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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攸
一个能够升起月亮的身体,必然驮...

一个能够升起月亮的身体,必然驮住了无数次日落。

——余秀华《荒漠》


抓住落日余晖

太好看了!我自夸

一个能够升起月亮的身体,必然驮住了无数次日落。

——余秀华《荒漠》


抓住落日余晖

太好看了!我自夸

摘纪录

摘纪录:

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鲁迅《华盖集·这个与那个》

摘纪录:

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鲁迅《华盖集·这个与那个》

摘纪录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泰戈尔《吉檀迦利》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泰戈尔《吉檀迦利》

夜零

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

——斯蒂芬·茨威格《人类群星闪耀时》

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

——斯蒂芬·茨威格《人类群星闪耀时》

流氓会武术

【南北】宇宙往事

*蒲熠星x郭文韬,文中无明显偏向,但作者是蒲郭。

*宇宙瞎想,细节切勿深究。大量bug,驾驭不了的ooc。

*2020高考狙文(一个多月过去了我还在写高考):全国二卷[携手同一世界,青年共创未来]

*名词解释——联合舰队:类似于联合zhengfu,出于不想被屏蔽的原因改成了舰队。

*阅读建议:全文2w+,降低阅读速度将有助于理解作者乱七八糟的思路。


来自地球文明的玫瑰盛放在另一个宇宙。


蒲熠星仅剩的可以称之为邻居的一家正在筹备搬走,新的定居点在土卫二背面的...

*蒲熠星x郭文韬,文中无明显偏向,但作者是蒲郭。

*宇宙瞎想,细节切勿深究。大量bug,驾驭不了的ooc。

*2020高考狙文(一个多月过去了我还在写高考):全国二卷[携手同一世界,青年共创未来]

*名词解释——联合舰队:类似于联合zhengfu,出于不想被屏蔽的原因改成了舰队。

*阅读建议:全文2w+,降低阅读速度将有助于理解作者乱七八糟的思路。

 

 

 

 

 

来自地球文明的玫瑰盛放在另一个宇宙。

 

 

 

蒲熠星仅剩的可以称之为邻居的一家正在筹备搬走,新的定居点在土卫二背面的九号太空城。

 

那是近几年热门的定居城市,资源丰饶,交通也便利,最重要的是没有隶属于联合舰队的地球驻军在每天下午十七点三十分准时到访,进入你的房子然后对你的日常动向进行详细的盘问。

 

这在五十年前是会引起民众不满的行为,但在这些年——也就是地球文明突破柯伊伯带禁制的三十年之内,原住民们已经习以为常。

 

一方面,越来越多人迁居到了太空城市群,只有极少数的三百万人至今生活在人类的这颗蓝色母星上。另一方面,这三百万人中有数量可观的极端母星主义者,有组织的暴/////力示/////威对普通的居民来说是不小的治安隐患。

 

 

“那么,明天下午见。”迷彩服的男人重新戴上帽子,对蒲熠星点头,推门离开。

 

负责这片区域的驻军对蒲熠星的例行询问总是比其他人更详细,因此耗费的时间也更多,但好在他对蒲熠星还算客气。

 

后者因为蒲熠星是唯一的技术人员,前者则因为蒲熠星也曾为联合舰队效力,但非正常退役。简而言之,他的简历有些污点。

 

送客之后,蒲熠星回到他的工作台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一批故障严重的轻军///械,催得很急,蒲熠星希望自己可以在后天之前完成。

 

门铃响得突然。

 

应该是来做临行告别的邻居一家,蒲熠星这样想。但当打开门,蒲熠星看到一个模样陌生的年轻男人,这让他感到意外。特别是当他看到这个男人穿着一身修身笔挺的蓝色军装。

 

蒲熠星戒备起来:“您好。”

 

“您好。”男人稍稍抿起嘴角,自我介绍道,“我叫郭文韬。”

 

他与蒲熠星在门口僵持了一会儿,说:“现在方便我进来坐坐吗?”

 

 

 

郭文韬以为他只是去执行一个普通的任务,就像他之前无数次驾驶飞行器穿越小行星带,偶然而不值一提。

 

但当他站在总司的办公桌前,总司把任务说明放在桌上、沉默地推给他,并用那鹰一般的眼神审视他时,他发觉自己想错了。

 

郭文韬低头与任务说明上的任务目标照片对视。来之前他已经有所耳闻,关于最近军舰上的许多传言;关于迷雾一般的桥梁项目——当它正在被进行时,它只是总舰上数百个同时进行的科学研究项目其中之一,而现在它已经被封档了四年,却越来越频繁地被提及;更关于曾经桥梁项目的负责人——蒲熠星。

 

打开任务说明之前郭文韬无边际地想,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已被停止的桥梁项目又是什么,他对这个项目做了什么以至于被“流放”回到地球。

 

“他掌握着打开宇宙的钥匙。”总司的脸如同钢铁锻造,永恒纯粹的军人坚毅,他下达命令:“你的任务是把他带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独居男人的家里乱得下不了脚,实在不适合招待除了不请自来的地球驻军之外的客人,于是他们转战广场的咖啡厅。

 

蒲熠星一向不喜欢人造咖啡的味道,他象征性地抿了一下杯沿,打算放弃迂回。

 

蒲熠星切入正题地说:“如果你找我是为了桥梁项目,”

 

这是他不太愿意提起的一个词汇,他对这个词代表的具象意义的感情实属复杂,但和舰队的“前同事”们打交道,它总是无可避免地反复被提起。

 

“它的原始数据已经删除了,而且没有备份。”

 

郭文韬对他的直白感到意外。

 

“我看过资料,之前的审查里你不止一次说过这件事,但是我对真伪不感兴趣。”郭文韬捏着咖啡杯耳拿起来,氢化植物油的气味顺着带状的白烟蜿蜒而上,蒲熠星看见他顿了顿,紧接着神色不明地放下了杯子。

 

“咳,总舰上的咖啡味道会……”郭文韬斟酌用词,“正常一些。”

 

一个拙劣的话题转移。蒲熠星心想。郭文韬的语气不够自然,像一个不太有感情的读话机器,并不明显,但捕捉它对蒲熠星来说不算困难。他甚至感觉到有趣,因为这个刚认识不超过十分钟的男人,并且虽然有可能站在对立的立场,有可能针锋相对。

 

人类的本质大抵相通,对好看且不善言辞的人更容易抱有好感,这一点人类经历再漫长、再彻底的进化都无法改变。蒲熠星在短暂的一秒内完成了对全人类审美的个人色彩概括。于是他说:“你可以不用暗示得这么辛苦。”

 

蒲熠星看见郭文韬突然更加僵硬了一点,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薛定谔的盒子打开只有两种结果,猫活着或者猫死了,郭文韬明显是后者。他的指侧轻轻在鼻梁上下摩挲,“好吧,我不擅长这个。”

 

他说:“我直接地说,总舰希望你回去,继续完成桥梁计划。”

 

蒲熠星笑起来:“你觉得我会跟你回去?”

 

郭文韬没有说话,他的瞳孔清澈,直直盯着蒲熠星,蒲熠星并不真正地想知道他的答案,所以他安静等待着蒲熠星的下文。

 

坐在桌对面的男人轻巧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终止那个项目吗?”并且是用那样决绝的方式,删除备份,毁掉原始数据,甚至自己也险些被军事法庭判刑。

 

“或许你是一个极端母星主义者。”郭文韬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太可能,如果你是的话——你现在应该在太空监狱服刑,总舰不会大发慈悲。”

 

“你一定不知道桥梁项目的具体内容。”蒲熠星断言。

 

他的家人就住在土卫二的九号太空城,而他在举目无亲的母星上度过了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四年,沉浸在机械零件的海洋中,这四年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孤僻诡异的怪人——这没什么,这年头怪人并不珍稀,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但当他提起他的本专业微观粒子学——这也是桥梁项目的雏形,他短暂地回到了六年前他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

 

但随即他的眼神里带上嘲讽:“打一个低级的比方,一只猴子握住了操控一颗恒星爆炸的按钮。猴子只知道按按钮,不知道会导致什么结果。地球文明现在就是那只猴子。”

 

蒲熠星说完突然想笑,并不因为他所做的比喻,而在于他居然愿意对他的“前同事”吐露如此之多,之前他经历过许多次审查但他只咬紧牙关重复强调他删了所有的数据,对原因只字不提,这一切的转变发生在郭文韬展示出弱势之后,蒲熠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郭文韬突然笑了,他或许天生是腼腆的人,所以他的笑看起来也是浅淡的,但蒲熠星还是从他并不明显的表情里看见几分得逞的意味。

 

蒲熠星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演了。

 

他心里暗骂:能在总舰上混的都是老阴批,长得再青涩也不能例外。

 

“你刚刚在套我的话。”蒲熠星用了陈述的语气,但这掩盖不了他的懊恼,他承认他确实有些轻敌,“堂堂总舰的上尉先生用美人计对付一个‘囚犯’。”

 

“对不起,”郭文韬诚恳道歉,“套话是我的个人行为,我对这个项目很好奇,这与任务无关。”

 

“但你还是要把我带去总舰重启桥梁。”蒲熠星想,难道他要把他敲晕了绑回去吗。他没有把这个玩笑说出口,他怕给郭文韬提供思路。

 

“对。”郭文韬结账以示歉意,他站起身把椅子复原,说,“今天先到这里,我会再来找你的。”

 

他走到咖啡厅的门口,一只手已经推开了门,却又突然回过头来,对蒲熠星说:“差点忘了跟你说,好久不见。”

 

他迈步离开,门沿着门轴小幅度摇晃,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响。

 

咖啡凉了,蒲熠星仍在思考这一句“好久不见”。

 

当他第一眼看见郭文韬时,他确实对他的五官感到一点微弱的熟悉,他以为只是错觉。但是现在,这份熟悉在他脑海里转过一圈,终于在一个遥远细微的角落里沉淀下来。

 

“有请优秀毕业生,蒲熠星,和——”

 

“郭文韬。”

 

蒲熠星记起来了,他们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蓝星联合培养计划。

 

这个计划的主要目的是为联合舰队在太空领域筛选军事和科技人才,六年前蒲熠星从蓝星计划毕业进入联合舰队,那是在告别典礼上,他们作为那一届唯二的优秀学员代表,在台上匆匆看见过对方一眼。

 

但蒲熠星从郭文韬的语气里察觉出端倪,他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起,他觉得他和郭文韬应不止那一次联系。

 

蒲熠星回他的家,在路上与驻军的办公车擦肩而过,转过街角,对面仅剩的那户人家门口已经被驻军贴上封条。

 

天已经黑了,蒲熠星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把窗台上的玫瑰搬进室内。那是货真价实的花,这个年代真花并不常见,人们更爱仿生电子植物,没有真花那么娇贵,而且开得更好。

 

蒲熠星显然没有很多时间打理花草,他能做的是天亮把它搬出阳台晒太阳,入夜后再搬进卧室,偶尔浇水。所以在几年前的某一个夏日,那盆玫瑰在阳光中壮烈地枯萎,风干成坚固而不会轻易腐烂的样子,蒲熠星仍然每天把它搬进搬出,不过已经不用浇水,工作轻松了一些。

 

睡前蒲熠星照例看了眼他的玫瑰,朦胧的黑暗里他只看到干枯的剪影,他想起它曾经娇艳欲滴的模样,又突然想到什么,蒲熠星思维一顿,但随即一笑。

 

怎么可能呢。蓝星计划每年为联合舰队输送超过一千个毕业生,所以概率学上的概率低于千分之一。

 

严谨的科学工作者从不相信巧合。

 

 

 

半夜防空警报突然响起。

 

蒲熠星从它刚发出第一个音节就醒了,他睁开眼睛,在一片昏暗中看见一个人影,半蹲在床的左侧,手里拿着一团看不清什么的东西,欲行不轨之事。

 

蒲熠星措不及防地被来了一个贴脸杀,顿时寒毛直竖,他反应极快,拉过身边的被子扑向那个漆黑的人影,但对方的反应力甚至更强,向后退一步躲开了,他似乎想跑,但是不熟悉地形撞到了背后蒲熠星的工作台,蒲熠星趁机冲上去,黑暗中不知道是谁撞到了灯的开关。

 

啪!

 

灯亮起后,蒲熠星看见了一张不久前他刚见过的脸。

 

“抱歉,我说过,会再来找你。”郭文韬有些狼狈,显然突然响起的警报破坏了他的计划。

 

他妈的居然真的想把他整晕了绑回去,总舰阴批诚不我欺,蒲熠星没想到他和郭文韬在想法上达成了惊人的默契。

 

郭文韬该不会善罢甘休,蒲熠星也在想怎么反抗,他们像两个捕猎者警惕地展开对峙。但剧烈的爆炸声紧随着防空警报而来,猛然间大地开始震颤,隐约看到房屋以外火光冲天,蒲熠星和郭文韬对视一眼,在沉默中签订下不成文的停战条约。

 

“走这边,翻窗户出去。”蒲熠星率先带路,郭文韬紧随其后,翻出窗,他们不约而同往火光亮起的地方跑。

 

是城市中央的广场,蒲熠星家横穿两条街就能到。在这里没有高大建筑,低空中的轰击炮非常显眼,持续运转轰炸下巨大的火球。

 

广场中央插着蓝绿色的旗帜,在烈焰中飘扬。防空警报和爆炸声太过刺耳,蒲熠星不得不提高音量:“是母星主义组织的抗议活动!”

 

尽管如此蒲熠星仍然感觉到诧异,他见到更多的母星主义者表达对联合政府新决策不满的方式是游行,极少数具有暴力倾向的危险分子会使用热兵器——但还算小打小闹,而现在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轰击炮已经进入到军械的范畴,如果反抗者有这个意愿的话,他们可以摧毁广场后面的驻军办公大楼。

 

很多的人从附近的楼里跑出来,向外奔逃躲避,蒲熠星和郭文韬拨开人群往亮的地方走,驻军的飞行器和悬浮车都停在外围,不久前刚有一辆悬浮车试图冲进广场袭击中央的极端母星主义者,被轰击炮发出的高温火球蒸发成金属的气态。

 

广场周围遍地都是碎石和废墟,蒲熠星被郭文韬拉住,郭文韬说:“我听到这里有人声。”他们在广场附近搜索起来,不多时,蒲熠星听到郭文韬喊他:“这里!”

