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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二）

  孙权在年轻的时候还是一个很有血性的汉子。因此在惨遭男神两次吊打之后，孙权并没有轻易地狗带。

  听闻男神是被刘备三顾请出山的，孙权想，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打第三次攻坚战。更何况，此刻他突然想起自己手上还握有一张王牌。

  他召唤了诸葛瑾。

  “哎呀呀呀子瑜啊！近来都忙些什么呀？令弟卧龙先生来我江东为使，可曾去驿馆探访？可有领他去观赏一番江东风物？……”

  诸葛瑾心说他打小儿吹着江东的风过年，到底江东风物还有啥可看的……当然内心吐槽归吐槽，温柔敦厚的子瑜是绝不会打自家主公脸面的，遂耐心听完了孙权的客套，认真地回答道：“有公事在身，不敢问私。故而弟亮虽至江东，瑾未曾一探。”

  孙权发自内心地感叹：“琅琊葛氏，芝兰满庭。然则卿与孔明同产，且弟随兄，于义为顺，何以不留孔明？”见诸葛瑾愕然，孙权忙又补充道：“孔明若留从卿者，孤当以书解玄德，意自随人耳。”

  诸葛瑾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复杂，似乎蕴藏着难言的痛苦悲酸，又涌动着隐隐的骄傲毅然。他凝视着孙权，缓缓开口：“弟亮今已失身于人，委质定分，义无二心。弟之不留，犹瑾之不往也。”

  孙权的胸口如遭重锤，酸甜苦辣一时齐齐涌上喉头。

  他早该想到的……早该抓住重点的……

  委质定分。

  凤凰栖梧，麒麟择主，一旦归依所属，便是生死难易了。

  他那么喜爱诸葛亮，又怎能看轻了他的人格呢？

  果然是色令智昏，孙权在心底里苦笑了一下。望着面前目光坚定身量挺拔的诸葛瑾，他陡然眼眶发热，起身执其手谢道：“孤不该同子瑜提此无理之求。子瑜心如璞玉，孤与子瑜，亦当有死生不易之约。”诸葛瑾连连拜谢：“瑾绝不负主公！”

  数年之后，诸葛瑾的长子恪少显才名，孙权听说后十分好奇，连忙将那孩子召来身边，细细与之问答。少年声亮音清，谈吐流利，无论辩天，论地，或是品人，俱能随机应变从容不迫。孙权喜欢得将他直揽在怀里，大笑着对诸葛瑾呼喊：“子瑜！子瑜！蓝田生玉，果不虚也！孤数年前可就说过，你们琅琊葛氏……”

  满庭芳草啊。

  诸葛瑾虽然笑着，但望向恪的目光中始终带了隐隐绰绰的忧虑。

  在那之后，孙权时常召诸葛恪随侍，极尽骄宠。诸葛瑾时常劝谏孙权勿要对恪太过优容宠渥。次数一多，孙权反而不高兴，反驳道：“昔年孝武帝以天子之尊训导霍去病，亦是少年天纵，这才有日后的意气风发，封狼居胥；今日孤对诸葛恪深寄厚望，期成大器以托将来。子瑜为何如此不安？”

  孙权心里其实明白诸葛瑾的担心。

  他一生眼毒，看人奇准。他怎么可能因为移爱障目，便识不清诸葛恪的优劣长短？

  他是最肖似他叔父的人，却又是最不肖似他叔父的人。孙权知道。

  但他就是喜欢宠着这孩子，喜欢他刚猛骄矜，快意锋利的样子。

  又过两年，诸葛瑾向孙权上书，言明诸葛亮子嗣艰难，欲求己次子乔为嗣。孙权特意将诸葛乔召来，头一次认真审视了一番这个从小就被掩盖在他兄长光芒之下的孩子。

  清瘦，单薄，少言语。拜见尊上时，总是长久地垂首。非常恭敬温和而沉默的一个孩子。然而同诸葛家的每一个人一样，少年有一杆笔挺的脊梁。

  孙权叹道：“真孔明子也。可往事之。”

  诸葛亮掌政以后，孙权听说他命诸葛乔同众将子弟一道运送粮草于山间峡谷。然而只过数年，那边便送来了诸葛乔的遗物。诸葛瑾当时抱着那些遗物恸绝于地，只说了一句话：“卿父子因何缘浅命薄至此耶！”

