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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明

【光切】《鹤书》

很短,有私设!

*

居待月之夜,丹波溪谷波光闪闪,一川月光顺流而下。


鬼切支着一条腿,独自坐在溪中的巨石上,威严的月亮与美丽的月光辉映着他。他呆望着粼粼的河水,不知怎的哼起一支歌谣:


水深激激,


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


唱着唱着,他想起来了,这是某次月夜伐鬼的军旅中源赖光教给他的歌,立刻闭紧了嘴巴。


一只纸鹤打破了平静。它在他面前飞绕了两圈,落在他竖立的膝盖上,轻轻扑动着双翼。纸鹤背上印着龙胆花纹,恰如豆粉色的纸鹤是引路鹤,这种豆绿色的纸鹤专作传信之用。


鬼切从溪石上站起,怒火腾腾燃烧,几乎能将河流点燃。


小小的纸鹤茫然地扇着翅膀升高,像...

很短,有私设!

*

居待月之夜,丹波溪谷波光闪闪,一川月光顺流而下。


鬼切支着一条腿,独自坐在溪中的巨石上,威严的月亮与美丽的月光辉映着他。他呆望着粼粼的河水,不知怎的哼起一支歌谣:


水深激激,


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


唱着唱着,他想起来了,这是某次月夜伐鬼的军旅中源赖光教给他的歌,立刻闭紧了嘴巴。


一只纸鹤打破了平静。它在他面前飞绕了两圈,落在他竖立的膝盖上,轻轻扑动着双翼。纸鹤背上印着龙胆花纹,恰如豆粉色的纸鹤是引路鹤,这种豆绿色的纸鹤专作传信之用。


鬼切从溪石上站起,怒火腾腾燃烧,几乎能将河流点燃。


小小的纸鹤茫然地扇着翅膀升高,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受到这样的冷遇。


源赖光又在玩什么小把戏?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话好对自己说?鬼切冷笑一声,拔刀当空一斩,将纸鹤自中间劈作两半,坠在溪水之中,打了个小转,转眼就湿透了。


原以为这就是结束了。但接下来的一星期,鬼切又收到了一只小纸鹤。彼时他正在溪边叠石头,他喜欢靠近水,那让他觉得自己是洁净的。鬼切已堆了七层,纸鹤落在最顶的石头尖上。他立即落刀,切金断玉的髭切将纸鹤与七重石塔全部一劈两半。


鬼切余怒未消,胸膛因大口呼吸而一起一伏。站了片刻后,他还是忍不住拾起纸鹤的残骸,把它展平,拼在一起。


果然是源赖光的字迹,笔走龙蛇地写了他的名字。鬼切。运笔很是潇洒随意。


过往岁月里,鬼切不知替赖光递送过多少军报、陪侍过多少书法练习。鬼切初学字,赖光考查他汉字读音时,会一只手捉着鬼切的手,另只手在他手心上,一笔一划写字。人间的父亲,对自己的儿子也不见得有那样的耐心;人间的丈夫,对自己的妻子,也未必更柔情。


他怎能认不得源赖光的字?鬼切将纸鹤捏成团。


数日后,他收到第三只鹤,纸心写着一句随性而作的短小和歌:吾爱吾刀如吾影,怜之惜之不离之。书写比上次要郑重些,赖光那银钩铁画的书法,是朝中许多公卿贵族羡之不及的。


鬼切实在不明白源赖光,这种行为意义何在?是骚扰?是讽刺?是逗弄?还是说,下一只纸鹤里施有阴毒的驱鬼咒术,或涂着一触毙命的毒药?尽管那不像是源赖光会做的事。


两个月中,他共收到了五只鹤。这些不受欢迎的信使总是不定期来访。


第四只写道:谨记,一日不可荒废习剑!


第五只写道:利剑即是弥陀号,一声称念罪皆除。


这是净土宗的偈语,源赖光曾给他讲过的。但赖光对他说,念佛不可能断罪,对于武士来说只有用刀,只有用罪才能斩断罪业。


不知不觉,鬼切开始等待第六只鹤,但再也没有收到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应该确实是受了逗弄,他们已是势不两立的死敌,源赖光却没有给予他应有的尊重。对于他来说,妖鬼之秽身,竟连称他的敌也不配吗?


鬼切十分愤怒,铺纸研墨,准备辱骂源赖光。


他写下了这样的开头:源赖光,汝乃世所罕见之大恶人!


鬼切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源赖光把他教养得太文雅,以至于搜索枯肠,竟然想不出骂人的话。


他冲上山头,酒吞与茨木正在鬼王座脚下对饮,酒吞给茨木唱谣曲,茨木用脚跺拍子,叮叮的铃声烂漫地响彻丹波,二鬼很是自得其乐。


帮我想些骂人的话。鬼切说。


骂谁?茨木问。酒吞不声不响地瞥他们俩。


听说是源赖光,茨木一下就来劲了,道,那你听好了!鬼切在酒案上把纸铺开,提起笔来。


茨木说:源赖光,你这穷凶极恶的衣冠禽兽!你恶贯满盈,罪大恶极!你恩将仇报……不对,恩将仇报差得有点远。


这是事实。鬼切说。


这是事实。鬼切是个心软的鬼。他曾袖里藏蝶,亦曾刀下救雀,还曾因一时善念,在尸山血海中救了源赖光性命,慈悲终给他自己招来万劫不复的灾厄。


最后,鬼切展平信件阅读。


源赖光,你这穷凶极恶、狼心狗肺、丧尽天良、恬不知耻的衣冠禽兽!你丧心病狂,恶贯满盈,阴险歹毒!你罪恶滔天,罪该万死,罪不容诛!你恩将仇报,死有余辜!你杀害生灵、损人利己、阴恶阳善、知过不改、悖乱无加!你死后要堕十八层地狱,蹈血火刀海,万劫不复……


鬼切整整写了三页,茨木口干舌燥,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拭去下巴上的酒液,似乎骂得意犹未尽。


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骂人话?始终一言不发的酒吞终于问道。


挚友,我只需要想一些夸你的词,再说它们相反的意思。茨木说道。


鬼切吹干墨迹,将信对折。看着这封信,不知为何,他不但不解气,反而感到心悸,甚至痛苦。为何?那没有死透的武士之魂仍在他的妖躯之中燃烧吗?


鬼切送出这封信,没有回音。


数月后,鬼切受瘴气所毒,源赖光将他封于黄泉之境中,以图净化。


为什么要寄那些纸鹤给我?你还能想出什么新方法来羞辱我?被缚的鬼切如此问道。


我没有做过那种事,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源赖光冷冷地说。鬼切呆望着他,意识到他说的是实话,那些鹤不是源赖光送出的。巨大的失落席卷了他,如不可抗拒的海潮。


茨木携晴明将鬼切救出,赖光事败,后事不提。


鬼切因此结识了晴明,这位传说中亲于鬼而悖于人的大阴阳师。他偷偷地造访土御门的安倍宅,拿出一只写着“鬼切”的小纸鹤,谦逊道,晴明,我虽略通阴阳术皮毛,但不精,请帮我探寻一下这只纸鹤出自谁手。


晴明说,既然写着你的名字,便不算窥探他人隐私,这忙我帮得。一番念咒画符之后,晴明睁开眼回答,是源赖光。


鬼切急道,不可能,源赖光亲口否认了,他为什么撒谎?


晴明道,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阴阳道乃是时间运转背后的理。此鹤是十五年前的源赖光所寄,故是他又非他。一个小法术而已。


鬼切道了谢,失魂落魄地走出晴明的庭院,回到丹波溪涧边。


他想起来了,确实曾有过那样的事。源赖光虽是个毫无情趣的冷漠之人,但偶尔也会用阴阳术玩一些于苍生万民无关的小游戏,比如他会让来给鬼切引路的纸鹤只落在鬼切的鼻子上,害得鬼切每次都像鼻子上落了蜻蜓的小狗一样,一惊之下又不敢动,源赖光好像在笑他:你又迷路啦!


少年的源赖光,是曾有那么一个月里,只要抽出时间就会叠纸鹤,还在上面写字。那时日光把赖光含笑的脸映得倦懒柔和,空华阳焰,鬼切曾见。


他曾嫉妒过将要收到赖光鹤书的人。


鬼切从石头堆里扒出一只铁盒子,里面装着五只小鹤,一只被泡烂了,一只被斩作两半,还有三只排排站。一时之间,他感到实在难以忍受,抱着盒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世人破绽处,多从周旋处见;艰难处,多从贪恋处见。


忽然,一只豆绿色的纸鹤扑着翅膀飞过来,停落在他的鼻尖。鬼切取下来拆开,无字,只一滴洇开的墨,像一颗愿语还休、欲爱不能的心。


——FIN——

私设主要是指变动了时间线。

不用说大家也知道最后一只鹤是谁送的吧。


居待月:日本称阴历十八。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汉乐府民歌《战城南》。

叠石塔:在日本民间常被孩子用作许愿。

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云云:《管子·四时》


京极明

【光切】《将祠》

tag里有过的就不打tag,单纯只是出于收合集的强迫症。读过的朋友略过就好。


*

如果永恒不在此处,它必定也不在别处。


1、

三月望日夜,圆月攀上树梢,夜明如昼。鬼切在庭院角落掘了个小坑,把自己养大的小狗埋了进去,没有竖碑,石头与金属都是人类的纪念物。他在土丘前摆上一束春花,有樱、桃、杏枝子和两串紫藤。源赖光从未见鬼切哭得这么伤心,总是要求与赖光并辔比肩的鬼切,忽然又成了他从丹波带回来的那个敏感多情的孩子。

“狗的寿命不比人,总会有这天。”源赖光安慰道,“无疾而终已经算是幸运。”

确实!那混沌的时节,疫疠、洪水、地动、妖鬼……无不杀人。夭折的婴儿,和暴亡的老人一样多。赤雪寿...

tag里有过的就不打tag,单纯只是出于收合集的强迫症。读过的朋友略过就好。


*

如果永恒不在此处,它必定也不在别处。


1、

三月望日夜,圆月攀上树梢,夜明如昼。鬼切在庭院角落掘了个小坑,把自己养大的小狗埋了进去,没有竖碑,石头与金属都是人类的纪念物。他在土丘前摆上一束春花,有樱、桃、杏枝子和两串紫藤。源赖光从未见鬼切哭得这么伤心,总是要求与赖光并辔比肩的鬼切,忽然又成了他从丹波带回来的那个敏感多情的孩子。

“狗的寿命不比人,总会有这天。”源赖光安慰道,“无疾而终已经算是幸运。”

确实!那混沌的时节,疫疠、洪水、地动、妖鬼……无不杀人。夭折的婴儿,和暴亡的老人一样多。赤雪寿终的年龄,比许多人类孩童更大。

鬼切的思绪升起,越过爱犬的新坟,越过源府的庭院,越过平安京,越过五畿七道,冷冷地在高空俯瞰地上这一对依偎的人。半晌,他执拗地扳过源赖光的头,双手环绕在他的脖颈上。赖光把鬼切抱回房间,俯身将两张嘴唇相贴。那个吻不含任何欲望,只有亲密与呵护。

 

藤原大纳言的三子又得一子。大纳言家子孙繁盛,但新生儿仍然是令人喜悦的福祉,源赖光受邀为这婴孩作祈福破魔的祝咒。

鬼切多次随源赖光参加此类活动,早对流程了熟于心。他包好糕饼和干鱼,扎上糨糊纸,打了一对红白蝴蝶结,将礼物提在手里。源赖光道:“不错,现在结打得很漂亮。”

鬼切知道源赖光是在笑话自己小时候系不好腰带,没有理会他。

擎弓鸣弦,步罡踏斗,作为阴阳师的祷言已毕。源赖光又作为普通的长辈对襁褓中的婴儿祝贺道:“愿你有一个好前程。”

大纳言的长子曾与源赖光共破海寇,同这位人人敬而远之的杀鬼将军还算说得上话。他怀抱小侄儿道:“赖光公,我们可是同代人啊,您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吗?年轻时放浪形骸不足为怪,但人终究要繁育子嗣,承祧家业呀。”

源赖光面不改色道:“多谢您的见教,我会从长考虑的。”

归家的一路上,鬼切烦躁不安。他在车中左顾右盼,将帘子掀了又落,一时又似嫌空间湫隘,四肢伸展不开,刚刚转动身体,就撞上了源赖光的膝盖。源赖光正叉开双腿端闭目养神,他轻轻按住鬼切的手腕。鬼切奇异地平静下来。

直到进了家门,鬼切还是闷闷不乐。源赖光问:“怎么了?”

鬼切回答:“你明知故问。”他们已经太亲密,一切掩饰的手段都不堪用了。

“这样的话不是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吗,为什么今天恼起来?”

是听过很多次。在源赖光十多岁时,他的贞洁是贵族子弟的笑料;二十当头时,人们不得不称叹;三十岁时,几乎引起敬畏;到了四十余岁仍然不婚,却开始显得古怪,乃至不可理喻。

鬼切在人类之中生活了几十年,深深明白:“那人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这事是该提上日程了。”源赖光说道。

嫉妒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温和,再说除了爱人以外,鬼切还有其他很多重身份,于情于理,都不能反对源赖光的婚姻。他忽略心里的刺痛,尽量从容地颔首以表赞同。而赖光只是笑。

不出一旬,雷厉风行的源赖光就把这件“提上日程”的事完成了。

阳春三月,桃花似雾,柳枝如丝。天微微明时,鬼切正在院中练刀。连日来忙得不见踪影的赖光进门唤他,鬼切回头,只见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儿从赖光的背后站出来,手还拈着赖光的铜腰带。

“鬼切,这是鹤千代。鹤千代,这是鬼切,向他问好。”

鹤千代遂行晚辈之礼。他隐蔽地瞟向鬼切高耸的双角。

明月高悬。源赖光在缘侧赏夜。不远处,鬼切从鹤千代的房间里蹑着脚走出来,坐到赖光身边,轻声道:“认床,要人陪着睡几夜才好。”

源赖光说:“他看起来怕生,跟你倒是很亲近。”

鬼切不知何故而羞赧。他细问起鹤千代的来历,源赖光一一答之。“是分家最有阴阳术天赋的孩子,禀赋颖悟,读书一遍成诵。一直给乳母带着,正好到了该离开女人的年纪,我就领过来了。”

鬼切试探地问道:“你想让他做继承人?”

赖光道:“有这个想法,但还要将来看他自己的意思。”

鹤千代并不是源赖光和鬼切收养的第一个孩子。他们还曾经养大了足炳山的鬼子金太郎,也就是后来人们称为“金时”的赖光四天王之一。不过,那可不是什么能够继承家业的孩子。

 

鬼切作了鹤千代刀术开蒙的导师。这只曾经被源赖光用刀尖蘸着蜜糖哺大的雏鸟,如今也长成了双翼遮盖日轮的雄鹰,可以荫蔽别人了。

“双手一前一后握在刀柄上。不要这么紧,初学者总是握得太紧。后脚跟抬起来。对,是这样。”鬼切给他做示范,又说,“不过,等你站到战场上就会发现,情况每时每瞬都在变化,没有机会摆标准的架势。现在试着挥刀一百次。”

鹤千代学得很来劲,没多久就汗水淋漓。休息时,二人坐在木廊下,吃着鬼切前一天捏好的饭团。满院的树都发了春芽,嫩绿油亮的叶片反射着正午阳光,几乎有些炫目。

“武士用刀的道理在于视死如归。”鬼切说,“不要贪恋长命,否则容易耽于无为。”

男孩说:“可我还是怕死。怎么才能锻炼自己不怕?”

鬼切沉默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第一次拿起刀时,源赖光就这么告诉他,自然是主人怎样说,他就怎样记。后来赖光封印他记忆的事败露,就不要说怕死,他简直时时刻刻琢磨着怎么把这条命抛掷。

碰着了自身知识的极限,鬼切只好说:“你去问源赖光吧。”

三人共用晚膳时,鹤千代问源赖光道:“您知道怎么才能不怕死吗?”

源赖光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食物,撂下竹箸。“怎么问这个?”

“因为武士要视死如归。”

源赖光笑了,那笑意并非讥嘲,而是怜惜。“视死如归不是不畏死的意思。只要是人,就会畏死。”

鹤千代惊异地睁大了双眼。“难道您也怕?”

这下,连埋头吃饭的鬼切都抬起了头。

“年轻时,我没有一天不怕。”源赖光说,“现在好多了。”

“为什么?”

“因为一事无成地死去才可怕。”他回答。

源赖光的忙碌一如既往,他花给鹤千代的时间并不多,只是为他答疑解惑,偶尔考察他的功课。有一天,鬼切忍不住问:“这可是你家的继承者,就这么交给我,合适吗?”

源赖光道:“你不就是我养大的?托付给你,和我本人来带没有什么差别。”

“小心我教他同恶鬼为伍,与人类为敌。”鬼切漫不经心地说。他正用软布蘸油擦拭本体刀,自重铸之日于今,刀柄的那金弯月始终俯照着盛开的金龙胆,就像鬼切本人一样,岁月分毫无损其美丽,只增添了饱经手泽的光润。

源赖光很配合地笑了一下。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鬼切与鹤千代一般年纪时的林林总总——鬼切是怎样第一次学会文雅地使用筷子,怎样用毛笔写出第一个汉字,怎样在初阵后将所斩恶鬼的左手骄傲地捧献给他。时间如火,焚烧劫缘,可对赖光而言,这一切都不是能够轻易忘记的。

 

太平世界,时光荏苒,不觉间,鹤千代来到源府已经六年,两个月后即将元服。源赖光请精于卜算的安倍晴明为养子测定了吉日,就在三月初五。典礼所用的髻簪、金冠与阙腋袍,鬼切早早亲自备齐,他看起来比鹤千代本人还要紧张。

源府正热闹地庆贺新年。开年祭典这天,鬼切照例着盛装华服,一会儿要由他来跳一段高丽风格的剑舞。他头戴金梳,脚踏朱漆高齿屐,锦衣遍饰龙胆鹤绣,唇上一点殷红如衔玛瑙。他摸摸鹤千代的头说:“今年是我最后一次,明年你来试试。”

鹤千代摘下他的手。“鬼切,这个剑舞你跳了多少年啦?”

鬼切想了想。“二十六七年吧,从长老让源赖光负责审定祭典的雅乐开始。除了中间有两年……”他顿住了,暗暗指望鹤千代不要追问下去,但这孩子一向刨根究底,果然问道:“那两年发生了什么?”

源赖光为鬼切解围了,他插进两人中间说:“鬼切,时间要到了,你先过去吧。”鬼切如蒙大赦地离开。

鹤千代又转向源赖光。“那您能告诉我吗?”

近日赖光偶感风寒,不过喜庆吉日里,他看上去气色也好多了。他没有披挂铠甲,也穿着正式场合的红白礼服。

“那两年他不在源家。”

“他在哪?”

“在大江山。”

“是去卧底吗?”

源赖光好笑道:“不是。”

“其实我一直想问您,鬼切和源家是什么关系?”

鹤千代并不眼拙,看得出鬼切在源家地位尊贵,可对于出身由来,鬼切一向讳莫如深,侍女僮仆们也都说,自从他们到源家工作起,鬼切大人就已经在这里了。没有人了解几十年前的事。

“没什么关系。这里还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留在这里。”源赖光又看了鹤千代一眼,“你是他养大的,也算他的孩子。他愿意说的时候自然告诉你,不要再问我。”

源赖光喜怒不形于色,但鹤千代总觉得话里有责备,惶恐地抬头想要道歉,却好这时鼓乐齐奏,源赖光已经在专心地观看鬼切的剑舞了。

剑影如山,剑光似河。大袖随风展扬,鬼切的双臂有飞翼的曲线,强壮的腿与舞步浑然一体。鬼切不是人,但他的成长轨迹与人类一样,他从来没有卓尔不凡的自觉,而像生涯短暂的人类一样,勤奋地练习每一项技艺:书法、刀术、弓术、舞蹈……如同铁匠用心打磨刀刃,直到剑锋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翩翩起舞时,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凡人。

一舞毕。鬼切收起剑走回阴凉下,郁郁不乐的鹤千代有些畏怯地望着他,他问:“你怎么了?”

“追问你不想讲述的东西,是我错了,请原谅我。”

鬼切叹了口气。“没那么严重。只不过又不是什么值得说的好事。那两年我和你父亲吵架了。”

看到鹤千代满脸“如此而已?”的表情,鬼切笑了笑。还能怎么告诉他呢?该怎么告诉他那些痴心的相爱、蓄意的欺骗、恶毒的报复、残酷的杀戮、生死中挣扎出来的通透?鬼切半世生活在谎言之中,然而谎言累叠着谎言,组成了今天的他。

 

新年夜有驱邪避鬼的撒豆仪式,这是鹤千代一直喜欢的环节。庭中挂满艳色的方纸灯笼,四角镇着盛装黄豆的铜盏。鬼切从集市上随手买了一本百鬼图鉴,此时正带着鹤千代辨读。

“酒吞童子真的是红脸秃头,有五只犄角和十五只眼睛吗?茨木童子真的浑身长毛吗?”鹤千代好奇地问。

绘师想必是无缘识得大鬼真面目,只好在纸卷上尽情挥毫泼洒想象力。

鬼切说:“不是,他们都长得跟人差不多。只是牙尖甲长,像野兽。”又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角说,“也像我。”

“这画册上的鬼我从来都没见过,也有很多都没听说过。”

星光灿烂,月光微明,雪地晶莹闪烁,鬼切半阖上眼说:“因为鬼域的大门不再像过去那样敞开了。”

 

2、

十八年前,源赖光率军从鬼域返回,那一天的景象至今仍烙印在鬼切的脑海中。只是,马蹄扬起的灰尘与水面升起的烟霭融为一体,为他的记忆披上了一层灰色的纱幕。

在人鬼两域的交界处,源赖光召集了残部。他站上湖岸陡峭的岩石,竭尽目力,将脚下鬼域昏暗的大地、天边人界佛塔的宝顶收在眼底,从胸腔中发出雄浑的呼喝:“源家的阴阳师与武士们啊,请听赖光一言!”

一片沉寂,无数双耳朵竖立起来等待。

“你们从最残酷的战斗中生还,你们以及身后战友的血肉铸成了新世界。从此以后,人们会传唱你们的姓名,就像传唱素盏鸣尊的姓名。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比肩神明!”

“鬼神主宰人类命运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今天我们所有人都是见证。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类之上的人有权得到活祭品,再也没有人类要为人以外的东西作牺牲!”

