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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无声

【闲泽】 唐书本纪第二 (一发完)

《过潼关》后续,设定参见合集内前篇

全文2w+,祝大家食用愉快~

*礼崩乐坏,天裂难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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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亲上战场,李承泽两天没吃进东西。

这杖没输,只是赢得狼狈,暴雨倾盆、粮尽马乏,他见过的死人面孔堆得记不清,有的青葱稚嫩,有的白发苍苍,令人闻得肉味恶心。

李承乾同他大唱反调,见天时地利不兴,就提出退回太原,建议被他们的父亲采纳。

李承乾素来怯战,初时反出晋阳遭遇追兵,半路抛下姊夫与从叔只顾独自逃命,战家大公子被追兵抓住押往大兴处死,战家李家就此与反目,唐公包庇儿子,问罪于留...

《过潼关》后续,设定参见合集内前篇

全文2w+,祝大家食用愉快~

*礼崩乐坏,天裂难补*

 

——————————

 


 


 


 

第一次亲上战场,李承泽两天没吃进东西。

这杖没输,只是赢得狼狈,暴雨倾盆、粮尽马乏,他见过的死人面孔堆得记不清,有的青葱稚嫩,有的白发苍苍,令人闻得肉味恶心。

李承乾同他大唱反调,见天时地利不兴,就提出退回太原,建议被他们的父亲采纳。

李承乾素来怯战,初时反出晋阳遭遇追兵,半路抛下姊夫与从叔只顾独自逃命,战家大公子被追兵抓住押往大兴处死,战家李家就此与反目,唐公包庇儿子,问罪于留下断后的从弟,将其阵前处死,以慰女儿丧夫之痛。

唐公需要能征善战的长女为他争夺这个天下,亦决不容许他钦定的继承人身上有任何污点。

李承泽被逼立下军令状,以一旬为期平定霍邑。

第八日正午,雨后初晴的明媚阳光下,亲兵捆绑守城将领押解至军中,他亲手斩其头颅,浑身浴血的模样惊慑住了李承乾。

李承泽拍拍李承乾的肩膀,手上的血腥臭而滚烫,李承乾浑身僵硬,李承泽却大笑着走开了。

此后,李氏军队迅速南下,连破临汾、绛郡、龙门、汾阴,进兵河东郡。

听闻关中各路豪杰争相投靠,唐公李云潜决心举兵入关,遂兵分两路,令李承乾部为先锋,率前军先渡黄河,占领渭北,而李承儒部则继续南下,攻取永丰仓以备入关后赈济军民、收揽人心。

李承泽本为李承儒麾下中军,然而适逢长姊旧伤复发,他抓住机会暂掌统兵之权。

大军夤夜行路,月下过潼关。

潼关要冲,畿内首险,谷深崖绝,山高路狭。李承泽遥望山谷间蜿蜒成一条黑色长龙的肃杀队伍,同副将甘鹏飞、谢必安玩笑,若有神兵自天降,便足效高祖起义旧事,蛇分两段而径开。

好办法,甘鹏飞知兵,心领神会表示他立刻派人在几侧山峦间多建岗哨营寨,占据天险以扼守关隘。

谢必安在兵法上是个半吊子,但胜在经验充分:他就是在此地率死士伏击范闲,将范闲本人与迎亲队伍一网打尽的。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冯翊太守言若海的人马不知怎的提前闻讯而至,撕咬太紧,未能给他留时间确认范闲被一剑穿心后死透了没。

不久,范闲为山匪劫杀的消息传回朝廷,皇帝大怒大恸,火速派兵剿匪,又连下数道旨意,不仅给这位生前甚得他欢心的少年权贵以身后哀荣,更赐予范氏极重的抚恤,特准其舅父之子范思辙入仕为官、承祧两房,幼子出嗣范闲名下,必不使其香火断绝。范思辙再三上书推迟就任,愿扶灵柩归故乡,为兄长守孝一年,奈何儋州山高路远,范氏防范严密,谢必安手下几次接近查探均无果。再后,大将军宇文述病重,皇帝派人探问其临终心愿,他却推举言若海的儿子言冰云代掌户部,皇帝自然应允。

桩桩件件背后,似有巨网铺天盖地撒下,网中更有恶兽大张血盆之口,待君入彀。

这就成了李承泽的一块心病。

谢必安抱拳请罪,李承泽叹气:“是该割了他人头,回来献我。但错不在你,怪我多嘴嘱咐,反正人都要杀了,管他痛苦与否作甚。”

甘鹏飞知其心忧,解语宽慰,以范闲性格,若侥幸生还必不肯善罢甘休,如今二载已过,不见反扑,想来是真死了。

李承泽摇摇头,答案近在眼前,很快就将得到验证。

永丰仓几乎是空的!

这是关中最大的一处粮仓,囤粮越四百万石,稻米黍麦就如黄河底下淤积的泥沙那般永远取用不完,怎么可能是空的!甘鹏飞收到士兵来报时不可置信,立即动身前往查看,李承泽正色端坐大帐中,不动如山,若有所思。

他最担心的事情到底发生了,言使早与范闲沆瀣串联,转移了天下最大的一笔财富。

不用看也能猜到,另外五大仓大约同样空空如也。

这样多的粮草会去哪里呢?

即便有哪方势力吃得下,又如何运得走呢?

俗语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此困难之际,军情急报:李承乾在渭北正面遭遇官军,五万对四千,竟然惨败,被迫撤回黄河南岸,麾下参谋之一、那位受他牵连而处死的丛叔父之女李离思携弟叛逃,北上投靠依附胡人的战氏。李云潜闻讯震怒,亟令病中的李承儒增兵驰援,李承儒顶住压力另募兵丁,传信李承泽继续镇守潼关、屯兵灞上,待她解决渭北失利后,与她分两路南北包抄,一举攻克大兴城。

“女公子怎敢违抗主君军令?”部将忧心忡忡,试图劝解李承泽切莫与父亲再生矛盾。

李承泽询问主簿粮草剩余几何,左右对答尚可支撑月余。关中无粮,西京有粮,李承泽驻足舆图前沉吟,终下决断——

“回报右帅,渭北须速战速决,最迟二十日内必要取下大兴。”

李家起兵时号称正义之师,以挽救苍生百姓为名,尊代王为新皇,原先的皇帝为太上皇,一路高歌猛进,沿途剿灭各地方门阀以壮大自身,将前来平乱的朝廷官军打成逆党,假借新皇旨意对其镇压收编,而实际上直到李氏军队包围皇宫,这家子奉天靖难的大忠臣都未与新皇通讯过只言片语。

皇城大火,但这火是烧不进宫廷的,朝臣们瑟瑟发抖地架着十来岁的小皇帝迎接唐军的到来,按着他的手在一道道封赏李氏的敕令上盖落天子印玺。

南北两路军队会合,却围宫城而不入,静候新封的唐王与世子率军到来。

然而,比合兵西京的战线推进得更快的,是来自唐王对长女、次子单独下达的清洗朝中负隅顽抗的旧臣势力的命令。他在乎名声,贵族间彼此又都是姻亲,杀戮太多将会影响他的统治,就只能让子女代行其事。

李承儒面前摊开这道手信,却沉默了。在进城的那个夜晚,她乱梦中见到她被腰斩弃市的丈夫,他脸上淌着血泪,痛苦地同她哭诉他的冤屈,哭诉承乾见死不救。

她该是李家的女儿,战家的媳妇,还是她自己?

她质疑了,她动摇了。

李承泽将小皇帝封他为赵国公的诏书拿在手里观赏,字迹缭乱,泪痕斑驳,实在处处透着可怜。

黄帝所著《兵容》有言:因天时,与之皆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于是,他用这话敦促上官、亦是他的亲姊做出决定,又道:“治乱世用重典,谁越想平稳过渡、坐享其成,就越是削弱他在朝廷与军队中的威望,如此上台后势必要与其所在之贵族集团分权,而皇权恰是分散容易归拢难。光武得位之正,历代未有出其右者,却也近乎放任各派系相互缠斗制衡,而不能收束于中央,以致东汉外戚频出。你我今日担此骂名,正是扼杀父亲与承乾声威的时机,即便他们事后广施仁德,又能真正统御臣下吗?”

李承儒霎时目光凛冽如刀剑,扫向李承泽,鲜明地表示她的中间立场,她决不卷入他们兄弟的纷争。

李承泽清楚她是极难拉拢的,作壁上观已足矣。

他收下封赏,命文书草拟一份名录带进宫去,赴小皇帝单独为他特赦的私宴。

李二公子风度绝佳,卸去战甲,一如昔年挺拔俊秀,他从缦回曲折的檐廊下走过,秋日落木萧萧中若摇曳于晚风的竹影,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在战场上砍瓜切菜,不过话说回来,将军也不只有身先士卒、勇猛冲锋一种类型,亦有儒将长于智谋策略,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

李将军见到新皇的高兴不似作伪,他关切地询问天子的健康状况,努力抚平其在战乱中遭受的惊吓。

他们或许还有一点少年情谊。

小皇帝特许君臣同席用膳,以示宽仁。像小时候那样,李承泽将新皇爱吃的食物摆在对面,自己面前只留下瓜果,他捻起一粒葡萄丢进嘴里,神色餍足而幸福,行军日久,险些快要忘记鲜果的甜美滋味了。

他吃相不雅,狼吞虎咽、连皮带肉地嚼个囫囵,一盘葡萄飞速告罄。

小皇帝见状,招来宫人再去取一盘。他向李承泽介绍道,这葡萄汁沛味美原非中原之地所种植,而是去岁从千里之遥的高昌国进贡而来,一直封在冰窖里阴藏,才能到现今仍新鲜如初。

李承泽点点头,新一盘上来,又埋头苦吃,吃饱后也不讲究仪态,双手斜斜撑在身后半躺不躺的,大逆不道地感慨,难怪世人皆道皇帝好,不做皇帝,又怎能享用天底下最精细的供奉?

小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他问:“先入定关中者王之。表兄,你会是第二个汉王吗?”

刘邦与项羽当年同受楚怀王之命,约定先入关中且安定军民者为王,而事成后项羽却背弃约定,改封刘邦为汉王,数年后楚汉相争久持不决,刘邦派人历数项羽的罪状,将此放在第一条。

李承泽听出小皇帝声音里强作镇定后的忧惧。

他年纪很小,才十三岁,已很擅长做戏,他清秀幼弱的脸部轮廓肖似他文质彬彬的太子父亲,早慧敏感的内心却又继承自他的母亲韦妃,那双圆溜溜的黑葡萄般的眼睛里,巧妙地掩去了国破家亡的愤恨,聪明地引用典故来挑拨仇家父子兄弟间的信任,试图分而化之。

李家与皇家血脉相近,从父系算,他们是表叔侄,从母系算,他们是表兄弟,因而他们容貌与性情上都有许多相似之处。

李承泽心底生出一丝微妙的恻隐。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少年天子只是个傀儡皇帝,是李氏继承前朝时合法性与正统性的来源与过渡,谁也不能保证这孩子能有个好下场。

他好言相劝:“代王,今日之言出君口、入我耳,勿付第三人知。子婴奉天子玺符而降高祖,然为项羽所杀,献帝让位魏文,却得以善终于山阳,其中的道理难道代王不明白?”

“晋武受禅于元帝,岂非效仿文帝旧事?可天下人仍鄙夷司马氏得位不正,皆因文帝孙高贵乡公为司马氏党羽贾充所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其中的道理难道表兄不明白?”

