送的。
我像疯了一般质问他的上司,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去毒蛇帮的地盘做搜查任务,为什么让一个连配枪都还不能带的实习警员做这种任务?
“刘波,你冷静,傲天的事情我们也很难过。”
“我冷静你妈——”
我把派任务的领导给打了,被拉去关了禁闭,停职查看,复职后又因为几次不听命令冒进而被警队开除了。
“刘波,我知道你难过,可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好好去看看心理医生吧,希望能对你有帮助。”
我不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因为我根本记不起傲天的样子,我想去档案室找他的照片,却被告知档案室起火,他的档案已经被烧毁了。
什么也没剩下。
我只记得一个模糊的人影,在记忆里的各处出现,却连声音都模糊了,我很努力的想看清他的样子,记起他的声音,可我却什么都做不到。
我把他给忘了。
我开始抽烟,酗酒,浑浑噩噩的过了一阵行尸走肉的生活,在一次买酒的路上遇上两帮混混火拼,我被卷了进去,随便抓了一个人打,打到后面满手是血,也不知道是我的还是别人的。
赢了的那边拉住我,告诉我可以了,再打下去就不好收拾了,又问我,有没有兴趣和他们一起混。
他说他们是毒蛇帮的。
我没忍住,一拳轮了上去,又被几个人压着暴打了一顿,他们只当我是疯了,没有下死手,只踹断了我一根肋骨,把我扔在路边自生自灭。
真他妈疼啊。
我捂着胸口,在地上哆嗦着,又笑又哭,在疼痛和寒冷中找回了一点自己。
我想报仇,想给傲天报仇。
毒蛇帮,警署。
都得给傲天陪葬。
伤好之后,我加入了毒蛇帮,我打架凶狠,脑子也活,很快立了几个小功,那个之前揍了我一顿的小头目,在庆功宴上搂着我的肩膀,夸我是个难得的人才,说要送我一份大礼。
是一把枪,和一个像牲口一样被绑起来的女人。
“这娘们给条子当线人,害我们死了好几个兄弟。”
“你杀了她,为咱们兄弟报仇,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看着那个遍体鳞伤满脸惊恐的女人,哆嗦着手抬起枪。
我知道这是考验,是试探,是投名状。
我得杀了她,我才能继续往上爬。
我用另一只手控制住拿枪的右手,稳住自己不抖,但最终还是没能开枪,把枪扔在地上,跪下来,哭着说自己不敢杀人。
小头目骂骂咧咧的给了我一脚,当着我的面给那姑娘爆了头,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人脑袋开花,血和脑浆喷了我一脸,温热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在船头吐了,吐的天昏地暗,苦胆汁都差点吐了出来,浑身的血液都结了冰似的冷着。
“废物。”
我听见他们这么骂我,后来我便真的成了废物,不再有勇气冲在最前头,没办法挥动拳头,只会跑,玩了命似的跑着,似乎跑慢了就会被那个血淋淋的女人追上,夜里在噩梦中一次一次的惊醒。
我知道我完了,我杀不了人。
我没办法给傲天报仇,甚至连结果自己都做不到。
我是个,废物。
我无处可去,就只能这么混着,努力的边缘化自己,能躲起来就躲起来,帮里查卧底的时候也曾怀疑到我头上,但他们觉得一个只为了少挨点棍子就跪下来给人舔鞋的人,应该不配做一个警察。
是啊,我不配做警察。
我只是没用的,废物,是四脚蛇丧波。
后来我被分配去给风月场子做安保,这活糟心,一宿一宿的熬着不说,还要负责一堆杂七杂八的事,但好在不用再杀人,偶尔遇到些喝高了闹事的客人,打一顿,按在水里醒醒酒也就算了,我更多时候只是蹲在门口抽烟,听着屋子里男男女女的交媾的呻吟声,麻木的喝着手里的酒。
我的心里似乎空了一块,像是被冰水浇灭的炭,湿冷着再也烧不起来。
我活着,也只是活着罢了。
也不是没动过找人陪的念头,可总是在关键时刻便不行了,勉强做完,也总是不痛快。
她们甚至委婉的提议让我去找个男孩试试,少祸害她们了。
反正我的名声够差了,不差再添上死Gay这一条。
毕竟“傲天”,怎么也不是个女孩的名字。
我只是本能的叫着这个名字,却已经很少主动想起了,生怕多念一遍,都会脏了这个名字。
即使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他了,我依然固执的认定,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我就只剩了个戒指,我的那个,一对戒指只剩一个了,他只留我一个人在这人间。
没有他的人间,只是炼狱罢了,我是应该在这里受苦的。
一晃,便是十年了。
今天是毒蛇帮的大日子,摆了庆功宴,说是给三当家的接风洗尘。
听说这位三当家的性格乖僻,手段狠辣又十分有能力,一个人带队在海外僻了一条新的运输线出来,颇受大当家的黄金蟒器重,年纪轻轻就坐上了第三把交椅,一时风头无两。
不过这和我没关系,我只能负责给人端茶倒水,等他们都喝高了之后再去厨房吃点东西,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尝尝刚藏起来的好酒。
真香啊,就是有那么一点点上头,一整瓶喝下去,眼前的人影就变得花花绿绿,我连直线都走不了,跌跌撞撞的撞翻了好几张桌椅,在拳脚和咒骂声中爬起来试图滚远些,终于远远的摸索到一根电线杆,扶着它狂吐不止。
吐完之后我才发现,半米不到的地方还站着个人。
同样是淡金色的花衬衫,这人穿起来就是会比其他人更好看一些,有一种说不上的气质,也可能是因为这人够白,白到反光的那种,斯斯文文的长相,背挺得笔直。
“瞅啥啊,没见过喝多了吐吗?”
我小声的嘟囔了一句,从兜里摸出烟,叼在嘴里却怎么也找不到火,眼前忽然亮了一下,这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了打火机,给我点着了烟,在烟雾缭绕中这人的脸愈发好看,还带着一种朦胧的熟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假酒,我的心跳的极快,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般,以至于血液跑的太快,烧坏了我的脑子。
“你卖吗?”
我问了一个几乎百分百挨揍的问题,但这人只是定定的站着,望着我,在良久的沉默中,答了一声。
“嗯。”
指路【2】
地府和我
沙雕短打,一发完
直怪来回切换。
1
孟婆抬着黄泉水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穿着格子西装的人背手站在自己的锅前。
"听闻,上一锅孟婆汤忘记添水,已然熬干了。新的孟婆汤还未熬制,这锅里一时半会儿也舀不出一滴汤了,我说的没错吧?孟婆。"
孟婆紧张地握紧了木桶,"你是来视察工作的?"
龙傲天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非也,我只是来这喝汤的。"
"你你你你喝汤的,你吓我一跳。"
龙傲天整理一下衣角,从怀里掏出一副手套,郑重道,"来得匆忙,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孟婆感动,"...
沙雕短打,一发完
直怪来回切换。
1
孟婆抬着黄泉水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穿着格子西装的人背手站在自己的锅前。
"听闻,上一锅孟婆汤忘记添水,已然熬干了。新的孟婆汤还未熬制,这锅里一时半会儿也舀不出一滴汤了,我说的没错吧?孟婆。"
孟婆紧张地握紧了木桶,"你是来视察工作的?"
龙傲天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非也,我只是来这喝汤的。"
"你你你你喝汤的,你吓我一跳。"
龙傲天整理一下衣角,从怀里掏出一副手套,郑重道,"来得匆忙,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孟婆感动,"吖,来就来,还带什么礼......你自己戴上了啊!"
"稍等,真正的礼物在这里。"
龙傲天优雅地戴上了手套,优雅地弯下腰,优雅地从脚边......捡起了一段树枝。
孟婆:"......没带就不要现捡了啊喂!"
龙傲天拿起那段树枝,神情追忆,"在我二十五岁那年,我的少爷曾为我种下一颗果树并悉心照料,三年过去了,它一直未结出苹果。直到我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才得知,原来——那是一颗梨树。"
"那就不可能结出苹果啊喂!"
龙傲天婆娑着那段树枝,深沉道,"这段树枝......"
"就来自那颗梨树?"
"就是我随便捡的。"
"......我就多余问你!"
龙傲天将树枝递给孟婆,真诚道,"你这锅底的柴火也不多了,就当我为你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吧。"
"你这就是从我锅底里捡出来的吧!"
2
龙傲天看着孟婆起锅烧油的样子,若有所思,沉吟道。
"孟婆,我还从未见过你做饭的样子。"
孟婆了然,"见过你也会忘。"
龙傲天愤怒,"就没有我会遗忘的事。"
孟婆也愤怒,"就没有人质疑过我的汤!"
孟婆舀起一碗黄泉水倒入锅中,锅口处瞬间便腾起了飘渺的白雾。
龙傲天迟疑,"你这水......"
孟婆自信,"没见过神仙作法吧!"
"不,你这锅......"
孟婆得瑟,"没见过上等法器吧!"
"不,你这汤......"
孟婆神采飞扬,"没见过世面了吧!孩子!"
"嗷——"
孟婆谦逊,娇羞摆手,"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干了。"
"什么?"
龙傲天终于插上话,"熬干了,我说你汤熬干了。"
孟婆低头一望,锅里空空如也,大惊:"我汤呢?"
"......蒸发了。"
龙傲天开始吟唱,"液体中的水分子在不停地做无规则运动,温度越高,分子运动越剧烈。"
孟婆恍然大悟,"这是火焰的神力。"
"这是初二的物理!"
3
孟婆熄灭了柴火,将木桶中剩的黄泉水全部倒入锅中。
"冷锅起熬,多加水,这下总行了吧!"
龙傲天深情地注视着那口锅,"孟婆,你听到吗?"
"听到什么?"
"这锅说话了。"
孟婆讶然,"啊??我怎么没听到?"
"嘘——",龙傲天将手指竖在唇前,轻声道,"你听。"
孟婆深受感染,竖起耳朵,果然听到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啊,冰冷的黄泉水啊,我要怎样燃烧才能唤醒你那无情的魂。"
"那就是你在说啊!"
