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明灭
写于201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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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雁城的仲夏之夜,透着几分繁盛的寂寥。
长风撩起纯白的长衫,他蹲下身子,冲我明朗地笑。他说,一切都结束了,御剑阁成立了,今后的江湖不会再有战争了。
说这话的时候,天空里盛开着簇簇烟花,绚烂,妖娆,在他的瞳孔里明明灭灭。瞬间便点亮了整片夜空。
我仰头望他,却忽然想起那个清晨,他红肿着双眼,白衣染血,高举长虹,一声清叱。他说,我要让天下恢复和平与安宁。那样坚毅而郑重。
冲天的火光,亦如而今这般,在他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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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1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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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雁城的仲夏之夜,透着几分繁盛的寂寥。
长风撩起纯白的长衫,他蹲下身子,冲我明朗地笑。他说,一切都结束了,御剑阁成立了,今后的江湖不会再有战争了。
说这话的时候,天空里盛开着簇簇烟花,绚烂,妖娆,在他的瞳孔里明明灭灭。瞬间便点亮了整片夜空。
我仰头望他,却忽然想起那个清晨,他红肿着双眼,白衣染血,高举长虹,一声清叱。他说,我要让天下恢复和平与安宁。那样坚毅而郑重。
冲天的火光,亦如而今这般,在他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二】
还记得多年以前那个黄昏,他在夕阳的余晖里朝我微笑说,他叫虹。
是雨过天晴之后,天空中最绚烂的那道虹。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笑容灿烂如最明媚的春光。
他一直是个快乐的孩子吧。即使是当他剑走偏锋、真气反噬,他温文尔雅的父亲难得一见地板起脸孔,他也会趁着被呵斥的空当儿,偷偷回过头,冲我调皮地做鬼脸。
眼角的余光,却常常扫过他父亲那柄封鞘的长剑。
还记得那天,他偷偷溜进书房,将那柄长剑抱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拔剑出鞘。
剑身狭长,当中赤红,两侧各有银白一道,端的是锐芒无匹。
他说这把剑,叫长虹。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底有格外骄傲的光。带着浅笑,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拥有长虹,做个像爹一样的英雄。
他说,我要做个像爹一样的英雄。
我却分明记得,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他那青衫磊落的父亲正在暗处的角落里轻声叹息。
他终于接过了那柄长虹,却在那之后亲眼目睹了父亲的灭亡。瞬息之间乾坤逆转,火舞旋风光芒璀璨。我看着他跌跌撞撞,一步步爬向那光芒尽敛的方向,泪水决堤。他声嘶力竭地唤,爹……
那样无力的呼唤,全然不复往日的清朗。
漫天的火光,连同血腥的惨烈,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他抚着我前额,嗓音低沉而喑哑。他说,你知道么,原来英雄两个字,要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
语声微微哽咽。背后的长虹一声长鸣,铮然出鞘,他握剑在手,直指苍穹,对着天下生灵立誓说,我要让天下恢复和平与安宁!
荡气回肠的尾音,同两行清泪一齐落下,扑簌簌坠入泥里。
自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眼泪。
即使他身中数箭,好容易才从重伤昏迷中醒来,眼底亦没有泪光朦胧。正因为如此,那个注定了要伴他同行的身影便是那样清晰地,倒映在他瞳孔之中。
是叫蓝吧。那个能够召唤冰魄的女子,有着和她名字一样干净的笑容,纤尘不染。看到她的刹那,我发现虹的眸子里掠过一缕恐怕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喜。
他的征程,要真真正正地开始了。与蓝相伴的征程。
我一声长啸,逆着光线奔向不知名的远方。他的声音便伴随着呼啸的长风,灌入我耳中。他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三】
我藏匿在不知名的黑暗中,看着虹的眸子一点点变得深邃,像一湾幽亮的潭水,却丝毫不见波光明灭。我看着虹一次次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徘徊,他却再也不见往昔的彷徨。
对生命珍视,却对死亡漠然。难道这,就是江湖?
岁月匆匆而逝,在这条征途的尽头,我终于再一次看见了他眸中的晶莹。他跪下身子仰天清啸说,爹,天下恢复和平安宁了,我做到了。语音哽咽。
我静静坐在他身旁,静静对他凝望。直到他回过身来,轻抚我前额,笑道,你看,我们又见面了,是不是?
朝阳下的笑容,仿佛雨过天晴之后,空中最绚烂的那道虹。
然而那笑容,果真如虹霓般转瞬即逝,风过无痕。
江湖风云再起,而在那场代表了正义与邪恶的战役中一举成名的他,不可避免地被卷入。连同蓝,以及那些和他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兄弟。
最后一次战役结束的时候,他握着染血的长虹,重重跪倒在我面前,眼中依稀有晶莹闪烁。他抬起脸冲我轻笑,却再不复往日的纯真。他说江湖,就是一盘早已设好的局,一旦踏入便不可抽离,只能一路前行;不到终点,永远都休想抽身而退,哪怕万劫不复,血泪成歌。
说这话的时候,月华闪耀,他手中的长虹光芒凛冽,而两行热泪就这样一泻而下,和着他脸上苍凉的笑容。
【四】
七月初七,虹做了御剑阁的主人。就在武林欢聚一堂,恭贺虹登上阁主之位那夜,虹把我带到一个湖边。我安静地仰头望他,跟前的湖水波光潋滟。
虹却忽然从怀中掏出个精巧的物件,小心翼翼在地上放稳。但见火光一闪,他拍了拍满手泥土,在我身旁坐下,夜空中随即传来一声炸响。
我下意识仰头,竟见朵朵绚烂冲天而上,在漆黑的天幕上轰然绽开,幻化出一场蓝色的妖娆。
空中的图案赫然汇作几个大字——天下太平。
虹仰望夜空,烟花在他瞳中明灭。他口中喃喃说,你知道么?今天是蓝的生辰。她生前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同我一起坐在湖边,看一场盛世烟花,许一个“天下太平”的心愿。这个践诺之约,来得实在是太迟了,是不是?
生前……么?
我默然,眼前忽然闪过蓝明净的笑颜。蓦然之间,便看懂了虹眸子里那些明灭闪烁的哀伤。
然而虹究竟是虹。片刻之后,他眼中褪去悲痛,恢复坚定,回头朝我坚毅一笑。他说,只要御剑阁存在一天,那些魑魅魍魉便休想为祸江湖。
可是这笑容,却再也不复往日的纯净。带了几分本不属于他的凝重和沉稳。
到底是,容颜未老,心已沧桑。
就在这时候,有掌声由远及近,从湖对岸传来。虹诧异转身,却见一个白衣长衫的男子含笑走近,朗声喝彩道:“好一个天下太平!”
