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为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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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与伏羲相识是在一场秋雨中。
秉烛夜明,挑灯问卷,恰逢密云压顶,雷声震耳过,风雨连天,须臾笼罩这方天地。
时节正好抓着夏打盹的尾巴,本就读的上下眼皮时不时嗑碰,这一场雨正好捎来凉意,吹去几分心浮气躁,姬轩辕索性扔开书卷,一手托腮,一手转着狼毫笔杆,临窗听雨,散漫且随性。
夜色浓稠,只闻得雨打檐滴的宁静。
不想,几丈外竹板铺就的小桥忽起啪嗒一声,扰断这方幽...
*剑客羲x教书先生梅
*不伦不类武侠pa 阿梅生贺文接龙 全文约1w3字 荤素搭配一发完 祝食用愉快
*天赐良姬预售,欢迎看梅
—
『一』
与伏羲相识是在一场秋雨中。
秉烛夜明,挑灯问卷,恰逢密云压顶,雷声震耳过,风雨连天,须臾笼罩这方天地。
时节正好抓着夏打盹的尾巴,本就读的上下眼皮时不时嗑碰,这一场雨正好捎来凉意,吹去几分心浮气躁,姬轩辕索性扔开书卷,一手托腮,一手转着狼毫笔杆,临窗听雨,散漫且随性。
夜色浓稠,只闻得雨打檐滴的宁静。
不想,几丈外竹板铺就的小桥忽起啪嗒一声,扰断这方幽然,似是春雷震耳,姬轩辕蓦地惊醒,又几声传来,侧耳细听原是脚踏枯枝,应声断裂,不错眼的瞧向声源,就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戴着斗笠,淅淅沥沥而来。
瞧得不甚真切,怠惰倒似林鸟惊去,姬轩辕打了个哈欠,转出花的笔杆一停,反手拿住,正经蘸过飘上桌案的雨水,豪上有晾干余墨,遇水则化,随手便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几笔疏淡轮廓,潇潇形同鬼魅。
灯花一个砰裂,姬轩辕堪堪收笔,余光便见对方只身躲进檐下避雨,正好站在支棱出的格窗边,透出薄纱的烛光朦胧明灭,只照亮那宽沿下露出的一截苍白下巴,雨水顺着颌线滴落,狼狈中凌厉横出久居高位的威势。
彼时的姬轩辕,还只是个世家公子,对这位身手不凡的客人没有半分寻常人的惊诧,反而细细打量一番,似乎想起什么一般,颇感兴趣的主动搭话:“你来自哪里?”
疑问穿透晦涩风雨,对方暼他一眼,回复:“江湖。”
那声音四平八稳,掺着三九遗留的冰碴子,姬轩辕反而信了三分,鹿眼闪了闪,洗去秋日肃杀,撞进春光,连笔也丢开,故作不解:“在哪?”
来者侧目,神情古怪,也或许是寄人檐下,琢磨片刻,在姬轩辕故作好奇的神色中,虽冷淡倒不无礼,回答仍利落简短:“雨里。”
着实精巧,姬轩辕眉角稍抬,满肚子坏水咕噜滚出水泡,正欲开口撩挑,就见来者说完这句话皱了皱眉头,撕去胸口破碎的衣衫。
姬轩辕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道长长的破口,像是被利刃划破,然后以钩子钩连着血肉向外卷撕,深可见骨的伤口不断淌下鲜红血液,又被冰凉的雨水冲刷去,深色的衣物也兜不住,在地上晕出血泊,使得翻卷的皮肉像煮熟的牲口一样惨白的惊人。
来者一点未觉疼痛,眉锋纹丝未动,姬轩辕却瞧着骇人,跟着蹙眉,起身开门让人进来。
玄衣剑客身形凝滞了片刻,在踏进温暖干燥的陌生领域前,言简意赅:“吾名伏羲。”
“伏羲……”姬轩辕喃喃念了一遍,诚恳赞道:“好名字。”
确实好名,但叫的人大多坟头草已有三尺高了,突然听得一句不夹杂任何东西的纯粹称赞教伏羲有些不自然的握了握手中剑,思绪电转。
姬轩辕犹自噙着温和的笑,将人领进屋,穿过前厅,拐过短廊,寻了一间客房,推门让其坐在榻上稍等,自己转身去厨房打一盆热水替他清理伤口。
待返身回来,就看到伏羲不怕疼似往伤口上粗鲁的倒洒金疮药,微黄的粉末触及伤口便被残留的雨水打湿,顺着湿漉水痕流下。
姬轩辕目及无奈,不由猜测他是怎么安然无恙到如今的,放下水盆,又转身去拿了药酒棉团,拧干热布,给他细致的擦去雨水与血污。
他处理的井井有条,一时令伏羲有些手足无措,干脆放下手,任他动作,让抬手就抬手,意外的好好说话,惹的给他缠绷带的姬轩辕不禁抬头揶揄:“不怕我是你仇家派来的?”
