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蔺苏]折一支桃花
假如死的是蔺晨
🔪,其实某种意义上也是he,慎入
壹
梅长苏坐在江左的船上
望着远处发呆
“苏哥哥!”飞流抓着一枝桃花枝,找到梅长苏
“飞流真乖”梅长苏笑着摸了摸飞流的头
其实梅长苏,不喜欢桃花,他嫌那花开的太艳
飞流是知道的
其实蔺晨喜欢桃花,因为桃花总映的那人儿生机盎然
飞流也知道
“坏人!出来!桃花!”
飞流叉着腰喊到
回答他的只有萧瑟的风声
还有梅长苏淡淡的一句
“飞流,别闹”
贰
冰续丹只续梅长苏三个月,最后几天梅长苏已经躺在营帐里,起不了身了。
蔺晨却不知去了哪
三月之期的最后一天,蔺晨浑身血污的回到军营
随后一头扎进梅长苏...
假如死的是蔺晨
🔪,其实某种意义上也是he,慎入
壹
梅长苏坐在江左的船上
望着远处发呆
“苏哥哥!”飞流抓着一枝桃花枝,找到梅长苏
“飞流真乖”梅长苏笑着摸了摸飞流的头
其实梅长苏,不喜欢桃花,他嫌那花开的太艳
飞流是知道的
其实蔺晨喜欢桃花,因为桃花总映的那人儿生机盎然
飞流也知道
“坏人!出来!桃花!”
飞流叉着腰喊到
回答他的只有萧瑟的风声
还有梅长苏淡淡的一句
“飞流,别闹”
贰
冰续丹只续梅长苏三个月,最后几天梅长苏已经躺在营帐里,起不了身了。
蔺晨却不知去了哪
三月之期的最后一天,蔺晨浑身血污的回到军营
随后一头扎进梅长苏的营帐
然后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没人知道蔺晨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只是知道蔺晨回来了,梅长苏活下来了
梅长苏醒来的时候,虽然寒冷至极,但火寒毒早已没了踪迹
他很欣喜,转头就叫到
“蔺……晨?”
他看到飞流趴在他的脚边,睡得很香
他看到蔺晨趴在他的枕边,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梅长苏抖了一下
他记得蔺晨的手,一直都很热乎
曾经每到冬天他都喜欢握着蔺晨的手取暖
被蔺晨笑骂当他是手炉
但此时的那双手无比冰冷
叁
蔺晨除了一个琅琊阁,什么都没留给梅长苏
一封信都没有
梅长苏去琅琊山询问再三后
气急攻心,咳出一帕子的血
“蔺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蔺晨,你够狠啊……”
梅长苏撑着飞流,颤颤巍巍的回到了江左盟
随后在江左盟的房间里一坐就是几天
不喝药,也不怎么吃饭
黎纲和甄平急得团团转
最后晏大夫端着药碗走过来说
“喝了,是蔺晨救的你,你不能这么糟蹋自己”
梅长苏抬起头看着晏大夫
晏大夫看着那双破碎的,无神的眼睛,心情复杂
“好”
肆
飞流不明白“死”是什么,只认为是蔺晨捉弄了梅长苏,随后躲起来不敢见他
但是飞流不明白
他不明白,苏哥哥为什么对着那块小小的石碑发呆,还经常带桃花枝去插在碑旁
他不明白,向来不喜欢桃花的苏哥哥为什么要种一院子的桃花
他不明白,苏哥哥为什么把坏人的扇子别在腰上,还把坏人耳朵上那个亮亮的带到自己的耳朵上
明明很不舒服的
他不明白,晏大夫每次诊脉后说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但和常人比还是弱要好好保养的时候,苏哥哥为什么低头不语
明明是好事,身体好了啊
他看到晶莹透亮的泪珠滴落了下来
伍
自梅岭回来后,梅长苏闭门谢客,书信也不回
金陵的人都很担心他
黎纲只说宗主心病难医
后来,已经是长林王的萧庭生的小儿子萧平旌出生了
萧庭生试探性的给梅长苏写信,希望能收平旌为徒
出乎意料的是,梅长苏回了
“带来琅琊山吧。”
陆
萧平旌一直认为自己的师祖苏先生是个神仙
他身体不好,拥裘围炉,每到冬天复发寒疾,却只喝黄连水,生生的能好了
他曾经很担心,去问过梅长苏
“师祖,您每次生病为什么不喝药,只喝黄连水啊”
梅长苏已经满头白发,他愣了一愣,笑道
“平旌啊,有个大夫跟我说,黄连可好了,能治百病,越苦越好”
“那什么狗屁大夫啊!师祖你真信啊,不行,我找他说说理去”
“一个蒙古大夫罢了,我不会有事,你回来,飞流教你的那套拳你学会了吗?”
“……师祖我想起来我房间的窗户没关我先走了师祖”
柒
梅长苏终究还是病逝在了琅琊山
那天,飞流拿着梅长苏的披风,捏着轻功上了琅琊山顶
飞流确信,只要在琅琊阁找不到苏哥哥,那他一定在琅琊山顶的石碑那里
不出所料,在石碑前找到了梅长苏,他着一身素衣席地而坐,很旧了,俨然是当时进京的那件,
飞流走过去将披风披在梅长苏身上,手却一僵
老人家已经走了
坐在碑前,手中还握着折扇
————
梅长苏被葬在了蔺晨边儿上
平旌某年去祭拜的时候,发现那墓边长出了桃树苗
平旌很奇怪
山顶没有桃花和桃子啊?哪来的桃树?
完
“你还真在这等了我这么久啊”
“嘿你个没良心的,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啊?”
“我可听说魂魄在地府停留太久可就不能转生了啊”
“你放心,我搞定了这个小小的问题”
“……好吧,我相信你”
“我也相信我自己~”
“切……”
“哎!你大爷的!”
凛杀-一期一会|Fin
好吧好吧,不就是掉坑吗,不就是掉进冷坑吗……掉都掉了,哪怕哭死了也没用。但是我还是要说句实话,自己的腿肉不好吃(委屈巴巴.jpg)
一期一会
文/清辞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
栖凤楼。
原本这个时候应当人声鼎沸正是热闹的时候,往日人来人往的酒家却显得冷清,一楼的食客不少,但也都轻声言语,像是生怕惊动了谁的浅...
好吧好吧,不就是掉坑吗,不就是掉进冷坑吗……掉都掉了,哪怕哭死了也没用。但是我还是要说句实话,自己的腿肉不好吃(委屈巴巴.jpg)
一期一会
文/清辞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
栖凤楼。
原本这个时候应当人声鼎沸正是热闹的时候,往日人来人往的酒家却显得冷清,一楼的食客不少,但也都轻声言语,像是生怕惊动了谁的浅眠。紫发双剑的年轻人独坐在二楼阁楼靠窗的一角。桌上寥寥一盘茴香豆和花生粒,炸得金黄酥脆的,盛在漂亮的小碟里,切成薄片的卤牛肉,味道也刚刚好,开坛的新酒散出香气,桌面上清亮亮的一只酒盅。
他吃得很慢,大概是因为不着急赶路,几乎没有声音。他也不说话,因为整个偌大的酒家二楼的阁楼,只有他一人独饮。
但是青年却不见拘谨也不尴尬,想必是这种事情已经频繁发生,已经习以为常了。
其实如果细看会发现年轻人很漂亮,甚至称得上是端庄秀美,低头时眼睑下垂,有些阴郁寡欢的气质。十指修长,骨节匀称,指甲是不常见的深紫色,却莹莹如美玉,任谁也想不到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出自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剑客。他戾气太重,不故意施加,却也不刻意收敛,再加上整个人绷着一张脸,唇角紧抿,下颌收紧,锐利得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出道至今已斩了道上近十个榜上有名的剑客,不问缘由、不分善恶,“杀无生”这个煞名简直犹如恶鬼,也难怪无人敢与他同处一室。
“店家,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从楼下遥遥传来男声,嗓音清越却慵懒,尾音上勾却不放荡,“给我来一碟桃花酥和一壶碧水茶。”
栖凤楼的桃花酥和碧水茶是边陲小镇上的一绝,多少人慕名而来,皆是为此。三月桃花正开,采了新鲜枝头上将开未开的花骨朵,采在坛中加入冰糖、蜂蜜和店家特制的香料,独门技法制作而成,清香不腻,再加上每日辰时用城中寺庙中的山泉水泡成的碧水茶,闲情雅致,无法道尽。
杀无生却只是点了最最普通的新酒和吃食,不管是桃花酥还是碧水茶,于他而言不是太甜就是太淡,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人,对这样安逸甜腻的生活本能排斥。
“怎么?难道今天楼上被包场了吗?……真奇怪,才一个人而已,我就坐边上不打搅他就行。”男人对店家拼命使的眼色和解释托辞无动于衷,一个人就往杀无生所在的阁楼上走。
三月间的春花烂漫,就连日光也烂漫。但是再怎么烂漫的春光,也比不上施施而上的男人初见的惊艳。
青年拾阶而上的脚步不急不缓,因着这从从容容的脚步声,杀无生转头。
先看到的是即使以华美梳簪高束,仍旧倾了一肩的银色长发,像是日光之下的春水,银鳞波光,涟漪微荡。不笑也含情的凤目,眼梢微挑,天生的桃花眼,偏偏眼瞳却是鸢红,像是薄薄剑刃上最后一束来不及吹散的血花。
无情也有情。
银发青年也坦然,略微点了点头,便走向窗边。
“公子,您看您要不坐——”气喘吁吁跟上来的是店家老板,剑鬼杀无生的恶名闻名千里,就连他这个非是道上出身的平头百姓都了解,也就这衣着华贵,不知道哪家贵族公子哥的青年,不识江湖险恶,敢来触这位霉头。
不管是血溅栖凤楼,还是砍了这位不知道背后是哪家士族的公子哥,无论哪个选项店家都不喜欢。
“这里光线好,我就坐这里。”谁知道这人却大喇喇自顾自拖开椅子坐在了剑客对面,凭空伸手摸了一把,好似是要将这春日光景一揽入怀,“反正店家你也说,在我来之前这儿也就这一位客人,那这位置既然没人坐,我坐上一坐也没关系。”
这一席话听得人是汗流浃背,生生为他捏了把汗:“不是,公子……这位客人不喜与人拼桌,您,您就随我走,楼下,我替您单独包间。”
“无妨,我不介意。”
这次出声的是对面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剑客,声音慢悠悠的,平心静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想要杀人的欲望。
银发的青年便眉梢挑了一挑,勾唇一笑,右手一伸,就是个“请便”的姿势。
“既然你不介意有人拼桌,怎么还一个人包下了单独一层阁楼?”银发青年大概是个自来熟,一落座就问起对面的剑客。
“因为他们都怕我。”
“哦?为什么。”他眼中的好奇不似作伪,甚至因为这好奇,年轻的公子身体还向前倾了一些,有窗外飘入的桃花落于他的指尖,像是天生精细的绣纹。他的神情太过专注,以至没发现,更别提伸手去拂一拂肩头落花。
这副身姿,当得上是“艳若桃李”。
“‘杀无生’的名字你该听过。”年轻的剑客平心静气同他解释,“他们怕我杀了他们,所以一听说我要来喝酒,就全都跑掉了。我见酒家害怕,却又不敢主动撵我,只有包了这偌大阁楼一天,当成是弥补他们一天的酒钱损失。”
“哈哈哈,有趣有趣!”听了他的解释,银发青年抚掌大笑,笑声清脆爽朗。光是在剑鬼杀无生的面前,能够笑得这般开怀的,已是世间少有了。
“我从不和人同桌对饮。”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酒里有桃花香。
“那么能做同你对饮的第一人,应当是我的荣幸。”
年轻的剑客自斟自酌,并不答话。
剑鬼杀无生孤傲却不孤独,离群但不独居。只是江湖传言将他传得过于可怕,青面獠牙,恶鬼罗刹。
其实他并不介意在某个春日午后,能够同一个人共饮,也并不排斥,将这一窗的春色同人共享。他有时候也会希望,有人听他说一说剑术和剑理,当然前提是他的心情够好。
而今天,银发的贵族公子很幸运,杀无生的心情很好,因为他刚斩了名谱上排名第六的剑客,自觉剑术又有精进。更重要的是,银发的公子并不使剑——他一身装扮华贵,全身唯一可能作为武器的只有手上那一杆精致烟斗。当然不排除他可能使的是腰间软剑,但刚才他伸手取茶时,杀无生已见他虎口干净,五指莹莹如白玉,反倒是五指指腹两侧有略微薄茧——面前之人不擅剑,又观他刚才上楼时声响轻巧,虽未刻意隐藏气息,但是吐纳气息规律,恐怕他擅长的是轻功、暗器一类的精巧功夫。而对于不用剑的人,只要不挡道,剑鬼杀无生都没有兴趣。
“为答谢你让座之恩,我请你喝茶。”他一甩袖,将新沏的茶盏奉上。
茶是好茶,茶碗也是好碗,琉璃的茶盏在灿烂日光下盈盈如水光荡漾。男人将茶盏往前轻轻一推至他面前,指尖白皙干净,一头银发胜雪,竟然有些让人恍然究竟白茫茫的是眼前之人还是琉璃茶盏。
“我不喜饮茶。”年轻的剑客眉头微蹙,“太过寡淡。”
“这是本地一绝,你总该尝一尝。毕竟有些地方一生只来一次,下次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品尝了。”水蓝色衣裳的银发青年却微笑坚持,又将碟中桃花酥也一并送来,唇角微勾,将笑不笑的模样像是枝头未绽的桃花。
“一期一会。”剑客了然,抿了一口茶,又尝了一口酥。红色的糖渍留在他颜色单薄的唇角,被他一手擦掉。
“想不到你懂茶道。”