李承泽缓缓地用丝绢擦拭指尖湿漉的水渍。

半晌,他起身将其丢弃在纹丝未动的菜肴上,丝绢沾染汤水,眨眼间便污秽。

“那就写你的黄绢诏吧,陛下。”他淡漠笑道,“会有人来勤王的。”

不过在那之前,他又从怀里掏出那份名录扔下,世居西京的老勋贵们还是太多,该有些享够了人间的福禄,去往西方极乐了吧。

同年冬月,李承儒被任命为统帅,率十万兵马东取洛阳,李承乾为右路军主将,分兵偷袭巩县北营。洛阳守将云之澜派副将王羲,于洛水造浮桥渡河以击李承乾部,李承乾落败,溃兵溺死者逾万数,败走河阳途中冻死者又万数,李承乾收拢残部奔逃。李云潜再派姻亲叶氏、秦氏接应,增兵十万,号称二十万,与李承儒部共计三十万兵马,进逼洛阳城。

翌年正月,北方虎视眈眈的战氏援引胡人铁骑,兴兵南下,趁势攻破楼烦、汾阳、定襄,一路大胜如入无人之境。

为破李氏围城之困,前朝留守洛阳的越王派使者至战氏军中谋合,愿大开方便之门,散兴洛、回洛、黎阳三仓之粮为胡人兵马所用,以期援军速至。

北方联军的主帅是海棠朵朵,亦是出身阿史那氏其中一支,西胡喀尔纳部王女,草原上百战百胜的女战神。她幼时曾因部落动荡而长期生活于胡汉杂居之地,后得大可汗看重,为其聘请多位汉人老师,是以她精通汉学、熟悉中原形势,一力促成战氏归附,打通了草原与中原连接处的咽喉要塞,也就此被大可汗任命为统帅,令她经略中土。

她并未立刻答应使者开出的优渥条件,而是叫来范闲一道参谋。

战家独子既丧,叔伯各怀异心,大小姐强行掌权,底下反对者众,范闲及时出现提供大量金钱粮草,襄助大小姐招兵买马,趁虚而入做了战家女婿,以表投诚的忠心,加之他与海棠朵朵私交甚笃,凭借长袖善舞的本事,在两边都很吃得开。

旁人打听缘由,范闲逢人就说他与海棠一见如故,又爱半真半假地反问人家相信一见如故么,无论信不信,他总是信的。

这般无赖做派,偏生长了张爱笑的漂亮脸,谁都拿他没法子。

一来二去的,倒是传出不少暧昧秘闻。

范闲的确很喜欢海棠朵朵,喜欢在她身边时油然而生的安稳温暖,喜欢和她不着边际地说话谈天,喜欢她那一手不算好不算坏的家常厨艺,喜欢她练兵时在营帐周围养的小鸡小鸭小兔子。

他常常在喝着鲜甜温热的羊肉萝卜汤时,畅想她在其他时代会是个山水田园派的诗人,尽管她无甚文采,但也算通读经典,随心胡诌上几句必然不在话下。她也可能是个一边隐居一边入世的高人,某个教派的圣女贤人之类角色,虽则她容色只是平平,打扮得也似村姑不伦不类,却有种扎根尘世的烟火气,这脚踏实地的厚重反而令她轻灵如白云般超脱。

那是同某人截然相反的另一面,范闲不知为何他总将二人放在一起比较。

他们几无相似之处。

但海棠也有一双细长干净的手,白皙柔软,丝毫看不出是个武人,她的手比寻常男人的还要更热些,彰显着这个乱世中少有的气血充足的健康体魄,她的老师苦荷大师为他缝合穿胸而过的伤口时,她那双修长的手就坚定如铁钳般高举着灯烛,在他因失血过多而漆黑一片的视野里,照亮一点星火。

在养伤的日子里,他没日没夜地高烧,忽冷忽热,醒梦参半。隐隐绰绰间,他曾经魂牵梦萦的那双美丽的手一次又一次伸出,柔情地捧过他被割下的脑袋,吐露蜜语的口唇上犹染着他的血。

他说了许多胡话,愤恨地咬住了那骗子的手指,死死不肯松开。

睁开眼,面前却是喂他喝药的海棠和汤匙。

海棠见他醒来,淡然地掰开他下巴,拿出被咬出两排牙印的银匙,好奇:“你翻来覆去念叨‘茄汁牛腩’,我从没听过茄子还能榨汁,是个什么做法?”

范闲定定凝视这姑娘一会儿,嗓子哑得不像话,却微笑起来,回答说他不想吃茄汁牛腩了,他想吃茄盒,就是两片茄子中间夹着肉糜的炸物。

草原上物资匮乏,海棠用石锅、羊油、麦粉、牛肉、苦菜给范闲整了个苦菜盒子。

大病未愈的范闲吃了炸物后,险些成功地一病不起。

这就算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过了,范闲说。

就冲这油嘴滑舌的讨厌劲儿,海棠朵朵委实想不通,一板一眼的言冰云是怎么被范闲忽悠上了这条贼船的。

她向来对言氏的忠诚持怀疑态度,即使中间有范闲周旋。

事实证明她所虑不错。胡人生性凶蛮,不通礼义,治下军纪并不严明,军队破汾阳城后在汾阳别宫内大肆烧杀抢掠,引发言冰云反感,他向范闲进言劝诫海棠约束士兵,范闲置若罔闻,今次越王来使合谋,他恐军队进入洛阳城后,再生祸乱侮虐百姓,更甚者将这座繁华古都付之一炬,便极力反对队伍改道前往东都。

他向范闲据理力争,反被软禁,范闲来到主帅帐中时,面上余怒未消。

背主之人,谈何仁义?令人发笑。范闲是这么讥诮的。

海棠欲言又止地瞧了范闲一眼,怀疑他在做自我介绍。

讥诮归讥诮,他认同言冰云的判断,理由却大不相同:“洛阳,王畿之地也,中兹宇宙,通赋贡於四方,交乎风雨,均朝宗於万国。李家急着称帝,拿下洛阳就既能占据名分,又多控制几条水路运输,方便粮草辎重的转移,更方便来日发兵讨伐南方势力。但我们不养水军,洛阳的象征意义就大过了实际需要,而今情势还不到与李家直面交锋的时候。”

范闲同海棠分析道,“我们大可以在这把火上再浇点油,让它烧得更旺些。”

他的视线在行军图上逡巡往返,片刻后落于灵宝: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关在谷中,深险如函。

是夜,大军拔营,直取函谷关。

洛阳被围两月,云之澜以守待攻、安如泰山,李承儒这边几次三番诱其出城决战,云之澜偏不上当,任城门前每日士兵叫骂问候全家,照样能沉住气龟缩不出,气得李承儒去信大骂李承泽,当初作何将城防修筑得如此坚固。

李承泽在后方为筹备粮草忙得焦头烂额,见信都忍不住逗乐了,立时亲自提笔回复:护城河与通济渠中均设有数处泄水闸口,可派遣熟识水性之好手于此潜入城内,伺机里应外合,必能一举拿下洛阳。

李承儒收信后再回:好一出打草惊蛇、水淹七军,李郎妙计,足令我军三十万好儿郎尽悉覆没。

李承泽又复:将军谬赞,比之承乾何如?

李承儒没再传信来,既是对李承乾失望得无以复加,亦是与李承泽避嫌。

朝廷里近来针对李承乾的质疑之声渐起,几度兵败、损失惨重,如今又受困河南,恐沦为贼寇手中人质,这般处境实在不适合再为世子;战氏多次发函指责李氏篡逆不臣之心,声讨李承乾临阵脱逃累得战氏公子惨死,如今挥兵南下,正为尊王攘贼、血亲复仇而来,绝不侵害各地世家大族的利益。

这数封函文一出,即便胡人军队声名狼藉,战氏却依旧在河内获得了诸多贵族的响应。

李承乾名望受损,李承泽是直接受益人,唐王已对他猜忌颇深,但这回他确实没落井下石。

那么,这一潭浑水里又有多少是范闲手笔?

三月底,远在江都的老皇帝为近臣宇文化及所杀,消息一经传出,震动天下,群雄逐鹿的时代真正来临了。

四月初,北方联军攻克函谷关,随后在河南境内全力搜寻李承乾残部下落。

李承泽妻兄叶完押运粮草,前往河洛支援,寻机策应李承乾突围,李承乾恐李承泽趁乱对其不利,几番派兵试探,却不与之会合,两方人马多次失之交臂。

不得已,叶完遣使至海棠朵朵处,恳请暂时和谈。

使者头戴帷帽、垂纱过腰,极为神秘,不免令人猜疑,海棠忽地伸手掀了那碍眼的遮挡去。

来人却是个笑吟吟的年轻公子。

他要求单独会见范闲。

谁也不曾料想,再会面时,气氛竟意外地平和,月光很亮,洒在地上如冷霜。李承泽坐在露天的篝火旁,安然闲适恍若当年,可岁月早如流水一般逝去了,他们再也不可能是十五岁与十七岁的少年人了。

李承泽的眼眸中蕴含淡淡忧悒,似是盈满柔和的月辉,连声音都与从前一般低柔,好像那些仇怨从不存在似的。

安之来啦,他很温和地招呼。

范闲隔着篝火坐下,不开口接话,跃动的橘红火光映出一张冷硬的如玉脸庞。

他防备李承泽的怀柔手段,切忌重蹈覆辙。

李承泽有心看人时是很专注的,可谓目不转睛,他就这么看着范闲,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安之消瘦良多。”又指着篝火上烤得喷香流油的一条羊腿道,“多吃些,尝尝我的手艺。”

范闲盘算着李承泽的阴谋,他没能狠心杀掉言冰云,倒教沈婉儿趁着看守不严而逃脱,想必此时已投诚叶完,将几条要紧的辎重补给线路透露出去。

李承泽或许应允了她,将言冰云救出,又或许想捏着她给的条件,再谈别的买卖。

总归不可能是和故友来叙旧的。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安之与言大公子这出‘灯下黑’玩得高明,连我也被骗过,以为洛阳城早就山穷水尽。”

李承泽不吝称赞,“佩服。”

范闲闻言却不领情:“兵者诡道也,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李将军行军打仗,不读《孙子兵法》?也是,若非不懂,又岂会冒险身临敌军营地?”

“战场瞬息万变,尽信书不如无书。”李承泽哄劝言语更柔,“好了,安之,别赌气。”

范闲腾地站起,似是被其言语间的轻描淡写激怒。

几步开外,护卫李承泽左右的谢必安与范无救同时错步向前,他们的兵器在进入军营时暂时上缴了,只得赤手空拳相搏,而范闲腰间却是有佩剑的。

范闲见谢必安动作,怒极反笑,手指着谢必安,厉声责问李承泽究竟预谋杀他几次。

李承泽摇摇头,笑这孩子话。他虽派人截杀,范闲却早有防备,害人之心与防人之心孰先孰后还两说呢,彼此都是一样的多疑、猜忌、狠辣,表面甜言蜜语,背地以命相搏,既是死生不论全凭天意安排,范闲又何必为自己叫屈?

转念一想,范闲确然是这么个“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性子,颇具魏武遗风,从不肯吃亏。

人皆只一条命,杀人不过头点地,若彼时伏击事成,哪还有后来这许多纷扰?李承泽暗骂范闲不肯好死,非要知交一场闹得难堪至此,但到底是谈判来使,未语先笑三分。

“安之先别忙生气,细想想,假若易地而处,是你杀我,你恐怕依旧觉得很委屈吧?总要申辩几句你并非诚心如此,你本是好意,奈何我从不肯信你,造化弄人、阴差阳错,终落得这般唏嘘下场……”

不可能,范闲脱口而出,张口欲辩却又语塞。

他没法辩白,无论是不可能杀李承泽,还是不可能这样想。

但他不会承认。李承泽试图消解他的愤怒,却令他更愤怒。他的愤怒与委屈来源于他切实的感受。

如他这般冷漠虚伪的动物,披上人皮竟也学起做人来,也曾拿出一丝真心,曾与人谈论诗歌和理想,曾渴望贴近另一个灵魂,跨越过一千四百余年的时空,于千百万人中李承泽为他所选择,却终究辜负了他。

辜负他所有的期望、热情与想象,只留下仇恨。

他们之间,只留下仇恨了。

李承泽却大概不这么想,或者他本也不在乎这些千回百转的爱恨情仇,时间紧迫,他没同范闲继续深入探讨到底谁对不住谁的话题,而是开门见山谈判。

他不要言冰云,甚至可以把沈婉儿一并送还,他也可以放弃截断联军的辎重补给线,只要叶完能带着李承乾毫发无损地撤出河洛。

范闲挑眉,显然不信李承泽会保李承乾,少一个人争大位难道不好?