虹眼中锐芒一闪,随即从容迎上,同那男子说起话来。两人言语间颇为投契,随后竟干脆席地而坐,促膝长谈,恍如一见如故。
【五】
虹时常跟我说,离是他在这个乱世里难逢的知己。不论是喜好,还是信念——守护天下太平的信念。
离,就是那个七夕之夜闯入虹生活的男子。他曾笑说,虹兄,离字属火,虹字驭火,看来我这一辈子注定了要为你效力,和你言欢呢。当然,也是为苍生效力,为天下太平效力。
每当这时,虹都会释然地笑笑。而离也理所当然地,在加入御剑阁一月之后做了它的总坛。
我不喜欢离。
不为什么,单单凭一分直觉。一分说不出来由的、淡薄的直觉。
可我亦不愿意虹的笑容消失。那是自蓝离开之后,自虹成为御剑阁主之后,自他为振兴御剑阁心力交瘁之后,脸上极为少见的笑容。
虹亦明白。闲暇时分他曾抚着我的额说,我知道离来路不明,可我信他,亦信我自己的眼力和判断。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有共同的信念。他决不会背叛我。
他说,他决不会背叛我。
【六】
在无数个月华如昼的夜晚,我看见脱下锦衣华袍、换上简单白衣的虹和离相对而坐,把酒当歌。月华皎皎,长风灌满两人宽大的衣袖,袖口在空中猎猎飘飞。
夜凉如水,两人的酒杯发出泠泠的碰撞声,清冽的陈酒顺流而下,常常浸湿各自的白袍。
其实虹的酒量一直不好。但我知道和离对饮的时候,虹是快乐的。虽然每回他都会喝得人事不醒,昏沉地趴在石桌上,抱着酒坛断断续续地呢喃说,离你知道么,御剑阁有越来越多的同盟了。江湖上暂时风平浪静了。各大门派之间的叛乱平定了。雁城南面的瘟疫解决了。还有……我想他们了。
尚且清醒的离每每望着他,不安慰也不询问,只是静默地倾听。虹前襟上往往全是酒渍,眼眶也跟着泛红起来,到最后便只是反复念着同一个音节:蓝。
这是平日里锦袍加身、日理万机的虹难以见到的脆弱。可我知道,坚强是最坚硬的伪装,而脆弱许多时候才是真实。
如果蓝还在你身边,她会怎么说呢?她一定会扬起嘴角,漾开笑容,弯起新月般美丽的眸子,目光澄澈地跟你说,虹,其实我更喜欢你穿白衣的样子。
有离在,其实也好。至少你的听众,终于不仅仅是一直沉默的我。
【七】
那日傍晚彤云密布,暮霭沉沉。虹在外征战,数日未归,连风里都带着闷热和潮湿的气味。我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却在这时闻到了门外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猛地回头,却见一大帮人惊惶地闯进屋子,为首那人赫然背着满身血污、面色苍白的虹!
我急急奔过门槛,伏在他榻前,却听见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猩红的血将他大半幅衣袖都浸得透了,那些繁复的花纹也逐渐面目不清。我担忧地在他床前长啸,坐在床头的老郎中却颤颤巍巍收回手说,要想救阁主性命,除非以成年男子臂上血肉作药引,否则……
还未说罢,堂外便传来朗朗的一声:“如此便好!”说罢便几步跨上前来。是离。
病榻上的虹神志尚未完全复苏,却仍摇了摇头,羸弱地吐出一个“不”字的音节。然而离径自微笑,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匕首。
我看见匕首的寒光在虹瞳中一闪而过,映出复杂纠缠的感动。
手起刃落的瞬间,我抬眼注视着离的侧脸,第一次对他卸下了心防。或许说,第一次忘了怀疑来路不明的他。
【八】
虹的伤势日渐好转,离小臂上的刀口亦渐渐愈合,落下了一道碗大的疤痕。天热时分,离偶尔打起赤膊,虹便忍不住望着那道醒目的疤痕轻声叹息。
每当这时,离便笑道,我这可不是为了你啊,我是为了天下苍生。御剑阁可以没有总坛,可不能没有阁主哪。
虹亦脸色苍白地笑说,少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天下苍生除了我,可没人领你的情啊。
那些戏谑和打趣重新在他身上复活,我看在眼里,恍若隔世。
望着虹沉静的眸子,有时候我会想,能这样一直下去,是不是也足够美好。虹是阁主,离是总坛,蓝是虹心底永不黯淡的念想,御剑阁是维护太平的正道魁首,江湖是这样的江湖。
然而野心和战争无论在怎样的年代,都会无尽滋生。和平是少数人的心愿,力量和权力却永远是多数人想要到达的终点。
“西域沐葵毒教挑衅么……”虹端坐在大殿正中椅上,剑眉轻蹙,面色微微苍白。我坐在一旁,忽然就担心虹一如既往拔了长虹、拖着病体说,我去。
就在他鞘中长剑一声清鸣、即将翻然出鞘的刹那,离一步跨上前去,按住了他肩膀,坚定地微笑说,让我去。
不是“让我去吧”,亦不是“我想去”或者“你不能去”。
干脆利落的一句——“让我去。”
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应声,便被离一口打断。
“如果你信我,就让我去。”
【九】
离走后,虹便发起烧来,浑身滚烫地翻来覆去,想来依然是旧伤未愈的缘故。望着虹骨节分明、攥紧床单的手指,我第一次对离生出了几分真切的感激。
倘若没有离,虹一定会拖着这副病体、提着那柄长虹去对抗沐葵毒教吧?毕竟离开了蓝和五剑,他所剩下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天下。
榻上的虹满头大汗,迷迷糊糊地念:达达,莎丽,逗逗,跳跳,大奔,蓝……离。
我惊愕地听见虹毫无意识地呢喃出离的名字,愣了愣,终于释然地扬起嘴角。
离与西域毒教那一战,足足打了三月有余。
那天虹正在为手中的战书烦恼,手按着太阳穴,眉头紧紧攒起,脸色铁青而凝重。我知道那是茗卿山庄下的战书,为的不过是与御剑阁争这中原武林的统帅。虹不愿应这场无谓的挑衅,不愿白白牺牲无辜的性命,不愿与同是正派的茗卿为敌,可御剑阁里绝大多数人,都是主战一派。
不能任由茗卿山庄得寸进尺,不能让整个江湖看御剑阁的笑话,不能叫人家说我们不敢应战,不能削弱御剑阁在武林中的威望……御剑阁有太多不得不战的理由。
可是,难道你们都忘了么?御剑阁的存在是为了……天下太平啊。
不是为了统领江湖,不是为了武林至尊。
我紧紧盯着虹揉作一团的眉头,恍然间,便失了神。
幸而就在这一刻,我听见侍从推门来报说,阁主,离坛主回来了。
我看见虹的眸中,清晰地掠过惊喜的光。
然后我看见离跨入大殿,面容憔悴,身上的白衣却干净得不染纤尘。虹顾不上多说便将战书递了上去,又郑重地递过一支蘸了朱砂的长毫。
他这是……让离来帮他做决定么?