"嘘——你再听。"
孟婆无奈,"又怎么了?"
"嘟——嘟嘟嘟——这是灵魂在卖萌。"
"......那是热水在沸腾"
4
小火慢炖,大火收汁。
孟婆掏出一支木勺,从汤里舀出一口汤,"容我先尝尝咸淡。"
"嗯",孟婆点点头,满意道,"入口香醇浓厚,回味......"
孟婆顿住了,"哎?我刚才在干什么来着?"
孟婆低头看了看端在手中的木勺,"哦,尝尝咸淡。"
孟婆吸溜了一口汤,"嗯,入口香醇浓厚,回味......"
"哎?我刚才干什么来着?"
"哦,尝尝咸淡。"
"嗯,入口香醇浓厚,回味......嗯?
等等,我觉得这段话刚才仿佛说过一遍了。"
龙傲天:......
"是一遍吗?已经三遍了。"
"快把勺子放下吧你!"
"上一锅孟婆汤就是让你给喝干的吧!"
5
“嗯?这是?”龙傲天从锅边拿起一块面团,放进手里。
孟婆抬头看了一眼,立马挺胸抬头,双手交叠置于胸前,露出标准的职业假笑,“我们地府近来倡导个性化服务,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们也可以将汤换成面条或者水饺,务必使您满意。”
孟婆假笑,八颗大牙,“所以,您需要面条吗?先生。”
“不需要。”
继续营业,八颗大牙,“那您需要水饺吗?先生。”
“也不需要。”
眼神示意,眉毛乱飞,“那您可以将面团放回去吗?先生。”
“喔。”龙傲天点头,将面团放了回去。
孟婆的肩立马垮下来,擦了擦额间不存在的汗珠,“这是我们的随机考核指标,只要有鬼拿起那个面团,我们就必须按流程念完服务三......”
孟婆擦汗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狰狞,“不......等......”
眼神喷火,呲牙咧嘴,“我们地府近来倡导个性化服务,如果您有需要的话......”
龙傲天捏着手中的面团,点了点头,评价道,“果真如此。”
“......我们也可以将汤换成面条或者水饺,务必使您满意。”
龙傲天歪头疑惑,“怎么和刚才不一样了?”
孟婆:?
龙傲天扶了扶眼镜,眼神犀利睿智,“声音和刚才不一样了。”
孟婆:?
“听着声音低沉,伴有嘎啦啦的杂音,像是坚硬物体相互摩擦的声音。”龙傲天若有所思,“我自认有着绝对音准,听音识器不在话下,却从未听过如此奇异的声音。”
龙傲天虚心求教,“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后槽牙。”
龙傲天开扇,气沉丹田,真诚道,“很特别的牙齿!”
“我用你夸!”
6
龙傲天拿起汤勺,“那这个呢?会触发什么?”
“上汤嘞——
一倒往事皆去。
二倒来世顺遂。
三倒送入轮回。”
“喔,果真不同。”
龙傲天又拿起柴火,“那这个呢?”
孟婆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这个会烫手。”
龙傲天拿起灶台。
“......这就不可能拿起来啊喂!”
龙傲天围着灶台上下打量,“就没有我龙傲天办不成的事!”
“这时候就不要逞强了啊喂!”
龙傲天的眼神向上漂移,孟婆连忙阻拦。
“快住手吧,奇奇怪怪的东西,就不要乱碰了——我的锅!”
孟婆满头大汗,“你快把锅放下,一会汤可全洒了。”
“我端的很稳,不会洒的。”
“那是重点吗!”孟婆愤怒,“你快把铁锅还给我。”
“那你把刘波还给我。”
孟婆疑惑,“刘波是谁?”
龙傲天随口答道,“不是谁,一味药,你不认识真的很可惜。”
“是中药吗?”
“可以是。”
“是西药吗?”
“那不重要。”
“我是孟婆,不是大夫。”
“我知道。”
“那你还......”
“孟婆!”龙傲天悲声高喝。
孟婆一哆嗦,“怎么了?”
“我想喝汤了。”
“喝......你这一惊一乍的,你吓不吓人。”
孟婆从锅底舀出汤来,递给龙傲天,“喝完了便上路吧。”
“不再说点什么了吗?”龙傲天的手指摩挲在碗沿上,“我们明明聊得很投机的。”
“好吧。”孟婆清了清嗓子,“虽然我知道,喝完这碗汤你一定会忘记的,但有一句话,我还是想对你说......”
龙傲天定住了眼皮。
“请记得......”
龙傲天屏住了呼吸。
“请记得......”
龙傲天稳住了心跳。
“五星好评。”
“......”
龙傲天悲痛欲绝,跳起了一段现代舞,“孟婆!”
“我在呢。”
“孟婆——”
“我在呢!”
“孟婆——你看我还没忘。”
“那你倒是喝汤啊!”
“那我喝了?”
“喝吧。”
“真喝了?”
“喝吧。”
7
格子西装的背影在奈何桥上渐渐走远了。
阎·世昌·王从角落里转悠出来,“刚送走一位啊。”
孟婆收拾着面前的锅炉碗筷,头也不抬,随口敷衍道,“是啊是啊。”
“例行检查工作哈,不要紧张。”
“我没紧张。”
“那你别把抹布往锅里扔。”
“......”
阎·世昌·王探头,往孟婆的锅里望了一眼,“咱们这锅里没兑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孟婆假笑,“领导说笑了,咱们这孟婆汤里向来只兑黄泉水。一口忘却烦恼,两口爱恨全抛,三口自由飞翔。”
孟婆竖起大拇指,“孟婆汤,大品牌,有保障!”
积极、上进、热爱工作!资本家听了都落泪。
阎王眨巴着眼角不存在的泪花,握着孟婆的手,抑扬顿挫地感动道,“今年咱们单位的模↗范↓楷↘↗模↗,就↓是↓你↓了!”
孟婆也异常激动,“能涨工资吗?领导?”
“不能,闭嘴。”
“......”
“孟婆,还记得自己在凡间的名字吗?”
“回领导的话,地府规矩第一条,六根皆断,往事皆抛。”
阎·世昌·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记得就好,任何坏了规矩的鬼都是要被挫骨扬黑化肥发灰会挥发的。”
“属下明白!”
阎·世昌·王转开了话题,“近来,我去凡间转了转,听到了一副有意思的对联。”
“我来考考你,我出上联,你对下联。”
“领导吩咐。”
“美容美发美甲。”
“刘......”
孟婆面无表情,“领导,你偷袭我。”
阎·世昌·王哼哼了两声,“老孟啊,明年你是不是就要退休了?”
“回领导,是的。”
阎·世昌·王摆了摆手,溜溜达达地走远了,“最后一年了,好好表现。退休之后,就可以入世轮回了。”
孟婆高兴,哼着小调。
风声渐大,似厉鬼哭嚎,所以孟婆不想回答,就可以假装听不到阎王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记得,咱们做鬼的,是没有味觉的。”
锅边放着一块被捏得奇形怪状的面团。
像是个顶着大脑袋的小人。
孟婆看了一眼,就笑了。
他知道。
一直有人,在等他回家。
【少爷和我】死讯婚讯
少爷和我,但影射RPS。想写一场殊途同归。
少爷在报纸上看到了管家的婚讯。
管家在报纸上看到了少爷的死讯。
(没有NTR情节)
相关后续:《献色于盲》
1.
民国三十四年,初春。
上海,静安路。
午后天光晃眼,落在街面,缠弄春风,却只显得和煦温暖。路上时有汽车经过,两旁行人有成双的,有落单的。亲友或是眷侣,并肩或是挽手,步履散漫。
云裳旗袍店坐落在路口,为了展出各色布料成衣,将顶天的玻璃橱窗擦得干净透亮。阳光从五彩丝缎间照进来,那抹纯金色也仿佛变得缭乱晃眼。
龙傲天坐在沙发里候着,一手搭在扶手上,微微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身后不远处是张小婉和她的闺...
少爷和我,但影射RPS。想写一场殊途同归。
少爷在报纸上看到了管家的婚讯。
管家在报纸上看到了少爷的死讯。
(没有NTR情节)
相关后续:《献色于盲》
1.
民国三十四年,初春。
上海,静安路。
午后天光晃眼,落在街面,缠弄春风,却只显得和煦温暖。路上时有汽车经过,两旁行人有成双的,有落单的。亲友或是眷侣,并肩或是挽手,步履散漫。
云裳旗袍店坐落在路口,为了展出各色布料成衣,将顶天的玻璃橱窗擦得干净透亮。阳光从五彩丝缎间照进来,那抹纯金色也仿佛变得缭乱晃眼。
龙傲天坐在沙发里候着,一手搭在扶手上,微微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身后不远处是张小婉和她的闺中好友,店员正向她们逐一介绍面料款式。这件用了西式的绣边,那件是登上《良友》杂卝志的新款。肩旁裙摆,戏花弄蝶,都是老卝师傅的绣工。
两个女孩子都爱看这些热闹纷繁,很捧店员的场。只是,最终付账的,似乎毕竟不是她们。
另一位店员给龙傲天沏了杯茶,搁在沙发旁的小圆桌上,一面夸赞道:“先生,您身上这身西服,想来也是出自名家之手。”
龙傲天看了阳光太久,闻言转过脸来。他方才的神色似乎是漠然的,如今缓慢地眨了眨眼,瞬间变得有些温和。
“十多年卝前的老款式了,”他答道,“一位老友为我在荣昌祥订做的。”
只是这店早已不在。昔日三层十间的铺面,在日军侵华后已经关张,老板带人往内陆支援抗战后勤事业了。
“我看着也像,”店员不知是太过年轻不记旧事,还是不愿用国卝难扫了贵客的兴,只专心夸着这衣裳,“四功九势,平服顺直,想必是红帮老卝师傅的手笔——您又英俊,真是相得益彰。”
那厢两个女孩已经商量完毕,笑语声歇。
“我听管乐的,挑了这款。”张小婉牵着她的朋友,步伐轻快地走上前来。
“……就按你说的办吧。”龙傲天看了一眼店员呈上的图样,对管乐颔首,“有劳管小卝姐了。”
“哪里的话。我俩的关系可比你俩好。”管乐轻笑一声道。
张小婉作势打了她一下,又跑到台边,拂过那些布料,回头对龙傲天卝道:“你来帮我挑颜色吧?”