一时间,刀戟兵器交撞,马匹抖动銮铃,一片震天响声,回应将军的豪言壮语。

源赖光自少年起的理想达成了:鬼域与人域的通道关闭,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再将其开启。但他还是命令训练有素的鬼兵部镇守这道关卡一百年。依照弘法大师的预言,百年以后,人间会进入末法时代,佛经入冢,器物不会再化出付丧神,人的邪念不再有生成恶鬼的力量,天生鬼子不会再从女人的产道里爬出来。两个种族的历史将彻底分离,人的归人,鬼的归鬼。

 

这番慷慨陈词后,源赖光屏退僚属,在鬼域出口前的一片开阔空地上,与重铸后的鬼切决战。

他们战了三昼夜。天地变容,日月失光。在阴沉天色的笼罩下,潭水也呈铅色,浊滞不动,不知何种生物腐烂的尸体沉在水底,岸边的矮树犹如枯骨低垂。直到鬼切的每根骨头都要碎裂开,全身筋脉都要从血肉中剥离,呼吸几乎能把自己的喉咙烧伤时,源赖光终于体力不支,先倒在地上。

龟裂的大地仿佛在燃烧,山岳巨木都要销熔在那烈焰之中,随着赖光的倾身,星辰像熟透的果子一样纷纷坠落。

源赖光说:“我没力气了,是你赢。取走你的战利品吧。”说罢将头一偏,似气定神闲的休憩,又似引颈受戮。

刀从鬼切手中坠落,当啷一声响。鬼切软倒在他身旁,仰面朝天。“我也举不起刀了,是平局。”

“你想好了,我不会陪你打第二次。”源赖光说,“到明天再后悔可来不及。”

“平局就是平局,难道我会苟且偷生?源赖光,你这个傲慢的人。”鬼切畅快地笑道,“你自以为能猜透我心中所想,自以为对我的决定未卜先知。”

源赖光摇摇头。没有,鬼切,我从未如此。我游历四方,在丹波山脚下被恶鬼围困时,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孩子从天而降,施恩于我。我结下血契时,从未想过红线那一端的人会与我毕生轇轕。山海之战时,我从未想过你会怀抱死志,任玉石俱摧。

事实是,许多年过去了,他们仍然对彼此知之甚少。

“鬼切。”源赖光呼唤道,“你看,鬼域也有月亮。”

啊,是呀,月亮升起来了。一轮孤独的月影倒映在水潭之中。

“这不一定是鬼域的月亮,也可能是人间的。”鬼切喃喃地说。

在乱石与倒横的高大蕨类植物中间,源赖光抬起鲜血半凝的手,搭在鬼切的腹部。鬼切的那件衣裳裸着小腹,赖光用手指尖慢慢地摸索着他的伤口,辨认哪些还在沁血,哪些已经结痂,又有哪些是陈年的伤疤。

源赖光撩起鬼切的上衣,将手指按在他的胸口。那里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伤痕,是鬼切以身挡下酒吞童子直逼心脏的利爪所致。从那一刻起,十八年来如梦恩爱,花晨月夕,雪泥鸿爪,灰飞烟灭。

“明明已经重铸了,这道疤却留着。”源赖光道。他的声音有些缥缈,不知在想什么。

“别摸了,也别看了。”鬼切低声说,“丑。”

那是战士的身体,年轻却饱受刀剑摧残。多疤如松树,沧桑如海崖。

鬼切给予源赖光的大小创伤是致命的,可是血契却又反过来将鬼切蓬勃的生命力传递给了他,况且那时赖光也还年轻,青春就是他的灵药。他们并肩躺在大地上,赖光渐渐恢复了力气,于是他半坐起来,把亲吻落在鬼切的伤疤上,吻得鬼切发痒。

鬼切想,我还从来不曾得到一个吻。

源赖光想,我还从来不曾给出一个。

他们在劫后的大地上相拥,慢慢解去对方带血的褴褛衣物。

他们不说爱。爱不是一个平静的词语,在它里头,躺着被屠杀的鬼族与人族、焚烧的山林与京城、流不尽的鲜血。血与泪汇成纵横深溪,改变了大地的面貌。他们也不再说恨。爱如钢刀,恨却缠绵,背叛不足取信,忠诚亦不坚牢。难道永恒的只有血契吗?在源赖光温柔的C插中,鬼切这样自问道。

 

那一晚,鬼切做了个梦。他身处一座亟待修缮的旧庙,却发现自己并非人身,而是一头年轻的雄狮。他把下巴垫在两只相叠的前脚上睡觉,此时刚刚苏醒过来。繁星在空中闪烁,明月破云而出,一尊菩萨塑像端坐须弥莲台之上。

他左手执莲,右手持剑,鬼切认出来了,这是曼殊室利——文殊菩萨。

源赖光儿时与父亲同来建立了源氏的传承宗庙,也就是多田院,那时赖光尚未元服,还被呼作文殊丸。鬼切眼熟这座庙,是因为他也来过:八年前,二十四岁的源赖光曾带他造访此庙,除尘献礼。

檀香膏的芬芳弥散在空中。鬼切只觉得君心难测,小心翼翼问:“主人,您不是不相信神佛吗?”

源赖光说:“我是说不信跪在这里烧香许愿就能实现愿望。可是,这尊像是我父亲为我立的,我父亲已经去世了,而它还在。我死后,无疑它还会在这里。血肉易朽,但人类有很多方法让自己永恒,这就是其中一种。”

鬼切犹疑道:“请恕鬼切愚钝,我不明白。”

源赖光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他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点点鬼切腰间那把缠着密匝匝白绷带的银柄刀说:“我为你这把刀取名狮子之子,也是有原因的。”

梦中,化身兽主的鬼切在狭小的庙宇正殿中来回踱步,他仰视着菩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忽然省悟过来:菩萨身下那象征着智慧之威猛的狮子坐骑不见了!

应他的疑惑,曼殊室利噙着笑,向鬼切展现了遥远天竺国土上的景象:

一千年前,舍卫国有一位高贵的婆罗门诞生,他落地能言,有大慈悲。有一年的雨季格外盛大,闪电如帜,雷鸣如鼓,孔雀张开尾翎,莲花在池中高擎,迦昙婆树林盈满香气。这位年轻而威猛的婆罗门赤足走在山间,一头同样年轻而威猛的狮子甩了甩湿透的鬃毛伏在他身前说道:我要施你一样恩典,使你从此在我之上。就这样,它成为了他的坐骑。

后来,曼殊室利在树下涅槃,却将它留在了人间。

 

鬼切猛然醒来,梦中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他向身旁曾经的主人、仇人、恩人,如今的爱人,讲述了这个关于永恒与幻灭的梦。

“为什么曼殊室利不带它走呢?”

“或许因为它属于尘世。”源赖光说,“不管怎么说,在人类的雕塑、画像和传说里,他和那头狮子从来没有分开。”

“对了,你到底为什么给那把刀起名叫狮子之子?说实话,我现在一想起你以前说话装模作样卖的那些关子,就很生气。”鬼切一边给自己绑绷带一边说。

源赖光笑道:“你的三把刀,不都是你自己吗?”

朝阳升起了,而他们依然不知道这是鬼域的太阳还是人间的太阳。鬼切轻轻地咬了一口源赖光的嘴唇,从那上面尝到熟酿的醍醐之味。

一千年,对于人类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3、

新年刚过去,京畿就出了怪事:鸟部山连日着火,这火并非从早烧到晚,而是时起时灭,又始终限在一山之地,不曾向平安京扩展,但那冲天的火光连站在大炊御门当值的侍卫都能瞧见。流言甚嚣尘上,倘若再发展下去,诚恐天皇受惊。

守备京城结界的源氏阴阳师将此事转报家主。其实源赖光也对传闻略有耳闻,此时只是稍作沉吟,便对鬼切道:“烦你随我走一遭。”

鬼切说:“你身体状况不佳,我带金时他们几个去就行。”

源赖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所谓身体状况是指他的小感冒,不以为意道:“这不算什么。”鬼切只好听顺,不过他翻出一件最厚的鹤羽披风,把源赖光兜头罩在里面。

今日小雪初晴,灰蓝天宇无片云,源赖光同鬼切带领几位心腹武士前往鸟部山。鸟部山在一片凄凉荒野,是平安京贵族与僧侣的坟场,人迹罕至。山外围白草结霜,马蹄直打滑,但越向内越觉得热气蒸腾,从秋到夏的景象递嬗呈现。到山林深处,眼见土壤有炭黑的灼烧痕迹,树木也像遭了雷殛一样遍地倒横,树根处靠着一些皮毛枯焦的走兽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源赖光命几人将马匹拴在空地的木桩上,在外警备,和鬼切步行入林。他们沿着地面的火痕前进,不多时便穿过烟熏尸臭呛鼻的密林,周遭豁然开朗,赫然见一座陨石坑大小的环形深坑,风化程度不一的尸体堆积成山,几与树林等高。若是定睛细看就能注意到,每具尸体或穿僧袍,或着袈裟,颜色不同,品阶不一,但毫无疑问都是佛门中人。

尸山脚下围着一圈跏趺坐的火化尸身,有些是半焦的骨,有些只剩下一圈坐痕,大概是灰烬已被风吹散。还有些尸体的死相并不安宁,呈伸手挣扎态,似要从大火中逃离。

“这些比丘是怎么回事?”望着眼前妖异的景象,鬼切皱起眉。

源赖光靠近,蹲身审视那些骸骨,伸手拂去禅杖上颗粒状的烟炱,有磨砂的触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是自焚而死的。”

“确实,他们坐得这么笔直,没有送葬的人会刻意把死者摆成这样的形状。坐在外圈恐怕也是因为爬不上去吧。”鬼切说罢仰头看这座尸山,太阳在山顶探出头,照着一点惨淡辉光。“至于这些往外跑的,难道是把火点燃了又后悔?”

“可惜已经扑不灭了。”

鬼切纳闷。“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自焚?”

“有些说法认为主动荼毗能够得道成佛。”源赖光站直了身体,俯视地上狰狞的尸骨,“如此糟蹋生命,竟然还妄想涅槃。所谓的鸟部山大火应该就是这些人的怨灵作祟。”

话音刚落,一只脖子上挂着念珠的和尚鬼从尸堆中跳了出来,它瘦得只有皮包骨,浑身缠绕着红黑火焰,口中诵念佛号,语意分明慈悲,音声却凄厉可怖,这就是被民间称为火前坊的妖怪。火前坊手持烧得通红的禅杖向源赖光扑来,尽管赖光当即抽刀斩断其头颈,手臂还是被禅杖头烫了一下。鬼切从稍远处赶来,救护不及,直咬牙切齿。他抓过源赖光的胳膊,掀起衣袖,只见赖光小臂上被烙出一个“卍”字纹,烧焦的皮肉微微外翻,又是心疼又是懊恼。

“没事的。”源赖光安慰他,把衣袖拂下来。他转向尸山,轻声念诵净土宗的往生咒,为众魂超度,直到连这阴暗可怖的地方也呈现出一种安宁祥和。

鬼切静默地抱剑站在他身后。源赖光和年轻时相比温和了许多,他将妖鬼从此世驱逐的宏愿达成后,对它们反而更宽容了。他出刀的速度并未变慢,但那一斩干脆利落,没有丝毫仇怨和嫌恶。真要说的话,鬼切甚至能从他诵经的声音和表情中看出一种怜悯。

“你说,他们是因为点燃火焰以后发现自己还眷恋尘世,所以才后悔吗?”回程的路上,鬼切松挽着马缰随口问道。

“或许吧。”源赖光说,他双腿夹紧马腹趋前几步,“但鬼切,你要知道,活活烧死是很疼的。又或许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是太疼而已。”

源赖光记起自己还是男孩时在平安京大火中所受的烧伤。整座城化为地狱,处处火焰亘天,红光影里,琉璃砖瓦尽碎,楼台亭阁都作了废墟。为了能多救一个人,再多一个,他一次次在烧塌的房屋中进出,背也被燃烧的柱子砸中,至今仍留着一片丑陋可怖的癫痕。

他也是那时第一次明白佛经为何用火宅来譬喻人间。原来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生老病死忧患即如是等火,炽然不息。平安京的鬼火,不过是这火的具象罢了。

 

之后一路上,源赖光异常沉默。无论鬼切说什么,他都惜字如金。两人骑回马厩,翻身下马时,源赖光从镫边坠落在地,人事不省。他最后瞧见的,是发疯一样扑过来接住他的鬼切。鬼切的脸悬停在他头颅上方,瞳孔是如此巨大、惶恐而华美……

源赖光恢复意识时,身处温暖的房间之中,香架上的熏笼里散发出丁子和白檀提神的芳馨。木窗外,能看见冬季鹊鸟在雪地上觅食留下的梅花般的爪印。

听见响动,鬼切从屏风后转出来,坐到赖光榻前。“你终于醒了!”

“我昏了多久?”

“六七个时辰。鹤千代都急坏了。”鬼切说起他在赖光榻前殷勤伺候的事,颇感叹道:“是个孝敬的人呀。”

“干嘛一个劲说孩子?”源赖光笑道,“说说你自己。”

 “那有什么好说的?你的身体状况我都很清楚。”鬼切说,只见在赖光所伤的相同部位,鬼切的臂上也出现一枚暗紫色的卍字疤。“你一定是受到了那鬼的妖气侵蚀,我想血契如果起效就好了,还真的起效了。你恢复得这么快,要谢谢我啊。”

源赖光的笑容却敛去了,他执起鬼切的手腕上下翻看,只能得出和鬼切一样的结论。“以前血契不是这样的。”

“说不定是我越来越强了。”鬼切矜傲说道。

不,是我越来越弱了。源赖光想,是我的生命在衰竭。

 

几日以后,源赖光和鬼切散步时,一名源家的下级武士上前奏禀道:“主公,我等如吩咐行事,您所说的那名红衣少女……”

鬼切刚露出疑惑的表情,源赖光立即咳嗽两声,把他的注意力分走了。武士了悟,告了扰主之罪,先退下了。

“还没好利索?这会儿不说是小感冒了吧。”鬼切催促道,“快回房间里待着。”

和鬼切分开以后,源赖光才又将武士召上厅询问:“她现在何处?”

“寄居在京郊的稻荷神社里。”

“照我说的做了吗?”

“是的。此女好财帛,我等已行重贿,她说会如约与您见面。”

鬼切时常觉得这些天源赖光在背地里谋划什么,这滋味陌生到了新奇的地步:他与源赖光早已经几乎融为一个整体。赖光站在人群里,鬼切能从几尺以外辨出他的呼吸声。

源赖光仍像过去那么玲珑狡猾,他只是不再把那些技巧用来对付鬼切,可他有心想瞒的事,鬼切是猜不出的。

 

3、

源赖光从校场归来时,正撞见鬼切和鹤千代吵架。他没有立即打断,而是傍在树边听了一会儿。

“我从小到大根本没见过几只活的鬼,却要耗费大把时间学阴阳术,岂不是虚掷光阴?”鹤千代说。想源赖光当初抱养这个孩子时,正是看中了他的阴阳术天赋,世事诚然变化多端,乃至可哀又可笑。

鬼切很少对鹤千代疾言厉色,此刻却几乎怒发冲冠。“那只是因为你被保护得很好,你父亲前几天就是因为妖怪昏迷的!”

源赖光终于走上前来,他问鹤千代:“你为什么不想学阴阳术?”

鹤千代倔强地说:“刚刚您也听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几个鬼。再说,鬼域和人域的门已经关闭了,这还是鬼切亲口告诉我的。”

源赖光道:“除鬼只是阴阳术的一部分,堪舆、占筮、漏刻、修历、祓禊……你也全都不感兴趣?”

鹤千代掷地有声地回答:“我是武士,要战斗的对象是人。这些事,不如交给愿意的人去做。”

源赖光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照你的心意行事吧。”

直到晚上,鬼切还是怏怏不乐。他边梳理头发边抱怨道:“你是当世有名的大阴阳师,能跟你相提并论的人屈指可数,你的儿子却不修习阴阳术,岂不令人耻笑!”鬼切不愿让人辱没了源赖光的姓名。

源赖光笑道:“鹤千代有自己的志向,将来会是好男儿,没必要模仿我的生活方式。”又合上书卷怅然道,“如果鬼会消失,难道阴阳师不会吗?他说得没错,世代变了。”

鬼切钻进被里,两个人懒洋洋地拥在一起。

“那我也见证了人类历史的变化。”鬼切说。

“这还不算什么。”源赖光爱怜地抚摩年轻的爱人乌黑的头发,“唐人有句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冥灵以五百岁为一季,而你,鬼切,你会见到更多丰富精彩的东西,那将是我连想都想象不到的。”

鬼切浑身汗毛倒竖,他立即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不可能。只要血契还存在,你死的那天我就会死。”

“怎么,你就不怕?”

“我不怕。”

“也不眷恋吗?当年重铸时,你说过在世上还有不甘心的事。”

沉默了半晌,鬼切才轻声说:“可那是因为你还活着。”

赖光说:“你的生命有自己的广度与深度,就像冥灵与大椿,不应当受到短寿人类的限制。”

鬼切不想再跟他说话了,偃卧在榻上,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在土御门安倍宅院中,上门造访的鬼切与安倍晴明对盏,他饮茶,晴明饮酒,鬼切说起了鹤千代拒习阴阳术的事,晴明和赖光一样不以为意。正当说话时,平地卷起两股妖风,尘埃落定后,两个体魄雄壮的大鬼站立在晴明的庭院中央。

“稀客稀客。”晴明笑着添了两盏酒,“请满饮此杯。”

酒吞童子从不拒绝美酒,他大喇喇地坐在晴明对面,一个人占去两个人的位置,茨木童子也在不远处盘腿坐下来。“安倍晴明,我们是来道别的,就不久留了。”

“哦?二位要往何处呢?”晴明举起小杯,狩衣的袖子遮住了微笑的红唇。

“打算回到越后国的和纳村,本大爷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当地人留了一块放荒的水田做纪念,可以栖身。至于茨木嘛……”

茨木说:“吾当然是与挚友同在。”

“在大江山待腻了吗?”鬼切忍不住问。

酒吞轻轻转动小腕上的念珠说道:“也许吧。粗粗算来,自从杀了国泽寺的僧人而落草大江山,已有二三百年了。生老病死的凡人也做过,作乱一方的恶鬼也做过,也学着圣书经典,做过贤君明主。大江山的鬼散得差不多了,人类早晚要把地盘扩到这里,总没必要再叫他们退治一场吧!本大爷还不如好好睡一大觉。”

“也许睡醒以后,人间朝代已经更迭,伊势神宫里拜的更不知是谁家祖宗!”酒吞大笑道,“那时本大爷再与茨木在人间云游,呼朋唤友,见见新鲜事。反正一双人作伴,总有取不尽的乐。”伴着那爽朗的笑声,他俩又和来时一样,一阵风似的卷走了。只有小小的瓷盏倒在案上骨碌碌转,泼出两滴残酒。

鬼切默然良久才起身告别。他竟像是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传奇的落幕”。

站在平安京的楼阁飞檐上,鬼切能遥望见群峰耸峙的大江山。连酒吞都有家可归,鬼切生于鬼域,长于丹波,成于平安京,他的故乡又在何处?他曾在某次闲聊中提起这个问题,而那时源赖光回答:人的故乡就是他第一次真正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地方。如果是这样,鬼切想,那么我的故乡就是你身边。

 

刚回到府上,就有两名惊慌的侍者把鬼切引到源赖光卧室,说是源赖光在用膳时昏迷,至今未醒。

鬼切急忙尝遍剩余膳食,将昨夜食材也验看一番,排除了中毒的可能。他又疑心是火前坊残留的妖力作祟,于是为源赖光举行了正式的祓禊仪式——尽管少年时鬼切也像鹤千代一样更看重刀术,但几十年来耳濡目染,他的阴阳术总算也有小成,由流着赖光血液的他来主持仪式是最有效的。他找来几位颇受源赖光重用的年轻阴阳师辅助,几个人点香画阵,口诵真言,忙活了一天,全是枉然。鬼切最后检查赖光的卧室,用手指摸遍地板和房梁上的每寸木缝,只找到了一处隐蔽至极的老鼠洞。

守了一夜,源赖光仍没有恢复知觉的迹象,鬼切只得再访安倍宅,请晴明出马,可晴明同样一筹莫展。“源赖光的身体很健康,没有任何恶咒侵蚀的迹象。这恐怕不是阴阳术的领域。”

鬼切看向源赖光,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唇角带着安宁的笑意。岁月摧毁了源赖光的美貌,却赋予了他另一种庄严。鬼切伸手握着赖光失去光泽的灰白长发。他心想,在我手中,他头发白了……

那从前被他视作坚不可摧的人,这些年来总是小病小灾不断。源赖光是人中的人,是完全的人,他能毫不忌惮地把雄狮和蜂窝搂在怀中,但这样的人也会衰老。人老以后,就会生病,病越来越多,直至把人带走。所有这些事实,早从人类诞生起,就凿立在黄泉石上,鬼切都假装没有注意到。

又是三天过去了。昏睡中的源赖光变得消瘦,苦苦挣扎的生命正在燃烧他最后的脂肪。鬼切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的床头。但接下来的事渐渐越出了他能力的所及:源赖光不止是他的伴侣,更是源家的主人,这个享誉天下的武士氏族是以他为中心运转的,现在恒星陨落了,宛如宇宙的秩序失衡。鹤千代还没有元服,继承者需要一名代理监护人,源赖光的几名堂弟为此争得不可开交。胜者是源忠国,源满政的小儿子。鬼切初入源门那一年,他还没有出生,而今这人的胡髭已经生了满腮。

除使女以外,其余源家人也开始在这间卧房的外厅进进出出,急促的阔步声不绝于耳。鬼切四日水米未进,专注地用蘸水的丝巾把水滴进赖光的嘴唇,又用绞了薄荷水的毛巾擦洗源赖光的脸颊。这张榻很宽阔,容得下昂藏九尺的源赖光,夫妻缠绵时亦不显局促,如今被枕被包围的赖光却显得瘦小起来。

第一个来搅扰鬼切守望的是鹤千代。他穿着素朴的衣服,肿着一双眼,恭敬地来告知鬼切源家众人的决定。这是他第一次向鬼切行儿子的礼节。

“叔伯们说,要开始准备父亲的后事了。”说出这句话令鹤千代的声音如嚼冰吞火般颤抖,“他们说他是源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家主,将会进入多田院永受香火祭祀,那里会成为他的将祠。”

“他们说?”鬼切两眼凹陷,声音嘶哑,“你怎么说?”

鹤千代跪下来,将头埋在两臂中哭泣。“他是最好的父亲。”

第二个来的是金时。他也是源赖光和鬼切养大的孩子,只是他天生鬼子,迎风就长,童年短暂得就像不曾存在过。他跪在竹帘之外,隔帘凝望源赖光。

“如果赖光主人死了,我会回到足炳山去,从此永远离开人世。”金时平静道,“我本来就不是人类,也不想为源家效力。我认为有必要告诉您。”

“我知道了。”鬼切说,“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那一夜,残月渺茫,无限凄凉。

鬼切想,人们以为有魂魄,以为魂魄有朦胧的不朽,可他并不如此确信。既然微笑、目光、声音这些如山岳般笃定的事实都会泯灭,灵魂又有何不朽之处?

 

4、

源家待客厅陈设奢华,木衣架散发雍容的香气,丝绸屏风伫立在紫檀地板上,用末摘花、茜草和黄檗染就的山河旭日图宛在目前。一切装饰都令少女神两眼熠熠发光。她不安分地跪坐在蒲团上,跃跃欲试地四处抚摸。

抬头瞧见源赖光的表情,她不满地说:“喂,不要像看你孙女似的看着我,本神诞生的时候,人间连天皇都还没有呢。”

源赖光道:“我无意冒犯。想必是姻缘可贵,您才青春不老。”

他想取悦谁时,还没有不成的。缘结神露出陶醉的笑意。“没想到你这样的杀神也是姻缘的信徒。好了,你想问什么?”

“我想请教关于血契的事。”源赖光说。

“血契?”缘结神皱眉道,“你说的是我想的那个血契吗?”

“是可以分享双方生命力的契约。”

她面有得色。“那你算是找对人了,在活着的诸神与诸人之中,没有谁比我更了解血契。你是血契的一方吧?你知道它的本质是什么吗?”

源赖光摇摇头。缔血契之法是他幼年在家族古书中读到的,只说是与“结”有关,他才想起这位放浪的女神。与鬼切初识时,鬼切为他命悬一线,他那时还太年轻,既有救恩人的心切,又有探索奥秘、成就伟迹的野心,全然不在乎未知术式的风险。他还对命运一无所知时,就拉着鬼切双双跳下命运的深渊。

缘结神纤细的嗓音忽然变得雄浑威严,淡红色的火在她背负的神社上腾地燃烧起来。“血契是世上最古老的姻缘结。昔年,伊邪纳岐与伊邪那美站立天浮桥上,将长矛在混沌之水中搅动,矛尖所滴下的水形成淤能棋吕岛。在那岛上,二神结为婚姻,即是血契。”

“伊邪那美生育火神迦具土时烧伤而死,伊邪纳岐也跟随她下到黄泉。传说里都道他爱妻如命,实不知上古婚姻原是分享生命的契约,他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血契有解除的方法吗?”源赖光沉声问。

光焰熄灭了,她又变回了娇憨的少女。“血契的威力再强大,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截红线。我伸手掰一下也就断了。哼,伊邪纳岐那个眼高于顶的男人,被妹妹追得屁滚尿流,爬出黄泉国之后,还不是也拜倒在我裙下,求我断他的因缘?”

缘结神伸手从案上取了一只苹果,牙齿深深地嵌进去。“本神可以帮忙,只要你献上合适的祭品就行了。血契解除需要三昼夜,相当于肉身净化仪式,所以这期间你会魂魄离体,去到哪儿可不好说。要是有个好歹回不来,也就死翘翘了,到时可怪不得我。”

……

源赖光站在石板铺就的规整路面中央。鸟居的梁柱刨得精光,一串五结注连绳高悬头顶。他向内缓行,经过参道、随神门、拜殿,直抵本殿前,才终于辨认出眼前这座面目全非的建筑群。是多田院,他与父亲源满仲同立的源氏宗祠。一切摆设都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然而,看看这对狛犬、这座巍峨的七间殿、四角翘起的歇山重檐,还有自他年轻时就高耸此处的这一片古楠木,它们都仿佛从前模样。可知利剑如时光者,照样斩不绝滔滔的流水。

感谢客人造访,但神社今天不待客。赖光公的千年祭马上要举行了,请您那时再光临吧。朝夕不离的熟悉声音在源赖光身后响起,神官打扮的鬼切从殿后转出来。他一看见赖光,就站在原地,一动不能了。

源赖光想说两句话缓和一下气氛,但对着鬼切那张苍白而惊愕的脸庞,实在难吐一字。他张开两臂,举到发酸,鬼切才如梦初醒扑进他怀中,喃喃地叨念着他的名字。他以为鬼切会哭,但鬼切没有,只在他的胸前伏了片刻,就直起腰来拉住他的手臂,像是赶时间一样说道,来,我一定得带你到处看看。

鬼切在更衣室里换上了衬衫和西裤,他可惜地说,我手头没有你能穿的衣裳。源赖光衷心赞美道,这个很好看,比我们那时候简单很多。

鬼切笑着说,这已经是现在最正式的服装了,是从国外引进的,一开始我还不习惯。赖光问,是中国吗?鬼切回答是西洋,是我们到中国的几十倍远,我也出过国呢,他们的模样和语言都和我们不一样。他又笑着,自言自语似的说,但到底也不会比人族和鬼族的差异更大吧!