我略略心安。离一定能理解他吧,若非如此,虹怎会把这样关键的最后选择交给离来做?总坛与阁主的意见一致,旁人便是心有不满也无计可施。
离微微一愣,接过笔来。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清他暮光掩映下的侧脸。明暗的光泽交叠一处,却透着几分凛冽寒意。
然后我便发现,虹原本微笑的脸蓦然一僵。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离看了许久,才终于垂下目光。
有什么理由让我相信,那战书上落下的,是一个血红色的“战”字。
【十】
御剑阁终是应下了茗卿山庄的挑战。虹执意亲自披甲上阵,我亦是执意跟随。出征那日,虹面无表情地在大殿上宣布说,他征战在外期间,御剑阁所有政务皆由离总坛代理。银白的战袍猛然向后一扬,虹大步流星地率众走出御剑阁,决绝到没有回头。
我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着锦袍加身的离逐渐变成视线中渺小的黑点。
战场上血光漫天,喊杀声此起彼伏。阴沉沉的天空,时常被蒙上一层殷红血色。
一战半月,双方都开始僵持着按兵不动,等待着随时会来的最后一击。
决定胜败的最后一击。
我知道虹没有尽全力。我不止一次听到虹对他下属的将领说,切莫赶尽杀绝。虹终究不忍伤及无辜,更不想无端翦灭茗卿这股势力,毕竟在并未远去的从前,他们也曾那么多次和御剑阁一起平定天下。
可是虹,这是战场啊。你若不死便是我亡的……战场啊。
最后一战的号角终于吹响。双方厮杀成一片,火海燃烧,血光弥漫。虹手执长虹,浴血奋战,天空阴沉沉地压了下来。
战事正值激烈,忽然,我看见远处的虹一个迟疑,对方一柄长剑便毫不留情地洞穿了他左肩。虹身子一僵,当即反手一剑,刺穿那人的胸膛,随即吼叫着拔出剑来,带着满身鲜血继续拼杀。
鲜血淌了一地,汇成一汪安静的湖泊,映着阴霾密布的天空和偶尔飞过的一两只昏鸦。
残阳如血,血似残阳。
虹终于跪倒在地,捂着左肋的伤口冲我苍白地笑着说,我们赢了。
浓稠的血浸透了虹身上银白的战袍,像雪地里漫山遍野盛开的红梅,傲立风霜之间。
烽烟四起,回营的鼓点终于敲响。我看着幸存下来的御剑阁人马七手八脚将虹抬回营地,忽然想起多年以前那个黄昏,虹亦是白衣染血、高举长虹,和我一起离开了那片早成火海的西海峰林。
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他父亲永远沉睡的家。
【十一】
虹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绷带,虚弱地躺在营帐里听将领们禀告说,己方折损了多少人,对方被消灭了多少人。虹压低眉毛听着,脸上丝毫没有得胜的喜悦。最后他终于挥一挥手,让将领们都下去,自顾自的长叹一声。
我小心翼翼凑过去,虹便虚弱地抬起手,摩挲我的前额。轻柔到无力的抚摸。我“呜呜”叫了两声,他便苍白着一张脸朝我微笑说,果然啊,除蓝之外,还是你最懂我。
随即他眼中神采黯淡下去,冲我喃喃说,你知道么?其实无论胜负,这场仗都是御剑阁输了。为什么要用那么多人的性命替这场不知所谓的胜利祭旗呢,我是真的不想伤害他们啊,可是……
虹苦笑着压住自己左肋的伤口,有暗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渗了出来,绷带上斑斑驳驳,尽是血迹。
虹终于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最后的低喃轻如微风,没入虚空。可我却分明听见他说,离,如果连你都不懂,那还有谁能懂我。
【十二】
被随行的郎中硬生生摁着养了十来天伤,虹便执意要搬师回阁。路过那日血流成河的战场,虹望着满地腐臭的尸首,终于轻轻别过头去,闭上了眸子。
头顶阳光灿烂,有秃鹫在顶空不断徘徊,叫声凄厉地在耳畔盘旋。就像人间最惨烈的炼狱。
秃鹫是人世间最残酷的鸟,因为它只为死亡存在。
一路漫漫跋涉,终于回到雁城。来到熟悉的大门前,映入眼帘的却不再是“御剑阁”,反而是“盟主府”。
盟主府……么?
我看见虹的脸色瞬间惨白,下车时脚下一个踉跄,步伐之中,难掩忙乱。
殿上的离锦袍加身,高谈阔论,正与阁中长老们意气风发地商量些什么。他抬眼望见虹,愣了片刻才迎上前来,如往常般握着他手,笑道:“左等右等,可总算等到你凯旋啦!这几位都是慕名而来的世家子弟,个个出身不凡呢。”
“参见盟主!”那些英挺而陌生的少年郎们齐齐下拜,姿态恭敬。
虹目光一凛,抿紧了唇。他索性将目光上移,并不避讳,缓缓对上离的视线。离却毫不在意地一笑:“哦,是这样。虹你不在的时候阁里遭了邪派突袭,我摆平后恰好传回你们得胜的消息,整个江湖呼声极高,都恳请御剑阁统帅盟主府,成为武林新一代领袖。我实在推辞不了,所以就……”
“改回来。”
虹冷不防打断他话,面无表情。
“什么?”
离愣了愣,脸色却是不改。
“我说,把盟主府的牌匾,改回御剑阁。”虹一字一顿地说罢,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腥甜的血。
他胸膛起伏,再未赘言其他,径自拂袖而去。只留下锦衣华袍的离,和殿堂之上面面相觑的一干人等。
【十三】
虹重新回到没有离的生活,一个人静默地养伤,静默地望着高悬的月亮,静默地带我去那个蓝镜般的湖泊,对我喃喃。
他说,我不知道与沐葵毒教那一战当中,离到底被改变了什么。
他说,我还记得他当初用血肉助我疗伤的神情。
他说,想不到我们一年以来生死与共的情谊,只过了短短三个月就消失殆尽。
他说,御剑阁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御剑阁了。
他说,我没想到在我平乱途中离趁机掌握了御剑阁所有的大权,所有慕名而来的新人和长老竟全都握在离的手里;或者说,不过离开两月,我便已控制不了御剑阁了。
他说,到底是离改变得太快,还是我一开始就没有看清。
他说,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如旧。(1)
他抬脸冲我微笑,眼中的哀伤却汹涌成河流。
他说,如果蓝还活着,你说她会怎么做?