“从前听过而已——太甜了,我不喜。”他说完,便将茶盏和桃酥置于一旁,再也不动。倒十足像是一个被哄骗吃了自己不喜欢食物的挑食孩童。
银发的男人也不怪他暴殄天物,轻笑一声,却兀自去接了对面酒盅。
“喂你——”
即使自己并不善轻功,但是对方出手之快也着实出他意料,能在剑鬼杀无生面前轻易截走一碗酒,这当今世上有如此功力和胆量的人屈指可数。
“这酒是好酒,”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手腕翻转,小小酒盅在他白玉一般的手中更显晶莹可爱,“滋味缠绵,回味甘甜,但是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喜欢这样的酒。”
他甚至也不介意,就着年轻剑客嘴唇触碰过的地方一饮而尽,许是饮得太急,酒渍染了唇色,一片潋滟水光,他便抬手抹掉——明明是在旁人一点也不优雅的动作,他却也做得洒脱至极。
大概是窗外春光太好,紫发的年轻人移了眼,像是被窗外的热闹和烂漫景色吸引了注意力,目光凝在距离窗格最近的一棵高枝上,有盛放的桃花高缀枝头,极热闹也极艳丽。
他的目光难得有些愣怔,仿佛是回忆起了从前。
“也不是……”他轻声回答,只是有些语焉不详,倒不像是解释,更像是自言自语,“从前饮过这般的酒,便想试一试,却发现,还是不一样……”
推杯换盏的对桌人动作缓了一缓,却也不深问下去,只是一句敷衍至极的“是吗”。
>>>
回去的路上白发的青年心情极好,不知道是因为桃花酥太好吃,还是茶确实够甘甜。
名声大到和他的轻功、易容之术一样响彻江湖的青年名唤凛雪鸦,江湖名号是“掠风窃尘”,专偷世间难得一寻的宝物,号称只要凡是他想要之物,皆可收入囊中。大概也就只有那个一心一意在剑道上探求的剑鬼才不认识自己吧,全程上下基本没有用正眼看过几次,两人饮过茶、喝过酒,一同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再分道扬镳,他也没有问过自己名字,只以“喂”和“你这家伙”代称。
但是让白发的盗贼高兴的是,经由杀无生的提醒,他想起了更久远一些的事情。
那一年他盗了四面鬼罗刹的一方墨砚,对方气急败坏到处抓人,他便隐了行踪,终日只在乡间游荡,权当放松。
那一晚他突然酒兴上来,只是方圆十里都是农家,他要求精贵,寻常的粗糙劣酒味道寡淡,当然不能满足自己要求。他寻思了一番,想起离这里不远还有一处道馆。道馆的主人是名声正盛的一个剑道大家,门下徒弟数十人,加上仆役杂工,怎么也有百多号人。这样一个武林大家,自然好酒是有的。
主意敲定,找到酒窖挖出酒坛也是轻而易举。凛雪鸦不贪心,只抱了一坛新酒转身就走。只是万万没想到居然回程时候遇上了一个小冤家。
“你是谁,给我站住!”还是脆生生的童音,夹了变声期时候的沙哑。
原本如果凛雪鸦不管不顾越墙而遁,少年人应当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偏偏那时他作弄心起,一转身正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窄袖练功衣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后,手上还握着一柄长剑,剑身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已经算长,比得上他一半身长还多,嘴角紧抿收紧下颌,明明是严阵以待的模样,偏偏因为这不伦不类的老成模样让他成功笑出了声。
“闭嘴!有什么好笑的!”少年人举剑慢慢靠近,那时的紫发也还没有现在长,被一条布巾束在脑后,脑门和下巴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应当是涔涔的汗珠。这么晚了还在练功,倒是个勤快刻苦的孩子。
“你手上拿的什么?”大概是因为长剑对于身形还未长开的少年来说还太沉重,他用双手握剑,慢慢逼近,警惕戒备的模样像是一头稚嫩小兽。
啊啊,这样可不行啊。全身满是破绽,虽然眼神很不错,架势也有,不过只要我攻击下盘,招式就全乱了。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白发的盗贼却没有说出,只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手上掂着一坛新酒晃了晃,懒散散地回答,“是酒啊。”
“酒?”大概是同最开始的预想不同,原本以为他是偷了剑谱或者武功秘籍一类的,少年歪了歪头,往前走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
“是酒啊,你不信吗?”青年人揭开封泥随手扔在地上,酒香溢出来,混着桃花香。他一手抓着酒坛,往上一举,晶晶亮的酒液便入他口中。
“喂,这是我家的酒!”
“不过区区一坛酒而已,我喝了就喝了,这么小气做什么?还是武林大家居然连一坛酒都舍不得?”
晶亮的酒液沾湿了青年的嘴唇,少年只能看到被藏在宽大斗篷下若隐若现的下巴,他的唇色潋滟,因为酒的湿润泛着水光,娇艳欲滴,让少年想到了饱满欲滴的樱桃,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虽然不知道酒有什么好喝的,但是你偷了酒走就是不行!”小小的少年很生气,因为他无法容忍男人眼中的目中无人,还不提酒窖藏酒是师父爱物,虽然他从来没喝过,也理解不了,但是不能让男人就这样带着酒离开,哪怕他已经隐隐知道自己打不过男人,也还是固执地举剑挡在他的面前。
“酒有什么好喝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谁要喝这个。”
“唔……!”眼前骤然是黑压压欺过来的身影,速度快得如鬼魅。
他慌乱中将剑向前刺去,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男人的力道不大,但是凭他的力气却怎么也挣不开。
“啪——”是酒坛打破,摔碎在地的清脆声响。下一刻冲入鼻子的,是混合着花木气息和浓烈酒香的香气。
下巴被捉住,被迫张开了嘴。他隐隐约约见到了男人藏在斗篷里微微勾起的红唇,潋滟水光,娇艳如桃李。
渡过来的是酒,冰冰凉的酒,一股辛辣气味冲上了鼻头,窜进了咽喉,生平从未体味的滋味在他的满脑子乱窜,像是烟花在头顶炸开,噼里啪啦炸成五光十色混乱一团。因为这呛人味道,他哭又哭不出来,嘴被堵住也咳不出来,鼻子也像是被塞住了,又呼吸不过来,他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晕过去,真真难受得紧。偏偏因为这狼狈模样,他的眼角发红,面色潮润,比起最开始的冷淡神色不知道生动了多少,是比起三月桃花还潋滟的春光。
他的舌头发麻,在口腔里尴尬得无处安放。偏偏男人的唇柔软、温暖,贴着自己的唇,于是更能够觉出自己双唇的单薄、冰凉。
男人没有束好的银发从斗篷里溢了出来,有风轻轻吹过,拂过少年的指尖。他慌乱间无意识地搅缠了上去,银丝细韧,却被他轻轻扯断。
“如何,滋味是不是很好?”男人渡完了酒慢慢直起身子,看眼前的少年像是溺水者好不容易得空呼吸一般大口喘气。
“你……你!”明明是想骂人,但是被一口酒水呛得又咳嗽起来,少年人这次干脆用剑杵着地,连腰都直不起来。
“哈哈哈!”男人大声笑起来,也不顾自己的笑声会不会惊醒更多人,他弯下腰凑近了少年的脸,看那张面相端庄秀美,却故意板着的一张脸。
“是个美人胚子,可惜脾气太差。”少年使劲挣了他的手仍旧没挣脱,只看到他莹白指尖仿佛点点光亮,月华散落,他的长发如瀑落下在肩头,一时分不清是月光清冷还是银丝光亮。
“果然还是个臭小鬼。”他喃喃自语,松手后抱臂看他,“喝了一点酒就不行了。”
“喂你这家伙给我站住!”
他追了上去,却连黑衣人的衣角都抓不住,只见得他一跃上了枝头,又借力而起,翻墙而去。粉白花瓣被他震得轻轻摇落,那个人离开前回头一瞥,还是只看得见形状优美的下颌和水光潋滟的唇色,银发披散出来几缕,任凭少年如何也想象不出那张黑压压斗篷下有怎样一副堪比春光的面容。
“原来你的名字叫做杀无生啊……”白发的盗贼手上摆弄着洁白的鸟羽,这还是他下午从剑客手中截走酒盅时从对方头上顺手牵羊过来的。鸟绒若轻絮,在他手中轻轻抖动。
如果不是今天杀无生提起酒的味道,他恐怕都快忘了当年这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掠风窃尘做事向来随性,却不料当事者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当年的酒入口滋味究竟如何他已然忘记,就连当年月下少年怎样一副羞赧光景他也再不记得,只依稀记得入口时少年嘴唇绵软,有不同于冷硬面孔的不同一面。
有趣,有趣,当真是有趣得很。
>>>
此后几年,掠风窃尘断断续续从江湖上听闻了关于青年剑客的事情。多半是伴随着死亡和残杀,如同他那个命里带煞的名字。比如他今天踢了哪家武林大家的道馆,明天又屠了哪一家剑庄满门,或者是路上遇见哪一位佩剑的剑客,无冤无仇,也被他斩杀当场。
传说越传越神,传到后来,青面獠牙、恶鬼罗刹的形容都实在太过婉转。凛雪鸦在一旁听对桌讲得唾沫横飞,精彩程度堪比城西桥头的说书人,忍不住扑哧一笑,想起的却是记忆中少年的苍白唇色和青年人的端庄面容。
“传言不可尽信啊。”他敲了敲手中烟斗,缓缓吐出一个烟圈。
关于掠风窃尘的传闻也很多,比如他男女不定,色相无形、轻功卓越,踏雪无痕,当然虚虚实实的传言里,有一条大众都深信不疑——凡是被他看中的宝物,都必将落于他手,从无例外。
但是同为江湖传说的两人,自此后却很长时间再未遇见。
后来某一天,闻名江湖的大盗掠风窃尘为了盗取一本剑谱,潜入江湖闻名的落剑山庄。山庄以机关精巧闻名,为了此行,他做了不少功课和准备,然而直到他夜晚立于山头前,才发现所有准备都是徒劳。
因为凛雪鸦面对的,是一整座熊熊燃烧的庄园。
有人比他快了一步。这个认知甚至让一向自视甚高的凛雪鸦有些愣神。
就在他准备踏入山庄,一探究竟的时候——毕竟藏宝阁处境隐秘,水火不侵,就算是漫山大火,也不一定能动藏宝阁分毫——他见到了从山庄里走出来的人。
一身紫衣,黑色大氅,紫色长发连结成辫坠于胸前,余下长发以鸟羽簪住,高束后在后背披散开来。年轻的剑客脸上还有新鲜的血渍,紫色长衣后摆已经被血浸湿,火舌舔过的地方残损不全,但是他却不显狼狈,脸上还有杀戮过后尚未褪去的麻木和血腥气味。比起前几年初见他时更加深重的戾气,硬生生将那张称得上俊秀的脸化成了在世修罗,也难怪坊间传闻里,杀无生总是恶鬼。
白发的盗贼一时晃神,竟然就这样直面紫衣的杀神,那个人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来,双剑在他手中嗡嗡啼鸣,背后是熊熊燃烧的山庄大火,宛若修罗在世,已经早就没有了当初那个月下面容酡红的小小少年的影子。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与自己擦肩,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味和一身的戾气威压。
风中没有桃花香,天上也没有白月光,他一步一步,双手执剑,远离了凛雪鸦的视线。
两人错身而过,他没有看他一眼,更没有对他说上一句话。
剑鬼的心中从来只有剑,他心无旁骛,奉上己身,以杀证道,以死论剑。
凛雪鸦心中突然觉得怅然若失。
江湖大盗掠风窃尘当然是如愿以偿,盗了那一本传世的剑谱,只是没过多久就兴味索然,将它随手丢在了不知道哪个角落。于凛雪鸦漫长无尽的生命而言,能够激起他斗争之心的,永远都是下一个还未到手的宝物。
而后来他也曾因为百无聊赖,去调查过那一晚落剑山庄熊熊大火的细节,他才知道是杀无生头天便下了战帖,请求落剑山庄庄主一战。可惜当时名震江湖的老庄主已经过世,而新任庄主懦弱糊涂,听信江湖谣言,担心剑鬼杀无生屠他满门,疯魔之下竟然自己先屠了庄中亲眷老小,又一把大火烧了山庄整座后山,只留自己一人独坐高堂,等待叩门而入的杀鬼。
而后来江湖中关于杀无生屠戮满门的传说,恐怕也是觊觎山庄藏宝阁的小人们找的托辞。
难怪那时见他独自一人走出时,明明满身杀气,却落寞至此。想来也是这一场决斗无法尽兴,心中怅然阴郁。
剑鬼杀无生,所求不过剑道至理,可惜江湖中人皆言他凶残、暴戾,他不求众人理解,却也偶尔觉得孤独。
无人可诉,无人愿听,他有时会想起那年春日的下午,他生平第一次与人拼桌,吃了一口滋味甜腻的桃花酥,又饮了一杯味道寡淡的碧水茶。其实现在想来,不管是甜腻滋味还是寡淡滋味,他都不排斥。
只是几年前他去酒楼喝酒,只需要包下一层的阁楼,而今他故地重游,依旧是去栖凤楼喝酒,整栋楼的人都作鸟雀散,他还需得付店家整栋酒楼的包场钱。
一人饮酒,易醉,但是他不可以。因为他是独行的杀手,不能将命门暴露于人前。他独饮过天下的美酒,却怎么也尝不出那年月下的银发男人,喂在他口中的新酒滋味。