 

蒲熠星穿过浓烟,看到郭文韬半蹲半跪在地上,断壁残垣之间,一个女孩躺在缝隙里,她的腿被卡在两块合金板之间。蒲熠星和郭文韬合力把合金板向上扛,到合适的高度后郭文韬猛地撤手把女孩拽出来。合金板落回地上,得救的女孩终于呜呜呜地哭起来。

 

轰击炮的轰隆声突然停下,人们的头顶响起滋滋的声音,他们抬起头,看见城市上空的广播系统泛起蓝光,一个苍老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

 

“亲爱的地球同胞们,我代表母星主义组织向今夜的你们传达真挚的问候。很抱歉,今晚我们使用了暴力的手段促使地球驻军做出城市广播使用权的让步,但暴力并不是我们的本意,母星主义组织存在的意义在于阻止冒进的联合舰队向宇宙深处发起错误的冲锋,同时也心系伟大而悠远的地球文明能否稳定生息。当地球文明受到生存的威胁时,组织有权利与义务向联合舰队提出质疑。

 

“三天前,对联合舰队进行长期监视的组织成员向我们汇报了联合舰队最新的宇宙学研究成果——我们很遗憾地得知,《宇宙闭合论》的假说已经得到证明,这表示地球文明终将迎来不可逆转的毁灭,在宇宙的新阶段将会有能量形式从无序转化为有序的新生物代替人类。

 

“在联合舰队有意封锁消息的情况下,关于文明尽头的真相至今不为人所知。我们认为,地球文明应当在清醒的理智下走向终结,人类有权知晓自己的结局。在此,母星主义组织通过广播的方式代失职的联合舰队向诸位同胞宣告此事,广播结束之后,我们将上传相关证据,也希望联合舰队能为后续研究建立透明的公众监督体系,公开《宇宙闭合论》证明的具体细节及多项数据。

 

“敬我们共同的母亲,敬归宿。”

 

广播停止一段时间之后,蒲熠星终于听到人群的骚乱。他们刚刚救出的女孩已经停止了哭泣,茫然问:“宇宙闭合论是什么?地球文明怎么会毁灭呢?”

 

蒲熠星回头看郭文韬,他从他的眼睛里只感受到一种平静的情绪,郭文韬说:“本来应该要你回到总舰才和你说这件事。”

 

那女孩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打转,突然揪住郭文韬的裤腿,急切地问他:“他们说的是假的对不对!我们一定不会死的对吗!”

 

郭文韬再次蹲下身,握住女孩的手腕让她松开自己,没有任何安慰的成分,他只说:“对不起。”

 

驻军的车辆和飞行器呼啸着赶到了,母星主义者们早已无影无踪,只留下那巨大的轰击炮坠落在广场中央。

 

这城市又恢复平静,统一规制的纯白色圆柱体居民楼和五颜六色的集装箱改造成的房屋,错综复杂的轨道和随处可见的磁悬浮基站,火焰灼烧着街头的先锋艺术,驻军高分贝的鸣笛声,消防的水像大雨落下来,浓烟滚滚,所有一切透露出凌乱且极具色觉冲击力的诡异美感。

 

而人们的心头绝无法平静下来。

 

蒲熠星翻上自家的屋顶,郭文韬在屋顶上等他,他们的头顶是浩瀚星海。

 

“从哪里开始说呢,我对宇宙闭合论的证明有点感兴趣。”蒲熠星语气平常。

 

宇宙闭合论是几个时代以前的宇宙学研究者——那时叫做天文学家提出的假说,表明了宇宙演化后期的三种结局之一——宇宙不可能进行永无止境地膨胀,当膨胀的扩张力无法与万有引力抗衡,宇宙的膨胀就趋于停止,从而开始与暴胀相反的坍缩,最后回归宇宙的原始状态——奇点。

 

由此假说可以得出:当宇宙处于膨胀状态时,能量的运动规律是由有序变为无序,在这个阶段所出现的生物通过把有序性高的物质摄入转化为无序性高的能量散发以维持生命活动。而当膨胀向转变为坍缩向,热力学箭头颠倒,能量由无序变为有序。此时,在宇宙膨胀阶段所出现的生物将因为不符合坍缩阶段的热力学定律而灭亡。

 

他们被宣告了不定时的死期,但蒲熠星并不觉得十分难以接受,人固有一死,而能够体现生命宽度的唯有知识的传递。

 

“他们通过观测距离地球一百光年左右的星体红移得到很多组数据,与五十年前的数据做了对比,最后推导出一条公式。”郭文韬挠了挠头,“纯演算的东西,你别问我了。”

 

蒲熠星点点头,具体的数据和运算确实不该是郭文韬能够接触到的,“那突变点呢?”

 

支持宇宙闭合论的科学工作者们认为宇宙的慢滚暴胀是坍缩的前兆,也就是说,当这一刻宇宙仍在加速膨胀,但坍缩有可能就发生在下一秒。

 

“时间只能作为变量加入这条公式,求出来的结果是无数个解。完全未知的,坍缩可能发生在两百年之后,也可能是明天。”郭文韬说,“题外话,我觉得你的关注点有些奇怪。”

 

蒲熠星忍不住笑了:“怎么了,我们都要死了我还不能多关注一些数学问题吗?”他搭上郭文韬的肩膀,“我跟你讲个故事,是一本几个世纪前的科幻小说——高度文明的外星人到访地球,科学家们询问他们未解的科学难题,外星人同意了,但是他们说为了不影响地球文明正常的探索进程,所有问过问题并得到解答的人必须马上去死,因此一大批科学家就怀抱着真理从容赴死了。*

 

“你看,他们宁愿为了真理去死,而我只不过是想在死前多了解一点知识。”蒲熠星说,他突然感觉到和郭文韬靠得太近,以至于忘记了接下来他想要问什么,他看着郭文韬古井无波的侧脸,发现这人似乎确实从没有过什么大幅度的情绪起伏,他光明正大发问,“而且要是这么说的话,你也让我奇怪,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平静得像个假人,好像宇宙坍缩唯独你不用死似的。”

 

郭文韬低着眼睛抿起嘴角,“我对存在的形式不太敏感,人死亡后组成他的所有物质依然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他抬起头仰望天空,“宇宙很美,如果组成我的那些物质能代替我在未知的宇宙里,那很好。”

 

蒲熠星突然感到一阵晃神,下意识跟着郭文韬的视线抬头看向天空,一片完整的星空下,数以千万亿的发光体,其中有些光走过数亿年才到达太阳系,在此刻进入他们的晶状体。那么广袤,那么美,那么多的未知,而地球文明的步伐那么小,那么慢。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生命在于探索,如果我终结于探索未知的旅程中,那是我死得其所。”

 

蒲熠星不由得开始走神,他被郭文韬偶然的一句话挑进了另一句话里,继而想起了他的另一段回忆。

 

 

 

“Eazin,实战测试你又没有通过吗?”

 

蒲熠星走进模拟仓里就看见荧光的屏幕投像上这样一行字,蓝星联合培养计划要求所有学员把太空实战列为必修,即使蒲熠星这个微观粒子学专业的纯种理科生也不能例外。

 

蒲熠星今天心情不大好,原因正在于实战测试,此刻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你又知道了?”他的模拟仓把他的语言转化为文字发送,包括他语气里的问号。

 

“你登录系统的时间太晚,合理怀疑是被训练官加了训。”

 

蒲熠星严肃问:“Stefan,之前练的时候你是不是给我放水了?”

 

新的对话框很久都没有出现,沉默代表默认,蒲熠星忍不住说了一句脏话,模拟仓非常如实地将那句低俗的脏话传递给对方。

 

“对不起。”对方说。

 

三个字的道歉或许表达不出什么歉意,但加上句号好像就会好很多,蒲熠星只看见文字,但好像也能想象到另一端的Stefan低着眉眼道歉的样子。

 

和Stefan的相遇原是一场意外。

 

蓝星联合培养计划给每位学员配备一台太空模拟仓,用于模拟实战训练和太空生活适应,它配备了智能计算机,因此也可以进行简单的信息检索。模拟仓系统需要定期更新,有一回系统更新,蒲熠星突发奇想把自己刚做的小人工智能输入进自己系统的后台,他想,如果成功的话,他的模拟仓将获得简单思考以及对话的能力。

 

更新完成后,蒲熠星迫不及待开启了模拟仓,他看到一个新的荧光小图标,这代表他的程序通过了安全检测,没有被系统判定为病毒删除。然而,下一秒——

 

蒲熠星的眼前亮起一句文字:“嗯?系统更新的新功能就是聊天框吗?”

 

他的程序没有给他带来一个可以思考对话的人工智能,却误打误撞连通了他与另一个模拟仓。简而言之,单机变联网。

 

“你好,我是Eazin。”蒲熠星并不常用英文名,这一定程度上能起到保护隐私的作用,他简单地跟对方说明了一下情况,并希望对方帮他保密,篡改系统代码的行为可能会让他受到处分。

 

“你可以叫我Stefan。”对方说,“你很有意思。”

 

蒲熠星把这句话理解为对他的夸赞。

 

Stefan是太空安全专业的学员,不同于其他学术性强的专业,这个专业纯粹为培养太空军而设——进攻、防御、摧毁可能威胁地球文明的小行星、探索柯伊伯带以外的银河系。

 

他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段时间,蒲熠星也旁敲侧击地问了许多他身边的同学,发现他们的模拟仓都没有出现异常。

 

蒲熠星把这件事告诉Stefan,“这很神奇,不是吗。”蒲熠星没有期望能够得到Stefan的回应,植入程序之后的模拟仓几乎是没有隐私的,说任何的话都会被完整呈现在对方的屏幕里,相较于蒲熠星偶尔的自言自语,Stefan是真正意义上的寡言,而文字掩盖了说话人绝大部分的语气,导致蒲熠星一度认为Stefan多么的“冷酷无情”。

 

后来他们就经常一起进行模拟实战训练,顺便聊天。是的,当漫长的夜晚长时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无论对方多么沉默你们也会开始聊天的。而聊天内容令人无语,每日见闻无甚可聊,蒲熠星谈数学假说和微观研究成果,Stefan说他第七十八次地月往返所见所闻。牛头不对马嘴,谁也听不懂谁。

 

蒲熠星承认,尽管如此,当他与Stefan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时,他的心情愉悦且安宁。

 

但今晚除外。

 

Stefan似乎感觉到一句“对不起”诚意不足,他解释道:“快要实战测试那几天,我怕打击你的自信心,所以没有尽全力。”

 

蒲熠星也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他太过担心最终的实战考核不过关,因为只要他最终的综合成绩是A+,他就可以在毕业后顺利进入总舰组建自己的研究项目,那是他筹备了几年的项目——类束粒子*高速自旋运动与强相互作用。而如果他有哪一门测评不合格,那就不好说了。

 

“抱歉,”蒲熠星低声反省自己,“是我有些心急。”

 

Stefan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只问:“训练来吗?”

 

“来,”蒲熠星一字一顿,“不要放水。”

 

蒲熠星打开模拟训练,与人体密度相近的营养液从各个开孔涌进模拟仓将他淹没其中,他感觉到失重和眩晕。蒲熠星猛地睁开眼睛,自己正驾驶恒星际飞行器,而眼前是漫无边际的宇宙星河。

 

半小时之后,营养液汹涌褪去,连粘连在衣角的最后那一点儿都毫不留恋,人类的身体重新回归干燥。蒲熠星踉跄一下,险些在模拟仓里吐了出来。

 

Stefan的文字里吐露出关切:“你还好吧?”

 

蒲熠星调整了一下身体状态,很难控制自己不咬牙切齿:“谢谢你Stefan,我第一次体会到晕飞船是什么感觉。”他想到之前一起训练时的体验,理智地认为那应当被称之为泄洪。

 

随即蒲熠星又想到什么,匆忙问:“这该不会你还在放水吧?我接受不了的。”

 

Stefan回答得也很迅速,可见其为辩驳之真挚:“没有,我全力以赴了!”

 

蒲熠星看着对话框里的感叹号,十分好奇Stefan是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以至于系统不得不将句号替换成为一个生动形象的感叹号。

 

其实蒲熠星有时会想,冷淡理智的Stefan或许是人工智能的骗局,他所设计的程序为完成对话的自洽性给自己捏造了一个“意外被联机的同学”身份,而实际上,蓝星计划并没有任何一个叫做“Stefan”的学员,话少,就读宇宙安全专业,实战测试几乎拿到满分。

 

蒲熠星尽可能谨慎地规避有可能涉及隐私的话题,他有些害怕这个假设成真——爱上自己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那是非常荒谬的一件事情——是的,蒲熠星很早之前就察觉到自己对Stefan带有几分颜色的好感,那并不意外,作为身心发育健全的成年人,两个人天长日久地相互倾诉和了解,气氛融洽,而隔着神秘的一层纱。很难不被吸引。

 

蒲熠星在训练留下的眩晕中将思绪越推越远,突然看到又一阵荧光闪烁,Stefan的新消息——

 

“Eazin,怎么不说话了?”

 

 

 

 

 

“蒲熠星,你怎么突然不说话?”

 

蒲熠星从尘封的回忆中惊醒,猛地侧过头,跌进郭文韬疑惑而剔透得如一汪湖水的瞳孔中去。

 

“抱歉,刚刚走神了。”蒲熠星匆忙回神,“说到哪了?”

 

郭文韬突然有些退怯,他鲜少感觉到这样的情绪,让他短暂地动摇了一瞬。

 

“宇宙坍缩可能发生在两百年之后,也可能就是明天。蒲熠星,这就是总舰要让你重启桥梁项目的原因。”郭文韬闭上眼睛,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因为你几乎成功证明了宇宙多样性,不是宇宙内在的多样性,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多个宇宙共同存在,即使我们所处的宇宙即将坍缩,地球文明不一定会灭亡。”

 

多个宇宙共同存在——一个足以撼动地球文明发展的发现。

 

四年前,几乎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学术新人居然在自己的微观粒子研究项目中证明了多宇宙的存在。而事实证明真理常常在偶然中被发现,蒲熠星大概率上不是天才,但他有绝无仅有的好运气。

 

《类束粒子高速自旋运动与强相互作用》,这个项目曾经很不引人注目,但在那之后它被联合舰队更名作“桥梁”,联合舰队上层等待蒲熠星正式发表论文,这个发现注定要轰动世界。

 

但他们没有等到论文的发表,只等到蒲熠星销除了桥梁项目的关键数据,并宣布终止项目。因为知道桥梁项目的终究是极少数人,所以最终这在学术界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风波,蒲熠星经过联合舰队长达两个月的审查后被遣返地球,一些人的心中仍然保存着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疑问也存在于看到任务档案的郭文韬心中。

 

答案或许就如蒲熠星所说,地球文明正如学步的孩童,冒然开启多宇宙之间的大门绝非好事。郭文韬想,他有些理解四年前的蒲熠星了,这个发现可能是当时他的荣誉,也有可能是未来某一天囚禁在他身上最沉重的枷锁。

 

这正是让郭文韬感到退怯的原因。

 

此刻,他不得不站在全世界所有求救者的立场上向他呼救,这让郭文韬感觉自己像是高举火把站在道德的高地参与绑架的千军万马之一。

 

“我明白的,宇宙坍缩,我不自己去他们也得把我绑过去。”蒲熠星点点头,吐出的话语压得郭文韬愧疚得抬不起头来,但他的话随即拐了个弯,“你有你承担的职责,而我也有我应尽的责任,我只是突然发现不能再逃避了。所以你完全没有必要自责,你明白吗?”

 

他呼出一口气,“不过在离开地球之前,你得让我先回去收拾点东西。”

 

 

 

 

 

“对了,Stefan,毕业收拾东西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个程序删掉。”

 

毕业在即,蒲熠星和Stefan不得不各自准备删除模拟仓里的联网程序,以防模拟仓被回收后检查发现异常。

 

经过和Stefan的私下加训,蒲熠星的实战考核总算顺利上岸,不过他依旧每天晚上躺在模拟仓里和Stefan说话,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我想以后不能和你说话,可能会有些不适应。”

 

“太安逸的生活会让人发福,Eazin。”

 

蒲熠星断定Stefan话里有话是在酸他。因为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考核,眼下只要在准备科研项目的同时安心等待毕业。而Stefan,宇宙安全专业的毕业考核项目多得令人发指,据Stefan所说,他现在仍然抱着作业在模拟仓里生啃。

 

蒲熠星得意地哼哼两声,继而心血来潮地问他:“Stefan,毕业之后你准备往哪个方向去?”

