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澄/羡澄】向西南
*凌澄/羡澄
*一些胡言乱语
有段时间江澄饱受偏头痛折磨。
从金凌记事始,铭记对方常常吃一种汤药,大夫们由医术上而得的称谓拗口些,作“散偏茶”,煮药的嬷嬷们由作用上而取得名称易懂些,称“救脑汤”。当归、川芎、细辛、蔓荆子、辛夷花五味,其中当归、川芎重用至六钱,味道不好,很苦,只闻着就是一股苦辛味。金凌那时处尚会撒娇年纪,时常把头埋在江澄颈间,能嗅见草药残存香苦,伴随回甘,类夏日雨后润润的莲花池。
金凌长至十二岁后,江澄偏头痛渐止,几乎不再吃药,药方发卷泛黄,被很多人遗忘,只有江澄切身铭记体会过它。金凌亦不再赤脚踏水,会带着湿漉漉裤脚,一路跳到对方怀中,额与唇都贴近舅...
*凌澄/羡澄
*一些胡言乱语
有段时间江澄饱受偏头痛折磨。
从金凌记事始,铭记对方常常吃一种汤药,大夫们由医术上而得的称谓拗口些,作“散偏茶”,煮药的嬷嬷们由作用上而取得名称易懂些,称“救脑汤”。当归、川芎、细辛、蔓荆子、辛夷花五味,其中当归、川芎重用至六钱,味道不好,很苦,只闻着就是一股苦辛味。金凌那时处尚会撒娇年纪,时常把头埋在江澄颈间,能嗅见草药残存香苦,伴随回甘,类夏日雨后润润的莲花池。
金凌长至十二岁后,江澄偏头痛渐止,几乎不再吃药,药方发卷泛黄,被很多人遗忘,只有江澄切身铭记体会过它。金凌亦不再赤脚踏水,会带着湿漉漉裤脚,一路跳到对方怀中,额与唇都贴近舅舅衣领与脖侧,呼吸间是花与水的交织气味。
兰陵时,金光瑶问他,怎么总是同舅舅生气呢。他说不好,只能坐在廊下抱着小狗,讲,因为舅舅很讨厌。
哎呦,这话不老实。金光瑶低着头笑,垂眉看着他的手心,转而又问,铃铛真好看,舅舅给你的吗?
金凌的嘴巴动了动,说不出来反驳的话,心里却很难过,握着铃铛,手心湿漉漉地出汗,觉得想哭,金麟台哗啦啦下雨,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舅舅分明送了他很多礼物,他却总是在获得时感到莫大空虚,觉得对方没有给予过自己哪怕一次想要的东西。
十八岁他渡过人生最后的一段可称为“少年”的时光,在此之前的那段日子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变化与动荡,但他活得仍然称得上轻松,金麟台和江澄像左右架构他的傀儡细线,他暂未有能力用自己的双手捕捉太阳。但痛苦也开始滋生萌芽,浮于表面的是有目共睹的失去,譬如金光瑶的离去带给他的痛苦是浅显又深刻的,他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到对方的时候他偶会抱有不解,一个人,一个温和又谦逊的人,是如何做到在笑容相对的同时又卑鄙傲慢。
那段日子他常常发问,有时是知道了,有时是为什么,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然而大多数得到的仍然是自己切身体味的经验,非言语道理而能授教。不知不觉里他感受到自己发生了一种变化,这种变化从小的时候便初现端倪,但被隐藏的很好,连自己也没有发觉。江澄也没有,他甚一直觉得自己把金凌保护的很好,此后时日他亦不曾为此懊悔,只为此担忧,担忧长路漫漫,日升月落,金凌一双眼睛要怎么看,怎么做,万不能踽踽独行。
金凌讨厌这样的江澄,在十几岁舒展身体与思想的时候,他看到这样的江澄就想从心底呼喊些什么,那种呼喊的yu望像极力破土而出的春芽,表面仍然平和,泥土的挤压却使他无法喘息。但是他说不出话,言语受困时,那个时候的他幻想过以行动来反驳一些事实,可是噬魂天女他也没有拿下。
江澄一开始说:你总是心浮气躁的,想一步登天吗?我是巴不得你出风头,可你得到的结果是给自己看还是给别人看?