  建兴十二年，孙权从诸葛亮写给诸葛瑾的家信中看到了他对自己唯一儿子的评价：“瞻今已八岁，聪慧可爱，嫌其早成，恐不为重器耳。”诸葛亮对儿子聪颖天资的担心，居然同诸葛瑾对诸葛恪的担心，如出一辙。

  那一刻，孙权突然明白，诸葛家的人，是希望自己的孩子笨一点，再笨一点的。

  孙权所没有看到的是，三十年后，诸葛瞻同长子诸葛尚一起战死绵竹，成为魏军入蜀前所踏过的最后一道血肉屏障。

  假如孙权能看到，他大概要后悔自己曾给出的“蓝田生玉”的评价——

  诸葛家的人，其实都是死心眼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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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篇写得我心里特别堵，特别特别堵，有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不知道为什么，写诸葛亮尚好，一旦把诸葛瑾，诸葛恪，诸葛乔，诸葛瞻，乃至于诸葛尚连起来写，我就觉得整颗心都被黄连水泡起来了，全是涨疼的苦。
三国之后，再无诸葛了。
这个让寄托着我最深感情的姓氏，仿佛就只在那百年里灿烂一朝，之后便消失在了茫茫历史长河里。
每每回想起孙权的那句“蓝田生玉”，都恨不能癫狂。
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美玉成灰，原是它该有的宿命。那样也好。
【情绪有点激动，以上全是胡言乱语，大家千万不要较真。】

【孙权】（一）

  孙权越到晚年，越觉得自己颇具受虐狂倾向。

  鲁子敬生前曾不止一次嘲笑和鄙视过他的白月光情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他每次都嘿嘿地笑着，一面说我这是思贤如渴，一面用甜言蜜语使劲腻歪子敬，以达到迫使子敬不得不停下吐槽，专心听他意淫男神的险恶目的。

  是的，孙权心里一直有一片白月光。

  其实他和他男神的初次相逢，正是从男神对他的专注打脸开始的——要不怎么说他有受虐倾向呢？

  男神来江东时，适逢他们家主公惨败，照道理来说是来抱大腿的。然而男神抱大腿的姿态，结结实实给江东群英们上了一课。“海内大乱，将军起兵据有江东，刘豫州亦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

  此言一出，议事堂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因为所有人都被男神不要脸的气魄所震撼了。包括孙权在内的江东群英们，大概是生平头一遭被当头棒喝：原来我们这些年，是在同一个叫刘豫州的人，再加上曹操我们仨干架呢……这倒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今操芟夷大难，略已平矣，遂破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所用武，故豫州遁逃至此。”

  男神看着目瞪口呆的江东诸人，大约是觉得新近那一仗留在他脸上至今未消的一点血痂约略有点交代不过去，遂补充了一个霸气的解释，说明他家主公的惨败实乃天意，非战之罪也。

  “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当，何不案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

  男神之抱腿，非俯跪嘤嘤而求抱也，乃昂首凝视，壮怀慷慨，金声玉振，静待尔曹直剁大腿而奉之，他自蹙眉轻拈，犹嫌腿之鲜血淋漓且未足丰腴肥美者也。

  孙权看着诸葛亮浩然正气的脸，当时就懵逼了。连咽三口口水，孙权才找回自己的嘴在哪儿：“苟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遂事之？”

  这一问可不打紧。孙权当时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鲁肃惨然闭上了双眼。

  诸葛亮双目一立，“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仰慕，若水之归海，若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乎！”

  “啪”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惨绝人寰的耳光声。

  孙权用肿了三尺高的脸换来了和男神交往的第一条重要准则，后来，经过历史与实践的反复检验，证明了这条准则是男神的高压红线，谁碰谁体无完肤。

  这条准则就是他主公。

  诸葛亮不是一个轻易炸毛的人，然而他炸毛起来就比较不是人。能激怒他的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关键词：汉室，刘备，大业。一旦点击了他的关键词，他就能立即调成战斗模式，像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开始暴走。

  经过了一番心灵的洗礼，孙权鸡血上头，又“勃然”又“大悦”，最终掷地有声地拍了胸脯：“吾计决矣”。待男神的白衣翩翩远去，孙权方缓缓委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群僚此刻直如炸锅一般，纷纷攘攘劝孙权且勿被刘备之使冲昏了头脑。孙权沉默半晌，起身离席。鲁肃生恐他又动摇心志，赶忙尾随其后，恳言降曹之害。孙权执其手答道：“子敬，孤既已纳君之言，会见了孔明，便早不复犹疑。孤所叹者，乃孔明其人耳。”