好啊,但范闲怎么肯帮他呢。李承泽难得坦诚:“我知道你想拿承乾跟我父王谈条件,给我添堵,但我要保叶完。”

范闲似真似假威胁:“现在扣下你,一样能谈条件。”

“承乾才是世子,我喊不上价。范大才子岂不闻《道德经》有云,抗兵相加,哀者胜矣?我父王正愁军中士气低落,我要是死在这里,他不知道多高兴。”

但李承乾则不同,他若出事,叶完必领死,于公叶完是一员虎将,于私是李承泽姻亲,不能坐视不管。

恐怕是私心压过公心,范闲冷冷想,这员虎将今朝能攻城略地,他日还能为你李承泽借家里那几个亲兄弟的项上人头一用呢。

思及此处,范闲想通其中关节,微羞的笑容里也沁了甜,直呼李承泽见外,此等微末小事派遣一二兵丁捎带个口信前来就是,何须劳动将军亲临,敢不尽心鞍前马后?不若指承乾世子薄躯为凭,就此定下君子之约。

可以,李承泽想了想说:“我再给你半个月,无论你改变后勤路线,抑或继续搜捕承乾,都绰绰有余。”

范闲应下交易,他旁若无人地坐回原位,拿出把小匕首分割烤得略过了头的焦糊羊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没有起来送客的意思。

谈话结束,李承泽伸个懒腰站起身,才看清范闲这夜身上是件紫袍,当然不是他送的那件,那件没有这样极其浓郁的紫,浓烈得近乎阴沉、深得发黑,乍一眼望去很容易误认成玄衣。

李承泽站在一旁,低头没动,范闲吃了几口稍稍饱腹后,才抬头客套地虚夸了李承泽几句,李承泽笑笑说,其实并非他的手艺,是营中炊夫所炮制。

范闲含糊应声,见李承泽还是没走,就指着他切分好的那一碟大方分享,李二公子要不也来上一块儿?

谁想,李承泽也不讲风度,直接抓了块送进嘴里,三两下粗粗嚼完咽下,末了,伸手比了个好。

范闲默然,须臾,他平静地微笑了下,说时间不早,他送大家出营。

去往辕门路途不长,但李承泽在路上问了范闲一个问题,他问范闲可有听说过宋襄公的事迹。

宋襄公素来被称作仁义之君,有两件事在史书上很有名。

一者,桓公病危时,尚是太子的襄公执意要将国君之位让给他的庶兄目夷,理由是目夷比他更仁德,但这样一个仁德的人怎么会抢夺弟弟的权位呢?于是,目夷逃走了,襄公顺利继位。

另者,宋楚两国于泓水交战,两边兵力悬殊,楚强宋弱,但宋国的战车率先列队完毕,而楚国的战车却还没能全部渡河,如若此时开战,则宋国胜算将大大增加,可襄公却要根据战争的礼仪,等楚军过河列阵完后再开战,果不其然宋军大败。

这两件事皆不可细思:前者,周礼要求嫡长子继承,轻易打破制度,容易招致祸患,殊不见历朝历代有多少因废长立幼、废嫡立庶而带来的动荡?后者,既然发动战争,就要想尽办法取胜,岂能看着胜利就在眼前,却拱手让人?

宋襄公的仁义是迂腐而不知变通的教条,是自相矛盾的仁义。

一千两百多年前,为那个时代的先民所抛弃的道德。

李承泽说:“你要我做宋襄公。”

他们初时相遇甚是美妙,在佛语中谓之因缘,范闲善诗赋骈句,向往朝露般易逝的梦幻泡影,故而同世上的许多人一样,欣赏他的贵族出身,喜爱他的诗文才学,流连他的锦绣皮囊,一厢情愿地将合乎心意的表象认定为志趣相投,将泛泛之交的友人扭作柔顺婉约的妻子,进而强迫对方臣服于丈夫权威的意志。

神对人、君对臣、父对子、夫对妻。

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的兆亿生灵就被这四条规则统治着,从最卑贱的贩夫走卒,到最高贵的天皇贵胄,人人囿于礼法的约束而不得逃脱。

范闲能容忍天子横征暴敛,能容忍胡人铁蹄肆虐,却不能容忍他有一丝反抗的念头,为此不惜苍生陷于战火,不择手段也要将他打落尘泥。范闲要他捡拾那过时而不合理的传统,要他束手就擒、任人宰割,要他做祭台上被敲骨吸髓的血食。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难道凭借那不知来由的、比天意更虚无缥缈的情意吗?

李承泽感慨:“范闲,你恨我实深。”

不是恨,范闲想,不完全是。

权威来源于权力,好似外强中干的狐狸假借老虎的势,可老虎已经是纸老虎,狐狸的装腔作势又能维持到几时?

权力根植于底层,维系于暴力,量化为职责范围内所能支配的力量,权力是如此阶级森严、壁垒分明,它需要源源不断的奴隶供养才得以茁壮,封建社会的结构性缺陷无差别地迫害着所有人,哪怕身处权力金字塔的顶端,依旧是被剥削中的一环。这个礼崩乐坏的世道里,这个长夜浩荡无尽头的时代里,地狱空荡荡,恶鬼满人间,天光之下哪还有活人的影子?

这是公元7世纪,公元7世纪的人早已死去了,《南史》、《北史》、《隋书》、《旧唐书》、《新唐书》,每一本为帝王将相作传的史书里,那些传奇人物也通通都死去了。难道死去的人还会因为他的到来,而再死亡一次吗?

再过几百年,来自草原的游牧民族将把疆域拓展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程度,再再过几百年,来自白山黑水间的游猎民族将统治地球上40%的人口……胡汉之分、华夷之辨,在大一统的融合趋势下,也早都死去了。

秦皇不必筑长城,汉武不必悔轮台,千百年后,这片土地属于生活在这里的各族人民。

但这一切,公元7世纪的人纵使长寿至耄耋,又岂能得见?

他们、他,都是一样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被滞留在这片时间的荒野中,再也无法去到那个文明的世界,传唱后世的诗篇里能有一字半句留下他活过的证明吗?

他根本也早就已经死了。

他的期望、热情与想象,不过是垂死挣扎的一寸余烬,灰飞烟灭前寻求攀附的一点怜悯。

那甚至不能称作是爱,它太虚弱了。

月光照在李承泽脸上,范闲反而看不清他的脸庞。

那怎么会全是恨呢?它太浓烈了。

范闲忽然想,李承泽可以再杀他,可以再杀他千千万万遍,因为他本就已死去了,和属于这个时代的、埋葬于7世纪的李承泽一样,早都在他到来前,死去了。

这个生与死的问题,在这个凄清的月夜里,被范闲借用第三人的故事摆在了李承泽面前,在欧子生活的国度里,在上古的神话中。

有一位名为皮格马利翁的塞浦路斯国王,他不爱真实的凡人女子,反而爱上他亲手雕琢的象牙少女像,他爱她是美的、静的、合乎他心意的,但归根究底——

“他爱她是被他选择的,她因被选择,而被赋予生命,她活了。”

李承泽听懂了其中的隐喻,他的脸微微偏过一个角度,就从月光笼罩中脱离出来,好似水落而石出,真相就在溪流之下。“若她是假的,不必自欺欺人。”他眼眸中朦胧的愁雾全然散去,明亮如寒夜星子,“若她是真的,则不必被选择,她本就活着。”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这就是他那夜最后对范闲说的。

五月,小皇帝被迫禅位,逊居代邸,封酅国公,唐王李云潜即位称皇帝,确立国号为唐,改都城大兴为长安,建元武德。

六月,唐皇立嫡子李承乾为太子,封次子李承泽为楚王,三子李承平为齐王,长女李承儒为平阳公主。

武德元年即是公元618年,这年范闲二十岁整。

历史发生了偏差,却没有改变。

武德二年,唐皇采纳林若甫所提恩威并施的策略,慰劳结好凉州地方政权,同时以林若甫次子林珙为帅攻打西凉军。

至武德四年二月,唐军接连下张掖、敦煌、西平、枹罕数郡,收复河西。

经此,唐国边境与西胡领地相接,北路军遭遇札只剌部狼桃麾下骑兵,两军对峙僵持,林珙懈怠轻敌为狼桃突袭,伤重不治而亡。同年三月,东胡伏利具部上杉虎南下与海棠朵朵所率联军围合战线,大军势如破竹,攻破唐国数个重镇,后直取李氏大本营晋阳,逼得晋阳守军将领、即唐皇第四子李承平弃城而逃。

唐皇震怒,即派李承儒、李承泽率军发动反击。

李承儒领兵以来,未尝有败绩,当年在河南若非联军先叶完一步捉住李承乾,云之澜即便拼尽最后一兵一卒,也挡不住她拿下洛阳的脚步。

海棠大将风度,素来风淡云清,此时却也不免神色中微微透露些许担忧,她不担心会输,只怕两军难分上下,时日长久,补给不足。王帐频频来信,小可汗、可贺敦和大宰相都对他们长年统兵在外颇有微词,希望能尽快结束战争。

她只说一句:“大可汗近来不大好了。”

“你怎么打算?”范闲点到即止,但帐中众人都明白他未竟之意。

撤兵,还是继续南下?

如若撤兵,回去选边站,还是另起炉灶,又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掀了这桌子?

须知小可汗与海棠朵朵素来不睦,虽占据年长与大可汗亲儿子两条优势,在各部落间的威望却远不及海棠,不过是个重小利无大局的莽夫,而大宰相却同样出身喀尔纳部,是海棠的叔外祖父,若有他极力推拒促成,未必大事不可成。

众人屏息等待海棠的回复,海棠抬头看了范闲一眼。

昨日深夜,已更名司理理的李离思随后援粮草部队秘密至军中,带来战大小姐手书一封,这位多年来悉心为她出谋划策的女诸葛只写了六个字:退,范不从,诛之。

“打完这仗就回,速战速决。”海棠表态。

丈余宽的军图铺开在指挥部的地上,各谋士军师郎将参谋后一致认为:李唐军队将于柏壁之地驻扎,与联军形成对峙,以拖字诀令对手麻痹大意,而后绕行右翼截断粮草,乘联军被迫后撤之时展开追击,唯今之计必须与唐军抢夺时间,率先占领最有可能的几处渡河口岸,以守代攻,以逸待劳,在唐军登陆时打它个措手不及。

众将听后皆以为然,纷纷请为先锋,海棠环视周围后却冷不丁点了范闲的名:“这一次,你去。”

众人惊愕,俱为不解,范闲从来都只出主意不上前线的呀。在诸多疑惑质疑声中,海棠对上范闲形状姣好却透着凉薄的眼睛,她交付了她的信任。

起初一切顺利,范闲虽是头回亲自领兵,却轻松拿下计划中的数个渡口,顺便将附近村镇纳入掌控,军报传回主帐大营,众人均贺海棠有识人之明,麾下再添一员战将。

海棠却不见喜色,过于顺利有时意味着一种隐患,她的预感不太美妙。

果不其然,七日后战报再至,传信兵禀报他们俘虏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海棠眼皮狂跳,昔日李唐太子都曾是她阶下之囚,还能有如何了不得的人物?