她一边问,一边点着自己喜欢的几样,姜黄,藕粉,月白。
“……都好。”龙傲天是个尽职的听众,他一一看去,跟着点头。
说话间,余光不经意瞥到边上略显沉稳朴素的两款,又加了句:“银灰、玄青也好。”
管乐闻言,又笑一声,对他的品味嗤之以鼻。
“我一次也不好买太多件……其他的,以后再来做。”
张小婉笑着,最终选了月白的布料,一面打着圆场。
她能想到,龙傲天说的银灰玄青,适合的不是旗袍,而是长衫。
2.
数月前,龙傲天曾收到刘家少爷的一封来信。文末落款是十一月,邮戳上揽件的日期是十二月,到他手里已是除夕。
少爷落笔时,还未曾料到这信会到得如此之晚,自以为无论如何也赶得上冬至。因此信中写着:
傲天,
展信安。今冬转寒颇早,南方湿冷,记得添衣。
你的信我早已收到,只是半年来我辗转多地,近日总算回北平稍作安顿,才得空回信。并非是嫉妒你如今际遇,故意冷落你许久。
北平有颇多日本侨卝民,嚣张跋扈者亦不少,我总见不惯。原本自德国投降,《开卝罗宣卝言》登报,国内似有一时振奋。但于寻常百卝姓而言,也不见日侨日军撤走,不过仍是在沦陷区艰难求生。每日醒来,仍要揣着良卝民证,仰人鼻息,不知终日。
这些事,纵我不写,你从报上也会知道。故而我不想骗你。
我自认幸卝运,虽四处为家,也好过坐困愁城。几次运送物资,与战士们俱是灰头土脸,毫无体面,甚至也时常听到伤员哭号。这些我也总见不惯,身心俱痛,却在那时才觉得自己真像个人。
听闻你能安居上海,我很为你高兴,你也莫要不敢高兴。平寇杀敌,经世济民,各需人才。你在此处,便不能在彼处。
你只管安顿,或许哪日我到了上海,便可前去寻你。
我在军服厂还遇见了荣昌祥的王师傅,他仍记得当年为你做过西装,称你虽是学卝生样貌,却气宇不凡,日后必成大器。他还记得那日虽是我付了钱,但他只当我是个管账的,却以为你是少爷。
抗战以来他随后勤部卝队迁往内陆,但仍有旧识在南京路开店。你若需得体服装应付场合,他可引见同行,为你参谋。
还有些话,我若不说,怕你佯作不知。虽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写写吧。
我颇为庆幸,当年与你同困上海。虽是终日不得自卝由,却也因此啃下许多深奥书籍。看你短短数月临阵磨枪,还能一鸣惊人,考入国立广东大学,我甚至觉得你是给我刘家光耀门楣。
你考得不错,告辞得也不错。若他日卝你我能再相见,就更不错了。到时我再好好夸你。
当年我那长相厮守四字,虽是口不择言,多年之后想来,实则贴切。因此我不反悔。
但承诺一事,讲究两厢情愿。你若无意,便当它是句笑话。你若有意,便当它是枚戒指。你若别有所求,也可当它是张支票。刘家虽已式微,无论何种要求,我必竭诚兑现。
或许待信寄到,已是冬至时节。记得吃饺子。
顺颂冬安
刘波
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廿六
这信无论字迹还是内容,都颇为耐看。龙傲天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七八日,有时借着午后阳光,有时映着夜中孤灯的寒气。险些能够背诵。
拆信时雀跃,读信时安心,待到要回信,笔端终于滞涩起来。
龙傲天觉得自己成了个翻脸无情的骗子——收了别人满纸真心,回信却空泛敷衍。
“……战场刀枪无眼,少爷近年所历,听来总是险恶,远行万望珍重……”他最后写着,“我已转至鑫城银卝行任职,但有一终身大事,想请少爷参详,不知可否来沪面谈。如愿久留,不胜欢迎。下付住址。祝好,盼复。”
说不得天各一方,思之如狂,只敢略提参详二字。更有满腔话语,实在无法落墨。
中统随机抽查邮件,而迎光一照便能透出字迹的一纸信件中,他又能写什么秘密呢。
也有些事不是秘密,却难写得很。
他若一字不提,怕少爷有一日知道了,要气他不坦诚。
可他若提了,更怕少爷读罢信件,气得干脆不来上海。
——他要与张小婉办婚礼了。
3.
某种意义上说,刘家人很爱带漂亮孩子回家。
当年张小婉和管乐,便是因为在演出时被大帅夫人相中,私下邀来作客。
龙傲天则是在十七岁那年,得知生父带回家悉心培养的竟是私生子,一怒之下决定离家独自闯荡。
结果刚闯荡到城门口,擦肩而过的一辆汽车停了下来。车窗降下,有人探头叫他。
“你不是……龙家那孩子?”那人问,“你怎么这时独自出城?”
龙傲天站住脚步,略微回身。
叫住他的青年人扒着窗子,戴着圆框眼镜,略微露卝出浅灰长衫的领口。这车挤得道路逼仄,这人却似乎没什么排场。
龙傲天移开目光,叹息一声:“一切要从我七岁时说起。”
青年:“……”
龙傲天:“我的父亲带回一名孤儿——”
“……稍等,稍等。”
那青年缩回脑袋,不多时开了车门,下车来到他面前。
“这……太阳都快落山了,你独自出城,多危险啊。”青年展臂邀请道,“不然我们车上说?”
他神色温和,瞳孔中映着夕阳,泛着金棕色的光。
“啊,我叫刘波。”青年又补充道。
龙傲天与他对视一眼,跟他上了车。
他挨着那人坐,讲自己母亲的去世,父亲的背叛。讲自己被弟弟抢走的伞,淋的第一场雨。
刘波听得叹息,想拍拍他的膝头,但觉得冒昧,没有动手。
但见他说着说着,咳嗽起来,终觉不忍,递了自己的手帕过去。
他对龙傲天不算完全陌生。平日若是坐车经过城中街道,透过车窗,有时恰巧能看到他。
金边眼镜,衬衫西裤,总将自己收拾得体面干净。可要说他是有卝意惹眼,他却又总显得淡漠,似乎对旁人的目光不理不睬,不屑一顾。
刘波前一日恰巧听父亲说,日本人要搞地质调卝查,在当地招了些人。其中应卝召的,似乎就有姓龙的。
今日见龙傲天面色不善地往城外走,还以为他是气他爹为日本人做事。原来他爹做的缺德事,于公于私,还不止一件。
龙傲天的故事不短,还未说完,车就停了。
他这才想起,上车时自己甚至没有询问目的地。
下了车,抬头一看,目的地竟是大帅府。
他就这样就被刘家少爷捡了回去。
4.
事后管家回想初见,只记得少爷总爱看他。
少爷支支吾吾地解释,那是看你当初只身一人往城外走,怕你要做傻事。
管家又说,少爷如今知道我不傻,可少爷仍爱看我。
少爷不忿道,我身边又没别人,我我我不看你看谁。 这是强词夺理,但管家不予计较。只因他听到过更带劲的话。
龙傲天坐车去了刘府那日,刘波本想招待杯茶,与他聊聊,问他今后作何打算。
谁知大帅夫人看见了他,也很是喜欢,便将儿子挤到一旁,自顾自地对他关切起来。
于是龙傲天又声情并茂地从自己七岁那年开始讲故事。
相比刘波,大帅夫人作为女人和长辈,对龙傲天的身世表现出更深的震撼和愤卝恨。她认真听完,骂了两句他父亲,又关切地问他是否读完学堂,生活可有着落。
龙傲天答:“是想继续学业,只是如今需以立身为先。”
“那你愿不愿来刘府做事?”夫人又问。
“妈,您少问点儿,人家只是来作客……”刘波在旁好不容易插上句话。
大帅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揭了儿子的老底:“你不也挺喜欢这孩子吗?上次他路过咱车,你那脖子恨不得跟着拧成麻花。”
“……妈?!”
刘波自认虽然差些豪杰气质,至少是个君子。
他喜欢龙傲天在纷乱街巷中独行时的那份干净,因此有卝意结交。但成与不成,毕竟是两厢情愿之事。
但亲娘此言一出,他怕自己要立刻被打成心术不正勾三搭四的浪荡子。
龙傲天闻言也看向了他。刘波更慌了。
“我那个……”他慌忙摆手解释,“我平时真不随便请人上车的!”
龙傲天闻言,追根究底道:“少爷还请过谁?”
真是越说越乱。刘波无奈道:“……还请什么请,只请过你!”
“……”
都说大帅的儿子该是少帅。
这位少爷显然不是。
他不威风,但有趣得多。
龙傲天看着少爷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禁牵起嘴角。
他微微欠身道:“那便谢谢夫人和少爷了。我愿受请。”
5.