  鲁肃心疼地看了看自家主公的脸，善言安慰道：“明公万勿以孔明言辞为念，他主如今势孤力穷，他若不强借正朔以自重，便无法立足于我江东，更何谈结盟之基石！他倒不是有意藐视主公，主公不必同他计较。”

  孙权莞尔：“孤岂能介怀区区口舌之辩？孤是恨此等风流人物，不为我所用耳。”

  鲁肃这才反应过来，主公这是打脸打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年不足而立，未显名于群雄，无尺寸之战功，又逢兵败颓亡，其势可谓穷极。然观其言辞烁烁，风骨铮铮，丝毫不辱出使之命，虽古之蔺相如，未可比也。如此奇雅之人，孤心甚悦。子敬既与他有交情，不如为孤说之。”

  显然，孙权色令智昏，伤疤未褪就已浑然忘却了自己是因何而被打脸的。

  鲁肃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毫不犹豫推出了替死鬼：“肃亦不过与孔明一面之缘，且人微言轻。张公年高德劭，威重于士林，不若请张公一试。”

  于是张子布扛着铲子去做了第一个攻墙角的尖兵。

  张子布带回来了男神送给孙权的第二记耳光——“孙将军人主也，然能贤亮，不能尽亮。”

  孙权的玻璃心碎了一地，狂怒的嘶吼响彻整个寰宇：“孤如何不能尽人臣了！孤的哪一个臣子未得尽善！凭什么！凭什么！”

  鲁肃想了想在当阳看到的那一幕狗血剧，决定还是不去刺激自家主公了。

  孙权那时候还年轻，并不明白诸葛亮要的“尽”，是一种什么样的尽。

  他的主公给他的尽，是以生命为信托，以信托为理想，以理想为永生的尽。

  而他给他主公的尽，是倾心所向，化骨为灰，纵千沟万壑，万万人吾往矣。

  那样的疯狂和热烈，随着五丈原的丧音一并传到暮年孙权耳边时，孙权才终于不得不承认，那样一种尽，自己是做不到的。

【陆逊】（一）

  陆逊那个时候还不是陆逊，是陆议。

  世人或许难以理解，高门大户常出孤儿——陆议就是一个这样的孤儿。

  所以大概是天意，在一个理当阖家团聚的日子，他溜到风卷云涌的江边准备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却神奇地遇见了另一个孤儿。

  他第一次远远看见那人的时候，觉得那人像一片云。凭直觉，此人大约很难相交。

  但陆议没退缩，径直上前与那屈原行为艺术者施礼。陆议没自报家门，对方也不问；陆议没有询问对方姓名，那人也未言。这位“屈原”生得少年老成，看骨骼相貌虽还稚嫩，眼睛里却沉甸甸的装着不符合年龄的深沉，因此陆议直唤他“兄”。

  “适逢岁旦，兄何故独自徘徊于江边？莫非远追屈子情怀，亦有怀橘之思？”

  “屈原”哑然失笑，“足下戏谑，仆不敢当，岂能追旷古之高远？仆素性疏懒，并不欲随亲访友，只想长卧不起。因此见责于家兄，扫地出门，这才不得不逡巡至无人之地罢了。”

  这是一个死宅被家长赶出被窝的悲伤故事。他说得那样风趣，直把陆议眼泪都笑喷了。只几句话，陆议就明白，他同自己一样，已失依怙。孤儿对孤儿最为敏感。

  “无差。屈子放逐，君亦放逐耳！”对陌生人总是特别容易敞开心扉，陆议高高兴兴抓住他的手，同他一道在江边一圈儿一圈儿地压起了滩涂。十二岁起支应门庭的辛苦与庞大家族的责任感使命感已经压在陆议身上很多很多年了，如今对着一个天然垃圾桶，吐槽起来简直一泻千里欲罢不能根本停不下来。

  那人始终非常耐心地听着，偶尔遇到陆议真正需要一点建议时，轻描淡写给出两个特别实在的点子。

  人往往都是有共鸣才会聊得投机起兴。好比陆议吐槽着他的七大姑八大姨时，按照常理，这个人应该兴奋地大叫一句“我也是”，然后也同样吐槽起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

  可是他始终没有。他除了在一开始说明自己被长兄赶出家门之外，再没有一字一句提到他的家庭状况。

  陆议发泄完了才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家长里短似非男儿当言之事，尤其在这样一个巍巍如青松的君子身边。然而，很多年之后，当那个人的出征奏表成为寰宇之内的畅销读物时，陆议看着里头一句“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这才恍然大悟——诸葛亮，看当年把你装的！其实找对了八卦的同好，小字报每天都有吧！你跟你家先帝八卦都八到你们汉家后院去了！