见他不说话,江澄沉默了一会儿,又慢慢说:算了,别摆出一副天塌的样子,你还小,总会……
来了。那时金凌把眼皮垂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心,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小的时候金麟台的孩子们嘲笑他,讲他没有爹娘,人的劣根由幼时便埋藏下,金凌宣泄愤怒的方式很粗暴,就是用拳头,明明身体之痛楚更为强烈,但口舌也作伤人利器剜割人看不见的皮囊。其实他对于失去父母没有太大的悲伤,初时更多的是疑惑,但别人拥有,自己却没有这种昭昭事实让他觉有若失感,以至于落尽耳里的话语也如同是一种刺耳炫耀。但这种行径落在江澄眼睛里是别样意味,他抱着埋头于自己颈间的金凌,感受对方流泪抽噎,湿润的悲伤让他也感知痛苦——他以为金凌与自己处于同一种痛苦之中。
后来金凌不会再为此动手了,因为江澄也没有父母。他在此上得到解惑,甚至是一种释然,当然,这并不代表他日后再次听到了有人骂他“有娘生没娘养”而不会感到愤怒——没有人会喜欢听到这种言语。只是,与舅舅相像,这让他觉得是一件很值得的事,好像他在踏着舅舅的脚印走舅舅走过的路。
开始自己管理金麟台后,他也开始头痛了,其实痛得不是很厉害,但是金麟台照顾自己十几年的姆娘心疼,为他熬药。他不想喝,闻到回甘的草药残存香苦,他想到从前在夜里皱着眉头吃药的江澄,江澄那时总是对着西南发呆,如今他也发呆,他把公文看完,也是对着西南方向而望,西南是云梦,他想见他,但是见了他又想要逃跑。
如果我不是金凌,舅舅根本不会爱我的。
他一愣神,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这话说的,魏无羡笑话他,谁会爱毫不相干的人。
金凌不说话,只是看他,又很快把目光移下,魏无羡却也在一时沉默了,半晌才问:怎么啦,跟你舅舅又闹别扭了?
这个“又”不是打趣使然。金凌不想回答,于是只是说嗯。
魏无羡咳了两声,不是缓解尴尬,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如同一种警醒,警醒他这是一段偷窃来的,不该得的时光。可自己却乐在其中,并不为此担心,现下,他又尝试做说客,讲,其实你舅舅……
金凌也不想听。他舌尖发苦,心上爬虫,这个人,这个死去又活过来的人,摆出一副自诩很了解江澄的模样,不厌其烦来说教,这带给他的感觉类似幼时孩童们在炫耀他们的父母爹娘。他感受到这种很明显的情绪在扩大,是嫉妒。
旁人看来魏无羡是失去了,但是金凌却觉得,他是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些泛着苦味的药渣和西南吹来的长风也犹如一种证实,魏无羡从来没有死去过,哪怕他做了这样那样,令人难以忘却与原谅的事,他仍然活在江澄的思想里,十三年至今而后更久,因而也影响了自己,如影随形。而江澄表达出的恨,只是一种铭记的理由。于是在金凌看来,魏无羡是成功的,人与人之间彻底互相理解本身就是无稽之谈,这个男人的失去远远无法超过他的获得——这是自己得不到的,如果抛弃金凌这个身份,失去皮肤下与江澄一脉同源的鲜血,舅舅根本不会爱自己,因而拥有这种血成了一种幸运,也成了一种不幸。
玄正四十六年,一切又再次渡过了风雨洋洋洒洒,所有的事与人如投进湖水的石子,波纹荡漾后一切归静,很快无人记得,无人再提,天空和湖水都是碧蓝,铺天盖地,仿佛是旧的日子依旧延续,又像新的日子缓缓到来。
金凌很少再听见有人叫他金凌,很多时候他听进耳里的成了金宗主,金宗主年少有为,金宗主后生可畏。金宗主喜欢他们这么说,哪怕他们假假的。春日的膏雨一落,金宗主和花儿们一起飘摇,曾经他在这样的雨日听先生念书,先生教他,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得失从缘,心无增减。他那时盯着淅淅沥沥的雨,脑子里是奔跑的仙子,满天的萤虫,一道雷打下,他却忽然站起来,同龄人的目光陆续投来,先生也说,金凌,你怎么了?