>>>
他的指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那把剑只是被他轻轻握在手里,在雪地上曳出细细长长的痕迹。现在恐怕哪怕只是一个垂髫幼童,都可以轻易从剑鬼杀无生手中夺走他视若生命的宝剑。
伤口还在往外渗血,脚步一步比一步更加迟缓。他的身上多是些细细碎碎的零碎伤口,大多是这一路自己一个人拖着身体跌跌绊绊磕碰出来的。但是他的腹部却有一道巨大狰狞的伤口,一剑劈开,断面整齐。将外袍撕下绑紧,又用另外一只没有握剑的手压紧伤口,不一会儿手上就湿乎乎一片。
冷,他现在只觉得冷,就连痛觉都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冷意里消磨干净。大量的失血让他昏昏欲睡,体内热量的丧失让他更感觉寒冷。他甚至怀疑自己还不用等到血流干净,就会先冻死在这片冰天雪地里。
月光撒落,地面的细小冰晶反射出如梦似幻的光泽,像是那一年的春天,风那么温驯,把草木和桃花的香气带来他身边,也把那个有着银色长发,指尖莹莹如白雪的男人带到了他的面前。
那个男人偷了道馆的一坛酒,又将酒坛摔碎在地上。他喂给自己的那口酒很烈,烈到后来他走遍了天下,尝尽了烈酒,却也再尝不到如此辛辣到让他整颗心都滚烫的烈酒。那个人的唇也温暖,像是桃花瓣落在他的唇间,又像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拥抱,剑鬼杀无生此生永远不可能从旁人身上索取到的拥抱。
不断地旅行、挑战,杀人,或者是被杀。遇见值得为之一战的对手,拔剑、刺穿,极致的满足后又是巨大的,永远都无法填补的空虚和裂痕。不过是一日又一日,如同今日这般的循环往复。
这就是剑鬼的人生,是他从被邪鸟鬼鸟的啼鸣呼唤中出生时,就早早注定的命运。
但就算是此生已经决意以身殉剑,以死证道的剑鬼,偶尔也会觉得孤独。也会在挑战完了一位当世剑客,负剑下山,在不经意停下脚步时,望见漫山遍野盛放的桃花,在掌心接下一片花瓣时,会突然地在内心萌生出一个微小的愿望。他也会忽然有某个瞬间,想要告诉身边的某个人,告诉他,山间的桃花开得多好,多像他还未曾离开师门时,开在道馆练武场前的那一棵。
他也会在偶尔的某个时刻,当他独坐在偌大酒楼靠窗的座位,当他悟出了剑道上的半点所得,他也会下意识地举目四顾,内心中的倾诉欲望如同火苗一样燃起,又迅速如同夏夜的萤火一般熄灭。
这么多个偶然的、无意的时刻,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穿插进了他为求剑道,心无旁骛、一意孤行的生命当中。
雪花细小,无声降下,像是温柔的死神一般亲吻他的脖颈和脸颊。剑客的神色淡得像烟,傲然又萧索,甚至见不得死亡的痛苦和绝望。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如一张白纸,淡色的唇失去血色,他杵着那一柄足以令天下人胆寒的宝剑,整个人的背影却摇摇欲坠,如同被暴雨冲刷得只零破碎的蝴蝶。
绝望又美丽。
凛雪鸦遥遥而望,遇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剑客。
他的右手掂着一壶酒,左手撑着伞面绘竹的新伞,身姿优雅,脚步极轻,锦衣华服,厚重大氅披在肩头,下摆坠在松软雪地中,行走路上扫出肉眼不察的细微印迹。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在你不期然的时候撞见当年的故人。
一期一会。
当时为捉弄他而随口谈起的茶道还言犹在耳,那个人眉头微蹙推开食盘的模样也历历在目,包括他的声音、他的表情,和那一日烂漫的春光和他发上鸟羽的轻轻晃动,晃得他心旌摇曳,鬼使神差之下摘了那人头上发饰,收回囊中慢慢把玩。
原本这些年过去,他已将他渐渐淡忘,却不知道会在这样的情形下撞见。剑客似乎受了伤,伤得还不轻,就算离了这么远,他依旧能够闻得见风中的血腥气味。
要上前去吗?但是凛雪鸦心中清楚,他绝对不会对他施以援手。
他的天性里冷眼旁观的成分更多一些,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剑客,就算杀的人多了些,在白发的盗贼眼里,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他还是走了上去,一步一步向前。
可惜现在不是春天。
他越走越近,散漫无边地想。
现在也没有潋滟的春光,桃花香也没有。
缎面精细的长靴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也不是酒楼。没有阁楼靠窗的座位。
没有桃花酥,没有碧水茶,什么都没有。
只是在一条空荡长街的尽头。
和一个满身是血、神志不清的剑客。
他低头,看向已经仰面倒下的年轻剑客。凝结的血渍污了他那张端秀的脸,就连气息都快没了,口中已经看不到呼吸吞吐的水汽。他的脸上一丝痛苦也没有,表情淡得像烟。
有一瞬间凛雪鸦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弯腰凑近,看到了男人起伏微弱的胸口,被长剑豁开的衣物和渗血的伤口,将洁白的雪地都染成了淡淡的粉色。他的紫色长发失了约束,披散铺陈开来,被雪水打湿了贴在脸上。
凛雪鸦有一瞬间的愣怔。
褪去了所有外表的凶狠和杀伐之气,只有这个时候,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的年轻剑客的身影,他此刻安静到近乎驯服的表情,才会让凛雪鸦想起多年前那个剑术道馆里,曾经双手握剑,笔直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小少年。
端秀的脸,微蹙的眉,紧紧抿起的唇角,还有欺负到狠了的时候,发红的眼角和脸颊边堪比三月桃花的艳色。
头发被扯住,有一瞬间的轻微疼痛。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像是渎神一般,在银亮的长发上留下了污渍。
近乎于丧失意识的男人挥舞着手,胡乱间纠缠上了一缕垂下的发,凛雪鸦也不生气,将他的指节一一掰开,轻声哄诱他松手。
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吊子剑客。
自认为杀道即是剑道,还傻乎乎要以身殉剑什么的,到处找人比拼、踢馆,受伤了也好,输了也好,赢了也好,丢掉性命也好,像是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兽一样四处闹腾。
简直就和当年那个明明知道打不过自己,还是手握剑柄,执拗站在自己面前,妄图挡住自己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剑鬼杀无生的内心还是稚嫩,毫无长进。明明是个除了剑以外什么都不知道,就连人情世故都不通透的剑痴,却还是莫名遵从着人间的规矩,有人因为害怕自己要走,让他们走就是了,居然还因为毫无意义的同情心,老老实实送了掌柜酒钱,就只为了在阁楼靠窗的位置上喝上一下午的酒。
无趣得很,可笑得很。
简直可笑得,就要让见惯了世间奇珍异宝的大盗凛雪鸦,激起太久都没有波动的好胜之心了。
但是如果他死在这里就毫无意义了。
白发的盗贼有些发愁地看着地上的剑客。他的伤很重,如果把他丢在这里不管,或许会真的死掉也不一定。
但是没关系,如果真的这么容易就死掉了,那么他也不值得自己去偷取了。
银发的盗贼直起身子,施施然准备离开,却又被那只手抓住了鞋面。
青年干裂的嘴唇翕动。
凛雪鸦弯下腰,挑起了眉。
“酒……酒……”
大概是即使是封泥存在也依旧浓郁的酒香刺激了剑客,就算神志不清了,却也还记得。
凛雪鸦有些失笑,今晚乘兴得来的一坛好酒,倒是被地上这人给看上了。
掠风窃尘轻轻抖落了伞上雪花,又将它与酒坛一并放下在青年身侧。他小心替杀无生拂去面上雪花,动作优雅细致,就连那双经常充满了戏谑讽刺的猩红眼眸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太过温柔,竟然也能觉出几分款款深情的味道。
伞面正好遮住剑客苍白的脸,不然等雪再多下一会儿,再下大一些,或许他就会被埋起来,到时候不用冷死,也会窒息而死了。
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剑鬼杀无生,黑道上排名第一的杀神,居然就被一场雪给埋死了,这个消息传出去多可笑啊。
银发的青年想到这里,自顾自地笑出了声,直起身子将斗篷披上,踏着一地的雪和破碎月光,走向了来时的路。
一坛酒,一把伞,已是这一晚他能够给予剑客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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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有大约小半年,江湖上剑鬼杀无生的故事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等到凛雪鸦再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时,已经是来年开春,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时候了。
有人说他消失的这半年是去闭关练剑了,有人说是他得了落剑山庄的绝世剑谱,找了个无人地方参详去了,也有人说他是受了重伤,躲避仇人追杀,养了足足半年才把伤养好。
江湖上排名第一的剑客杀手,就这样又悄无声息地成为了武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掠风窃尘在这半年里,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盗取了两件稀世珍宝,而现在,正在计谋盗取第三件稀世奇珍的途中。
“听说这次薛家的灭门惨案也是杀无生做的。”
“哇,这人果然是狼心狗肺,听说薛家二夫人身怀六甲,也下得去手?”
“毕竟是杀手啊,只要有钱,什么都会干,当年的落剑山庄不也是吗?听说庄主求了好久,他还不是一把火把山庄烧了个干干净净,藏宝阁里的东西一样也没抢出来。”
“对啊,还有桂芳堂的妻儿老小……这种怪物,是没有心的。”
四周讨论的声音窸窸窣窣如蚊蚋,像是生怕被当事人听见而刻意压低了声音。银发的盗贼执着精致烟杆,听闻消息时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这些道听途说的故事里,究竟掺杂的水分有多少本就有待商榷。江湖上的仇杀、情杀,抑或是因钱财而起的纷争,当有见不得光的事情发生时,就全都推到剑鬼的头上。反正他就该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而当事人对这些栽赃污名从不辩解,也从不在意,于是由得雪球越滚越大,江湖人听见传闻时,也不辨真假,一听说是杀无生所为,便觉是理所当然。
无知又愚昧。
而真正的剑鬼呢。说来可笑,却是一个单纯到有些傻气的人。
杀无生没有心吗?但是凛雪鸦却知道,他会与人同桌对饮一个下午,会因为自己到来吓跑了整座酒楼的客人而付给店家足够包下酒楼一天的房钱,甚至在更早些的时候,他还会因为陌生人的调笑而脸红,会因为生平第一次喝酒而呛到,会明知道打不过对手,却还是傻傻握剑站在前方,妄图能够拦下偷酒的盗贼。
但是他却又确确实实在杀戮,他在不断地比剑、决斗、杀人,比试的最终结果,不是他被对方杀死,就是对方被他杀死。没有转圜余地,没有中间地带。他的剑术不存在犹豫也没有怜悯。他在极致的死亡和危机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探求剑道的真理和剑术的极限。
他应当是生来就应当与死亡为伍的,他应该是一出生就沦落地狱的。臭名昭著、恶贯满盈才是与他相符的名声和盛名。但是偏偏,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这个年轻得不谙世事的剑鬼,却偶尔会露出让人看了发笑的表情。
那一年落满大雪的长街尽头,他一个人,披着月光,杵着剑,一步一个血脚印,蹒跚地走。走在大雪纷纷如柳絮的街头,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他走得义无返顾,走得决绝,走得孤单又萧索。
那时的凛雪鸦想放声嘲笑。
你难道是后悔了吗?后悔走上这条路了吗?在这样无趣的杀伐和日复一日的循环里,终于是感觉厌倦了吗?