鬼切拉着源赖光走出大门,一边解说道,明治时……大概一百多年前吧,出了一条政令叫做神佛分离,多田院就改名叫多田神社了。我每隔一个世纪回到这里,不过现在做神官也要经过各种考试,可严格啦。

多田神社坐落在一片静谧的居民区中间。鬼切说,附近的人们非常尊敬你,逢年过节、生老病死,常常来参拜。神社每年活动很多,从春天的源氏节,到夏越礼、月见节,总是热热闹闹的。

他们牵着手走出大门,鬼切说,这个是路灯,不用火就能照明。有了灯以后,白天和夜晚的分别就不再明显了。这些是汽车,比骑马快不知道多少。哦!天上的那个叫做飞机,乘飞机从岛南到最北只需要半天。人类真是很了不起,对不对?跑得最快的妖怪也做不到这样的事。

他们继续走。楼房像马尾藻一样,在平原上灿烂地铺展开。鬼切说,法律规定京都——就是平安京——不许盖高楼大厦,你看,这些石桥、庙宇,还跟你离开的时候一个样儿,我就是喜欢这点。现在首都不在这儿,在关东。那里的建筑摩天高,比七重舍利塔还高,密密麻麻的钢铁大楼,像剑的森林。

整一天,源赖光几乎没有插话的余地。鬼切过去是个沉默谨慎的武士,他至今仍然是,可是积攒了一千年的话,一天里是怎么也说不尽的。夜晚降临了,他们站在五条大桥上,行人三三两两地经过,月亮蓝幽幽的,河水银闪闪的。鬼切终于住嘴了,他看向源赖光,问,怎么样,是不是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时代?

源赖光道,我很高兴你能看到这些。

鬼切笑道,我看到就是你看到了。我喜欢现在,远胜过一百年前。人间战争时我就睡觉,和平时我才醒来。你不会怪我没有保护好你的源家吧?

源赖光说,只需要做你开心的事。好好享受新世界吧。

鬼切说,变化的东西很多,但总还有不变的东西。比如人们现在仍然练习刀术,将祠里依旧祭拜你的名字,鸭川还在流淌,月亮还在天上,靠着这些不变的东西,我才始终没有迷失。

源赖光正是人类光华所凝结成的那么一个英魂,鬼切所爱慕的,就在人类之中。守望人世的和平,这是源赖光第一次见他所说的,那时赖光满口都是谎话,只有这一句,蕴藏着不可估量的真实。

源赖光说,你长大了,鬼切,我放心了。现在我再也没什么好说教你的。

鬼切说,再教我最后一件事吧。

源赖光问,是什么。

鬼切说,告诉我,怎样才能有一天不思念你?

 

5、

鬼切伏在源赖光的身上醒来。他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有地上跑、天上飞的铁块,有黑夜里不灭的灯盏,其余内容全记不清,只记得一枚吻亲在他的额头,还有源赖光一声温柔的呢喃。

“再见了,我的小狮子。”

鬼切摸摸自己的脸颊,都是冰凉的泪水。“你醒过来呀。”他摇撼着源赖光的肩膀,又渐渐泄力。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掌按在他的腕上,源赖光睁开了双眼。

“别哭了。”源赖光的拇指擦去鬼切眼角的泪水,小心而凝重,就像武士用手试崭新的刀锋,“还不到分别的时候。”

一切都好像是那么简单。他挽留,赖光就停下。他呼唤,赖光就回来。他欢笑,赖光一并含笑。他哭泣,赖光就拭去眼泪。如果这一瞬间不是永恒,还有什么是?

 

转眼就是三月初五。沉疴中的家主康复,继承人元服的日子也到了,源府上下充溢着喜悦的喧哗。六年前,鹤千代第一次来到源家,也是在同样一个晴朗的春天,庭院中有同样的桃花似雾、柳枝如丝。

曙光从四面洒落,正殿堂前,梳栉、新衣和酒馔都已备好。鹤千代戴黑色空顶帻,穿金色阙腋袍,端坐于戴冠坐席。源赖光净手罢,登上阶墀,为他戴上金冠,整理发髻,将书写着成人姓名的御札纸交到他手中。

“你的名字是源赖鹤。”源赖光说。

鬼切在春光中醺然微笑,目睹着他养大的孩子对赖光郑重地行了礼。

也许还需要一点时间,再一点时间,鬼切才能逐渐理解凡人们的一切。在这混沌的大地上,在天地万物单纯的美好中间,自有一种生存的严酷:不能餍足的欲望、貌似神圣的不公、爱的曲折、爱人的无知、死的事实……凡人们睁着美丽的双眼,度过注定要毁灭的一生……

但在这一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白源赖光曾在文殊庙中说过的话:血肉易朽,可人类仍有诸多道路通向永恒。

 

——FIN——

阙腋袍:平安时代成年武官装束。

荼毗:也作荼毘,即火葬,尤指僧人火葬。

空顶帻:无顶童冠。


——后记——

《将祠》是我入坑后最初计划写的那批作品之一,当时它的样貌跟现在大相径庭,那会儿的想法只是:我不想让寿命成为虐梗。死别是五蕴之苦,光切之爱自有禅意,在死亡这个痛苦的终极来源上,他们完全可以具有一种超越性。为了表达这个主题,最开始的设计是源赖光作为将祠中供奉的武神在现代复生,守望千年的鬼切与他在新世界重逢。这很甜蜜,但我不擅长写现代,而且更希望苦涩才是故事的主调。最终,《将祠》的主线决定为光切育子,并把原本的想法改写为第四章。人类或许会以为孕育血脉才是不朽的,以为这是战胜死亡的唯一方法,但早在《会饮篇》希腊诸贤酒宴高谈阔论“爱”时,苏格拉底就说过,血脉之嗣是低层次的不朽,精神之嗣才是永恒不朽。鬼切既是赖光血脉所造,又是赖光精神所养,只要他活在世上,源赖光便是不死。一旦鬼切自身意识到这件事,那么,赖光的死亡就再不能侵害他的生命体验了。

光切的养子取名为鹤千代,这是至少三位日本战国名将元服前的乳名,“千代”是悠久岁月、千年的意思,用在孩子的名字里有两重期待,一是这孩子能长寿,二是他能将父辈的名久久传下去。日本本身也有“千年鹤万年龟”的祝语,鹤又是源赖光的象征,能拿来应合志主题,是很巧的。

虽然我猜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官方鬼域剧情已经和我的版本不同了,还是希望大家能够喜欢这篇同人。



荷包蛋不加葱苶
不能说是坏事,但为什么会变成这...

不能说是坏事,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不能说是坏事,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沙丁鱼柠檬

【光切】山花

江户背景,历史背景是和宫降嫁

1w3一发完


文久元年九月。

天气已经有些薄薄的凉意,京畿道路上泼了一层水,空气中弥漫凉沁沁的湿气。《诗》里头说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京都源氏的庭院中枫叶边缘微红,一阵风吹过,露水窸窸窣窣摇落。脚步乱响,女官彩色裙裾翩飞,门吱呀呀打开,“大人回来了——”

“您今天回来的早。”源赖光的乳母阿福说。她是个身材丰腴笑容恬淡的女人。几位女官接过源赖光的巾带,又捧上铜盆净手,源赖光将手放入水盆中。“早就定下来了,”他说:“今天去走个形式,接下来有的忙,你帮我看看带什么去吧。”

“嗳,”阿福答应了,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我要和您说说鬼切的事儿。”

源赖...

江户背景,历史背景是和宫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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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久元年九月。

天气已经有些薄薄的凉意,京畿道路上泼了一层水,空气中弥漫凉沁沁的湿气。《诗》里头说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京都源氏的庭院中枫叶边缘微红,一阵风吹过,露水窸窸窣窣摇落。脚步乱响,女官彩色裙裾翩飞,门吱呀呀打开,“大人回来了——”

“您今天回来的早。”源赖光的乳母阿福说。她是个身材丰腴笑容恬淡的女人。几位女官接过源赖光的巾带,又捧上铜盆净手,源赖光将手放入水盆中。“早就定下来了,”他说:“今天去走个形式,接下来有的忙,你帮我看看带什么去吧。”

“嗳,”阿福答应了,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我要和您说说鬼切的事儿。”

源赖光拿起手巾:“怎么,他惹事儿了?”

“倒不曾。”女官们退下,她们都是妙龄少女,衣摆上带着淡淡熏香,裙摆犹如花朵婀娜,阿福慢慢跪坐在源赖光下首,笑道:“您怎么那样想他!是道馆的师父同我说…”

 

“鬼切!”

木刀在前额稳稳停住。

忠武面带赞赏之意,微微颔首。鬼切收刀,他年纪很轻,面容白皙而秀丽,天生嘴角微挑,十足优雅美丽。“做的好。”忠武朝他说,然后又迅速向那面带羞惭的年轻人说:“怎么教你的?刀劈过来动都不敢动?空挥五百次!”

“忠武师傅…”

一抹鹅黄从门口处冒出。年轻女孩笑着,牙齿洁白。“是阿妙啊。”忠武眉毛微微松懈:“什么事儿?”

那阿妙笑吟吟趴在门口:“我就想问问,鬼切结束了么?如果结束容我转告一句,家主大人回来了。”

鬼切身体一震。

忠武看了他一眼,转头向阿妙道:“他结束了,今日很不错,干掉了十个人!”他停顿了一会儿,带着些不易觉察的狭促:“家主回来了,他心也不在这里了,不如早点放他回去。”

鬼切低下头,耳朵通红,但也顾不得多,拎着竹刀匆匆喊了句:“师傅再见。”在一堆善意的哄笑声溜出道馆,忠武目送他几乎可以称之为“雀跃”的背影,回头又冷脸:“看什么看!加练!”

道馆里哀嚎阵阵。

 

“大人,鬼切求见。”

“进来吧。”

鬼切移开推门。源家的家主——源赖光,舒缓地坐在上首,旁边陪坐的是他的乳母阿福。“这才说到你,”源赖光笑道,鬼切进来,侧身将门关上,“听说你进步很多,道馆的师父对你赞不绝口。”

鬼切低头:“不是什么大事,让家主费心了。”他素来仰慕源赖光“泰山崩于面而前色不变”的气度,因此强压笑容,哪想到心中欣喜如泉水喷涌,愈是压制便愈是汹涌,不动声色从嘴角流泻出去,他低着头在源赖光面前坐下,最终还是没忍住。

源赖光看着他笑,眉宇略微舒展。“一头的汗。”他招手让鬼切靠近,把方才擦手的手巾递过去。鬼切带着几分羞涩的笑容接过,他浑身热气腾腾,前额如同水洗般。阿福在边上笑道:“怕是一听大人回来,就匆匆过来了。”

源赖光看着鬼切将汗擦干净,他面孔白皙中透着一些红,道馆里的打扮,轻裘薄带,是个灵秀的美少年。“你进步了,我要想想如何奖励你才是。”他对鬼切的好人尽皆知,不乏有推测他要收鬼切为养子。鬼切听到,抬头,一双眼睛清澈明亮,这是少年人才有的眼睛,干干净净的。

“我想早点为大人效命。”他带着几分天真,诚实,纯真的欣喜说。他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心灵正如面孔,没有一根藏污纳垢的皱纹。源赖光听着这一番赤诚的告白,微微笑了,手臂放松下垂。

“那好,”他注视着鬼切雪白的脸:“江户那边求娶和宫殿下,我负责殿下的安危,与她一同前往江户。”他停顿了会儿,温和地说:“你去么?”

鬼切眼睛一亮。“多谢大人。”

他嘴角压不住的笑意,阿福看着他也不禁笑,年轻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能将快乐传递给周围每个人,她用袖子压着唇角:“那也要准备鬼切的行李呢。”

“那一定要。”源赖光也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他回身取下长刀。“此去江户,”他看着鬼切的眼睛:“有千难万险,我将此刀赠与你,时刻谨记自己的使命,为和宫殿下奉献生命。”

“鬼切谨记。”鬼切双手接刀,压低身体。

 

十月和宫启程,这年少雨,天气清明干燥,连绵山花似火,烧红整座岚山。队列从城门一路延伸出去,在空旷的天地间犹如蚂蚁,风吹旗杆,幽咽有声。

“安政大狱”后,朝野一片“倒幕”呼声。为安抚诸侯,幕府拨款一百五十万两,促成皇女和宫下嫁德川幕府第十四代将军家茂,所谓的“公武合体”——这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在史书上被称作“和宫降嫁”。但无论对后世影响多深远,当事人却总难以体会到历史的庄重与肃穆。蓝色的天,棕褐色羽毛的鸟,碧绿的田野同枯黄的芦苇,这一切比书本要有趣地多。鬼切着迷似的看着停在车舆上的陌生鸟类,头部是黑色,披着一身灰蓝的羽毛,身材圆润庞大,足有手臂长短,绝不同于宫廷女官衣袖间的黄莺。突然一阵脚步声。那鸟一耸身子,刷一下飞走。

鬼切出生于京都,出生十六年以来未曾离开京畿半步,因此一切在他眼中都十分新鲜可爱。但他时刻又牢记自己身份,极力做出一副老成模样。源赖光看他背挺地笔直,笔直注视前方,然而双眼又竭力搜寻,似乎想把整个天地刻进脑子里,心中十分好笑。

“鬼切,”他坐在高马上,鬼切稍稍转过身,源赖光低头,一点阳光落在他微笑的嘴角上:“摘一点枫叶回来吧。”

鬼切答应一声,倏的纵马离开,头发乌黑柔软,随着马蹄起落摇晃。

日暮西山,浩浩汤汤的队伍抵达幕府准备的别馆。源赖光将枫叶插入花瓶,配着细挑修长的青色竹叶,秋日风情席卷而来。窗外起风了,呼啦啦竹叶潇潇,影子印在窗纸上,远处传来马嘶人叫——毕竟只是别馆。他静静坐着,面前书本翻开一半。

门突然响了。

鬼切探出半个身体,敏捷地从门缝间挤入,反手拉上。源赖光微微挑眉:“来了?”

鬼切坐到他身侧,夹起几片鱼试毒,源赖光见他粗粗咬了几口,囫囵有话要讲的模样,带着点笑容说:“这不是源氏的厨子,可还合口味?”

鬼切迅速把香菇吞下去,摆平筷子。“男儿何须挣扎于饮食。”他一本正经,源赖光半撑着头看他。鬼切接着说道:“饮食不过是为了保证身体的健康罢了,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再去纠结口味毫无意义。”

源赖光放松地笑了,他懒懒地半撑着头,一绺白发落到手腕上。“你说的很棒,但饮食也是愉人的一部分,健康并不只指身体的健康,心情的健康同样重要。比方说,我叫你去练刀和我叫你去背书,前者你完成地更快些吧。”

鬼切有些难为情地:“嗯。”

“因为前者你是愉快地去做的。”

鬼切想了想说道:“我可能要反驳大人了。”

“?”

“凡大人让我去做的,我并没有不情愿。”他带着几分柔和的笑容:“只是我没有大人您那样聪明,背诵起来会慢一些。”

源赖光支起身体,想去揉他的脑袋,手掌却微微一顿,随即攥紧。“你倒会找借口。”他无奈地摇头,避过鬼切眼睛,屋角枫叶在烛火映照下仿佛燃烧火把。鬼切放下筷子,他歪了头,小心翼翼地看源赖光。

“大人…”

“把鱼给吃了吧。”他失笑,指了指盘子:“今天走了不少路,怪饿的?”

鬼切是长身体的年纪,听了也不推辞——对于两人来说,这情景发生过无数次。毕竟他们的亲近简直是人尽皆知。“赖光大人,”他边吃边说:“我今天看到了好几种不同的鸟。”

源赖光半阖着眼睛听他说。

“个头都很大,长相也十分优美,我想会不会是书里说的布谷鸟。还有农郊,”他飞快地把鱼肉咽下去,发自肺腑地感慨道:“‘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我从前只当时音调好听罢了,没想到却是真真切切的情景,晴朗无风的日子,烟果真是笔直的。”

源赖光被逗笑了:“你才多大,就说这些老成话。”他直起身体,感慨道:“这就是念书的好处,比旁人先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不至于狂妄了去,但是书本的知识若是只停留于纸面上,就只是卖弄掉书袋的本事,怎么说?‘绝知此事要躬行’。”

“是了。”鬼切笑嘻嘻的。他还想说什么,突然有人敲门,声音急迫:“大人!”

 

“你是怎么安排的!”

和宫寝殿。

观行院满面怒色——她是和宫的母亲,陪同和宫出嫁。地面已经被清扫干净,只有一小块汤碗打湿的痕迹。源赖光恭敬地俯下身。

“是下臣保护不力。赖光已经命人调查,并会加强殿下身边的防护,还请典侍稍安勿躁。”

他声音晴朗条理清晰,但奈何观行院如今已是惊弓之鸟。“查了又如何?”她几乎是泪眼婆娑地控诉:“不过是相互推诿,只把殿下空空朝那里一摆,满足你们的私欲罢了!若是你上点心,含有毒药的饮食又怎会送到殿下面前?”

她身后坐着的和宫不发一言,拿着柄扇子,宛若精美人偶。

“公武合体”虽是幕府同天皇夙愿,但想阻挠这事的人物也不在少数。和宫是唯一正当婚龄的内亲王。她若“急病”而亡,“公武一体”势必泡汤,如今日本正是新旧交替之年,朝廷,幕府,各方大名,乃至西洋,急哄哄涌上舞台,谁都想在乱局中分一杯羹。阴云霾霾,勾心斗角,给这花季少女的婚事染上一层猩红。

源赖光敛下眼神,行礼说道:“的确守卫不力。”他顿了顿,“那么由我来亲自守卫殿下如何?”

“你能防得了明枪,还能挡得住暗箭?”观行院想到女儿,悲从中来:“我可爱的亲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如今还要嫁到关东那等粗野地方去,可怜啊…多么可怜啊…”

“典侍大人不必悲伤。”和宫说,她语调舒缓,公家的发声法,清贵悠长,她拿着扇子,望向源赖光:“大人想什么便说。”

她虽然只有十六岁,却也是将来的御台所,种种语言伎俩洞若观火。源赖光明白这位御妹并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心中略起一点赞赏之心:“见过殿下真容的人并不多,可以‘影武者’替代,而殿下则由我贴身保护。”

“这是什么话!”观行院怒道:“你可是成年男子…”她话说到一半蓦地红脸,不知道是羞还是怒气。“典侍无须挂怀。”和宫淡淡说:“但确实,和宫是将军未来的御台所,婚前与成年男性贴身相处的确有损天家的名号。”

源赖光坐直了,双手摆放在大腿上,注视和宫。

“我有名近侍,与殿下年龄相若,让他来保护殿下如何?”

和宫微微扬眉。

“既然是大人推荐——和宫觉得可以。”她语气依旧舒缓,听不不出半点波澜:“典侍大人以为如何?”

确实也没有更稳妥的办法,观行院虽然心有不忿,但和宫安危为重,少不得就得让这源氏的武士猖狂两天。“那就依殿下的意思吧。”

“明白。”源赖光行礼。

 

于是这一年年末,鬼切头次见到和宫。

和宫化装是机密中的机密,因此一天中绝大多数时候都躲于典舆中。这位天皇遗腹女个性安静,一天中绝大多数时候不是看书就是打盹,好在鬼切也不是多爱说话的性格,两人相处倒是相安无事。几日后源赖光却把鬼切叫了去,开口就是问和宫近况。

“也就是每天看书,打盹这样。”鬼切如实回答。

源赖光稍稍蹙眉:“不说话么?”

“殿下身份高贵,想来自然是不屑同我说话的。”

源赖光笑了:“这倒没有,她大概只是不晓得怎么开口就是了。”他望了望窗外,一日日里京都越发远去,窗外的红叶愈发浓艳,简直是北斋画勾魂夺魄的一缕艳红。左右就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小丫头罢了。他心中这样想,却不能告诉鬼切。“只是最近我看她不怎么饮食,有些担心殿下玉体。”

鬼切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女孩子们不是都吃的很少么,上次阿妙约清和同我一起去年糕铺,只吃了小半碗年糕小豆就嚷嚷着吃不下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猛地顿住。

“她那是做样子给心上人看呢。”源赖光笑着,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狭促和温柔:“你和他们吃饭,不觉得自己杵着碍眼?”

鬼切见他没追究自己偷跑出去吃零嘴的事情,暗暗松了口气。“不曾。”他一本正经说道:“我想着道馆,早早吃完就走了——一点也没碍着他们!”

源赖光笑起来。

他笑够了,停下来重回正题:“和殿下相处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就这样。”

“她喜欢吃什么?”

鬼切噎住。

源赖光略略收敛笑容。“鬼切,”他严肃地喊:“我让你守卫和宫殿下,不仅仅是守护她身体的安危——殿下是公家和武家间一道桥梁,如今外敌环伺,朝廷和幕府必须联手,和宫殿下的婚事就是朝廷的诚意,她不说话,心情难免忧愤,食不下咽,损伤健康——我为何要派与她年龄相当的你去,明白么?”

鬼切张了张嘴,眼睛里染上一层失望之色。

他有些垂头丧气,但竭力保持着稳重的风度,朝源赖光行礼:“鬼切明白了。”

 

鬼切推门,面前完整一餐饭。

他拿起案,鱼皮被划开,几根雪白鱼肉露出,筷子略带些湿意。和宫坐在不远处,舆内空间狭小,她斜斜地依着,换了便于行动的衣服,卷着书,手腕露出雪白一截。鬼切端着案站起。

“殿下,怎么不吃?”他压着火气。

“吃了,饱了。”和宫翻书,秋天纸张干燥,刷拉一响。她低着眼睛,头发漆黑脖颈雪白,顺手从旁边竹匣中翻出颗金平糖塞进嘴里。鬼切僵站着,和宫含着糖回头,有点莫名其妙的表情:“你怎么还在?”

鬼切满脑子昨晚源赖光表情,知道不能把气撒到和宫身上,但难免不愉快。“请殿下吃饭。”他硬邦邦地说,案碰到竹席,“顿”。和宫又翻一页。

“多谢好意,我饱了。”她说,优雅宛转的京都腔。鬼切看她静静翻书,手又摸进竹匣,突然计上心头。

“殿下,”他把案搁到一边:“殿下要和我下棋吗?”

和宫撩起眼皮,不动声色。

“鬼切听说殿下棋艺高超,”这当然是十足的扯谎,他将目光从和宫身后一角棋盘上移开,带着点自信笑容:“想和殿下比试。”

这是很无礼的行为,鬼切自记事以来,只知源赖光而不知天家,加上年纪又很轻,才能自然做出如此逾举。这也是他讨巧,和宫闷久无聊,又自矜棋力,于是点头:“可。”

“棋盘不押上什么就无聊了。”鬼切将棋盘移到和宫和自己身边,端坐看向少女:“若我赢了,那殿下就要吃饭。”

和宫“哦”一声,兴头顿时减半:“你输了呢?”

“赖光大人那边有长崎送来的蛋糕。”和宫抬眼,鬼切带着点高深莫测的微笑:“我输了,就拿过来。”

和宫支起身体。

“可以。”她直直看向鬼切:“你选哪边?”

 

日头向晚,太阳金灿灿地朝天际压下去,半个天空的紫光。士兵跟着车轮走,叼着半根枯黄的狗尾巴草,一大串麻雀黑压压地呼啸,群鸟还巢。

士兵唱歌:“路长漫漫,妻子牵衣,不忍回顾…”

金灿灿的落日照耀着狗尾巴草。

棋子啪嗒一声落地。

和宫长出一口气。

“是我输了。”她语气平缓:“你把饭拿过来吧。”

“饭已经冷了。”鬼切笑嘻嘻的:“也到晚餐时候了,殿下直接吃新的吧。”

和宫点了点头,看他端起案交给外边随从,车外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很聒噪,仿佛女官饶舌。一时鬼切重新掀了帘子进来,“快到别馆啦,请殿下等候片刻。”

和宫信守诺言,碗中米粒一干二净,侍女咂舌: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碗。饭后鬼切给她端了茶,她坐在窗户边上,小猫舔着手指,她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鹅黄外褂,火红枫叶,好一幅美人赏秋图。

“你师从何方?”