传信兵说,是李唐副帅楚王承泽之妻,王妃叶灵儿。

海棠霍然起身。

叶灵儿将门虎女,自幼长于军中,传闻李家在晋阳私养的死士就是由她训练的,李承平败走逃亡长安时,也是她前往接应,海棠对其大名早有耳闻,此时擒获她无异于斩断李承泽一条臂膀。

海棠立刻召来副将,安排其暂且主持事务,她要亲往范闲部会见这位叶王妃。

传信兵脸色大变,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他们其实是在驻扎地下游捞到这位王妃的。唐军打算避开渡口提前过河,于更险要处临时架起浮桥,利用中游附近村镇地形,阻击范闲所在部右路军,叶灵儿不忍双方交战时殃及百姓,遂率另率两营士兵组织妇孺疏散,结果被斥候察觉,右路军调头直击唐军分队,叶灵儿与其所领士兵为右路军骑兵冲散,掉进了波涛汹涌的黄河。

她在河里漂了大半夜,又中了一箭,身上多处擦伤瘀伤,还有许多瞧不见的内伤,被救起时已近乎奄奄一息。

可偏偏她是有孕在身的!已经六个月!

怕是扁鹊复生、华佗再世也于事无补了,几个军医看了都直摇头,手下请示范闲。范闲就站在帐外,一步之隔,他听不见叶灵儿一星半点的呻吟,她连呼痛都做不到了。

“我要小孩。”范闲说。

军医大惊,劝谏道:“六个月大的婴孩肯定是活不下来的呀,要同阎王抢人也只能抢大人呀!”

“我只要小孩。”范闲重申,“听不明白?”

军医惊惧,无奈转身回帐内,然而产妇已经没了心跳脉搏。

海棠朵朵赶到时,范闲正与军医和其余两个手下僵持,他要用刀将孩子从母亲腹中剖出来,他们自然要拦着他,事死如生,他岂能这般侮辱逝者!为此,他们不惜甘冒被杀头的危险,也要阻止他。

大人死了,孩子未必不能活,范闲冷静地寻求海棠的支持,海棠别开脸,命左右力士将他强行按下,带回了大帐。

范闲安静地坐在地上,海棠点了灯,光明驱走黑暗,她伸手去拉他,没拉动。

“她们不能死在我手上,朵朵,你明白吗?”

闻言,海棠心中亦是光火,可人就是死在你手上,你怎么脱离干系?失却如此宝贵的筹码,反倒激起唐军不死不休的血勇,后面的仗会变得多么难打,你范安之行事前都不想想吗!

她正欲大骂,却见烛光暗影中,范闲眼底的仓惶,他落泪了。

海棠在他身边坐下,范闲顺势靠住她,那颗漂亮的、灵巧的、充满奇思妙想的脑袋脆弱地抵着她的肩膀,她从未见过他的眼泪,而今他却拿它用作武器。

她分辨不清这是他真实的情绪,或是只不过想再一次利用她,他太擅长利用了。

她听得他说,叶灵儿溺亡于黄河里,是命运的不幸,他深觉遗憾,即使李承泽与他们多年敌手,他也无法在如此祸事中幸灾乐祸,他要准备一份厚礼去哀悼、吊唁这位同他略有渊源的王妃,她是位不折不扣的女中豪杰。

范闲再抬头时,泪水已消失不见,他说:“朵朵,你得帮我,这事不能走漏风声。”

她帮了他,他报以羞涩甜美的笑容,说汉人讲究投桃报李,他会跟随海棠回去,帮助她坐上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

辕门前吊着数十具尸体,血腥气弥漫风中久不散去,范闲为他们罗织的罪名是通敌,而实际他们只是对他素有不满的异己而已。

李承泽如他所愿地获悉叶灵儿溺水的死讯,悲痛万分之余,却未乱阵脚,甚至未免动摇军心主动压下这消息,转而急速行军强渡黄河,以数倍于联军右路军之人数优势发起攻坚,海棠调范闲于左路军中,急令沈重部断后,李承儒部趁机突围,从背后突袭上杉虎部,重据晋阳城。

军情驰报,沈重部大败,发疯的李承泽下令将数万俘虏斩首垒作京观,以祭奠亡妻在天之灵。

沈重的头骨被做成酒具,送还给了海棠朵朵。

海棠再忍不下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范闲却跟个没事人一样掀帘进来说,大可汗病危,大宰相来信催他们必须立马动身赶回王帐。

海棠朵朵怒目瞪他,这一仗打成这样,她的威望一落千丈,她有何颜面去见从小信任她、倚重她的大可汗?又如何号召各部反对他的儿子继位?

“马背上能打天下,却不能治天下,我们的骑兵再锋锐,也吃不下中原偌大地盘。”

范闲清越的嗓音很是悦耳动听,蜜水里沁着毒汁,“这些年我们在河南河北两路的经营,本来就带不走,不如将上杉虎与其部众留下,雄踞这物阜民丰之地,以待他日卷土重来。”

武德四年九月,北方联军陆续撤兵,放弃荥阳、东郡、魏郡、北海等地。

撤离前,范闲策马离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众将都认定他已背叛,要求海棠在撤军前诛此恶贼,海棠却说再等等,他会回来的。

范闲连夜奔驰,穿过两郡十四镇,来到距离唐军营地最近的一条溪流边,这条溪流很浅,但再进一步,唐军的斥候就会立刻发现他,于是他只能止步于此了。

都说好马能通人性,他胯下坐骑亦是,马儿来回在岸边踱步,却始终未发出一声嘶鸣。

夜幕深深,军帐都只露出模糊的白色尖尖,分不清主帐是哪一顶。

李承泽仍是爱读书吗?

在这个战事暂歇的夜晚,他会点一豆灯火,端坐帐中手不释卷吗?

还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地思念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和那个无缘出世的孩子呢?

承泽,李承泽,范闲某日晨起洗漱时,照镜不见自己的面容,却见牡丹秾艳,临水不见自己的面容,却见明月凄清,他失手松开铜镜,打翻水盆,这两样物什坠落在地,一边是水中月,一边是镜中花,他忽地顿悟原来这是个相生相克的预兆。

可若无你即无我,那么,你和我究竟谁该为她们的死负责?

他没有答案,他鲜少有想不明白的事。

晨光熹微时分,范闲骑马风驰电掣地穿过一片茂密的林子,好马不慎失前蹄,将主人从背上摔下。

范闲躺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太阳升起来了,他躺着看完了一场日出。

武德四年冬月,草原大可汗病逝,小可汗于柩前继位,迫不及待地开启了针对喀尔纳部的腥风血雨的清洗。

武德五年二月,淮河地区割据势力上伏表归顺于唐。

同年七月,唐皇派大军十万,由叶完率领,再度对河洛之地发起攻击,上杉虎力拒,唐皇再派李承泽率兵十万增援,上杉虎无力抵抗,退守赵郡。自此,唐国基本统一北方地区。

九月,唐皇决定加紧扫平南方萧氏、林氏政权,遂派齐王李承平与郡王李弘成兵分水陆两路夹击。

武德六年元月,李唐终结乱世,一统天下。

等到草原上听说这个消息时,柔嫩的春草已长得茂密丰美,小可汗那边人心蠢动,海棠这边亦另有打算。她这一年多来过得艰难,形势对她极其不利,而叔祖父的病重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若再在王庭中失去如此重量的一席,那么她与她的族人将再无翻身之地。

她决定寻求李唐王朝的帮助。

有意动的苗头后,牵线搭桥的人自然来得很快,昔日的仇敌为了更大的利益,竟也能满面笑容地坐在一张桌子两边谈笑风生。

唐国来的使者是林婉儿,长公主李云睿的女儿、范闲曾经的未婚妻。

她在李家造反后,就被许给唐皇李云潜心腹秦氏的公子,秦家在洛阳城接应李承乾时出了差错,被军法连坐,她丈夫没能幸免于难。未免长公主怨恨太子,唐皇又将林婉儿许配李承乾妻弟,强令两方化干戈为玉帛,可惜郎无情妾无意,磨合得极不顺利。

叶灵儿死后,为施恩叶家,唐皇再令林婉儿与夫婿和离,改嫁叶完,而叶完在与上杉虎一战中受了重伤,将养了大半年也未见好,恐怕也将不久于人世。

李唐皇室现今内斗得厉害,太子李承乾长于内政而弱于兵事,早年间几度领兵更是把能丢的脸全丢尽了,大臣们以此为由攻讦他不配为人君;保皇党却清楚皇帝并不喜欢庶出的血脉,尤为厌恶贤名在外且手握重兵的次子,忌惮得是夜不成眠、寝食难安,决不可能允许这个儿子登上帝位;朝廷里还有一派摇摆的中间派,见风使舵、两头买股,其中以长公主为甚。

因而,有许多人推测,为了彻底获取长公主的支持,李承泽或许会拿出未来的皇后之位许诺。

譬如汉时金屋藏娇的典故那般。

海棠也赞成这类猜测,在她与林婉儿本人接触过后,她认为她具备一国之母的能力与担当,若是李唐允许女人做官,林婉儿亦具宰辅之才。

她和范闲聊起时,范闲不太在意,自从她决定向李唐伸手时,他的态度就变得冷漠。

他们之间骤然生出一道无形的难以弥补的裂痕。

这令她想到,一切谈妥之际,林婉儿手捧香醇烫手的咸奶茶,望着煮水的炭火,忽然提了一嘴范闲。

她不问他是个怎样的人,她问:“他还作诗吗?”

海棠一怔。

林婉儿低头,很细微地勾了勾嘴角,几乎难以认作是在笑,因为她随后就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叹息命运或是其他。

可她很快就收拾好情态,释然笑笑,问海棠要不要听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前朝大业年间,有一位文采翩然、气度风流的少年权贵,京都中有许多女孩儿爱慕他,其中有一家的小姐却不以为意,但她却是最可能嫁给他的那个,她的二表兄与这少年交好,她的舅父想通过姻亲关系拉拢他。她早从母亲那里探得口风,知晓长辈们的谋划,贵族家的孩子都是各类交易的工具,她从小知道,却仍是不甘心。

一次宫宴,小姐见到了他,皇帝让他作诗,他张口就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气势之磅礴,辞藻之宫丽,在一瞬间就震慑了在场所有人,连皇帝都顾不得美人献酒,要他将这首诗补完。这于他而言轻易如探囊取物,世人都赞颂他是诗仙下凡,他确实盛名不虚,寥寥几笔就是一个盛世。

除夕夜,洛阳宫城灯火辉煌恍若白昼,他是其中最最耀眼璀璨的明珠。

但小姐没有就此爱上他。

她看得清楚,他实在离她太遥远了。

在她懵懂而不知事的年纪里,或许对往后余生携手共度的人有过幻想与期待,可他一出现,她就清醒了。

多年后,她终于有机会验证心里埋藏良久的一个疑惑,她问,他还作诗吗?

海棠在怔愣后迅速回神,她摇头否定。

林婉儿会心地笑起来:“我就猜他从不真心喜爱诗文。”

他和她二表兄很像,心思深,但不是谁都看不懂他们,林婉儿骄傲地告诉海棠朵朵,她就很擅长猜他们的想法,一猜一个准。

那么我呢,海棠想,我猜得又准不准?