龙傲天与刘波相遇,是在鞍山老家。
遇见小婉和管乐,则是在两年后的上海。
刘家本不是高门大户,唯有刘波的爷爷争了些气,曾为清廷领过几年兵。刘波的父亲勉强算得上继承祖荫,随奉系军阀征战几年,也在一方地盘混到了督军的位置,被人尊称一声大帅。
只不过,有军阀把军卝权当做拱卫王座的筹码,刘父却只当它是个职位。辞了就是一朝从天坠地,刘府上下恐失照应,于是舍不得辞。但看名头更响的那些同卝僚,皆是靠日本撑腰才在东北混得风生水起,刘父有些不齿,也生不出这样的事业心来。
北伐战争余波甫定,中原大战又起。民国十九年,各方力量拉扯之下,刘父曾受邀前往上海议事。
他虽知议事是个幌子,但也想顺势从内斗中暂且抽身。此行便也带了夫人和儿子,想着避避战事,躲躲清静。
老管家因为不耐舟车劳顿,留在刘府打理日常事务,没有跟随。陪同来沪的是龙傲天。
刘府的仆人们都认为他会是下一任管家。那时他仍未及冠,但办事已很周全。更何况,他同少爷很合得来。
初到上海,在一处宅院稍作安顿,大帅夫人首先便去南京路看各色商铺。到了晚上,还要去大上海欣赏歌舞。
刘波不喜这些纷繁缭乱,拉着龙傲天去转书店云集的福州路。
到了晚上,刘波回到宅院,身后跟着龙傲天,拎着两捆书。
大帅夫人是乘车回到宅院。跟着从车上下来的,还有两个妙龄女子。
两拨人在门口相遇,龙傲天一眼便望见夫人身后两抹旗袍的靓丽色彩,脚步一顿。
刘波回头看了看龙傲天,又转头看看母亲身后。
“……妈?”刘波微眯起眼睛,疑惑道,“您这是……”
“这是今卝晚在大上海演出的两位姑娘。”大帅夫人一左一右地牵着她们,甚是喜爱,“这位叫张小婉,这位叫管乐。我看她们活泼讨喜,就请她们来陪陪我。”
大帅夫人又向姑娘们介绍:“这是我儿子,刘波。这位是我们的管家,龙傲天。”
老管家不在此地,大家就称年轻的这位是唯一的管家了。
“哦……欢迎两位,快请进。”
刘波避开眼神,颔首问候。身后的龙傲天随着他倾身鞠躬。行完礼后,再无他话。
大帅夫人叹了口气,向姑娘们嗔怪道:“要不我得让你们陪着解闷呢。看看这两个人,一句闲话都没有。”
“哪里,少爷是温文识礼。”两位姑娘向刘少爷行了礼,打着圆场,扶着夫人进去了。
刘波有卝意落后几步,才跟着进门。他松卝下口气,一面回头打趣道:“还以为我妈这就要给我指婚了,吓我一跳。”
龙傲天没有笑,只问:“那少爷觉得何时指婚合适?”
“北大校长都发征婚启事,自卝由恋爱,”刘波道,“我为何非得靠人指婚。”
“那少爷想与何种人成婚?”龙傲天又问。
“你这是做什么……”刘波失笑,“总不能因为家里来了女客,就只聊这些吧。”
他抬了抬手,示意龙傲天拎着的一摞书:“今日家里也来了这么多新书,可别冷落它们。”
“……是,少爷。”
6.
那时买的书中,有几本二卝手外文书,后来龙傲天一直带着。
《新青年》、《共卝产党宣卝言》一类,当时也曾买过,后来他为重庆国卝民政卝府做事,见识过太多党同伐异的手段。为了明卝哲卝保卝身,此类书籍只得束之高阁。
那么些书,有的是少爷想看,有的是他想看。只不过最后都是走少爷的账。
为着此事,他们还小小吵过一架。
龙傲天那时仍有少年心性,张扬起来,有卝意无意就会喧宾夺主,让少爷无可奈何;收敛起来,却也恪守分寸,让人难免碰壁。
他总记着,大帅夫人请他到府,是来做事,不是作客。
没有主仆之分,不必卝过分约束。这些话少爷说得,他信不得。
刘波想为他买几本书,还遭他百般推拒。
少爷付了钱,出了书店门就得搜罗理由:“是我好奇心重,你想看的书我都想看。”
“那待我发了月钱,再还给少爷。”管家仍然矜持。
“你……”少爷让他噎得口不择言,“你都来我家了,还跟我算这么清!”
“正因是在您家,才要算这么清。”管家道。
少爷闻言怔住。
这片刻的沉默如有实质,悄无声息却撞进心里,让龙傲天立刻清卝醒。
这若是老卝爷或者夫人送的,他定然早就谢恩受赏。少爷是以常心待他,才让他敢这样忤逆。
他张口要道歉,刘波却点头轻笑:“……说得也对,那你算吧。”
仿佛是两头拉扯,少爷却在那端忽然敛袖松了手。龙傲天一时有些失神,听不出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冷嘲热讽。
“……是在下太过计较。少爷开心就好。”他谨慎地答道。
“你想算就算吧。”少爷拍了拍他的手臂,“……我本是想,让你开心的。”
后来他们将此事揭过不提。刘波当然不会问他要债,龙傲天便也默默地没有还钱。
权当是少爷送给自己的礼物了。
那夜龙傲天和刘波将书籍粗略翻阅完毕,给一些二卝手书包完书皮,才从书房出来透气。
那时大帅夫人已经歇下,但张小婉的戏瘾还没散尽。
两位姑娘其实也各怀心思。小婉想讨夫人喜欢,保住舞台上的饭碗。管乐实为特工,想接近大帅夫人,从刘家套取情报。但两人假戏真做,载歌载舞,倒是演出了十成十的活泼投契。
“两位少爷!”小婉迎上卝门口,“你们会跳交际舞吗?在上海很需要会交际舞的。”
龙傲天和刘波不约而同地避开目光,刘波甚至向管家身后躲了躲。
“在下不是少爷。”龙傲天纠正道。
“……我未曾学过。”刘波答道。
“那我教你呀。”小婉不知是不是想再揽一个舞蹈教卝师的活计,自告奋勇道。
“啊?这个男女授受不亲……”
刘波抬眼,却看到小婉攀上了管乐,两人搭肩揽腰,已摆好姿卝势。
“你俩学我俩。”小婉甩甩头,“快点儿的。”
刘波:“……”
刘波有些无措地看看卝管家。
龙傲天望他片刻,反倒游刃有余起来。他微勾嘴角,向少爷伸出手。
“你……夜深露重的,别又咳嗽了。”少爷找着借口。
“活动活动就暖和了。”龙傲天卝道。
“……”刘波憋得耳根发烫,从牙缝蹦字,“你现在不客气了?”
“少爷不是想让我开心吗?”龙傲天说。
“……”
刘波有些无措地拽了拽袖口,不肯搭上他的手,但还是妥协地移步,走进院中。
“个儿高的把手架起来!”小婉维持着标准的姿卝势,用眼神指挥他们。
个儿只有一点低的刘波:“……”
刘波埋怨地抬眼看龙傲天,后者反以为荣地低头致歉,一手托着他的手臂,一手落在他腰后。
管家仍是绅士的,搁在腰后的手指微蜷,掌心向外,只以手背虚虚抵着长衫衣料。
手不贴身,长衫也不贴身。可刘波突然像豌豆公主一样,仿佛隔着十床被子都能对一丝抚触敏卝感起来,瞬间就忘了要怪他了。
后来,管乐跳的是男步,小婉跳的是女步。
刘波和龙傲天不知道跳的什么,反正根本跟不上。
最后不过是在院中磕磕绊绊绕了两圈,争取十步之内不要踩脚。每次快到十步就绊住,然后从头再来,也不知往复了几遍。
小婉起初还认真指导,后来笑得不行,在旁边给他们打拍子。
管乐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应了她演出《卡门》时那一句——男人不过是一种消遣的玩意儿。
小婉边拍手边问:“少爷你是因为数不到十,才故意跳不到十吗?”
“我……我我算账可好了。”少爷忙着低头看两人的脚步,自顾不暇地争辩,“行了你……你快别拍了。”
他竟没想到,他若真想停下,只要挣开管家的手就可以。
7.
上海的一场相遇,虽然手忙脚乱,却也算乱得舒心。
四人各怀心事,又各偿所愿。
小婉保住了歌女的工作,认识了管乐,后来成为一生的挚友。
管乐得到了大帅夫人的信任。
龙傲天和刘波,第一次名正言顺地牵手,相拥。
两位姑娘小住几日,便要告辞。大帅夫人拉着她二人照了相,又张罗四个年轻人也合张影,因着爱看他们青春靓丽,看着养眼。
于是便有了树下那张照片。
照片洗了五张,三张留在刘家,两张寄往大上海。可最终收信的只有张小婉,另一位歌女管乐,已是查无此人。
而刘家一行在上海的暂居,后来在多方迁延之下,演变为了软卝禁。
8.
许多认识龙傲天的人,都记得他气质超群,总是斯文体面,令人印象深刻。
龙傲天却觉得,他只是运气不错。每遇变故,总有人替他维持体面。
他父亲虽然德行有亏,但未曾让他缺衣少食。无论心中如何受了委屈,家门一关,在外行走,看着至少是个干净富足的孩子。
在他下定决心不依靠父亲的钱粮过活,打算自谋生路时,他遇见了少爷。
后来他要住进刘府,刘家直接派车送他往返搬运。大帅府要留人,龙家自然也不敢阻拦过问。
在刘府,老管家关照他,下人们敬他从他,少爷成日与他形影不离。
而他虽要处置百般杂事,却比从前心静。
滞留上海的数月之间,多方军阀势力,一一被南京国卝民政卝府收服或是拉拢。
东北两年卝前早已易帜。如今中原一统,逐渐也容不下几个大帅。软卝禁期间,刘家要吃要穿,均也未受亏待。只是一口心气像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飘得难受。
刘大帅像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每日在书房习字,看书,回信。他对权卝柄的执念有限,否则也不会允许自己的独子成日习文算数,连枪都不拿。
大帅夫人虽爱及时行乐,也懂随遇而安。如今困于院中,却道幸卝运,说还好头几天逛了尽兴,否则如今定要后悔。
门口有卫兵站岗,刘家一家三口出不得门。除了需要买菜的厨子之外,管家倒成了唯一能外出走动的自卝由身。
龙傲天有时替大帅寄几封叙闲信件,替夫人从南京路取回此前订做的旗袍,或是替少爷买几本书回来。出门若有新鲜见闻,他也努力记着,回来陪夫人聊天时用。
如此几次,夫人倒是盼着他出入了,每日早晚见他,都出言欢送欢迎,嘘寒问暖。被刘波看到了,忍不住笑她:“我上学堂时都不见你这么关切,真不知谁才是你儿子……”
龙傲天出言打断:“少爷说笑了。”
“老头卝子若是做不成大帅,我看我们也请不起管家了。”夫人不甘示弱地拉起龙傲天的手,“你再要留人,还真只能跟傲天磕头结拜。”
“……夫人也说笑了。”龙傲天卝道。
“……妈,你别老逗他。”
刘波不易察觉地顿了顿语气,对龙傲天招手道:“我有几本书找不到了,你来帮我看看。”
于是夫人松了手,让管家跟着少爷走了。
刘波和龙傲天一前一后,沿着回廊,走过转角后停下。
刘波转了身,支吾片刻,才开口道:“那个……你最近看书,挺多的哈。”
龙傲天沉默一瞬,垂目道:“作陪少爷,耳濡目染而已。”
刘波点点头。他一旦想好要说什么,便不再犹豫。又问:“当初你来我这儿,我妈问你今后作何打算,你是说了,想攒些钱,再去读大学的。”
“……是的,少爷。”
龙傲天已隐约知道下文。
果然,少爷点点头道:“不如现在就着手准备吧。”
9.