伏羲睨他一眼,俊美无俦的脸上残余水迹纵横,下巴更是挂着几滴悬而未落的雨珠子,“我没有仇家。”
“那你这伤?”姬轩辕指尖点了点周边裸露完好的皮肉,颇有几分刨根问底的意思。
“不巧下了一场雨,虽被我割去头颅,也不慎被雨势迷了眼。”
寥寥几笔,姬轩辕却仿佛看到萧肃夜雨涨秋池,白刃雪亮,热血刹那冰凉,满地血水溅湿鞋履。
姬轩辕听完好一会没作声,伏羲以为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锦衣公子乍闻血腥怕了,凉薄与冷酷俱成唇上白霜,抿出锋利的直线,也不说话,一时之间只剩两处轻微的呼吸声交缠。
少顷,姬轩辕扑哧一笑,拉着绷带在腰腹处打了个漂亮的结,打破僵局,“不如跟我讲讲江湖吧。”
伏羲眼底有一闪而逝的错愕,却见对方清俊的眉目言笑晏晏,满目求知不像作假,于是冷淡道,“好。”
『二』
伏羲思索片刻,从平生里挑来检去,没有去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孤寒,而是捡着少有的意趣叙述。
他实在谈不上一个好的讲述者。
比如终南山常年积雪的山顶有一潭药泉,可接筋续骨;比如同病相怜的太华山,有一块剑碑上面刻了不少先辈强者的剑意,能淬凡铁成宝剑;比如一手长枪刺破重重春水,钉死负心汉的铁娘子原先是个流莺;比如击著而歌,从南讨到北的乞老,这些荒诞不经,又意气鲜活的人与事由伏羲讲出口,堪比老和尚念经。
要是别人,听个开头指不定就跑了,姬轩辕却有耐心,三分干巴脑中润色一番,也能听的津津有味,甚至越听到后面越兴致勃勃,时不时发问,间夹几句自己的理解,俨然有向往之意。
伏羲一眼看出他本性至仁,江湖这潭泥水当个话本听也就罢了,真要进入指不定就折在里面了。
分明悲欢言在耳,不信人间有劫云。
这种人在以暴制暴的江湖除非强大到无人匹敌,否则向来走不长远。
剑骨销泥春,冰雪成一生,不到江湖是不会深有体会的,而姬轩辕恰恰没有这个机会,伏羲看着姬轩辕坐在窗下执卷,微垂的鹿眼疑惑看过来,无端撇出远山烟岚,揉揉眉心,心想这样也好,年不过弱冠就有举人功名在身的小公子,哪家舍得放出来。
讲过了只为钱财的亡命徒,讲过了落拓江湖的刀酒客,也讲过勾栏里出豪情,金玉中藏败絮,唯独江湖终究还是埋骨地这一点,伏羲斟酌再三,吞回腹中。
一连讲了许多天,到最后实在讲无可讲。
那些嬉笑怒骂的众生百态,他从来都不是体验者,姬轩辕也不为难他,眼瞅着秋风扫面,长雁回南,反而开始捡起荒废已久的射术。
『三』
习武之人体魄比寻常人好,前后待了不到半个月,起初毛骨悚然的伤口差不多愈合的七七八八了,刚好正经入了秋。
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水泊中,惊起细小的涟漪,水面如镜倒映小小一片浮云澹荡,万里碧霄。
伏羲站在铺满一层火霞浓枫的板桥上,腰间别一把长剑,决定辞行,姬轩辕同他一样远望着萧疏寒山,笑吟吟说好。
打着不舍的旗号一路送到官道,霜钟送晚霞,斜晖别林鸟,不知何时姬轩辕也拎出一个包裹,背上一把弓,伏羲这才明白姬轩辕早就打定主意跟他一道去江湖里淌一遭浑水。
定定看了姬轩辕片刻,眼瞧对方瞳仁里刺过来执拗,便自知拦不住。好歹是恩人也不能随意撇开,伏羲无奈退让一步,寻了个路边的茶肆坐下,莽莽草棚里,约法三章。
姬轩辕一例爽快应下,拎起茶壶给伏羲倒了一杯茶推过去,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润了润喉。
他说他想看终年积雪的终南山,想试太华门前那块剑碑是不是真的有先人意志,想去喝添香楼的醉红尘,想以脚丈量大地,想以眼观遍风云。
伏羲沉默听完,将茶水饮下,又给他淋下一头冷水,“可以,但别死在我面前。”
姬轩辕哈哈一笑,显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青山是处可埋骨。”
青山是处可埋骨。
伏羲记下了这句话,抛下几枚铜钱于斑驳的客桌上,当啷清脆几声,领着姬轩辕走入江湖。
『四』
姬轩辕确实有悟性,根骨不足,但胜在聪慧,每每与人对峙都能险胜,伏羲往往作壁上观,只在他九死一生,奄奄一息时,才施以援手。
最重一次手筋差点被挑了,好在千钧一发之时,伏羲捡起路边的石子施劲射出,打偏了剑刃,才堪堪保住手腕,只到底是伤到了,此后每到酸风苦雨就使不上劲,刺痛入骨。
但即使这般峥嵘几载,姬轩辕也没能看到剑碑,没去到终南山,没喝到醉红尘,江湖夜雨十年灯,打断的骨头可以连上,受过的伤可以痊愈,可伤痕累累之外限制他的不仅是力量,还有摈弃不去刻在骨子里的怜悯。
他始终学不会像伏羲那样,冷漠的置他人生死于度外,于是他在北地风沙中停下脚步,和伏羲说,这里太苦,他要在这里教书育人,尽他生平最大的所学。
伏羲看了他半晌,沉声说好,眼底有叹息,有了然。姬轩辕假装没看到,在第二天,秋云沉暮时分,目送他拎着那柄长剑辞行,孑然往江南而去。
姬轩辕拢着衣袖倚在窗边,如十年前一般,一双鹿眼风流横出茫茫烟波,眺着一排大雁离开,渐成黑点。
他说到做到,开私塾,广收学子,不论家境,不谈出生,不问生平,年关将至,路边的乞儿也能得他一碗热粥布施。可大雪满弓刀,穷兵黔武之下,他救不了天下人。
三年过去,故人如雾失楼阁,私塾成了北地一颗遮天蔽日的大树。
姬轩辕又因一箭穿云,破了关外教宗的阵法,再次进入江湖的视线,一路被追杀至沧涯境。
一夜厮杀,强敌死伤大半,姬轩辕也穷途末路,天光破晓,对方还剩十几名强者围绕周身,厉声呵斥,令他放弃负隅顽抗。
姬轩辕看着金乌出岫,光芒万丈,照的世间通明,终于喘息着指关失力,手中弓滚落在地。
对方大喜,正要活捉,伏羲却神兵天降,这次他没有初见的狼狈,长袍泼墨,长剑出鞘,浑厚的内力如滔滔江海灌入锋利的剑身,举剑斩下,剑气成弧刀,瞬息而至,将所有人掀翻再地。
姬轩辕头靠着数干,掀起眼皮,侧过脸如同问候老友,对着伏羲吃力笑道:“伏羲,好久不见。”
伏羲看着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当争不争,反受其害,”姬轩辕摸了摸被齐齐削断的额发,他一身血与土,坐在地上,长辫蜿蜒在进杂草里,眼角因常笑褶出几分微淡笑纹,似被岁月磨钝的宝剑,平和不见锋芒,姬轩辕恍若未觉,目光渺远,“果然在雨里。”
天色昏沉,凄风厉雨愁煞人,只要走进去了,灵魂就再也浮不出去水面。
就像多年前那一问一答。
江湖在哪。
雨里。
伏羲走过去,搀扶他站起来,又揽住腰给予支撑的力量:“走吧。”
姬轩辕还想说什么,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脑中眩晕潮水般涌来,下意识抓住伏羲手臂,只是迟疑一瞬,就靠向他,笑道:“多谢。”
白驹过隙,惟独疏朗的笑模样经年未改,伏羲手箍紧了些,挪开视线,“无妨。”
梅雨季,北地反常的暴雨如注,姬轩辕却因一次追杀在春末前迎来了故人。
『五』
暂时歇脚的客栈中,姬轩辕赤裸着上半身,面朝里盘坐在床上,长辫顺至胸前,遮住半边脸颊,闲话家常:“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本就是我一处居所。”伏羲把膏药抹在他背上纵横的淤青处。
姬轩辕正揉着酸痛手腕,闻言诧异转头,“原来你我相距不过百里。”
红色的药膏一点点遮住青紫淤痕,抹在白皙的皮肉上,衬得匀亭的脊背雪中盛放红梅一样煞似好看,伏羲目光被吸引,怔了怔,才答道:“不常住。”
对方向来寡言少语,姬轩辕未察那丝异样,点了点头,又问:“还要往哪走?”