  然而如今的陆议，在这棵青松旁边，尴尬地收住了话题，转而开始试探着聊聊风物。这个似乎有些对青松的口味，他用平和的口吻点评了一下江东的风土民情，总体来说褒大于贬。陆议又问，是江东好还是故乡好。那人沉默良久，深沉地叹了口气。

  “中国饶，丈夫远游，何必思归故乡。”

  他的眼里分明有痛切的感伤和呼之欲出的眷恋。是否思归北上这个问题，在他一生中，有无数人，在无数场合下，问过无数次。

  他始终这般回答。

  陆议也是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个人是不折不扣的故土狂魔，他比任何人都更疯狂地迷恋北方。之所以给出这么精分的答案，是因为，北方始终不是他的。

  只要北方不是他的，他便永远遨游不归。他要归，就必须自己把北方拿回来。

  所以陆议后来对这人的性格有一个精准的总结：驴死不倒架，活活撑死。

  此刻，见他似乎心怀悠远，陆议不由得想同他玩一个赌赛。

  “哦？赌什么？”他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冒着叫人后脖子发凉的光彩。陆议一看便知这人恐怕是坑遍十里八村的行家里手，不由得顿时把什么投箸、弹棋、黑白子之类的统统排除掉。

  “我们来赌讲故事。”

  陆议讲悲伤的故事，那个人讲喜乐的故事。假如那人先将陆议逗笑，便算他赢；假如陆议能先将对方逗哭，则算陆议赢。

  七八年后，听说他来江东张嘴就横扫了自己的一众同僚，陆议暗爽。

  十几年后，听说他一封信骂跪了整个魏国，从此天下再没有敢劝降他的人，陆议暗爽。

  陆议在爽什么呢？

  陆议爽的是，这些人单知道诸葛亮的嘴炮技能是惊天动地，却不知道诸葛亮的幽默天赋才是鬼哭神嚎。

  那样的艺术天赋，可惜后来他雪藏了。陆议荣幸地享受了这独一份。

  但陆议始终坚持住没有笑。

  陆议打十二岁那年起就明白一个道理，要想得到更多，更好，更大的回报，就必须忍耐，忍耐，再忍耐。因为爱死了这个人的冷笑话，他知道，要想一直听下去，就绝不能输，就必须死死忍住。

  与之相应的，陆议也拼命回击对抗，用层出不穷的悲剧去凌虐对方，不惜一边讲一边自己哭得泪流满面——因为规则没有规定陆议不许哭。

  那人恐怕是头一回遇到这样难缠的对手，不仅极度沉得住气，而且还善于利用规则的漏洞，顺势而为；不禁好胜心起，脸色越来越严肃，说的段子却越来越丧心病狂。

  两人唾沫横飞斗了足有一个时辰，终于口干舌燥不能言，不得不握手言和。

  陆议彻底服了。自己到后面能忍住不笑，是因为一直在拼命思考悲伤的故事。但那人在听自己故事时，显见得是十分专心的，因为他甚至能对这些悲剧针砭一番，指出悲剧的根源在哪里。

  他的眼里分明是溢满了悲伤，然而他始终没有哭。

  “你真是个铁人。”陆议忍不住叹道，“我真想知道，你情绪失控会是什么样。”

  他莞尔一笑，“我又不是神仙，总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等到了那一天才知道吧。”

  “假使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死了，你会情绪失控吗？”

  那人仿佛浑身都震颤了一下，倏而抬头看向远方。

  “我不知道。”

  将近二十年之后，当蜀汉的使臣抵达东吴，将新君盟好之意宣与吴王，并请求与东吴共伐曹魏的时候，陆议知道了二十年前那个游戏的答案。

  假如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死了……

  他没有伤心的余地，没有失控的机会，没有流泪的时间。

  他会争分夺秒地，帮死去的那个人，完成留下的残梦。

  因他还活着，梦就不死。

【鲁肃】（一）

  鲁肃在江东效力多年，总结出自家集团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那就是甭管遇到重大的事儿还是重要的人，一定能分裂成两派，一派左一派右。好比方说对曹操，有抗曹派就有亲曹派，关于曹操大军南下，有主战派就有主和派；再比如说对刘备，有联刘派有吞刘派……最后，对诸葛亮。