 

蒲熠星一边问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这是一个多么没话找话的问题,简直是纯情男大学生标准问句,甚至蒲熠星之前读大学时都已经不会再问这样没有营养的问题。

 

Stefan言简意赅:“进太空军。”

 

蒲熠星突然意识到这样聊天可能会影响Stefan啃书,索性彻底闭嘴。他在心里想,Stefan确实应该进太空军,实战考核满分——这样的成绩不进太空军实在有些可惜,正当他想到这,Stefan的新消息恰好出现——

 

“不是因为考核成绩。”

 

蒲熠星一愣:“巧了,我正这么想。你是长我脑子里了吗Stefan?”

 

“滚。”

 

蒲熠星不再开玩笑了,安静下来听Stefan述说他的向往。

 

“我对宇宙有一种有点复杂的感情,Eazin。一方面,我对宇宙的恐惧来自于未知,正因为对未知的恐惧,我不顾一切地去了解和知道。另一方面,人类来自于未知,最终也将融入不可知当中。这像是一个庞大的归宿,我又感觉是很亲切的。

 

“Eazin,我不太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有点矛盾,我很难剖析我自己,以前我想找到未知的答案,但那太大了,所以现在我只想找到我自己的答案。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生命在于探索,如果我终结于探索未知的旅程中,那么我也算死得其所,对吗。”

 

蒲熠星没有说话,只有一种隐晦的疯狂和撕扯感,在Stefan的描述中,蒲熠星看见一个坚定的可知论实践者和忠诚的不可知论信徒的杂糅体,两种思想保持岌岌可危的平衡,沉寂在Stefan冷静平和的表象下。

 

蒲熠星不太明白Stefan的“我自己的答案”是什么,但他朦胧地觉得那应该是一个有些沉重的东西。蒲熠星几乎要隔着网络感受到Stefan骨子里的偏执,从来没有一刻蒲熠星如此坚信另一端的Stefan不是人工智能的玩笑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冲动地想要验证。

 

蒲熠星说:“Stefan,毕业典礼那天,等毕业典礼结束,礼堂背后第三根路灯下,见一面吗?”他的声音在发抖,值得高兴的是系统没有办法把他的紧张一并传递给对方。

 

过了很久之后,久到蒲熠星以为Stefan用沉默拒绝了他,他终于看到Stefan的回复。

 

“好。”

 

蒲熠星陷入了长达几天的焦虑。他的焦虑在毕业典礼当天到达顶峰,并且不可避免地陷入自我怀疑当中。

 

但是突如其来的警报声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不定时的空袭演练,就连开到一半被打断的毕业典礼都没法再开下去。

 

等蒲熠星从演练任务中脱身已经是晚上了,之前的焦虑紧张被任务的疲惫磨得精光,只迟钝地感到有些失落。但当蒲熠星独自迈步走向礼堂,他的心脏又开始加速跳动。

 

蒲熠星一路上给见面要说的话打草稿,他想他应该要向Stefan表达一下他对他的好感,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对方。不过还有更大的可能性是蒲熠星会扑空,因为原计划变动太大,而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各自删除了模拟仓里的联网程序。甚至于,如果Stefan真的是蒲熠星所创建的人工智能,当昨晚他按下删除的那一刻——蒲熠星一阵心悸。

 

蒲熠星就怀着这个巨大的忐忑去赴约。

 

礼堂的背面空无一人。

 

蒲熠星突然觉得夜晚有些凉。他忍不住想打喷嚏。

 

虽然来时的路上蒲熠星已经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他仍然不死心地往那第三根路灯下走。

 

当他走近,他看到,一束艳红的玫瑰安静地躺在路灯下的长椅上。

 

一瞬间,蒲熠星之前脑子里所有的问题都得到解答——Stefan是否真实存在、他会不会赴这个错乱的约、他能不能接受蒲熠星对他的喜爱。

 

玫瑰像无数次他们聊天时句尾划上的句号。

 

一场迂回的告白。

 

 

 

 

 

郭文韬来到总舰上的桥梁项目研究所,惊奇地发现三个月前他见到的蒲熠星那盆干枯的玫瑰居然发出了新芽。

 

他还记得当时蒲熠星说要回去收拾东西,紧接着抱出一盆干枯的玫瑰,说,走吧。

 

郭文韬有些欣慰地拿起花盆旁边的水壶给玫瑰嫩芽浇水。蒲熠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早上刚浇过,你万一别给它淹死。”

 

郭文韬悻悻地停了手。

 

蒲熠星从他身边走过,走到他前头又停下来,转过身回看郭文韬。

 

“咳,”蒲熠星做作地清了清嗓子,“热烈庆祝桥梁项目迎来第一位见证者,欢迎您光临我所。”

 

郭文韬跟着蒲熠星走进他的研究室,问他:“新成果?”

 

“先看旧的。”蒲熠星在前面介绍道,“这是我们从夸克中分离得到的类束粒子,实时图像放大了十的十七次方倍。”

 

郭文韬眼前的仪器上呈现出一颗沙砾大小的小球,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细丝吊着,正重复做着摆锤运动。

 

蒲熠星说:“像这样保存类束粒子很不容易,因为它非常不稳定,能量高、易衰变。正常状态下它做难以捕捉的高度运动,这也是之前人们一直没能击穿夸克的原因。

 

“之前我在做类束粒子自旋实验的时候,偶然失误让它产生了反向超速自旋,当它的反向自旋速度达到某一个精确的值——”蒲熠星开始操作仪器,“你仔细看。”

 

沙砾般的小球逐渐停止摆动并剧烈地颤动起来,很快,小球周围泛起一圈致密的黑色,那圈黑色不断愈合缩小又被类束粒子的颤动割裂扩大,像一颗不断跳动的黑色的心脏,诡异的生命感。

 

“让类束粒子产生这种突变的值精确到小数点后十几位,这是当时误打误撞发现的。也是为什么删除核心数据之后总舰没有办法复刻桥梁项目,范围太广了,这串数据唯一的备份只在我脑子里。

 

“后来我们对类束粒子突变时产生的这圈黑色物质进行研究,惊讶地发现这一小片黑色里所蕴含的广袤超乎我们的想象。接着我们对它进行了有序度测试,它的有序度是我们所在的宇宙的六倍还多,于是我们意识到,这片黑色后面是我们之外的另一个空间,我们可以称它为新的宇宙。

 

“类束粒子,构成物质的最小单元,也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它割开了空间的缝隙。”

 

在这颗黑色心脏的跳动之间,确确实实地蕴含着澎湃的能量,尽管真实的它小得肉眼不可见,但它背后是另一片浩瀚的深渊。

 

郭文韬疑惑道:“但是,类束粒子大小的桥梁?”一个纳米级别的通道,总不能把地球文明也分割成纳米级别的大小送往新的宇宙。

 

“空间缝隙可以被扩大——这就是我们这几个月的新成果了,当我们有足够多足够密集的稳定的类束粒子,它们割开的各个小的裂缝就会连接在一起,变成一个大的裂缝。”蒲熠星话锋一转,“但是,我们能构建的缝隙最大也只允许一艘中型恒星际飞行器通过,这是极限,维持它所需要的能量非常恐怖,半个小时就可以烧光一个火星。

 

“所以我们换了一种思路,打开一个直径在十的负八次方米以上的缝隙,把另外一个宇宙的能量吸取过来,制造一场大爆炸。”郭文韬发觉蒲熠星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他很快明白了蒲熠星的意思,利用宇宙之外的力量在宇宙以内制造一场爆炸,相当于用外力打破了宇宙的能量守恒,宇宙扩张力与万有引力之间的规则就会被改变,这样一来,宇宙将由闭合变为开放,坍缩将不再发生,取而代之的是宇宙将永不休止地进行膨胀,星体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远,地球文明所处在的这个宇宙将越来越稀薄,能量形式由有序变为无序再变为更无序,地球文明的生命将永远符合宇宙的热力学定律。

 

一个简单粗暴,但又妙绝的拯救计划。

 

但郭文韬敏锐地感觉到蒲熠星情绪上的不正常,“蒲熠星,你在顾虑什么吗?”

 

他们并排走着,蒲熠星不说话,郭文韬安静地待在他左边。蒲熠星或许正在组织语言,他不急于得到他的回应。直到他们走到露台上。

 

联合舰队的总舰位于地球与火星之间,与地球同步围绕太阳公转,这里没有大气层,因此抬头就可以看见太阳系的这一小片星空。

 

“问你一个问题,宇宙中文明诞生的概率是多大?”蒲熠星不再看头顶上的星光点点,转头问郭文韬。

 

所有人都知道生命产生的条件极其苛刻。但尽管假设恒星与围绕着它的行星出现最原始生命的概率为一百亿分之一,这个数字也远远小于宇宙中恒星的数量,也就是说,“文明诞生的概率无限接近于1。”郭文韬答。

 

“这就是我的顾虑。”蒲熠星说,“反作用力。不光我们的宇宙受到影响,被抽取能量的那个宇宙他们的引力平衡也会被破坏。如果计划成功,我们的宇宙持续膨胀,另外的宇宙必然加速坍缩。”

 

这代表人类的自救将建立在另一个宇宙和它的文明的灭亡上。

 

郭文韬一时失语。

 

蒲熠星无奈道:“我知道我不应该,但我确实为了那个遥远的文明失眠一段时间了。”

 

“算了,先不提这个,我还有个事情跟你说……”蒲熠星摇摇头,想把郭文韬拉回研究所,但郭文韬先他一步拉住了蒲熠星——

 

“等等,你……现在不忙吧,先跟我去个地方。”

 

 

 

 

 

飞行器穿越大气层,窗外远处的地面越来越近,逐渐回归地球引力的怀抱。

 

蒲熠星走出舱门,久违的地面空气灌进鼻腔,他使劲踩了踩脚下的地面。眼前是一栋巨大的灰色方形建筑,墙体平整单调,唯一的点缀是大门口栏杆上随风摇曳的“地球博物馆”。

 

“这段时间我经常来这里,我觉得你也该来看看。”郭文韬步伐如风, 飞快地越过蒲熠星而去,又发觉蒲熠星还停留在原地,掉个头回来拉蒲熠星的小臂,“走。”

 

“诶!”蒲熠星给他拽得几乎向前飞去,肉体比灵魂更快一步,眼前一黑就跟着郭文韬走进了这栋建筑。

 

起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四十亿年之前一个具有自我复制能力的分子。火山、闪电与辐射使简单化合物之间发生化学反应,有机物出现了。

 

接着,DNA代替了复制子,存在于地球上最原始的异养细胞中。生命开始了足迹,细菌、古菌和最古老的真核生物在光秃的地球上度过漫长的岁月,多细胞体的出现使生命的演化加快步伐,远古的深海中生机盎然。

 

真菌和植物分别在十亿和七亿年前殖民陆地,地表覆盖上绿色,爬虫类进化为恐龙,最早的哺乳类动物在利刃般的牙齿之间艰难求生,直到六千三百万年前,灵长类动物共同的祖先出现。

 

大约六百万年前,类人猿开始直立行走。十六万年前,地球上最激烈的进化发生在智人大脑神经元之间,人类成为地球生态上的优势物种,文明开始诞生,短短的一万年之间,文字、计算、蒸汽动力、电能,人类尝试离开地球、离开太阳系,迈出人类在银河系的第一步。

 

光影飞快地在蒲熠星的眼前略过。

 

之后是一段完全漆黑的通道,像是博物馆还未修缮完成的区域。通道长得离谱,只有微弱的灯光打亮通往出口的道路。

 

“这里是还没有被记录的未来。”郭文韬说,“不久之后,多宇宙共同存在的证明就会被记录在这里,替代这些黑色的墙面。新宇宙进入地球文明的视野,从此就不再是两条平行线,你不能当自己是另一个文明的旁观者。”

 

就像DNA代替复制子,古菌被挤压到狭小艰恶的生存环境,恐龙咬死其他脊椎动物成为霸主,哺乳动物又取而代之,最终类人猿从灵长类动物中脱颖而出,得到了最得天独厚的进化。生命的演化规律亘古不变,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当生命圈跨越宇宙,物竞天择在不同的生命文明之间依然适用,落后的被毁灭,而好的走得更远。

 

站在这样的角度上,达尔文亦是一名杰出的宇宙学家。

 

蒲熠星沉声答:“我明白了。”

 

他们缓步向前走去,文明的过往与未来在黑暗的走廊之中缓慢沉淀。“有时候来这里走走,就会想通一些事情。”郭文韬说,“蒲熠星,接下来我可能要去执行下一个任务,所以暂时不能再去你的研究所了。”

 

蒲熠星笑起来,似乎突然明白了郭文韬着急带他来这里的原因,“怎么,你怕我心理出问题?”

 

郭文韬低下了眼睛。走廊的尽头有光,悠悠的风吹拂进来,他们并肩走出走廊,原来这栋灰色建筑的背面是一片低矮的山谷。阳光洒落,万物生长,一片盛大的玫瑰田野。

 

一只蝴蝶停在蒲熠星的手指上,是这个电子时代少有的温柔触感,“这里让我想起了毕业的时候,礼堂背后第三根路灯下我捡到过一朵无人认领的玫瑰花。”

 

郭文韬伸手触碰低矮的灌丛,沾染了花瓣上冰凉的露珠,闻言一笑:“把玫瑰放在那里的人,他一定知道了它能被他心里想的那个人捡到。”

 

蝴蝶轻飘飘地飞走了,蒲熠星在松软的泥土里捡到几颗掉落的玫瑰果,果皮里包被着玫瑰的种子,如果把它种下,几个月后就会盛开新的美丽。但他只是把种子放在自己的手心。如果爱能被具象化,蒲熠星宁愿把这一刻凝固进琥珀。

 

 

 

 

 

蒲熠星跟随人群走进联合舰队大会堂。

 

这是一个巨大圆环形状的会议厅,绝对极简主义的流畅的纯白色,主席台位于圆环向内凸起的一片方形露台上,座位逐层向下贴合环形的斜壁,而会议厅底部的地面被空置出来,同顶部一样被安装上透明的非晶态合金,向上或者向下看都能看见会议厅外部蔚蓝的星海,仿佛宇宙以柱状的形态从大会堂的中间贯通而过,宇宙包裹着人们,而人们也包围住了宇宙。

 

入场时人群中仍有低语的声音,但当所有人都落座之后,场馆内鸦雀无声——这是地球文明生死存亡的决定性会议,每个人心中饱含着肃穆。

 

联合舰队总司站在主席台前,坚毅的脸庞如同钢铁,而鬓边已有几缕银白。他环顾会场后说:“联合舰队第一届多宇宙安全防御会议现在开始。”

 

一旁他的秘书长随即上前向人们点头致意:“首先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桥梁计划。”

 

他按下手中的按钮,大厅中央升起了巨大的全息影像。

 

类束粒子,新宇宙,能量守恒,制造爆炸……

 

蒲熠星无法专注于听秘书长说话,因为这个项目正是脱胎于桥梁项目,而他本人也旁听了整个桥梁计划的制定。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这个计划。

 

蒲熠星开始不太明显地开始四下打量,他的眼前略过一张熟悉的脸——郭文韬就坐在距离他几十米远的斜对面,低着眼睛,轻抿着嘴,安静地听秘书长的讲解。蒲熠星这才想起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到郭文韬了,如郭文韬自己所说的,他有新的任务要去完成,而蒲熠星也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只一眨眼的功夫,两个月光阴飞逝而去。

 

郭文韬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后天训练得到的敏锐,很快捕捉到蒲熠星停留在他身上过久的目光,他看向蒲熠星这边,微张开嘴,用口型跟蒲熠星打了个招呼。

 

直到大会堂中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蒲熠星终于回过神来。

 

这是多宇宙的发现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发表,许多人神情激动。在秘书长宣布进入提问时间后,会馆内立即喧闹起来。

 

几轮问答过后,话筒传递到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手里,他苍老的手颤抖着,声音却异常坚定,“我想提一个问题。请问桥梁计划的制定者们,这个计划成功的概率能达到百分之百吗?”