“……傲天,该下车了。”小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一朝分离,时光飞逝。
龙傲天睁开眼,旧梦从眼前淡去。
去广州求学前,刘家软卝禁解除,少爷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带他订了一身西装。
那身西装后来数经改动,他一直在穿,唯有今日不敢穿来。
车窗外已是康乐酒家的富丽门面。他应了一声,率先开门下车,又伸手扶下小婉。
小婉身上旗袍簇新,是前些日子选中的样式和料子,长发盘起,带了头纱。
龙傲天一身崭新的黑色西装,是一周前才买的成衣,不似订做旗袍那般上心。只因是他穿,也没人敢说不够潇洒夺目。
证婚人是龙傲天的上司,出席的是他的几位同事。小婉这边,来的是管乐与另外几名女性好友。外人互相寒暄热闹,倒是比正主还激动几分。
管乐看龙傲天一眼,欲言又止,只先笑了笑:“祝你们百年好合。”
“快开始吧。”龙傲天说。
管乐心下嫌弃他演技差,却还要陪笑,将他寡言赶工的样子解释为新郎的局促和心急。
于是典礼开始,各念证词,各自鞠躬,交换戒指,致谢嘉宾。
幸而不少新式男女都崇尚婚礼从简,免了摆酒吃席,便也无人挑剔此事仓促。
康乐酒家生意红火,他们这场完了,还要让出来给下一对新人。于是新婚夫妻及嘉宾在缠花门廊下照了合影,婚礼便宣告结束。
晃眼的闪光灯下,龙傲天隐约想着,上次合影时,少爷还是在的。如今却独缺他一人。
这里蓝天绿茵,玫瑰香草,若他也在,照片会比当年夜中的落叶老树漂亮许多。
可是少爷当然没有出现。
此前龙傲天的信是寄往北平,少爷之前的通讯地址。可几个月过去,没有收到回音。
龙傲天起初期待着,少爷会不会某日亲自来了上海。又或者,会不会拖拉数月,再语气温吞地回卝复解释,说此前又是琐事缠身才未写信,并非故意误你终身大事。
只是这样的回信,他终究没有等到。
终于,婚服不得不做,婚帖不得不下。
他也想过,若真惹少爷生气了,他要如何解释和挽留。
实在不行,就把责任都推给管乐。就是因为她传达的组卝织要求,他才不得不和小婉假扮夫卝妻,为国卝民卝党做事。
他甚至想告卝状,当年刘家被人软卝禁上海,背后也有管乐的手笔。
虽然他不能责令她道歉。她也是为国为民,奉命行卝事。为了一国大计,安排一个刘家,一个好友,一个龙傲天,又算得上什么。
管乐作为罪魁祸首,今日倒是跟得很紧。白天热闹完了,婚礼当晚,又往新卝婚夫妇家中拜访。
白昼里天气晴好,日落后却阴冷下来。窗外残阳余晖褪尽,唯余森然夜幕四合。
管乐扭卝捏得有些异常,喝了两杯茶,不说正事,却也不走。
“怎么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结婚呀?”小婉与她挨在长沙发上坐着,给她添茶。
“……”管乐欲言又止,不时瞟一眼单人沙发里的龙傲天。
小婉来回看看他俩,大惊:“难道你是舍不得他?”
“……你别胡说!”管乐拍了她一下,更显烦躁。
龙傲天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忽然问:“是不是少爷有消息了?”
管乐动作一滞,安静下来。
龙傲天心下一沉。
“……少爷出卝事卝了?”他问。
“……你可能也看到了。”管乐说,“上月的报纸。”
“你说清楚。”
龙傲天不自觉地按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来。
他觉得有些荒唐。月余以来,三十多期报纸,千万大小版面,管乐一个搞情报的,竟能如此语焉不详。
更荒唐的是,他立刻就想到了她想说的是哪条新闻。
否则不会在那一瞬间,便觉得如坠深渊。
“报上说……日占区有一批药卝品在运送途中被抢,几名辽商被枪卝杀。”管乐低声说道。
她未曾抬眼,只垂目道:“……里面有刘波和左凌峰。”
10.
刘波近日往返战区,已无数次见过中弹的伤员。
这次终于痛在自己身上。
他运送药卝品时,队伍被日军乱枪扫射,致他坠马。而他失去意识前,竟顾不上可惜那批货。
只是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在给龙傲天回信时胡言乱语,终于遭了报应。
也或许,自己冥冥之中预感到那是最后一次通信,才会口不择言,将心意和盘托出。
又或许,只是他贪心了。
龙傲天来信中提到,不日有望在上海安顿下来,他便认为这话是特地说与他听,未来也是只许给他。认为终有一日,在福州路上并肩逛书店的,还会是他二人。
可是他们终究已经十年未见。一纸书信,很好伪卝造礼貌热络。谁知若真见面,会是何卝光景。
刘波想起龙傲天面对外人时的优雅疏离。或许有朝一日,那副模样也会摆出来给自己看。稍一想象,甚至觉得胸口渗出的血液霎时都更冷更痛。
于是他放弃了。相比于期盼未来,他还是更擅长回忆。
他记得有一天晚上在院中走路,他又险些摔倒。又是龙傲天伸手扶住他。
那时龙傲天已决定考学,余下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月照院落,四下无人,唯余夜风和枝叶撞出嘈杂的响声。
于是夜幕遮掩下,刘波站稳了,却没松开手。
龙傲天等了等他,轻声提醒:“少爷……”
“别说我不爱听的。”刘波难得地打断他。
于是龙傲天任他握着手,静了片刻,又轻笑一声。
“少爷不像少爷。”龙傲天说。
刘波哼一声道:“你又见过几个少爷。”
龙傲天垂目望去,两人相握的手在夜色下显得轮廓模糊,仿佛在体温中交融。
“至少别家少爷不会这样,”他说,“对着自家东西,又不敢要,又不舍得。”
这语气轻软,仿佛下一秒便能伏人膝下;又仿佛轻蔑,一针见血,点破欲念。
“你……”
刘波的声音哑了,他静了片刻,才敢重新说话:“……你不是刘家的。我当年请你上车,不是图这个。”
“是吗?”
龙傲天轻轻反问,却最让人无法招架。
“当年如何,也不重要。”龙傲天又道,“少爷如今又作何想?”
“……”
刘波想要退开,却动弹不得。现在换作龙傲天握紧了他的手。
“……我如今只希望你考卝试顺利。”刘波规矩地说。
“然后顺利地离开你。”龙傲天说。
“……”
刘波努力想卝做个通情达理之人,但屡遭提醒,也觉烦心。
于是他故作成熟口吻:“余生前途之事,何必说得这么小家子气。”
“那少爷在想什么大事?”龙傲天追根究底,“我走和我留,哪件算是大事?”
“……”
龙傲天甚至倾过身来。刘波被他弄得避无可避,唯有别开目光。
“……你身价到位,才算大事。”他嘟囔道。
龙傲天闻言,却没生气。或许也是因为,少爷虽然嘴上算计,实则还同他拉着手。
“管家不够身价么。”他问。
“你陪我们软卝禁再久,最多能得一句‘主仆情深’。”刘波道,“……我要的四个字,是长相厮守。”
11.
刘波再睁开眼,已经身处战地的医卝疗帐篷。陈旧的米色顶账高悬,不时被风吹得微晃。
他微动身卝体,便疼得呻卝吟一声,刺痛感从前胸直穿后背。
“你……你别动。”床边有人阻拦道。
刘波抬眼看去,此次与他同行的左家少爷左凌峰正坐在他床边,红着眼眶,神情忧郁。
“……”
刘波眨眨眼,哑着嗓子问:“……我是死了吗?”
“你别胡说。”左凌峰用手背揩了把泪,扶他稍稍起身,喂他喝了几口水。
待他润了嗓子,左凌峰扶他躺回去,解释道:“你被流弹击中胸口,又是昏迷又是发烧,都躺一个月了。当时你差点没了,好在几个战士及时赶到,把你拖回来救治。”
“哦……那你哭什么?”刘波问。
左凌峰闻言,更忧郁了。
“我喜欢的人,和别人结婚了。”
他摊开矮柜上的小记事本,去看上面贴着的一张剪报。
刘波心下还忙着庆幸自己没死,也无暇分神共情旁人。况且此事他的确不知该如何劝,只努力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拍了拍对方的膝盖:“想开点儿。”
“……怪我,我该早点告诉她我的心意。”左凌峰沉浸在自己的遗憾中。
“你……纯暗恋啊?”刘波问,一面把手缩回被子里。
“若我求婚,或许她便会选我了。”左凌峰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名字,比起龙傲天也不输威风吧。”
刘波:“……”
呼吸停滞了一瞬。那个名字立刻让他提了神,却不镇痛。
“你刚说,结婚的是谁?”
12.