如果……蓝还活着。
这样残酷的假设。是谁说,人世间最残酷的一个字,莫过于“若”。若有若无,若真若幻,若即若离。
若只如初见(2)的温暖。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望着湖面。水波粼粼的微光倒映着月色,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
【十四】
又是一年的七月初七,暗夜无星,月光黯淡,四面八方收敛了盛夏的喧嚣浮躁,反倒平添了几分薄秋的萧杀。
那天虹一个人在外待到很晚,方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他进屋之后一言不发,却换上了那件当年蓝亲手补好、他这一年来再也不曾穿过的白衣,脸色平静异常。他蹲下身子,像往常一样摩挲我前额,一如既往地朝我轻笑。有点点暗红从他左肋的旧伤处隐隐渗出,触目惊心。
我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虹却恍若不觉,依然含笑对我说,麒麟,你快离开这里吧,走得越远越好。
竟像是多年以前,在危机四伏的玉蟾宫里,他含着热泪跟我说,走得越远越好。可那时候他有蓝相伴,现如今,身边却只剩下一个不再懂他的离。
我顺从地长啸一声,箭一般冲出屋子。虹疲倦而释然地笑笑,抬脚迈进议事大堂,步履坚定,一如当年。
我去而复返,尾随而上,透过虚掩的门扉悄悄窥视。
虹手中的长虹流光一道,幻出清影漫天,剑尖直指大堂正中的离:“我问你,御剑阁为什么而存在?”
“统领天下。”离面不改色,同他对视。
“哈哈。”虹忽然笑出声来,左手轻轻捂住肋下的伤口,目光却登时凄厉,“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离也是仰天长笑,片刻之后才厉声反问,“虹阁主我倒想问问你,倘若你当初拥有天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你的蓝会不会死?倘若你现在登顶江湖,你的蓝就会回来,你要不要这个天下?你有你的蓝,我就没有我的沐葵么!”
沐葵?!我的心猛然沉了下去,忽然想起离扑朔迷离的来历,和他那件从西域战场回来、却始终纤尘不染的白衣。
虹的脸色亦是微微一变。半晌过后,他语气软了几分,情不自禁透出两分悲悯来,“原来你本就出身西域,原来你是为了用权力让沐葵教主回到身边……离。”
“不。”离笑笑,瞳孔里敛尽了当初的温和,“我是真真正正地明白,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顿了顿,他撩起袖口,嘲讽地勾起嘴角,“其实虹,我从前是真的想过,要和你一起守护这个天下。”
虹的目光只在他小臂的疤痕上停留了片刻,语音低沉不已,“我知道。其实友情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背叛,只有疏离。”
“离,我不怪你。”
虹轻声说完最后五个字,忽然换手拿剑,用尽全力,一掌击出。我毫无防备,被这道突如其来的猛烈掌风生生震出十余丈;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却听见巨响轰鸣,火光冲天而上。
大火明明灭灭,映红了半边天空。
不知是巧合还是虹刻意为之,此时夜空中恰有烟花绽放,宛若漫天飞雪在盛夏时节降临人世,要以一场最极致的绚烂,为自己的生命划上最惨烈的终结。
“蓝,我会在你每一次生辰,陪你看一场盛世烟花。”
烟花斑斓,黄泉相伴。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在偷听。原来你早就明白离对御剑阁的感情变化。原来你早就埋伏好了火药,安排好了一切。原来你今夜是抱着一份必死的决心,来求一个必然的答案。原来你宁愿让所有人同归于尽,也不要你一手创建的御剑阁成为称霸江湖的棋子。
原来不是每一次雨过天晴,都可以看见天空中最绚烂的那道虹。
离属火,虹驭火,你们却都终究,在火中覆灭。
【十五】
我还记得你瞳中,那些明灭闪烁的感情。
少时的纯真明朗,后来的沉稳从容,初见蓝时一掠而过的惊喜。
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御剑阁倘若有心称霸,会给天下带来怎样的浩劫。
所以我一直知道你会毁了御剑阁,却没料到你会付上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所谓的万劫不复、血泪成歌,所谓的“生死与共”,原来都要靠死亡,才能将一切终结。
如果一样东西注定要偏离它原来的轨道,那么我宁愿把它毁掉。
虹,其实我一直懂你。
【十六】
我独自站在御剑阁遗留下的废墟当中,衔起那柄依旧流光溢彩的长虹。徘徊许久之后,我兜兜转转,回到蓝镜湖边,望着波光明灭的湖水,终于淌下两行热泪。
蓝镜湖依旧干净明澈,不染人世间一丝俗尘。
【十七】
世人都道麒麟是光明的象征,但我觉得,我已经目睹了人世间最璀璨的光明,覆灭在火光之中。
雨过天晴,人们只看得见太阳光芒万丈,却忘了在日出之前,是否曾有一道虹霓在空中消弭,以自身殒灭的代价来结束连绵雨天。
所以,我还活着,你却早已沉睡千年。
原来光明,也会湮灭。
【尾声】
多年来我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便是夜里独坐天子山顶,仰头寻找虹魂魄化作的星辰。传说之中,善良的人即便身死魂灭,也应当化作星辰照耀尘世;可是虹啊,天上那么多颗星星,到底哪一颗才是你?
寻寻觅觅,杳无音讯。直到这一年七月的清晨,我逆着朝阳的光芒缓缓下山,却听见一声浑厚的呼唤穿透了云层,仿佛就近在耳边。
——虹儿!
——嗳!爹你再等会儿,我练完这一式就回家吃饭——
少年朗声应了一句,音调清越嘹亮,在云间辗转成歌。
我的心猛地一颤,忽然明白:
光明会无数次湮灭,亦会无数次重新点燃。
仰起脸,我仿佛看见空中,仍有一道最绚烂的虹。
【后记】
这个故事终究是写完了,在时隔四个月之后。其实《明灭》的行文风格,和《彼岸》或者《凤凰台》应该是不同的。这一次,有足够的空白交予想像。
无关温情,不以爱情为主线,很难得的一次尝试。
以麒麟的视角来贯穿文中少侠的一生,悲欢离合总是无情。[3]虹这一生便是不断挣扎吧,成为英雄爹却不在了,御剑阁成立蓝却不在了,战役得胜离却不在了……他不断得到他不想要的,不断失去他拼命想保护的,就像好不容易攒够了钱,却没有了想买的东西,那该是怎样的悲痛呢?