七岁的金凌很快乐又很忧心地说:我要去给舅舅送伞。
现在,二十多岁的金宗主,首先,他学会了除人,自然非自己动手,兵不血刃像是是埋入兰陵肋下一寸骨头里作风,如同婴儿也有吃乳/汁的本能。其次,他在雨日里勾笔写信,会见宾客,转而截掉了云梦的一桩可观生意。执笔的时候,他感到一种细微的兴奋弥漫在指尖,那个亦步亦趋的小孩子,无人在意的继承人,他不动声色宣布自己脱离了傀儡提线,不需要舅舅牵扯,也不屑于金麟台摆布。转变的过程也伴随一种痛苦,可是痛苦的同时他也感受到一种未有的欢心,和较之自己与江澄都失去父母的感情也有雷同,走江澄走过的,背负江澄背负的,感受江澄感受的,然后,他也走到了江澄的面前去,而非是被对方摸摸脑袋,露出的是赞许孩提学会走路的目光。
距离上一次见到江澄,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光。他们的关系在潜移默化里微妙了起来,由金凌率先发起变革,江澄对此不作表态。
金宗主给江宗主看茶,他还是仍存些孩子气,哪怕他不想承认,但溢出的水珠沾红了指尖,昭示出他的心情。他打量江澄,江澄没有变化,从他记得他至今,他觉得江澄从来都是一副傲气模样,脸上表情很难,眉目深深,少有柔情。老天爷不垂怜他,总给予他很多困苦,他于是也似乎习惯了游走于灾难和失去间,不断地修补,强大。
金凌说:这是孟家前些日子送得龙井……
他看着江澄喝完,隐秘地期待江澄说些什么,对于他的作为。但是江澄放下那只镀瓷的杯,语气还是淡淡的,只掺杂着很轻很轻,难以捕捉的叹息,第一句话问的是:你现在连舅舅也不叫我了吗?
金宗主的动作止了,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他感觉自己的脸很迅速地发麻发红,这种感知一瞬间就传递给了身体,手脚,百骸。哪怕是责骂,甚至憎恨,他都做好准备了,会怀着欢迎的态度去接受这一切的。但是都没有,都不是。因此他感觉到愤怒,还有一种落空的恐惧,但是理智正深深扯住他,逼迫他,告知他,不可以露出破绽。他张张嘴巴,从前开合嘴唇轻易能吐出的两个字现在有千斤重,从他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开始,这两个字便成了一种桎梏枷锁。
江澄。
江澄愣了愣,连金凌也愣住,回头,他们一起看到魏无羡。对方就站在那里,同十三年里一样如影随形,只是病态侵袭,似乎老了很多,却仍然能在那张面皮上捕捉熠熠生辉的东西,面带轻松说:好巧啊,江澄。
金凌站在那里,表情一如既往,他心里麻木地想,为什么我和他之间不能有一个干脆的消失呢,如果魏无羡死去,他的罪孽与功绩都烟消云散了,虽然于一些人心里,死亡无法抵消伤害,但是回来却要加深伤口和带来更多的新的伤害,所以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如果我死去了,我也会不甘心吗?因有愿望未消,因果未定,前缘未了。
曾经金凌问魏无羡,你这样做,值得吗?