“暂时无处可去,”伏羲将药膏递给他,示意他腿上的伤自己擦。
姬轩辕接过,转身背靠着床头,卷上裤脚伸直腿擦药,一面继续刚才的话题,“不如来我私塾做个授武先生如何?”
伏羲沉默不语,姬轩辕等了一会,就当他应下了。
第二天一早,姬轩辕便拉着伏羲赶回私塾,当着一众学子的面宣告这位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人是新的教习先生,只是这位先生除非姬轩辕亲自盯着,一般都是随便找了颗树,一坐就是一下午,摆明放养式授课,实在没法,姬轩辕只得从附近镖局重新再聘一位。
『六』
六月底,天地炎蒸,一日下午,飞檐细雨,成串坠下,落成珠帘,一丝清风斜来,吹去三伏天沸扬的暑气。
临廊而坐,静隔小案,案上两碗绿豆汤,一碟糖渍梅子,皆放在冰窖许久,此刻正好消暑,端在手中甜白瓷壁沁凉。
姬轩辕卷着书轶,另一手拿细筷敲了下碗沿,耷眉恹恹道,“伏羲,你若不想教,就不要赖在我这儿。”
伏羲靠着廊柱抱胸而坐,姿态随性,却如一柄出鞘的宝剑,锐不可当,锋芒所指之处鬼神莫近。
世人皆道宝剑藏锋才能辟易,但于伏羲来说,这些通通都只是不够强的推辞,既有利刃,当示于人,只要强到令人仰望,天下无处不能往?
所以他行迹无定,随心所欲,成就当世第一的名声。
譬如眼下,他看着那柄陪他几千日夜的剑斜插在庭中松软泥土中,不答反问,“你不爱书,为何蜷居于此?”
姬轩辕并不爱读书,伏羲知道,相处的那段时间里姬轩辕很少拿书,家里人来问起,就拿本策论搪塞。
姬轩辕爱憎总是固执又分明,但他最终却选择了不算喜欢的教书育人,这点却令伏羲想不通。
姬轩辕笑笑,扔开手中的话本,拈起一个梅子抬身越过小案,塞进伏羲嘴里,弯着眉峰,“想做就这么做了。”
【一晌】
『七』
暑往寒来,静水细流间寂寥秋风延绵,今年雨水多较往年多,北域也未曾免难,连续十日都在下雨,青石板上积了不少水洼。
寂静长街笼在蒙蒙夜色中,风声呼啸,随后一道黑影挟着哒哒蹄声,破开细雨,自长街尽头驰骋而来,水花迸溅迷人眼,不一会儿,便至一户门前。
“吁……”一身玄黑劲装的男子勒马,白骢前蹄离地几尺,仰天长嘶一声,而后重重踏地,露重湿夜脚,没能扬起尘土。
夜闻马蹄声的门童早已开门,等在门槛边哈欠连天,耳边忽然震天响,悚然一惊,心慌意乱四顾,“谁!谁!”
伏羲骑在马上,稍弯腰将一侧包裹从取下抛给他,沉声问,“姬轩辕呢?”
包裹呈抛物线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却是不重,门童被它一砸,所有瞌睡虫跑个精光,赶紧接住,上前一拱手,“伏羲先生。”
伏羲抚了下鬃毛,不耐重复一遍:“姬轩辕呢。”
门童身体微抖,生怕答不好被怪罪,吞了吞口水,“先生日前应西山之约,出门去了。”
“多久?”
“算来也有五日,”门童心中擦汗。
伏羲皱眉,缰绳一抛,利落翻身下马,腰间别着长剑,未出鞘足见锐势,大步流星进门,“替我取剑,再牵一匹马来。”
“先生?”门童不解,又见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已经几丈远,赶紧小跑上去急急说,“伏羲先生,先生临走前说您的剑他带走防身了,还吩咐我告诉您过三天再启程。”
只见伏羲脚步一顿,门童顿时松了一口气,赶紧一股脑将留辞倒豆出来,“先生还说,西山苦寒,只有景致稍好,伏先生去时莫辟捷径,记得拜访山门。”
说完,只敢抬头拿余光瞅人。
伏羲没管他小动作,略忖后面无表情点头,足下一拐,径直往反方向走去,徒留门童抱着包裹站在原地挠了挠头。
点头就是知道的意思吧,门童不确定的心想。
那厢,远在西山的姬轩辕随手挽了个剑花,抬手请礼,“请。”
过于漫不经心的态度令站在他面前的老者脸色霎时铁青,枯朽的嗓子拉出一道刺耳的威胁之意,“姬轩辕,纵然你桃李三千,也不过是一介教书匠。”
听得此言,姬轩辕倍感好笑道,“确实,我只是个一教书匠。”
雪亮剑身反射出天光,映在他温和眉目上一阵凛冽,“自然是教书育人。”
话音落地,手中长剑猝然起势,剑身轻震,鸣啸一声,身形如箭射出,如白虹贯日,划破料峭寒风,裹尽风雷势,剑尖直取胸口。
老者大骇,或许是从未想到端方温和的人会突然发难,一时乱了方寸,剑气划破脸颊,连连后退,怒喝,“竖子敢尔!”
“为何不敢?”姬轩辕挑眉,手腕轻转,似风吹漫天雨丝,轻斜而上,在快要抵上老者时施力,反手一松,长剑反射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抬手掌心劲气从剑尖灌入,剑柄力若千钧,如一柄重锤,闷响一声,顷刻敲在老者头顶。
剑势铺天盖地而下,老者被打的左支右绌,只觉晚山寒钟自渺远天边撞响,震耳欲聋,脑中一阵嗡鸣,剧痛自天灵盖灌下,刺入肺腑。
慌乱之下,却已来不及,匆忙驭气相抗反而不得要领,只堪堪震开长剑,却忽略了迎面而来的劲气,胸口衣领被剑气割裂生生受下,喉咙中顿时血腥味翻涌。
“所谓循礼以识乐,学而正衣冠……”姬轩辕身形微动,稳稳接住坠下的剑柄,剑刃斜去,横斩风雪,抵在老者颈侧,一丝鲜红似墨水流写,晕开在白袍上。
点到为止,姬轩辕直视老者眼中一片惊疑,长剑移开,带着一串血珠自锋利刃尖滴下,滴在常年积雪的山巅,姬轩辕收剑,从容续上自己的未尽之言,气定神闲道,“衣冠不整,心术不正,小人尔。”
一剑斩浓云,天际微明,隐隐有金光自云海中若隐若现的。
老者听得几欲呕血,熊熊烈火烧出胸腔,面目一阵扭曲,想要暴起,又被山道上有一中年男子打断,威势如刀,切入这片气氛紧张的空间,磅礴大海骤然覆灭此间对峙,人倒是规矩,只远远地对姬轩辕致意,“轩辕先生。”
手中剑微铮,战意不息,姬轩辕不动声色收剑,侧身看过去,笑着谦让,“这一句先生还是算了。”
中年男子充耳不闻,继续拱手作长揖,礼遇更甚,“还请先生看在蔽人薄面。”
不答应反倒显得心胸狭窄了。
“噌——”
长剑清鸣入鞘,姬轩辕铮然收剑,面上微笑如沐春风,“可以,来日方长。”
似是没听出其中深意,中年男子面上一舒,递上台阶装傻充愣,“厢房已备,先前多有怠慢,还请先生见谅。”
目的本不在争斗,姬轩辕也不欲多纠缠,顺着台阶爽快就下,唤来远远旁观的小童,看也不看被男子阻拦脸色青红的老者,沿来时路离开。
直至不见身形,老者挥开中年男子的手,怒火冲天:“此等猖狂之辈便该就地斫杀!”