 

他的声量不大,却让全场重新安静下来。创世纪的新发现短暂地麻痹了人们的头脑,所有人终于又被横在眼前的生存威胁所笼罩。

 

桥梁计划的总制定人是一个外表朴实的中年人,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答道:“从理论上分析,这个计划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即使把宇宙中的不可控因素列入考虑,成功率也高达96%。”

 

老者的声音沉缓:“也就是说,地球文明依旧有4%的概率毁灭,我理解得对吗。”他是宇宙安全理事会的会长,联合舰队的上一任总司,当他沉下脸,人们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威严。中年人在他的眼神下说不出话来。

 

老者接着说道:“我们的太阳系相比于直径930亿光年的宇宙,不过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那样渺小,在座的各位都清楚,违背宇宙规律的行为无异于蚂蚁撼树,即使我们的研究者如何努力,无论我们的计划如何周密,都不可能万无一失,对吗?”

 

没有人说话,连现任的总司也只是在主席台上沉默地看着老者缓慢地站起身,走向大会堂的中央。

 

“人类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们不能去赌那4%不会发生,如果——如果终究无法逃脱宇宙坍缩的命运,人类的生命可以死去,但我们必须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我们的文明活下来。

 

“在此,宇宙安全理事会有这样一个提议——在桥梁计划进行的同时,利用一艘小型的恒星际飞行器承载我们的文明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记录传送到另一个宇宙;倘若我们的宇宙逃脱不了坍缩的命运,则证明我们所拿走的能量不足以撼动宇宙的规律,另外的这个宇宙将维持现状,记录着地球文明的飞船将成为最后的火种流浪在陌生的宇宙空间,直到亿万年之后被其他的文明捕获,他们将知道在遥远的宇宙之外曾经有这样一个文明,而我们的文明也将重见天日——我称呼此为火种计划,它将是我们4%的希望和文明100%的保障。”

 

老者站定在金属玻璃的中央,从所有人的视角看,他仿佛双脚悬空,直直地钉在了宇宙的中心。他如同滔天巨浪中最沉着的舵手,壮烈的死亡从他口中淡然吐出,新时代的诺亚方舟,在死去之后迎来新生。

 

“女士们、先生们,看在宇宙安全理事会为拯救地球文明伤透脑筋的份儿上,请原谅我打断了这场会议。因为时间匆忙,宇宙安全理事会在未经联合政府授权的情况下制订了火种计划,但在会前我们已经取得联合舰队总司及常任理事们的同意,如果在接下来的投票环节中少于五分之四的与会者认为这个计划可行,火种计划将被放弃。而如果赞成票超过五分之四,那么火种计划将作为桥梁计划的planB与之一同进行。”

 

秘书长握着麦克风发言:“下面,我们进行投票表决。”

 

举手表决的时长是半分钟。但不少人仍在犹疑,这其中也包括蒲熠星。

 

要知道,从地球诞生的那一刻开始计算直到现在,生命的故事甚至已经比地球本身的质量更为厚重,就算只记录与人类文明最息息相关的内容,也不得不包含超过几亿字的前言与长达六七千年时间长度的影像信息,即使利用现阶段最大容量的信息储存器来保存这些信息,初步估计也需耗费起码几十亿吨的硅基芯片……

 

等等,那并不是最大容量的信息储存器。

 

蒲熠星突然捕捉到一点什么,他的脑海中飞快闪过许多内容,让他在下一个瞬间猛然明白了这个火种计划究竟是要做什么。

 

那真是一个彻底残忍的计划。但也的确最有效率。

 

他不自觉地望向郭文韬,郭文韬恰好正看向他的眼睛。

 

蒲熠星不曾细想过两个月前郭文韬说可能要去执行的新任务是什么,但此刻郭文韬看他的目光给了他确切的答案。他的心脏猛然间向宇宙深处无限地坠落下去。

 

蒲熠星心想,如果这也是你想要去做的。

 

他在表决结束前的最后一秒举起了手。

 

 

 

 

 

计划执行的日期不断临近,倒计时终于归零。

 

蒲熠星找到了即将登上飞行器的郭文韬,把他从之前捡到的那几颗玫瑰果里剖出来的种子塞进郭文韬掌心。

 

郭文韬看了一眼掌心,开玩笑似的问他:“临别礼物?”

 

蒲熠星含糊地说:“注意安全。”

 

他们简单地拥抱了一下,几乎只是贴住了皮肤下一秒又分开,轻飘飘的,但蒲熠星感觉到心在狂跳,他一句“再见”滚到喉咙口又咽回去。

 

郭文韬走上飞行器,隔着厚重的金属门跟蒲熠星挥了挥手。

 

蒲熠星负责的任务是维持“桥梁”的通畅,他和他的同事们登上另一艘飞行器,将到太阳系边缘指定的位置开始工作。

 

飞行器上有一个巨大的监控台,现在摆满了实验设备。每个人都有相应的位置,处在他隔壁的是一个带眼镜的年轻人,大概是刚从蓝星计划毕业不久,和蒲熠星见到面首先进行了一个郑重而有力的握手。

 

“您好!很高兴能与您共事!希望我们接下来配合顺利!”

 

青年无疑是个话唠。在到达预定位置的途中,他的话几乎没有停过,蒲熠星忍不住提醒他:“其实,深呼吸也可以缓解紧张情绪。”

 

青年哽了一下,挠头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只是……一想到我们所做的是干预宇宙进程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太激动了!你知道吗,从小我就有这个梦想……”

 

蒲熠星沉默地转回了头。

 

当飞行器就位,青年总算安静下来,这时无论是谁心里都会有几分紧张,因为即使所有的步骤都已经演练过数遍,但就在这一刻人类正式开始扭转自己的未来,太阳系所有的眼睛都在聚焦这里,所有跳动的心脏都被一同揪起。

 

中央广播系统传来总司的声音:“桥梁计划,现在正式启动。”

 

数字的跳动应声而起,飞行器上听不见人声,所有人投入进了自己的工作。设置在距离飞行器大概一百公里之外的类束粒子开始剧烈的颤动然后泛起纯粹的黑色,黑色连成一片,一个稳定的宇宙间通道顺利搭建。

 

与此同时另一艘飞船操纵起巨大的能量泵,它针尖大小的一端缓慢地与“桥梁”对接,而另一端圆口的直径长达二十米。对接成功后,源源不断的能量由另一个宇宙流淌过来,发亮的能量团在能量泵的大口汇聚起来,它起先很小,但很快开始稳定膨胀。能量太大,以至于越来越亮,几乎变成了耀眼的纯白色。

 

能量泵的工作效率惊人,十五分钟后,泵取能量的目标已经达到,能量泵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主动断开“桥梁”,此时蒲熠星他们的任务也基本完成,他们把操作台的数据调回普通值,类束粒子重新稳定下来,黑色散去,空间愈合。

 

那能量团已经汇聚相当于0.1个恒星的能量,它表面的超高温使得联合舰队不得不更加远离它,亮度惊人以至于在这种距离下肉眼已经无法进行正常观测。

 

此时如果站在地球上进行观测,即使现在是白天,人们也能看见一颗闪耀的星星悬挂在天空中。能量泵给了这个能量团最后的推力,它将被这一股推力推动以光速离开太阳系,飞出奥尔特星云。人类将度过这样一段时光——每当抬头就能看见这颗极度耀眼的星星,无论白天或者黑夜,直到它在银河系中撞击行星发生爆炸,爆炸产生的巨大尘埃云可能会给地球生命的生活带来一定程度上的不便。

 

而同时,爆炸和它所产生的涟漪效应将改变宇宙的引力平衡,坍缩将永远不可能发生。此时此刻,无数的人们目睹着承载人类96%希望的新宇宙能量团离我们而去,见证地球文明史上最浓墨重彩的这一笔。

 

母星地球和太空城里的人们涌上街道,齐聚在一起为人类的劫后余生欢呼庆贺。

 

而联合舰队上依旧一片肃静——地球文明的自救并不到此为止。

 

火种计划的存在是不能被民众得知的。

 

当他们喜悦、沸腾,而最前端的工作者紧锣密鼓地进行计划的剩余百分之五十。

 

更大的一群类束粒子随着加速台的启动又开始猛烈地颤动,那撕裂空间的黑色再一次汹涌而来,霎那间已经撕开一个巨大的裂口。

 

保存了地球文明关键内容的“火种号”飞行器以三分之一光速从冥王星的背面向“桥梁”飞速前进。

 

然而巨大的空间裂口突然间产生剧烈的磁暴,几艘飞行器都出现不同程度的颠簸,不得不将舰队与“桥梁”的距离进一步拉大。

 

磁暴仍在持续,火种号继续向着裂口全速前进,显示屏的人们都不由得为它捏一把汗。

 

蒲熠星身边的青年突然低叫一声:“不行!必须暂停计划!这种强度的磁场紊乱,火种号的自动飞行和导航系统都会失灵的!”

 

“不会的。”蒲熠星死死盯着自己的显示屏,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完全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火种号不是自动飞行,驾驶它前往新宇宙的是整个舰队最优秀的飞行员之一,我相信他。”

 

“什么?”青年明显呆愣了一瞬,“里面有人?这怎么可……”

 

他说话间火种号已经进入到磁暴的干扰范围,在小幅度的振动之后,想象中可怕的事故并没有发生,火种号依旧平稳地行驶在预定轨道上。

 

连蒲熠星也在心底里暗自松了口气。

 

青年却一下子激动起来:“天呐!我明白了!天才的计划!世界上容量最大、保存时间最长的信息存储器——只需要一立方厘米就足够储存全世界所有的信息,就是人类的DNA啊!”

 

从地球上第一个生命开始进行第一次新陈代谢,DNA就开始了书写。时至今日,地球文明的每一次变迁、每一条生命的曾经和本能都深深烙印在了我们的基因里。

 

把一个人类送往新的宇宙,这才是最好的保存地球文明的方法。

 

即使蒲熠星深知这计划的完美,亦抵挡不住心头的空落。

 

蒲熠星的显示屏突然跳出一个方框,像是曾经在蓝星计划他模拟仓里的对话框,写着他的名字,像有人正在呼唤他——“蒲熠星。”

 

蒲熠星惊疑不定之时,又弹出一个方框:“Eazin.”

 

蒲熠星暗骂一声草,他的脏字刚说出口,他的显示器如实地将他的话上传到了方框之中。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蒲熠星感觉像是真实地回到了模拟仓内和Stefan聊天的日子。

 

“郭文韬?”

 

按照蒲熠星所预估的,郭文韬此刻应该正驾驶着火种号向裂口前进。

 

“这是理事会答应我的,在最后的时刻让我选择一个人告别。”

 

蒲熠星用仅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然后你选了我。”陈述句式,他心里突然有些甜蜜又有些苦涩,想听见郭文韬的声音,想看见他的脸,却只能看见他的文字。但他没有把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郭文韬说,“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Stefan的?”

 

他问:“是不是两个月前去博物馆那次?”

 

蒲熠星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但他随即意识到郭文韬也看不见他,“不是,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晚上,你说到你向往的宇宙深处时你的眼睛,眼睛骗不了人的,我就知道大概是你了。”他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又问,“那你呢,你什么时候知道了我是Eazin?”

 

郭文韬沉默了一会儿,“毕业后不久,我去查了模拟仓档案。”他解释道,“体谅一下,我得知道我的玫瑰送给了一个真实的人,不是虚拟的程序。”

 

“你他妈作弊。”蒲熠星少见地说了一句脏话,“我发现你今天话多了一些。”

 

“新宇宙没人跟我说话了,现在说多赚多。”郭文韬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反正蒲熠星没笑出来。相互无言一小段时间之后,郭文韬又说:“我感觉我永远瞒不过你,这次也一样,你看我的眼神都在告诉我你知道我做了这样的选择,去新宇宙。”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从我还只认识Stefan的时候,当你跟我说你要去寻找那个答案,”蒲熠星说,“只是我当时以为你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迷失在宇宙的深处,我没有想到你的心更大,会选择前往完全未知的新宇宙。这就是你想要找到的关于你自己的答案吗?”

 

“或许是吧。”火种号距离裂口越来越近,郭文韬不再说话。蒲熠星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图像,他的呼吸几乎就要停止。

 

在最后一秒,新的来自郭文韬的消息出现在了显示屏上——“蒲熠星,谢谢你送我的玫瑰种子,我会永远保存它们的。”

 

巨大的图像上,火种号飞快地冲进漆黑的深渊,刹那间被浓重的黑色所吞没。残留下推进燃料泄出的荧光,迟钝地勾勒出火种号的轮廓,又弥散于真空的宇宙。

 

火种号带着4%生的希望在另外一个宇宙成为地球文明的高塔。

 

而郭文韬像高悬于天空的河水,终于落回了苍凉的河床。

 

 

 

 

 

当飞行器回归到总舰上,蒲熠星刚下到地面上就被人群团团围住,记者们把话筒递到蒲熠星嘴边,问他对桥梁计划的感触云云。联合舰队上层的看法是对的,当多宇宙的发现被公之于众,蒲熠星确实声名大噪。但蒲熠星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回答他们的问题,他的注意力被广场中央大屏幕上报道新闻的话语吸引了过去——

 

“……随着桥梁计划的成功,宇宙的坍缩已经被逆转,构成所有个体的粒子绝无可能重新回到体积为零的奇点。相反,构成我们每一个人的粒子终将随着宇宙的永恒膨胀而被越拉越远,当告别之后,曾经构成我们的那些粒子就再无可能相逢。从今天开始,人类真正踏上了永别的时代。”

 

 

 

 

 

 

 

 

Eazin:

to stefan,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并不因客观存在的物理因素比如长相、身材或是性别而相互吸引。所以当我们所隔无法跨越的物理距离时,我也不觉得离你遥远。

新宇宙和我们的星海一样美吗?你还记不记得我那盆枯萎得像干草一样的玫瑰,今天它开花了。你的玫瑰种子呢?希望它也能开得十分好看。这样你看着它,就能想起那天在山谷里,露珠的温度、蝴蝶的触感,花香,微风,阳光。

还有我停留在你身上的目光。

 

 

END.