他很惊讶,而后意识到什么,又开始笑,笑得没心没肺的,很平常地回答:哪儿有什么值不值得。
风轻云淡又掷地有声:只有愿不愿意。
是这样的。江澄愿意,魏无羡也愿意,别的什么人愿不愿意又如何,他们就是给了,许了,负了。然后依旧能装模作样,好似前尘未有,真心又假意的说上两句话。这是昭昭青天对魏无羡的宽恕,也是对魏无羡惩罚。
兰陵的西南是云梦,云梦的西南是夷陵,夷陵往西南而去,是魏无羡与江晚吟的黄金时光。
他们十三岁时一道离家,在一日灿烂午后,江枫眠和虞紫鸢互相指责的绵长声调里,魏无羡趴在窗口,枕着藕白的臂,向不作言语的江澄提议:我们一起逃走吧。
“逃走”,这两个字真有吸引力。牵着手,他们顺着西南而去,被找回来是情理之中,但在此之前,他们心脏鼓动,步伐飘扬,目光所及之处是无限绵延的不受约束与山风呼啸。
啊——
魏无羡迎风大喊,双手张开,这使江澄的脑与心都迸发出一种流光溢彩的力量,他们的头发飞扬,阳光气息扑面,轰隆隆的晴日雨落下,带来一种耳内的微鸣,江澄受到了鼓舞,他也叫喊起来,仿佛在此刻叫出来就能永远留下来,留在这种心情的一瞬间,而后在日后无数的静谧夜中回忆这种鼓动感。
我想再和你去一趟西南。
魏无羡笑嘻嘻说,我很快就要死了,你不会这么绝情吧……
江澄很坦然,甚至有点冷漠,对于魏无羡要死亡的消息,他自己都有一点稍稍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对方死去,又回来,然后再次死去,有一点荒谬,不真实。他在一瞬间甚至分心来想,即使死去了,说不定魏无羡还会在某天活过来。
他总是不信魏无羡会死,所以十三年里他备受折磨,吃下很多的“救脑汤”。在魏无羡真正活过来以后,他也思考过魏无羡该怎样的方式死去他才可以相信。后来他在梦里遇见,遇见后醒来,醒来后恍惚,差点以为梦中是真——三月微风里对方独自立在西南方,没有呼喊,没有叫嚣,闭目不答,犹如困觉,只有自己站在他身边。他说魏无羡,魏无羡没有答应,他一伸出手来,只碰碰对方衣角,魏无羡便如泰山倾斜,一路下坠,断翅水鸟。
江澄说:真奇怪,我感觉我不是很伤心。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魏无羡讲:啊,那确实是好事……
江澄的喉咙开始发痛,这更加奇怪了,他有些不受控的说:但是我不希望你死。
他连声调都细微变化了:至少努力一点,别摆出一副已经准备好的模样,你答应我的事总是做不到,只有这个……
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头好痛,魏无羡也少见的有些无措,他张张嘴,一时间又想许诺什么,金宗主窥视到他的想法,希望他不要这样。但是他还是说:我答应你。
魏无羡真是一个卑鄙又自私的人,金凌想——我想再和你去一趟西南,我想不重要,去西南也并非是夙愿未了,真正的含义是和你。他要故技重施了,他不在乎死亡,因为他拥有永远活着的巧方。
魏无羡,现在,他的骨头不是他的,肉也不是他的。很快,他化泥化灰,再一次的经历这些,然后,活在江澄的药渣里,小腹里,心脏里,爱与恨里。
他们最终决定一起去一趟西南方。
临行前夜,魏无羡呕血,昏睡,江澄送药,在长廊看见金凌。瘦瘦高高,个子已经超过了自己,骨头纤细的同时又暗藏力量。
这是什么。他问金凌。
金凌打开手掌给他看,说,是签。
什么签?他对着这个已经琢磨不透的孩子无奈说:你要遁入空门了吗?那可不行。
金凌也笑,说,是姻缘签。
江澄定睛,上面的文字惨淡,愿为西南风。
江澄皱起眉头,想说些什么,对方却动了动,两步走过来,动作很迅速,又有些无礼,一把扣住江澄的肩膀,差点打翻了江澄手上端得苦药。江澄下意识退了一下,他却更用力气扳正对方,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糊住了自己的眼睛,江澄果然愣住,不再反抗,问,你怎么了,你怎么……
他立刻反驳:我没有——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堆积,他连江澄的脸都看不清了。我是小猫小狗吗,还是没用的小孩,他想询问江澄,可是屋里传来声响,江澄脸色变了,转身要走,步伐也乱了,快要到达房门边时,他听见有人叫他。
江澄,江澄!
金凌这样叫他。他也愕然回头,看到对方,在夜色下,明明穿得是明色的金黄,却几乎要融进夜里,五官却还是熟悉明晰的,只是异常坚定,异常固执,不像孩子,也不像大人,不是顽皮,也不是反骨,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六七岁时止不住地哽咽着说我可以保护你,又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什么?这是金凌吗?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推门而进。
魏无羡,魏无羡。
金凌听见屋里的江澄闷闷叫了两声,可魏无羡像睡着了一样,并没有回答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