没了姬轩辕在场,中年男子负手,一副运筹帷幄之像,“猖狂不了多久,有他在,伏羲那一卷天工图不交也得交。”
“最好是!”老者愤愤撂下威胁,甩袖而去。
山顶只剩一人,中年男子抚须自语,“方才那一剑应是伏羲的剑法,只可惜磅礴有余,后势不足。”
若再练几年只怕又是一个定风波的主,中年男子摇头,一脸惋惜。
山道下,凛冽山风稍显柔和,皑皑雪地已被往来的人践踏成脏污冰泥,两道身形却不紧不慢的走着。
“先生,他们欺人太甚!”跟来的小童扎着两个小鬓捧着剑匣狠狠跺脚,气愤不已。
“确实欺人,”姬轩辕失笑,轻轻拍了拍小童的头顶,“但现在还不能走。”
“如果不是我太弱被抓…”小童气红的眼睛一片愤懑不甘。
“与你无关,”嘎吱嘎吱踩在雪地上,姬轩辕声音悠长,“反倒是我连累了你。”
“可,可是……”
“无妨,再过几日,伏羲大约也到了。”
小童闻言,眼睛一亮,“那感情好!让伏羲先生教他们重新投胎做人!”
“慎言。”姬轩辕一弹他脑门,视线掠过剑匣,话锋一转惋惜道,“早知应该带弓来。”
剑是好剑,但不是他的,就连刚才那一招都是他向伏羲学来唬人的,以他浅薄虚浮的内力也只堪堪出起一剑,再多就容易露怯,还好对方有个多思多虑的掌门人,不然只怕撑不到伏羲来。
然而挽弓…
想到这,姬轩辕看了眼天色,金光欲出不出,风卷浓云从四面八方而来,万里铅灰连横,隐有塌垂之势,果真山雨欲来风满楼。
将隐忧压下,回头想唤小童跟上,打眼就见那孩子站在原地憋着泪泡眼控诉的看着他,额头一片红,不由朗声一笑,过去揉了揉头发赔不是。
『八』
伏羲来的还是比预计早了一天。
这几日里,姬轩辕都闭门不出,在小院里研读书籍,一概拜访人等皆由小童打发走,做一个妥帖的人质。
西山脚下,天色阴沉,即使正逢暑气最盛,依旧凛冽沉闷,直令人踹不过气。
两根白玉柱,一块青龙浮云匾额悬在头顶,山门高约十丈,堪称巍峨,守山的弟子却东倒西歪靠着山门昏昏欲睡。
冷风袭来也只感苦寒,直至凛冽剑光大盛,刺透眼皮,割裂昏暮,凝成一道肉眼可见的雪亮弧光铮鸣而至,狠狠劈向头顶匾额,守山弟子只觉迎面一肃,额发掀起,又被剑气削断,飘落。
压迫感太强,守山弟子脸色骤白,连呼救都忘了,只见山脚处一袭玄袍的修长人影漫步而来,头顶匾额咔嚓一声,从中断裂,轰然塌落。
山上,姬轩辕在院中似有所感,抬首观天,想了想,从怀中摸出算筹,随手一撒。
山下,伏羲应约而来,对着从山顶飞掠而下的几道身影,神情不变,淡淡道:“吾来寻姬轩辕。”
豆大的雨点从天上坠落砸在脸上,不多时瓢泼而下,雨势连绵,将对峙的两方人马拢在雨幕中。
而造成这一幕的姬轩辕慢条斯理收起卜像为吉的算筹,悠闲的品茶,回想往事。
『九』
闲敲棋子落灯花,本该惺惺手谈之夜,伏羲却在棋局下到一半时,提出他要去江南一趟。
棋枰上双方厮杀已近尾声,白棋被围剿,深陷绝地。
灯烛摇曳中,卷长睫羽洒下阴影,遮住瞳仁,姬轩辕执白落子,劈出一条血路,局势陡变,问:“什么时候回来。”
伏羲看他落子后就收手揉腕,敛眉沉声:“来回不出两个月。”
正好年关刚过,还烧着炭火,火红墨炭带给室内一片暖融,姬轩辕却似怕冷,怀中也抱着一个手炉,斜倚着靠垫,长发松挽,寸步不让:“之前你去天山夺得一卷天工图,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你应该懂。”
“寻常伤不到我,”伏羲心不在焉道,夹着黑玉棋子,迟迟难落。
姬轩辕目光瞥过挂在床帏边的宝剑,指尖转着白棋,等待对方下一步,“这世间也并非只有剑。”
光明磊落的人并不多,多的是谋略为上的人,“圣人也难防谋算。”
伏羲缓缓落下棋子,再次严丝合缝围困,不留任何逃出的余地,“施我一计还他一剑。”
“如果本意非恶?”姬轩辕神色微动,紧跟一子,一瞬柳暗花明,绝地另辟蹊径。
伏羲斜觑他一眼,落子中路,吃下大半生机,“计策易诛心,易为陌路人。”
姬轩辕捻子的手顿了顿,很快又恢复如常,不动声色转过话题,“你那把剑,暂时给我防身如何?”