这样一个半吊子的,不成熟的剑客,分明是有趣至极又可爱至极。他简直忍不住将他划入自己下一步的计划里。
>>>
剑客站在道馆前,天色还尚早,道馆还未开放。木漆的门槛和铜环的扣锁,当年觉得遥不可及,如今已能轻松跨过。
风里隐隐有花香,是桃花香。有一枝春花探出了头,在高墙处招摇热闹地笑,像是那年月下,那个人站在枝头,对着自己勾起的唇角。
杀无生闭了闭眼,想把这些情景从脑中驱逐出去。
决战在前,他需要摒除杂念。
养他育他的师父,是上天赐予他的恩惠,也是他的业障。
唯有跨过这道坎,他才可以生,否则,等待他的只有死。
只是花还在笑,笑声不歇,变成了那年他偶然经过栖凤楼,生平第一次与人对饮时,那个陌生男人爽朗开怀的大笑声。
有花坠落在指间。如轻絮落于玉盘。
桃花向来不懂得人的多情和无情,它从来不知道剑客这般看似缱绻缠绵的手,曾经沾过污秽,也染过血腥。
如今又温柔承载它的降落。
“这里的桃花酥和碧水茶很不错。”打马经过小镇,栖凤楼依旧。满城柳絮飘飞如雪绒,春花烂漫处送来草木的清新香气。没有了声名狼藉的杀手,这条街才显出了真正的热闹和鼎盛。
“你对这里很了解嘛。以前来过?”同行的殇不患摸了摸下巴,看了眼刻着“栖凤楼”三个大字的门匾招牌,出声问道。
“从前旅行时曾经经过,托某人的福,渡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白发的贵公子勾唇微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
“我们上去歇一歇吧。”
“总觉得你这家伙盘算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殇不患很明显已经对白发青年的招数很有提防之心。
“只是歇息而已,虽然在下皮糙肉厚无所谓,但是丹翡小姐一路上风餐露宿,总该好好吃上一顿饭补充体力吧。”
莫名被拉出来挡枪的少女愣了一愣,对上两人探询的眼神,想想自己还真是累了,只有颔首:“那么多谢鬼鸟公子好意了。”
小二殷勤端来的是白发贵公子极力推荐的桃花酥和碧水茶,丹翡尝了一口正想称赞,却见银发的青年罕见地蹙着眉头。
“味道不好吗?”
“……也不是,只是总觉得同在下当年的记忆有所偏差。”
难得见到这个男人苦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殇不患嗤笑了一声,手腕翻转将茶水抿进喉咙:“大概是睹物思人吧。你当年的那个‘某人’不在这里,也只有我两人在这里陪你,你当然吃起来不对味。”
凛雪鸦没回答。想起的却是那年,自己诓骗年轻的剑客吃了一口桃花酥又喝了一口碧水茶。
“太甜”和“太淡”,是他仅有的两句评语。
绣纹细致的半边面具下,眉心皱起,眼睑微敛,口中是和普通人一般无二的随口抱怨。
窗外无边春色,日光倾城,风中送来纷飞柳絮和桃花香气。
那时他就着剑客咬下的位置吃了一口桃花酥,只觉得齿颊生香,当真是人间美味。
“酒有什么好喝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的耳边响起那人的调笑声,尾音上扬,笑意勾绕,他惊起四顾,却只见得紧闭的道馆同墙头上热闹的桃花。
半年前他重伤昏迷,醒来时仍旧身处冰天雪地之中,无人来扶,无人来救,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空荡荡。只是睁眼时,视野里一把油纸伞,伞面绘竹,竹枝青翠嫩绿,正好替他挡住一场大雪。而身侧一坛尚未开封的新酒,麻绳和封泥还好好固定在坛口。
他眨了眨被血糊住的眼睑,强自支撑坐起来,身体碰倒了油纸伞又小心拾起。年轻的剑客拎起身边的那坛新酒小心揣在怀里,如同怀抱一个易碎的温柔美梦。
只是哪怕他再小心翼翼、踉踉跄跄,在冰天雪地里被冻得麻木迟钝的手也还是抱不住一个酒坛。那坛酒在他再次跌倒时磕碰在了哪户人家的台阶之上,声响剧烈,酒香浓郁,恍若一场大梦初醒。
而那一把油纸伞,也在之后不久的一次决斗里,被对方的剑势绞得粉碎。
“鬼鸟公子,你的心情似乎看上去很好。”到底是少女,心思缜密,即使是凛雪鸦一贯的面孔,丹翡也能够看得出他的心情不错。
埋头苦吃的殇不患闻言抬头,瞬间变了脸色:“你这家伙一旦露出这种表情多半都有人要倒霉了!”显然已经荼毒太深。
化名鬼鸟的大盗笑而不语,只是将烟斗在指间习惯性地翻转了一番——他谋略计划时总是会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
他又想起了那个初生稚嫩的荒唐剑客了。在谋略计划时,他总是专心致志,因为他想要夺取的珍宝总是伴随危险,凛雪鸦自傲,却不自负。但是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在谋划的时候不自觉地想起他。大概是如同殇不患所说,故地重游的关系?他甚至在刚才想将他加入到自己的计划中来。
他猜测那个人会吹笛,因为那天从他破烂的衣襟里露出了半截短笛。要过魔脊山,总得需要一个人吹响回灵笛。回灵笛在老师廉耆手上,想办法让他送来就是了,然后以酬金邀请杀无生加入,他是杀手,不会拒绝高额的佣金。
然后再同狩云霄汇合,刑亥虽然和自己有旧怨,但是妖魔也有软肋,想必拿捏也不会太麻烦。等到宝物偷到后,再以保镖的名义雇用他当自己的打手。黑道第一的杀手到底佣金多高自不必说,但是没关系,钱的话掠风窃尘给得起。然后用四年,不,最多三年时间,他一定能把剑鬼杀无生的宝物骗得一干二净。
他耗得起,也筹谋得起。掠风窃尘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精力,像是蜘蛛一样慢慢织网、慢慢靠近,只为了下手进食时,猎物惊恐挣扎的那一个瞬间。
光是想到那张从来都阴郁的脸上表现出的愤怒和羞辱,想象着那张秀美端庄的脸上面具跌落碎裂,想象他一身血污,陨落尘泥,眸中凶光似绝境困兽,就觉得心里愉悦得不得了,欢喜得不得了。
这是属于怪盗掠风窃尘的恶趣味,也是他如今臭名昭著的主要原因。
而现在,在名为掠风窃尘的怪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刻,他甚至在还未完成眼下这项偷盗目标时,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下一个目标的构筑和计划。
>>>尾声
当夕阳缓缓落下终幕时,耳边响起了鸟类的啼鸣,那种毛骨悚然的啼鸣之声,像是刻在命里的,阴毒不祥的诅咒。紫发的剑客握紧手中长剑,双剑嗡鸣,似有回应。
黄昏,酉时,道馆的门缓缓开启,发出陈旧喑哑的声响。
门中肃穆站立数十弟子,人群涛叠,台阶之上,是养他育他十数年的恩师铁笛仙。是他今日一战的对手,也是他宿命的终结。
他抬脚跨入道馆,从前光景,历历在目。
墙头的桃花多情,尤是不自知地往下坠落,落入泥土,终将化为尘埃。
“这一家酒楼的饭菜确实不错,多谢鬼鸟公子款待。”少女心底明净,没有凛雪鸦这么多花花肠子,自然以为吃饭就只是吃饭。
殇不患也懒得多说,只说了一句“走吧”,便勒马往前。
这是边陲最后的一个繁华小镇,再往前他们就又得风餐露宿。鬼鸟说前面有人接应,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他也不问,走一步算一步,就算是明知被坑骗,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而化名鬼鸟的盗贼,将胸中计划又重新制定了一番,也心情颇佳地整理行囊,准备出城。
“听说了吗?剑鬼杀无生这次的决斗对象是他的师父铁笛仙!”
“居然连‘剑圣’都敢挑战,不要命了吗!”
“铁笛仙还是他的师父,就连自己的师父都要杀,这种人果然是狼心狗肺。”
“死了才好!”
“决斗是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现在啊,估计已经分出胜负了吧。”
“万剑琅音。”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剑技也是如此。
“神籁无响”后紧接着的是光华璀璨的耀眼光芒。在那一瞬间光芒刺目得让杀无生不得不闭上双眼暂避锋芒。
那并非黑暗,却也并非光明。光芒万丈处反而虚无。
师父是他迈不过去的高坎,差一点,就差一点。终究他的心中有软肋,他还化不成一柄真正的剑。
被一剑刺穿心脏时,他错觉听到了心脏碎裂的声音。
“杀无生啊,老朽未能将你引入正道,是为师的责任。”这是来自抚养他十多年的师父,最后的恩情和叹息。
他想说他的剑道没有错,但是一张嘴就是一口血沫喷出,溅上他的前襟。
双剑嗡嗡作响,似啼凤生前最后的悲鸣。
以死证道,以身殉剑本就是他的宿命。没有任何人能够将他从出生开始就定好的宿命中拯救出来。
他本身就应当是一把剑,不识尘世寒暖,不懂人心孤寂,不晓愁苦,不知伤痛,也从不言悔。
眼前白茫茫一片。
像是少年时的清亮月华,像是青年时的烂漫日光,又像是那一年的雪夜,那个人垂落在自己脸侧的银白发丝。
“你又怎么了?”往日虽然也是优哉游哉,但是今天却好几次魂不守舍,就连粗枝大叶如殇不患,也觉出了银发的男人有些不对劲。
“鬼鸟公子,你身体不舒服吗?”
“无事……”
像是完美的锦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样,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男人心有所感地勒住了马,往后回望了一眼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小镇和那栋繁华的栖凤楼。楼上人声鼎沸,城中有飞絮落花飘洒,黄昏时分日光依旧烂漫,倾泻了他一身的暖意。
当年也是这般的天气,他同年轻的剑客在空荡荡的阁楼上,喝酒闲聊,平白消磨了一个大好的春日时光。
丹翡看他神情忧患,以为他要拍马回程,谁知他却只在马上握紧了缰绳,突然问了她一个她听不懂的问题。
“你知道什么叫做一期一会吗?”
“……什么?”
他也不作回答,只是神色郁郁,似忧伤,又似愤恨,相比起往日从从容容的优雅形貌,已是失态。
然后他一拍马背,骏马疾驰如飞,将其余两人甩于身后,竟是毫不停歇,再也不看身后景色一眼。
一坛酒,一把伞,最终成为凛雪鸦所赠予杀无生的全部。
“一期一会”,走到最后,竟成谶言。
—Fin.///
FT:
这篇的节奏好糟糕……最开始担心写不出东西,特意把前面的节奏拉慢,然后后面发现我想多了就变成了头重脚轻orz
梗的话其实很简单,就是如果凛雪鸦还没来得及坑杀无生的话会发生什么。如果这一辈子,杀无生都能够这样不识爱恨,不尝人心,不懂背叛,不知愁苦地过下去,到处挑战、踢馆,死在谁的剑下。他没有见过光明,所以不会知道自己身处黑暗。他没有体会过陪伴,所以不会知道孤独磨人。他没有遇见他的阿喀琉斯之踵,高悬于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来不及落下。
而于凛雪鸦而言,对他来说,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他这一生,恐怕都是在不断地追求当中度过。得到的同时也是舍弃。所以于他而言,一份刚刚引起他兴趣的宝物,还来不及偷到手中,就被毁灭了。可能只有这种情况下,他才会记杀无生记一辈子←已经被虐到疯魔的我orz
PS:我觉得最后结局挺好的,因为在原著结局的衬托下,同人不管再怎么玩梗都会觉得是HE。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同人斗不过官方”和“官方逼死了同人”。
凛杀-意难平|Fin
真的不敢相信我居然还真的写这对了……然而非酋体质依旧(。
鬼鸟发出桀桀怪叫,美艳的妖魔随意倚于高枝之上,一身红衣流苏,佩环叮当作响。她垂眸,第一次用看向其他人类一般无二的目光端视树下男人——水蓝色的衣裳,可以瞥见如云如雾的衣锦暗纹,银色长发用精巧的发箍高束,依旧如同往昔一般的闲适淡然姿态。
她的神色似恨似怜,偏偏语调却嘲讽至极:“要取夕露花,你需过鬼殁之地,受瘴疠毒气,避天雷险境,经椎心痛苦,却也才换...
真的不敢相信我居然还真的写这对了……然而非酋体质依旧(。
鬼鸟发出桀桀怪叫,美艳的妖魔随意倚于高枝之上,一身红衣流苏,佩环叮当作响。她垂眸,第一次用看向其他人类一般无二的目光端视树下男人——水蓝色的衣裳,可以瞥见如云如雾的衣锦暗纹,银色长发用精巧的发箍高束,依旧如同往昔一般的闲适淡然姿态。
她的神色似恨似怜,偏偏语调却嘲讽至极:“要取夕露花,你需过鬼殁之地,受瘴疠毒气,避天雷险境,经椎心痛苦,却也才换得不过一夏而已。凛雪鸦,你对他——”
红衣的女妖一声轻笑,朱唇微启,口中吐言似诅咒:“你对他,竟执念至此。”
意难平
凛杀
文/清辞
>>>立夏
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
他醒来时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天气渐渐热起来,他又是练武的底子,更易感炎热。意识到眼前仍然一片漆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用手抚上眼前的白绸布,稍微按压一下,就能感受得到原本应当是安放眼球位置的空洞。伤口应当还很新,所以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痛得明显。他还没来得及有反应,手就被抓住了。
“无生,伤口还没长好,说好了不能碰的。”明明是关心的话,到他的口里却硬生生插进去了三分的漫不经心,有些事不关己的轻慢。
但是他的手上动作却没停——还是那一只手,探上裹伤的白绸布,“还好没有渗血出来,明明是自己的身体,拜托也多关心一下吧,不然全部都要我来照料,岂不是太辛苦了,嗯?”