  江东人对诸葛亮的态度，难得的不是那么激进和极端。鲁肃以为这大概多少与子瑜有点关系。不过嘛……

  诸如自家主公这样的脑残葛粉，据鲁肃分析，主要出发点还是在于颜值。所以谈到卧龙先生的人气究竟是如何积聚的，其根本原因也很难说。

  奇雅。

  在江东诸人中，能理解并倾听主公对男神脑残般仰慕之情的人，大概除了子瑜，也就是鲁肃了。鲁肃每次听着孙权以“奇雅”为中心、坚持花痴与诋毁并存、坚持爱恋与恨憾共融的男神论时，总是会奇怪地想起男神的落魄史。

  鲁肃头一回知道孔明的存在，恰逢一个非常尴尬的时刻。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鲁肃也不记得当时顶着太阳跑到诸葛子瑜府上究竟是干什么去了，总之，去的时机不大对，他一进门就觉察出了诡异。

  开门的仆从满脸僵硬地笑着将鲁肃迎进了门，一面招呼着茶水请他略坐坐，一面替自家主人解释：“在后堂料理些许家事，劳烦先生少待。”鲁肃登时想歪到了交趾去，满面通红地起身便欲告辞。仆从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要毁主家声誉了，慌忙又大力挽留鲁肃，支吾半晌才坦白道：“是主人今天动了大怒，正在祠堂行家法，没人敢去劝呢。”

  一听事不关君子名节，鲁肃的八卦之心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在他印象里，诸葛子瑜的性情是再温吞敦厚不过了，像主公那种没事儿喝醉了酒就爱调戏人的烂性格，连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生气，子瑜却从来没炸毛过一回。这世上居然能有惹得子瑜大怒之人？

  于是鲁肃诚恳地套着话：“并不曾闻贵府喜添麟儿，诸葛先生这家法是教训何人呢？”“嗨！先生可是不知啊……”仆从仿佛多年的委屈突然找到了宣泄口，这一吐槽起来可就止不住了。子瑜平素讷于言，对家里的事很少提及，众人都只知道他是只身带着老母从徐州飘零而来；鲁肃今天才知道，原来他尚有两弟两妹，毁家纾难之际是跟着叔父，辗转到了荆州。叔父也早亡，弟弟妹妹们便在襄阳隆中定了居。

  “……二公子打小儿主意正，顽劣异常，一点儿不肖似故主人，一家人最为头疼。来荆州后，我们大公子几次三番要他们搬来同住，二公子执意不肯，受不得管束。大公子心疼他小小年纪独自支应门庭，平常多有迁就，并不太计较。只是这一回，二公子是越发……唉，竟然不与老母长兄知会一声，一个人千里迢迢出去远游，说是险些出了荆州地界儿，径直要往益州去了！要不是估错了行程没带足盘缠，还不知要闯出多大祸事。先生你说，这烽火连天兵荒马乱的，大公子能不着急上火吗！……”

  鲁肃听得肚子里直乐，觉得这熊孩子还真是胆略过人，委实可爱。再一问熊娃今年居然尚未及冠，这欣赏中不免还多了一份敬佩。鲁肃性素豪直，索性也不干等了，直接起身命仆从带路去祠堂，说不得还能救救这倒霉孩子，免他几下棰楚呢。

  到了后院祠堂，只见漆黑大门紧闭，里面传来不绝于耳的竹板着肉之声，间或夹杂着诸葛瑾的训斥。鲁肃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站住了——他并没有听到那孩子的一点儿声响，既没有哭泣呻吟也没有悔过求饶。

  “要你来江东你不肯，说怕是食了人的俸禄就要受人驱驰。好，我道你是硬气清高，我也从不逼你出仕，我只要你好好读书，不辱没先人便是了！你看看你！刘荆州那儿的学堂，延请的鸿儒何其有名望，你书也不好好念，只爱出去游乐！游乐便也罢了，怎能不知会家长便擅自远行？我们举家南迁何其不易，你还不知道世道混乱，危机四伏吗？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跟先考、仲父交代！你个不孝子！打死你省心！”

  打得这样狠，责得句句诛心，连鲁肃这个外人听了都觉得伤痛难耐，然而那个孩子仍然一句话都没有，始终沉默。

  鲁肃无声地长叹，轻声对仆从说：“我仍回堂上静候。待我走后，你去禀告子瑜有客至，子瑜便能暂饶二公子了。”仆从惧怕主人威严，还是想拉鲁肃直接去劝解，鲁肃摇摇头：“不可。二公子如此落魄之时，肃不宜面见。你家主人性情忠厚，你去禀报，他岂会迁怒于你？放心去吧。”