“可。”伏羲仍在专注棋局,没有多想爽快应下。
姬轩辕却思索片刻,放下暖炉,推开棋枰,在伏羲疑惑中,下地取来鼗琴,轻拨弦道:“以琴代酒,给你践行。”
棋没收尾,却听了半夜曲子,伏羲走时,天才蒙蒙亮。
半年来,伏羲总是如此,突然消失,不到月余又主动出现,宛如脚上锁了镣链的雄鹰,不管去到哪里,总会循着这条锁链坠回。
原来这就是熬熟的雄鹰,姬轩辕每每想到不免感慨,不枉他训了这十来年。
恰逢西山以学子性命相挟来邀,明知是鸿门宴,姬轩辕却一口答应,有解局之意,也是想看看,这只鹰的桀骜能为他去掉几分。
只是他到底低估了伏羲的强大,是所有阴谋阳谋都可以不屑一顾,难望其项背,远胜于人间众流的强大,西山筹谋已久的阵法只是一剑,穿透万丈狂澜,万法成齑粉。
纷沓剑影绞碎阴流,暮势急退,一轮盛日熠熠在中天,曲折山道上尸体纵横,伴着几声隐忍鸦呖,一人步伐沉稳,直上山巅小院。
姬轩辕凝望丝缕流散的浓云,无不可惜的放下书卷。
下次再找这样的机会就不知猴年马月了。
『十』
无人拦道,一路畅通无阻。
伏羲站在垂花门下,看着好整以暇明显在等他的人,第一次语气不善,“你到底想做什么。”
尤在淋血的剑尖直指心口,上面断裂的伤痕只要往前一步,就能崩开,但在强横内力下,依旧锐不可当,姬轩辕站定原地,唇角未翘已有三分笑。
伏羲握着剑的手一向很稳,此刻却有些颤抖,青筋暴出手背,显然在压抑怒气,“留下我的剑,特意引我走山门入七杀阵,你是太得起你自己,还是太看轻我?”
对方声音很沉,沉到总有风暴濒临将至的错觉,那向来干净的袖口揾一层血污,同是深色,本该极不明显,却轻易摄住了姬轩辕的目,于是他端详片刻,上前一步,笃定万分的笑了:“伏羲,你怕了。”
伏羲丝毫不惧对方点明他的软肋,不耐烦点头承认,眼底是讳莫如深的幽渊,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冷然如刀,直刺姬轩辕,“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姬轩辕歪头,绕开锋刃端,攥住他持剑的手腕,实话实说:“只是想让你知道,四十不惑。”
五十,大约就得来给他上香了,只是这点却不必多说。
姬轩辕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剑拔弩张的气氛潮水般蔓延开来,针尖麦芒相对峙,伏羲眼中怒焰更盛,冷如霜降,声如寒冬:“姬轩辕,你应该明白我得性子。”
姬轩辕注视着他,忽尔轻笑:“伏羲,那你也应了解我得性子。”
伏羲一怔,凌荡胸中的怒火蓦地像被捅破一个缺口,呼呼往内灌冷风,吹散去大半,反之无奈油然而生,本以为殊途同归,哪料是秋风春雪相逢只一刹。
可也恰恰因为明白,反而无法狠心苛责。
——落地针声可闻。
姬轩辕看着伏羲眉眼渐渐褪去怒火酝出无奈,夺过伏羲手中劣剑扔向一旁杂草堆,笑了笑,打破冰点:“回去吧。”
伏羲同样想笑,又徒生自嘲,思来想去,只好一把拽过狡诈的人,狠狠咬下去。
姬轩辕暗暗松了一口气,丝毫不在意这点微小的疼痛,抬手拥住伏羲臂膀。
躲在檐后偷看的小童见二位先生似乎和解,正要转出来,就被眼前暧昧一幕惊愣住,吓得一口气倒抽,惊呼欲破口时,只见姬轩辕竖起指放在唇中,笑着摇头,示意噤声。
小童会意的赶紧捂嘴,吞下口中张圆的鸭蛋,低眉臊眼匆匆离开。
『十一』
从西山回去不久,伏羲又决定离开,姬轩辕没作多余的挽留,送他到门前槐树下。
和风几缕,摇下花瓣簌簌落,阳光斜进细碎空隙,迤逦长辫伸进一角,承接这婆娑光影。
雪白的槐花落了满头,姬轩辕暗忖,此情此景不做点什么实在可惜,当下轻踱几步走到伏羲面前。
呼吸愈近,和着飞花坠地,炷起烟袅,恍惚被迷了眼,相拥在一树花荫下,吻的细致,悠长,似乎花费一生的心力。
那些香车板桥谢琴花,衮衮恩仇抵尘烟的岁月,都不如这一刻的共白头。
捏了捏着姬轩辕颈脖颈,终于放开姬轩辕,欲言又止,终究沉默着只是点了点头。
姬轩辕没绷住笑,又给了他一个拥抱。
然而不等姬轩辕放开,伏羲已然挣开,替他拂去满肩槐花,戴起朴黄斗笠,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橘暮渺寒烟,看着那道逐渐拉长远去的影子,冥冥之中,有感此去应是无期,姬轩辕笑意半敛。
行至廊下,脚步一停,姬轩辕深出一口气,猛然回身郎声道:“伏羲,你不必再来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去。
直至时令过了几轮,酸痛刺入骨髓,夜不能眠之时,中庭望月,于是凌晨熹微,复见棠棣花未眠,尘粒浮游,故人千里外,同望月华缺。
【雁默】末日花
【避雷】
是私设,假如雁王成为钜子。
因为原剧里霓裳公主和其他人是因为上官鸿信铸心失败才身亡的,放在这里不合理,所以私设里霓裳公主和其他人是因为别的原因先去了。
而上官鸿信亲缘淡薄,霓裳公主和其他人死后就只剩策天凤一个亲近之人,这一点和原剧差不多。
如果可以接受就看下去吧。
——
壹
上官鸿信近日总觉得心口抽疼,那不存在的心脏似乎又被填回身体,日日夜夜地跳动着。心脏跳动似乎是生机焕发的表现,可上官鸿信知道于他而言不是。
先年他杀死策天凤完成铸心之局,成功继承了墨狂,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知觉。醒来后他找...
【避雷】
是私设,假如雁王成为钜子。
因为原剧里霓裳公主和其他人是因为上官鸿信铸心失败才身亡的,放在这里不合理,所以私设里霓裳公主和其他人是因为别的原因先去了。
而上官鸿信亲缘淡薄,霓裳公主和其他人死后就只剩策天凤一个亲近之人,这一点和原剧差不多。
如果可以接受就看下去吧。
——
壹
上官鸿信近日总觉得心口抽疼,那不存在的心脏似乎又被填回身体,日日夜夜地跳动着。心脏跳动似乎是生机焕发的表现,可上官鸿信知道于他而言不是。
先年他杀死策天凤完成铸心之局,成功继承了墨狂,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知觉。醒来后他找不到策天凤的尸体,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插在身上的墨狂还在。想也是,策天凤在羽国树敌无数,又是被雁王亲手所杀,死后尸体当然难得安好。
上官鸿信不明白。为什么墨狂明明是都穿过了自己和策天凤的心口,到最后却只有策天凤死了。但时至今日,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在醒来抽出心口的墨狂时,他就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何能重生,更知道策天凤的铸心之局成功了。一视同仁的舍得,他相信自己必然会比策天凤做得更好。
于是在成为新钜子后没过多久,上官鸿信便收了一名弟子,早早开始培养。空了心脏的奇特之躯,谁知道能活多久?所以新的铸心之局,上官鸿信从很早以前就布下了。
也许这就是天意,在上官鸿信的躯壳开始走向死亡之时,铸心局也开始了。
“策天凤,你看到你想要的了吗?”