如今婚丧嫁娶,祝福哀悼,都时兴登报广而告之。
刘波挣扎着坐起身,接过左凌峰递过来的一小块剪报。上面印着:
张小婉、龙傲天 结婚启事
兹承刘波先生、管乐女士介绍,谨詹于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廿六日假座南京西路康乐酒家举行结婚典礼。国卝难时期,婚事一切从简,特此敬告诸亲友。
左凌峰觉得他表情不对,却不知是因为伤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两三行字,总不至于读不完——虽然自己近来伤心,也将这数十字颠来倒去看了几百遍。
刘波看了许久,久到仿佛已经发起呆来。左凌峰轻咳两声,从他手中抽回了纸片。
“真巧,有个介绍人还和你重名哈。”左凌峰说着,一面将剪报夹回本子里。
“……”
刘波缓缓放下了手。
他睡了太久,又猛然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太久,如今眼眶也觉酸涩。
初醒时的轻快心绪已经飘散,现下他无暇为死里逃生而欣喜,倒是很能共情旁人了。
“左少爷……”刘波垂下目光,自嘲一笑,轻声道,“你也不必遗憾。或许说了也没用的。”
“……说什么?”左凌峰疑惑道,“啊,你说婚事?”
“嗯,我试过。”刘波说,一面抚上胸口。
可伤口一碰就疼,他按不住心跳起伏,只能攥紧那里的衣料。
“我表明卝心意,他也还是和别人结婚了。”
当年临别之际,龙傲天还叮嘱说,少爷以后走路要稳当些,别往别人身上倒。
刘波不甘示弱,也叮嘱道,以后你再咳嗽,备好手帕,别接别人递上来的。
他们说着说着,皆笑起来,各自点头答应。
如今看来,这可不只接了手帕了,都他卝妈揭了别人盖头了吧。
可是骂归骂,骂完龙傲天,刘波还是忍不住反省自己。
或许是他离别太早,回信太晚,又或是信中的语气过于宽宏洒脱。
……尤其是,他的名字不大合适。
夜中絮语,星月为鉴,却未得见昭卝昭天日。
无论他表现如何,刘波和龙傲天的名字,永远无法这样堂而皇之,并肩出现在婚讯上。
他早明白的,只是那人太好,令人不舍放手。
时时随侍,端茶送水,一同读书写字,谈天说地。
在宽大书桌两侧,面对而坐,熬夜看书。不时留意着时间,催他去睡,再叫他起床。
夜里见他饿了,会去厨房,挽起袖子为他开小灶。
读过资本论,读过新青年,后来加入共卝产党,还仍心甘情愿叫他少爷。
谁能舍得放手?
于是非要到了这种境地,才肯死心退让。
13.
假戏果然做不得真。新卝婚那夜,宅中半点欢喜气氛也无。
管乐已经告辞,小婉和龙傲天还在客厅坐着,各自无声。
小婉揉卝着手绢,眉头不展,过了半晌,勉强轻卝松道:“或许是消息错了。”
“……”龙傲天目光空茫,望着面前的矮几点头,“是啊。”
“……凌峰上次给我来信,也是几个月前。”小婉又说,“或许他们只是身处消息闭塞之地。”
“……是。”龙傲天应道。
“要不,我再写封信给他吧!”小婉站起身来,“我可以把今日拍的照片发给他看。”
龙傲天低声说:“可他会生气的。”
……是啊,这可是婚礼的照片。
小婉愣住,又缓缓坐回去。
“失策了……”
她拍拍脑袋,自嘲道:“我该单独照一张的。这样他总不会生气。我也该早点给他写信。”
她又抬头问龙傲天:“你上次给刘少爷写信,他回了吗?”
龙傲天没有点头,一动不动。
小婉原本带着几分不切实际的期盼,却没有任何回应可做抚卝慰。
她眨了眨眼,终于哭了出来。
“怎么办啊……被子弹打中,一定很疼……”
她啜泣着,断断续续地想着,说着:“他那时候……那时候,说不定,我们正在旗袍店,在饭店,准备婚礼。”
“……别再说了。”
龙傲天出言打断,闭上眼睛。
可如此一来,小婉描述的那些场景,却钻入脑海,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还有少爷的最后一封信。
少爷说,你不要不敢高兴。
少爷说,我必竭诚兑现。
少爷,我想见你。
龙傲天默念着,可是耳边只有小婉哭泣的声音。
他想,原来少爷也会对我失约。
可他并不怨他。少爷无疑是偏爱他的,只是无奈,上苍并不偏爱少爷。
“你……你也想哭就哭吧。”
小婉暂缓过气,抬眼去看安安静静的龙傲天。
他仿佛一切如常,仍然身姿笔挺而淡漠地坐在那里。
唯有颊边多了一道湿痕。
这让小婉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她大着胆子教他们跳舞,实则已做好了被管家拒绝然后冷场的准备。
管家的确显得无动于衷,没有开口应她。
却固执地向他的少爷伸出手,不肯放下来。
她觉得哭不出声的龙傲天比她还可怜些,略微坐近了些,伸手要用帕子为他拭泪。
龙傲天却立即偏头躲开,抬手挡了下来。
他勾了勾嘴角,仿佛在请小婉原谅他的失礼,又仿佛是突然讲起某句旧日玩笑。
“我答应过他,不接别人的手帕了。”
14.
乱世聚散离合,本属寻常。
这甚至不是龙傲天第一次在报上见到刘家人的死讯。
那时他在读大学,某日,看到刘大帅的讣告见报。那时日军入侵东北,国卝民政卝府消极抵卝抗,刘大帅便以手中的军力加入了抗卝日义勇军。后来战场中枪,不治身亡。
月余之后,龙傲天收到少爷的信,称一切后事已料理妥当,让他不必担心。少爷已将母亲送去香卝港,至于自己,理应继承先父遗志。
刘波不承兵权,但有些人脉,从那时起便为了战场物资医药之事奔走起来。他居无定所,两人从此也音讯渐希。
既在战场,总有一日难免意外。龙傲天知道的。
但正如少爷坚持要他离开刘家,完成学业。他也从不劝少爷躲去香卝港,抽身而退。
体貌行止,心志精神,两相重叠,才是他们眼中的彼此。
为着那份敬意爱意,不惧摧折,不改初心。
他们甘愿分离,也早知世事无情,结局不外如此。
可当噩耗真正来临,却又只能毫无防备,叹一声“难料”,流一场泪。
待泪干了,日子还是要过。
龙傲天在外人眼中是新卝婚燕尔,总不能闷闷不乐。
他又在银卝行供职,近日银元储备不足,法币贬值,伪币扰乱市场,不管哪件都足够让人忙碌一番。
龙傲天一面觉得头痛,一面觉得这样也好。否则一旦有余裕忆起旧事,夜中便难以入睡。
偏偏梦中又见不到那人,便觉得连睡觉也不过是虚耗光阴。
有旧识找到他,偷偷取款,谋划出国避战。有日本人要求查验仓库,绕过规章批准贷卝款。他都一一处置。
他总是斯文得体,未曾表露恨意。
毕竟他连爱意,都曾掩饰得很好。
如此持续数月,有一日,管乐告诉他,抗卝日根据地的银卝行预备新印货币,但此前设备在战时损毁,需要新的设备和印版。
龙傲天对此颇为上心。他如今做起这些事来,也有了几分承袭少爷志愿的意思。
他常逛书店,也认识几家印厂老板。他与小婉各自暗中奔走,置办人力物力,便定了时间,与根据地的同志交接。
15.
刘波在根据地安顿下来养伤。
左凌峰是伤到了腿,与他皆是行动不便,无法远行。后来身卝体情况好转,但均已失恋,也无心再谋划去上海的行程,索性留下来帮忙处理些后勤杂事。
刘波起初心中有些难受,也是因听说那次运送的药卝品被日军扣下,没能用上。战地的医生为了救自己,倒费了好些盘尼西林。这让他觉得帮了倒忙。
只是这些事若说出来,听着像是讨要安慰一般,于是他只是私下想想。再有发烧难受,就躲起来熬一阵,伤势也因此好得慢些。
这样熬了些时日,刘波觉得无论如何得找些事做,将注意力从伤处转移开去。
恰巧,有个雕版刻印的活计找上了他。
此前为防日军扫卝荡,根据地的战士们将一箱箱货币并着木质印版、印油等物封装好,沉入湖中藏起。只是防水条件有限,待事后捞上来,还是被水浸坏了,无法再用。
如今队伍里已有两个上海艺专出身的雕刻家,忙着重置印版,只是工期仍紧。刘波年少舞文弄墨时,恰巧也摸过两年石料木料,刻过不少闲章,便被征来帮忙。
这的确是个静心的活计。自从承接下来,刘波也无暇胡逛乱想,只需一人伏案,一盏孤灯,没日没夜地描画线条,拓印上版,用刻刀勾勒轮廓。
一张版印过几百几千次后,线条模糊,又要补刀,再刻深些。日复一日,循环往复,倒不怕没事做。
只会偶尔想着,龙傲天如今在银卝行就职,想来时常要用到印鉴。他若需要,自己可以刻一个送他。
他若不愿承情,也可以卖给他。“龍”字笔画繁多,是该多收些钱。
虽然作如此想,实则手下刻刀规规矩矩,从未偏离应有的轨迹。
直到有一日傍晚,左凌峰进来提醒他休息,一面说:“听说上海要送印版来,还有一批印好的纸币。你可以暂歇一日了。”
“哦。”刘波内心并无波动。假期于他而言,不过是无事可做,只能胡思乱想的一段时间。他口卝中应付道,“我这就歇。”
左凌峰应了一声,关门出去了。
未过多久,急促的脚步声近。左凌峰又冲进来,没轻没重地甩上了门。
砰地一声巨响,让刘波险些手抖。他肩膀一颤,抬起眼来:“怎么了!鬼卝子来了?!”
“……她怎么来了?!”左凌峰靠着门板,惊魂未定。
刘波:“……谁?”
左凌峰:“张小婉!”
“……”
刘波放下刻刀,举起杯子喝了口水,撑着桌面站起身来。
“你……要去叙旧吗?”他问。
左凌峰眼珠飞转,似乎已经紧张到失去思考能力。
“我…可我说什么啊,现在告白是不是不太道卝德啊。可我都好久没见她了……”
“那我去和她打个招呼?帮你带个话?”刘波问。
他想,他对着张小婉还是可以如常寒暄的。顺便可以打听两句龙傲天的近况。
以后想必也不会再写信了,既然偶遇,稍问两句,也是可以的吧。
“也……也好,”左凌峰看他一眼,点点头,又说,“她跟一个男的一起来的,好像是她丈夫。”
刘波:“……”
刘波面无表情,又缓缓坐了回去。
16.