有些烦心地挥开对方的手,杀无生一掀被子就想下床:“你又不是我的谁,我不需要你照顾。”
“我是你的友人啊。”眼角余光觑见对方凭着记忆和感觉摸索下床,银发的男人倒是没有着急去扶,反而是拿起榻前的烟杆敲了敲,一股这段时日总是萦绕在鼻前的烟草味又变得浓了些。
“我是你的友人,你现在受了伤,我照顾你还不够理所当然吗?”
“虽然不知道从前我和你如何成为朋友,不过——”紫发的男人勾了下唇,原本就冷的言语更冷了几分,“你倒是不怕死,明明知道我的名号,却还是撞上来,就不怕我哪天不高兴杀了你?”
“多谢你的关心,但我脚底抹油的本领也是一流,这还是你从前夸奖的。”
这个和他现在不冷不热地对话的男人,他的来历身份杀无生通通不知道,他是七天前同这个男人相遇的。更准确地说是,他一醒来,这个男人就在他身边。
那时也是如现在这般,他才刚刚醒来,只是动了动小手指,这个男人的声音就从榻前传来,几乎让杀无生错觉,他是不是守在自己榻前一宿未眠,所以自己醒来才能够马上发现。但是偏偏他的声音却疏朗淡漠,有着后来的日子里听惯了的漫不经心:“无生,你终于醒了,你这一眠可睡得长久。”
因为眼痛的关系,杀无生下意识地用手去触碰眼眶,只摸到了眼前一块白绸布,随即手就被马上包裹在了另外一只手里:“别动,你眼上有伤,碰不得。”
大概是这一觉睡得太久直睡得身体僵硬,脑袋发木的关系,这一刻他几乎都忘了躲避,直到发觉面上有轻轻扑打的呼吸和柔软头发垂落的触感,他才意识到了这个男人此刻与自己的距离早就超过了自己底线。
“喂——你就是这样对朋友的吗?”幸好他有即使睡眠双剑也不离身的习惯,长剑出鞘抵着男人的命门,男人却还是一派闲适模样,“无生,难道你睡了一觉醒来,就连脑子也坏了?”
“无生,无生,叫得这么亲热,你这家伙到底是谁?”
“我都说了我是你的朋友啊,我们两个一起结伴旅行,你受了伤昏迷不醒,醒来以后就用剑抵着我,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
“……”他的剑依然抵着男人的胸膛,没有放松。在男人的提醒下,他这时才发现了自己记忆里的不对劲。比如无故受伤的眼睛,醒来后明显感觉不对劲的身体,最最怪诞的是,眼前这个素不相识,却口口声声亲昵叫着自己“无生”的男人。他知道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断层,直觉告诉他,他忘记了一些事情,包括眼前这个男人和自己的关系。
“如何证明你的话?”
“……你头上额饰自你婴孩时便伴你左右,你自小是孤儿,只因为你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为你接生的人为推脱责任竟互相残杀,你父亲进屋时听闻鬼鸟邪鸣,心神激荡,视你为魔鬼,又惊又惧之下企图摔死你,幸好你福大命大一摔没死,他再也不忍,于是将你弃于你师父铁笛仙门前……”男人轻轻敲了敲手中烟管,觑了眼紫发青年轻轻蹙起的眉峰,轻笑了一声,猩红眼眸中闪过促狭笑意,“若你还是不信我,我可再与你讲一件关于剑鬼杀无生的独家秘辛——都说剑鬼杀无生冷酷无情,一言不合即杀人斩鬼,但是谁也想不到,其实你却算是半个话唠,只是名声实在太臭,满肚子牢骚话都找不到倾诉之人,直到遇见了我——”
他的尾音愉悦上扬,身子一斜正好避过直冲自己面门的凌厉剑意,随意歪靠在了黄花梨的圈椅之上继续话题:“无生,你当初可是和我不分昼夜相谈甚欢,日日抵足而眠,可还需要我同你再说些当初我们所聊话题以证我身份?”
杀无生一击不中也不恼,便收剑回鞘。即使他的视力受限但是听声辩位却是一流,对方能够轻巧避过说明轻功不错,自己的身世虽然江湖上也隐有传闻,但是能够知晓得如此详细,甚至连头上额饰出处都详尽知晓,恐怕还真是从自己口中亲口说出。
但是自己几时有了这样一个油腔滑调、轻浮浪荡的朋友?明明是正常不过的话题,却说得暧昧至极,就连自己都听得不禁面颊泛红,恨不得让他马上住嘴。但是有朋友的滋味便是如此?是该任他说下去不管,还是同他口中所说一样,两人把臂言欢,畅饮无忌?
人生中从没有过“挚友”这一概念存在的剑鬼杀无生,此时陷入了一时的小小纠结。
>>>小满
苦菜秀,靡草死,麦秋至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们不是朋友吗?”
“唉,都说了我是你的朋友,朋友受难了哪有我弃之不顾,自己离去的道理。”
这两人的一路谈话免不了漫无目的天南地北的闲扯,旅途漫漫,有一人陪在身边打嘴仗也不至于太过无趣。
他们两人此时正走在乡野村间,夕照斜下,阳光虽未直射,已经带了隐隐的暑气。四处都是劳作的村民,也对这两个穿着华丽、兀自斗嘴的青年毫不关心。这是一年的生计,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蝼蚁一般,一代一代循规蹈矩地过下去。倒是经常能够看到窜来窜去的孩童,窜得急了好几次差点迎头撞上两人,又及时刹住车,奔向田间挖野菜,挖到了又献宝一样举给自己的父母看。
碧绿葱郁的田埂和枝繁叶茂的桃李,本是一路上不错的风景,可惜这两人一个眼盲不能视物,另外一个一看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士族贵公子,对这农家平凡却幸福的美景毫不关心,只能靠聊天打发无聊时光。
“……那你告诉我,我受伤前是要去哪里,做什么?”
“这个我怎么知道,不过无生你一向都是到处踢馆、挑战各路剑客,就连这伤也是这么得来。”
终于是从这个说话漫无边际的人口里听到了关键信息,杀无生便也停下脚步,转过脸,“那你便同我说说,具体我是如何受伤的。”
“有个剑家名为蔑天骸,你同他相遇,明明你早就预判到自己是死路一条却也一心迎战,被他一剑刺穿心脏,葬在魔脊山上,只是即使蔑天骸予你厚葬,但是那山中魑翼却性本邪灵,被你的一身戾气吸引,居然掘开了你的坟墓,偷食了你的眼珠……”
原本一心听他说话的杀无生这时觉察到了不对劲:“等等,你既然说我被他刺穿心脏,可我现在不是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同你说话?”
银发赤眸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因为眼睛被白绸布盖住了,便只能隐隐见到白绸布底下他隐隐蹙起的眉峰,因为不解和急切,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着自己倾斜了一些,因为眼盲头发不好打理,他便再也不结从前那花样繁复的辫发,只用发箍高束长发,只是脸还是那张脸,透着让常人害怕的戾气。
直到听到对面因为不满喊了一声“喂”,凛雪鸦才意识到自己居然难得的出神了。
“这个嘛,你当然是该感谢我这个一直对你不离不弃的朋友了呀。是我把你的身体亲自背回,又求了妖魔施了世间不多有的秘术,你才能够回转回来的,只是那双眼即使我本领再大,也没法再变回来给你,所以以后也只能委屈你了,无生。”精巧的烟杆在他的指尖转了一转,男人说完又吐了口烟,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反而显得刻意了几分。
“当然,什么感谢的话也不用多说了——如果你一定要感谢的话,就为我吹奏一曲吧。”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嘴上还是习惯性地低斥,毕竟杀无生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能够起死回生的秘术,包括什么死后掘尸被魑翼吞食眼球,多半也是对面那人信口雌黄随口诌出来诓骗自己的。但哪怕多了三成水分,男人为了救回自己应当也是出了不少力,毕竟自己身上的伤不轻。所以即使是几乎从不在外人面前吹奏的笛音,他也因男人的要求默认照办了——毕竟是友人之托,即使是剑鬼杀无生,也不会冷情到如此。
这是一曲凛雪鸦从未听过的曲子,曲声最开始缠绵悠扬,转了几转后,曲调陡然变急,一时如九天之上的鸣凤,振翅引吭,引得百鸟来拜,蔚为大观。
凛雪鸦抱臂倚着树干,青葱树叶间透下光斑,他眯了眯眼,眺望见远处的农家,大抵是被杀无生的笛声吸引了,望了几眼又互相窃窃私语了几句,继续埋头工作。
普通的农人听不出来,杀无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只做池中物,如果曲调只是缠绵悱恻,只做小儿女娇态,他才是最该吃惊的一个。但是可惜,能读懂这笛音的,眼前只有杀无生和他两个。也幸好只有他们两人。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满足般吸了一口烟管,听着又逐渐缓和下来的笛音,如淙淙溪流,让刚才还激昂震荡的心,此时渐渐平静了下来。
说起来,他还真的有点怀念杀无生的笛声了。
>>>芒种
螳螂生,鹃始鸣,反舌无声
从此后,向来我行我素,孤身一人的剑鬼杀无生,身边便也多了这样一个一路相陪的同伴。而起因不过是那日两人休整后,自己本自觉伤势无碍,打算孤身上路时,对方坐在自己对面似乎只是无心问起的一句话。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我顺路。”
就连胡乱编个像样点的借口也懒得的男人,杀无生也还是默许了他的存在。
而如果要问杀无生,他对凛雪鸦的形容。大概就是一只鸟,还是啁啾不停,正如这个时节叫得正欢的伯劳那一类的鸟。
“你说我从前同你是雇主和雇佣关系?”随意向身边人问起前事,得到的回答就是如此,“是你雇主还是我是雇主?”
“当然我是雇主了。我的仇人不少,所以雇用你替我作打手,有人找上门时帮我解决。一路食宿也皆是我在安排。”
“即使我现在看不到了,有人找上门来我依旧可以帮你解决,就当是还你救我一命的恩情。”
“……”向来舌灿莲花的凛雪鸦倒是难得的有些张口结舌,偏了头去看走在自己一旁的杀无生。如果不是白绸覆眼,只看他现在一路行来,就连一条称手的手杖都不愿意用,走得稳稳当当,根本不像是一个眼睛新盲的伤员。
即使嘴上不说,凛雪鸦却也知晓杀无生必是小心戒备,对自己一路跟从虽然默许却也是警惕,尤其对于受人恩惠这样的事情更是小心翼翼。
想起从前这个人虽然名为雇用,但是吃穿用度无一不是经过自己之手,虽然偶尔也有充当打手的时候,但更多时候更像是作为旅行途中的同伴。彼时的杀无生虽也受人之恩,却受得理所当然,半分忸怩和犹豫也无。只因为那时亲近信任,所以从不计较,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你这家伙,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大概是没有得到自己回答,一旁的青年发声问到。
“我在想,无生你一路走到现在,竟然就用‘你这家伙’和‘喂’来招呼我,就连一次我的名字都没叫过,真是好生伤我心。”男人半认真半戏谑地回答。
杀无生也是愣了愣,虽然一路走来早习惯了男人话语里的轻浮和不认真,从来他说的话十分只能信五分,但是此时想来,自己一路就以“你这家伙”来称呼对方,确实不是朋友所为。
“咳,那你的名字……”兀自转脸轻咳了一声,把对方的名字忘记这种事情,即使是不通人情世故如剑鬼,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掠风窃尘,我的江湖诨号是掠风窃尘。”男人软了语气无奈回答,“虽然知道无生从来不将在下事情放在心上,但是好歹这个记一下呀。”
凛雪鸦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情,没有告诉剑鬼他的真实名字,所幸杀无生本人也并不在意,没有纠结于这样细枝末节的地方。
“好的,那就叫你‘掠风窃尘’好了。”
>>>夏至
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
这一年,正是如同从前和往后的无数个普通夏季中的一个,蝉鸣聒噪,蛙啼不歇。在凛雪鸦漫长得数不清的年岁里,这一年的夏季,算不得浓墨重彩,却始终牢牢盘踞了他心上的一席之地。这一年夏天,没有山无棱,没有天地合,也没有夏雨雪,普普通通,平平淡淡,有的,只不过是剑鬼杀无生,同他这一辈子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个朋友掠风窃尘那漫漫长途,毫无目的的旅行。
即使杀无生什么也没有说,凛雪鸦也能够觉察到他内心的焦躁。他的眼睛恢复渺茫,虽然据说有鬼医可以医治,但是这样的传说向来缥缈无凭,两人也只有一路走来纯碰运气。这一路下来,衣食住行还是经由凛雪鸦一手打点,甚至因为杀无生的眼睛不便,他的平时陪伴也多了几分从前不会有的细心。身为一个剑客,虽然并不是说视力就决定了一切,甚至从前确实也出过几个有名的剑客,本身也是目盲。但是失去视力确实对他的生活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每当杀无生对此焦躁不安时,凛雪鸦却总是能在他爆发出来前,递上一只朱红色的小巧笛子,然后对他说:“无生,为我吹奏一曲吧,正好我想听你的笛音了。”
迫于好友的请求,杀无生总是得按下内心的烦躁,为他吹奏笛音,两人竟也如此心平气和地过了几日。
这一天又是午后闲聊,杀无生问起自己失忆之前发生的事情,才听凛雪鸦说起自己的师父在早几年已经过世,而且还是被自己亲手斩杀。
“当时铁笛仙被你一剑毙命,但是当堂判下的却是你落败。”
“为什么?”