  果然未过多时，诸葛瑾便赶来堂前，与鲁肃施礼赔罪：“怠慢子敬兄了，让子敬见笑。”鲁肃见他脸上汗泪未消，忍不住开言劝解：“令弟志向非比寻常，子瑜不宜过于苛责了。”诸葛瑾并没有敷衍，反是陷入沉思般默然良久，方长叹口气道：“手足比心，瑾安能不知愚弟为人？只是……”诸葛瑾的眼中仿佛有泪花闪动，“非居家之幸。”

  为人父母者，既恨子弟不成大器，又怕他一生艰辛颠沛，恐他不得全福善终。这种心情，以鲁肃之明，又岂会不知？于是他不打算再劝解这对兄弟了，转而玩笑道，“要不是今天令弟身体欠佳，肃真欲结识拜见！”诸葛瑾脸色明显放柔，微微笑道，“子敬过分抬举他了。改天让他去叩谢子敬今日解围之恩。你见了他，必定要恨死他那一张钢牙利嘴，最是可恶不过了！”鲁肃哈哈大笑。

  不过这件事很快就消失在了繁忙之中。鲁肃正式见到这个折腾得诸葛子瑜鸡飞狗跳的“二公子”，已经是七年之后了。

【鲁肃】（二）

  在出发之前，鲁肃也没想到一趟普通的外交公差能出成生死存亡的八百里加急。

  刚出发时，鲁肃还在反复构思外交辞令；及至夏口，听说曹军已南下，不由得心里有了几分着急，加快速度赶往南郡；然而到南郡打听到刘琮居然已经开城投降，曹军正长驱直入追赶唯一的抗曹分子刘玄德，鲁肃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风驰电掣一路去寻找这最后的革命火种。

  一路上看到的景象，是越看越惨，越看叫人心里越发凉。鲁肃一度绝望，不仅对还能不能找到刘备没把握，甚至对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见主公都产生了怀疑。

  一直追到当阳。

  已经根本就没有“刘”字战旗了，也不知是因为扛旗小兵早已阵亡，还是刘备为了逃命奉行悄悄的行军打旗的不要之策略，总之给鲁肃的寻找实在又增添了一重困难。然而，如同宿命的相逢一般，鲁肃还是在一个小土坡旁边，一眼锁定了刘备君臣。

  不是鲁肃有识英雄于风尘之中的慧眼，而是这对君臣实在太狗血，太狗血，太狗血了。

  只见那一行数十骑人马，个个灰头土脸看不出衣服的颜色，人困马乏七歪八倒地横在土坡边上。旁人都累得气也懒得喘一口了，唯独两个人立在马前，喋喋不休争论个不停。

  “云长至今未至，恐有差池，先生有恩于公子，可速速往夏口助云长搬兵。把这十几个亲兵都带上。”年长的那个面容慈和，神情语气却十分威严紧迫，颇有些不容置喙的意思。

  “亮去与不去，云长都定能搬兵，主公勿忧。如今主公身边总共数十骑人马，岂能再分兵？此事万万不可。”年轻的那个面目糊涂，唯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显得极其明亮。

  “你留下来又有何用！孤有子龙翼德，难道还抵不过这区区十几个亲兵吗！先生不必多言，可速行！”年长的真急了，语气中流露出焦躁不耐。

  “留下无用，去也无用，追兵若真赶上了，早两步晚两步又有何区别。”这个也倔得跟驴一样。

  “胡说！你不在，孤能放手杀敌，你在这儿，孤还要分心顾你。”

  “主公不必赘言了，问问众将士是否将息停当，能上马继续赶路是正经。”

  ……

  鲁肃觉得自己的狗眼好悬没瞎，狗耳好悬没聋。

  你走！我不走！你走！我不走！……如此狗血，就算平素在家看周公瑾贤伉俪演青春偶像兼家庭情景之戏剧亦不复过此。

  再看看那两人身后几十个人肉背景板，要么是口歪鼻斜呆滞麻木地看看不说话，要么是充耳不闻抓紧时间补眠休整，显见得眼前这段双口相声是常态了。鲁肃调整了一下心情，策马迎上去打断了缠绵悱恻的君臣二人。

  “仆江东鲁肃，敢问足下可是刘豫州？”

  那年长且面有富贵相之人立时正过身，眸子里精光四射，顿显英武非凡；而旁边那个以迅雷之势悄然后退半步微微欠身垂首，显出极其恭敬的样子默立于主公身后，一副要多恪守臣格有多恪守臣格的样子。