鬼切坐下来:“殿下问的什么?”

“下棋,”和宫撑着下巴,看起来漫不经心实则不甘心地问道:“哪位名家给你启蒙?”

鬼切眨了眨眼睛,笑了。

他有些炫耀的心情:“是我家的赖光大人。”

和宫回头,露出惊讶神情,她一贯端庄,这点神色让她回归到一个十六岁少女的角色:“源赖光?他原来这么擅长棋道?”

茶水很浓而且酽,减轻因为饱腹产生的油腻感。鬼切想到源赖光,“大人这样教我,殿下听说过信玄公‘风林火山’吗?”

和宫点头。

“‘徐如林’——”鬼切模仿源赖光的口吻:“戒急戒躁,不可只计较一隅得失而忘记满盘走向。兵法是这样,为人是这样,下棋也是这样。”他停顿一会儿,发自肺腑地赞扬:“我家的大人,总是能在微小处品出高深的道理,灵活运用,于是做什么都有把握。”

和宫看他眼睛都亮起来的模样,无话可说只好应付:“这么说你家的大人应该去清水寺参禅,那里的和尚个个都是‘见微知著’的高手。”

“和尚只会打哑谜,说的了什么家国大事,”鬼切笑道:“赖光大人时常对我说,想明白自己的能力,就要先四处看看,书本上得来的知识终究是书本的…”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和宫念道。随即带着几分怅然笑容:“但我是看不见了,也罢,我比百年以来的内亲王不知幸运多少,生平走了一百二十里,好歹能看一看郊野,不用囷在高墙后面,拿画来想象——罢了,罢了。”

鬼切明白自己戳到她的痛处。先前在京都时便略有耳闻,这位贵女是极其不愿意嫁到江户去的,但天家没有别的适龄女郎,她被迫做了这朝廷送给幕府的金丝雀。他于是有些同情:“殿下以后到了江户,就不用受公家桎梏——家茂大人年纪很轻,一定能与您相处得来。”

和宫失笑:“怎么,你也来劝我?嫁到江户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没有不情愿——”她停顿一会儿,叹道:“我不过是有些怕。”

她话说到这里,觉得自己讲的太深,有些疲乏。于是摇头,垂眼,猫儿在怀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她用手触摸猫儿热烘烘的皮毛,感到指尖冷透了。

“天凉了,把窗户关上吧。”她半阖着眼睛。

门框碰上,轻轻一声“笃”。

室内迅速被黑暗侵袭,一盏油灯明明灭灭的,仿佛海面上的渔火。

“我来同殿下讲些好顽事情吧。”

在这一片黑暗中,清澈,漂亮的少年嗓音突然响起。微弱灯火里鬼切的眼睛也好似在发光。

“西洋有个东西,叫飞艇。飞艇有多大?长约百尺,形状如同海中的长鲸。它的腹中充满温暖气流,因此身体极为轻盈,可以升到空中。人坐在飞艇下吊着的篮子里,就可以在空中游览。萨摩有人登上飞艇,据他说,在空中,望天守阁屋顶如一个指甲盖,人流如同蚂蚁,江河滔滔,宛若溪流,海洋缈缈,如同池塘。云中有龙吟,还有建御雷神击鼓,天宇受卖命翩翩起舞,天照在云后现身,光芒万丈。”他停顿了一下,说的有些口干:“冯虚御风,不知其所止;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真有李贺的风情。”和宫轻声说。

她陷入鬼切描绘的遐思中,喃喃:“坐上这飞艇,大概哪里都能去了,从京都到江户,朝夕可至。母亲不必再为我远嫁垂泪,朝廷不必也无法掌控各家大名而忧心…”她自嘲般一笑,猫儿轻轻“喵”一声,从她膝盖上跳开,和宫的笑容有些落寞:“人成仙了,大约就没有忧愁了吧。”

“就算不成仙,烦恼也不是无穷的。”鬼切一本正经地说:“殿下忧思过重,损伤脾胃。我家的大人说,不吃饭身体就不健康,不健康了心情就不会好——长此以往,循环往复,人就这样一日日衰败下去,殿下想要宽心,不如先从认真对待每一顿饭开始。”

和宫一愣,忍不住笑起来。她用袖子揩眼角,边笑边说:“你还真是,三句话离不开你家大人!”

“因为大人他真的,非常的,强大,正直,高洁,”鬼切有点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我这一生,不会有比能跟随他更好的事情了。”

和宫轻声说:“你才这么大…说什么一生呢?”

“那殿下也不必因为嫁到江户就露出这种‘一生都要当金丝雀’的表情呀。”鬼切将棋盘摆到他们中间,眨了眨眼睛:“下棋吗?”

 

源赖光展开书信。

密使安安静静跪坐在他面前。油灯的光打在地面,明明灭灭摇晃不定。

灯火“剥”的一跳。

“替我谢过你家大人。”源赖光说,他卷起信件,放在油灯上,中空干燥的信纸立刻熊熊燃烧。密使冷眼看着这一切,坐在桌案后面的男人年轻俊秀得过分,油灯的光影照在雪白的鬓角上,一种令人心折的美感。他注意到密探的目光,抬头。

京都源氏的儿子,密探默默想,京都守备使,护送皇女远嫁江户。他并不清楚自家大人拉拢他的缘由,一个无权无势的武家的儿子,除却古老的血统一无是处——而古老的血统除了联姻或是挡箭牌基本没有用处,源赖光显然不能成为这两者间的任何一个。面对源赖光的目光他深呼一口气,沉沉俯下身体:

“甲斐守计谋多端,还请大人万万小心。”

“我知道,多谢。”源赖光礼貌地应对,然而在密使耳中这无疑于悲剧的预兆,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轻率地以为敌人像兵书那样只会僵硬的行动,忽略了他所面对的不再是假象的书本,而是灵活狡诈的狐狸。我不明白,他的心沉入冰冷的海底:大人为什么要将和平的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黄口小儿身上?

“大人,甲斐守诡计多端,”他直起身体,想做最后一点努力:“大人不妨现在就用快马秘密送殿下前往江户,两日之内可达,典舆行动太慢,人员复杂,有可乘之机——”

“大人,鬼切求见。”清楚,柔和的少年嗓音。

密使立刻闭嘴。“进来吧。”他看着源赖光转向门口,随即门发出轻轻的响声,一个修长优美的少年走了进来,在油灯的照射下源赖光的眉目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什么事情?”

名叫鬼切的少年看到密使,露出了些许犹豫神色。源赖光颔首:“但说无妨。”

“我想借用大人的地球仪。”鬼切说,在源赖光身侧跪坐下来。他们的姿态很亲密,亲昵的神态仿佛胶水一般缱绻,密使感到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痛苦。

天啊,他痛苦地想道,在随行人员中安插自己恃宠而骄的小姓,这是何等的纨绔子弟!

源赖光笑了起来,从案头把那个金灿灿的西洋玩具给他,这进一步刺伤了可怜密使的心,他在源赖光的罪状上又加上一条:玩物丧志。

那小姓拿了玩具,欢天喜地地走了,留下密使和源赖光面面相觑,源赖光拿过茶杯。

“你还有什么事?”

密使哑然

 “没有。”

回去后必须禀告大人,加强殿下身边的护卫…

 

“西洋的店铺用玻璃装饰,门口用玻璃割出一块地方,里面摆上最畅销的产品。”

白蕾丝手套拭去玻璃橱窗上的雾气,和宫弯下腰,和精美人偶对视,马夫带着高帽,车轮在砂石地上轧轧,人声喧哗,鬼切头戴猎鹿帽,手持地图。

“女人们在男人的陪伴下在路上走着,穿着丝绸和鲜花缝制的衣服,在帽子上用花和羽毛作为装饰。”

礼帽从天而降,珍珠装饰锒铛,和宫抓着帽檐不知所措,桌椅旋转,玻璃杯突然出现。鬼切坐在她对面,“西洋的用餐礼节非常复杂,不同的食物使用不同的刀叉。”他举起小银勺,与玻璃杯相撞“铛——”。“女人们喝甜味的酒,”橙色香槟注入长颈杯,燕尾服使者袖子上搭着餐巾,微微颔首,和宫有些茫然,屋角的乐队演奏,有弦乐器,滚珠似的摩擦,温柔颤抖的音乐,鬼切举杯。

“男女们的社交方式是舞会。”

他松手,香槟坠向地面,泼洒延伸为和宫香槟色的礼服下摆,一只手温柔地抓住白手套。热气腾腾,乐曲中加入中提琴,西洋的女人跳舞,下摆张开,她旋转地快极了,裙摆张开如盛放的大丽花。管风琴,“他们在这种舞会上评估结婚的对象,衣服和教养就足以看出出身的门第,八卦则可以看出家庭的前途。”圆号吹起来了,轨道上黑色的车辆轰轰,一股黑烟,黑色的剪影在红日下疾驰。和宫坐在窗边,小孩子欢声笑语地从座椅之间跑过去,车窗外是红色的大原野,鬼切挑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

“新婚夫妇坐着‘火车’旅行,火车如同一条长蛇,由‘煤炭’驱动的车头带领车厢,在‘铁轨’上横行,从江户到京都,三日可达。而且平稳异常,免除旅途颠簸之苦。”

“那还是不如飞艇。”和宫说,她笑了起来。

“飞艇只能看到天。”

火车航行到世界尽头,向无尽的深渊坠落,和宫惊呼一声,粉红色的阳伞张开,她在空中飘飘荡荡,风吹起粉红洋裙,露出白色袜带,车厢,行李,洋人乘务员,红色高礼帽的士兵从她身边纷纷坠落。鬼切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但是,汽轮!可以在浩渺的大海上航行,从美利坚到我国只需一个月,美利坚的使臣访问我国时,乘坐的就是汽轮!”

长鲸从海底一跃而出,红色的落日,砸在海面水花万丈。彩带编织的旌旗飘飘,蓝色帽带的洋人走上前,他金色头发眼窝深陷:“很高兴见到你,小姐,请喝甜酒。”

和宫从他手里接过玻璃杯,鲸鱼平稳地在海面航行,小小的飞鱼从它身边跳出,落日一直坠落到海里去,红彤彤的。“洋人都很轻浮,这大概是他们的天性——”鬼切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背后浮现。“请跳舞,小姐。”洋人船长冲她伸手。

和宫大笑起来,抓住了洋人的手。

小提琴,跳弦,蹦蹦邦邦,平底皮鞋的鞋跟合着拍子踩出一连串响,裙裾飞舞,和宫借着船长手臂转圈,长裙花般怒放。她松手,开始笑,帽子被狂风吹起,丝带飘飘,她坐在马车后座,蕾丝点缀的贵妇抓着纸牌,鬼切马夫打扮,一只白狗从马蹄前路过。幽深的雨林,褐色的猴子在绿色藤蔓间闪现,拿着洋国的柿子,她气喘吁吁,拖着粉红长裙在堤坝上飞奔,巨大的乌龟载着戏台,在北斋的海浪间沉浮,美声女高音的《源氏物语》,前方出现木质楼梯,她提起裙摆,向楼梯深处进发,足袋踩在地面寂静无声,螺旋向下,日本房间,花瓶里枫叶红色露水泫然欲泣——

“真好啊。”和宫发出叹息的声音,用手指触碰地球仪,那个小小的金色圆球在花一般的指尖旋转,鬼切在一边看着她,少年皇女的眼珠简直如同淡青色的玻璃珠:“这里叫什么?离我们好近的样子。”

鬼切凑过来看:“是爪哇。就是史书上记载的那个‘爪哇’。”

和宫露出一点小小的微笑。

她用手指抚摸那小小的轮廓,侧脸有一种纤细而柔和的美感,就像小猫,柔软的花。但这花是被种在唐花邬里,锦衣玉食地娇养,缺乏阳光雨露带来的凛凛生机。她垂下眼睫,睫毛金灿灿的。

有打更的声音,悠长地从高墙外飘来。

“晚安,殿下。”鬼切轻声说。

 

梆子的声音越发悠长,夹杂几声狗叫,像一阵孤独的风。月光照射在席子上,雪白的霜。

黑色足袋贴着墙根,沿着黑色墙壁“呲溜”,悄无声息地融入黑夜。床上睡着女人,黑色长发结成辫子,盘在床头漆盘中,黑影逼到床前,悄无声息举刀,连刀锋的光芒都融入了这一片黑暗中,透不出一点亮色。

“啪嚓——”

纸门破碎。

刺客收刀拔腿就跑,床褥上女人惊叫着爬开,“抓住他!!”刺客跳下台阶,冲进庭院,沿着计划好的路线狂奔,武士把木地板踩地吱呀吱呀。他敏捷地翻过山石,双脚堪堪落地,斜刺里一排火把杀出——

几秒后,刺客被反缚双臂,押送到堂前。

源赖光从破裂的纸门后走出,和宫的替身跪坐于地,一件单薄的寝衣,他解下外衣搭在女人肩上,“万”字的流水纹路。堂前火把彤彤,照亮了年轻人的眉宇,霜一样的雪白。

刺客跪在堂下看他,双臂反剪,口中塞着布团——死士的牙齿中往往藏有毒药,行动失败后咬破毒药自杀,防止因为拷问吐露秘密。他抬头看着那个京都守备走下来,拿着一把刀,甚至没有扎头发,雪白的洒在白色的衣襟上。他的情绪没有丝毫变化,一种信步闲庭似的稳重。

“谁派来的?”

刺客闷声。

“大人…”武士犹豫着说,“要把布条拿出来吗?”

这时候刺客一耸身体,猛然低头,身体疯狂颤抖,他在大笑,但是笑声都被布条噎在口腔,于是只能用身体的颤抖来表示他的轻蔑和狂喜。武士狠狠把他的身体压向地面:

“狂悖无礼!”

刺客的下巴磕到地面,鲜血渗出。

火把燃烧,哔哔剥剥。

源赖光垂着眼睛。

许久之后刺客的笑声渐渐停歇,他直起身体,摇晃头部。“把布条解开。”源赖光下令。

“走狗,”刺客说,他的声音有一种怪异的嘶哑,干燥和药物都无法造就那种声音,只有长期处于压力下才有的尖锐歇斯底里:“国家的蛀虫,祸害民生,签订合约丧权辱国…”他深吸一口气,身体轻微地摇晃,直直瞪着眼前的年轻人,仿佛透过他看着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国难之际,花费巨资举办婚礼,而不是用这些财政救济难民…”

源赖光轻轻扬眉。

“鬼切。”他抬头,对众人身后喊。

刺客如同被掐住脖子。

滴答。血液溅落地面的声音。

铺面而来的佛手香气。

一个少年踩着月光而来,穿着女式的寝衣,脚踝雪白,血管透出淡淡的青色。纤细,寒冷,锋利,正如这洒满月光的碎石庭院。血从断裂的脖颈处滴答,少年路过刺客,衣角卷起一阵微风,刺客闻到血腥味底下的缄默的香气。

他拎着头颅却从上到下整洁如新,死亡与美丽贴合得如此之近,一把美貌的名刀。“大人,”他半跪下来,武士从他手里将头颅接过去,刺客的瞳孔缩成针尖。源赖光的笑容印在死人灰色的眼睛中,他笑了,将头颅的面貌展现给刺客。

“认识么?”

刺客的咽喉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疯狂地挣扎起来,被武士踩着背更用力地压制。“走狗…走狗…走狗…”他的嘴角冒出血泡,顺着下巴流淌到地面。源赖光拍了拍手,掸去手上干燥的血迹。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刺客喘息着说。

源赖光眯着眼睛笑了。

“鬼切,把你的脸给他看看。”他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说。

鬼切依言在他面前蹲下。刺客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阵,疑惑地转向源赖光。年轻的守备使带着那种清风一样的神情。

“你们差点杀掉的人,不过是这么个小孩子。”他平静地说:“真正的殿下比他还要小,想通过刺杀一个孩子来挑动幕府和朝廷的关系,进而达到你们的私利,可悲的走狗到底是谁呢?”

刺客一愣,猛然挣扎起来:“你…”

短刀抵上脖颈,鬼切轻叱:“不可对大人无礼!”

刺客却猛地向前一挣,短刀割破皮肤,鲜血流下。

他直直瞪着源赖光,声音嘶哑:“可是我那因为贫穷被卖进勾栏的姐姐,饿死的妹妹,她们凭什么该死呢?”

“你的仇人很多,米店的老板,肆虐的盗贼,当地的旗本,乃至大名,洋人,甚至神明,”源赖光冷冷说,拾级而下,月光照在刀鞘上,桐油光泽冰冷:“但是这一切和坐在那屋子中的十六岁少女有和干系?她能让米店放粮,盗贼收敛,洋人退散,还是天上下雨风调雨顺?”刺客眼珠转动,鲜血濡湿衣领,看着年轻人逼到眼前,绔上有龙胆花暗纹:“你不过也是一个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报不了仇,不知道向谁报仇,一个在天地间徘徊的衰狗。”

“鬼切,退下吧。”他语调平静。

刺客的咽喉中发出一阵“咯咯”的声调。

“给他一把肋差。”源赖光对旁边的武士说,轻飘飘地,刺客感觉他从身边走过:“体面点。”

鬼切跟着他走出院落,听见背后一阵歇斯底里的哀嚎。

“殿下怎么样?”源赖光在他前面走,他比他高很多,已经是成年男人的身形,背脊宽阔挺拔,鬼切小跑几步追上去。

“殿下没收到惊吓。”他回答:“我把她交给幕府来的安藤大人照顾了。”

源赖光点了点头,步子迈得很急——别馆空间狭小,从假和宫的住处到真和宫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有没有受伤?”他问。

鬼切以为他是在问和宫:“没有,最近殿下饮食健康生活规律,我看比之前的气色还要好…”

“我是在问你。”源赖光打断他。

鬼切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茬:“没有。”他回答:“那个刺客有点…嗯…下盘虚浮…功夫不是很扎实…”

他千方百计地把“弱”这个字眼委婉地表达出来,源赖光眉宇稍稍缓和了些:“没有就好。”

一时沉默,两人各怀心思,鬼切想的是是不是斩杀刺客的速度太慢惹他不高兴;源赖光则想让鬼切一个人面对刺客是不是有点胡来,毕竟他并不确定刺客拿的是枪还是短刀,但这种后悔也只持续了一小阵子,面前灯火通明:和宫真正的寝殿近在眼前。

幕府的守备——老中的家臣安藤政宗坐在屋中,烛火齐齐点亮,明亮如白昼。他冷眼瞧着走入的源赖光,后者环顾四周:“殿下呢?”

“鬼切!”一声呼唤。

和宫——穿着武士的裃服,头发扎起犹如秀丽的少年武士,匆匆从安藤政宗的背后绕出,她显然还不习惯这样的打扮,下意识提着绔跌跌撞撞,她见到鬼切瞪大了眼睛:“你没事吧?”

“殿下。”安藤政宗沉声:“这是他的职责。”

和宫秀丽的眉毛蹙起,她直起腰回头,目光中带有几分愤怒之色:“你…”

“鬼切无恙,”青年声音响起。源赖光恭敬俯身,行云流水,礼节无可挑剔:“多谢殿下关心,殿下能如此体恤,果然是未来御台所的器量。”

和宫僵住。

她注视着同样俯身的鬼切,面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千回百转。油灯‘剥’地一跳,窗外风起了,竹叶稀里哗啦的摇落声,在孤独的风中显得格外凄清,已经进了深秋,明早起来,恐怕会结霜。

一时风停。

和宫慢慢吐出一口气。

“多谢鬼切大人。”她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回应。

 

文久元年十一月,经过近一个月的跋涉,京都的队伍终于抵达江户,人员安置,行李放置,婚前准备…一连串的事情把江户搅成一锅粥,掺杂着关西的豆子关东的米,热气腾腾,乱七八糟。但随着新年逐渐逼近,杂务逐渐清理干净,街道整洁,到处一派迎接新年欣欣向荣的场景。

一年又过去了,新的一年总比旧年更好。

年底煮年糕的时候,源赖光觐见和宫。

他跟随女官进入和宫居住的别馆,曲折的回廊,江户的建筑风格比起京都还是区别很大的,四处的人都说着关东的腔调,爽快明脆,就如同这一座市井繁华的城市。在锦缎的深处他看见了一座“京都”风格的幔帐,只是两三个月过去了却陡然陌生。和宫坐在帐子后面,隐隐约约的人影。

“殿下,守备使源赖光大人到了。”

毕竟是皇女,新年的礼节还是要尽到,但说起来他实际上和这位殿下很陌生,他坐在幔帐前,整理好衣摆,换上京都的腔调行礼:“见过殿下。”

“赖光大人万安。”慢条斯理的声音。

“恭贺新年。”源赖光干巴巴地说,鬼切还在家里看豆子锅,他最近四处疯跑,也不知抄的哪儿的方子嚷嚷要“革新”。革豆子的新?就算有仆妇看着源赖光也唯恐他把屋子点了。女官将贺礼送上,一层淡淡的柑橘香味从竹帘后面传来。

“恭贺新年。”和宫回礼。

按流程走下来,就到告辞的时候,源赖光满脑子鬼切的豆子,步伐匆匆。突然一声:

“赖光大人。”

“殿下?”他回头。

和宫坐在幔帐后面,她穿着沉重的十二单,被严实地包裹起来了,像个沉重的茧。

“你听说过飞艇吗?”

“西洋人造的那个能在天上飞的东西?”源赖光不明所以,随口敷衍道:“若是殿下有兴趣,可以让西洋人演示一二,也并不很高,左右不过岚山。”

和宫沉默了一回儿,报以一阵轻轻的笑声。

“看起来是件劳民伤财的活儿,罢了,不劳动。”

 

十二月的风已经有些冷了,源赖光走出宫门,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树下的鬼切。

他跺着脚,使劲儿摩擦手指,鼻尖红彤彤的,源赖光朝他走过去:“怎么过来了?”

鬼切抬头,把手捂在鼻尖儿上头,瓮声瓮气:“我煮好豆子啦,江户风味的,江户的豆子驱江户的鬼,入乡随俗——”

源赖光笑起来,替他把衣领拉好:“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走吧,回家。”

鬼切用手捂住鼻尖:“和宫殿下看起来怎么样?”

坐在帐子后头,看不见。“气色蛮好,”源赖光诳他:“心情不错的样子。”

鬼切躲在手掌后面笑。

“怎么这么开心?”源赖光低头问。

鬼切的声音从手指里漏出来,眼神亮晶晶的:“大概将军大人真的是她的命定之人吧。”

“你怎么学女孩子说话,”源赖光无奈摇头:“还命定之人…你的命定之人是谁?”

“是大人您啊。”鬼切自然地回答。

源赖光噎住。

“我早就决定要追随大人一生啦。”鬼切眯着眼睛,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说了句多让人脸红心跳的话:“一辈子跟随大人,大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语气十足的真挚,完全信任,将一生托付的坚决,源赖光沉默了一会,手抬起来,鬼切鸦青色的颅顶在天光底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他的手指弯曲几下,最终悄无声息地落下。

“回家吧。”他轻声说。

风卷起枫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慢慢落入神田川中。

 

end

HOHO

【知妙】隼、天堂鸟与格西特的故事·番外

*CP艾尔海森×卡维

*两个小短篇,臭屁小海+知妙交往后的小故事

番外一

午后闲来无事,拜铃耶开始摆弄她那只机械鸟。

她刚退休不久,一时半会还无法习惯那些突然多出来的时间。该拜访的旧友都拜访过了,旅游也不是三天两头就能去的,思来想去,还是回归自己的专业领域最为稳妥。

上次健康之家附近的小孩用陷阱逮到了一只小雀,拜铃耶路过让他们放了,说转头送他们一只独一无二的。

书房门外传来些许动静,拜铃耶愣了愣,放下手中的工具,摘下眼镜,喊:“艾尔海森?”

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传来,书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十一二岁的灰发少年探身进来:“什么事?”

拜铃耶惊讶地撑桌而起:“什么叫什么事…...

*CP艾尔海森×卡维

*两个小短篇,臭屁小海+知妙交往后的小故事

番外一

午后闲来无事,拜铃耶开始摆弄她那只机械鸟。

她刚退休不久,一时半会还无法习惯那些突然多出来的时间。该拜访的旧友都拜访过了,旅游也不是三天两头就能去的,思来想去,还是回归自己的专业领域最为稳妥。

上次健康之家附近的小孩用陷阱逮到了一只小雀,拜铃耶路过让他们放了,说转头送他们一只独一无二的。

书房门外传来些许动静,拜铃耶愣了愣,放下手中的工具,摘下眼镜,喊:“艾尔海森?”

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传来,书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十一二岁的灰发少年探身进来:“什么事?”

拜铃耶惊讶地撑桌而起:“什么叫什么事……你不是去教令院上课了吗?怎么回来了?”