上官鸿信再次回到了血色琉璃树下,历经数年后,终于在上面挂起了属于策天凤的那一串血色琉璃。至于他自己的,孤魂野鬼做了这么多年,已经没有这必要了。
琉璃树下风声阵阵,上官鸿信漠然地擦着与昔年策天凤同样的古镜,在里看到了一副不熟悉的面孔。这么多年,他活成了谁,连自己都不清楚。 但这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他明白自己是钜子,这就够了。
他身旁是一把斩魔弑师的剑,上面染了无数任钜子的鲜血,如今要被用来了结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是昔年策天凤那样血溅满身的惨烈。想到从前的画面,上官鸿信已经习惯了自己冷眼旁观、毫无波动的心情了,就好像他天生如此似的。
可谁能对自己杀死至爱之人的画面冷眼旁观呢?
人不能,鬼不能,也许连神也不能。只有没了心的怪物才能。
而未来的钜子就在上官鸿信拿起墨狂的时候来了。这年轻人看着师尊在琉璃树上挂了一串琉璃,神色罕见的有些温柔,他不知道,这是师尊对他唯一的一丝温情。
风动琉璃响,未来的钜子小心翼翼地行礼上前询问,“师尊,您唤徒儿来所为何事?”
“这琉璃,是为师为你所挂。以免将来你尸横异处,无人可帮。”上官鸿信将墨狂放入年轻人手中,低声道,“现在,该你杀我了。”
“师尊?”年轻人震惊地看着手中剑,脱口道,“徒儿不能……”
一时静谧,只有琉璃响动声。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熟悉,熟悉得仿佛昨日重演。上官鸿信不知道昔日的策天凤作何感想,但他只觉得麻木。那是对一切都一视同仁、可以舍弃的麻木,没有一丝情感。
他难得笑了笑,“时机已到,你不杀我,我依旧会死,对你毫无用处。但你若亲手杀了我,便能用我的尸首换取很多东西。我教过你顺势而为,要最大限度地利用局势,而你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
“师尊……我做不到。”看,还是与以前一模一样的神情。虽然上官鸿信并不亲近这个弟子,但弑师依旧是难为之举。然钜子雁王,若不擅操弄人心,又怎么做得钜子?
“一视同仁的舍与得,你记得清楚;惨死的那些人,你也记得清楚。杀了我,一切仇怨都可消解。”他用诱引猎物的语气轻声说,“还不杀我吗?”
“利弊分析,还不杀我吗?”
“仇怨休解,还不杀我吗?”
“权势可得,还不杀我吗?”
“祸患永除,还不杀我吗?”
“一切种种……”
他一刻也不停地攻击年轻人的防线,最开始年轻人只是颤抖、不可置信,到最后已经言不进耳,拿起墨狂,重重向他的心口刺去——
“我教过你,最好的时机只有一次。你学得很好。”
感到心口的刺痛消失,上官鸿信难得有些轻松。他看到自己奔涌的血浸透了衣裳,与原本玄色的衣裳混合在一起,便不显眼了,大概还不狼狈。
于是他无知无觉地死了,结束了踽踽独行的人间路,踏上了世人知悉前生、通向往世的黄泉。
贰
两个少年坐在雁王宫的一处院落里,稍微年长的那个是个男孩儿,看起来有十七八岁了,正在读一本策论;年幼些的则是个女孩儿,也在看着什么东西。两人看上去有些相似,正是多年前的雁王兄妹。
两人相对而坐,两相沉默,本来是只有风吹树响的声音的。
未几,还是少年上官鸿信率先打破沉默,叹道,“小妹,最近王叔的动作很多。”
“王兄,时机未到。”霓裳轻声分析,“你才继位没多久,局势未稳,王叔挑这个时候动手,就算成功了也后患无穷。”
“是啊……可我若强势,也不会叫他这样得寸进尺。”少年上官鸿信心中有无底洞似的隐忧,可他一件也不能说、不能放,只能自己扛下来。他生性仁善,断不可能让小妹为自己过多担心,“不过有师尊相助,还有父王留下的老臣,他动作这样愚蠢明显,想必不能长久。”
“是啊,王兄,”女孩安慰他,“还有策天凤先生呢。”
少女心事总是藏得小心翼翼,但又痕迹易寻。上官鸿信从小与小妹一起长大,当然早就发现了她的心思。毕竟二八少女恋慕策天凤那样智计绝伦又面如冠玉的人,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他却每每听到都会心头一惊,也不知是因为谁。
也许是因为自己很以久前便泥足深陷的、不为人知的感情;也许是想到将来天下靖平,而他也终会在某一天送走小妹,送到那个他注定求而不得的人旁侧。娇娇公主,无双国士,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而雁王上官鸿信,他会有江山万里,会有无上权利,会有如花佳丽。他所不能拥有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只是策天凤而已。
少年上官鸿信努力摒弃心中疯长的不甘,笑道,“小妹,正好要七巧节了,你天天呆在王宫,没必要这样的日子还应付那些人。不如我给你令牌,你带上宫婢和侍卫,出宫与师尊同游一日吧?”
“啊?可以吗,王兄?”女孩脸上是难以掩饰的雀跃和惊喜,“王兄真好,霓裳多谢王兄!”