 


*蒲熠星提及的“几个世纪前的科幻小说”:《朝闻道》刘慈欣

*类束粒子:瞎扯出来的比夸克更小一级的粒子。全文大部分内容都在瞎掰,中学生朋友们请认准物理化学课本。

 

写在最后:

之前好像也说过,其实我写文章很不喜欢在结尾加上自己的话,因为我始终认为每个人眼睛里看到的故事是不一样的,即使我是作者,我也没有必要把自己对于故事的解读强加给读者。

但是这篇文让我很有写点东西放在末尾的冲动,因为在写的过程中我又体会到很久以前第一次在公共平台上写作时的那种忐忑——而这种忐忑主要是出于不自信。坦诚说,起码以我个人的认知水平来看,宇宙往事作为一篇同人文是不够合格的:感情线云里雾里;人物动机一笔带过,或者只在很前的篇幅里出现过;节奏也是一团乱麻。最重要的是通篇物理相关的叙xia述bai并不适合同人一贯的快节奏阅读,所以如果有读者坚持看到了最后但没看懂这个故事,首先感谢你的阅读其次没关系这绝对是我笔力不足的缘故。

说回文章本身。故事的主线是人类对宇宙规律的抗争,非典型末日题材。我有意描述的是秩序,秩序是人类面临死亡时的体面,但这种体面使得主线中的感情部分一直处在一个很克制的状态,以至于最终也没能跳脱出来,这是我写作的局限。

实际上我所认为的感情线在蒲郭毕业时留下的那朵玫瑰花就划上了句号,之后的重逢则弥补了这段感情的遗憾,让他们能够不再留恋地做出重大的选择——蒲熠星选择重启桥梁项目,郭文韬选择远赴未知的宇宙进行没有终点的旅行。

最终人类改变宇宙规律成功与否我选择了留白,而蒲郭两个人的结局已经确定在绝不可能重逢的永别。我个人始终认为永别是一种极度的浪漫,当我们随着宇宙的膨胀而逐渐远离,每一次告别将变得有意义。这对我来说无法用一个简单的BE来概括。

从去年第一次听了唐汉霄的歌,我就有写太空题材的念头,之后开始接触硬科幻,啃了一些小说,还把一开始看不下去闲置了好几年的时间简史翻出来读,才有了一点接触科幻写作的勇气。

实际上这个故事的脑洞诞生在几个月之前,当时写了一部分却找不到感觉于是就搁置下来。直到上个月和几位老师一起玩高考狙文,我又觉得这个故事真的很合主题,这才下定决心把它写出来。

第一次做科幻类型的尝试,结果并不算十分满意,有一些bug,缺少了对内容节奏的把握,写的过程也很艰难,而我也预感到了文章发送后或许会得不到反馈,但无论如何,创作和尝试本身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啦。

 

最后的最后感谢你耐心看完了我的废话XD

 

苏合

【元与均棋】晚婚

※全文1w+,如果可以,耐心看完吧


※本期BGM:李宗盛 - 晚婚,山丘


※老窦是李宗盛大哥的外号

讲道理,我要评论,排face!!!



  “我没怎么谈过恋爱,你不能嫌弃我。”徐均朔说。


  郑棋元听见他的话,于是笑得更大声,眼角跟着扬起几条细纹,“我四十岁,很老了,你也不能嫌弃我。”


  他低下头,声音柔和平静,“均朔,不用怕,将爱人与被爱都当做一件小事情。”


  长沙冬日的深夜,郑棋元笑着拥抱自己迟来的爱人,低头亲了亲他翘起的发梢。


1....

※全文1w+,如果可以,耐心看完吧


※本期BGM:李宗盛 - 晚婚,山丘


※老窦是李宗盛大哥的外号

讲道理,我要评论,排face!!!



  “我没怎么谈过恋爱,你不能嫌弃我。”徐均朔说。


  郑棋元听见他的话,于是笑得更大声,眼角跟着扬起几条细纹,“我四十岁,很老了,你也不能嫌弃我。”


  他低下头,声音柔和平静,“均朔,不用怕,将爱人与被爱都当做一件小事情。”


  长沙冬日的深夜,郑棋元笑着拥抱自己迟来的爱人,低头亲了亲他翘起的发梢。



1.

  与郑棋元异地的第二年,徐均朔觉得他们的感情要走到尽头了。


  他很苦涩地拨通了龚子棋的电话,在孤独寂寥的深夜开了一瓶红酒,深沉地叹气,“我觉得我跟郑棋元完了。”


  龚子棋在后台忙着排练,闻言只回了一句,“哦。”


  好敷衍,太敷衍了,敷衍得徐均朔放下酒杯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讲道理?没了?”


  龚子棋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自顾自的幻想,“你先表个白再扯完不完吧,单方面暗恋不算恋爱,别老活在梦里。”


  “……你不觉得我们俩很暧昧吗?”被从头到脚嘲讽了一遍,徐均朔倒也不生气,依旧执著地要为自己寻求个无人认证的名分。


  电话那头的杂声兀然大了起来,有人催着龚子棋赶紧上台,他急匆匆应了声好,对这边等待答案的人丢下一句。


  “别傻了,暧昧不能当饭吃。”


  通话断线,徐均朔窝在沙发上长久地发呆,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手机,他很认真回想龚子棋那句话,毫无内涵却一针见血,就像这个人一样。


  不是暗指龚子棋无内涵,别多想。他在心底并无诚意地替自己开脱,忍俊不禁,索性又点开手机,拨通另一个人的电话,干脆利落地摆出同样的开场白。


  “我觉得我跟郑棋元完了。”


  深更半夜被吵醒叫起来解决感情问题的王敏辉比龚子棋更莫名其妙,浓重的睡意还未散去,迷迷糊糊中问了句,“扯什么犊子,你啥时候表白过?”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阵盲音,王敏辉愣了,虚眯着看了眼通话界面,低声骂道,“操。徐均朔你有病。”


  挂了电话的人又恢复到发呆的状态,红酒搁在透明玻璃桌上,醇厚的深红打着旋在杯底上方徘徊,始终不肯安然降落,好像一片无法尘埃落定的心事。



  为什么不表白呢。


  两年前节目结束的那个夏日,他返回上海继续上课,闲暇时叫了几个同学出来撸串,凌晨一两点,他们做贼一般游荡在上音附近人气最旺的小吃街,挑了一家夹在拐角缝隙里的烧烤摊。


  龚子棋把袖子挽上肩膀,露出两条紧实的胳膊,边忙着往滋滋冒油的烤五花肉上撒辣椒面,一边无情地嗤笑着回答王敏辉的问题。


  “因为他怂。”


  两人对视一眼,三秒后齐齐仰头大笑,王敏辉笑得脸红脖子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知道是辣的还是太过激动。


  徐均朔没懂这有什么好笑的,在闹成一团的年轻人中他带着一脸格格不入的认真,很严肃地问,“我怂吗,你们真觉得我这是怂?”


  “不是怂?”龚子棋冷笑一声,顺手将啃的精光的竹签丢进塑料桌下的垃圾桶,“那你觉得是什么?”


  反问的语气很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徐均朔歪身坐在蓝色小板凳上,没有插科打诨地一手拍掉龚子棋新拿的羊肉卷,也没有笑骂一句“你出大问题”。他仰头盯着上海望不见星星的夜空,愣神了很久,才极轻的叹了口气。


  “表白没那么容易,是要负责任的……你们俩属猪的啊?能不能给我剩点?”


  小塑料桌上狼藉一片,从荤到素全部洗劫一空,装竹签子的垃圾桶挤得满满当当。龚子棋在解决最后一串骨肉相连,王敏辉半闭着眼瘫在凳子上打饱嗝。徐均朔抢到盘子里无人问津的烤韭菜,一边啃一边安慰自己,多多吃素身体健康,郑棋元不也老吃素吗。


  他握住竹签的手忽然微微一顿。


  这个人的名字这么随意地出现在脑海里,同剩下的烤韭菜和碳烤鸡心一起被提起,自然而然的有些不像话。


  怎么连一点喜欢的仪式感都没有,他忍不住想发笑,又后知后觉似乎无意识的日常渗透最可怕。


  真正相处不过三个月,哪儿那么容易被渗透,又不是海绵。咬着烤串的少年人当机立断打消这点矫情念头,那人的名字却像个碰不得的开关,一解了锁就来势汹汹,势必将所有思绪占满。


  靠,不公平。


  徐均朔很委屈,一颗心真的像块浸透鲜榨柠檬汁的海绵,酸涩又软涨。


  太不公平了,明明郑棋元走的时候也一句话都没说,他为什么要在上海凌晨某个不知名烧烤铺饱受内心折磨,悔恨不早点开口。


  当时郑棋元提着个大行李箱来每个人的房间,一个个告别,他拿着爱的号码牌等在末尾,私心要做与他最后离别的人,没想到郑棋元走到他跟前,同往常一样与他抱了抱,安抚小朋友般揉揉他的脑袋,笑着说,“我走了,均朔以后要继续努力,我很喜欢你,加油。”


  徐均朔浑身僵硬的被他拥抱着,心彻底凉了半截。


  中文真他妈是种神奇的语言,明明一模一样的排列组合,“我喜欢你”是稳重深情的告白,加了个“很”好似爱意该更浓烈,却硬生生将成年人间的俗套爱情转成了哄小孩儿的温馨睡前童话故事。


  于是他也学着对面人的平静,很做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诚恳道,“谢谢棋元哥,以后有机会一起演剧。”


  表面淡定冷静,心里郁闷得牙齿痒痒。


  毫无仪式感,徐均朔恨恨想到,够不上他原本策划的告别一丝一毫宏大。


  他想郑棋元真是个聪明人,早就猜测到他暗地里编排好的剧情,连一点给他展示自己豁达洒脱的机会都不留,直接掐断少年人试图营造出的体面。


  偏偏郑棋元的告别,本身就是最体面。


  上海的凌晨依旧车水马龙,小吃街吵吵闹闹,到处是冗杂的烟火气,烤摊下的炭火将熄未熄,斜斜升起的白烟顺着风飘进他眼睛里,刺得眼泪直流。徐均朔狠狠磨了磨牙,烤韭菜不用使这么大力嚼,他只是装模作样给自己堵塞的心口找个渠道引流。


  王敏辉打盹打到一半忽然惊醒,见他泪流满面不禁目瞪口呆,手忙脚乱地给他递纸,嘴上不停念叨,不就失个恋吗,小问题小问题,下回别找圈哥攻略难度这么高的。


  他试图沉住气,告诉自己不与沙雕计较,终究还是没忍住,骂了句你给我滚,顺带狠狠踹了一脚旁边吃到满嘴流油的龚子棋。


  

2.

  要说恋爱经历为零,那倒也不算。


  徐均朔谈过女朋友,虽然早是八百年前的事,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经验。与每对普通大学小情侣没有什么不同,手牵手逛林荫道,压马路看演唱会,他清晨七点半等在女生宿舍楼下送早餐,姑娘也天天提着书包去图书馆帮他占位置。


  很平淡,很快乐,青涩而简单的恋情是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能会心一笑的存在。


  反正后面是为什么分手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在某个日落西山的黄昏,或是晚自习后静默缄言的深夜,姑娘比他更直接决绝,通知分手时跟医生下发病危通知书一般果断。


  徐均朔其实有点难过,他不懂怎样同实实在在喜欢过的人告别,不挽留好似太薄情,挽留了又显得太虚假。


  于是愣了几秒钟后,他说行吧,直视着对面女孩的眼睛,诚恳认真道,希望你将来的男朋友比我帅。


  “废话。”姑娘甩了他一个白眼,很酷很帅地转头就走。留下徐均朔立在原地,疑惑地寻思着自己这算不算被甩了。


  这个问题他琢磨了很久都没有得到答案,不过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确实没有再谈恋爱。太忙了,每每有人问起,他总用这个借口搪塞过去。


  确实太忙了,忙到王敏辉吐槽他要为上音的学院建设捐躯。班长,学生会,辩论队,单单拎一样出来都够让人累到脚不沾地,他却天天赶场子般三点一线地穿梭,时不时还参加点校外活动,替学校撑个场子。


  偶尔也会疲惫,就找个地方安静地坐一坐,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想,大概只是好奇,好奇是射手座的天性。什么都想尝试,什么也不愿放手,最后将自己充涨得满满当当,像一只光鲜亮丽的氢气球,某些时刻却一戳就破。


  龚子棋在大二那年去参加了个节目,回来后聚了几个狐朋狗友又溜到烧烤摊撸串,龚子棋戴了个黑口罩,说自己现在是半个公众人物,要注意形象。


  他侧身拿了串烤羊肉串,说,你再恶心我我就把你的黑历史打包发网上。


  龚子棋闭嘴不说话了,沉默地打开一听啤酒,忽然道,“我觉得那个节目挺有意思的。主要是遇到的人都有意思。”


  他低头翻着快烧焦的鱿鱼串,一言不发。


  节目组再次发来邀请已是半年后,他参加了面试,没什么悬念地入选,于是二零一九年的夏天,他提着一个行李箱,单枪匹马杀去了长沙。


  拎包入住酒店的第一天,他看见隔壁床上躺着的老男人正拿着手机视频通话笑得一脸慈爱,抬眼看见有人进来,跟他笑着打招呼,说你好,我是刘岩,叫我岩哥就行。


  徐均朔腿一软,差点跟着没扶稳的行李箱一起倒地上,他撑着玄关处的鞋柜,故作镇静道,岩哥你好,久仰大名。


  不错,他在心里为自己发了个“整挺好”的表情包,不卑不亢,既尊敬前辈又不显得太狗腿。


  放了行李正要出去吃饭,刘岩放下手机说,“一起吧。”于是他俩一道出了门,撞上隔壁健身回来的男人,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脖子上随意搭着条白毛巾,侧着身子在刷房卡。


  耐不住那张脸实在太惹眼,徐均朔下意识瞥了一眼,视线霎时间顿住,挪也挪不动。不是吧,他在心里嚎了一声,安慰自己说一定看错了,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下一秒,他听见刘岩熟稔地与那人打了个招呼,“棋元啊,你这天天锻炼,也太拼了。”


  郑棋元闻声扭头,看见是他们,笑着应道,“老了,再不锻炼就唱不动了。”


  是真的郑棋元。


  徐均朔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落下泪来。


  二十二岁的徐均朔算是一个很成功的追星男孩,听过李宗盛的演唱会,看过RNG的现场比赛,与李健在摄影棚里合唱过,跟郑棋元一起上过节目,虽然对方有极大可能性不认识他。


  后来想起,他告诉郑棋元,“我当时见到你,真的很激动,但不是特殊的激动,你懂吗?”