“大概是那些正道觉得你是恶名昭彰的剑鬼吧,所以绝对不能容忍剑圣的名号落在你的头上。”
“这些人自诩正派,也没有什么意思。我的剑道,当是在超越师傅以后才能有所精进,可惜如今——”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伤势,以手扶额低叹了一声。
“但是当初无生参加比武,却是想成为那些正道当中的一员。”
不出意外地见到了这个人脸上的精彩表情:“掠风窃尘,你在开玩笑吗?你是知道我的身世的,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正派。”
“不是开玩笑,我是不会再对无生撒谎的。”意外的却是凛雪鸦的回答。
本想顺着杆子往上爬,借机呛他一句“再”是什么意思,但是对方却很快继续了下去:“无生你现在还觉得自己不可能成为正道吗?”
“……”虽然第一反应是很不可思议,实在是不知道当初的自己究竟所思为何,但难得凛雪鸦其人如此郑重其事,于是引得杀无生本人也忍不住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与其说是不可能,不如说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毕竟从小就带着死亡和诅咒出生的小孩子,还杀了这么多人,我是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成为正派的。”杀无生叹了口气,明明什么都看不到,还是习惯性地向前抬头,因为眼前漆黑一片,神色里露出了罕见的一丝茫然,“其实我从来不在乎什么是邪门或者是正派,我所追求的,不过是更强的剑技和更高的剑术。包括打败师父,获得超越,这些才是我的计划和目标。如果说我想过成为正派,那么……”
接下来的问题其实杀无生并不想思考,成为正派意味着他会泯然众人,这应当是当年的他也同样清楚不过的事实。他的剑是杀人的剑,人如是,道如是。一把杀人的剑,一个只会杀人的剑客,想成为正派,本就是笑谈。当初的他,却竟然做着如此美梦,可笑至极。
“但是你当初可是想过退隐,甚至开宗立派,开设道馆教徒弟的。”旁边的银发好友却在他陷入短暂惆怅时,更加语出惊人。
杀无生此时的表情简直精彩至极,大概是对面难得的丰富表情取悦了凛雪鸦,他笑了一下,不忘给自己做了声明:“但是我向你保证,这是真的,毕竟我对你说过,我不会对你撒谎。”
实在是一头雾水的杀无生只有转了话题:“那么在我作出这些决定的时刻,你知道吗?”
“我知道,因为我当时在你身边。”
“是吗?”紫发的青年喃喃自语,反而来了兴致,“那么你又是如何看待的?”
凛雪鸦挑了眉看杀无生,他并肩走在自己身侧,脚步不急不缓,白绸遮了那双戾气过重的眼,双剑被他背在背上,面色平静,只是因为好奇自己的回答而露出些许探究的表情,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一点也没有痛苦或者挣扎的神色。
只有这个时候,凛雪鸦才敢肯定,杀无生是真真正正地忘记了。忘记了这些他自己亲手铸下的错误,忘记了过去的羞辱和愤恨,也忘记了背叛和伤口。他将从前的三年光景忘得一干二净,不留分毫。所以此时此刻,他才能够云淡风轻地问自己,究竟对他曾经作下的错误决定看法如何。
所以掠风窃尘也回答他了,回答他对杀无生当年异想天开,决定参加比武、争夺剑圣之名,甚至妄图成为正道的看法。
“荒唐透顶,愚蠢至极。”
同当年一模一样的回答,四年后的凛雪鸦想法未变分毫。
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让一个出生即为不祥的男人,站在阳光底下,接受众人赞美,怎么可能。杀无生其人,只配深陷在黑暗里,他的剑只能杀人,他的道从来和正途无关。他不能开设道馆、退隐江湖,他做不了庸庸碌碌的凡人一员,也担不起名垂青史的剑圣一名,他只配做一个杀人斩神的剑鬼。
凛雪鸦侧了目,想从杀无生脸上找出些一年前的痕迹来,想找出同一年前他得到自己的回答时相似的,那种屈辱、羞愤和失控的表情。但是他终究还是失望了,他从现在的杀无生脸上,看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关于自己这个回答的失望或者愤怒的反应。他无悲无怒,理所当然。
“我也是如此觉得。”他微微颔首下了结论,“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正道,甚至还开设到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是他却突然听到了凛雪鸦的声音:“无生,你等等,我去找个人。”
虽然有所不解,但是他还是耐下性子来等待。同掠风窃尘的相处也让杀无生明白了,自己的朋友虽然说话轻浮,偶尔也会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从来不会乱来,如果要做什么,总是自有他的一套道理。
“无生,我给你找了一个徒弟。”
“掠风窃尘你是脑子坏掉了吗?”
杀无生实在是搞不懂自己好友的脑回路,正想走前一步问清究竟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非常清脆的“哇”的一声大哭。
“……”
“无生,你太凶了,都吓到小孩子了。”男人语带笑意,蹲下身揉了揉小孩子的头顶,“来,乖,叫这个人师父,叫了的话我就请你去东面那家酒楼里吃饭,管饱。”
“我说了我不……”
“但是无生,这毕竟只是你的成见,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行不行。或许你意外的是个好师父呢。”
才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听不懂两个大人在讨论什么,只听懂了银色头发的漂亮男人要自己拜眼前这个看起来凶巴巴的瞎子为师,只要磕头了就要饭吃,而且听男人说,这个瞎子还是有名的剑客,如果学了他的剑术,以后自己就会武功了可以不挨饿了,那多好呀。
他正要跪地磕下去,却听到了头顶上那个紫发青年死气沉沉的话。
“你这头磕下去之前就要想好了,我杀无生做不了你的好师父,因为徒弟一旦出色到可以与我一战,我就会忍不住想把他杀死。”
因为这平淡语气里森森的寒意,刚刚才被凛雪鸦威逼利诱想认师傅的小男孩被吓得魂飞魄散。东面酒馆里不管有什么烧鹅猪蹄天下美味都不管了,连扑带爬地飞快起身,甚至就连哭都忘了一下子跑了个没影。
“无生你啊……”凛雪鸦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不收徒弟就不收徒弟,何必这样吓唬一个小孩呢?”
“我是对他说的实话,既然他想做我杀无生的徒弟,最好早些说清了好。掠风窃尘,我说过,我不适合做正派,也不能够开道馆,你既然是我朋友,这点应该再清楚不过。”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平静,不悲不戚,临近黄昏日头偏西,光线将他的侧脸割裂,一分为二,却无论那一分,都找不到当初那个午后闲谈时,曾和凛雪鸦玩笑般谈论起开设道馆时的杀无生的模样。,
凛雪鸦突然觉得非常兴味索然,甚至认为自己旧事重提,就只为了观察杀无生的反应这件事情,非常无趣。
而这种莫名的感情,直到后来很久以后,凛雪鸦才在某次醉酒后恍然明白,其名为追念。掠风窃尘追念着那一年的午后闲聊,追念着那个背负煞名的杀手曾经以指沾酒,同自己提起的平凡梦想时候的笑意。
>>>小暑
温风至,蟋蟀居辟,鹰乃学习
夏日阴雨天,要说是大雨滂沱但是盛夏未来,于是便有些虚张声势的聒噪。店家檐前的鎏金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越声响。“铃——铃——”轻轻晃动时候让人心也静下来。
凛雪鸦要求精细,说是一派贵公子做派也不为过,吃穿用度皆是最好,就连这暂且落宿的酒家找的也是此间最好一家。单单是从那铜铃的鎏金质地便也可窥出一二,还有卧房里的温软锦被,清凉枕席,食物也精致。杀无生对这些事情其实要求不高,他这样的剑客,更多的心思自然是放在了用剑之上,于是其他事情便显得迟钝。他的天性里大概天生带着不入世的单纯。
杀无生在房间里静静擦拭剑刃——他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即使眼不能视物,但是对于剑客而言,剑便是他的手,没有人会被自己的手伤到。自从他目盲以后,双剑便很少出鞘,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只是帮凛雪鸦随手解决来找他麻烦的小喽啰。
“鸣凤绝杀……倒是配得上这对双剑的好名字。”剑身寒凉如镜,蓄着薄薄光晕,映出了杀无生因为思考而显得有些缥缈的脸。
掠风窃尘告诉他,他在江湖上的名号是“鸣凤绝杀”,而这名字竟然当初还是由他为自己所取。
像他这样独来独往、凡事坚决的人,任由另外一人为自己建名,其中意味究竟如何,他心知肚明。
曾经的杀无生,给予掠风窃尘此人的,到底是如何的信任、期待,甚至于是纵容。
一直到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才回神过来。
一声“进来”以后,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来人就连呼吸都万分紧张,即使努力放轻脚步,杀无生也辨得出此人下盘虚浮,根基不稳,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客官,您,您那位同行的朋友给您送的姜汤,请慢用。”店家说话紧张打结,一句平时顺溜无比的话,此时说来磕磕绊绊。
所幸杀无生对旁人对他的畏惧唯喏态度已经见怪不怪,便点了点头,“放在这里吧。”
甚至因为想到两人赶路遇上天降大雨,避无可避皆是淋了一场,虽然自己并非身娇体弱的女子,但是对方能够仔细到就连驱寒姜汤都能想到,如此的心细如尘、体贴备至,即使是冷情如剑鬼,也不禁受用动容。
他一向冷凝如冰霜的面色甚至此时还缓了一缓,只是下一刻还来不及成形的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啊——对、对不起!”
伴随着店家惊呼声响起的是瓷碗摔在地上的清脆破裂声。不知道是因为太过紧张还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手上那碗还尚有热度的姜汤转瞬就从店家哆哆嗦嗦的手里扑了出去,抖落在地上,有不少汤汁洒落在杀无生的手背上。
因为这个变故他倏然起身,只听得地上店家更加破碎零落的声音:“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他的心思烦闷异常,甚至想到这一碗姜汤还是那人所赠,更是绞成一团浆糊。
这时却听得门口踏入的脚步声:“店家,你可以走了。这里由我来收拾就行,你去楼下帮我打一盆凉水和带上来一支烫伤膏,麻烦你了。”
得到的是如蒙大赦的“好好好”,店家临走前还撞到了只开了一半的门板,发出“咚”的一声响。
银发的青年看见店家对杀无生避如蛇蝎的态度,再一转头见到杀无生冷着一张脸堪比杀人的表情,便只觉有趣,狭长的眼睛一眯,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烦躁的心情本因为来人的清越嗓音而消散下去不少,但听到他的笑声,便只觉是幸灾乐祸,才刚刚缓了的脸色又重新黑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没有笑话你。只是觉得真是厉害,明明店家不是江湖中人,不曾听闻剑鬼杀无生名号,却也可以被你的气势所迫,单是站在你面前,都能端洒了一碗姜汤。”
他促狭着笑容去看杀无生的反应。其实杀无生的样貌俊挺,甚至算得上是端庄秀美,只是平日里积下的杀业太重,整个人戾气过甚,再如何端庄秀美的样貌也被压了下来,又是天天冷着一张脸,普通人还没走到他跟前,就已经被他周身威压逼得腿软,这点来说确实是太为难店家了。
“手被烫伤了吗?”
“无妨。”
他下意识想把手收回在背后,岂料对面之人比他更快,手腕翻转就将他手捉住细细端详。
几乎是第一反应,杀无生就想伸出另一只手同凛雪鸦拆招,但是又怕下手失了分寸伤到对方——他始终记得掠风窃尘告诉过自己,他是一名大盗,擅长的不过是轻功易容之类蝇营狗苟的本领。
谁知就是这一犹豫,这只手才刚放下,另外一只手又被捉住翻看:“喂你……!”