“不用了,公主殿下,”他维持着不在意的打趣,“没被策天凤拐回去忘了兄长,我就谢天谢地啦。”
“不会的——王兄,那霓裳先告退了!”女孩拿起书,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一时间,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了少年上官鸿信一人。没人看着,他索性十分随意地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合上眼不知梦中与谁相见了。
而这一切都被钜子雁王看在眼里。
他与少时的自己当然是心意相通的,明白少年梦中影是谁。但他对此不屑一顾,也不能理解。
而就在钜子雁王准备离开时,眼前静谧的院落却开始迅速变化。
民间说书把黄泉描述得阴森昏暗,实际上并不准确。至少现在,在钜子雁王直觉认定的地狱里,他目力所及,只有两个人和一盏灯,当年的战场废墟,在此处全都化作了白茫茫一片。
而那两个人,一个是铸心的上官鸿信,另一个则是策天凤。
那两“人”大概看不到他。因为明明他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却被视若无睹。
铸心的上官鸿信先将墨狂刺入了策天凤心口,而后神态癫狂,朗声大笑、涕泪横流,与策天凤喷溅而出的的鲜血混合在一起,狼狈之极。他宛若失魂。没过多久去探策天凤的鼻息,发现什么都没了,笑声戛然而止——
然后他从策天凤心口抽出墨狂,找到了自身心脏跳动之处,一剑剜心。
而钜子雁王只是一个冷漠的看客,看着自己的心脏离开身体,看着自己竟分作一模一样的两人。一人将心脏埋葬后消失,而另一人长久地、生死未知地横陈在地。
他还看到自己胸腔的鲜血渐渐流干、流尽,连同心口处心脏的腐烂也逐渐空白。终于那人心口处什么也不剩,连同破碎的胸腔也留着空白开始慢慢愈合。
最终他看到血流之地开出一片心脏一样血红的花,又在地上的“自己”醒来前燃烧殆尽。“自己”拔出身上的墨狂,感受到了心脏的空白,却并不疼痛。
“铸心……成功了。”
同样的记忆,两位钜子雁王注视对方,真正的钜子雁王听见另一个对他说,“钜子雁王死而复生,上官鸿信从此灰飞烟灭。”
这是当然。钜子看着面前一切再次消失,知道自己丢失的记忆与自己从前推算相差不多。上官鸿信,早在那场铸心局里死了。
那一片血红的花焚尽了上官鸿信的生机,却给了钜子雁王新生。
他看了看自己仍然空白、以后也永远不会填满的心口,离开了这死生地,谢领一碗孟婆汤。洗去爱恨情仇往往经历艰难痛苦,只有他平静地离开了奈何桥。
倒令桥上孟婆难得惊叹,道来一声——
“果真是铸心最成功,也最失败的钜子,无心无情也。”
叁
阴王令中说,人死后的亡魂,亦分三六九等。
上官鸿信不知道上六等的亡魂境遇是什么样的,身为不完整的、最末二等的自尽之魂,他自入阴间以来便始终受刑。刀山火海煎熬着他本就脆弱的魂魄,他得全凭一点信念才能撑过重重地狱。
其实未犯大恶,先前他也是有一走了之的机会的。只是他有孟婆汤也洗不去的爱恨记忆。只要记忆不去,他便无法再轮回。身为下等魂魄又有这样的执念,既是罪无可恕,又是无可奈何。他活着的时候总是身不由己,死了竟也免不了这样的境遇,不可不谓失败。
他还记得被从奈何桥带到重重地狱的场景,天阴沉得能随时压在身上。
他被鬼差用铁链锁住,与一干鬼魂系成一串儿,场面有些像在赶羊。
沿途许多正在受刑的鬼魂扭转头或身体来看这支新的队伍,或多或少都发出了“桀桀”的怪笑,滴水汇海,最终声浪震天,像是一场嘲弄,又像是在欢迎。欢迎新的成员共同煎熬在这无边苦海。
同行的鬼魂有许多是新鬼,受不了这奇怪又震悚的景像,于是大声呼救、挣扎解脱的慢慢就变多了。然而有非之分想还付出了行动的,大多立时就被一旁押解的鬼差砍去手脚、割开喉咙。就算有鬼差没顾上的漏网之鱼,能挣开铁链跑出去,也会被正在受刑的鬼魂拉去垫背,提前感受重重地狱的酷刑。
上官鸿信便亲眼看到过,他前面逃走的小女孩仗着身形娇小逃过鬼差,却被一条正在受钉板的鬼魂拉走垫在身下挡钉子。顿时小女孩儿身上便多了许多数不清的血窟窿,尖细的哭喊声凄厉怪异。
上官鸿信将一路绝望的景象尽收眼底,直觉鬼差所带的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他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作为少数没有逃跑的鬼魂,小心盘算着脱身之计。
路依旧无限延伸似的,上官鸿信一路观察,发现似乎鬼魂与鬼差抓鬼都是有限制的。比如说被拉去垫背的鬼魂会比单独受刑的更痛苦,而老鬼似乎亦不能轻易拉别的老鬼垫背,所以才虎视耽眈盯着新鬼。规则背后的种种原因上官鸿信不清楚,但当他看到鬼差正在抓一个逃跑的鬼魂,而最近的刑场并没有很多老鬼时,知道机会来了——
当即,上官鸿信便甩开了铁链,边跑边摸出在之前奈何桥藏起的汤碗碎片,掷向追来的鬼差。鬼差被阴物打中,登时便不能动了,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跑进刀山。
远观刀山,鲜红一片,上官鸿信本不清楚此为何种刑罚,只能看到小山坡上密密匝匝像是长满了血色的、像草一样又十分整齐的细长物。待他无处可逃躲入刀山中,踏进了血红的境地,才发现其上遍布刀刃。
四周静若无风,刀山之上唯有利刃。只有前方路没有身后来处,正是有进无出,想要离开,唯有闯过刀山。上官鸿信无能为力,走一步算一步。
虽已成鬼魂一条,但重重地狱的刑罚依旧会带来疼痛。上官鸿信每走出一步,都需要花十分的力气将痛呼咽下去。尽管直接接触刀尖的只有双足,可疼痛依旧能自上而下漫延至全身。双足喷出的血迹喷出的血迹已经把衣摆溅湿,五内感知在此时竟更加敏感。
鲜血与生命力不断流逝的感觉十分像是真的,可每一次在上官鸿信觉得全身鲜血流尽、气力枯竭之时,血液似乎又会自动回流,再带给他一丝气力。这样的反复轮回,大概只有在走出刀山之后才会结束。
他努力辨别着前路,但不大的小山丘上他竟生生一条影子都看不见,只有血色茫茫无边。
也不知道这样浑浑噩噩走了多久,久到上官鸿信已经神志不清,随时要撑不住倒下。尽管知道倒下就很难再站起来,可在又一次艰难地将双足拔出刀尖,又踏上新的刀锋后,他终于再也撑不起站立的姿势。
那一瞬间,上官鸿信没有任何办法改变现状,只能尽力做好以身迎刃的准备。
可数息过后,想像中千刀穿身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因为他看到有一双苍白的手,稳稳地扶往了自己。
上官鸿信一愣,抬首去看手的主人,却见到了一副最为意料不到的面容——
“师尊……”他不知该作何神色,死后重逢,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策天凤神情寡淡, 似乎并不为徒儿在此感到惊讶,“离出口只有数十步了,你若不想出去,便尽管继续说愚蠢之言来浪费时间与体力吧。”