她决心用一句话挽回她最亲密的盟友:“我不可能向李唐交出你,也不可能真正与之握手言和,无人遵守的契约充其量不过是张废纸。”

范闲定定审视她片刻,似乎在判断她的诚意。

最终,他握住了那双修长而柔韧的手。

武德六年六月,海棠朵朵联合大宰相发动政变,在李唐的支持下,成为草原新一任的大可汗。

武德八年秋,平阳公主李承儒病逝,加封靖国长公主,谥号“昭”,楚王李承泽为其请封亲王以军礼下葬,群臣阻拦,楚王列数公主自起兵以来所立之汗马功劳,于朝堂上怒斥群臣,随后扬长而去。

太子率诸臣以狂悖不敬之名弹劾楚王,皇帝就势收回楚王手中节制河东兵马的权力,却又命其全权主理公主葬礼,算是默许其中规制的出格之处。

草原上也遣派使团前来长安慰问,送这位可敬可怖的对手人生的最后一程。

时隔多年,范闲终于再度来到这座城市。

这次他没坐马车,他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大宛马,穿过曾名为大兴的长安城的集市街巷,天下已经安定,京都中又是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

新的食肆、新的蜜饯铺、新的绸缎庄子、新的沽酒胡娘……

男女老幼的面上都带着对新王朝的期盼与信任,好奇地望着这群胡人打扮的队伍行走在路上,草原的可汗与中原的皇帝签署了缔结和平的国书,老百姓们也希望安稳平静的日子可以持续得更久些。

长安城的修葺工程这些年来由李承泽主持,属实是专业对口,只是不知如今已是李家天下,李二公子还会偷摸从项目里狠抽油水吗?

现在又是哪位青年才俊来为他平账呢?

想着,范闲笑起来,也许无需忧心,就把这笔烂账摊在掌管户部钱粮的太子眼前,让他跳脚去。

长安城啊长安城,范闲诗兴上来,吟道:“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感慨无限。

不日,诗句就送呈至在府里养花钓鱼、陶冶情操的李承泽案头,他开心地吃了盘葡萄,是红粉色的高昌进贡的新品种,又净手焚香静心品读范闲入京后连作的这三阙《凉州词》,意犹未尽地同左右称赞,诗仙辞藻不输当年呐。

说曹操曹操到,诗仙登门拜访,楚王府热情周到地安排了贵客最爱的冰酪与酸浆。

“草原上储冰不易,安之难得来一趟,多用些。”

范闲不同李承泽客气,比在自家还松弛,吃完才向李承泽道恭喜,英明睿智的唐国皇帝陛下不忍儿子们争个你死我活,竟然要仁慈大方地将疆土一分为二,东西各为一国,让李承泽动身去洛阳做东皇帝呢,果真是大秦正统在大唐,世间岂有东西分镇正副四皇帝之道理乎!

李承泽笑,你说的这个大秦是哪个大秦?

反正不是二世而亡的那个,范闲也笑。

烤馕好哇,李承泽一语双关,草原部落也爱吃馕饼吧,稻米吃厌了,就得换换口味。

虽此乐间不思蜀也,但饼吃多了,噎得慌。婢女将新一盏酸浆呈上,范闲接过细细尝了口,倒是咂摸出几分薄荷清凉,惊喜之余回味悠长,妙极妙极。

你来我往好一番寒暄试探后,李承泽似乎失去招待客人的兴致,取过案头读到一半的书籍继续看下去。

范闲见状,不能再如少年时那般调皮扰乱,笑容淡淡褪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是带着任务的。

他说,战大小姐拟迁葬兄长坟茔于燕地,不入李唐王陵,你们皇帝陛下已经同意了。

不可能,李承泽断然拒绝,驸马必须陪葬公主身侧,这是人臣应尽之义。

他清楚范闲为何出面趟这浑水,并不只因范闲战家女婿的身份,更因范闲想摆脱这身份。传自北疆的邸报中有言,海棠朵朵连续两次在杭爱山胡人王兴的祖地祭天时,都令范闲承担亚献,那本该是汗王兄弟叔伯的位置,鉴于她是位女可汗,那就是大宰相或者王夫的位置,这已是范闲这个汉人能在草原王廷中获得的最高权势。

而范闲并不满足,他要更进一步,他只差一个名正言顺。

都说战大小姐极富远见,也有人说她识趣、心狠,竟用丈夫做投资,在权力场上孤注一掷,但李承泽倒觉得她还不够狠,她对范闲的容留不啻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

不知来日那位喀尔纳大可汗下场几何?

李承泽拒绝得强硬,言语却熨帖:“小王在此提前恭贺范使臣再婚之喜了,山高水长,贺仪不易抵达,就劳烦使臣离京时带上吧。”

“殿下是要抗旨?”

“敢教使臣知,吾有三德,曰不孝,曰不悌,曰敢为天下先。”

室内顿时一片静默,唯有穿堂风吹拂而过,绿松石串成的珠帘叮叮当当地响,珠玉之声很是清脆。

范闲环顾周围。未至三秋,残余暑气仍颇具威力,镶嵌着夜明珠的蜀锦屏风背后是金银盘盛放的冰山,白日里灯架上烛火便点得通透明亮,席间仿照胡人的习惯摆设了四脚低矮的靠椅,椅背是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的枕形,连地面都铺满了青金石,光亮可鉴地映出主人家紫金袍服的身影。

天子、诸侯、王公各有其分,写在“礼”的制度里,是不可逾越的等级,少年时的李承泽这样说,而他曾经梦想的一切,如今都有了。

那被李府拒之门外的竹夫人,在战乱中,又腐朽在了哪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呢?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范闲有一瞬的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为何而来,又往何去。

他听见李承泽用怜悯而喟叹的口吻说:“范闲,你纵览古今、遍观寰宇,应当知晓我会怎么做,你放不得我、阻不得我、从不得我,不若就放了你自己吧。”

“承泽。”范闲念着无数个日思夜想的梦里的名字,吐露他内心珍藏的魇魔,“我还欠你一首诗。”

这首诗篇该从何起兴呢,三皇五帝开天地,女娲伏羲抟造人,唐虞夏商不可追,两周秦汉俱成灰……人类总是反复经历动乱、统一、再动乱、再统一的循环,春秋战国持续了五百五十年,三国割据六十年,南北朝混战一百七十年,再然后“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一个落第书生的怒火焚毁了延续几千年的贵族统治,而这火种在这片大地上生生不息,一千年后,受尽压迫的农民和工人再执火炬、慷慨捐躯,彻底结束了封建帝制,凤凰浴火而涅槃重生,一个人人平等、生而如龙的新纪元开启了……

那曾是范闲的来路,他离开了它,背弃了它,却仍妄想再追寻它,找到它,回归它。

他倨傲于头顶群星璀璨,看不见脚下白骨如山。

因而,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李承泽轻声念着范闲相赠的诗句,猜测这或许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会面了。

许多往事齐齐涌上心头,动人情思,他分神想,范闲十七岁时曾请求和他一起避走巴蜀,待天下安定后,一道游览名山大川、著书立说以传后世,那时他答应了吗?

他这样想,就这样问了,话语脱口而出,没有撤回的余地。

“你派人杀我。”范闲说,“承泽,你杀了我。”

那日的天气比这日好得多,比他十五岁入西京那日也好得多,比他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时也好得多,他死士被射中四箭,随后谢必安一剑当胸,搅散了那口支撑一只孤魂怨鬼借尸还魂的阳气。

“是你该死,安之,你得承认。”李承泽温柔地笑,他们不再年少了,爱恨与愤怒都随风远去了,谈论往事只余平静。

李承泽是很喜爱紫色的,葡萄与美酒的颜色,遥寄魏晋风流,吞噬庶民血肉。他身上的常服就是织金紫袍,比太子的私服还要华贵得多,款式同他当年送给范闲那件很像,确切来说就是照那一件仿的,当下已经不时兴了。

他穿着这件衣裳,仿佛能体会些微范闲濒死之际的孤独与绝望。

关于那场刺杀,他始终感到骄傲,与遗憾。

他命仆人将桌上的饮子撤下,换窖中今年新酿的果子酒来,手艺人们改进了酿造的记忆,酒水更精纯甘冽,是以不必再加蜂蜜作调和。

李承泽举杯相敬范闲,劝酒道:“国事多艰,且谈风月。”

圣人留下的书里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又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但到底“任”之一字作何解,各人心里有杆秤。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生天地之间,蜉蝣一过客,所知所见所想不过眼前方寸,如何得以超脱?周朝分封诸侯以卫王畿,幽王却死于犬戎之手,秦朝吸取教训改为郡县,政令却因二世而亡不得传续,高祖与群臣立下盟约,“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却又使得诸侯各自为政威胁中央,武帝采用推恩令分解封君的领土,再度收聚了皇权……

社会的发展、历史的演变都需要时间,要想总结王朝兴衰的周期规律,需要的不只是几十、几百年,煌煌千载,各路雄豪陆续登场,大显神通,有的功成名就,有的抱憾而终。

老子与韩非子皆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治理天下是庖厨伙夫的料理功夫,也是管家的艺术。人的才能决定了水平的高低,人的立场限制了技术的发挥,人的认知导向了手段的选择,这是范闲痛苦的根源,他明悟得越多,就实践得越难。他享受着贵族身份带来的种种好处,就永远不可能为百姓谋利,因为他真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他从支撑这个社会的神权、政权、族权中获利,因而他即使万般不愿也得受其支配,他和李承泽是一样的。

命运将他们推到了台前,就是要做对照组的。

李承泽十九岁时就明白了这道理,而范闲直到二十七岁才大梦初醒。

公元7世纪有一个锚点,是唐王朝的建立。

不是他遇见李承泽。

武德九年正月十八日,楚王李承泽于太极宫北宫门外发动政变,射杀太子李承乾与齐王李承平,皇帝被迫改立楚王为太子,并因哀毁过度于同年五月病逝。

登基前夜,李承泽本打算独自度过,奈何频繁有人求见。

先是他的太子妃林婉儿,抱着才满月不久的孩子过来,这孩子是李承乾的遗腹子,但李承泽允诺将其视若己出,林婉儿过来是询问明日以后应当如何对待这孩子。李承泽听懂她的隐忧,却说只当是他们亲生的。

林婉儿又说,礼部和太史局给皇子拟了几个名字,她请得道高僧算过,其中“建成”一名最佳。

“建成!”李承泽大吃一惊,“真有人起名建成吗?”

林婉儿不解,建成这名字怎么了,李承泽同她解释说许多年前有个朋友和他说,他们李家不能取名承乾、建成、元吉、重俊等等,都是倒霉短寿的,晦气。

林婉儿想到李承乾的下场,沉默了,也许确实是有点说法,这朋友是个神人。

看来不能叫建成。

她和李承泽在剩余一堆名字里挑花了眼,愣是找不出个十全十美的,于是她拍板决定先不取大名了,取个正式点的小名吧,不能再宝宝宝宝地叫了。

“不若就叫他‘毗沙门’如何?”她建议道,取自佛经中北方多闻天王之名,愿这孩子身强体健、福寿绵长。

李承泽愉快地同意了。

送走太子妃后,他手下的谋臣与东宫的署官们又前后过来两拨人,被无情地打发回去了。

夜深了,李承泽睡不着,在寝殿西面的天井转悠,月色溶溶,清幽静谧,令他回忆起入关前夤夜行军过潼关之时,一条蜿蜒的、曲折的、充满诱惑与挑战的道路从他面前延展向天边,他也拿到了那把高祖斩白蛇的剑。

草原使团离京前,他派人护送至渭水,范闲留下一言,请他的人代为转达。

后人读《唐书》本纪第二篇,都对它赞不绝口,它写的是一个年轻人成为伟大的君主,将治下的疆土建设成理想的国度。

“历史会记得你,承泽。”

当然,当然,历史会记得。

历史会记得我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历史也会记得我武功赫赫、八方宾服,历史还会记得你的名字最后一次出场是在草原献上的降表里,以失败者的名义被千生万世地钉在耻辱柱上。

待到那时,你会感觉荣幸吗,安之?还是抢在我大军铁蹄降临前,给自己一个体面呢?