  刘豫州极其亲切地拉住鲁肃的双手，春风般询问来意。鲁肃也不废话，直入主题，表示孙车骑知曹贼犯境，恨刘荆州无守土之能，又闻刘豫州诛贼夙志，愿与豫州共谋大事。

  刘备听完这番话，立刻含了满眼的泪水，活吓了鲁肃老大一跳。“备飘零半生，立志匡汉除贼，苦孑然一身。如今得遇孙车骑，乃真知己也！”鲁肃被大影帝的泪水吓得略有些心律不齐，不由得把目光又转向后面那位老老实实立着规矩的二影帝，“这位可是诸葛孔明先生？我乃子瑜之友，早闻先生才名，久有结纳之心。”

  二影帝有了说话的机会，这才淡淡笑着上前来与鲁肃互相施礼。“家兄亦常言子敬豪侠之风，亮仰慕已久，今日方得睹风采，实乃万幸。”

  这实在不是一次惬意的相逢。诸葛亮脸上尘泥血痂糊得不忍直视，还被汗水冲出一道一道的杠子，要不是鲁肃极具涵养，看他顶着这样一张面孔还能逼格十足地谈吐，非笑喷出来不可。

  鲁肃不由得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气得诸葛子瑜七窍生烟的熊孩子。

  他终究没有来江东。

  他竟然跟了刘备。

  他比七年前，更加鸡飞狗跳，更加狼狈不堪，更加叫人哭笑不得。

  没变的是，他还是那样傲，那样倔强，有着那样难以揣摩的心思和胸怀。

  然而他好像遇见了一个更傲，更倔强，更莫测的人。

  于是，他似乎更加勇敢，更加不肯向命运低头，更加置荣辱生死于度外了。

  鲁肃忍不住朝他看了又看。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对君臣并不可笑，也并不可怜。他很喜欢他们，他从那一刻起，打心眼里愿意同他们做盟友。

  诸葛亮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突然冲他笑了笑，这个微笑比之前那个礼仪式的笑容要生动、真实和坚固得多，这微笑里好似有一轮喷薄的朝阳，于苍茫的雾霭中，正冉冉升起。

若言的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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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灯火阑珊待君顾 - 瞻月

“卧龙先生吗？二十有七，躬耕于野，胸怀远志，琴棋书画……不，不限于此。以琴音寄傲怀，以棋道观天下，擅书画而笔后更有乾坤。读书观其大略，兼采百家之长，有若蛟龙潜卧于渊而鸣必惊人，又若雄凤志于九天而非梧不栖。”

刘备出神地听着徐庶的描述，不禁生出无限遐想。不觉之间，只见遍眼的丘山秀雅，流水潺湲，猿鹤往来，松篁交翠，旷然如世外之所，观之令人俗意尽消。

“主公，这便是隆中。”徐庶领着路，扬鞭指道。

“驾！”刘备低喝一声，不禁策马速行，与徐庶一同进入日影斑驳的竹林间。

终于，一扇柴门，一间茅庐，就那样平凡而自然地作为隆中景色的一部分出现在面前。

刘备跃下马来，立在门前，心中忽然充盈着纷乱的激动和紧张，仿佛要见的不是一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年轻人，而是一片在外徘徊已久的锦绣天地。
    

「赤壁」莫叹 - 鬼龙

江风送来波涛低沉的咆哮声，像从天际传来的宿命的号角。

东南风。

长庚缓缓沉下去，夜幕终于驱尽了天际最后一道光影，漆黑的笼罩下来。江面上那无数船只也都点起灯，放眼望去竟有如浩渺星河投在人间的倒影，只是在风与浪涛中沉浮，忽又像些明灭不定的流萤，隐隐闪烁着。

火将要燃起，将照耀这天下，烧尽这乱世寒冷而漫长的冬夜。

东风一夜千帆烬。

诸葛亮轻轻握起刘备的手，朝着旌旗飘扬的方向望去，隔了重重山峦，仿佛看到长安城中万家灯火，千里繁荣。

   

「成都」有病 - K菌

刘备觉得自己的脸很僵，所谓人生之大喜大悲。他已经不知道该庆幸孔明安然无恙还是发一通脾气治丞相的欺君之罪。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刘备来不及想了，因为旁边的屏风忽然倒了下来，发出很大的响声，一直藏在后面偷听的文武百官摔倒了挤在一起慌乱不已，但屋里所有人连带着门口的马谡都整齐划一的大喊道：