少年眼睑低垂,沉默了一会,拜铃耶从他那长睫下方的碧绿眼瞳里读不出任何情绪。

“太无聊了。”对方道,“一堆毫无意义的废话,听了只是浪费时间。”

不料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拜铃耶半晌说不出话来。艾尔海森还未进行过正统的入学考试,今日让他去听课,也只是想让对方先熟悉一下教令院的教学环境。

“会不会是当时授课的那位教授讲得不太合你口味?你多换几间教室听听,说不定就觉得有意思了。”

艾尔海森如大人般叹气,冰雕玉琢似的脸上一片厌烦:“换了,都那样。”

拜铃耶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不应该啊,艾尔海森这孩子是聪明不假,但教令院的师资力量有差到这个程度吗?

她这边在烦恼,艾尔海森已经动作丝滑地背手关了门,来到侧旁的书架边上,将怀中抱着的几本书分门别类塞了进去,又抽了另外几本出来。

拜铃耶熟悉他这个举动,这是要在书房泡一下午的节奏了。

“你真不回去上啦?”她仍试图劝服。

艾尔海森头也不回:“不去。”

拜铃耶放弃:“好罢,不上就不上了。”

她也坐了下来。

首日试听便这样,那过阵子的入学考试就更指望不上了。拜铃耶思前想后,觉得未必是教授们的问题,艾尔海森还未入学,即便去试听,也只能试听低年级的一些课程。这些课程深度有限,重在打好基础、训练思维,本也算是学习之路上极其重要的一环……但于艾尔海森而言,说不定确实是太过简单了。

小小的少年挑够了书,搬着坐到了窗台边上,那向来是他的专属位置,光线充足、温度正好。他将书往旁边一堆,盘腿而坐,就像是筑了巢的鸟,除非有天大的事来惊扰,否则他是绝对不肯从书上下来的。

拜铃耶打量着他托颔读书的侧颜,又望了望齐整得当的书架。她的书架原先可没有这么整齐的——社科类的书与文学小说混杂放在一起,历史读本外壳下说不定是本植物集,其中还夹着她过去遗失的机关稿纸。是艾尔海森每每像方才那样将看过的书归类,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这样下去,不日这间书房里的书就要被对方给看完了。

拜铃耶心下感慨,重新转回桌前,没有继续制作那只机关鸟,而是将其小心移到一旁,从旁抽出一张空白信纸,提笔写起信来。

艾尔海森既不愿意进教令院,那么拜铃耶也不想强迫他,只是万一日后对方改变主意,这封信或许能在对方入院时为其提供些许便利。

这边沙沙写着信,那边沙沙翻着书,午后静谧,有很长一段时间,祖孙俩的时光就是这么共度而来的。

拜铃耶写着写着,忽然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艾尔海森的父亲。很难说明爱好与习性会不会遗传,但艾尔海森确实如对方一般喜爱看书,性格也有相似之处。

唯一不同的是,即便万分嫌弃教令院一些实用意义不大的课程,法提哈也会捏着鼻子去上课。

他们都是太过聪慧的人。

机械鸟尚未成型,半边身子空着,露出构造精巧的内腔。以绿晶石做就的眼珠折射日光,不偏不倚,正落在拜铃耶的眼镜架上。

艾尔海森其实知道祖母正在看着自己。大概也就好几年前吧,在对方发现自己比起出门和同龄孩子玩更喜欢宅在家里看书后,这种欣慰中又隐含担忧的目光便时不时投过来。

艾尔海森不大记得有关父母的一切了,只知道是因为意外逝世,既不记得,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小时候祖母带他外出,周围人总一副唏嘘不已的模样,一下说真可怜,一下又要来摸他的头,艾尔海森既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喜欢别人碰自己。在打开不知道是谁朝自己伸出来的手后,他便不再和祖母一同出门了。

拜铃耶为此没说什么,除了临去世那几日,她总是不会对艾尔海森特意说什么的。只是偶尔闲聊过往,会说他与父亲相像,都是特别的人,特别是一种财富,但不慎而待之,财富也会化作诅咒。

艾尔海森刚入学时,尚对祖母说他“特别”一事抱持怀疑,后来接触的人也多了,慢慢的也就认同了。

“咦?你昨天看的那本书呢?”

身后突然传来明朗的问话声,艾尔海森翻书的动作一顿,回头后望,对上了一双艳红色的眼睛。

那少年双手抱着一个纸箱,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各种测绘工具与图纸,他光是维持身体平衡都难,却还是兴冲冲地凑过来。

艾尔海森转回头:“看完了。”

“这么快?!”

艾尔海森想对方肯定问一句就走了,不料桌旁突然传来沉闷的一声响,下一秒,他身侧的椅子被拉开。

少年放下箱子,双手搭在桌沿,如出洞觅食的兔子,望着他的双目亮晶晶的:“那你觉得第三章提到的普切克拉理论如何?会过于不切实际吗?当时他是以心理学角度做了那个实验,其实他所用到的装置放到现在来说——”

艾尔海森听他吧啦吧啦说了一堆,终于在他换气的当下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很闲吗?”

少年丧气一拍脑门:“一点也不!”

下一秒又急匆匆道:“所以你快说你快说。”

艾尔海森:“……”

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当初在智慧宫仅有一面之缘的妙论派学长为什么没事就来这一出。但如先前几次一样,这次对方问的问题也姑且算是有水准,而且正巧艾尔海森在看那本书时也有同样的思辨,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观点说了出来。

一来二去,再反应过来时,两人已在智慧宫角落处谈论了一小时有余,周围还全是散开的参考书。

“学长——哎,我的学长!”一名戴着妙论派帽徽的学生跑来,气喘吁吁,看见他们这一处,急得都快翻白眼了,“你怎么躲在这啊!”

红眸少年本来还沉浸在试图用绘画向艾尔海森说明他的观点,听见这个声音,惊得笔都掉了:“完了完了!我的课外实验!”

他如狂风般将桌上的工具一扫而尽,丢到纸箱里,抱起来就要走。艾尔海森早已习惯对方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并不对这种情况置一词,将桌上摊开的书一本本收好,照常回到原先座位。

只是以往好歹有个结果,今天的探讨却并未出定论,心里总有些不痛快。

那少年抱着箱子跟着那学生走出几步,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噔噔噔回来了:“你下午还有课吗?!”

艾尔海森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坐下的动作顿了顿:“没有。”

“那、那四点,不对,五点左右,你在健康之家附近找我可以吗?”

艾尔海森沉默了很久,期间少年又在被同伴催了,急得像要跳起来,金色的发尾一晃一晃的。

“你——”

“好。”

“真的?!”少年瞪大双目,难掩欣喜,“到时候那边的人可能有点多,你要是找不到我,就报我的名字,我叫——”

“卡维。”艾尔海森坐了下来,翻开自己之前正在看的那本书,漠然垂目,“我知道你的名字。”

初次见面时他便听其他人喊过,本来应当转头就忘的,兴许是当时对方脸上做了好人好事般的清爽感太过扎眼,艾尔海森连过了几天每当想起来都是一阵无语。

头顶突然一沉,书页从艾尔海森的指尖掉落,卡维腾出一只手揉了把他的头发,粲然笑道:“你比我年纪小,应当叫我学长的啊。”

艾尔海森:“……”

卡维:“不过我也不是很在意这种事,你爱怎么叫怎么叫吧。”

艾尔海森:“……”

卡维边离开边嘱咐:“五点!记住了啊!一定要来啊!”

等对方消失了,艾尔海森才面无表情地将凌乱的头发重新理正,半边是想就此爽约从此不来往的情感,半边是对先前探讨问题答案渴求的理智。最终,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如果祖母口中的“特别”包含智慧,那么卡维无疑是艾尔海森遇见的第一个“特别”的人。

对方的阅读量不及艾尔海森,但胜在有一种超然的学术敏锐度,只要是艾尔海森推荐的书,卡维看完后都会在同样的地方有相似的共鸣。艾尔海森本打算只和对方见几次面,奈何每次他们的谈话都会以一个意犹未尽的方式结尾,就像一个故事中套着另一个故事,为了听到结局,他不得不持续着这种会面,等反应过来时,卡维已经像空气一样自然而然地挤入了他的空间。

“你说,我们要不要办个联合课题?”

夏日户外炽热,然而临近期末,智慧宫内所有位置都占满了人。艾尔海森进去时连扫都不想多扫一眼,直接转身要走,卡维强拉着他,本有望占到两个座位,结果从旁不知何处窜上来两个低年级的明论派学生,战战兢兢地说明日就是院系大测验了,他们真的很需要这个位置,问能不能让让。

艾尔海森虽不想在人堆里看书,听到这种话却也难免觉得可笑,扯了扯嘴角,问:“凭什么?平日不学今日才来用功,说得好像坐了这个座位你们就能考过一样。”

那两名学生的脸色一时十分精彩。

“嘶你胡说些什么呢!”卡维猛拽了一下他的手臂,差点让艾尔海森手中的书脱落,又朝着那两名学生和气笑道,“没事你们用吧,我们在哪里学都一样。”

艾尔海森:“……”

他默默地拉正了自己的制服外套。

在逐渐习惯卡维存在的当下,艾尔海森对对方仍是有两点无法理解,一是像如今这样时不时兴起的肢体接触,二便是过剩的同理心。

卡维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特别”,甚至根据艾尔海森的观察,对方惧怕成为“特别”。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回应别人的期待,试图融入集群,哪怕其中会损害到他自己的利益也在所不惜。

这其中的缘由,艾尔海森在有一次对方提起自己父母的时候察觉出一些端倪,但并不打算深究。他向来对他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只要和对方的讨论不让他感到无趣,他就能暂且接受这种关系。

“你怎么不说话啊?”从智慧宫出来后,他们便来到了寂静园凉亭,卡维热得不行,都把帽子摘下来当扇子用了,却还是要挨在艾尔海森身侧,把他的肩头当靠背。

不知是不是艾尔海森的错觉,他总觉得夏季开始后被对方黏着的频率变高了。

“麻烦。”往旁边移一点对方就挤过来一点,移一点就挤过来一点,后面艾尔海森干脆放弃了,将注意力集中在书上。

“但是我没两年就要毕业了啊,你不想和我一起做个课题吗?”卡维环胸,一本正经道,“联合课题的开办手续确实麻烦,对申请者的要求也高,但我们肯定是没问题的。”

“……”

“有关赤王遗迹的建筑与符文专题怎么样?之前我们不是也讨论过很多次吗?”

“……”

“艾尔海森!”卡维有些生气了,脑袋后仰去压他,金色的发丝正扫过艾尔海森的颊侧,带来些许痒意。

艾尔海森合上书,用书脊将对方的脑袋移开,叹气:“知道了。”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事情变得有些不对劲。艾尔海森也隐约意识到,如果只是想持续学术讨论的话,除了办联合课题,还有很多其他的方式,他不明白那时为什么会顺势答应对方的请求。

课题的申请结果下来得很快,在接到通知的那一日,他们为乌姆鲁勒进组一事发生了争执。

艾尔海森的理念是既然要做,就得以最合理高效的方式把一件事做好,而乌姆鲁勒的才干显然无法促进这一环。这是他第一次不因为学术问题,而是为这种旁枝末节的事和人发生争论,倍感厌烦。他将道理都说透了,本以为对方会就此明理,不料卡维的态度强硬不似以往,气得艾尔海森当场话都不想说,直接走人。

事后夜半躺在床上,艾尔海森想自己白日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他为什么要为这种事劳心费神?卡维的问题最终会拖垮他自己,和旁人又有什么关系?

要干脆断了这段开始变得麻烦的关系吗?

艾尔海森思索了很久,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不过是一次特殊情况罢了,其余时间他和卡维的谈话还是愉快居多,没必要为此小题大做。

但事态却奔着始料不及的方向越发泥泞。

每争吵一次,艾尔海森的耐心就被消磨一分,不知何时,他们之间过去的那种讨论氛围已经荡然无存了,只要见面就是在为各种琐事争吵。艾尔海森多次萌生过退组的念头,但总是会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压下来,既烦躁,又令人不快,他归结为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不甘。

说要和他一起做课题的是卡维,将闲杂人员拉进来的也是卡维,为此精疲力竭没事就来他面前指责他这不对那不对的还是卡维。

艾尔海森自始至终就没变化过,对方却说得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样。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来和他搭话?

从某一刻起,艾尔海森继续课题的理由产生了变化,他不再期望通过道理说服卡维,也对课题组内日渐冰冷的氛围视若无睹。他要以自己的方式将这个课题完成,然后证明对方的理念是错的,错得离谱。

“你、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就不能顺着学长一次吗!”

狭小的帐篷,绵甜醇烈的酒香,艾尔海森看着撑在自己上方的卡维,大脑停止了思考。

他是料想到经过今晚莱比德与祖海尔的事,对方会有个情绪上的爆发,但绝对不该是以这种形式。

卡维明显神志不清,眼带迷离,双颊泛着酡红,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动手动脚,一双手既烫又软。但言辞间还是在说艾尔海森的不是。

发热的头脑逐渐冷却了下来。

是他。艾尔海森在心中冷笑。又是他。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卡维还是认为所有的问题都出在艾尔海森身上。

他当初究竟是为什么要答应卡维做联合课题?又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这件事上?卡维要当慈善家就让对方去当吧,他什么时候干预过别人的生活方式?

那股莫名的烦躁情绪再度袭来,越胀越大,在对方的金发笼罩住他的视野时达到了巅峰。一时间,艾尔海森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

“学长。”

卡维迷迷蒙蒙问:“嗯?”

“你这是性骚扰。”

伴随着身后的哀鸣艾尔海森走出了帐篷,同时低头凝视方才碰过对方肩头的手。

喜欢又如何?该做的事还是一成不变的。只要卡维不承认自身的困境,不认可双方之间的差异,他们就不会迎来和平对话的一天,如今距离发现心意的最好时段已经过去太远了。

……就这样吧。

既是已经得出答案的事情,多想也无益,艾尔海森放下手,抬腿迈步,于月光下朝着另一顶帐篷走去。

END.

 

番外二

“嗯?你的头发是不是变长了?”

对面人伸手过来,卡维肩头一耸,下意识避开。一时间,他、霍梅尔还有乌姆鲁勒都是一愣。

兰巴德酒馆人声嘈杂,无人在意这个角落里发生的小小异动。

“……怎么了?”霍梅尔缩回前倾的身子,坐回原位,上半身微微侧歪,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手拿起桌上的酒杯,朝前送了送,“弄得我好像是调戏姑娘的浪荡子一样。”

他可不就是浪荡子的形象?一身漆黑长衣,外袍是由璃月的霓裳丝做成的,上面的金色绣纹也是由他自己设计,请专人一针一线手工缝上去的。耳边戴的绿玉髓,胸口坠的是青金石,一头中长的栗发尾端编了个小辫,花俏得很。

每当艾尔海森休假,对着早上在洗漱室忙活半天的卡维发表“你究竟是去见甲方还是去参加婚礼”的时候,后者都很想搬出自己同行的例子。他好歹是进入社会、时间充裕后才开始格外注重打扮,当年刚毕业参加团体项目,组内每个人每日平均睡眠时长不超过六小时,偶尔还会遇到只能睡三小时的情况,卡维拼死拼活也只能洗把脸扎个头发就出来见人,霍梅尔却能做到每日衣服饰品不重样还光彩照人,一直作为业内传奇广为流传。

“本来就是前辈随意上手不对。”乌姆鲁勒道,他如今的模样比起教令院时期大不相同了。皮肤晒黑了许多,头发也理短了,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独立工作室,但看起来并不像建筑设计师,反倒像行走南北的商人,只是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并且对卡维总是透露出许多敬意。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卡维学长对别人的接触产生这么大反应。”

“头发这么金贵?”霍梅尔转着眼珠子,半开玩笑道,“好吧,如果我有你这头头发我也舍不得给人碰。”

卡维干笑,心慌喝酒:“不是、不是这样……”

霍梅尔道:“哈哈,那是怎样?你家有个管束欲强的恋人,别人碰了你就要吃醋?”

卡维一口酒呛到喉咙,咳得天昏地暗。

霍梅尔:“……”

乌姆鲁勒:“……”

每次酒局,霍梅尔都会胡乱说一通有的没的,不是真心八卦,就是为了活跃气氛。他这次也是随口一说,不料好像真炸出了猛料。

一下子,他腿也不跷了,身子也不歪了,酒也不喝了,仿佛课下询问学生课业进度的老师,双手交握在桌前,严肃道:“真的?你真的有恋人了?”

卡维咳得满面通红,双目都泛出了水花,连连摇头。

霍梅尔“啧”了一声:“这样你的恋人可是会伤心的。”

乌姆鲁勒看对面都快呛死了,忍不住道:“前辈,您就别捉弄卡维学长了。”

不料卡维听到霍梅尔这句话,身形居然一僵,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低着头好半晌,才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这次轮到乌姆鲁勒目瞪口呆了。

“赚了啊这顿饭!”霍梅尔喜极,高举右手,“老板老板!这里再上两壶酒!”

此时卡维才终于缓过气来,只是脸上仍血色充盈,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难为情。和艾尔海森交往了一月有余,说有问题吧也不算有问题,说没问题吧又感觉哪里出了点偏差,归根到底,是卡维太不习惯听话的艾尔海森了。

交往后卡维提出,他们的关系必须以阶段性的方式进行公开,最开始只能告知最亲近的密友,随后再逐渐扩展到周围熟悉的人,最后再完全公开。

其中有两条原因,卡维告诉了艾尔海森第一条,那就是不希望周围的交际环境发生太大变化,要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打探他们的恋情,他怕是连工作都无心洽谈。第二条则埋藏于心底,如今他并不清楚艾尔海森是何时又是为什么喜欢上自己,如果……如果有一天对方反悔了,好歹可以不用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他自认为说第一条原因时底气满满,但艾尔海森好像还是看出了些什么,双手环胸眯着眼打量他,那眼神让人发怵。

就在卡维如芒在背、冷汗直冒、将要全盘托出时,对方一点头:“好。”

这便过了。

艾尔海森进了书房,卡维在客厅拍着胸脯大喘气,不明白一个交往协议怎么谈得和审讯一样,同时又有些良心不安。于是次日抽了空,跑了趟化城郭。

刚巧赛诺也在,盘腿在提纳里房间角落内丢七圣召唤的骰子玩,看样子他本是想找后者叙旧,奈何林中有几个路过的冒险者吃了毒蘑菇,巡林官大人忙进忙出,根本顾不上他。

看见卡维走进来,他眼睛都亮了,但还是拘谨着低声问:“有空吗?”

卡维觉得他没戴帽子,头上好像都有两只耳朵。

中毒者的状况终于稳定,提纳里擦了把头上的汗,打算回屋内喝口水歇歇。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赛诺和卡维有来有往的对话。

赛诺丢了一张牌:“你来这是有什么事?”

卡维背对着门口,并未发现提纳里的身影,看着被击灭的上场卡牌倒吸了一口冷气,换了另一张牌:“不是什么大事。”

赛诺又丢一张牌:“那是什么事?”

卡维捏着剩余的牌抱头,抓狂:“我和艾尔海森交往了!”

提纳里身形歪了一下。

柯莱正抱着草药罐从吊桥上经过,见对方似站不稳的样子,忍不住停了下来:“师傅,发生什么事了吗?”

提纳里连忙抬手制止她想要过来的动作,狠狠捏了捏眉心,深吸一口气后,神色如常道:“和我再去采些草药吧?”

柯莱惊讶,看了看手中的罐子:“可是师傅,我们昨天才——”

提纳里和气:“再采一罐。”

他半推着柯莱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灵敏的耳朵却还是捕捉到了赛诺的声音:“原来如此,那从今以后你就是‘艾侶’了,嗯?没听明白吗,就是说你是艾尔海森的——”

结果卡维当日一直和赛诺打牌打到天黑都没见着提纳里,有些遗憾的同时,内心也松了口气。他和提纳里认识的时间更久,对方心思细腻,又几乎见证了他和艾尔海森相知相争的整个过程,比起赛诺,和提纳里坦白这件事浮现的顾虑总是多得多的。

但无论如何,卡维好歹是踏出了第一步,因而在艾尔海森面前也有底气了起来。前几日他和一名璃月的富商商谈项目,对方想在奥摩斯港近郊开一座茶庄。不愿意走传统璃月的样式,更要追求人景合一,使客人们在品茶的同时,还能欣赏到雨林的风光。打听来打听去,自然是被首推建造过卡萨扎莱宫的卡维。

对方性格豪爽,预算充足,给卡维的自由发挥空间也大,后者一高兴不小心喝多了,饭局结束后连走都走不稳。富商便让跟着自己的侍从送卡维回家,璃月人普遍看着比实际年龄小,那侍从说自己有十八岁,其实看着像十六。卡维也把他当孩子,对方来搀扶自己时还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说辛苦你啦。

侍从红了脸,小声地问他住在哪,卡维脑子和浆糊一样,直接报了艾尔海森家的地址。

既是幸运也是不幸,他当天带了钥匙,侍从帮他开了门,又扶着他来到了长塌上,兴许是因为到了熟悉的环境,卡维觉得自己酒醒了一点,但头像炸裂了似的疼,一个没坐稳直接往侧边栽去。

那侍从还没来得及松手,吓了一跳,此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正巧卡维的头发散在了他的臂上,金灿灿的。璃月从没有人有过这样颜色的头发,侍从可能是觉得新奇,也可能单纯是想替他把头发移开,总之当艾尔海森听到动静从书房内出来时,看到的就是卡维倒在别人身上,对方手里还挑着他一缕头发的情景。

艾尔海森:“……”

那侍从“唰”的一下站起来,卡维滚落到地上,两边都是一声惨叫。

侍从的惨叫显然发自心灵,他哆哆嗦嗦地摆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只是送卡维先生回来……”

艾尔海森并不看他,抱臂缓步上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之人,好半晌,头才微不可查地朝门口偏了偏。

侍从如临大赦,飞一般地蹿了过去,握上门把手,他才想起老爷交给自己的任务,回头:“那、那个,这里是卡维先生的家没错吧?您是?”

艾尔海森道:“室友。”

不知为何,侍从从那两个字里品出了点冷到骨髓的味道,当即不敢再多问,落荒而逃。

当时在酒精的作用下卡维一跤摔得眼冒金星,艾尔海森和璃月侍从的对话也只是断断续续传到耳里,后来好像有人把他抱了起来,没过一会儿,温水浸润了他的全身,洗浴剂的味道是他亲自调的,芳香袭人。卡维在这温暖与香气中昏昏欲睡,没过多久就真的陷入了梦乡。

次日醒来,身着睡衣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卡维隔着凌乱的发丝盯着对面墙上贴满便签的工作板,心想自己完了。

他用了半个小时从床上爬下换衣,打开卧室房门后小心地往外打量,确认艾尔海森不在客厅后才走进浴室,又花了半个小时洗漱。就这么足足做了一个小时的心理建设,他才有勇气敲响书房的门。

艾尔海森在书桌前看书,这很寻常,但他明明平日都喜欢在宽敞的客厅看,今日却挑在了书房,这就很不寻常了。

听见卡维进来,他也没什么反应,微垂着头,面上辨别不出任何情绪。

卡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轻咳两声,决定先发制人:“那个、就是、昨晚……呃,不是你想的那样。”

艾尔海森翻了页书,淡淡:“我知道。”

卡维:“真不是在找借口!昨晚我喝——啊?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你喝醉了,对方是你项目合作方派遣送你回来的人,你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艾尔海森抬眼,“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就带上门出去吧。”

卡维:“……”

他发现一件事,自交往过后,艾尔海森的脾气就变好了。这脾气不是体现在个性上,而是态度与言语,他几乎不再对卡维冷嘲热讽,许多事上也变得相当好商量。这本是好事,卡维终于如愿以偿地从对方身上得到了尊重与礼貌,但不知为何他并不为这个现状而感到开心,反倒时感惴惴。

他宁愿艾尔海森阴阳怪气地说他几句,也不愿对方摆出这种明事理的态度,让卡维连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

这种不温不火的相处模式持续了几天,直到昨天晚上,卡维绘图时突然想起今天晚上有和乌姆鲁勒等人的酒局。其实按照目前这个情况他是不宜再饮酒的,奈何这是早一个月前就定好的聚餐,三人同时抽出时间不易。卡维思来想去,还是给梅赫拉克设置了个唤醒模式,今早被刺耳的铃声叫起,赶在艾尔海森出门上班前交代了今晚的行程。

“……保证,保证不喝醉。”卡维睡眼朦胧地靠着走廊墙壁,脑袋一点一点的。

艾尔海森系好披肩,看他这模样,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上去用手背抚了抚对方的额头,冰凉的触感引得卡维差点往前栽去:“回去睡吧。”

时间回到现在。

卡维还未来得及制止,霍梅尔已经从服务员托盘中拎过两壶酒坐了下来,满脸喜气:“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你铁树开花,当年同届的毕业生都要哭倒一半咯!”