  是追星成功后的快乐,是见到大前辈的窃喜,是回学校后能跟同学们张牙舞爪地炫耀,但这种兴奋不会比一次考试拿了年级第一来或是团队赛拿了MVP来得更持久。


  徐均朔明白人生的苦难是很多的,所以一直很用心珍藏至今为止遇见的每一份美好,如同蜜蜂酿蜜般放置在内心深处的木盒中,等待将来必要时,从中汲取一丝甜味。


  再次遇见郑棋元时这点转瞬即逝的火花与热情,甚至不会被搁置在他的藏宝盒里。


  可他无法解释自己落泪的冲动,因为郑棋元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你知道吗,当时你跟岩哥下楼的时候同手同脚了。”


  徐均朔张口欲言,认命地发现无从反驳。


  旁边站着愁眉苦脸的胡超政,对着编曲老师要求的歌词律动性一筹莫展。


  “要有恋爱的感觉,你们这是恋爱指南,是要欲拒还迎,互诉衷肠的。”尚雯婕观看了彩排后,站在一旁给他们提建议,顺带夸奖一把标准教学素材,“郑老师就特别到位,你们看他的眼神,动作,是能把人吸进去的。”


  “棋元哥有经验啊。”胡超政无可奈何地叹气,试图与徐均朔交换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眼神,却发现他没有朝这边看,脸上虽然笑着,表情却淡淡,好似神游天外。


  郑棋元连连摆手,边笑边说,你们别拿我当靶子,我无辜的很。几个人互相调侃,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挑了无人说话的空隙,郑棋元转头望过来,眼神温柔平和。


  “均朔谈过恋爱吗?”他问,语气带着长辈八卦小年轻感情生活的明显笑意。


  徐均朔心里忽然涌上汹涌澎湃的酸涩,更深的恶意是藏在心酸下的暗礁,他对上那双眼睛,忽然有股很强烈的念头,想要让这艘平静航行的大船,触礁沉海。


  “谈过。”他回答,“很早了,大一大二的时候谈的。棋元哥你呢?”


  最后半个问句是故意加的,他想兔子急了也要咬人,逼到这关口,怎么能不展现一下自己的满不在乎与洒脱。


  郑棋元收回视线,仰头认真思考了会儿,然后无奈地摇头,“年轻时候的事儿了,都快忘了。”


  尚雯婕补刀道,“忘了谈过多少场了。”两个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哈哈大笑,将这个话题无声揭过。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徐均朔在此刻切身体会,他尝试跟着一起笑,但嘴角僵硬着不听使唤,于是只尴尬地皮笑肉不笑。


  他忽然厌恶起当下这种成年人闲聊氛围,到处充斥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心照不宣,而这本该是他最擅长的领域。许多老师夸过他是个情商高性子又稳重的后辈,这样的年轻人没有谁会不喜欢,脑子灵会说话,距离分寸拿捏的刚刚到位,气氛得当时又进退有度的得寸进尺。


  这等本事归功于他多年来有意识的自我锻炼,某种程度甚至称得上是种天赋。


  此时此刻他站在两个真正的成年人旁边,被他们用阅历与成熟建立起的小世界隔绝在外,绝望地发现原来在真实流淌过的岁月面前,任何天赋都是如此渺小且不值一提。


  两年后的徐均朔仍难以形容那时如海水没顶般的难过与不甘。


  或许是第一次,他感受到自己与平易近人的前辈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以如此令人难堪的姿态,横跨在少年人的心头。



3.

  凌晨两点,徐均朔从窝在沙发上改成窝在床上。玻璃桌上的红酒一口没碰,安静地立在昏黄微蒙的灯光下,像一支含苞待放,花瓣将展未展的红玫瑰。


  他在思考要不要打今晚第三个电话。


  如果说这是一个注定失眠的夜晚,那么从凌晨两点到六点起床还有四个小时,他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比如说,打一个电话,听见某个人的声音。


  郑棋元,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还是没有拨出那串电话号码,安静地将手机放在枕头边上,抱着怀里的卡比兽,伸手从床头柜上取下来一本书。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顺着上次压在内页的书签,他翻开下一页,看到这次将读的诗的序号。


  Sonnet 73。


  第七十三首,在莎翁上百首巧妙绝伦的十四行诗中,实在算不上是温柔的一首。


  他低垂着眼,手指顺着一个个英文字母缓缓挪动,嘴里跟着默念出声,南方男孩自带软糯的腔调,念起悲剧也像是在读情书,在上海凌晨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In me thou see'st the glowing of such fire

  That on the ashes of his youth doth lie, 

  As the death-bed whereon it must expire

  Consumed with that which it was nourish'd by. 

  This thou perceivest, which makes thy love more strong, 

  To love that well which thou must leave ere long.


  手指停在最后一行的上方,他顿住眼神,翻页去看译文。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夜很静,窗外似乎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落在屋檐的瓦砖上,敲出起起落落的音节与鼓点。他在雨声中垂头默想,思绪停驻,久久萦绕在诗的末尾而不肯退去。


  原来爱不是火焰,而是余烬,是黄叶与瑟缩的枯枝,是鸟儿在荒废的歌坛上吟唱,是暮霭沉沉,和徐徐消退的夕阳。


  徐均朔合上书,忽然觉得筋疲力竭,理解这样类式的爱似乎耗掉他大半力气,于是将头斜斜搁在背后的靠枕上,闭上眼睛。


  奇了怪了,是深夜让人容易情绪失控,拐几个弯都能联想到并不相关的人身上去。


  他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弯了弯嘴角,翘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弧度。



  他想起自己其实从来不爱规规矩矩叫前辈的名字。


  徐均朔自认是个很会看脸色的人,也乐意试探每个人的社交距离,练歌时一旦开始无聊,他就开始调节气氛般没大没小,故意将“棋元哥,郑老师”一类的称呼通通换成“郑迪”,说你既然有曾用名,人生从此就一分两半了。


  郑棋元也不恼,只故作自艾自怜地擦泪,感叹道,“我怎么活了这么久,既感动又难过。”


  他当时被这句看似调侃却别有深意的话震住了,下意识要回你三八二十四,老的到哪儿去,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成了另一番意思。


  “是啊,你好老。”他笑嘻嘻地趴在郑棋元肩膀上,语气飞扬,“别再长了,等等我吧。”


  这算得上是相当直球的暧昧,几乎就要越过禁区的黄线,郑棋元任由他搂着自己脖颈,眼神落在手里的歌稿上,手指微微打着节拍,他笑着说,年轻好啊,时间就是资本,爱错了人可以回头,失败了可以翻盘。


  徐均朔从背后搂住他的手僵硬一瞬。


  一身白衬衫的男人立在钢琴旁,左手随意插着兜,眼尾往下划出温和的弧度,站姿挺拔如一棵顶天立地的橡树,而他顶着冻冰勺子也消不去的黑眼圈,驼着背扒在他身上,滑稽搞笑得像一只熬了通宵的树袋熊。


  树袋熊好奇地观察橡树遮天蔽日的暗绿枝盖,却在本该郁郁葱葱的芽端窥见一缕秋黄。


  徐均朔低下眼,看见郑棋元笑起来时眼角勾勒出的几条眼尾纹,大家一向都夸他年轻,从来没有人注意过时间究竟怎样给人留下痕迹,在默不作声的地方刻下一笔一划。


  既是在提醒自己,又在警告他人。


  他忽然格外想哭,那是种无法压抑的情绪,就像第一次察觉到岁月原来真实存在时那般不甘。他可以接受郑棋元长他十六岁这样无法企及的差距,却在明白原来他的强大要付出更大代价时,难过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不动声色地踮起脚,轻轻吻上那道岁月的纹路。


  没有停留很久,只是蜻蜓点水般掠过两三秒,他顿了一下,头略往后靠,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郑棋元依然在笑,他低垂了头,望着钢琴上黑白相间的琴键,无可奈何地摇头,语气轻柔。


  “你啊。”


  他向来温柔,只是这次的温柔似乎带了点别样情绪,徐均朔不知作何解释,又怕自作多情。他不知是否单单靠一个踮起脚尖的吻就足以让自己闯进年长者的心,更不知道如果真的冲破那道心防,又该如何收场。


  怎样爱上一个秋天,珍藏他的落叶,又怎样搂起一捧寒灰,再重新燃起温柔冰冷的余烬。


  他还太年轻,没有时间去学。



  二零一九年的夏天,他的前女友成功考取国外知名导师的研究生,带着一群人的艳羡踏上了去往百老汇的飞机。


  他思来想去,还是干巴巴的发过去几个字,“恭喜恭喜。”


  发完后这事就忘在一边,以至于晚上排练完累的跟狗似的回房间后,掏出手机点开一看,看见微信通知里她的名字列在上方,愣了一愣。


  她说,“谢谢你从前的照顾。我以前很难形容你对我的感情是什么,太虚无缥缈了,说了又怕矫情。现在想来,你只是很短暂地爱了我一下。”


  徐均朔在看见最后一行字时,浑身如过电般僵硬。


  他终于感到慌张,他不知道什么叫短暂的爱,更贴切地说这算不算不负责任。


  他比郑棋元更怕自己不爱他。


  可他才二十二岁,本就是个注定无法给出承诺的年纪,他应该与志趣相投的同龄人相知相爱,一同携手试图闯过重重难关,无论最后白头偕老还是一拍两散,都是谁也不亏欠。


  怎么就偏偏爱上郑棋元。


  他很有些绝望。阅历与健康的脱节,返璞归真和故作成熟的差距。他倒是被宁愿郑棋元率先抛弃,无尽的爱与痛苦都留给自己,反正他也有更长的生命来消化。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总乐意构想宏大悲壮的英雄主义,往往忽略内心深处藏匿的,对世界始终抱有的不确定。


  他偶尔也会不明白自己在操心些什么。郑老师谈过很多场恋爱,或许曾经游戏人间玩世不恭,但始终尊崇浪漫主义,平易近人的柔软夹裹着坚如磐石的利壳。  


  自己唯一的优势,似乎只有年龄。


  少年骑士对上大魔王,好像很难说清孰胜孰败。


  徐均朔坚守着固执已见的懦弱,自始至终难以承认后退的那一步里,也有一半,是怕自己受伤。


  幸好郑棋元也从未戳破,依旧带着他练歌,任由他打打闹闹得寸进尺,似乎根本没意识到那是个实实在在的吻,而非脸颊相贴的转瞬而过。


  他以为这是最好结局了,他们亲吻过,相拥过,也实实在在告别过。


  无论是黄叶,灰烬,或是百花凋零的神坛,都与他再没有关系。


  可莎翁说,“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徐均朔恍然,他看似倔强,狼子野心,唯一前进的那一步,竟然是为了安抚他的疲乏与衰老。



4.

  果然失眠整晚,几乎是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八点半被戴宸的电话吵醒,温吞缓慢的语速,软绵绵地像团棉花,徐均朔半梦半醒间以为昨晚压在怀里的卡比兽一夜化为人形,在他耳边不停碎碎念。


  卡比兽说,龚子棋方书剑巡演结束刚回上海,要不要一起聚一聚。


  他下意识就想应声好,话到嘴边又兀然卡住,猛地睁开眼,点开相册翻出张买票的二维码截图,看了看上面的日期。


  徐均朔叹了口气,回他:去不了啊,戴戴。闷闷的尾音带着沙哑,他仰头躺在羽绒被里,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我要去一趟长沙。”


  “今天?”戴宸一成不变的音调终于带了点惊讶的上扬,顿了一下,他轻声问,“你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不是“你要干嘛”或是“大白天抽什么风”,徐均朔想廖昌永独宠戴宸果然是有理由的,呆呆软软的人却永远拥有对世界最为敏感的直觉,又懂得适时的寡言少语。


  等待的答案几乎要消弥在之后长久的沉默中,徐均朔叹了口气,向戴宸默不作声的坚持投降,“是啊。”他拿左手按着太阳穴,笑着说。


  “去见李宗盛。”



  巡回演唱会长沙站,地点国际会展中心,半个月前买的票,几乎快要被他置之脑后。徐均朔坐在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的位置上,侧头望着观众席上逐渐涌入的人群。


  他想,要是李宗盛大哥能学习一下五月天,让他们拿出手机拨个电话给曾经爱过的人什么的,自己或许倒不用这么纠结。


  手机被静静搁置在外套包中,一震不震,没有新信息。他想了很久,手指在微信对话框里打了又删除,迂回委婉的字眼排列组合怎么也凑不出个满意的句子。


  郑棋元,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仰起头,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机收回,望向台上倚在钢琴凳角的木吉他。


  那是把跟两年前一模一样的吉他,他想,音乐家果然都是念旧的浪子。


  舞台灯光忽然亮起,徐均朔抬眼向前方望去,四周的声音刹那间被放大,掌声雷动欢呼如潮,起起落落将人抛起又接下。


  手机震了一下,动静小到微乎其微,他的手下意识也跟着颤了一下。也许是10086,他想,或者旁边补习机构的骚扰短信,天天向他推荐高考冲刺班,昨天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时,他趁那边的推销员没开口直接说道:我保研了。


  干净利落,永除后患。


  什么都没有,打开手机后短信未接来电全部干干净净,只有一条未读微信静悄悄躺在通知栏里。


  耳边尖叫声又兀然大了起来,他没抬头,果然下一秒听见李宗盛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有些变音的磁性盖过所有杂声,传遍馆内每个角落。


  但徐均朔什么都没有管,他望着手机发呆了很久,然后终于忍不住,伸手点开。


  是郑棋元,发送时间显示三分钟前。


  只有短短一句话。


  他问,你来长沙了?



  郑棋元知道徐均朔来了长沙的时候刚刚下戏,舞台妆和演出服都没来得及卸换,他摇匀卸妆水,润湿化妆棉敷在脸上,顺便查看一天错过的重要消息。


  王敏辉在朋友圈发了张照片,是他们上音的一群小年轻聚餐,嘻嘻哈哈在路边摊前的塑料小蓝桌旁围了一圈。方书剑手里拿着两根串串,手臂搭在周继琛的肩膀上,呲牙咧嘴地做着鬼脸,龚子棋立在人群后表情很冷漠,只斜瞥了一眼镜头,他旁边的戴宸没注意到相机,眼神专注于捧着的半截鸭脖子,啃得很认真,王敏辉没入镜,大概是在照相。


  他一个个顺着人头数过去,意外没看见本该最显眼的人。


  徐均朔不在。


  纠结了几乎不到一秒,打好的评论已经发了出去,赤裸裸躺在王敏辉朋友圈的评论区沙发。


  郑棋元:人不齐啊。


  没一会儿王敏辉回了他私信,咋咋呼呼大大咧咧道,“棋元哥,你没见到均朔吗?他说他今天要去长沙,晚上吃饭都没来。”


  他惊讶地挑起眉,却也只得实话实说,“没见到,他没告诉我。”


  “不是吧???”王敏辉毫不吝啬地发来三个大问号,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我以为他知道你在长沙巡演才去的,刚刚还说他一定下了飞机直奔你们剧院,害,原来真是听演唱会去了。”


  “演唱会?”郑棋元敏锐地捕捉到三个字,心里莫名有些不舒坦,他问,“谁的演唱会?”