对于父亲,对于蓝,对于离,对于天下。虹终究无愧一切,尽管最后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我不知道少侠是否真会这样终结一切,但“玉碎”至少比“瓦全”来得壮烈与干脆。我想假使有那么一日,我会与虹做同样的选择。
蓝在全文中一直是以被第三人提及的方式出场,但是,不可或缺。虹欠她一场盛世烟花,也欠她一个太平天下。至于离,谁也无法否认他与虹最初的情谊和信仰,只是这条路走到最后,终于还是物是人非,转身成空。至于他和沐葵在西域究竟发生过什么,就留给看客们想象吧。
说来,我一直想知道大家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第一人称是麒麟的(×)
最后犹豫了很久,还是加上了这样一个后记。毕竟无论阴霾如何层叠,都有阳光始终不曾离开。至于全文主题,其实很多面也很复杂,你可以认为是责任,是坚定不移,是天下太平,是信念改道,是友情疏离,是命运与挣扎……毕竟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只有一个主题。
希望大家喜欢。
2010.12.07动笔
2011.03.19完稿
2011.03.24 定稿
[1] 引用自宋·张耒《秋蕊香·帘幕疏疏风透》。
[2] 化用自清·纳兰性德《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3] 化用宋·蒋捷《虞美人·听雨》。
附注:
烟花明灭泪成歌
还记得西海峰林阳光绚烂影成画
剑气漫天胜烟霞
你白衣翩翩执剑倚树下
嘴角含笑 黯淡满眼繁华
如果没有火光将乾坤逆转
会不会还不知尘世纷乱
英雄的梦想色彩斑斓
干净的瞳孔纤尘不染
还记得天门山上桃花绚烂风肃杀
蓝衣蹁跹净无瑕
你抬起脸声嘶哑
兵临城下 伊人一笑敛芳华
如果没有血光将视线弥漫
会不会还不见天地惨淡
出鞘的长剑斩断纷繁
生命的彷徨有她相伴
烟花明灭你瞳中
满腔心事 凭谁来相送
漫天绚烂 转瞬成空
风笛独奏一曲梅花弄
可叹世间 谁能与共
又有谁听懂
如果早知生命是代价
你还要不要长虹仗剑走天涯
没有了父亲没有家
平天下 还算什么潇洒
如果早知情断空牵挂
你还要不要守护和平神话
没有了兄弟没有她
拚今生 只剩这天下
烟花开尽烟花落
你终于实现那承诺
还她一场盛世焰火
魂落天涯 无声走过
血泪在火光中覆灭 剩我独守疑惑
谁能给我轮回的结果
白衣在火中是否干净如昨
你现在又在与谁对酌
你来生还愿不愿再保护我
你在彼岸是否寂寞
【虹七全员】采莲子
*旧文搬运,混更,无脑甜
*cp虹蓝,奔莎,达达夫妇
序
时值六月,正是炎夏里最热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更是格外毒辣。老船家躺在船上,脸上盖了块布巾,拿着大蒲扇不时晃一下,身体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着。他正昏昏欲睡,就听见声嘶力竭的蝉鸣里突兀传来了一个清润的嗓音。
“店家,劳烦,租船。”
老船家见生意上门,也来了精神,一把掀掉脸上的布坐起身来,热情地招呼道:“好嘞!”他数了数人,“八个人,你们要四条小船成不?”
虹少侠正要点头应好,身后就蹿出来了一只小团子,张牙舞爪地蹦起来:“怎么就是八个人了?爷爷你到底会不会数数啊?”
“欢欢,不得无礼。”竹林...
*旧文搬运,混更,无脑甜
*cp虹蓝,奔莎,达达夫妇
序
时值六月,正是炎夏里最热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更是格外毒辣。老船家躺在船上,脸上盖了块布巾,拿着大蒲扇不时晃一下,身体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着。他正昏昏欲睡,就听见声嘶力竭的蝉鸣里突兀传来了一个清润的嗓音。
“店家,劳烦,租船。”
老船家见生意上门,也来了精神,一把掀掉脸上的布坐起身来,热情地招呼道:“好嘞!”他数了数人,“八个人,你们要四条小船成不?”
虹少侠正要点头应好,身后就蹿出来了一只小团子,张牙舞爪地蹦起来:“怎么就是八个人了?爷爷你到底会不会数数啊?”
“欢欢,不得无礼。”竹林居士皱着眉轻声斥道。
小孩子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造次,只是心里还是不服气的。
虹少侠一把把人捞起来,让欢欢坐在自己手臂上,捏了捏他的小鼻子,笑道:“臭小子个头不大嗓门不小,什么时候赶上你爹那把剑高再说话吧。”
欢欢本想辩解,忽然发现虹少侠列出的这个事实无法反驳,撅了噘嘴,垂头丧气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
老船家见这孩子生得玉雪可爱,又想起了自家的小孙子,从身上摸出个翠绿翠绿的莲蓬逗他玩。
到底是孩子心性,忘性大得很,小欢欢抱着莲蓬笑得见牙不见眼,虹少侠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才又想起什么,转头对老船家糯糯地开口:“谢谢爷爷!”
虹少侠把欢欢放下让他到一边去玩,自己跟老船家打探这湖哪里荷花多,可以采莲子。
说起来,七剑众人和达夫人此番出游还是小欢欢撺掇的。
七人合力覆灭魔教之后各自处理自家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倒也没忘了彼此的情分,时不常的去哪家小聚一下,这次是在玉蟾宫。
欢欢这个小魔王没过多久便吵着要喝莲子汤。
可惜的是玉蟾宫虽然有一大片的莲花池,却因天门山地势太高,再加上蓝宫主的冰魄寒气没几天就要全方位地扫荡一番,那些莲花至今也只是瑟瑟缩缩地冒了个骨朵,偶尔才能寻得一枝半开的。
——莲蓬更是不见半点影子。
几个大人拗不过随时准备一哭二闹的小娃娃,最后一合计,干脆下了山打算现摘。
一
老船家在这水湾里打着滚长大,自是对这一片了如指掌,仔仔细细地给面前的小年轻说清楚了地方,末了不忘再夸夸这里的莲子:“咱这长的都是湘莲,结出来的莲子个大不说,甜着嘞!你们赶巧来得早,头茬的莲蓬还没摘完,再过几天就没啦。”
虹少侠道了谢,听老船家的建议租了四条小船,自己先拽着蓝宫主跃上一条最近的,无声的宣告主权。
蓝宫主懒得管他,正缺一个划船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小欢欢抱着莲蓬在湖边呆了半晌,看看屁颠屁颠伺候蓝宫主的虹少侠,看看吵吵闹闹的大奔莎丽,看看恩恩爱爱的自家爹娘,最后挠了挠头,自动自觉地爬上了另外两位的船。
湖水清莹如碧,水面偶尔漾开几圈涟漪,映着远处的苍翠青山。天空高远湛蓝,沉默而又温柔地笼罩着这一方湖光山色。
然而跳跳却无暇去欣赏这般美景。他无奈地稳住身子,揪着小团子的后领把人拎起来,板起脸:“不找你爹娘,来我这捣什么乱?”