我翘首以盼答案揭晓的那天,希望你也同我一样期待。

东方渐白,李承泽才终于生出一点睡意,他躺在妃嫔腿上,任由女子身上芬芳的气息将他包围。

在坠入黑甜的梦乡前,他模模糊糊地想——

明天第一件事是要做什么呢?






————END?————



一点作者的话:

古代篇结束了,如果本隋唐系列还有后续,时间线会回归现代

创作不易,希望大家能多红心蓝手评论,非常非常喜欢评论,感谢~

稍后会在彩蛋里补一点正文相关的解释,取需……






长风无声

【闲泽】 过潼关 (一发完)

隋末唐初au,背景、人物均书剧史大糅合,一切出入皆私设

全文1.6w+,祝大家食用愉快~

*过潼关,过情关*

——————————




范闲初到西京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他从海畔小城儋州坐马车来,透过撩起的帘子,好奇地张望这座街市喧嚣的大兴城,它正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昌盛的城池之一。

这年是大业九年,公元613年,各地农民起义频繁爆发,王朝广厦将倾。

而距离上一次天下大乱结束才过去三十二年。

盛世已渐露衰败之象,面上却仍是歌舞升平,皇帝不久前下令重新修建洛阳城,礼部和鸿胪寺向天下征召懂得波斯文的通译人才。

范闲对这种印欧语系伊朗语族分支的语言一窍不通,但他很会灵活变通,...

隋末唐初au,背景、人物均书剧史大糅合,一切出入皆私设

全文1.6w+,祝大家食用愉快~

*过潼关,过情关*

——————————




范闲初到西京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他从海畔小城儋州坐马车来,透过撩起的帘子,好奇地张望这座街市喧嚣的大兴城,它正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昌盛的城池之一。

这年是大业九年,公元613年,各地农民起义频繁爆发,王朝广厦将倾。

而距离上一次天下大乱结束才过去三十二年。

盛世已渐露衰败之象,面上却仍是歌舞升平,皇帝不久前下令重新修建洛阳城,礼部和鸿胪寺向天下征召懂得波斯文的通译人才。

范闲对这种印欧语系伊朗语族分支的语言一窍不通,但他很会灵活变通,稍一打听就知道具体是需要能翻译欧几里得所著的《几何原本》的人才,他虽不懂那些歪歪扭扭的蝌蚪文字,但懂基本的几何知识与透视原理,于是大胆地毛遂自荐。

在机智应对完考试后,他找了一家酒肆吃午饭。

他起劲地啃一块胡麻饼,与邻桌的人高谈阔论,那时代的民风开放且淳朴,且这是在大兴城,天子脚下,贩夫走卒都能随口念几句辞赋的地界,一个初来乍到的乡下少年和四五个天南海北行走的商人热烈讨论数算之法也称不上多奇怪。

他讲人间有仙境,在过去与未来,讲欧子也曾岌岌无名,蹉跎岁月于柏拉图学院中,日复一日,苦读而无望。

讲到此处,行商们就接不上他的话了,欧子何人也?柏拉图学院何地也?蹉跎之岁月何时也?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范闲微微一顿,慢慢把嘴边的芝麻碎抹干净,又付之一笑,九百余年前的作古先贤罢了,今人不识,前人不知,下一次再听见他的名字或许又须得一个九百年时光飞逝。

被屏风隔开的雅座后传来一声笑,范闲循声望去,却被遮挡了视线。

他并不知晓坐在那里的贵人是他素未谋面的另一个考官,但当他回到寄住的舅父家中时,官署已经来人通知他考核通过了。

文书上签署的名字是,李承泽。

范闲没听过这人,但对宇文恺的大名如雷贯耳,城市规划与建筑工程的名家,主持修建了大兴城与洛阳城的宫殿群与官衙堂署,此外精于水利,开渠通漕运,置堰分黄河,亦深谙风水堪舆之说,参与勘定宗庙、王陵、行宫等大型公役的选址。

去年,宇文恺随皇帝亲征北方,在路上伤病复发而离世,获赐谥号为“康”。

李承泽是他的外孙,唐公府的二公子,负责接替他的工作,继续督造洛阳城的改建。

不待舅父说完,范闲就大惊失色:“唐公府的二公子?!敢问他爹、不是,我说唐公,唐公名讳莫非是李渊?”

舅父不懂他问这个作甚,摇头否定,却又引发他追问。

“那这位二公子可有个叫建成的兄长?或是叫元吉的弟弟?”

舅父板着张脸,训斥他勿要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范闲挨了顿骂,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小心起晚了,四方馆报到的第一天就迟到。

他急急忙忙抓着烤饼跑过廊桥,结果迎面撞上一队抱着一堆高到完全看不到正脸的卷轴的人,两相激荡,蒸饼乱飞去天上,卷轴散落到地下,一时间鸡飞狗跳兵荒马乱。范闲心里大骂这些人走路不长眼,嘴上却无甚诚意地道声对不住了,抓了饼子就要继续跑,一点没帮人捡拾的意思。

对方为首的叫住他,问他是不是新来的。

范闲不耐烦地抬头,对上连廊斜桥处一张笑吟吟看热闹的清俊芙蓉面,恶言恶语都被塞回嗓子里,好声道是。

毛毛躁躁的,乱窜什么,为首的斥他一句,问他接引的人呢。

没,范闲正要回答,没人告诉他还有接引人呐,那位旁观热闹的便出声解了围,说自己接手他就是。

转念之间,范闲福至心灵,眼前人便是聘用他的伯乐,意外竟是这样年轻的一位公子。

李承泽与范闲仿佛年纪,是个挺拔瘦削的小郎君,却比许多年长的人都高挑,似幽篁里一杆修长摇曳的竹影,清风明月朗照之。

范闲立马识趣地弯腰去捡地上的卷轴,却被拍开了手,对方嫌弃他饼子上沾到的羊油,利落地收拾完就领队离去。范闲讪讪跟在李承泽身后,解释说他手上这种烤饼名叫披萨,是西方大秦国的特色食物,在大兴城里吃不到,如若李承泽感兴趣,或可一尝。

李承泽觉得他说话风趣,倒也不怪罪他先前莽撞。

范闲见了真人,前两天未从舅父处满足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自陈家门道是系出东郡范氏,曾祖获罪流放儋州,自幼父母亡故,长于外祖家中,遂改姓,舅父为已故元德太子家臣,膝下一儿一女……

李承泽打断他:“你来译书还是来谈婚论嫁?”

范闲大呼误会,表示自己绝无攀龙附凤之心,但又不好继续说自己只是对上官的家庭构成好奇,抛砖引玉不成,反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承泽引他简略熟悉四方馆的几栋建筑,却告诉他今后他不在此处任职,而是外调工部,与其余三位太史监借调官员一道听从工部侍郎、员外郎指挥,译书之余核算土木缮葺和工匠程式的卷宗。

隔天,范闲去工部报到,老油子们装模作样磨洋工,没人理会他,到了快下值时才来了个小主事把他塞进一间单独的书室里,赔笑说别处也没有空闲位置,劳烦他先在这委屈一阵子。

范闲自然也顺坡而下说理解理解,大家都不容易。

他看向墙上挂着的那幅不怎么大的洛阳城舆图,以及旁边一个不容忽视的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忽而扭头问主事:“你说,你们侍郎他喜欢营造吗?”

唉哟,瞧这话说的,主事笑而不答,油滑得很,人要谈理想,一千金也不够谈的。他命小吏搬来一摞书要范闲参考着用作翻译,三天后小吏会送新的卷宗来,交待完就潇洒地拂拂袖走了。

几天后,范闲顶着两个熊猫眼出现在官署,偶遇李承泽过来点卯,李承泽见了他忍俊不禁,继而哈哈大笑,但看到卷宗上那一笔狗爬烂字就笑不出来了。

李承泽从国子监重金请了位王学士专教范闲练字。

从此,范闲白日里上值,晚饭后习字,休沐日坐车去学士家和人家四岁的女儿一道大眼瞪小眼地对着碑文描红。小姑娘最爱红烧肉,每回范闲来都问他想不想吃,范闲胆敢点头,她就敢开口告诉母亲小范哥哥想吃两锅。范闲不好意思连吃带拿的,不得已,额外每月向学士家多缴一笔餐费,王学士就喜欢这样上道的年轻人,乐得牙不见眼。

借着这层关系,范闲迅速打入国子监内部,同众博士称兄道弟,喝酒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在文学一道上的绝佳天赋,一篇《桥山怀古》一夜间令大兴纸贵,其后更是佳作连连,所作诗赋无一不是文辞华丽、声律韵美;亦因着共译典籍之便,常与太史监属官们交游往来,聚在一起研究些术算、谶纬、天文历法之类的学说,协助献策修正了《皇极历》,精准农时。

玲珑心窍,博学广志,可以说是一个通才了。

如此通才,不会囿于池中,只待时机成熟,便会一飞冲天、金鳞化龙。

想来是日不远矣,大约很快范闲就会获得皇帝的召见与嘉奖。

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此刻的范闲忙着巴结提携他进官场的贵人,他花费许多心思,好容易登堂入室一回,却在院子里烤羊肉包子。

“轩辕厌代千万秋,渌波浩荡东南流。今来古往无不死,独有天地长悠悠。”李承泽仍在品味那首令范闲扬名的诗,心下慨然,缠绵萦纡,久久不能言。

迷路难寻,百年过客,困顿危厄如何解?君不见古人,死不知何往,前生怎梦得后事?

范闲守在炉子边烤馕饼,热得大汗淋漓,大声喊听不清楚,问李承泽在讲什么。

李承泽回神,收起诗集放在一旁,享受起家仆奉上的冰镇美酒。席间小桌上摆满了果盘,足有七八只,其中最得李承泽欢心的是葡萄与甜瓜。果酒的度数不高,相对的,精纯程度也不够,果味中泛着酸涩,侍女将太原进献的荆条蜜掺入酒浆以作调和,却不免甜腻过了头。

李承泽一边喝一边皱眉,叹了口气。

范闲净手净面后端着新鲜出炉的馕饼回到座上,他不喜欢这种外表是绸缎、内里是藤草和动物皮毛的垫子,但边地的胡人们才有坐凳子椅子的习惯,中原贵族们更习惯跽坐,然而南朝与北朝已不复存在,南北的融合大势所趋,很快大家就都会坐上椅凳的。

想到这里,范闲也叹了口气。

这一叹,引起李承泽侧目,范闲看着他的视线移过来,不明所以,便去接侍女手中的羽扇,力道轻柔地为李承泽扇风送凉。

李承泽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

自上半年始,平原、灵武、济北、济阴、北海等地均爆发起义,年中楚公于黎阳屯兵叛乱,为宇文述所镇压,楚公的头颅也被送呈至大兴城内传观,这段时间李承泽称病不出,躲了好一阵子,概因这位楚公同时身兼礼部尚书与鸿胪卿之职,与李承泽一贯共事融洽,而剿灭叛军的宇文将军与他外祖同出代郡武川,两家算是世交。

他必须做足避嫌姿态,避免引起皇帝对李氏的猜忌。

范闲成了近日唯一上门的客人。

酒足饭饱后,婢仆收拾干净木塌,取来苇草编的软垫铺上,两人不计形象地懒洋洋摊躺成大字,范闲热得要命,偏往李承泽身边凑,李承泽边推拒范闲起开,边畅想要是能以珠玉为帘织成席子就好了,一定很凉快。

范闲扑哧一乐,说那叫麻将块凉席,平民人家用的是竹子做的,贵族公子创意到底不一样哈。

李承泽也不追问麻将块为何物,反正范闲总有些古灵精怪的说词。

只能想想,李承泽拖长了调子回答,天子、诸侯、王公各有其分,写在“礼”的制度里,是不可逾越的等级,只有礼崩乐坏的时代,才能肆无忌惮地放纵奢靡。

“可以做一件半竹半玉的竹夫人。”范闲描述它大概的模样,是一类可枕可抱的编织卧具,镂空穿风,分外清凉。

又说,“我做了下回上门带来,等我几天。”

李承泽随意点头,坐起身,继续拿过那本诗集翻看。范闲捣乱,作势伸手去抢,李承泽捉住他手不许作乱,他也没挣扎,乖乖教人按住手掌,李承泽的指尖很凉,犹残存两分冰湃葡萄的湿意,范闲觉得舒适。

他微微挪动身子,离李承泽更近,轻薄的衣袖与李承泽的袖子耳鬓厮磨,蓬松的卷发发尾垂落散开,调皮地蹭着李承泽的裤腿,几乎转脸就能贴上。

范闲仰头望着那卷诗集淡粉的缎面封页,问:“你喜欢的话,我单独给你作诗一首,好不好?”