“王上既允所请，便可筑坛择吉，恭行大礼。”

刘备无奈地叹口气，笑了起来，他拉起跪在地上的孔明，挽住他的手说：“今夜我要留在军师府上商议继位诸事。”

百官和马谡识相地退了出去，转眼府中只剩下主臣二人。

“军师啊，今夜我可要与你好好议一议此事。”

看着刘备额头上的青筋，准大汉丞相再也来不及喊出臣惶恐。
      
 约定 - 小一

“孔明……他们刚才对我说……曹丕……”

“他们说……汉亡了……”

“主公，孝直他，已成故人。”

漫天的飞雪将他们相遇前的脚印浅浅覆盖，他们没有再靠近一步，只是在白与黑相融相契的成都城里站立着彼此凝视。

不管会发生什么，他们都早已约定好该如何去面对。

“孔明啊……汉没有亡……”

“你我便是汉……我们还在……汉就还在……”

一如每次面对手掌的紧握及温柔的触碰一样，诸葛亮笑着去回应着他。

他们没有再讲一句话，只是一步步地跨过依然簌簌不止的白雪，紧紧拥抱住彼此冰凉颤抖的身体。

当时的雪花沾在他们的脸颊上，仿佛已悄然凝结的热泪。

   
 「白帝」你记得 - 若言

刘备已遭夷陵的火几乎灼烧殆尽了。这炎汉的火德，难道不也是这样，引得无数仁人志士飞蛾扑火，赌一个扭转乾坤或玉石俱焚。

这是季汉逆天而行的浪漫。

“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主公可曾记得？”诸葛亮泪中带着一丝激动而又昂扬的神采，恍惚是他第一遍说出这话时的模样。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他的帝王微微笑看着他。时光流转，岁月无声。

   
 「蜀郡」更漏 - 溦漓

暮色渐浓，星辰初现，马蹄声若有若无地从远方传来。

诸葛亮有些疲惫地倚靠在车内，将羽扇放在膝上。秋风乍寒，吹起了深青色帷幔，远远地，他看见了锦官城的灯火，温暖得像是谁的眼睛。

“陛下……”诸葛亮眉眼弯弯，看着这个尚未加冠的孩子一脸歉意地看着自己。

“不，相父，若是没有旁人，您还是叫我斗儿罢。”刘禅双眸黯了黯，轻声开口道，“斗儿不想成为‘陛下’，能成为相父的‘陛下’的人，只能是父皇啊。”

诸葛亮一时语塞。连这个孩子都看出来了吗？每每听人提及“陛下”，自己总是要晃神好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三年如是。

只是……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身边了罢。

   
 「蜀道」梦里灯明 - 慕卿月

寂夜未央，更漏声远，无尽长风掠过旷野，凉意入骨。

北伐路上的诸葛亮，又一次在梦回之时想起那个熟悉的声音，想起那一声“孔明”。似乎很久没听到过了罢？故人零落，身旁竟已无人可唤他姓字。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乱世里太多纷扰无常，他竭其所能地应对，尽力将一切做好。即便他知道，有些事情难免无可奈何，但是怯懦或者逃避从来不是他的习惯。

否则，诸葛丞相也不会置身于此地，用余生去衡量蜀道漫漫了。

年虽与时驰，意未随日去。关于社稷家国的执念与对那人的感情一起深刻入灵魂，决不遗忘，决不放弃。 

梦里的远方是长安不灭的灯火，照亮四方。

   
 「五丈」梦 - 若言

上方谷没有下过雨。司马懿也没有来过。街亭？那只不过是季汉版图上的一个地名而已。马谡是马良的弟弟，马良一直都好。庞统也一直都好。徐庶则不然，若无元直走马荐诸葛，就没有这所有的故事了。夷陵和街亭一样也只是一个地名。主公一直在成都呢，听取自己联吴抗曹的主张。根本就没有修建什么永安宫。关羽是荆州出色的守将。张飞酒后才不会鞭打士卒，顶多拿自己和主公开开玩笑。主公。主公接受了刘表的荆州。不，荆州是刘表的，主公只不过有座新野小城而已。但主公仍旧是“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刘皇叔”呢；尽管如此，主公愿意放下这些高高的名头与身段，放下长二十岁的年龄，来到卧龙岗拜见一个未出茅庐的年轻人。 街亭具有战略意义，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想不起来还是没来得及知道？他自己也分不清。

只知道一切的旧时光都流回到那张大而厚重的地图上了。还有那双大而厚重的手上。

一携手，就是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