他声音虽然仍然虚弱,但听起来并没有很受刀锋之伤所影响。
可上官鸿信低头便发现,在策天凤所驻之地和衣裳上,是大片的鲜血汩汩不停。
竟已习惯酷刑之苦。
上官鸿信如遭当头一棒,万箭穿心。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无能之人自己尚难保全,只能倚靠着身旁的人,举步维艰。而策天凤亦一言不发,只是稳扶住上官鸿信,缓步而行。
两条血路就这么绵延数步直到尽头。
肆
策天凤一直清楚,自己一定会不得好死,且死后亦不能得安宁。这是他的天命。
他这一生,不论是否出自本心,自弑师铸心的那刻起,就注定要沾染无数鲜血。
一开始,他还会不安,为那些无辜的人愧疚。可后来,离开的人太多了,他便逐渐记不去者谁人了。只有一棵血色琉璃树,日复一日缀起琉璃。策天凤自与天相争开始,只输过这一次。
阴王令中,策天凤其实并非下三等魂。可他同样有孟婆汤洗不去的记忆,于是后来便自愿去了重重地狱。他生前不能做之事很多,只能死后再赎。
上三等魂极少有自愿前往重重地狱者,看守的鬼差自然不会押解、为难策天凤,但他仍自行受刑。
本不必要的万般苦痛加身,策天凤从来只是沉默地受着。在悲嚎凄厉的重重地狱,他怪异得形单影只,一如在人世的光景。像是要将这样的时光重复百年,策天凤明明随时都可以离开,却未向外踏出一步。
也许他就没想过离开。
直到他那日在刀山,遇上一人。
也许是策天凤此生,最不愿再见的人。
他唯一的弟子,雁王上官鸿信。
策天凤并不想知道上官鸿信因何而来,自从扶他那一把起,策天凤就只有一个目的,送上官鸿信再入轮回。
这是策天凤最后能做的。人世的智计谋略在此毫无用处,所以只能煎熬着等待。
可对上官鸿信而言,有策天凤在旁的地狱,其实没有那么难熬。他从年少时便喜爱这个人,可在人世时他有太多的东西要背负,而策天凤亦怀着目的收他为徒。见到策天凤时,上官鸿信想,也许地狱里也会有美满的梦。
并非酷刑背后全无转生之机,重重地狱里有千百种酷刑,只要下三等的鬼魂能一一熬过,便能重新获得转生之机。
上官鸿信不像其它孤苦伶仃的鬼魂,他身旁有策天凤。尽管看着策天凤身受苦刑,上官鸿信总是很难过,但也因为有策天凤,他总能在绝望之时重燃希望。
少年盼望着转世之机到来的那一天,自己最终能告诉策天凤那些……
这样便不用遗憾,也不用害怕失去。
可上官鸿信没想到美梦易醒,且醒得这么快。
中元节时,鬼门大开,重重地狱也有仁慈,对众鬼大开鬼门,给了一个提前结束的机会。
可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鬼门大开时,鬼门外也横起一段护城河一样的障碍。想要出去,就必须得跨过这一段。
上官鸿信知道这东西不好过,至少下三等的鬼沾上河水就会灰飞烟灭。除非有别的鬼魂愿意就此舍弃生机,将其他它鬼魂背出去,否则机会便毫无用处。
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想过河,准备老老实受刑直到结束为止。
可没想到策天凤竟说,二人得趁着鬼门大开时离开。
“师尊,为什么?这河水鬼魂不是沾不得吗?”上官鸿信满腔不解化为疑问,却无质疑。
策天凤神色淡淡,依旧难以让人看出心中所想,“你魂体不全,根本撑不到下次鬼门大开,也熬不完地狱千刑。这河水只消罪魂,对我只是有些伤害,我并不会因此消失。所以我背你出去,很安全。”
“师尊,我想还是保险为上……”虽然策天凤不像在说谎,但上官鸿信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努力寻找理由反驳。
谁知策天凤竟什么都不愿再说,直接让平时跟着他的鬼差将上官鸿信打晕了背在背上。
那鬼差也是个不通人事的,不见策天凤去意已决,也劝道,“先生,那河水明明鬼魂都碰不得,您想出城,小鬼可以将您安然送出。”
鬼怪混沌神智,策天凤也不愿解释,道了谢便背着人离开了。
那鬼差说河水鬼魂碰不得,不错;但策天凤告诉上官鸿信会有伤害,也不错。
所以当策天凤背着上官鸿信,在踏河水的瞬间,便感到河水中有么东西在啃噬自己。且那些东西还会顺着魂体向上爬,虽然速度极慢,却如附骨之蛆,根本甩不掉。
策天凤就这样背着上官鸿信,极稳妥,也极缓慢地向河对岸走去。
上官鸿信昏迷着,静静地伏在策天凤并不宽厚的背上,这倒令策天凤想起很从前,自己将上官鸿信背出战场的情景。与眼前何其相似。两次都是将上官鸿信由死地带向生机,只不过这一次,终点没有策天凤了。
但策天凤并不觉得有多遗憾。
“吾徒鸿信,策天凤最后一次欺瞒你,万望见谅。
“师一生,也曾犯错难计,惟有三者,永生难弥。
“师之错一,虽为大局,仍伤人无数,无可挽回;
“师之错二,未与尔保持距离,害而至此;
“师之错三,未与尔保持距离,亦害己身。
“此生尔因吾受苦难,便祝尔来生,百岁无忧。
“而吾,自于天地之间护佑万古。”
他感到自身魂体在渐渐消失,有一部分在修补上官鸿信的残魂,其余便四散,不知往何处了。而河对岸亦只有咫尺之遥。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一切都将结束。
——————
感觉结局好像没写清楚,稍稍解释一下。
上官鸿信铸心当日杀策天凤,剑穿两人,策天凤彻底死去,上官鸿信死而复生,分裂为二。
一个埋葬心脏后进入黄泉,一个则死生难定。
进入黄泉的上官鸿信因为洗不去记忆被打入重重地狱受刑,遇到自愿受刑的策天凤。后来虽然策天凤带上官鸿信进入往生,但上官鸿信潜意识里感受到策天凤的的灰飞烟灭和另一个自己的存在,也不愿轮回,跳入河中同死。
埋葬心脏的上官鸿信之魂消失后,代表这一魂重生机会的、心脏转化的末日花枯萎,其所力量也全数转至雁王魂体。获得力量,心腔空洞的雁王彻底复活。
而重生的钜子雁王对策天凤记忆不完整,也因为没了心脏而失去感情认知。他铸心死后进入黄泉。看到自己和策天凤当年的往事,也只是漠然走入轮回道。
轮回道里永远只有失去爱恨的钜子雁王。
大概就是这样。
_我爱一切无防备。如此,无话可说时,我们还可以亲吻。
亲吻是打发时间的好法子。但务必,要吻得慷慨而温存。
——2017.5.5_一夜书
_孤独而撕裂的活着,自然也有许多好处。可是真辛苦。
_今夜好怪,我本来要写点故事的,结果故事一笔没动,尽写出这些来。
_我爱一切无防备。如此,无话可说时,我们还可以亲吻。
亲吻是打发时间的好法子。但务必,要吻得慷慨而温存。
——2017.5.5_一夜书
_孤独而撕裂的活着,自然也有许多好处。可是真辛苦。
_今夜好怪,我本来要写点故事的,结果故事一笔没动,尽写出这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