“哎你干嘛?”
左凌峰见他出尔反尔,过来拉他。
刘波轻咳两声:“……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喜欢的人,你还是亲自见她比较好。”
“……”
左凌峰又松了手,有些泄气。
他拉过一个方凳,在桌边坐下。
“我知道这很不道卝德,但我真的很想拆散他们。”左凌峰叹口气。
我知道这很不道卝德,但我也希望你能成功。刘波心想。
“可我不想在她面前显得不懂事。”左凌峰趴在桌上,低声道。
我也希望自己在他面前永远是个心无杂念,宽宏大量,会为他的所有喜讯开心的少爷。刘波心想。
“我……我去问问她的通讯地址吧,我还得给她寄新卝婚贺礼。”左凌峰找到新的借口,又站起身来。
“……也对。”刘波点点头。或许他也该给龙傲天寄一份贺礼。等左凌峰拿到了地址,他也抄一份好了。
“那……那我去了。”左凌峰起身,抻抻衣摆,转身开门,视死如归地走出去。
“凌峰——你来帮个忙——”未走几步,便有战士叫他。
“哎来了!”左凌峰立刻拐弯。
“……”
刘波望着半掩的门,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起身来到门边,伸手欲关,视野里却闪过一双男女熟悉的身影。
小婉穿着呢子衣裙,龙傲天仍是一身西装。都是常见的深色衣料,却因他二人的长相与气质,格外引人注意。
小婉不再蹦跳着轻快走路,龙傲天也显得沉稳许多。他们站在一辆小汽车旁,却从车后座和后备箱搬出许多沉重大件,一边和来到车旁的财经处处卝长说着什么。
刘波只看了一眼,手边的门便再舍不得关上。
他一面想着,你早就说要放他走的,可别又想把人强拽回来。
一面又想道,可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虽然努力活着,是做人的本分,不该希求什么奖励。
可是……我也没有奢求得到他的余生。
我与伤病、与死神搏斗了月余,一直茫然不安,甚至不知自己为何非要挣扎。
明明死是一件更容易的事。也不会浪费那些珍贵的药卝品。
现在我挣扎的理由终于出现了。
——奖励自己见他一面,总是……可以的吧。
17.
“……印版有八块,在这个箱子里。”龙傲天拿着一张单子,与处卝长一一对照说明,“分别是一角、五角、一元、两元的正反面。”
“好。”处卝长点点头。
“这箱是印好的一些纸币。”龙傲天指着另一箱,继续说道,“我们在印厂开了两小时机器,后来怕动静太大,惹人注意,就赶紧撤了。”
“好,好,已经帮大忙了!”处卝长说,“辛苦你们亲自跑一趟了。”
“应该的。”龙傲天道,“琐碎东西太多,不亲自送,我也不放心。”
处卝长再次道谢,与他握手,又向张小婉伸出手:“也辛苦张小卝姐了。”
“啊……哦,没事。”
小婉方才似是一直在神游。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有些忐忑地问:“处卝长,你们这里有个叫凌峰的人吗?我刚才……好像听到他的名字。”
“凌峰? ”处卝长想了想,“啊,左凌峰?他……”
处卝长话音未落,小婉的眼神已经亮了。
“左凌峰——!”她向前跑了两步,提气喊着,“左凌峰,你在这儿吗!我是张小婉!”
处卝长:“……?”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龙傲天对满脸疑惑的处卝长解释道,“要是没我,他俩就结婚了。”
“哦——”处卝长立刻表示理解,“这个,缘分这事,就是玄乎,哈哈。”
“那……”龙傲天迟疑着问,“你们这有叫刘波的人吗?”
“刘波啊,”处卝长想了想,“有啊,好几个呢。”
龙傲天:“……”
18.
刘波躲在半掩的门后看人。
他决定了要去,却没想好什么时候迈步,去了要说什么。
他无论怎么出现,终归唐突。至少得挑一个不会打扰大家谈正事的时机。
可是突然张小婉喊着左凌峰就跑开了,留下龙傲天与处卝长在原地交谈。
谈了没有两句,龙傲天又有些怅然,转头四下望着。
他不会也要喊我的名字吧,刘波有些好笑地想。他若喊了,怕是会有好几个人答应。
胡思乱想间,却见龙傲天抬手拢在嘴边,深吸一口气,竟真的开始喊人。
可刘波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少爷!”
——龙傲天这样喊着。
非名非姓,却独一无二。
19.
“……”
路过的人不时侧目,但龙傲天顾不得那许多。
“少爷!”
“少爷你在这儿吗!”
“这里有没有鞍山刘家的少爷!”
“少爷我是你的……”
“——你别喊了!”不远处有人喝止。
“……”
龙傲天闻言怔住,猛然转身看去。
二十余步开外,一间小屋门口,房门半开,站着那个让他闭嘴的人。
那个身形显得太过瘦削,差点全被掩在门后。如今未穿长衫,而是在衬衣外套了件呢子大衣。
那人不知是怕冷还是紧张,正别开眼神,用手攥着外套的衣襟。
但龙傲天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他的少爷。
“……”
刘波养伤许久,却还有些中气不足,喊了一声,就轻咳起来。
他一时避开目光,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近。不多时,龙傲天已经跑来了他面前,似乎百般努力才堪堪刹住脚步。
刘波心下慌乱,一时不敢抬眼,便错过了对方眼中的百转千回。
“……傲……傲天,好久不见。”刘波垂目,有些僵硬地笑了笑。
龙傲天仿佛立刻被他传染,说话也小心翼翼,磕绊起来。
“少爷,我听说您……中枪了。”龙傲天上下打量着他,试探地说。
刘波十分熟悉这样的密切关注,嘘寒问暖。
再受如此待遇,他又要舍不得这管家了。
“嗯,那个,现在没事了。”刘波将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对了,你怎么来这儿……”
话音未落,已被拥进怀里。
“……”
龙傲天的外套卝上有风霜尘土的味道,也蹭上刘波的鼻尖。
但这怀抱很温暖。
这样的拥卝抱不是刘波所熟悉的。
但偏偏也不觉得陌生。
……而且,显然让他更舍不得这管家了。
刘波本想着对有妇之夫要不要避嫌,转念一想,他老婆都喊着左凌峰的名字跑了,他们这厢避不避也无所谓了。
“傲天……”刘波拍拍他的后背,“那个,听说你结婚了,恭喜啊……”
“假的。”龙傲天不假思索地打断。
刘波:“……”
刘波:“啊?”
龙傲天又紧了紧自己的手臂:“事出有因,但那是假的。小婉喜欢左凌峰。”
“……”
刘波从未设想过此种可能。
其实也偷偷想过的,但总觉得这是自己荒唐的美梦。
如今看来,多日纠结伤情的心绪,确实是白白浪费掉了。
但没关系,浪费得值。
刘波在缓慢地思考。他因此一动没动,便让龙傲天又趁机多抱了一会。
“所以……小婉不喜欢你。”刘波在他怀里,逐一理着。
“嗯。”
“那你喜欢她吗?”刘波问。
“不喜欢。”龙傲天答。
“……哦。”刘波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他这才暗暗地,逐渐地觉得开心起来。
长久以来的煎熬,总算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终点的时刻。
“少爷结婚了吗?”龙傲天问。
“我当然没有。”刘波闻言不满起来,“哪像你,一声不吭就突然登报。”
“我写了信的。”龙傲天说。
“啊……”刘波的语气又软卝下来,“可是我没收到。”
“没关系,”龙傲天摇头,发卝丝蹭得他微痒,“不重要了。”
他们静了片刻,龙傲天又说:“不过,少爷的上一封信,我收到了。”
“……”
刘波逐渐想起自己之前写了什么玩意,脸上顿时又烫起来。
“咳咳,那个,收到就好。”
“那封信还算数吗?”
“……”
刘波想问你指的是什么,但他怕龙傲天真的会在他面前背诵原文。
他只犹豫了片刻,龙傲天便不等了,复述道:“少爷写道,那长相厮守四字,我想当作什么……”
“……我记得,我记得!”刘波慌忙打断,“都算数!”
龙傲天按住怀里扑腾的人,抚着他的后背笑了笑。
“好,”他说,“我也喜欢少爷。”
20.
龙傲天与张小婉终究不能久留,临走前,四人聚在车边惜别。
龙傲天从随身的小本子上撕了两页纸下来。他和小婉一人一张,搁在车顶盖上,写下一样的通讯地址,分别交给左凌峰和刘波。
刘波伸手接过,折好了放进胸前的口袋。
左凌峰也接过纸条,与张小婉握了下手,依依不舍,又心满意足。
“我就说你怎么会结婚呢,”他说,“原来是当我死了才续弦。”
龙傲天:“……”
“别瞎说!这两码事。”小婉瞪眼,拍了他一巴掌,又叉腰道,“管乐的情报也真是的……回去我一定要和她吵一架!”
刘波看着龙傲天,觉得有点心疼:“我们先前不知道有人误卝传了死讯……这些日子,也折磨你们了。”
龙傲天只是摇头:“少爷没事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左凌峰迫不及待地又问:“你们什么时候离卝婚?”
刘波:“……”
不过我也很想知道。刘波心想。
“……革卝命尚未成功呀。”
小婉大卝义凛然,又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连她都不热闹了,气氛便一时静默下来。
“……”刘波抬眼瞟了一眼对面的龙傲天,收回目光道,“都等这么久了,也不在乎多等几年嘛。”
龙傲天垂目听着,笑了笑道:“……少爷说的是。”
“嗯,你好好等着我啊。”小婉点头,对左凌峰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少爷也是,一定要吃好睡好。”龙傲天卝道。
“……知道了。”刘波答。
“衣服穿厚些,不要着凉。不要没日没夜地工作,要准时吃饭。”龙傲天又说。
“……嗯,好。”刘波点头。
张小婉在旁边听得笑起来:“你们真不愧是少爷和管家。”
龙傲天对此理所当然,倒是刘波忙说:“张小卝姐就不要叫我少爷了。”
张小婉看看龙傲天,看看刘波:“怎么,他叫得,我叫不得?”