好啊,李承泽语气淡然,不如就现在。

范闲泄气,不知怎的心中烦闷起来,直道此刻才思全无,不宜作诗。

安静片刻,范闲又问:“假如不做营造,你想做什么?”

“先人家业,今上委重,固不敢辞耳。”李承泽回答。

“场面话。”范闲不信,“我看你常常手不释卷,连衙门里都置了个大书架,没准真正想干的是著书立说的活儿呢。”

李承泽放下书籍,低头定定看范闲,范闲笑得极为洋洋自得,他打赌自己猜了个正着。

他翻了个身,脑袋就顺势搁在李承泽腿上,这是极紧密且不设防的姿势,李承泽有些惊讶无措,那对浓密的睫羽颤了颤,但到底没推开,只反问:“那你呢,想做什么?”

范闲不假思索说出三件:生很多孩子,写很多书,过很好的生活。

停顿一下,他又说,他还年少,不需要孩子,这条可以换成赚很多很多很多钱,物质基础决定生活质量,钱不是万能,没钱万万不能。

庸俗,李承泽评价。

但切实际,范闲辩驳。

李承泽一把掰开范闲脑袋,毫不顾惜那颗才华横溢的头颅,叫他歇够了就去做碗冰酪来吃。

卸磨杀驴也没这么快的,范闲抱怨,懊恼地在席子上滚来滚去,把那一头漂亮的长发弄得乱糟糟,好像一只骄气不讲理的小狗。

李承泽奇也怪哉:“范闲,你同旁人往来相交,也这般厚脸皮么?”

那怎么一样,范闲心想,至于是哪里不一样,又难说出个囫囵来,便归结于二人有一见如故的缘分,他天然瞧着李承泽就觉得面善,虽份属上下级,他却已视之为交心友人。

既是朋友,自然可以分享快乐与烦忧,怎么能说是厚脸皮呢,分明是真性情。

说到烦忧,范闲近日在工部卷宗中察觉些许隐患端倪,镇日内心惴惴,不知是否该继续顺藤摸瓜地追索下去。

“李二公子想听听我工作上的烦心事吗?”范闲把脸埋在衣料里,闷闷地问。

公务上的烦恼是永远说不完的,李承泽亦遇到数不清的麻烦,比方皇帝陛下再次大肆征发百万徭役,再比方楚公死后他再没去过洛阳实地监工,再再比方他在做一些生意,一些不那么能放到明面上说的生意,最近在广通渠河段遇上了盘查。

李承泽四两拨千斤地打回试探:“国事多艰,小范大人,还是谈谈风月吧。”

然而,现实骨感,这风月没空谈。

小范大人擅长钻营,抑或他舅家从前积累的人脉发力,加之朝廷委实缺乏人才,他身上的职务升得飞快,短短一年多就做到了户部侍郎,同李承泽这个工部侍郎平起平坐。

那本《几何原本》译了一半,停留在第七卷,范闲不讲武德地对李承泽派来同他交接工作的人留下四个字:不懂数论。

生生把李承泽气笑了。

左等右等,却不见范闲上门来赔罪,二人关系眼见陷入僵局,两部门合作效率亦受影响。

有心人适时瞌睡递枕头,李承泽的从弟李弘成供职于御史台,受到官员匿名告发范闲经手的工程账目多处不实,恐别有内情,有贪墨之嫌。

李弘成暗中派人调查,范闲做事缜密,几无把柄,若非要抽丝剥茧,确有一些蛛丝马迹,并非直指范闲,而是另有其人:洛阳城拆卸下的旧建材倒过几手,卖去江淮之地,竞标的新建材迟迟未运到,说是叛军作祟阻拦了运河北上的船只,而实际这些船却是被借调去运输粮食、盐、马匹与铁器,居中联络的人便是李承泽给范闲找的那个国子监学士王启年。

“你怎么敢!你疯了?”

李弘成瞅准空隙抓住范闲,拽他到角落低语,“你走私那些东西,是也要做乱臣贼子吗?”

“不过是几船淮南的橘子罢了,紧张什么?”范闲轻描淡写道,“赚钱而已。”

李弘成见他装傻,知道讲不通,便要去找李承泽。

“你当他不知道吗?”范闲在背后冷笑,“你猜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我又是有样学样学的谁?他现今是在生我处理公务不够尽心尽力的气,还是在不高兴我抢了他私下来钱的生意?你与其在这质问我,不如回去问他,问问你们李家想干什么?”

李弘成闻言身躯一僵,顿时警戒非常。

范闲看在眼里,心惊李氏果然所谋甚大,连李弘成都隐约觉出端倪。

为了不牵连李氏,李弘成尽力抹除了追查到的线索,而范闲根本没将这点事放在心上。皇帝御驾亲征的北伐三度失败,国中遍地开花的起义军此起彼伏、层出不穷,赋税一加再加,徭役一重再重,范闲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也凑不齐国库的亏空,累得大病了一场,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十一月初,皇帝下令杀死逃往北地的楚公旧部,在金光门外烹煮其肉,命百官啖之。

范闲在病中,逃过一劫。

他有心打听李承泽的情况,却未想到下一轮灾祸来得更快。天子要巡幸东都,太史令以百姓疲敝,宜镇抚关内为先,待三五年后国家殷实后再作巡省为宜,进行劝说,没想到激怒天子,惹来杀身之祸。范闲与太史令有旧,欲为其求情,却被押着看完了整场廷杖行刑,事后皇帝下敕旨,令范闲兼任太史令一职。

十二月底,皇帝率百官如愿驾临东都洛阳。

除夕夜,洛阳宫城灯火辉煌恍若白昼,一夜鱼龙舞,仿佛浑然不觉王朝已陷入岌岌可危的动荡。

在一片风雨飘摇中,大业十年结束了。

新年伊始,范闲单独开府,与舅父分家,在洛南里坊区买了一座清幽小园。

二月,因各地民乱,户口逃亡严重,皇帝命令百姓城居,田地随近给授,郡县驿亭村坞全都筑城,实行堡垒政策。

三月三,春浴日,范闲与同僚友人从洛河边郊游回来,揣了一怀的香囊手帕,行过之处芳香阵阵,任谁见了都要调笑他两句风流。

未等走到家门口,就瞧见一道宝蓝人影沿着深深小巷来回踱步,似堤岸杨柳轻轻在风里摆荡,容止体态天然一段雅致。这才是真风流,范闲试图分心去想来人此时出现的意图,却无法将眼神从对方身上收回。

李承泽回身见他,释然般微笑起来,请他陪着在街上走一段。

明明人在家门口,却不进去坐,反而要上街去是什么道理?范闲却没提出异议,从善如流地并排走在了李承泽身边。

他们来来回回逛了两趟,心思却不在临街两旁的商铺上,范闲听见李承泽很低柔地喊他的名字,没头没尾地问他,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范闲直觉是个陷阱,并不作答。

李承泽却自问自答:“我是不信的。”

“我信。”范闲出乎意料道,“世间必有缘分是一见如故的,纵使从前不相识,只消一面,万种情愁都涌上心头,似嗔非嗔,似恨非恨,倒像是一种怨怪。”

李承泽细细分辨此言,咂摸不透其中况味,便道:“安之似是正为情所困。”

“你不懂?”范闲反问。

李承泽点点头,又飞快摇摇头。

“你不懂。”范闲下了定论,失去交谈和闲逛的兴致,顾自往回走。

李承泽却从后面追上来,提议他们不如和解,你争我夺的只会两败俱伤,携手同谋才能共商大事。

怎样的大事?范闲蓦地转身,紧盯着李承泽的眼睛,不和解又如何?

杀机于李承泽眸底一闪而过。

但他仰起脸来,仍是那副斯文淡笑的模样,劝范闲放轻松莫动气,时至晌午,不若在酒肆用过饭菜再回家去。

这勾起了范闲内心的一点柔情,两年前的春日,他也是在一间酒肆遇见了李承泽,只是那时无缘得见屏风背后的倩影,而两年后的今日,乡野小子翻身一变成了朝廷重臣,五寺二监之一的长官,连昔日高悬天上的明月都堕入凡尘来,纡尊降贵亲自拉拢,怎不可谓是翻天覆地之别。

酒菜还未上来,李承泽似乎后知后觉生出好奇心,问范闲,为何再闻欧子之名须得九百年后?

欧子何人也?

欧子者,欧几里得也。

柏拉图学院何地也?

先哲柏拉图创办之学院,阿卡德谟圣殿之畔,谓之曰阿卡第米亚者是也。

蹉跎之岁月何时也?

范闲不能答。

他知道李承泽承继宇文氏的家学,能够熟练规划墙体工程、桥梁工程、水利工程、造价工程;知道李侍郎才高八斗,懂得开质数的平方根,用割圆术求圆周率,解三次方程,应用等间距二次内///插公式;知道李二公子在生活中亦深富意趣,名下的庄园栽茶树、制茶砖,田庄种粮食、酿麦酒,兴之所至时邀上三两好友吟诗作对,文章记事。

如此鲜活,如此立体,如此卓然地超越了这个时代的99.99%的人,这样的李承泽,却也只能问出,为何再闻欧子之名须得九百年后?

可那又何尝真真正正是九百年,也不过是虚指。

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焉。

屈原描绘的上古崇拜叫《九歌》,佛教修行的大乘功德叫“九禅”,道门传闻吃了就能成仙的药叫“九转丹”,最高深莫测、虚无缥缈的地方叫“九天”……

凡人皆尽向往圆满,十全十美最好,可偏偏有一缕天意难违。

“黄尧舜禹夏商周,春秋秦汉又三国,两晋南北立……到这里为止,你都知道,可你能知道的也只到这里为止。”

范闲的嗓音干涩,“你知道下一句吗?”