  还能有谁,李宗盛呗。王敏辉匆匆发来几个字,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意料之内的不以为然。


  哦,是了。郑棋元撕下附在脸上染成五彩斑斓的化妆棉,扔进角落里的垃圾桶,翻手将手机盖在桌面上,站起身来向洗手间走去。徐均朔确实喜欢李宗盛,他沾水抹了把脸,记起男孩提起偶像时熠熠生辉的眼睛,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两年前的夏天,李宗盛巡演开到长沙,徐均朔也是偷偷摸摸买了票,一个人坐公交车跑去会展中心。工作人员打电话不接,最后只得绝望地找到他这儿,说如果均朔回来了,记得通知他们一声。


  郑棋元嘴上应了声好,却忍不住偷笑的冲动,小孩子果然还是小孩子,他想,一场演唱会罢了,也值得不管不顾的,倒是勇敢得让人有些羡慕。


  他给徐均朔发了条微信:明天节目播出,导演老师让你发条微博营业。发完后瞄了眼时间,将将九点过十分,演唱会大概才到高潮,小孩儿一时半会儿不会回他,于是抓了条毛巾准备去洗澡。手机刚充上电还没来得及放下,忽然在他手心微震一下。


  郑棋元顿住动作,看见通知栏里的回复,有些发愣。他点开看,果然是徐均朔,发了个“整挺好”的杰尼龟,他不自觉笑了起来,思考挑个什么表情回他,却看见顶端“对方正在输入...”的省略号。


  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对方的信息已经又发了过来。


  徐均朔:哥,现在有空吗?


  他盯着这句猜不出意图的问话,一时间不知是否应该回应,手却已下意识将毛巾放下,打出两个字。


  郑棋元:咋了?


  手机忽然响起铃声,经不起刺激的大爷吓了一跳,连联系人都没看就手忙脚乱地接起,耳边霎时间传来冗杂沸腾的噪声,有人扯着嗓子对着麦克风大喊,“棋元哥,听得到吗!”


  他迫不得已将手机挪远了些,有些哭笑不得,“当然听得到,我又不聋。”


  徐均朔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嘈杂渐渐平息下去,似乎有人为了收音将手机高高举离地面,一片模糊不清的背景音中终于传来声清晰的主调。


  他听见电钢琴上划过的几个音符,与吉他轻柔的和音连成缱绻温柔的前奏。


  郑棋元坐在床沿上,默不作声地将手机拿近了些,贴在耳边开了外放。


  男人仿佛拿着话筒在低声倾诉,歌声沧桑却洒脱,一个个字通过麦克风漫出来,慢慢飘上天花板又再倾泻而下,于是他从头到脚都被淹没。


  我不会逃避,我会很认真。

  我从来不想独身,却有预感晚婚。

  我在等,世上唯一契合灵魂。


  他似乎听见徐均朔在低声跟唱,少年人的小心思杂糅在鼓点与乐声中,实在听不真切。


  窗外夜色静谧,偶尔有车呼啸而过,底盘摩擦地面时嗡嗡作响,有人在楼下惊呼一声,于是耳边的噪声便大了起来。


  水滴落在屋檐上,微弱却清晰地砸出第一声响,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淅淅沥沥,不大,却安静地持续。


  下雨了。


  房间里默得有些可怕,唯一的响动是徐均朔那头的欢呼与掌声,像是透过另一个世界,在他耳边孤独地放映着。


  郑棋元忽然很想知道,徐均朔有没有听懂这首歌。


  从前他也曾以为自己听懂过,后来才发现李宗盛的歌听不懂才是最幸福。


  少年人的早熟与沉稳能否补缺人生经历的匮乏,郑棋元不知道,却在一瞬间感到疲倦与无力。为什么要逼那么紧呢,他想,不懂是最好,没有烦恼,当然也最快乐。


   如果爱人成了压力,又从何而谈爱的本质。他向来不觉加速成长是什么好事,像冬天里催熟的樱桃,养在红墨水里的白玫瑰,绚烂过一瞬后却加速地腐烂。


  他不愿当那阵吹拂樱桃的暖风,也不情愿变成花瓶里压抑浓重的红墨水。


  樱花就该在春天绽放,白玫瑰该永远是白玫瑰。


  如果对这份感情没有别的东西可给予,至少不能在他的纠结痛苦上继续加码。


  郑棋元谈过很多场恋爱不是假的,不只一人对他说过,棋元,喜欢你真是一件压力很大的事。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太好的人会让身旁的人感到幸苦,偏偏又舍不得放手。彼时他年轻又无定性,对爱情中的安全感与犹豫都不屑一顾,以为爱与痛苦必定密不可分。


  不担压力如何爱人呢,他曾经如是想。


  郑棋元闭上眼睛,望着回忆中的自己,苦笑一下。对不起啊,他想,自己此刻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确辜负了从前的希望。


  他不想将这样的压力放在徐均朔肩上,要等他准备好,他想。如果等待是折磨,两人之有一人来承受便足够了,折磨之外的时间都留给徐均朔,足够让他慢慢做决定。


  李宗盛的歌声早已停了,电话那头却一直无人开口,郑棋元按了按太阳穴,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一如往常带着笑意。


  “快回来吧。”他说,“雨要下大了。”

  


5.

  得知徐均朔来了长沙,郑棋元也下意识认为小孩憋不住会来找他,结果一直等到晚上快十点也没消息。倒是挺能忍,他暗暗想,不自觉扣了扣手机壳,又检查了一遍来电信息。


  工作消息和私人聊天混杂在一起,唯独没有徐均朔。


  他盯了一会儿灰暗下去的屏幕,忽然伸手重新按亮然后解锁,在微信对话框中找到沉寂了很久的头像,信息已发送了才后知后觉自己不受控地做了些什么。  


  那又怎么样呢,郑棋元无所谓地想,向想念投降并非什么可耻的事。


  他没想到徐均朔的电话来得这样快,如两年前一样,仿佛在一直默不作声地伺机等待,从未改变。


  郑棋元一时却不知作何反应,屏幕上不断跳跃的名字如此生机勃勃且热情洋溢,是他见过所有二十二岁少年里的最意气风发。


  很不合时宜的,他想起那个钢琴房里的吻。


  或许是双方在暧昧禁区来回徘徊时,少年人所迈出最明显的一步,犹豫的,小心翼翼的,而又奋不顾身。


  他不曾责怪之后徐均朔的怯懦,且深知自己若是执意寻求个结果或许会将本就敏感纠结的男孩逼上悬崖,于是他安然等待,不遮掩之前岁月中的磕绊与经历,给足了耐心与温柔。


  等你准备好了,就向我走来吧。他想,我滞留原地,从未走开。


  可为什么,一定要徐均朔向他走来呢。


  郑棋元从未想过,若爱是双向的馈赠,那等待是否也是两人必定共享的痛苦。


  并不止他,之于均朔,等待何尝不是难耐的折磨。


  郑棋元盯着闪烁的屏幕,忽然嗤笑一声,低头翘着嘴角接起电话,然后抽出压在道具与剧本下的大衣,起身向剧场外走去。


  太蠢了,他想。


  谈过这么多次恋爱,如此简单的道理,一直到徐均朔打来电话之前,他却都没有想通。



  身边的人群忽然又开始躁动,尖叫喧哗如汹涌而来的浪潮,忙着低头打电话的徐均朔抬眼一看,原来是大叔已经握着话筒坐在了台上的长脚木凳上。


  光影昏暗,一小束笼罩在舞台中心的男人身上,他使劲前倾试图看得清楚些,听见六十多岁的老大叔又开始自称小李,忍不住跟着周围人一起笑。


  耳边的电话是在这时候接通的。


  “喂,均朔。”


  他腿下一软,连忙撑了一把前排观众的椅背,才堪堪不至于摔下去,清了清嗓子,借着身边的压声将声音里那点慌乱压下去,“棋元哥?你怎么接的这么快?”


  话一出口徐均朔就后悔了,但又来不及撤回,只能愣愣听着电话那头的男人毫不掩饰的笑声,心里后悔自己是跟演唱会有什么仇什么怨,每次打电话都跟个傻逼一样。


  郑棋元问,“演唱会开始了吗?”


  “开始了。”他答,“马上就要开始唱了。”话音刚落,依稀听见郑棋元那边沙沙作响的风声。怎么会有风声,徐均朔纳闷,剧院难不成还是露天的,年纪一大把了又是跑去什么地方演戏了啊?


  “下次要来听记得早点跟我说。”郑棋元压着嗓子咳嗽两声,像两道鼓点砸上他的心坎,“找人帮你搞两张前排票的本事还是有的。”


  徐均朔听得又好笑又难过,他看见老窦已经说完了开场白,低下身子在跟乐团嘱咐什么。台上的灯光忽然暗下来,浅浅淡淡照亮舞台中间一圈。


  他脑子忽然一冲,接着说,“你陪我来?”


  手机那头的人沉默着没有声音,他心蓦得往下一沉,没来得及越描越黑地解释什么,台上的人开了口,老窦坐在一圈光晕中央的高脚凳上,拿过了立麦。


  “……每一次唱的时候,我都想把这首歌第一次写的时候的感觉找到,唱给大家。”


  徐均朔举着手机怔怔听着,直到好几拍的前奏过去,才意识到这是哪首歌。


  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


  老窦的歌声沧桑低沉,静静从麦克风中漫出来,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溢满。


  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


  “好啊。”


  他听见电话那头的人开口,嗓音微微沙哑,尾字沉入深不见底的夜色。


  一瞬间,徐均朔忽然忍不住的很想哭,他望着前方随着逐渐高昂的鼓点而亮起的灯光,在轻柔的吉他与钢琴伴奏中,压抑不下抵在嗓子口的哽咽。


  “郑棋元,你是不是真的谈过很多次恋爱啊?”


  这次没有太久的沉默,郑棋元顿了一下,很快回他。


  “是啊,挺多的。”他语气带笑。


  徐均朔被他这般直白的坦诚给逗笑了,于是吸了吸鼻子,低下头闷闷道,“我只谈过一次诶,好不公平。”


  歌声随着伴奏大了起来,身旁的女生开始轻声哼唱,他终于听清几句歌词。


  给自己随便找个理由,对情爱的挑逗,命运的左右。  

  不自量力地还手,直至死方休。


  电话里郑棋元说话的声音太轻,他险些要听不见他的回答。


  他说,“我教你啊。”


  周围瞬间陷入真空,连歌唱的人都止住歌声,垂头静静等待,再下一秒,吉他与小提琴一齐奏响,鼓声加快节奏,霎那间轰鸣。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


  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再次坠回地面,他终于重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身边有人递来一张纸,他愣住,看见刚刚哼歌的女孩微笑指了指脸上,示意他擦一擦。


  徐均朔接下纸,伸手一抹,触觉一片冰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落了泪。


  “你那边声音好吵。”郑棋元忽然道,他听了不禁哑然失笑。


  “废话。”徐均朔回,“演唱会不吵才怪。”他忽发奇想,接着问道,“听得出唱的什么吗?”


   郑棋元真的不再说话,认真听了一会儿,回答的速度很快,“山丘。”


  他还没来得及表扬他年纪虽大耳朵却好用,就听见郑棋元那头传来冗杂沸腾的尖叫,隐隐约约夹杂着歌声,带着老男人特有的潇洒与沙哑。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换不回的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徐均朔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出不对,身子不自觉前倾,连尾音都带上颤抖,“你在哪儿?”


  “听完了再出来吧。”郑棋元的声音掩在嘈杂的浪潮下,他闷闷咳嗽两声,低声说。


  “我在外面等你。”



6.

  徐均朔到底没有耐心忍到演唱会结束,第一首歌唱完后,他就提着双肩包偷溜出了会场。


  夜晚的昏暗灯光照着繁复琐杂的展楼,水泥地落上一片阴影,仿佛一头巨大无比的野兽,郑棋元站在野兽的心脏处,背着双手,正出神地仰头望天空。


  徐均朔立在原地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本想慢慢走去,步子却忍不住加快,最后干脆变成奔跑。


  他从背后猛地抱住郑棋元的肩膀,将整个人一股脑圈在怀里,像一只树袋熊死死环住属于自己的那根枝桠。


  “你说话要算数。”他将头抵上他的后背,用力拱了拱,嗓音带着未褪去的呜咽。


  郑棋元无声地笑了,他转过身,张开双臂,拥抱住男孩瘦弱而微微颤抖的身躯。


  “好。”他说,“说话算数。”


  “我没怎么谈过恋爱,你不能嫌弃我。”徐均朔说。


  郑棋元听见他的话,于是笑得更大声,眼角跟着扬起几条细纹,“我四十岁,很老了,你也不能嫌弃我。”


  他低下头,声音柔和平静,“均朔,不用怕,将爱人与被爱都当做一件小事情。”


  长沙冬日的深夜,郑棋元笑着拥抱自己迟来的爱人,低头亲了亲他翘起的发梢。


  爱情并非大起大落的桥段与恢宏的告白,也不是天上的月亮星星,爱是上海凌晨的小雨,是学会拾起秋天的黄叶,是看见他眼底青春的寒灰,仍用力试图重燃余烬。


  相爱需要勇气,爱却是一件小事。世上有六十亿人,总有一个人从你的眼睛看入灵魂,他欣赏你,热爱你,愿意看遍千帆过尽后向前迈出一步,教会你温柔。


  他终于不再胆怯,担心郑棋元不爱自己亦或自己不再爱他,也不用惧怕生命残酷,他们永远无法陪伴彼此到人生尽头。


  因为爱是一件小事情。


  徐均朔抬眼望他,仔细端详许久,然后低笑一声,凑上身去吻他的唇。


  那又怎样呢,他想,还有很多很多年,他们将陪伴彼此渡过。


  越过山丘,从此有人等候。



-END-







喵喵怪会爬

[云²/嘎龙] 电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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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秀树

【元与均棋】没什么大不了

Summary:郑迪把手机丢了。没什么大不了。

想象美好,勿上升正主。一发完的小甜饼。成年人恋情,这个故事里没有小孩,没有执着,不过有天意作祟。

……搞声的CP最后总会写成纯爱向,云次方如是元与均棋亦如是,我不如放弃挣扎吧。

请给我意见和建议!

1

事情发生在第二个夏天的一个午后,对着亟待译配的一小叠歌词稿焦头烂额的徐均朔,像每个大学生一样拖延症发,刷起了微信消息。

“圈哥”的名字弹出来的时候他一惊。上次联系又确实是有段时间了,起码三个月。久到他偶尔点开那个对话框向上翻翻消息都觉得好像只是做了一场仲夏的大梦,梦一醒觉就是戏份落幕,如是罢了。微信交流礼貌、疏离,进退不失矩,偶尔也有带...

Summary:郑迪把手机丢了。没什么大不了。

想象美好,勿上升正主。一发完的小甜饼。成年人恋情,这个故事里没有小孩,没有执着,不过有天意作祟。

……搞声的CP最后总会写成纯爱向,云次方如是元与均棋亦如是,我不如放弃挣扎吧。

请给我意见和建议!