欢欢正跟逗逗闹腾,不防身后有个不打招呼就出手的,回过神来自己已身在半空,于是拼了命地挣扎,小脸都憋红了,奈何小胳膊短腿的,半天也没见到效果。最后放弃挣扎,对青衫剑客怒目而视:“坏!”
跳跳哑然失笑,只得摇了摇头,把人扔到了神医怀里。
灰袍少年跟软糯糯的小团子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果断又开始了大战三百回合。
青衫剑客不忍直视地转过头。
他二十出头,还未娶妻,心里头先涌上了已为人父的沧桑感。
眼瞅着另外三艘小船已经驶出去老远,自己还在湖边停留,自知指望不上另俩人的青光只得任劳任怨地撑起浆,划开一湖的碧波。
然而等他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大部队,他又后悔了。
青光面无表情地扫过成双入对的某些人,格外想撂挑子走人。不过没等他付诸行动,身后就先传来了“噗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了水。
他僵着脸,表情称得上冷漠地回过头,小团子正笑得直在船上打滚,而娃娃脸的少年才刚刚从水里冒出头来。
水淋淋的灰袍少年气急败坏地指着幸灾乐祸的欢欢,自己好心弯腰去扶他,结果这个蔫坏的小崽子仗着身高优势扫他下盘,害他一头栽下了船。
也不知道这坏得冒泡的性子跟谁学的。
逗逗觉得这只笑得实在太嚣张,本着“有难同当”的原则礼尚往来地把人拽下了船,丝毫不以欺负小孩子为耻地狂笑起来。
小欢欢猝不及防灌了几口水,在湖里扑腾着挠了逗逗两下,准备扒着船边再爬回去。
结果就看见身影孤绝的青光剑主不动声色地……把船划走了。
不去理会后面小欢欢的哇哇大叫,青衫剑客撑着船驶进荷花深处。
这里又是另外一方天地了。亭亭的藕花掩在接天的田田荷叶里,空气中弥漫似有若无的素淡芬芳,端的是令人心旷神怡。
甩脱了两个烦人精的跳跳满意地收起浆,寻了个位置躺下去。他枕着手臂眯眼看偶尔掠过的几只飞鸟,没一会就犯起了困。
这时起了阵风,满湖的莲叶此起彼伏地涌起了碧色的波浪。青衫剑客敏锐地觉察到什么,猛然睁开眼,却还是迟了一步。
方才撑船离去的青光剑主在此刻食到了恶果:他整个人直接翻到了水里——逗逗领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欢欢把他船给掀了。
湖水并不凉,反倒是被夏阳晒得有些温热,但在水里一泡也足够让人清醒,再加上被吓得那一下子,青衫剑客本就不多的睡意早就跑了个干净。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哭笑不得地看了看眼前这俩一脉相承的熊孩子,摘了俩磨盘大的荷叶,一手一个地扣在脑袋上,竖起食指:“嘘——带你们去看好玩的。”
小欢欢被过大的叶子遮住了视线,伸手调整了一下,然后偏着头认真地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样不好吧?”
青衫剑客不由对达达肃然起敬,深觉自己在教导孩子这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然而还没等他感慨完,小欢欢就扯着他的胳膊变了另外一张脸:“我们快去!晚了就看不到了!”
“……”
合着竹林居士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二
他们三个鬼鬼祟祟地藏在层叠掩映的碧色荷叶里,循着声找到了大奔莎丽,意外发现另外两对居然也在附近。
粗布蓝衫的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摘着莲蓬,目光不断在随风摇曳的粉白荷花上转悠,时而伸手比划比划,再看看身边的紫衣姑娘。
莎丽让他看烦了,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结果正瞅见大奔伸手去够一朵开得正好的荷花,条件反射地抱着头跳开一小段距离,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
不怪莎丽她反应过激,实在是这位大侠有过前科。
大奔这个人吧,哪哪都好。重感情,讲义气,就算行事粗鲁莽撞了些,那也是一片赤子之心,光明磊落得让人心疼——唯独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个破坏花花草草的毛病。
而且还格外喜欢把莎丽姑娘的头发当花瓶。
最过分的一次,是大奔在路边的野草丛里薅了把狗尾巴草,偷偷摸摸地插在了莎丽的发髻上,无知无觉的莎丽姑娘顶着一头支楞竖八的杂草招摇过市,等她发现的时候,那草都已经半蔫了。
然后这件事以大奔被暴怒的老板娘从客栈顶楼追杀到大堂,又逃命跑出了三里地告终。
莎丽姑娘到底没能阻止大奔辣手摧花。
敦厚的汉子乐呵呵地挠了挠头,举起手里的荷花道:“好看。”
莎丽承认,这荷花确实挺好看的。
但把一朵比脸还大的花插在头上,这得多突破天际的审美才能干得出这种事啊!
莎丽姑娘抱着脑袋暴跳如雷:“你给我把它放下!”
大奔固执地举着花,锲而不舍:“真好看,不信你试试。”
跳跳在荷叶底下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二愣子,跟莎丽打什么商量啊。”
小欢欢抱着逗逗的脖子伏在他背上,扒了颗莲子塞到嘴里,心满意足地嚼了嚼,点头附和:“爹爹说,他们俩这叫欢喜冤家——莎丽姨是不是要打奔叔了?”
灰袍少年一脸阴沉地从头上拿下块莲子皮,狠狠地说:“我觉得我应该先打你。”
跳跳灵敏地避开逗逗溅起的一串水花,眼看着船上船下的人都要闹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别处。
莎丽姑娘拒绝出卖色相,最后忍无可忍,飞身朝非暴力不合作的大奔踢了一脚。
大奔不敢反抗,硬生生挨了,然后果断被踹下了水。
……手里还举着那朵荷花。
莎丽姑娘逃出生天一般松了口气,蹲到船边看了看大奔的情况。
“媳妇儿,”大奔抹了把脸上的水,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极为诚恳地眨了眨眼,把荷花递上来:“你戴上给俺看看呗!”
莎丽:“……”
这是王八吃了秤砣了。
三
虹少侠十分应景地在大奔落水时闭紧了眼,过了半天才睁开一条缝,心有余悸地搭上蓝宫主的肩:“莎丽这也太凶残了,除了大奔谁受得住啊。”
蓝用两根手指夹起虹少侠一截雪白的袖子,把他的手扔下去:“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碍着你什么事了?”
虹少侠臭不要脸地再度凑上来:“其实我也愿挨来着。”
蓝宫主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哦?”