“还好,没被烫得太厉害。”
手被抓在那个人手中细细摩挲,长年持剑的双手布满老茧,因为早年一些不得法的训练方式,他的手上还零零碎碎受了不少伤,远不是随意一瞥时候的完好无损,因为这个认知,杀无生的心中难得地升起了一丝羞惭。而手心里、手指间传来麻麻痒痒的感觉,他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是对方的指尖轻轻划过时候的触感。
他等了好久,以为凛雪鸦会如同往常一般玩笑几句,对方却只言未提,内心里正升起不可言喻的失落时,却倏然觉察到对方起身离开。
房门开关,他回身时手中已端有一盆清水——店家倒是做事麻利,一会儿就按照吩咐送来一盆凉水和伤药。
手被他乖乖捉住、摊开,银发的青年半蹲在地上,亲手绞了帕子,一点一点地替他擦净手上的污秽。
杀无生的手很净、很白,是近乎于病态的苍白,可以隐约看见其下走行的青色血管,零零碎碎不易察觉的陈年伤口覆在其上,遍布指间、掌心,再加上刚才新烫的红痕,斑斑点点地撒落在手心手背上,更显得突兀,不难看,但是也不好看。他的指甲是紫色的,在昏黄灯火底下仿佛荧荧会发光,骨节匀称,指节修长用力,这是一双用剑杀人的手,一点也不像它看上去那般羸弱,也不脆弱易折。
杀无生几次想挣脱开对方的钳制,就连出声也带了平时不多见的商量口气:“你放开吧,我自己能行。”
但是一向巧舌如簧的凛雪鸦此时却难得地噤了声,甚至在之后杀无生带了几分真力气挣脱时,依然岿然不动地牢牢钳住他的手腕。
于是杀无生只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凛雪鸦是发了哪门子疯,乖乖任他动作,任凭他绞了手帕擦这只手,又清了清水再绞帕子擦另外一只手。那个人自始至终默不作声,他的长发垂落,落在自己的肩上和前臂,杀无生却连动一动都不敢。一时间空气里安静得就连彼此呼吸都清晰可闻,只余下了清水滴落和凛雪鸦起身走动时,衣料摩挲的沙沙声。
“疼吗?”
杀无生以为凛雪鸦是在问自己的手,“不疼,本来也就没多烫。”
银发的男人没接话,只是继续用清水仔细擦洗他的双手,明明是很简单的动作,也不知道为什么时间流逝如此缓慢。
清水和帕子拂过双手时是冰凉的,只有那个人的手抚过自己的手心和指尖时,是微热的,带着人体的暖意。交叉、翻转、摩挲,手指和手指交缠,近乎于情人间爱怜和十指相扣的亲密姿态。
杀无生近乎错觉自己要溺毙在凛雪鸦这样的温存里了。
所以他努力地挣扎着,想要打破这样诡异的情形。
“那碗姜汤……”他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话题,“全洒了。”
“没关系,等会儿再端一碗来就是了。还是无生觉得那碗汤是我特意吩咐的,所以可惜了?”青年轻轻笑了一下,声调压低了些,平日清越悠闲的嗓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勾人尾音。
“……没有。”杀无生下意识地辩解,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我想看看你。”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男人的尾音上扬,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愉悦。
“这样看得清楚吗?”手突然被拽住,触手的是一片温热。
他摸到的是男人的脸。
“这里是额头、眼睛,”他的手牵着他一路往下滑,滑过光洁的额头,眨动的睫毛纤长,“这里是鼻子……这里是脸颊……”声带发音时振动气流,被捉住的手蓦然停住。
是两片温热又柔软的所在,半蹲在身前的人明明离自己很近,偏偏声音由于模糊而听不真切,嘴唇开合下有温热的气流喷洒在手心里,他的心上一片熨烫慌乱,比起刚才洒落在手的姜汤还灼人的温度。
他慌乱间想挣脱,终于是听清了那个人的话:“还有这里,这里是嘴唇。”
“……骗子。”
“我说了,我从不骗你,无生。”男人的手抵住额头,低低笑起来,向来寡淡薄情的声音里,居然能听出几丝令人错觉的缠绵。
他半蹲在地上,需要稍微仰视的角度才能看到杀无生的脸,映入的第一眼,是因为紧张而收拢的下颌,然后是平展的唇角和苍白的脸色。
“你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我到底长什么样子。”
凛雪鸦替他洗净了手又擦好了药,正好一抬头就看到了正好直勾勾“看”着自己的杀无生。明明双眼已经看不见,但是他向前倾斜身子,距离近得呼吸可触,包括那于男人而言过于秀美的面孔,都在一瞬间放大了无数倍。
他有一瞬间差点忘了呼吸。
“啪——”灯花爆开,室内烛光摇了一摇,凛雪鸦才像是从深梦中惊醒一般,他侧头看向半掩半开的窗格,室外雨声淅淅沥沥,已经渐小,只是有些银丝被风吹了进来,微微吹动了杀无生的额前刘海。
“沾衣欲湿杏花雨”,他的脑子里蓦地想起这句话来。
他走到窗前将窗格小心关上,雨声也被隔绝在其外,杀无生仍然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
“掠,你怎么了?”大概是实在太过安静了,一般是充当话题引导者的凛雪鸦一直不说话,他只有自己尝试询问。
站在窗前的男人蓦地扣紧了十指,制作精良的烟杆硌在手心里生疼。
“无生,你叫我什么?”终于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失态了,凛雪鸦轻声一笑,又恢复了从前散漫的姿态,颇好整以暇地问道。
“掠,掠风窃尘……如果你不想要我这么叫就算了,我还是叫你掠风窃尘吧。”改口在他看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明明看不到,杀无生还是有些窘迫地转了脸。只是心里还是有些失望,看来自己也并没有和他亲近到可以直呼单字的程度。看来还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不,只是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他看到紫发的男人因为难堪而侧脸对他,却不知道因为如此,发红的耳根和脖颈反而暴露了出来。杀无生的肤色苍白,整个人的气质显得阴郁寡欢,所以这难得的因为羞赧而起的绯色,简直就像是点睛的一抹艳色一般,让他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诱人至极,诱人到,让凛雪鸦几乎想咬上一口。
“我从前也是如此称呼你的?”
“是的,你从前总是单叫我一个字‘掠’,”想起往事凛雪鸦敲了敲烟杆,那双猩红眼睛目光也显得有些悠远,“不过这其实并不是我的本名。”
“你的本名?”男人喃喃,“叫什么?”
银发的男人这才转眸看他,看向坐在桌前,同自己平静对话的杀无生,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还是从前那个不识人心,不尝背叛,不知苦痛的剑鬼杀无生。
可以说他完整,却又不完整。
于是他勾了勾唇,回答他:”我的名字,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室内烛光摇曳昏暗,店家特备的熏香气味雅致,窗外雨声渐消,只有鎏金铜铃,偶尔发出轻微响声,仿佛是要将他带回过去。这一切,多像那一年,也是现在这般。那同样也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两人灯下闲聊,也不管红烛烧了几截。他立在窗边,杀无生随意坐于桌前,他第一次叫自己作“掠”,然后自顾自地起了话头,以指沾酒,就着木桌,就絮絮叨叨地将那些剑道剑理说与自己听。
他那时叫得神色坦然,毫无忸怩,可是凛雪鸦却知晓他在紧张,只有紧张的时候杀无生才会不看他,才会另一只手不自觉地蜷起手指。
很多时候凛雪鸦都会觉得杀无生就像是一头幼兽,外表凶狠却内心稚嫩,总是探出爪子张牙舞爪,以为人人都怕他。一旦他的试探被拒绝了,就马上竖起尖锐的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一旦他接受了一个人,便是全心全意地接受,露出柔软的肚腹,甚至还会趴在那个人的脚下,蹭上那个人的脸颊撒娇。
因此虽然名字喊错了,心头升起了些微不悦,但是他却没有打断他,任杀无生以为自己默许了他的僭越。那时的他心中不屑却也骄傲,因为他想,这个世间上果然没有他凛雪鸦偷不到的珍宝。不过两年半的时间,向来独来独往、阴狠冷酷的剑鬼杀无生,也将他视作了可以推心置腹、无话不说的朋友。
当年他撬开他心锁,偷出其中至宝再掷于地上,看也不看一眼,花了整整三年时间。而今他再次触及他心上所在,用了仅仅不到一个夏季的时间。
但是凛雪鸦却并不因此自豪和喜悦,只因为这个短暂的夏季,已经所剩无几了。
>>>大暑
腐草为蠲,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夏日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时不时来一场大雨已经是见怪不怪的情况。东离的夏季总是多雨,尤其是大暑前后,天气潮湿闷热,即使一场大雨落下,气温也不一定会降下多少。
杀无生这几天总有些嗜睡,精神恹恹的,不是很好。凛雪鸦笑他是受了天气的关系,于是两人也不着急赶路,干脆又住进一家酒家,打算等雨势小了再走。
“我这几天脑子里总是会偶尔闪过一些画面。”那天两人吃饭时,他这样对凛雪鸦说。
“是以前的记忆吗?”凛雪鸦对此倒是没有多大反应,兴趣缺缺地问,“想起来了多少?”
“就是什么也没有想起来。”杀无生的声音里有些懊恼和挫败,毕竟谁一醒过来,就失明又失忆,这样的打击已经不小,虽然恢复视力机会渺茫,但是如果能把记忆找回,已经算是很好。
“不急,反正总会想起来的。”凛雪鸦宽慰他道,“你现在脑子里已经开始有零星画面了,说明是开始恢复的征兆,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所有。”
“……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想我记起来?”他有些不满地问到,因为男人话语里太过明显的敷衍。
“天地良心,我怎么可能不希望你恢复记忆。”男人高举双手表示冤枉,“如果你早点想起,我就不用被你一醒来就用剑指着吧。”
被勾起旧事,杀无生脸上也挂不住,轻咳了一声转了话题,“如果是恢复了记忆,也许我就知道自己当初的打算了。”
“嗯。”
“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了。”
“那么真是恭喜恭喜。”
杀无生是早起的时候发觉不对劲的。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大雨,“哗——哗——”豆大的雨珠拍打窗棂,将庭内兀自横生的枝上花苞打得七零八落。。
今天哪里也去不了。所以他选择如同往常一样的擦剑。
静心,是每个剑客的必修课。
但是他发现今天的自己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说来也奇怪,仿佛是为了验证凛雪鸦对他玩笑般说起的他的心脏曾被刺穿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他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感受不到心跳。
不管是紧张的时候,安静的时候。
“咚咚、咚咚、咚咚……”无论如何,心跳声已经都不会再有了。
窗外的雨丝被风吹进屋子来,打湿了桌面扑上了他的脸,他才后知后觉想起了去关窗。关好窗格回身时候,骤然一道尖锐的疼痛击中了他的大脑。
他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
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撕扯他,撕扯他刚才还以为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
撕心裂肺。
血。他看见他一身是血,扑跌在地上。
尘泥、伤痛。
狼狈、污秽、屈辱。
脚踝处让人动弹不得的疼痛,竟然比不上心上泛起的冷意。
他的眸中猩赤,目光紧紧锁住的是那个渐行渐远的水蓝色身影。
恨、彻骨的恨。他听见他的心脏裂开,一片一片破碎的声音。
那是自他的心上长出的一颗毒瘤。
那个教他温暖,给他陪伴,予他光明的人,那个自己满心满胸以为是一生的挚友,可以珍重一辈子的人……
竟然辱他至此,欺他至此,害他至此。
是他将真正的黑暗带临到自己面前,是他把温柔假象撕得粉碎,是他告诉自己,自己只配一辈子同恶鬼为伍,只能成为剑鬼。什么名门正派,功成名就,皆是笑话。
他是他午夜梦回的梦魇,是他最最不愿触及的深渊。
想起来,想起来……
他的双手握拳,无意识地捶着地面。
想起来,想起来。
最开始的面目还是模糊,依稀是银白的发,水蓝色的衣。
想起来,想起来。他催促。
然后是鸢红色的眼眸,狭长的凤目,唇角不笑时便自带着三分笑,吐言却凉薄。还有精致的烟杆、无论何时都从从容容的姿态,以及眼中和神色里,视如草芥的冰冷眸光。
那个人,那个人的名字。
他的心痛到极点,几乎要阻止自己深想下去。
他大声呼喊。
“掠,掠风窃尘……”
“凛雪鸦……”
手指紧紧握紧、蜷曲,尖利的指甲抠进肉里。
滔天的恨意,惊涛骇浪般向他扑过来。然后是疼,密密匝匝的疼,在他那颗应当死去的,不该跳动的心上泛起的,密密匝匝的疼。
疼得他面色煞白、汗流如瀑。
奇怪,他明明应当是死在魔脊山上蔑天骸的剑下了,他应该被一剑刺穿了心脏,他却居然还是觉得疼。
疼得几乎要落泪。
口中泛出甜腥味道,他又强自压下,不想被那人看去如此难看的一面。
他这一生最最软弱、最最狼狈的时刻。
竟然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何其可悲,何其可恨,何其可怜。
细长的藤蔓根茎将他的心脏绞紧锁死,“啪——”意识模糊间他错觉听到了花苞打开的声音。红艳的毒花绽开在本应安放心脏的空空荡荡的位置。
房门大开着,风从外面灌进来,用力扑打着门板。雨水打湿了男人的银发和水蓝色衣裳,单薄地贴在身上。他一身水汽,湿漉漉地立在房中,神色淡淡。
“都想起来了?”