见酒壶已是夺不下来,卡维只能护住自己的酒杯:“我今晚不能喝太多!还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梅尔瞪大双眼:“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当年六个学院暗恋你的人有多少?”

卡维不习惯这种话题,眼神避了避:“没那么多吧。”

霍梅尔趁他防御薄弱,立马举壶给他的酒杯满上,引得卡维直瞪眼:“乌姆鲁勒,你和他说说。”

乌姆鲁勒也不是很好意思在当事人面前说这个,摸了摸鼻子:“我认识的也就十几个吧。”

卡维:“……”

他长这么大,总共向他告白的加上艾尔海森也就一个手能数得过来,这十几个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

乌姆鲁勒像是看出他所想,诚恳道:“学长,很多人的喜欢都是不敢说出来的。”

霍梅尔道:“哈哈我懂,而且当年他还是那种形象,敢告白的就更少了吧?”

卡维越听越头疼,忍不住还是举起了酒杯:“我怎么了?我一直都很好相处好吧?”

“就是太好相处了。”霍梅尔打了个响指,“长得好看、学习优异、待人亲切,哪来的这么完美的人呢?太完美了就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而且你无论哪个时期都是一副忙得要命的样子,谁敢在那个节骨眼上用私人情感打扰你啊。”

卡维:“……”

乌姆鲁勒见对方一副如遭雷劈的神情,宽慰:“没事的,周围的人都知道学长你神经很粗,不会怪罪的。”

卡维:“……谢谢啊。”

他扶额,仔细回想了一下从读书到刚毕业的那段日子,好像确实如霍梅尔所说,每天都是急匆匆的。读书时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工作后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除此之外,他极少、应该说是根本没有精力去顾及其他东西。

“所以我才说你这种人有恋人了才稀奇啊,怕不是你梦游交到的。”霍梅尔以手肘撑桌,上半身微微前倾,兴致满满,“所以是谁?我认识吗?同行还是外行人?男的女的?”

卡维悚然:“你这都是些什么问题!”

对方眨了眨眼:“正常的问题啊,要不然还能怎么问?”

卡维这次自己给自己倒酒了,他得压压惊:“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霍梅尔无趣地瘪嘴:“头发不给碰,恋人也像个宝贝一样揣着不给人知道啊?”

卡维硬着头皮道:“他、他很容易害羞,不会希望我到处乱说的。”

霍梅尔摊手:“好吧,那我不打听名字,你和我描述一下是什么样的人总行吧?人的好奇心来了就收不住啊。”

卡维无语:“只有你这么好奇。”

霍梅尔:“谁说的,你看乌姆鲁勒,就差把耳朵拎起来听了。”

乌姆鲁勒赶忙捂住自己的耳朵,惊惶:“我没有,我不好奇,学长你不想说就不用说!”

卡维:“……”

他又干了一大杯酒,垂下视线,食指摩挲着酒器纹路,直待到心情有些轻飘飘的,才小声道:“比我小。”

另外两人:“哦?!”

“很聪明,长得很好看,虽然个性不太好,但习惯了也觉得不是不能接受。”而且最近对方在这点上也改了许多。

真奇怪,这些话过去好像有人对他说过。

霍梅尔等了半天,没等到卡维接下来的话,大惊:“没了?!”

卡维点头:“没了。”

对方大失所望:“这算什么!聪明好看脾气坏,虽然不常见,但也不难找啊。”

一旁的乌姆鲁勒“嘶”了一声,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我怎么感觉过去认识的人里就有个这样的……”

卡维生怕乌姆鲁勒真联想到什么,急急忙忙举起杯子:“好了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别聊这个了,喝吧喝吧!”

一时完全忘记了自己今早立下的约定。

……

夜风中夹着丝缕黯淡的香气,卡维在一阵有规律的颠簸中醒来,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荧绿色耳机线。

须弥盛产香料,光是用作日常生活的熏香种类就多达上千种,无关阶级与喜好,这是一种刻在民族习惯里的东西,即便特立独行如艾尔海森也不例外。虽如此,他最开始用的也不过是由安神木、薄荷、须弥蔷薇这些本体在作药用、作熏香时有实际助益的材料制成的简单香料。说最开始,是因为这个情况在卡维到来后发生了变化。

卡维不喜太沉闷的味道,又怕擅自换了家里的熏香种类对方要生气,只得偷偷在外面和香料老板讨教,如何在不变主材料的情况下改善香气。后来他照着老板的方法添加了其他几味香料,气味果然轻盈许多,但艾尔海森出入多日,竟从来没有置喙。

卡维一度怀疑自己先前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说不定艾尔海森根本没有对气味的分辨能力,说不定他摄取香料就像喝水,只要有益就可以……

就像艾尔海森从未对熏香上过心,后者也从未渗透过他。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经由卡维改良后的熏香,停留在对方身上的都只有其中一部分,剩下的既非长期浸于书卷中的油墨味,也非人工产物造就的暗香,而是难以言明的、独属于艾尔海森自己的味道。

艾尔海森没回头,却像是知道他的状态:“醒了就自己下来走。”

卡维怔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对方背着的。时间晚了,街上空无一人,否则要让其他人看见教令院的书记官半夜背着他,还不知要传出怎样的风言风语。

卡维不明白眼下这个情况是怎么发生的。

上一秒他还在酒馆畅饮,下一秒就到了这。霍梅尔酒量惊人,每次和对方组局都必定是场苦战,卡维虽不断片,但喝晕过去就另当别论了。

难道是艾尔海森亲自去酒馆接他了?那对方岂不是和乌姆鲁勒打了个照面?

这不就完全露馅了吗!卡维心头巨颤。

艾尔海森停下脚步:“下来。”

卡维现在哪管得了那么多,搂紧身前人的脖子,双腿也缠紧了对方的腰:“不下!”

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你到底是醉着还是没醉?”

卡维用脸一下又一下地蹭着对方的后脑勺:“没醉,你快走。”

敢情大书记官被当成了驮兽,艾尔海森“啧”了一声,重新迈步:“醉鬼。”

卡维:“谁准你这么和学长说话了?”

艾尔海森凉凉道:“只有欲盖弥彰之徒才拘泥于虚衔,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模样担得起这个称号吗?”

换作往日卡维听到这种话是一定要生气的,但今日他沉默良久,竟然小小地“嗯”了一声。

艾尔海森:“……”

卡维:“我前几日确实做了很不合适的事,你可以像现在这样说我,但不能用无事发生的态度堵我的嘴。”

艾尔海森微微侧过头:“怎么?你很希望被我说教?”

“……那也不是,只是我在公开关系这点上限制了你,其他地方就不希望你再压抑什么了。”卡维用唇瓣啄着艾尔海森露出的后颈,小鸟觅食一样,“因为我很喜欢你,所以希望你喜欢我的时候也能感到开心。”

艾尔海森再度停下脚步,垂眼盯着地面,卡维感到托着自己大腿外侧的手猛然收紧,同时听对方道:“……卡维。”

短短两个字,既没有起伏,也没有情感,却如一簇小小的火苗,一下子就把卡维身体深处的热意点燃了。周围没有人,他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才对艾尔海森附耳,轻声道:“今晚我可以睡你房间吗?”

这或许有酒精的作用,但更多出自于卡维自身意愿。他们交往后因为作息时间不同仍旧是分房睡,只有在假日或特殊情况下会共同迎来黎明。明日不是周末,卡维不确定可不可以。

然而艾尔海森略一点头:“行。”

夜风徐徐,叠影斜长。才识是年岁的冠冕,正如思念是我们共度的时间。

END.

不是李白不醉酒
群友建设的设定....非常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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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鱼小知识:雄章鱼有一条用于交配的化茎腕*

史莱姆砂:(只是想勾一下理的触手)(不偏不倚勾到那条化茎腕)

当场变成*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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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啊这里没发(坐起 脑洞本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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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暖流

卡维的邀约任务太好玩了,老父亲们聚众为孩子成绩担心什么的哈哈哈哈哈哈

彩蛋是老父亲在孩子填志愿时的争吵(不是

太喜欢须弥f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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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金成功0+1!果然自己对象自己接是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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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最后一幕画了整张画布.....而且感觉叙事逻辑不太顺又无从下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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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HO

【知妙】隼、天堂鸟与格西特的故事·其十二(完结)

*CP艾尔海森×卡维

*原作向长篇连载。1-3节为教令院时期篇,4节开始为发生在学院争霸赛时间线后的原创海卡冒险故事。非考据党,在原世界观基础上有大量捏造。


在卡维与艾尔海森尚交好的那段读书日子,有次两人因为某个学术问题发生了争执,这并不罕见,问题出在发生的时机。

那时课题初创未久,组员除了他们外也只有乌姆鲁勒一人,但不知谁传言说目测这个课题前途无量,只要加入进去不愁资金,一时间源源不断的入组申请堆到了活动室的桌台上。

艾尔海森得知事情始末,二话不说就要把那堆申请表丢到垃圾桶,如果不是卡维拦着,他们课题组次日就要背上妄自尊大的骂名。

艾尔海森冷着一张脸:“一堆垃圾有什...

*CP艾尔海森×卡维

*原作向长篇连载。1-3节为教令院时期篇,4节开始为发生在学院争霸赛时间线后的原创海卡冒险故事。非考据党,在原世界观基础上有大量捏造。


在卡维与艾尔海森尚交好的那段读书日子,有次两人因为某个学术问题发生了争执,这并不罕见,问题出在发生的时机。

那时课题初创未久,组员除了他们外也只有乌姆鲁勒一人,但不知谁传言说目测这个课题前途无量,只要加入进去不愁资金,一时间源源不断的入组申请堆到了活动室的桌台上。

艾尔海森得知事情始末,二话不说就要把那堆申请表丢到垃圾桶,如果不是卡维拦着,他们课题组次日就要背上妄自尊大的骂名。

艾尔海森冷着一张脸:“一堆垃圾有什么好看的。”

卡维捡起一张申请表,申请人信息一栏清晰明了写着阿弥利多学院,小字农药化肥专业,小小字“学长但是我觉得我有研究语言学或建筑学的天赋,请给我个机会”,也有点头痛,扶额:“大家也是好意,这个课题够冷门,有人申请总比没人申请好吧?”

艾尔海森:“好意?我看是别有居心吧,投机取巧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卡维闻此,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喂。”

艾尔海森扫他一眼,轻哼一声,直接拿着书出去了。

早在课题创立之初,艾尔海森就对卡维将要带直系学弟乌姆鲁勒进组一事颇有微词,他说得也很直白,他看了乌姆鲁勒过去写过的论文,觉得这个人才干有限,不足以支撑这个课题接下来的研究深度。

卡维当然没采纳他的意见,还为此难得动了一次真气。

在此之前,无论艾尔海森有多刁钻刻薄的言行,他都只会觉得这是年纪小加上过于聪颖而造成的一种天才病,是特定时期的产物,总有一天会消失,为此他从未将两人的争执真的放在心上过,偶尔还觉得对方冷冰冰驳斥的模样挺可爱。

但是乌姆鲁勒的事情确实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他不容许自己的朋友被贬低,也就是在那时,卡维发现自己没办法觉得艾尔海森的一些部分可爱了。

申请表一事后,两人有过一段微妙的日子,或许唯一感到微妙的人只有卡维,毕竟艾尔海森从不会把心情写在脸上。

两人如以往一样,下课后相约智慧宫,看书、讨论、吃饭,偶尔去寂静园散个步。那天卡维情绪有些低迷,主要还是为申请表的事,艾尔海森虽然后来答应了会负责处理一部分,但两人又因为择人的标准意见僵持不下。

卡维不愿再发生争吵,便指出上课时间快到了,剩下的内容下课再谈。

虽然下课后谁也没说申请表的事。

彼时艾尔海森正在看一本建筑符号专论,说起里面的内容时有部分和卡维的专业相叠,他于是强打精神,试图用平日的讨论氛围冲淡萦绕于心头的介怀。

谈话的内容他早忘了。

但是不知为何气氛越来越僵硬,到后来所有途径寂静园的学生听到他们的争论声都悄悄绕道走。

“你是不是情绪起伏太大了?”艾尔海森双手环胸坐在凉亭一侧,疑惑挑眉,“顺带一提,嗓门不在说服力加成范围内,你刚才的观点根本没有理论支撑。”

“这、这种事情……你不说我也知道!”卡维双手叉腰,气喘吁吁,盯着地面,心中难掩烦躁。他为两人之间开始出现的嫌隙在意的不行,艾尔海森却分毫体会不到他的苦恼。

“……你这张该死的嘴是金刚石做的吧。”

话一出口,卡维便猛然捂嘴,惊惶地抬头。既为自己居然说了这样难听的话,更为说话的对象是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看起来很平静,直教卡维怀疑对方是不是没听到那句话,但是这个念头很快被打破了。

“是啊。”艾尔海森缓缓站起,拍了拍制服下摆,在卡维充满歉意的目光中走出几步,才淡漠回头,“你才知道吗?”

即便后来卡维追上去道歉,即便二人次日又像无事发生一样相处,即便在后来有了新的组员后他们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比这更难听的话都曾互相说出口。

但卡维还是觉得,在一切还没脱离轨道的时候,于凉亭下听到那句话的艾尔海森,是有那么点点难过的。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这件事?

是因为艾尔海森的嘴唇实际上并不坚硬吗?还是这一瞬间亲昵的距离让他想到了从前?

后颈被牢牢锁住,鼻息交错间,卡维动弹不得。直到那近在咫尺的泛银睫毛于面前抖动两下,露出一点暗绿色的眸光,他才像被刺了一下蓦然惊醒,猛地推开对方。

“你、你你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卡维用手背掩住下半张脸,连退两三步,宛若蹦跳的熟虾,激起一阵水花。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是被艾尔海森亲了吗?甚至不是在额头或脸,而是一个切切实实的吻?

艾尔海森垂眼,神色如常的用拇指腹压过唇角,不发一语。

卡维混乱至极,气息不稳:“艾尔海森!”

“哦!找到了找到了!”

这边话音未落,空间内便响起了另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距浅池斜前约二十米的岩壁底开有一个洞口,像是能通往外处,此时伴随着阵阵有规律的脚步声,一个高挑的身影自阴影处显现。

卡维一愣,不料会在这种地方会看见其他人。

“晚上好,两位先生……哦,在这山洞里是早是晚也无所谓吧。”来人一看便是镀金旅团的佣兵,蜜色肌肉紧实,一身干练的抹胸装,短裤长靴,黑金色的长发乱蓬蓬地散在脑后。

她单手扶胯,在地脉散发的幽微光线中展颜一笑,冰蓝色的眼睛像是藏着一轮炽日的沙漠苍穹。

“有人雇我过来帮助你们,如何,算是及时雨吗?”

 

巨人峡谷夜色静谧。

卡维披着毯子坐在洞口烤火,手中铁杯正腾腾冒着热气。

早些时候的沙尘暴已经止息,如今月光清朗,视野明澈,峡谷内侧不规整的岩石如起伏的兽脊,散发着稳重安逸的气息。

“哟,建筑师先生。”身侧突然坐下来一个人,迪希雅屈膝盘腿,指尖捏着一个酒杯,背靠着岩壁,微微倾过头,“吃不惯吗?”

她指的是卡维手中的蕈菇汤。

沙漠里的蕈菇汤和雨林里流行的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一锅清水,丢下几个装在罐头里硬邦邦的蘑菇干,加点枣椰肉和香料炖煮,就成了得以果腹的汤。

卡维生怕对方误会,忙道:“不会,其实我经常来沙漠,蕈菇汤也喝过很多次,只是现在……没什么胃口。”

迪希雅哈哈笑了:“就算只是半天而已,泡在水里也够呛。”

卡维也跟着微笑。

半天。他们在幻境里起码呆了两天有余,在现实生活中却连一日都不到。

梅赫拉克安静地躺在手边。幸运的是,它当时并未和它的主人一样泡在水里,而是被一根凸起的树根支起,险立于水池之上。

卡维给梅赫拉克做了个简单的检查,惊讶的发现对方的能量板并没有任何的损耗问题,就像艾尔海森的伤一样,在“世界树的梦”中发生的一切真如一场梦,醒来后没有半分痕迹。

不对……痕迹还是有的,只是更隐蔽、更出乎意料,变成了令人头大的问题。

想到这个,卡维便再也挤不出笑容,用额头抵住膝盖,长出了一口气:“迪希雅小姐……”

迪希雅:“嗯?”

卡维无精打采道:“汤我有点喝不下去,可以换成酒吗?”

“这个嘛——”迪希雅摸着下巴思考片刻,爽朗道,“因为被人特意叮嘱过了,所以不行。”

卡维:“……”

迪希雅用酒杯碰了一下他的铁杯:“乖乖喝了暖点身子吧,建筑师先生。”

她的态度有些强势,却并不招人讨厌。

大名鼎鼎的“炽鬃之狮”——卡维之前是听说过的,也知晓因为阿扎尔一事,对方和艾尔海森以及赛诺等人有过交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见上面。

她自称是受人所托前来帮助他们,不仅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水,连干燥的衣物与毛毯都一应俱全。如果没有迪希雅,虽然他们也能勉强回到阿如村,但境况之狼狈恐怕无法想象。

而放眼须弥,也只有一个人能既清楚他们的情况,又能隔着千里作出指示。

迪希雅口中的雇主是谁,不言而喻。

“迪希雅!”一名炽光猎兽的成员自山洞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这附近巡逻过了,没什么异常。”

“很好,叫兄弟们进来烤火吧,临时活,也辛苦大家了。”迪希雅站了起来,一拧眉头,“还有,嘱咐下去千万别进我之前出来的那个山洞,放水也避着那块。”

“哎,知道了知道了!”那成员看了眼卡维,讪讪挠了挠脸,“有外人呢,女孩子家家的说话斯文——”

“我可去你的吧!”迪希雅作势要踹他,怒笑,“谁一天到晚不洗澡,喝醉了还喜欢讲荤话!”

那成员捂着屁股大叫一声跑走了。

“怎么总感觉不放心……”迪希雅无语地抓了抓头发,“算了,我去看看他们,酒杯帮我拿一下。”

卡维慌忙腾出一只手接住。

迪希雅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走出几步又忍不住退了回来,叉腰,叹气,然后指了指上边:“酒。”

卡维不解。

“酒被你身边的那位书记官全拿走了,要喝就直接去找他吧。”

卡维:“……”

“还有!”迪希雅都出了洞口了,又探回来一个脑袋,眨了眨眼,“阿如村的那个图书馆真的很棒,谢谢你了,卡维先生。”

洞内篝火噼啪作响,将人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团,模糊、暧昧、变幻不清。

卡维呆坐片刻,最终还是放下迪希雅的酒杯,将变冷的蕈菇汤一饮而尽,披着毛毯出了洞穴。

沙漠夜晚一如既往的温低风疾,卡维才走没几步,就觉得身上残余的火光热量消失的差不多了,不由将毯子裹得更紧,顺着洞口旁侧的斜坡往上爬。

鞋底踩在细软的沙面上发出梭梭之音。

斜坡愈往上愈陡,最后中止在了一个垂直的三米高台。卡维估量了一下落脚的位置,用嘴咬着毯沿和杯柄,费力攀了上去。

艾尔海森正盘腿坐在悬崖边上。

他没带耳机,沙漠罩衫领口宽大,风一吹起,就能看见大片的后颈曲线与锁骨。月色下,他的皮肤白的有些不近真实,但不如往日给人的感觉冰冷,带着酒酣微微的热意。

卡维本打算一上来就针对早先那件事兴师问罪的,但看到对方这个模样,突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局促站着。

艾尔海森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目光中既不带意外,也没有赧然,不躲不闪,正是平时的模样。

耳畔坠饰随风摇晃,窸窣作响。

风停之时,卡维小声开口:“你……难道喜欢我吗?”

他真的为此想了很多。

双方都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那个吻意味着什么,卡维虽不确定,但也明白不是可以一笔带过的事情。

当时他情绪不太稳定,为了让他冷静下来,艾尔海森做出一些反常规的举动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是合乎情理的。如果这是理由,卡维或许会窘迫,或许会有些生气,但最起码不会如此烦恼。

更不会有这种无措闷窒,将要溢出的心情。

艾尔海森偏头托住下巴,像是觉得这问题有些难以理解。就在卡维以为将要听到些讥诮话时,对方道:“是啊。”

卡维:“……”

艾尔海森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你才知道吗?”

“什、什——”卡维愣了几秒,在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后,面部不可抑制的发烫起来,“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啊!”

“现在你知道了。”

“等等!等等等等!让我捋一下!”卡维猛地蹲下,将毯子盖过头顶,盯着脚尖前方那一小面空地,结结巴巴,“你、你说喜欢我……是认真的吗?哪种喜欢?是朋友那种还是、是……”

说到这他自己都想咬舌自尽了,谁会跟朋友接吻啊!

他说不下去,对面也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沙子压实的声音,有人走了过来。

额头触上粗砺的一角,卡维吓了一跳,慌张抬头,怀里就被扔了个东西。

那是个巨大的驮兽皮水袋。

“喝吧。”艾尔海森站在他面前,一手托肘,另一手执着一个和卡维差不多的铁杯,自上而下打量着他,“你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

……当真是极不中听的话,但卡维莫名觉得对方并不是来找他茬的。

捏着水袋纠结半晌,他最终是自暴自弃的由蹲改坐,拧开了塞口,嘟哝:“这酒又不是你的,凭什么归你管……”

艾尔海森轻哼一声,饮了口杯中液体,视线眺向一旁远方。

为了驱散夜晚寒意,沙漠旅人大多只带烈酒。卡维给自己倒了小半杯,一口灌了,辣的连连咳嗽,还是觉得不过瘾,仍继续倒。

夜风逐渐不再刺骨,化成了舒适的凉意。卡维捧着着酒杯,哼着小调,前后摇晃身体,毯子从肩头滑落,连带着那些尴尬、紧绷、不安的情绪也一同卸下。

夜空明亮,群星闪耀,艾尔海森身在一旁,卡维突然想起了在“营地”时候的事情。

“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吧!”他突然大喊一声。

艾尔海森问:“什么?”

卡维严肃的转向他:“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艾尔海森:“……”

他伸手将卡维腿边的酒袋拿了回来,面无表情道:“你猜。”

“让我猜啊……”卡维一扫先前话都说不利索的状态,容光焕发道,“就是在这次幻境冒险中了,你还记得因论派教授卡皮诺拉说过一个理论吗?人在因为危险而产生心跳加速的情况下时,如果遇见另一个人——”

艾尔海森打断他:“不是。”

“哦。”卡维并不气馁,“那是不是在你当时让我住进你家里的时候?听说是有这种情况的,人在遇到……嗯,境况比较糟糕的对象时,有时候会把同情——”

“不是。”这次艾尔海森连他手中的杯子都夺过来了,声音也冷了几分,“你还是别猜了。”

卡维怔然,红瞳莹然,里好像映着一万个破碎的月亮,让人觉得对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丧气地垂下脑袋:“……那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又希望我怎么做?”

艾尔海森说:“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

“这算什么!”过于搞不明白,卡维开始有点生气了,“你连我的答复都不需要吗!”

因酒精而有些发烫的面颊触到一点冰凉,艾尔海森撩开他的侧发,就像撩开一扇躲藏的门帘。

“不需要。”对方隔着些缕发丝和他对视,目光让卡维想到窟底浅池时那一瞥,不由哆嗦了一下。

“我知道答案。” 

  

巨人峡谷调查一事告一段落,在赤光猎兽成员的护送下,二人顺利回到了阿如村。虽然中途卡维一度表示其实不需要送到这个程度,但迪希雅说这事关佣兵信誉,雇主说了要送到阿如村,那只送到白之桥上都不算数。

“再说,我也很久没和坎蒂丝见面了。”

迪希雅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些话,卡维也辨不出真假,只好由她安排。

甫进村口,卡维便看见一群孩子在互相追逐奔跑。其中有一个白头发的男孩,在所有人都穿着短褂的时候只有他身着长袖,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奔跑速度,在一众小小的身影中遥遥领先,边跑还边回头大笑着。

他们如一阵风,贴着大人的衣袍消失在房屋拐角。

“……卡维先生?”前方不远处传来略带惊喜的声音,巴达维正从村长家出来,站在高处,一眼就看见进村的这支队伍,连忙跑来。

“那我就先送到这了。”迪希雅路上听说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知晓卡维和巴达维必定有许多话要说,于是拍了拍他的肩,“我会在阿如村修整几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随时可以来找我。”

卡维这次是真心感谢她,用力颔首:“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来找我。”

“哈哈,等我攒够钱想要建一栋房子养老了!”迪希雅笑道,冰蓝的眸子里充斥着暖意,随后回首一嗓子,“怎么样啊艾尔海森?”