“因为你并不真心当他是少爷。”龙傲天淡淡道。
张小婉听得似懂非懂,但左右她也不执着于什么称呼。
她上了车,待龙傲天启动卝车子,使劲向车窗外挥手,与左凌峰和刘波作别。
21.
他们告别之时,已是长庚将至。
根据地此次新印的纸币,未能用上多久。
当年七月末,波茨坦公告发布,促令日本投降。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而后国共谈判,签订了双十协定。
奉中卝央指示,根据地银卝行并入华中银卝行,不再单独发行纸币。印刷设备拆卝除,印版及钞票集中回收销毁。
刘波当年没日没夜赶工的劳动成果,由此再无痕迹。但他心中畅快,也不介意。
未有几日,国卝民卝党“剿匪”之心不死,内战随之爆发。
龙傲天在此之后,倒很少接到什么任务,只是定期将接卝触到的官卝员私产、暗中交易等一应信息报给管乐。
上海繁华依旧,仿佛永不落幕。但他看得到让民众怨卝声卝载卝道的法币政卝策,某些党卝内高层巧立名目转账贪卝赃,以及一些政卝府官卝员衣着体面,却步履匆匆而来,从账户和保险柜中取走私产。不难察觉,如今政卝权已是强弩之末。
当初抗战结束,刘波仍回了北平,又不时给龙傲天写信。起初会写日本投降后的街头光景,大街上再看不到穿着日军军服或是和服的身影。滞留在此的日本人卝大约不少,只是无人再敢嚣张跋扈,抛头露面。
后来写平津战役胜利,正月初六解卝放军正式进入北平城,无数民众夹道欢迎,挥动旗帜,载歌载舞。他不能免俗,也去凑了热闹。
过了月余,他收到一封回信,手卝感略厚。
拆开来看,除了信纸,还有一张证卝书。
那是龙傲天和张小婉的离卝婚证。
22.
这个消息如同春莺报晓。
在此之后,未有几月,上海解卝放。不出半年,新中卝国成卝立。
那几日里,各地报纸版面,铺天盖地,皆是喜讯。
启事版上,也有不少婚庆道贺之词。
其中一则写道:
凌峰兄、婉女士 结婚志喜
峰回路转,燕婉之乐,从此双影对星河。
好友 刘波、龙傲天 敬贺
这两个名字,终是堂而皇之,并肩出现在了婚讯上。
是借情自喜,却也是别样圆卝满。
23.
最后一如刘波信中所言,龙傲天用“长相厮守”四字,从他这里换了戒指。
刘波问:“我买了戒指,那你买什么?”
龙傲天递来一张鑫城银行的空白支票,上面有他的签名和盖章。
刘波接过看了一眼,笑道:“鑫城银行即将改组,你这支票要作废了。”
“银行的确是不认了,”龙傲天道,“但少爷写什么,我都认。”
-----End-----
*番外是解卝放后的同卝居生活,以及龙傲天让少爷给他刻卝章并拿去炫耀
【all龙sir】【王天放X龙傲天】天放是个小混混1
mob龙sir,慎入
被平了,编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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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把手咔的一声,王天放推门而入。
他循例进来善后,自从那姓龙的条子被毒蛇帮抓住之后,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戏码。
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夹杂着一些心知肚明的味道,王天放虚起眼睛适应了一下,这才看清。
龙傲天正闭眼躺在地上,大当家刚走,他身上自然是没什么遮挡的,甚至连褪都没能何尚。
王天放走过去,看他躺在地上没什么要起来的意思,伸脚踢了踢他腿侧:“还不起来?”
龙傲天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挣扎了下,然后费力地撑开眼皮,微微...
mob龙sir,慎入
被平了,编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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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把手咔的一声,王天放推门而入。
他循例进来善后,自从那姓龙的条子被毒蛇帮抓住之后,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戏码。
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夹杂着一些心知肚明的味道,王天放虚起眼睛适应了一下,这才看清。
龙傲天正闭眼躺在地上,大当家刚走,他身上自然是没什么遮挡的,甚至连褪都没能何尚。
王天放走过去,看他躺在地上没什么要起来的意思,伸脚踢了踢他腿侧:“还不起来?”
龙傲天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挣扎了下,然后费力地撑开眼皮,微微撑了小半身子起来。
“去洗洗呗,一会儿二当家要来。”
龙傲天依然没做声,他伸手撑住地面似乎是想起身,但费力了半天,直到那胳膊都轻微地抖了起来,还是没能站得起来。
王天放看他状态不太对,只以为是刚才大当家用得太过,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捞着龙傲天的胳膊,想拉他起来,谁知刚一碰到,就吃了一惊:好烫啊。
他脱口而出:“发烧了?”一面心里疑惑:可今天甚至没给他打药,不应该啊。
龙傲天也没拒绝,借着他的力勉强撑起来,好不容易站直了,腿上又是一软,膝盖打了个弯,往下滑去。
王天放条件反射地扶住他的腰撑了一把,这才把他稳住。
他这一扶,不由得惊觉手心发烫:龙傲天整个身体热气腾腾,一身的薄汗。
王天放皱眉,感觉到龙傲天身子正抖得厉害,筛糠一般。
龙傲天本来就比他高,这一倒,像是窝进了他怀里,头无力地搭在了他的颈边,鼻息喷在他的脖子上,连呼吸都是烫的。
“欸你......”王天放稍微有点莫名其妙的无措:这是真善后啊,当家们倒是用开心了,这什么事儿最后都落在他头上。
他揽着那把细腰原地纠结了五秒钟,还是决定送佛送到西,洗个澡也好,泡泡水,正好降温。
他费力地扶龙傲天躺进了浴缸。
龙傲天呼吸沉重,皮肤贴在冰冷的浴缸壁上,抖得更厉害了。
王天放坐浴缸沿上给龙傲天放水,刚刚扶龙傲天累够呛,他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里愣了半天神,直到水都满出来,才一惊回头,发现龙傲天整个人都往下滑进了浴缸。
王天放连忙一把捞住他:“欸,你怎么回事!怎么往里睡啊!淹死你知不知道!”
龙傲天湿漉漉地被他捞出水面,喘了几口气,难得地开口跟他说了第一句话:“......水调热一点吧。”
“.......。”王天放觉得哪儿不太对,挣扎了一下,还是去放了热水。大当家是要自己看着他,别让他死了。这倒好,怎么仿佛成护工了?
龙傲天闭着眼靠在浴缸边,整个人还是忍不住地往下滑,王天放有些气急败坏,一把提溜起他两只胳膊:“让你别往里睡!你这条子怎么回事儿!”
龙傲天置若罔闻,他看上去状态非常的糟,高温的热水也没能止住他的颤抖,震得水面都是一层一层漾开的波纹,他借着王天放的力把头枕在了浴缸边缘,嗓音嘶哑几不可闻:“......一分钟。”
王天放滞了一下,脑子里转了几圈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似乎是这原本意气风发的署长来这儿之后,唯一的一句......恳求?
龙傲天如今看着异常的狼狈,因为发烧,整个人都是淡红色的,湿发散在额上,氤氲的水汽像是要把他吞没。
王天放有点天人交战:内心里原始的一点恻隐之心和多年养成的恶人认知纠缠了一会儿,那点儿久未露头的人之初终于占了上风。
好吧,一分钟。
他伸手从龙傲天背后穿过他的两腋,将他提抱着固定住了。
就这样吧,一分钟。
龙傲天倒是也放心,几乎是被抱住的同时,他的头就往后斜仰着耷拉在了王天放的侧脸上。
......草。王天放一脸的水,忍不住心里骂娘。
没多一会儿,王天放就后悔了。
龙傲天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在水里又卸了所有的力,实在是太重了,不到一分钟,就给他累得满头大汗,两条胳膊酸软得几乎要抖起来,比做平板支撑还费力。
他挣扎着再撑了十几秒,终于溃不成军,哗啦一声,连人带龙傲天,一起摔进了水里。
王天放一把撑起来,狼狈地甩了满头的水,赶着进浴缸里捞龙傲天:“喂!”
龙傲天这次倒是被他扶着坐了起来。
头发都湿透了,贴在脸上,他伸手往上捋了一把,坐在浴缸里,轻微地喘息。
王天放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打开开关,往浴缸里补了些热水,一面转头观察龙傲天。
他睡了这一分钟,似乎就真的恢复了一些,虽然脸色仍然不好,但至少人是立住了。
“一会儿二当家要来,你这......”他想说,你这还怎么接待二当家,但看到这条子这模样,竟然没能说得出口。
龙傲天没说什么,只是把手伸向身下。
这条子长得高,手生得极大,手指尤其修长,他就这样当着王天放,无所顾忌地将手指AAAAA,AAAAAAA,将那一片狼藉带了出来。
王天放一时间竟然难得的有了点莫名其妙的赧然,忍不住开口道“......我给你找点药吧。”
就他这个状态,要是不退烧,一会儿别被二当家的折磨死。
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别往里睡了啊!淹死了我可不负责。”
王天放出去搜刮了点退烧药,刚走回来,就发现二当家的小弟正在门口守着,二当家已经在里面了。
他拿着药有点进退两难了。
“二当家来啦?”
小弟点点头,下巴朝里偏了偏:“在里头呢。”
王天放把手里的药丸举了举:“那......”
房内传来些心照不宣的人声和响动,小弟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别跟这儿待着,一会儿二当家完事儿了再来。”
王天放顿时点头哈腰地陪了个笑脸:“诶,诶。”一面往后退去,出门之前,他没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紧闭的房门被夕阳打上些暗影,正在忽明忽暗地摇曳,像吉普岛昏沉的夜里,海面上跳跃着的些许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