“凛——雪——鸦——”
咬牙切齿的森冷嗓音,恍若恶鬼罗刹一般的凶狠,其中的浓重恨意,让凛雪鸦的呼吸也窒了一窒。
“看来是想起来了。”他仿佛对男人执于手中的剑刃视若无物,自顾自地往前踏了一步。
“刷——”抵住的是人体最最脆弱的咽喉。
“再往前一步就杀了你。”他的记忆还尚未完全复原,混沌蒙昧,只记得自己恨眼前这个人彻骨,看他上前,想也不想,立刻拔剑相向。
还给我。空荡荡的心却在叫嚣着。明明不是这样的。
把那个会对我笑,会和我聊天,即使会恶作剧却不会骗我的掠还给我。
还给我,把掠还给我。
他死死将这句话咬下藏在喉咙里。又是一阵甜腥泛上,他强自咽下。
他抬头,再往前踏了一步,凛雪鸦向后退了一步。
他已经感受不到痛了,他决定对这句话视若无睹。
“你如今还有什么解释?”
“我无话可说。”剑刃抵着咽喉,每说一句话,薄薄剑刃便随着咽喉振动轻轻抖动。
“你又骗了我,凛雪鸦。”
为什么他会栽在一个人身上两次,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停止追逐,在黄泉路上等待这个人时,他甚至觉得,哪怕是要等十年、二十年甚至几十年都无妨的时候,这个人却将他从阴曹地府拉了回来,只为了再骗他一次。
而这一次,他竟然真的,又沦陷进去了。
“无生,我说过,我不会骗你。”男人发出低低的叹息,“从头到尾,你问什么,我皆有问必答,你再仔细想想,我所回答你的问题,可有一句诓骗于你。”
凛雪鸦每说一句,随着声带振动,剑尖就颤动一下,慢慢地,皮肤上渗出细小的血珠来,他也不退,直直地站在那里,仿佛是要将面前那个持剑的人逼向走投无路的绝境。
杀无生的头脑一片混乱,正是因为这样才更令人愤怒,明明他什么都告诉自己了,就连欺骗都不屑的招数,他却还是信了他的话,相信他是自己的朋友,同他上路,甚至那一晚,那一晚,就差一点,他差点就要伸手了……
朋友,没错,朋友,就是这个词,他视他为友,对他掏心掏肺,对他全无保留,最终他却告诉自己,从头到尾,只是一场骗局,甚至就连“背叛”一词,他都不屑于用。
“但是你骗我,你说你是我朋友。”
“因为你叫我的名字是‘掠’啊。”
不是凛雪鸦,不是掠风窃尘,最终的决定是他作下的,是杀无生自己作出了选择,将那个陌生的男人唤作‘掠’,将他视为人生中唯一一个挚友。
他作出了同当初一模一样的选择。
“我告诉过自己,如果你问我当初为什么不阻止你,当年到底我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颈上血珠渐渐往下滴落,他随意用手抹了一下,浑不在意地继续,“那么我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告诉你当年我欺你辱你,害你投奔正道无门,害你隐退梦碎,害你被小人所辱……”
“但是你什么都没有问,无生。”凛雪鸦一贯优雅的嗓音动听低沉,藏着让人忍不住落泪的温存,“你只是在那一晚叫我作‘掠’,却一次也没有问过我,明明当初这样荒唐的想法和行动,为什么我没有阻止,明明我告诉你的故事里有这么多缺漏和破绽,你却也坚定不移地选择相信。”
“其实,你潜意识里就隐隐知道了真相。只不过你选择一日复一日地逃避下去,直到夏日将尽,夕露花盛开,才最终避无可避。”
“无生,”他低低叹道,“你的梦该醒了。”
杀无生的脸色如纸般苍白,紫发披散开来,被雨打湿贴在皮肤上,如果细细观察会发现他整个人甚至在轻微发抖,仿佛从深海潜上水面的海妖,破碎又危险。
他觉得自己落入了巨大的冰窟中,心上豁开了一个大洞,无穷无尽的冷风灌进来,他不觉得痛,只觉得冷。
无论是醒来前还是醒来后,其实从最开始就注定了,这次决意演下去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凛雪鸦。说到底,在内心深处,他竟然还是渴望再次同那个人的把臂同游。
他恨他至此,凡是与他有瓜葛之人皆斩杀殆尽,天涯海角他追了凛雪鸦整整一年,日日夜夜从不间断。他口口声声想要杀了他,恨不得食其肉枕其皮,但是在这样深沉刻骨的恨意里,他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却是就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那一点小小的期待。
而凛雪鸦却看出来了,他回应他,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演员,陪他演完了这场他自编自导的戏。
掠已经回不来了。
从头到尾,放不下的,不过是他自己。
执念至此。
执念至此。
>>>立秋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杀无生邀请凛雪鸦喝酒时,说他不吃惊是不可能的。
“就当做是为了告别吧。”男人的言语淡淡,面色平静,脸上一点也不见那日记忆恢复时的恨意和戾气。
凛雪鸦还是答应了。
日光落下后去赴约,被店家领着,凛雪鸦走过去才发现是在酒家的廊庭里。空无一人的廊前,花木扶疏处杀无生席地而坐,他的面前只有一坛新开封的新酒和两碟小碗。对于凛雪鸦这样讲求精细的人来说,简单得有些过分了。
自然倒酒的事情还是凛雪鸦来做。
酒味辛辣,回味却甘冽,确实是杀无生的喜好。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再愿意同我一起喝酒。”
“我说过是为了告别。”
一向油嘴滑舌的凛雪鸦沉默。
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夜晚,就连往日聒噪不歇的蝉鸣也寂静,月明中天,光华凉薄。有风吹过廊庭,送来四周花木的香气,只着夏日单衣,竟然能够从中觉出些微的凉意。
“今天立秋吗?”杀无生仰头嗅了一嗅,然后低声轻问。
“是的,夏季结束了。”凛雪鸦回答,似喟叹、似惋惜。
月华如水般从杀无生的侧脸漫过去,平时那么冷硬的人,居然也能够从此刻的秀美容颜里寻出几分让人动容的柔和。有细碎的白色花瓣落在他的肩头、长发上,他浑然不觉,凛雪鸦便抬手替他一一掸去。
竟然有些缱绻缠绵的味道。
凛雪鸦抬眼,发现庭院里栽种了几株枫树,有些红得早的,已经颜色鲜艳如滴血,有些还依旧脆生生的绿。橘色的树叶随风飘散下来,扑跌进他的怀里。他捡起,伸手,将树叶盖在自己眼前再仰头,有些稚气的动作,他却也做得优雅至极。
时间不多了呀,有个声音在他心上这样说。
他却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又到底是在惋惜什么。
“无生。”他喊。
身边的人没有转头,只是问:“什么?”
“你痛吗?”
没前没尾的一句话,这次杀无生却听懂了。
“你忘了吗,凛雪鸦,”他一声轻笑,只是话语里已经毫无感情,就连恨意都不再有,“我的心已经没了,所以感觉不到了。”
“……对,我差点忘记了。”
那颗会跳的,会痛的心,已经在那一年的魔脊山上,被蔑天骸亲手刺穿了,或者是在更早前的比武台上,在友人的背叛和对自我的愤怒里,就已经被碾为齑粉了。
“凛雪鸦。”他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倒酒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头,正对那人的脸。
明明是白绸覆眼,却偏偏又让人觉得目光灼灼,烧得心都滚烫。
他的口唇开合,仿佛鬼鸟啼鸣。
“我是到死都不会原谅你的。”
“我知道。”
意料之中的对话。说到底,他们两个人直到最后都达不到和解。
凛雪鸦将碗中辛酒一饮而尽,又再次满上,也不说话,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只是任凭他等了很久,喝了无数碗,直喝到眼角发红,无酒可饮,在他身边的另一只碗却一直一直都是满的,再无人动过。
“无生。”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唤了一声,声音低弱,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但是他知道身边那人耳力极好,一定会听到。
但是这次算无遗策的掠风窃尘失算了。
“无生。”
又是一声轻唤,只是这次声音稍微大了一些,他怕那人正在走神,一时忘了。
他在廊下独自等了许久。
“无生。”这次已经是用上了恳求的语气。
无人回应。
“无生啊。”枫叶飘落进碗中,晃晃悠悠,仿佛他的悠长叹息。
这一声呼唤,被风裹挟着穿抵到达了四年前,当一切还不曾开始的时候,银发的青年曾经怎样用清越嗓音,漫不经心地叫出这个名字。
可惜凛雪鸦这一生仇人太多、谋划太多、心事也太多,任凭他如何费尽心力回忆,却早已是记不清了。
凛雪鸦敛下眼睑,闭了闭眼。他的眼梢上挑,眼角发红,因为酒气,面容艳若桃李,像是刚刚哭过,风情到了极致。但睁眼时,却明明是眸中一片清澈明净。
他侧头看向身侧,那朵他受瘴疠毒气,避天雷险境,经椎心痛苦,千辛万苦才采到的夕露花静静地躺在廊前地板上,花周似有尘埃,被廊前晚风吹得所剩无几,艳红的花瓣尽情绽开,美艳不可方物。
世人皆说,生于鬼殁之地的夕露花,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是起死回生的神物。但是一身红衣的妖魔刑亥却告诉凛雪鸦,这世上从来没有起死回生的秘术。这花不过是吸尽亡人心血,时间一到,便是连骸骨也不剩。
“你掘他坟墓,扰他安眠,最后就连一具完整尸骨都不肯留予他,却只为了这一夏而已……”刑亥将夕露花置于杀无生心脏位置,站起身看向凛雪鸦的目光中甚至带了分不易察觉的畏惧,“凛雪鸦,你对他倒是难得有几分真心——”
“然世人皆言妖魔残忍,但如今我看你,凡被你看中之人,你之残忍尤甚于我。”
>>>尾声
梦的最后一夜。
我独自一人等在一座很大的廊庭。庭中栽满了不知名的花木,有细碎的白色花瓣纷纷落下,似落雨轻絮。
我知晓我在等人。那个人应当着一席水蓝色衣裳,手中执一杆精致烟管,银发高束,眼梢挑起、凤目隐隐含情。他的唇边自带了三分笑意,勾唇时便是艳若桃李也比他不过。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等他,也忘记了我等了他多久,久到我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久到就连他的名字也记不起。
偶尔路过的小鬼和路人都劝我不要再等。我不回答,只一心一意地等他。
但是我等了很久很久,那个人一直到最后,都还是没有来到。
—Fin.///
FT:
关爱一下复建老人,八百年没写过文的我真的是一边吐血一边码完这将近2W的单篇的。老实说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过我居然为了二十四节气里的三候死磕了一个下午加大半个晚上的时间,就为了TV预告里那一句“恋是一夏”,简直是有毛病。而且更气人的是这是我记忆里第三次用到三候了然后我依旧不记得。
强行对称TV里那句“梦是一夜,恋是一夏,恨是一生”←我也是没谁了,刑姐的酱油还收尾呼应。其实这篇名字应该叫无题,“意难平”说的是我自己,真的是头一次被一对CP气到昏迷。
凛雪鸦的人物形象……写的时候无意洗白,毕竟洗白了也没意思。哎,不过还是让我哭一哭。最后尾声我拒绝解释。
以及最重要一点,我只看过东离正传和杀无生番外以及原著小说,而且只看过一次,实在狠不下心看第二次了,所以如果发现私设如山,一定是因为我记性不好,细节没抠对。
对了,评论区有姑娘在提,我才想起来忘了说一点。其实这篇文我最开始构思好的结局是HE。是无生重生然后和凛雪鸦相亲相爱的HE(……)但是这样实在太OOC得我都受不了了。杀无生不可能原谅他的,他这人如此高傲,自尊心极强,就算凛雪鸦救了他,他也不可能和他走。那么凛雪鸦该怎么办?死缠烂打跟上去?这不是先虐受后虐攻的狗血渣贱复仇爽文,光是想一想我都觉得一层鸡皮疙瘩往下掉了。
那么既然凛雪鸦知道杀无生不可能和他走,那么为什么他要救他?他这人不做无意义的事,如果单单是为了让杀无生重生,这种深情人设太不适合他了。
其实全文我都在试着调整一个平衡点,就是凛雪鸦的“在意”和“情深”。他用了这一个夏天的时间,其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成分更多,甚至都不管最后无生的尸骨能不能保存完全。所以刑亥才说他,执念至此,也残忍尤甚于妖魔。我不认为他适合深情人设,不过只是点到即止的遗憾,所以陪杀无生做了一夏天的美梦,也是他自己的梦。
所以在这种时候就冲突了,如果要这两个人HE,杀无生的骄傲形象不能崩,凛雪鸦的渣攻(……)形象也不能崩,毕竟他其实一直到最后都不认为自己有错的。哪怕杀无生不原谅,他也不会道歉,因为这是凛雪鸦存在的意义,一旦他道歉,就是否定他长期以往的生存规则,崩坏的是他自己,他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所以我认为在原著paro下面,这两人的HE可能性几乎为零。当然AU另说。
所以这篇我意难平之下写的文,相亲相爱的大团圆HE是不可能了,退而求其次,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不过也是在一个长达整个夏天的梦境里,两人再次做回朋友,再一次踏上旅途。
另外吐一句槽,以前写文,都是自虐式的从糖里找玻璃渣,原作全是糖的也要抠出玻璃渣来让读者陪自己一起哭,好不容易遇见一对儿我想好好写HE的,反而原作狠得我根本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