1

事情发生在第二个夏天的一个午后,对着亟待译配的一小叠歌词稿焦头烂额的徐均朔,像每个大学生一样拖延症发,刷起了微信消息。

“圈哥”的名字弹出来的时候他一惊。上次联系又确实是有段时间了,起码三个月。久到他偶尔点开那个对话框向上翻翻消息都觉得好像只是做了一场仲夏的大梦,梦一醒觉就是戏份落幕,如是罢了。微信交流礼貌、疏离,进退不失矩,偶尔也有带点幽默感的神来之笔。良好的朋友关系,他给郑棋元跟他的相处这样下了定论。

区别就在于,如果真的只是朋友,他不会在自己心里百般强调“只是朋友”。

窗外一串惊雷旨在衬托他的心情,冥冥之中,这好像是一场重要的戏码。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吐槽自己,要不要再矫情一点?镜头下每一次对视他都觉得是重要戏码,跑到人房间去一起看李宗盛演唱会视频是重要戏码,连在通道里跟在人身后走,望着郑迪的后脑勺,他都会想,这是重要戏码,此处应该反映了我对他情状复杂的凝视与追逐,如果我现在追上去搭他的肩,那此处应该反映了我勇敢尝试的精神——

每一场徐均朔都尽力表演了。没有一场导向任何结局。生活终究不是戏剧,于是他们相处的种种都是小场面,没有任何一场导向一个摊牌后分道扬镳或者激情拥吻的结局。

无事不需登三宝殿,他棋元哥好像没意见,徐均朔也懒于刻意讨好对方。他讨厌真的把姿态放低。于是就三个月,除去微博营业里看似亲昵的公式化回复,没有一点联系。连对方每场音乐剧的情况和repo都是从人家粉丝的主页上看到的。他忙于课业和工作。没空,真的没空。没空搞什么远距离长时间的痴迷。

那个对话框就快被其他消息淹没了。尽管现在还念念不忘,到了它真正失落在汪洋大海的那一天,徐均朔可能就会彻底忘记自己那年在那个异地,怎样对着一双有细纹但依然明亮无匹的漂亮眼睛,产生了不可否认的、令他自己心跳不已的保护欲。

而忘却是一段悄无声息的过程,它无论如何不会是一场重要戏码。

2

可是郑棋元给他发消息了。徐均朔手指尖淌着因为握笔而滑腻的汗水,精准点开对话框,看清消息的瞬间又骂了自己一遍:文字工作者真是矫情。

……那消息一看就是群发的。公式化得可拿去当公文写作教材:

本人中国歌剧舞剧院郑棋元(郑迪)手机丢失,卡号作废,通讯录也已清空。劳烦各位留个电话,谢谢啦。最后是一个撒娇的黄豆表情。

还在声入人心组里的时候郑棋元就总抱怨,自己这两年越来越正经了……说话太正经多没意思呀。年纪大了变稳重对旁人来说是求之不得,放在他这里反而成了一百个不甘愿。

也托他离组之后依然保持这样的自我的福,徐均朔只消看这条消息一眼,就能重新找回那个夏天里心照不宣的微笑:这人也未免太可爱了。

他输过电话号以后,像对一个比自己小十六岁而非大十六岁的朋友一样,语音回信揶揄:哥你好好照顾自己好不好啦,连手机都能丢,真的出大问题……小心不要把自己也丢掉啦!

一串省略号回过来,下面接着一条“哎哟呵”,紧接着一条语气做作的播音腔语音:徐均朔小朋友,你是不是皮痒……没说到最后,对面自己“噗嗤”一声笑场了。

好像这个夏天就是上一个夏天,春秋跟严冬都没来过,日头永远高照。

3

郑棋元其人,性格人设总结起来只有三个字:看心情。温柔稳重冷静有之,但那需要精力维持,本性大概还是神经质的。譬如现在,他被丢手机之后需要的一系列操作烦扰着,话匣子一旦开了闸,就停不下来了。

他发语音跟徐均朔抱怨:我找回各种网站密码快找了三个小时了……没存在iCloud里的,不常用的,能忘的全忘了。

徐均朔不合时宜地联想起不久前自己的感慨,开口安慰他:忘了就忘了嘛,忘却不失为一种幸福。

郑棋元回复道:哎呀你又教育起我来了!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我就是……念旧吧。连邮箱都全丢了。都是回忆啊,那些东西。

徐均朔敏感地对他的措辞发出疑问:“全”丢了?你是有多少个邮箱?

圈:数数……

圈:十来个吧。

朔:???

朔:你注册那么多邮箱是要干嘛?

圈:注册聊天室呀……

【你的好友撤回了一条消息】

圈:算了,你不懂。

4

圈:其实也不是找不回来,就是Gmail验证码太难弄了,找花找牌子找路标找车的,点来点去烦死了,我找得眼睛疼。

徐均朔脑海中闪现出大爷戴着黑框眼镜眯着眼睛凑在电脑跟前拿手指着屏幕一个一个找路标的样子,发出一阵爆笑。

笑归笑,心疼也是心疼的。他问:要不然就我帮你搞算了,账号跟新密码给我,有其他邮箱的验证码的话你也给我发过来,我慢慢给你找呀。

对面一点没有跟他客气:好呀好呀,你打游戏,眼睛肯定尖!就靠你啦!

徐均朔脑内弹幕:我现在仿佛一个进服之后被新手软妹吹嘘的普通直男,飘飘然不知何所处。

然后十八个邮箱地址轰炸过来。不止Gmail而已,Hotmail,Foxmail,126+163+新浪,一应俱全。

徐均朔一边搞验证一边头痛,找到第八个的时候给郑棋元发语音:芽儿哟,你真的是把我当智能机器人在用耶,我近视度数加深的话配眼镜的费用都要找你报销。

对方好像离开去排练了,验证码也没发给他。他自顾自地把界面扔在那里,过了半个多小时,对面语音回过来:

废那么多话干嘛!快干活儿。

行行行,报销报销好吧,你要是瞎了我养你都行。

徐均朔脑内弹幕:日哟,这人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在说什么……

算了,接着找吧。痛并快乐。

5

第十八个邮箱:Zhengdi0911@jandex.com。

徐均朔语音: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圈:✌🏻

圈:不过我跟你说,这个服务器用户体验超——级无敌棒棒锤的烂。

……有多烂???

圈:哎呀,你点开就知道了。

徐均朔点开官网网页。

……是俄语的。

朔:来我给你拍一下我的词典。

圈:?

朔:这里有法语,日语,英语,德语,匈牙利语。

朔:但是没有俄语。

朔:西里尔字母看上去就像喝多了的拉丁字母。

朔:我一个都不认识。

朔:不认识。

朔:熊猫爆锤.gif

6

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太可爱了

圈:那就算了吧,谢谢你啊🥰

圈:现在你不光是译配小精灵 你还是密码小精灵了

圈:我先排练去了。

7

徐均朔倒扣上手机在电脑屏幕跟前舒展四肢打了个哈欠,然后挠了挠头发,对着屏幕上这个找回不了的邮件服务器失神。

正事讲完了。这就好像三个月前的那一次,话题逐渐变得没有营养,他说声“我接个电话”,忙了一整天。关掉过对话框再打开的时候,已经无话可说。没有排练的借口,没有实在的事务,他们俩本无交集,缘分停在某一个瞬间,后来的交谈,都是硬撑着不愿意断掉联系罢了。

一列火车开过旷野麦田,美轮美奂,但没法停驻,就这样而已。

他还想再了解这个人多一点,但或许他们的相交本身也就到此为止,余下只有一点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惆怅。

他轻轻叹了口气,鼠标在屏幕上乱划。他不能说不好奇郑棋元的邮箱里都有些什么,只是刚刚出于个人操守,他一个都没打开。他猜想,聊天室时代的联系方式,里面恐怕存着无限往事,一点一滴勾勒出一个过去时空里的郑迪来。而眼前这个找不回来的邮箱就是一幅被彻底尘封了的侧面肖像,连画中人都再也看不到自己这半片容颜。

他被自己这个比喻震动了一个瞬间,随后一个念头带着蜻蜓的翅膀在他心尖,又延长了这场振动。

给这幅画添一笔吧,徐均朔点开自己的邮箱里那个显眼的加号。

他要给这个永远沉默不会回应的郑棋元写封信。

8

宇宙无敌螺旋飞天超级棒棒锤的郑迪:

我忍了你很久了,感觉需要讲。我觉得,你这个人真的出大问题,超级奇怪。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俩第一次真的搭到话是什么时候。不是六年前,那次如果有说过话的话,恐怕也就是大合照的时候你叫我站开一点。我说的是,声入人心第一次开会,在后台,试衣服。

我喜欢观察周围,也喜欢把一切自己觉得强势的人当做目标兼假想敌。而你是郑迪,初中教科书上油墨印得糊成一片的那个郑迪,国产音乐剧这一课上不得不看的那个郑迪。我要跟你握手的时候心里有很多的无意识预设。你可以是谦虚的,也可以谦虚到虚伪;你可以是自信的,也可以自信到自负;

我唯独没想到你一边跟我握手一边自言自语:哎呀,怎么都要叫老师这么正经,我真的是老了……

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出大问题。你跟第一次见面的人撒娇。

不过那也就是一个瞬间,接下来你像对待亲戚家小孩似的跟我讲话,寒暄从专业问到有无女友,让我想起远方表姑。不是表叔,因为表叔从来都不会废话这么多,又让人觉得真的有被关心到。然后你告诉岩哥我是个“好孩子”。

你又出大问题了,因为我没把自己当做小孩子。“年轻人”OK,小孩子不行。我对你提出抗议,你同意了,然后你诚恳又实在地讲这只是一个口癖,就好像你被人叫“大爷”……其实真的一点都不大爷。

后来我们组队了,我发现你讲的是真的。你疯起来连我都要尊称一声“喂你有病吧”,刷着微博看到夸你自己夸得过分的要爆笑着大声读出来。然后你出大问题,你看到夸我的也要读,读得一本正经,还要特地加一句说得好。抬起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我总怕你是在哄着我玩,但你的眼神又蛮诚恳,诚恳得我挑不出什么来。

出大问题,你又很会演戏,我说不明白你是不是真心实意。

我们组队顺利得过分,在紧急事态中你一边不慌不忙,一边放任我做决定,你只偶尔提出两句建议,都一针见血,太合适,我都没办法反驳。你给我选择权,相信我,你回复我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营养的消息,我发过去的各种推荐安利观后感照单全收,百忙之中看完了变形兄弟第一期之后迅速提供评论,跟我对着同一部电影的桥段尖叫不能播的感叹词,然后跟我互扯纸巾,没有人会笑话对方哭得太凶,或者过于感性。

你出大问题,如果——如果你并不是把我当小孩子在哄的话,那就是我们真的心有灵犀。我有段时间觉得你这个人是完美的共度后半生的对象。

——到目前为止我也没有脱离这种印象,但那是因为节目结束之后,我们没机会交流,我也就没有脱离这个印象的机会了。

于是我到现在也没机会知道,你究竟是把我当成可引导的小朋友,还是真情实感地交心的朋友,或者你对我有没有过任何超越友谊的情绪;我想你这个人是不会因为一点心动就行动的人,选择单身的人恐怕更爱自由也讨厌说喜欢不喜欢就要确立被束缚的关系。所以我的许许多多的问题,我也都觉得,不问为好。事已至此,我接受你把上个夏天当做萍水相逢,接受我们之间不再有发展。

到头来只是有一点点担心再碰不到像你这样的人啦,毕竟我还是想有机会好好认识某个人,跟对方好好地谈场恋爱的。只是目前为止我都还会把遇见的人跟你做比,然后选择一个并不会有回应的你。

此致

     敬皮卡丘礼

事务缠身原地爆炸但还是不务正业跑来写了这封信的徐均朔

9

And life goes on. On and on and on.

读研依旧是出乎意料的辛苦,幸好一年过去了,他逐渐习惯。

徐均朔在一个星期内写了自己本科半年的小论文,配合在七幕外包的译配工作,最后还抽空被熟识的姐姐带着去刷了两遍贝隆夫人。第一遍的时候他要沉浸戏中,到了第二遍他要理性地抽离戏外做分析。但听到I'd Be Surprisingly Good For You的表白曲时候他走神了,思绪全不在戏里,看着台上,在台下失笑。

It seems crazy but you must believe

There's nothing calculated, nothing planned

对万丈光芒的演员心生倾慕还只是倾慕,到了台下面对聚光灯以外的对方才一见钟情。感情可以来得突然又真实,他完全能够感同身受。

但贝隆和艾薇塔成了一段佳话,而他跟郑棋元正因毫无计划或心机,被生活推到一起,又被生活推开。

如果努力过,说不定确实会有机会成为情侣。但没有如果了,也无所谓。

10

出剧场打开手机第一件事,是打开微信朋友圈写二刷repo。

但看到熟悉的头像边上的红点,他把贝隆跟艾薇塔全忘了。

刚刚还对自己说什么crush,过去了,无所谓,他的手又在抖。

微信对话窗口点开之前只显示最后一条消息,只有一串哈哈哈哈哈。

点开之后,数数总共有四条消息。

圈:你猜怎么着

圈:我手机找着啦!

圈:前两天忙着排练没陪狗狗玩 好不容易从外面回来 她可能一怒之下把我放在门口玄关上的手机拿走了叼到自己窝里 我还以为丢在排练场了才一直没找到

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均朔站在大厅中央来来往往的观众中间,表情跟动作通通僵硬得像一尊雕像。

脑子终于转过弯来的时候他闭上眼睛握紧手机祈祷:别查邮箱别查邮箱别查邮箱。

整理癖强迫症郑迪当然查了邮箱。

圈:充上电了!

圈:Jandex邮箱也能打开了 我还以为丢了呢

圈:这个邮箱用户体验是真的差 垃圾邮件都封不掉 一个星期就二十几封

圈:这里还有个不认识的QQ邮箱……

圈:哦

圈:哇

圈:哎呀。

圈:……你认真的吗?

11

朔:你这什么话,出大问题

朔:假的你写这么长试试

朔:熊猫倒地.gif

身旁一起来的小姐姐关切地回头:“你怎么啦?”

徐均朔抓紧手机塞到口袋里,单手抹了一把脸,说声没事,心神不宁地跟着小姐姐走出去。

……出大问题了。

12

徐均朔在车上疯狂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看见就看见了吧,其实没什么好瞒的,坦坦荡荡。一年过去了,说的也都是旧事,实在不需要什么回应,什么回应他也都能接受。

唯独就是本来不该打扰到郑迪的,现在没办法了。

他闭上眼睛开始拟定草稿:既然你看到了也没什么办法我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不过其实有些关系不需要强行定义我们留下了美好回忆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哈哈哈,说到底你为什么要丢手机啊还有你家小呆为什么要叼手机太过分了你以后要多陪狗狗玩不要再发生这种事情了!尴尬!爆炸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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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草稿没派上用场。

圈:不是……

圈: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

圈:我就是觉得很巧……

朔:???

圈:你等会儿啊

朔:等什么?

对方正在输入……

圈:算了 我不说那么多了 我想说的你都说的差不多了 你也知道我又不是辩论选手 语无伦次 毫无逻辑

圈:我明白你的意思

圈:我也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一大半时间都在希望那个状态能持续再长一点

圈:你推荐的东西真的很好玩 好玩到我觉得自己之前那段时间的生活都 有点无趣

圈:你本人也很可爱 太可爱了 就是没有其他词汇能够形容

圈:然后跟你断掉联系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 但是我其实 一直很听天命

圈:天意和缘分这种事我觉得不能强求 所以我 也没有去怨它或者怎么样的 就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太好 有点难过

圈:但是现在看来它对我挺好的

圈:它让我把手机丢了

圈:所以说……你的那个共度后半生的印象还算数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