卡维身形一僵。

“需要我来回一趟送你到喀万驿吗?看在过去邀我入职的份上,给你打个折头。”

“如果你喜欢将精力浪费在不必要的事情上,那么教令院的工作确实更适合你。”艾尔海森已经换回了原本的装束,自后方走上前来,调整臂袖绑带,头也不抬。

迪希雅嘴角微抽:“你这人真是一点玩笑也开不起。”

艾尔海森今日便要启程返回须弥城。

昨日他们差不多行进到饱饮之丘的时候,突然遇上了一名稻妻服饰的快递员。那名快递员出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沙漠,神情自然地仿佛这就是条普通街道的标号房门。

“请问哪位是艾尔海森先生?”她从斜跨包里掏出一封信件,礼貌询问,身后细长的尾巴左右摇晃。

原来是教令院某个院系活动举办在即,审批流程中有一份重要文件不翼而飞,而前期有关这份文件的大部分准备材料都是艾尔海森负责的。执行委员们虽深知这位书记官一旦下班或是休假几乎就是查无此人的状态,但这次活动实在重要,只得高薪聘请“不论天南海北刀山火海不知道地址也没关系只要人活着就百分百给你把东西送到”的狛荷屋,以求解燃眉之急。

艾尔海森看完原委,原封不动的将信折了回去,递还给那名快递员:“我拒收。”

快递员大惊失色:“您都拆开包装了,快递又没有损坏,这不合规矩的!”

艾尔海森:“我休假时从不接受任何工作上的信件,这本是你身为配送员应提前和我沟通好的事情。”

狛荷屋价格昂贵,服务条款也详尽,其中一条是收件方有决定配送时间的权利,但因为提前沟通不便,几乎没有客人会特意提这种要求。

那名快递员像是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尾巴毛都炸起来了:“您、您冷静一下,寄件人还托我带一句话,这次耽误的您的假期,下次会以双倍的形式补偿回来。”

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啧。”

快递员瑟瑟发抖:“请、请别投诉我……”

最终那封信还是有惊无险的签收了下来。

时间回到现在,自被告知假期期间还要回去处理同事的烂摊子后,艾尔海森就是一副怏怏的状态。他对迪希雅的挖苦充耳不闻,经过卡维时停了一瞬,抬眼:“钱袋和钥匙还在身上吧?”

卡维:“……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艾尔海森耸了耸肩,懒散一摆手:“走了。”

迪希雅目视着对方远去,啧啧感慨:“真不知道他这样的说话方式周围人是怎么忍受的,你说是吧,建筑师——建筑师先生?!”

卡维蹲地抱头,无声尖叫。

他是智障吗为什么会问出那种问题!虽然他不是那个意思……但听起来也太怪了!

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血液与热度更是不断往脸部聚集,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一路了。

卡维喜爱喝酒,酒量尚佳,酒品一般,优点是从不断片,缺点也是从不断片。他总共只有两次希望宿醉后什么也不记得,两次都是和艾尔海森。

一想到自己喝醉了追问对方什么时候喜欢自己,卡维就有种想要扒开地表钻进去的冲动。可恨艾尔海森第二天还是照常和他相处,弄得他也不好再把话题掀开,只得表面寻常应对,私下里极度崩溃。

对方说不需要他做些什么……但卡维怎么可能在知道了之后还装作无事发生,那可是艾尔海森,又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这时巴达维走近了,见卡维蹲在地上失魂落魄,大惊:“卡维先生,这是怎么了?”

迪希雅也表示一头雾水。

卡维“唰”的站了起来,懊恼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决心先专注于眼前的事情。

早在前往巨人峡谷之前,他就决定无论探查结果如何,他都会把艾尔海森的结论告诉巴达维,而最后事实也证明艾尔海森的猜想是对的。

告别迪希雅,二人来到了接近白之桥的村中二楼高台上,从这里正可以将一楼孩子们玩耍的身影一览无余。

他们挑了一块平石坐了。在巴达维忐忑的目光中,卡维将居尔城与“茧”的事情娓娓道来。他尽量以简明易懂的方式说明,并省去了部分内容,像是世界树的信息——只说“茧”是一种罕见的地脉现象,以及他和艾尔海森陷入幻境遇险的经过。

深入调查是他的选择,没必要让巴达维担上愧疚后怕的情绪。

但即便如此,光萨姆是来自两千多年前的人这一条,就让巴达维震惊地久久说不出话了。

卡维观察他的神情,小心斟酌语句:“其实……他留在阿如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他亲眼见过当时居尔城的惨状。

巴达维抓紧膝盖,深吸一口气后,望向萨姆的方向:“一开始他发现语言不通后便不愿意说话,我以为他无法融入这里的生活……但这几日看下来,孩子们的友谊或许比我想的要简单。”

“我怕他错失和家人团聚的机会,现在想来,我果然还是把自己的遗憾放到了他的身上啊。”

“巴达维先生。”听到对面略带自嘲的语气,卡维正色,“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不管出发点是什么,只要有人真正受到了帮助,那这个行为就是没错的。’”

“可是……”巴达维茫然,“这次的萨姆并不需要帮助啊,我不仅做了多余的事情,还给卡维先生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这次的‘萨姆’不需要帮助,但说不定下次的‘萨姆’就会需要帮助了,与其去想做这件事有没有意义,当‘正确’的事情发生时挺身而出,我觉得这就是为人的意义。”卡维说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语气太过严肃了,霎时间难为情起来,抵唇咳嗽两声,“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并不是要求所有人都这样做——”

像艾尔海森就是绝对不会去搭理那些麻烦事的。

……完蛋,为什么现在又想起对方!

卡维这次是真被自己呛到了,猛拍胸口:“咳!总之,我想说的是,巴达维先生完全没必要对自己想要帮助他人的想法产生怀疑。毕竟帮助十个人,十个人里总有几个真正的受益者吧?”

巴达维愣愣。

“卡维先生。”

终于顺过一口气,卡维有些狼狈的抬头:“嗯?”

“我总觉得您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卡维:“……什么?”

巴达维笑了:“您之前在喀万驿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怎么说呢……总感觉自己也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但现在不会了。”

闻此卡维呆住,默默抓紧了胸前布料。

一楼孩子们的笑闹声陡然接近,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自阶梯跑上来,正是萨姆。他一手一个苹果,来到卡维与巴达维面前,双臂一伸,蓝眼睛睁地大大的,里面的阴霾虽未完全退却,但如今却隐隐泛着亮光了。

“哎呀,这是给我们的吗?”巴达维完全把萨姆当自己孙子来带了,笑起来脸上都是慈和,“你从哪里拿来的?”

萨姆用食指在两鬓边晃了几下,又作出长枪突刺的动作。

巴达维了然:“哦!原来是坎蒂丝!”

他又转向卡维:“一定是迪希雅告诉她我们在这了。”

二人接过苹果,虽知道对方不一定能听懂,卡维还是道了谢。

萨姆腼腆一笑,转身一溜烟又跑走了。

手中的苹果颜色鲜艳,让卡维想到当初落在利露法尔脚边那枚。萨奇因说沙漠的野蛮源自于人类的劣根性,殊不知环境既能让人成人,也能让人变鬼。他只是傲慢的站在高处悲叹一切,有人却为此做出了行动。

阿提夫想让沙漠的孩子读上书,而卡维完成了阿如村第一座图书馆,冥冥之中,似乎就像天上的星象所示,有一些事是注定的。

“不过万一萨姆的身份传出去了,有许多教令院的学者找来怎么办?”巴达维见萨姆跑来,突然想起卡维过去提起过的事情,有些忧心道。

萨姆如今才刚刚适应阿如村的生活,如果可以,他是真心希望这个孩子不受打扰。

“要完全瞒住恐怕是不可能的。”卡维仍记得在喀万驿同他们一起研究过古阿赫玛尔语的纳赛尔丁,凭对方的性格,后续是一定不会放过萨姆这个研究材料的,“但是不必太担心,小吉祥草王说会控制事态的发展,一切以萨姆的健康成长为首要前提。他身上有许多希鲁伊时期珍贵的一手信息,日后进入教令院做研究会是非常不错的出路,当然这一切还是要看本人的意愿。”

如果萨姆想要忘却那段时光,做个普通人度日,那么没人有权利挖掘他身上的伤疤。

巴达维不料草神会插手这件事,难掩惊讶:“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您是什么时候遇到那位的?”

卡维呵呵干笑,心道:“梦里。”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当纳西妲第二次出现时,卡维几乎是立马意识到了他在做梦。

“很抱歉让你们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一连两次,纳西妲都是一上来就道歉。

这次他们谈话的场所不再是寂静园的凉亭,而是须弥城郊外的林道,只不过这林道既没有鸟兽也没有其他行人。纳西妲穿梭于树林阴翳间,面上都是愧疚之情。

“‘世界树的梦’对我的限制很大,要是干预太过,恐怕会给你们造成更大的混乱。”

卡维当然明白小吉祥草王的为人,对方是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违背子民意愿的神明,断不会做出袖手旁观的行径。再说无论是梦中指点,还是委托迪希雅前来帮助他们,都足以体现她对二人的关心。

于是他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身,像是行了感谢的一礼,认真道:“请不要这么说,您帮我们的部分和直接救了我们也没什么区别。”

无论是“分界点”还是“初始之路”,都是凭当时的情况根本无法得知的概念,如果不被提前告知,他们根本找不到出口。

纳西妲依旧怅然:“其实我听到了那句话。”

卡维尚不知危险,微笑:“哪句?”

纳西妲:“当时艾尔海森受伤,你抱着他哭着喊——”

卡维:“啊啊啊啊啊!!!”

纳西妲疑惑的仰头,见卡维背过身,双手撑住树干,耳朵尖都红了。

“您您您当时在场吗?!”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纳西妲想说她其实只是没现身,但一直有在观察幻境中的动向,但她感觉要是实话实说,对方就要一脑门撞树干上了。

“不,我只是……能隐约知道一点情况。”纳西妲决定撒个善意的谎言,并且很快就为这个谎言包上了真实的外衣,“世界树其实吐纳的是元素力,你和艾尔海森都是神之眼使用者,所以才会遭遇这种事情,普通人的话恐怕还未接近地脉,就会因为元素力的脉冲而晕倒,更不用说成为梦种。我在外部也是通过元素力的波动来感知情况,看不到具体细节……你放心。”

卡维终于感觉好受点了,同时意识到:“难道这就是您特意雇佣迪希雅小姐的原因吗?”

纳西妲颔首:“没错,只有神之眼持有者能接近地脉,而且只要不在暴露的地脉附近使用元素力,就不会被卷入‘世界树的梦’。”

卡维:“可是当时我和艾尔海森进入洞穴,也没有使用元素——”

他突然想起来用梅赫拉克扫描一事。

梅赫拉克虽拥有独立的能源系统,但最根本的驱动力,其实来源于卡维的神之眼。

难怪它可以和他们一同进入幻境!甚至因为这点,卡维怀疑过他们是以实体在活动,看到艾尔海森受伤时才会眼前一黑。

“居然……”卡维托住额头,双眸微愕瞪大,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次遭遇了。

充斥着机缘巧合,又得知了众多秘辛,曾有过命悬一线的时刻,但所幸最终顺利回到了现实,相伴之人也安然无恙。

“卡维先生?”巴达维的呼唤让他从回忆中脱离而出。

在那之后卡维又与小吉祥草王讨论了许多东西,其中就有萨姆的安置问题。巴达维提起这点,他本该想起对应的谈话内容,却不知为何,最先浮现的,是当时知道完整真相后内心的庆幸。

果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无论艾尔海森需不需要他的答复,卡维都不想以模棱两可的态度去对待他人的心意,哪怕谈话的结果不尽理想,哪怕最终他不得不从对方家里搬出来,有些事情也不能因此逃避。

卡维作为双方中较为年长的一方,下定了决心。

然后这个决心一路消磨,在他踏上须弥城内街道时已经分毫不剩了。

 

骤雨初歇,须弥城外道路泥泞不堪,商贩货车轮轴受了潮,运行起来嘎吱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土腥,北门三十人团刚交接了午班,酒足饭饱,一个两个困得不行。哈欠声中,其中一人看到了在进城队伍中明亮的一抹金。

“哟,卡维先生!”门卫打了个招呼,“外出回来啦?”

彼时那抹身影其实看起来像是要往回走的,听到声音双肩一颤,这才有些不自然的提着箱子回过身来:“嗯、嗯,是啊。”

门卫奇怪:“咦?你不是要进城吗?”

卡维点头:“要进的。”

门卫释然,正要再寒暄些什么。

卡维:“……还是不进呢?”

门卫:“……”

其实卡维现在非常有种想要假装突然接到一个新项目然后远走高飞的冲动,但是考虑到他几乎为零的存款以及堆积在城中的一大堆工作,他还是在门卫怪异地注视下垂头丧气入了城。

须弥城内一片祥和太平,老人拌嘴小孩打闹,吃食与香料摊举目可见,时不时有身着青白相间制服的人擦肩而过。卡维有种奇妙的感觉,他离城不过也就半个多月,但再看见这些熟悉的景色,竟恍如隔世。

根据时间推算,艾尔海森差不多前日就已回到须弥城,如今该还是在处理那份文件的事。卡维清楚教令院的做派,说是只丢失“一份”文件,但内容若非庞杂到五个人的执行委员会都补救不过来,他们是万万不会用那样的方式找艾尔海森的。

但卡维如今也不是很想回家,他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想法,待在充斥着对方生活痕迹的地方怕是会如坐针毡,思来想去,他忽然想到还有一个绝佳的好去处。

兰巴德酒馆今日也是生意极佳。正是饭点,老板兰巴德一手夹煤铁钳,一手对着柜台上的菜单戳戳点点,向着新来的客人推荐菜品。

听见推门动静,兰巴德抬头,登时露出了热情的笑意:“卡维先生,好久不见了!”

看见这张自他学生时代起便未曾变过的笑脸,卡维也不由回以微笑:“是好久不见了。”

兰巴德道:“是要吃饭呐,还是取信?”

正巧先前那名客人点完单走了,卡维便来到柜台前,将梅赫拉克往角落一放,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长出一口气:“都是,不过劳烦先把信给我吧,吃饭时正好可以顺便看看。”

“好嘞,你等会。”兰巴德放下钳子,用旁边湿润的白布擦干净双手,转身进了柜台深处。

对方是为数不多知道卡维如今借住在艾尔海森家的人之一。

卡维当年受过对方照拂,又被目睹和艾尔海森一起离开,于情于理都觉得瞒不下去,于是隔日找了个空挡和对方把实情说了。兰巴德听完,当即以自家招牌起誓,如果他将这件事告诉他人,从今往后从他手里出来的鱼卷都是糊的。

卡维原先的工作室和住宅地址都不能用了,又不能让客人们把工作信件直接寄到艾尔海森家,就将酒馆当成了自己的代收地。

不一会儿,兰巴德提着一捆扎地严实至极的信走了过来。

“一直以来谢谢您了。”卡维礼貌道谢,伸手要接。

兰巴德杵在原地没动,神色有些纠结。

“其实……”他嗫嚅着开口,“最近有人来找过你。”

卡维一愣:“谁?”

兰巴德顾左右而言他,用没提信的那只手挠了挠鼻尖:“她说她先去的你原先的房子,发现那里已经易主了,这才根据以往寄信的地址来到了这里。”

一刹那,卡维听到自己血液凝结的声音。

“我告诉她你最近好像不在须弥城,她就一直问你现在住在哪,一连来问了好几天,唉,我答应过你不能说的。”

“她、她现在在哪?”卡维轻声问,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左手抖得厉害,于是连忙用右手在柜台上摁住,压得死死的。

兰巴德看他神情,也不知道自己先前到底做得对不对:“早些时候她又来了一次,说今天是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她真的很想见你一面。我实在是有点不忍心,就说虽然我确实不知道你在哪,但是前日教令院的书记官刚回来,对方和你熟识,如果她实在想知道你的情况,可以去——”

他话音未落,卡维便自柜台旁疾冲向门外,差点和推门进来的其他客人撞了个正着。

“哎!”巴达维在后面喊,“你的信和箱子!”

太阳曾有过这么耀目的时候吗?光线晃得卡维连周围人的脸都看不清了。

双腿发麻,耳鸣阵阵,空气像滋生的菌孢,钻入肺部就开始生根发芽,带来一阵阵急烈的疼痛。他这阵子好像总是在奔跑着,急匆匆前往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留给他在原地的时间总是不多,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光是维持生活的常态就让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怎么敢停下来。

通往教令院的斜坡又陡又长,卡维一口气跑上去,饶是他平日体力再好,此时脸也白了,撑着膝头直喘气。周围的学生们都打量着他,有些人认出了他是谁,有些人只是单纯好奇他为何这副模样,叽叽喳喳的谈论。

有一名戴眼镜的学生看不过去,前来询问:“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嘶!”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因为卡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后者似想要说话,但跑得太急,先咳了几声,随后才沙哑道:“你知道艾尔……不对,书记官在哪吗?”

“我、我我不知道!”那名学生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急切,语速也跟着加快了,“不过我听说他今天是有到院的……啊!你看!那不就是吗!”

他指向教令院门口,卡维立马顺着方向抬头。

檐下大门人流密集,但有两人鹤立鸡群,就像以隔板分出的独流,所有经过他们的人都会不自觉往旁边让让,像是觉得格格不入。一人正是艾尔海森,其实就算没有前代理贤者的名头,其本身的存在也足够令人印象深刻,只是他惯于深居简出,能让人见到的机会不多,而另一人是一名女性。

没有人会在那样一名女性经过时能忍住不回头看的。

她身着枫丹服饰,一席水蓝色的轻便旅装,白色内衬束到领口,正点缀着垂下来的一点点金色盘发。左手攥着蕾丝手套,另一手挎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编织包,即便周围人频频打量,她也没有展现出任何的反应,神情平淡,红眸低垂。

一时间,卡维的世界万籁俱寂。

他禁不住松开那名学生,快步上前。他一走近,那两人立马看见了他,艾尔海森眉头微挑,驻步抱臂,而女子则惊掉了手套。

在踏上台阶,距离对方只有一两步的时候,卡维停了下来,像是无法确认眼前的这一幕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喃喃:“……妈妈?”

回应他的是一个飞扑上来、柔软而又温暖的拥抱。

法拉娜紧紧抱着他,原先表露在外的淡漠疏离尽皆消失,语气激动:“天呐,卡维!我还以为这次见不到你了!”

卡维下意识抬臂回抱她,直感受到掌下跃动的心跳,才反应了过来:“等、等等,妈妈你怎么会在这?”

“有个过去的老主顾想找我谈一个项目,虽然我说我已经不承接须弥的工作很久了,但他还是坚持想和我当面谈谈。”法拉娜终于从惊喜的情绪中缓过神,稍稍放开卡维,微笑道,“我就想好吧,正好可以回来看看你。”

上次母子相见还是法拉娜结婚的时候,卡维只当下次见面遥遥无期,不料对方竟会主动找来,一时头脑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么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处理,就先回去了。”另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卡维一惊,忘了艾尔海森还在场。

法拉娜回身,又恢复了没什么表情的模样,淡淡颔首致意:“谢谢你愿意抽出时间见我。”

破天荒的,艾尔海森居然客气了一下:“不用。”

听他们口气,像是事先已经谈过话了,卡维想起自己境况,霎时浑身发凉,不知艾尔海森说了什么,母亲又知道了多少。

“等等——”他慌忙想上前和对方说上几句,不料法拉娜挽过他的手臂,拉住了他。

“我今日傍晚就要坐船离开了。”法拉娜温和道,“陪我走走好吗?”

母亲如此说,卡维哪有拒绝的心情,但他又实在在意他们先前的谈话内容,一时纠结万分,只得瞪着阶上人。

艾尔海森见他一脸“你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就等着吧!”的神情,像是觉得有趣,绿眸微眯,耸肩轻呵一声,转身走了。

这种极其不安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法拉娜捡起先前弄掉的手套,拍了拍,转向卡维:“那走吧?”

“嗯、嗯。”事已至此,卡维只能专心在眼前的情况上,母亲归国是罕事,无论如何他都得呈现出最好的一面。

他们顺着卡维先前上来的路线往下行。应当不是卡维的错觉,他觉得周围人的目光更扎眼了,小时候他和父母出门就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为此还天真的烦恼过,认为自己是不是哪里长得和普通人不一样,否则为什么别人老盯着自己。

阿提夫将他从镜子前的椅子上提起:“因为我们家小机灵鬼太可爱啦!”

卡维扒着洗漱台的边沿,死活不下来:“胡说!隔壁安塔拉圆滚滚的也很可爱啊!为什么只盯着我看!”

阿提夫思考了一下,说:“好吧,那是妈妈长得太好看了。”

卡维这才接受这个理由。

任谁和法拉娜打过交道,大概率都不会认为她是个好相处的人。她要么拧着眉头,满脸严肃,要么面无表情,态度冷漠,只有对上家人的时候,她才会展露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将最柔软的部分剖挖出来呈上。

正因如此,才分外脆弱。

卡维其实和阿提夫比较亲昵,虽然他也深深地爱着自己的母亲,但总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伤到对方的心,所以行事总是小心翼翼的。

就像现在,他和母亲并肩走着,却不敢主动挑起话题,只是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对方。

法拉娜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偏头看过来,柔声:“你好像比我上次见你时要胖了。”

“是、是吗!”卡维立马捏了捏自己的脸,难为情,“我以后晚上少吃点。”

“为什么?”法拉娜笑了,“我希望你再胖点呢,现在也还太瘦了,上次你来枫丹——”

她说到这忽然不说了,神色如常的换了个话题:“工作压力不大吧?”

卡维还沉浸在“难道平日真吃太多了吗”的自我怀疑中,并未注意到对方的异样:“不大。”

“又在撒谎。”法拉娜摇头,“我就是做这个工作的,能不知道它的辛苦吗?”

卡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辩解:“偶尔……是有积累压力的时候,但真的没到辛苦的程度,我遇到的甲方人都很好。”

“是吗?”

此时他们来到环梯中围位置,法拉娜停下了脚步,眺望下方大街小巷,阳光打在她的盘发上,如金织冠冕。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没什么变化。”她喃喃,“我既害怕它的改变,也害怕它的不改变。”

“妈妈?”

“卡维。”法拉娜转向他,平静问,“你现在住在哪?”

卡维听到自己脑内断线的声音。

“我打听过了,我们家那幢房子被卖掉了。”法拉娜抬手止住卡维想要说话的动作,“我不是在责怪你,那栋房子既然已经留给你了,那无论你拿它做什么都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经过。”

卡维打量了一下过往的行人,面上的血色褪去了许多,上来想要牵法拉娜的手:“妈妈,我们换一个地方——”

“别想再敷衍我!”法拉娜一反平日温柔的模样,疾言厉色,双手不允卡维牵,死死地抓着手套,肩头颤抖,“整整两年!两年啊!你在信里什么都没有和我说!”

“我欢天喜地的来找你,却扑了个空,四下打听,谁都说你优秀,谁都说山里那栋宫殿惊世绝伦,可是……可是我不是想听这些啊,我想找我的孩子。”法拉娜说着说着,毫无征兆,与卡维相似的红瞳里突然滚下一滴泪来,“可是没人知道我的孩子在哪,我想要找个人问问,都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你现在身边有什么朋友,只能去你每次寄信的地方——”

卡维看见母亲落泪,浑身一僵,听见这番话,更是胸腔剧痛。过往记忆一同涌出,设计稿纸被泪晕初的痕迹再度浮现于脑海,他语无伦次,眼前阵阵发黑:“对不对……对不起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我错了……”

终究还是又犯错了,只要有他在,母亲就无法开心起来。

他为什么要为艾尔海森的心意烦恼?

他为什么要在知晓老爹离开的真意后松了口气?

真相无论如何重要吗?像他这样的人有能力去回应别人的喜欢吗?眼前有个人正在因为他的存在本身而痛苦啊。

“喂。”肩头忽然被人一拍,卡维周身一震,惊惶偏头。

对方反倒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这是个在教令院下层摆水果摊的商贩,络腮胡子,方正脸型,如果硬板起脸,即刻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看起来原本是很想对卡维展现这种气势的,但看他一副像被拔了羽毛的落魄样,终是勉为其难收敛了点,指指正在哭泣的法拉娜,又指指卡维:“俩姐弟吵架不要在我摊口,围观的人多的都快让我没法做生意了。”

卡维这才意识到许多人已经不是路过偷偷扫一眼的程度,而是直接停下来交头接耳了。

“哎那边那个小伙子!收起你的素描本,小心我上你们学院投诉你!”

那妙论派绘画专业的学生面红耳赤,急急抱着画板蹿走了。

商贩驱赶完一些看热闹的,又从大斜挎袋里掏出一个墩墩桃,面色不善的塞给卡维:“拿着。”

卡维愣愣:“啊……”

“你姐哭成那样不知道拿东西哄一下吗?”