虹少侠被美人婉转的音调精准命中,心脏都酥了半边,理智早就被轻轻扬起的尾音勾到了九霄云外,忙不迭地做起了昏君,就差没赌咒发誓了。
蓝宫主拈出一缕发丝缠在手上把玩,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江湖传言,七剑之首的长虹剑主侠肝义胆,文韬武略,待人温厚有礼,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盛名,实是人中龙凤。”
虹少侠连连摆手谦虚道:“过奖了过奖了。”
然而蓝宫主话锋一转:“——也是作为良配的不二之选。”
虹少侠僵住了。
蓝宫主继续补刀:“我听闻,虹大少侠就算是走在路上,都会有哪家的姑娘主动投怀送抱,而虹少侠也都来者不拒,细致贴心地送人回家,将谦谦君子之风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蓝兔何德何能,怎敢让虹少侠当得住一声‘愿挨’?”
烈日炎炎,虹少侠愣是出了一身冷汗。他暗暗叫苦,心道这是哪个混蛋泄露出的消息,面上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谁说的?居然陷害我!”
蓝宫主笑吟吟地上前一步,挑了挑眉:“没有吗?”
虹少侠心虚地往后退,结结巴巴地硬撑:“当、当然……”他瞄了一眼蓝宫主越来越高的唇角,最后很没骨气地认怂了,“……就一次。”
蓝宫主的笑容愈盛,眼角也微微翘起,她用食指抵着虹少侠的心口点了点:“居然还真有。”
“……”
虹少侠欲哭无泪,只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没事那么坦诚干什么,这回可好,被诈了吧!
“不是,蓝你听我说,那就是个牙都没换完的小丫头,说话还漏风呢,偷跑出去在外边疯了一天,哪抵得上我家蓝——哎哟!”
虹少侠一路解释一路退,不留神已经到了船边,被边缘的木板绊了一下,没等他稳住身形,蓝宫主已经坏心眼地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胸口。
蓝宫主姿态优雅地挥了挥衣袖,将虹少侠激起的水花尽数冻结成冰。晶莹剔透的冰珠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的耀眼光芒,然后劈头盖脸地朝水里散开的白影射去。
虹少侠被砸了个结实,只能一脸无奈地看着笑容明艳的蓝宫主,揉了揉微微发红的额头。
四
竹林居士握着自家夫人的手,周围“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他不由心有戚戚地用了点力,转头道:“没想到蓝宫主居然也跟着一起闹,果然还是人不可貌相。”
达夫人倒是见怪不怪,反而疑惑地问道:“蓝蓝一直这样啊,你到底对她有什么误解?”
“……是吗?”我怎么觉得我们认识的好像不是一个人?
达夫人不置可否,看见挺立在一边的莲蓬,倾身去采。居士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一手拉住她,另一只手隐隐虚托着,生怕她也掉下去。
达夫人被他保护过度的模样逗乐了,把新鲜的莲蓬放到篮子里,拍了拍他的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居士垂下眼,明亮深情的眸子含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润笑意,眉心朱砂都无端柔和了许多:“那便如何?”
达夫人微微失了神。纵是已经朝夕相处了数年,达夫人还是偶尔会被自家夫君的“美色”所勾引。
竹林居士微微俯身,眸光脉脉。而此时天色正好,微风徐徐,吹散了原本的燥热。
船身就这么极煞风景地剧烈晃动起来。
居士直起身子,脸色阴沉得像是要下雨。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们就不怕遭雷劈吗?!”
先前因为各种原因纷纷落水的一众人等在湖里碰了个面,然后默契非常地摸到了仅存的达达夫妇附近,将小舟包围在中间,卯足了劲地要坏人好事。
虹少侠耸了耸肩,表示有难大家一起抗,这才叫兄弟。
谁知有人不买虹少侠的账,青衣剑客笑眯眯地回道:“他们不知道,横竖我是不怕的。”
蓝衫汉子挠了挠头,不太确定地说:“我……应该也是没什么关系的吧?”
“……”
两个叛徒!
虹少侠决定无视这两人,不怀好意地盯着竹林居士:“说吧,你是自己跳下来还是我们把你拽下来?”
青衣剑客貌似安抚实则火上浇油地补充道:“放心,你自己下来我们绝不闹嫂子。”
大奔煞有其事地跟着点头。而神医和小欢欢正暗搓搓地去捞篮子里的莲蓬,无暇分神这边。
这一群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在生死一线时有多么镇定洒然,在平时就有多么幼稚没溜。过早的步入江湖,多年的风口浪尖,这刀光剑影的日子让他们不得不让自己变得强大而冷静,可是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罢了。
竹林居士扫视了一圈人头,再次感叹了一下自己交友不慎,认命地加入了“扑通”的队伍。
五
莎丽姑娘自个霸占了一条船,觉得十分空虚寂寞。她远远地跟同样独守空船的蓝宫主打了个招呼,脚下生风,身影跳跃几下,飞上了蓝宫主的船。
蓝宫主扔了个莲蓬给她,笑着打趣:“大奔又怎么招惹到你了?”
莎丽姑娘想起那别出心裁的审美就牙疼,苦着脸抱怨道:“你都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装了几坛子水,没事抽的哪门子风。桃花海棠什么的也就罢了,谁家会把荷花顶在头上?想看花自己拎个盆养去啊!”
她越想越气,指甲在莲蓬上用力一划,片刻便剥出一颗白嫩嫩的胖莲子,丢到嘴里狠狠咬了两下。
蓝宫主在她身边坐下,拿了三颗莲子抛着玩,听着好友难得的絮絮叨叨的埋怨,不时嗯上一声表示自己还是个活物。
忽然,她稳稳地接住半空中的的莲子,按上莎丽姑娘的胳膊,淡定地下了结论:“我们大概需要换个地方了。”
“嗯?”莎丽疑惑地顺着蓝宫主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船底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匕首尖,正以一个缓慢而均匀的速度锯开木板。
“……”莎丽磨牙,“欢欢这个小混蛋!”
蓝宫主站起来,简短地说:“走了!”
莎丽应声跃起,临了手底内劲一吐,强大的冲击落在船身,木板承受不住,惨烈地呻吟一声便被莎丽姑娘五马分尸,四分五裂的木块飞射出去。
在船底干坏事的小欢欢被气流推出去很远,而一旁给他保驾护航的青衫剑客却遭了殃,碎裂的木板长了眼睛一般将所有退路堵死,他避无可避,只得咬牙承受了莎丽姑娘的含怒一击,狼狈地凫着水游走了。
莎丽在船上借了力,再加上反弹回来的冲击,在半空中超过了蓝宫主,向自己原来的船落去。
然而即将落下的时候,大奔猛然从水里蹿出来,伸手将船推远了。
莎丽离水面太近,已经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自由落体,被早有准备的大奔一把抱到怀里。
莎丽哭笑不得,捶了大奔一拳:“你们缺不缺德啊!”