卡维:“……不是,她其实是我……”

商贩摆手:“哎呀,我管你们是什么,一家人生活在一起,谁还没吵过几次架?至于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吗?”

“好了,这位先生,谢谢你的好意……”那边法拉娜终于止住了眼泪,用手帕揩了揩眼角,鼻尖带点红,沙哑道,“不怪我的儿子,是我自己的问题。”

商贩先是因对方突然和自己说话一惊,随后又被“儿子”一词给震地半天回不过神来,最后对上法拉娜那双尚含泪水的眸子,赭褐色的皮肤顿时憋成绛红,舌头打转:“那那那那挺好的,反反反正别影响我做生意!”

他如一道离弦的箭弹射回自己的摊位,在周围摊贩的哄笑声中遮住了脸。

“刚才真的很抱歉。”这次法拉娜主动来牵卡维的手了,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捏他的手心,虽然面上还残留着几分悲意,但能看得出她在极力维持开朗的神情,“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

卡维:“没有!我才是……真的很抱歉,但是妈妈你要相信我不是故意——”

法拉娜摇了摇头:“我们换个地方聊吧。”

他们选在了普斯帕咖啡馆,在老板的推荐下坐了最里间的位置,既隔绝了外部的视线,也让他们的谈话不至于被旁人听去。

卡维还拿着先前商贩给的墩墩桃,不知道放哪,只好先小心贴在桌与墙之间的夹角。圆鼓鼓的桃身,上窄下宽,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进谁的腹囊,只能先努力美丽着。

法拉娜下了单,两杯咖啡很快地便被呈了上来。做设计师的都已经和咖啡成了密不可分的伴友,只是闻着香气就感到心安。

服务员走了,卡维低着头,在脑海里将解释隐瞒卖房这件事拟了草稿,翻来覆去念了遍,没想到法拉娜再一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话题。

“卡维,你想过要来枫丹发展吗?”

卡维惊愕:“什么?”

法拉娜双手交握在桌前,神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你可能不知道,枫丹的建筑设计师市场比你想的还要广大,而且他们很喜欢其他国家的建筑师。须弥这十几年来的艺术氛围都太萎靡了,换一个环境发展也是好事。”

“等等等等!”卡维扶住额头,试图消化这个提议,“我……很感谢你为我着想,可是我已经在须弥工作很多年了,关系网也在这边……”

法拉娜:“这个你不用担心,到了那边我可以把我的关系网介绍给你。”

卡维:“可是大贤……阿扎尔倒台后,有关艺术领域的限制已经放开了,大众的观点也在改变,有些人是愿意为特殊的设计花钱的,像之前我建卡萨——”

他忽然哽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

“卡萨扎莱宫是吧?”不料法拉娜完整的说出了他心血之作的名称,温和笑道,“我这次来也专门去看过了,本来是想打听一下那边有没有你的消息……罢了,不说这个,虽然那是私人住宅我不能进内参观,但是光在外部打量,就确实冠的起‘惊世绝伦’四个字了。”

卡维屏住了呼吸。

原来母亲去看过了。

而且母亲还夸赞了他的作品。

“当时在信里,你也只说你在山里完成了一座宫殿,轻描淡写的,我都不知道是这样的作品。”法拉娜垂下眼,交握的十指微微发力,指尖发白,“但是卡维,你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出钱请你做这样的设计的。”

卡维刚充盈起来的内心顿时冷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小小的“嗯”了一声。

“所以来枫丹,好吗?”法拉娜的声音染上了点急切,“你可以和我一起生活!如果、如果你觉得不太习惯,我也可以托关系在那边帮你找房子,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要人过来就好!”

卡维突然意识到了点什么,呆呆:“妈妈,你是在……觉得愧疚吗?”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母亲的病灶。

只要看到他,就会联想到父亲,哪怕离开了须弥,哪怕拥有了全新的生活,只要过去的孩子找来,母亲就一定会想起那段痛苦不堪的时光。

所以他想把自己存在降到最低,不让对方操心,不让对方挂念,即便是浑身负债在酒馆通宵的那些日子,他也从没动过哪怕一丁点向枫丹求助的心。

但刚才法拉娜的眼泪似乎说明,他做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决定。

他诛了一个母亲的心。

“愧疚吗?”法拉娜深吸一口气,仰头,将重新将要掉落的眼泪忍了回去,“抱歉,我哭的话会给你压力吧……让我缓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道:“我怎么能不感到愧疚?”

“阿提夫走得时候,我……太痛苦了,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好像身体里的一部分被挖走,所有事情都失去了意义。”终究还是没忍成功,法拉娜用一只手压着上半张脸,吸气哽咽,“我知道你在自责,但说实话,我当时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那件事谁都不能怪,它就是发生了,然后毁了我们的生活。”

卡维从未听到过这些话,一时眼眶也有些发酸。他想要去握法拉娜放在桌上的手,又不知道合不合适,正要缩回手时,对方却紧紧攥住了他。

“我明知道不是你的错,明知道你也在为此痛苦,却根本分不出心力去安慰你。”法拉娜再度痛哭出声,“对不起……卡维,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我甚至还要你来照顾我的情绪!”

卡维慌张:“不是的,不是的……”

他断断续续只会说这一句。

“我就那样逃去了枫丹,看着你寄来的说万事安好的信,幻想你过得真的那样好,那样快乐,我都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卖掉房子后又过着怎样的日子!”法拉娜拉过他的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颊,哀求,“和我去枫丹吧?我们像过去那样的生活,好吗?”

如果是尚在教令院读书的时候,母亲如此请求他,卡维即便放弃未完成的课业,也会和对方同去;如果是理想初遭挫的时候,母亲来信要求他,他或许会苦恼好一阵子,但还是会重新制定自己的职业计划,尝试往枫丹发展。

但现在,在卡萨扎莱宫完成后这漫长的两年时光里,似乎有什么悄然改变了他。

自和法拉娜重逢后,卡维一直处于惊疑无措的状态,他太怕重蹈覆辙,也害怕看到母亲如今的模样。但有时候太过小心谨慎,反倒错开了触碰真心的机会。

法拉娜将自己真实的心情全部托出,那卡维也不能因为惧怕就一味隐藏。即便会产生争执,但就像那名商贩所言,家人并不是吵一架就会消失的存在。

“妈妈。”卡维深呼吸,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正色道,“我不能和你去枫丹。”

法拉娜一愣。

“我并不是不想和你一起生活,只是……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卡维生怕对方不信,加重了语气,“刚卖掉房子时确实有段拮据的日子,但现在已经完全处理好了,我的朋友和客人都在须弥,最重要的是,我喜欢这里的生活。”

无论是繁茂的雨林还是广袤的沙漠,宝商街的墩墩桃亦或是酒馆内的佳酿,书房内的木头摆饰以及门缝里透出来的亮光,都构成了卡维所热爱的,所在须弥度过的时光。

“我答应你,从今以后会在信里写实话,遇到事了也不会再隐瞒。”卡维垂下脑袋,“我过去只是怕打扰了你现在的生活。”

“……既然是你的事,又怎么会是打扰?”法拉娜颤声道。

卡维丧气:“对不起。”

法拉娜摇头:“不,这都是我以前给你太多压力的缘故,让你都不敢和我诉苦,我才要说对不起。”

母子两人争相道歉,场景一时有些怪异,相视片刻,法拉娜破涕而笑。

她像是觉得自己这样子不好看,从包里抽出先前的手绢捂了脸,吸了吸鼻子:“你既然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卡维明白对方理解了自己的想法,心下暖然:“谢谢你,妈妈。”

法拉娜:“一定要记得写信知道吗?每个月至少给我写一封。”

卡维点头:“我知道的。”

法拉娜:“有空也多来枫丹转转,带朋友来也没问题,提前和我打好招呼,无论如何我都会把时间空出来的。”

卡维笑了:“好的。”

法拉娜:“所以你现在住在哪?”

卡维:“……”

法拉娜察觉到了他的迟疑,猛然将手绢扯开:“你不会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稳定的住处吧?!”

卡维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他其实很想把这一话题带过去,但是他上一秒才保证一定会向对方说实话,如今隐瞒实在有违良心,只得硬着头皮道:“住在一个……朋友……家里。”

法拉娜追问:“哪个朋友?我认识吗?”

卡维:“呃,认识的,你们刚才才见过。”

“你是说那位书记官?”法拉娜有些惊讶,“说起来我还以为你的朋友都是些同院前后辈,怎么会认识在这个职位上的人?”

卡维:“之前读书的时候就认识的,后来也一起办过联合课题。”

虽然中途课题崩了,两人也不欢而散。

法拉娜轻轻的“啊”了一声,双眼发亮:“难道是他?”

卡维大感不妙:“什、什么?”

法拉娜微笑:“你不记得了吗?那时候我刚去枫丹不久,你给我来信,说认识了一个十分聊得来的学弟,先前你给我的信都是一页纸就写完了,那次可写了整整三页呢。”

卡维嘶了一口凉气,干巴巴道:“……没有吧,妈妈你是不是记错了?”

法拉娜:“怎么没有?信我都保存着呢,你要是不信,下次来枫丹了我找给你看,你也可以带回来给当事人看。”

法拉娜本意是觉得那封信算是少年友谊的一个见证,如今再拿出来翻看一定是件温馨的趣事,但卡维被这个提议刺激的头皮发麻,一想到艾尔海森可能会看到自己年少时期的烂漫胡语,就有种跑到枫丹销赃的冲动。

“有、有机会再说吧。”虽然这个机会卡维大概是永远不会给出,他迅速切了一个话题,“说起来妈妈你之前是不是和艾尔……就是我那个朋友聊了一会儿?你们都聊了什么?”

法拉娜和悦道:“没聊什么特别的。”

看她的样子像是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卡维内心松了口气。

“他很有礼貌,性子也沉稳,有这样的朋友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了许多。”

卡维:“……”

这是谁?

“说来奇怪,我总觉得他有些眼熟,像在哪里见过。”法拉娜并未发现卡维瞳孔深处的震颤,垂目思索,过了一会儿,又释然的摇了摇头,“可能是错觉罢。”

“我听酒馆老板说你们认识,就去找了他……其实当时也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真的看起来挺了解你的,我问的,他也都认真回答了。”

“他说你这几日都在沙漠做工程调查,不日就会回来,让我不要太挂心。还说你现在虽然时常花钱大手大脚的,但基本上衣食无忧,说你经常被人坑蒙拐骗,但因为周围还是良善人居多,所以总不至于——”

“等等等等!”卡维突然抬起一只手止住了法拉娜接下来的话,另一只手捂面,猛地弯下了腰,脑袋差点磕在桌面上。

那家伙都跟母亲说了些什么啊!

虽然总体上是好话,但那些多余的前情提要是怎么回事?!而且对方是什么时候想好这些说辞的,列的那样详细,简直好像、好像——

他一直在认真的注视着卡维一样。

心如擂鼓,双颊阵阵发热,闭目倾听好似还能捕捉血液急速流动的声音。如果他不知道艾尔海森的想法,想必就不会因为这几句话而如此心慌意乱了吧。

“卡维?”法拉娜诧异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卡维在几个深呼吸间调整好了状态,有些难为情地坐直,但还是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只是盯着咖啡桌上面的木材纹理。

“突然间怎么了?”

卡维张了张口,卡壳半天,最终半是踌躇地开了口:“……妈妈,你觉得长期相处带来的熟悉感会与爱情混淆吗?”

他从阿如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虽然初开始被吓了一跳,但仔细回想,他其实并不反感这份心意,包括那个吻……也一点也不让人讨厌。但这不能代表他的情感和艾尔海森的就是相同的。

他们一起相处太久了,又过分的刺探过彼此,虽然不是在人生中的每个阶段都无时无刻在一起,但总有一些界限会被模糊。

“我先前……找到了你的笔记本,为了解开密码去拜访了萨赫哈蒂教授,然后听说了你和老爹的一些往事。”

卡维小心抬头,观察着母亲的神色。换作以往,他是绝对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的,但经过方才的对话,他似乎觉得可以问出口了。

果不其然,法拉娜闻此只是微怔了一下,但并没有做出太大反应,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解开了啊。”

“其实那本笔记原先的密码是我的入学日期,因为是我的母亲在我入学那天送给我的,后来到和阿提夫结婚,我就把密码改了。”法拉娜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弯起眼,对上卡维的视线,“你知道吗?你的这个问题,我当年也思考过。”

“从学院刚毕业时很辛苦,那时候须弥对于‘艺术’、‘美学’等概念的包容性更差,没人能理解我想做什么,都纷纷劝我换一条道路。当时的我烦透了,只想让周围的人全都滚开,也就是在这时,阿提夫出现了。”

“真的很奇怪,我又不认识他,突然就冒了出来,说过去和我一起上过几节公共课,说我上课发言有多么多么精彩。”法拉娜叹气,“你也知道你父亲那个人吧?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

卡维想到在幻境中所见的阿提夫确实是这个模样,不由露出了一点笑意,原本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些许。

“他说在路上见到我几回了,我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所以想来问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唉,他又不是这个行业的人,知道了我的烦恼又能如何?我只当他又是那堆没事找事的家伙之一,正好当时确实因为某个项目在气头上,就说你既然想知道我的烦恼,那就要一字不落的听完。”

法拉娜端起已经有些冰凉的咖啡抿了一口,顿了顿,道:“也是这间咖啡馆,我拉着他骂了甲方五个小时。”

卡维呆然:“啊?妈妈你还会骂人的吗?”

法拉娜:“做设计师的还没骂过人的,这片大陆上怕是找不出一个吧。当然,生了你后我收敛了许多,毕竟总不能教坏孩子。”

“我那时候纯粹是在撒气,以为他会中途找机会溜走,没想到阿提夫硬是听完了我所有的抱怨,还给予了我许多鼓励。我当时想这个人兴许只是礼数比较好,心里还有些愧疚,但是经过这件事,他以后肯定不会再来找我了。”法拉娜摩挲着咖啡杯沿,似是回忆起那时候的情景,轻笑出声,“结果他第二天又找了过来,问我心情好点了没,没骂够的话今天可以接着骂。”

卡维:“……”

“自那以后我们便经常见面了,我有朋友说他心机深沉,知道我没什么和人交往的经验,刻意粘着我,好让我习惯他的存在。我自己中途也想过会不会真是这个道理,会不会其实我并不是喜欢他。”法拉娜突然凝起了神色,“但并不是这样的,两者或许很像,或许有些人真的会因此而混淆,但有那样一个瞬间,你会觉得时机刚好,身边就应该有他的存在。”

卡维呼吸一滞。

法拉娜赧然笑笑:“抱歉,说得有些不清不楚,这应该解答不了你的困惑吧?”

“不会……”卡维喃喃,恍惚下眼睑低垂,收紧了十指,“我会认真思考你的回答的,谢谢你,妈妈。”

这之后两人又聊了许久,逝者的魔咒破除,法拉娜讲了许多以往卡维不知道的、有关阿提夫的事情,卡维也将自己当初建造卡萨扎莱宫的诸多细节和盘托出。法拉娜听得很认真,像是要把这好几年间有关卡维的空白部分全部填满。

两人话到了天黑,咖啡馆内外升起盏盏明灯,而法拉娜的登船时间也再延不得。卡维一路将对方送到须弥城西边的码头,这里的客运小船将会把法拉娜先送去奥摩斯港,后者再转乘大船回到枫丹。

码头长灯明亮,灰蛾扑飞,潺潺的水声不绝于耳,间杂几声卸货工人的吆喝。

“一定记得写信。”临行前,法拉娜摸了摸卡维的脸,再度叮嘱。

卡维认真应了,目送对方在船员的搀扶下提着裙摆上船,船身晃晃悠悠,随波远去。当年他也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奥摩斯港的码头,船身每远去一分,他就觉得身上的温度被抽离一分,虽是暂离,形同永别,一想到要回到空荡荡家,卡维就连将目光从船身上移开都做不到。

但今日他内心毫无落寞之情,有的只是对下次相见满满的期待。

心情颇好的背手转身,卡维迎着晚风,想今日双手还真清闲。

……

酒馆大门被再次用力推开,兰巴德正端着托盘上菜,一抬眼看见气喘吁吁的卡维,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卡维三两步上前,语带颤抖:“梅、梅梅梅赫拉克呢?”

兰巴德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对方说的什么:“哦!你的箱子啊!刚才大书记官来过,把它和你的信都——”

“谢谢!真的非常谢谢!不管是哪件事!”卡维得到答案,又如一阵风般的卷出了门。

兰巴德和其余客人皆作目瞪口呆状。

“好吧……”兰巴德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挠了挠后颈,“最起码看起来是有精神的。”

卡维飞奔回家,停于门前阶前,一摸口袋,钥匙还在!他大松一口气,开门而入。

暖光伴随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卡维还什么都没看清,眼前便倏地一暗,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撞上他的额头,力道虽不大,但也疼的他叫了一声。

梅赫拉克“哇哇大哭”,显示屏上不断地闪过下落的圆点。这已经是它第二次被主人忘在脑后了,从睡眠模式中醒来便发现自己被丢在了酒馆,想要飞出去寻找却不料被大白日醉酒的客人们逮住,像研究电子宠物一样来回摸索,如果不是老板及时救下它,它的箱身上就要满是烤肉油了!

而如今卡维确实是在梅赫拉克身上闻到了一股子烤肉味,赶忙把想要再贴过来的箱子隔远了点:“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等等你别挤过来!身上怎么油乎乎的啊!”

“看来谈话结果不错?”

突然响起的冷淡声线让卡维意识到这个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霎时尴尬,忙握住梅赫拉克箱柄往下一拽,这才得以看见屋内全景。

其实并不需要仔细打量,这里的每一处每一角卡维都熟悉万分,世界树制造的幻境虽逼真,但到底是有一些不同。具体是什么,卡维说不上来,或许是现实生活中的这间屋子的灯要亮点,或许是空气中的熏香要浓密一点,或许是桌椅之间的空隙要大点。

而那空隙,显然是艾尔海森为了方便他架着腿看书将桌子往前推的。

对方坐在右方长塌上,兴许是刚回来不久,披风还没脱,左手执书,右手翻页,侧颜沉静而稳固,并不偏头一分。

换作平常,卡维肯定要就对方乱移家具破坏空间平衡一事抱怨一番,但今日他没这么做,既为有严肃的事情和对方谈,也为桌上摆着打包带回来还没动过的饭菜以及两壶酒。

心脏像被人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泛出酸麻,卡维发现艾尔海森是真的很喜欢他,但他过去竟然从来没意识到过。

“做什么打包这么多?要是我不回来吃怎么办?”卡维语气如常的上前,将终于安分下来的梅赫拉克往旁边一放,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艾尔海森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是给你的?”

卡维:“……”

艾尔海森欣赏够了他的表情,又继续看书:“开玩笑的。”

卡维撤回先前的想法,并对眼前之人是否真的喜欢自己产生了严重怀疑。

他本来想酝酿点情绪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的,被对方这么一打岔,顿时哽的什么也说不出来,而艾尔海森也不像想和他进行什么交流的样子,只是自顾自的阅读。

行吧!行吧!那大家就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卡维出离愤怒了,抓过桌上艾尔海森一同提回来的信件堆,动作粗鲁地拆了起来。广告、广告、传单、广告、工作的邀约先放一边、传单、嗯?怎么还有一封来自枫丹的信件?

不是法拉娜,母亲不会用这么昂贵的信纸,而且如果她有寄信来,先前肯定会提到。

卡维将其余信件暂且放到一旁,将这封信翻了过来,不期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商团印章。古莱什商团?麦卡丽姆?

卡维赶忙将信件拆开。

来信者果然是他当今接洽的主顾麦卡丽姆,对方早已到达枫丹,工作上的事告一段落后,突然想起须弥这幢房子的事,故来信告知卡维。

“……其实这本是一封辞退信,卡维先生才华横溢,头脑却实在死板,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和钱过不去……”

卡维:“……”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对方傲慢嫌恶中又带着不解的语气了。

“……你既不想要这个项目,那给别人做就是了,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是最近做梦,我老是梦见小时候在那幢屋子里生活的时光。二十多年过去了,很多记忆理应模糊,但我发现梦里我还记得,记得卧室窗台上的风铃,那是母亲怕我午睡着凉,特意为我做的……”

“……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但是我要在枫丹生活几年,须弥的房子改装了一时半会也住不上,你这么维护里面的设计,想来是有些特别的地方了,那么等我回来重新看过再做打算也不迟……”

“从结果来看这好像还是一封辞退信,不过你本来也不打算按照我的计划走吧。定金我会稍人前来取回。古莱什商团。麦卡丽姆。”

卡维发出了一声笑。

艾尔海森翻书的动作一顿,循声望去。

卡维确实是在笑,将信纸往旁边一扔,大伸了一个懒腰,金发于灯下熠然,眉梢眼角都是俏意:“我项目又吹了!”

这完全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卡维笑着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如今不该对艾尔海森这个态度,对方指不定要板着脸说“为这种事高兴看来你对本月房租很有自信吧。”

不料艾尔海森听罢,竟然微微一笑:“是吗?”

那是个极浅、极轻的笑,不含讥讽与嘲弄,在对方白玉似的脸上一绽而过,让卡维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一切都很好,温暖的屋室、飘香的食物、甜醉的酒酿,他因为一件事开心着,而另一人给予了他一个笑。卡维突然明白了母亲口中的“那样一个瞬间”是什么。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绕过桌子,在艾尔海森讶异的目光中捧住对方的脸,吻了上去。

青涩而急促的动作,卡维死死闭着眼睛,对方的唇瓣冰凉而柔软,却让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他能感受到艾尔海森紧绷的身躯,喷洒在面容上的呼吸,食指触到了对方的耳垂,卡维十分紧张,无意识一勾。

腰际传来一阵带力,卡维一惊,整个人身形不稳向前倒去,正跨坐在了艾尔海森腿上。两人因此错开,气息紊乱,皆垂头喘气。

卡维双手环在对方肩上,过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姿势,当即毛了:“放放放放开我!”

艾尔海森却是紧紧箍住他的腰,臂袖金属佩饰正压在卡维腰窝。

对方缓了一口气,恢复成了往日无波无澜的模样:“你刚才是做什么?”

在这种距离下问问题!?

卡维挣扎:“你放开我再说。”

艾尔海森:“行。”

下一秒,卡维视野上下一晃,后背一软,结结实实的倒在了长塌上,而艾尔海森正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自上而下盯着他,淡然:“现在可以说了。”

卡维:“……”

艾尔海森:“我可没抓着你身体的任何一部分。”

确实,但你膝盖抵着我大腿根了。

卡维有些无可奈何地回望着对方:“你不是不需要我的答复的吗?”

艾尔海森挑眉:“我只是问你刚才在干什么,又不是问你别的。”

卡维:“……你到底少争一句会怎么样?”

艾尔海森轻笑:“不怎么样。”

卡维见不得他那样的表情,只好认命捂脸,自暴自弃:“好吧!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可以了吗?”

艾尔海森半晌没说话。卡维偷偷从指缝中往外窥,却被攥住手腕压到了身体两侧,登时一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再次衔住了唇。

“嗯,我知道。”喘息间余,卡维听到艾尔海森低声说,“不过这不是你给我的回复。告白应该拿出平时三倍的诚意来吧?再说一遍。”

 

卡维今日终于有空收拾自己的屋子了。

他将废弃的稿纸都团成团塞进一个袋子里,又将绘图工具全部擦拭一遍放好,衣服……按照色系和风格分类,还有堆在角落的、之前搬家带过来的箱子也要拖出来晒晒太阳了。

卡维在其中一个箱子里发现了两样意想不到的东西:一副挂毯和一台留影机。

挂毯是卡维从自己之前的家里带过来的,因为是父亲在外淘回来的东西,他一直不舍得扔。现在看其实做工相当粗糙,色彩的搭配也很怪异,真不知道当年母亲是怎么容许父亲将它一直挂在客厅正墙上的。

上面的图案也很简单,织就了一个据知论派学者所言代表无限圆满与和谐的符号。

卡维拿着挂毯陷入了沉思。

半个小时后,他拎着锤子抹了把头上的汗,满意地看着挂在客厅侧墙上的那张毯子。它既不碍事也不招摇,任艾尔海森回来想挑刺也没地方挑。

确认角度没有任何的歪斜后,卡维拿起一旁桌上的留影机,略有些生疏的对着那一角按下了快门。

留影机是当年去枫丹参加母亲婚礼时对方送的礼物,卡维一直没用过,此时翻出来,又想到对方一直让他在信里多加些生活的细节,便觉得没有比相片更好的传达方式。

今日也阳光明媚,光线正好。

END.

 

完结撒花!感谢一直以来追更的各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