敦厚汉子乐呵呵挨了,把背到身后的手拿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荷花插到了莎丽姑娘的头上。
到底还是没能阻止得了大奔,他终于自个儿心心念念的事办成了,搂着自家媳妇笑得跟朵花似的。
莎丽姑娘头顶的大荷花随着风舒展开了花瓣。
“……”
怎么这王八吃的秤砣还没消化呢?!
六
蓝宫主慢了莎丽一步,反应时间充裕,轻飘飘地在水面一点,追着小舟从容地转了向。
一袭蓝衣在空中如蝴蝶羽翼一般展开,长长的衣摆拖出一条绮丽的曲线。她身姿轻盈,只是蜻蜓点水,却在水面如履平地。
小欢欢抱着青衫剑客的胳膊,摸出颗莲子随手塞到跳跳嘴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蓝宫主看:“我怎么觉得,蓝姨的轻功比你还好呢?”强如长虹青光,就算能踩水而行,似乎也没办法跟蓝宫主一样闲庭信步般悠然吧?
青光剑主一脸的往事不堪回首,半是指责半是无奈地指给欢欢看:“那是她耍诈呢,没看见她每次落点的地方水都冻起来了吗?冰魄寒气在这方面简直得天独厚,你干爹要是学她,估计只能把水煮开——呸!什么玩意?!”
他解释完便咬开了小欢欢进贡上来的莲子,结果发现口感不对,赶紧又吐了出来,这才发展那莲子还带着绿皮,压根就没扒开!
果然就不能指望这小崽子良心发现!青光忿忿地想。
蓝宫主在薄冰上借了力,再次跃起,找好了下次的落点,在即将落下时运转真气,湖面迅速氤氲起浅浅的一层水雾,她一边落一边又看了看离小舟的距离。
谁知这次却出了意外。
她的鞋底碰到水面,却没有感到与往常一样的坚硬触感,反而失重一般陷落下去,眼看就要扑入水中。
蓝宫主身经百战,丝毫不乱地左右腿交替在水面连踩两下,同时双掌内劲吞吐,猛然朝下拍去,一时间水花飞溅。她强行止住落势,向旁边跃去。
可是在漫天洒落的水滴中,有人握住了她的脚踝。掌心温暖的热度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从小腿传递上来,蓝宫主心里一慌,被那人抓住机会,用力往下一拽——
微凉的湖水直接没顶,蓝宫主下意识屏住呼吸,过腰的长发在水中如浓墨一般散开。接着她便被人环住腰,探出了水面。
浸过水的几缕头发紧贴着她的脸,蓝宫主瞪着同样滴着水的白衣剑客:“要脸吗虹少侠?”
“不要。”虹少侠露出个有点孩子气的笑容,亲了亲蓝宫主的额头,得意洋洋地宣布:“要媳妇儿。”
“……”蓝宫主让打蛇上棍的虹少侠气乐了,“谁是你媳妇儿!”
“那……”虹少侠苦恼,“我就只能去找那个磕掉牙的小丫头片子了。”
蓝宫主闻言气势全开,挑眉道:“你敢!”
七
达夫人又摘了一个莲蓬,便觉得周围忽然下起了小雨,她疑惑地转过身子,就见到自家的一大一小正朝自己泼着水。
达夫人无奈地看着那只大的:“你是被欢欢同化了吗?”
竹林居士按住又要张牙舞爪的儿子的脑袋,镇压住他,另一只手遥遥伸出,笑容温润:“下来吗?”
达夫人更无奈了:“你们还记得我们是出来采莲子的吗?”
居士:“管他呢。”
至此,七剑连同其家属合共九人,全军覆没,在他们跌宕起伏的一生中增添了浓墨重彩的辉煌一笔。
【终】
小剧场一
等几位剑主玩到尽兴时已经日影西斜了,他们把租来的船从各个角落里扒拉出来——当然,已经有一条船毁于小欢欢和莎丽之手了。
因为无法达成共识,所以最后三位姑娘一人占了一条船,剩下一群血气方刚的小青年准备游回去。原本姑娘们是打算带着小欢欢的,然而达达笑眯眯地拎着自家儿子,表示这个小崽子最近有往球里长的趋势,需要锻炼,委婉又无情地谢绝了姑娘们的好意。
熊孩子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跟着跳跳他们坏自己好事,治不了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还治不了你吗?
被嫌弃了的圆团子揪着竹林居士的头发,撅着嘴奶声奶气地抗议:“爹爹公报私仇!”
欺负完自己倒霉儿子的居士神清气爽,并没有追究他大逆不道这项罪名。
小剧场二
横竖都是要游回去,几人一合计,干脆也没让姑娘们动桨,直接推着船回到了老船家那里。他们赔给了老船家双倍的钱,道了歉,逗逗又跟人要了块生姜,准备煮几碗姜汤给众人驱驱寒。
小欢欢被自家爹爹支使去帮忙,抱着一锅水颠颠地凑到虹少侠面前,努力挤出一个天真的笑来:“干爹,跳跳叔说你的长虹真气至刚至阳!”
虹少侠不明所以:“恩?”
他吃力地把锅举起来:“那你帮我把水煮开吧!”
“……”虹少侠没好气地说:“长虹心法是这么用的吗?自个点火烧去!”
小欢欢冥思苦想,终于又想到了一个办法:“那你帮我把火点了也行。”
“……”
不是,跳跳究竟给你说了什么呀?!
今天微博上看了好多讨论“熟男组”的,苏的我死去活来!!
摸一个修罗场(非腐非Cp!请勿刷腐)
梗来自微博@与君千岁 “在老许做完汇报转身准备出门的时候暂停时间,然后发现这个男人完全不受evol控制。这个时候老许回过头来和老李眼神相接,几秒钟的时间内两个人的眼神之间已经过了好几招,随后老李恢复了时间的流逝,老许像什么都未发生一般走出会议室轻轻带上门”
熟男组间的暗潮汹涌针锋相对太好吃了啊,有没有太太写个文啊?
今天微博上看了好多讨论“熟男组”的,苏的我死去活来!!
摸一个修罗场(非腐非Cp!请勿刷腐)
梗来自微博@与君千岁 “在老许做完汇报转身准备出门的时候暂停时间,然后发现这个男人完全不受evol控制。这个时候老许回过头来和老李眼神相接,几秒钟的时间内两个人的眼神之间已经过了好几招,随后老李恢复了时间的流逝,老许像什么都未发生一般走出会议室轻轻带上门”
熟男组间的暗潮汹涌针锋相对太好吃了啊,有没有太太写个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