李承泽的神色罕见地露出了一些茫然。

两晋南北立,隋唐五代起,辽宋夏金交替更,元明清后皇朝止。

酒菜终于上来,丰盛而美味,范闲看着离他最近的一盘炙烤牛肉,突兀地笑了下。

“九百年后,有一道叫茄汁牛腩的家常菜广受欢迎,茄字就是《扬雄传》里‘衿芰茄之绿衣兮’的那个茄,荷字的变体,从草、加声,《左传》里记载它是个古国的名字,西域也有复姓茄罗氏,但这些都不是茄汁牛腩的茄,那菜里的茄是指番茄,从草、切音,一种来自南美洲的浆果,富含胡萝卜素和维生素,味道酸酸甜甜,未成熟时过度食用,容易生物碱中毒。”

久久沉默,无一人动筷。

李承泽倒了杯酒,长长叹道:“彼世家常之物,今时有价无市,经千载以待价兮,寂神跱而永康。”

他举杯一饮而尽,“诚如君所言,人间有仙境,在过去与未来。”

范闲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笑笑,一只手支在矮桌上撑住下巴,对范闲轻声说,再讲讲仙境里的那些事吧,讲讲那些蹉跎岁月所磨砺不去的天堑。

范闲别开脸,他已然能够预见冥冥中更多避无可避的悲戚。

他说起与欧子同时代的另一间书院里,发生过一场关于光的辩论。

这书院实则是一所大学,名叫亚历山大大学,正是那位威名赫赫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名字,初代法老托勒密在亚历山大崩逝后,总挂念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关于托勒密是亚历山大父亲腓力私生子的传闻洋洋洒洒甚嚣尘上——他用亚历山大的名字命名了许多东西,也有野史说他在葬礼竞技中抢得了亚历山大的遗体,带回埃及制成了木乃伊,无论哪种说法,他们兄弟感情深厚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范闲并非不愿浪费唇舌描述,但他选择简易地将称它作书院,一位君主为了纪念一位更伟大的君主而建造的书院。

书院中有两派学者,一派提问:当人眼视物时,是光被眼睛捕捉,还是眼睛发射了光?另一派答道:眼睛若不能捕捉光,太阳神又怎么入梦这位伟大君主的母亲而得来这神祇后裔呢?

学者的争论未分胜负,旁听的学生却已按捺不住,这在解构君主权力来源的神圣性与正统性!如果这都能够容忍,那么一切高贵的身份都将不复存在!

于是,学生们暴起用石头和桌椅将他们的老师砸死了。

欧子在光学上颇有建树,探讨过入射与出射的角度、光模型在数学上的理论,研究过物体在球形镜面上的倒影,却最终遗憾地认定视觉是眼睛发出光线到达物体的结果。

真理不朽,而追逐真理的人却是脆弱的血肉之躯,触及规则的壁垒就会被碾碎。

先圣或可为真理悍不畏死,但岂能人人都去做圣贤?都做了圣贤,谁来做庸人、俗人、懦夫、逃兵?

这些角色也需要人扮演。

绕了一大圈,李承泽听明白了,范闲在用他自己说过的‘礼’规劝他收手,深感好笑:“你向来最不羁于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怎么也做了说客?”

权力驯化了范闲,使其流于妥协的艺术,李承泽觉得可惜。

权力异化了李承泽,阴云遮住了明月,范闲同样觉得可惜。

“承泽,趁现在抽身还来得及。”范闲郑重而诚恳地给出许诺,“我发誓我会不计代价,保你一世平安,余生无虞。”

李承泽不肯相信,既不相信他的能力,也不相信他的诚意。范闲此人在政治上学会了中庸,感情上却仍是极端的,极端冷漠亦极端热烈,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率性而至任性,多情以致寡情。

“半竹半玉的竹夫人,你后来做了么?”

李承泽点到为止,听来却像是意有所指,借此小事讥讽范闲的言而无信。

范闲霎时被刺痛,变脸比变天快,冷声道:“二公子每年走私获利万金,还会在乎一只竹夫人吗?”

李承泽失笑,这不就是没得谈,范闲待他何其严苛,皇帝将大兴与洛阳周边的六座大粮仓交予范闲掌管,其中囤积的粮食供全天下的人吃上十数年也吃不完,却不愿向他出借能支撑太原百姓度过三个冬天的量。

“叛党屡镇不止,是你在背后支持,挪用国库与陛下私库的钱财以资敌。范闲,你胆大包天,罪无可恕。”

范闲不否认:“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有什么不好?”

“打着义军旗号的,就是义军了?不也照样烧杀抢掠,挥刀向更弱者?平民囿于认识所限,反叛后易沦为贵族手中利刃,‘义’字在那时早已经死了。”

“既然都一样,你和他们有何区别?”范闲冷酷地转过刀锋指向李承泽,“你父亲下月才赴山西就任,兼领河东抚慰使,你姑母却一过完年就提前赶了过去,招兵买马,阴养死士,天高皇帝远的,借粮是为过冬还是屯兵,二公子心里有数。”

“果然瞒不过你。”李承泽露出一抹羞涩笑意,仿佛百般无奈,将困境掰扯给范闲听,“我什么都缺,尤其缺钱,小范大人要是也忙着造反就知道,兵甲、铁器、战马、粮草,越多越好,永远不够。”

“李承泽!”范闲愠怒。

这一嗓子吼得人耳朵疼,李承泽下意识晃了晃脑袋,而后微叹道:“我本不欲浪费光阴,与你周旋叙旧这许久,也不过明知徒劳无功却不肯就此放弃罢了。”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范闲瞪着李承泽,心深恨之。

但他终究退了一步,他说,要谈交易,可以,看拿什么来换。

不久后,小园迎来了首位进门拜访的客人,李三公子。

李三公子唤作李承乾,是上门代长辈表态的,他父亲预备将他姑母的独女许配给范闲,通过姻亲纽带,将范闲绑在李氏这架战车上,同时利用李氏的影响力,帮助范闲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范闲嘴角微抽,听李承乾大言不惭地编表妹在宫宴上对他一见倾心的瞎话,说是女儿家羞涩,不敢向范郎表明心迹,是以请兄长代为出面说合。

李承乾同李承泽生得不大像,是种温和敦厚的端正,瞧着是个君子模样,但令范闲久违地感受到贵族子弟不自觉发散的傲慢与愚蠢,尤其李承乾在他看来还有个倒霉短命的名字。

实在晦气。

怪道李承泽要胡诌什么一见钟情来问,范闲阴阳怪气,倒煞费李二公子一番苦心。

李承乾不悦,范大人与他二哥的过节,何必迁怒小妹?

碍于重任在身,李承乾不便发作,假模假式地先替李承泽道歉,又说李承泽今日不在全因夫人来了洛阳,他亲去渡口迎接了,改天必携厚礼登门谢罪。

范闲不慎打翻茶汤。

“李承泽有夫人?”范闲失魂落魄,惊怒交加,“他几时成的婚!”

李承乾被热茶泼了一身,心中大骂范闲有病,却不得不实实在在回答。李承泽自幼定下婚约,十三岁便按照双方父母意愿成婚,十四岁时小夫妻在外开府单独居住,迄今已经五载,夫人原本在老家侍奉祖母,今次亦是奉长辈之命来洛阳探望夫君。

分居日久,未必多恩爱吧,范闲暗嘲,接话道:“不曾听承泽提起过。”

李承乾想当然地说:“此家事也,自不足为外人道。”

范闲似笑非笑,直盯得李承乾毛骨悚然,才又招来仆人为李承乾舀上一盏新煮的茶汤,言语甚是温柔动听:“怎好说是外人?三公子不正是来劝我做一家人的么?”

李承乾一怔,继而大喜,忙举盏相敬范闲,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婚姻之约,两姓之好,一个傀儡十七岁,年少才高、前程似锦,另一个傀儡十六岁,淑女典雅、端庄高贵,两族长辈合过二人生辰八字,将婚期定在十月。

六礼走完了前五个,范闲还没见过林婉儿长什么样。

四月,皇帝巡幸晋阳,命李云潜负责山西、河东各郡县文武官员的黜陟选补,并征发兵勇讨伐河东的贼子群盗。

范闲以辅佐皇孙代王监国为由,向皇帝提出留守京都,又以备婚借口上书请求回儋州老家拜祭亡母,顺便将尚且健在的外祖母接来东都,实则出了城门便与手下死士会合,埋伏在李少夫人离京的必经之路上。

在那女子未出现前,他想过永绝后患。

叶家于先帝有从龙之功,共同奠定了本朝基业,几代人深耕边郡,手中握有重兵。李家有不臣之心,又贵为皇亲国戚,与之结盟也理所应当,李氏子与叶氏女之间不过一场利益婚姻,同他和林婉儿无甚区别。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如此脆弱的牵绊,系绳一断,便也烟消云散了。

他不信其中能有几多真心。

他在七十里外的渡口扮作普通商旅,拦下了李家的船只,哭诉不幸遭遇匪徒被劫去钱财,万幸留下一条命来,请求管事捎带他一程。

管事无法做主,带他去见女主人。

李少夫人性格率直飒爽,打扮得也分外干净利落,像个古道热肠、热爱抱打不平的侠女。

她急公好义地拿起佩剑就要为范闲去讨回公道,恨不得到那根本子虚乌有的匪徒贼窝杀个七进七出,她娇憨天真的脸庞透着盎然的生机,那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奔腾在她血液中,永不止息,让人眼前浮现出北地水草丰美的春天,仿佛能闻见雨后大地独有的湿润泥土气息。

范闲恍惚地被她俘虏了,她是个鲜活的女孩儿,不仅是李承泽的妻子。

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叶灵儿。

夜深人静时分,死士跟了上来,向范闲汇报他们将在两天后的夜里动手,再晚就没有合适的机会了。

范闲缄默不语,月下江面水波粼粼,暗流涌动。

翌日午后,范闲按计划向叶灵儿辞行,叶灵儿正就着窗台的光亮在练字,她那一笔字也狗爬似的,不好意思见人。范闲练字两载,一手簪花小楷已写得很漂亮,便与她分享些许心得,取过案上字帖时却不免迟疑,他自是认识那字迹。

叶灵儿脸颊飞红:“这字帖是我夫君抄录的范安之诗集,范安之在朝野间素有诗仙之名,我和我夫君都很喜欢他的诗赋,可惜这回在洛阳我没能见着人。”

“尊夫这手字不错,铁画银钩,极具筋骨。”范闲夸赞道。

叶灵儿亦与有荣焉,说她自幼不爱红妆爱武装,整日里出入军营舞刀弄枪的,不甚通文墨,一笔烂字张牙舞爪,连握笔姿势都是婚后夫婿手把手教导改正的,他是一位书画名家,于书法一道上很有见地,也爱好文学,在老家收藏了众多孤本典籍。

范闲仔细抚摸过字帖上每个字,淡淡道:“朝夕相伴,诗词唱和,贤伉俪夫妇恩爱甚笃,着实羡煞旁人啊。”

叶灵儿隐隐觉察他态度微妙,又恐是自己多心。

范闲浅笑,说其中一些绝妙诗篇他竟是没读过,能否借去一观,明早便将书还给她。

叶灵儿见他态度认真,答应了。

直到月上中天,死士假冒水匪向船上射箭时,那本字帖都好好地待在他胸口衣裳里,贴近他心脏的位置,墨香余韵萦绕不散,令他心神平静。

叶灵儿为救人而负伤,掉进水里,范闲透过窗棂,清晰可见她坚毅面容与惨白唇色。

临死之际,她会想什么呢?会思念李承泽吗?李承泽获悉爱妻的死讯,又将如何?会否伤心欲绝呢?

范闲将字帖裹在油纸里,又在外头包上两层牛皮才放心,船舱外的乱箭已经停了,他掏出火折子扔在木板上,火苗顺风贴着各类可燃物窜得老高,一切罪恶的痕迹尽数在大火中灰飞烟灭。他轻快地跳上手下人来接应的小船,心腹以眼神示意远处抱着浮木快冻僵了的叶灵儿,请示他如何处置。

其时皎月朗朗,范闲伫立舟头,望着无边夜色笑了笑。

看命吧。

范闲在当地的客店住了三天,洛阳城中有堆积如山的公务亟需他这位君王面前的新贵去处理,儋州城里也有自幼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外祖母在等候孙儿去迎接,三天是他能停留的最长时限。

他在等待李承泽的到来,却不会与其会面。

五月,范园往李府送上薄礼一份,一只竹夫人,李府拒收。

六月,范闲向皇帝上书整顿户籍瞒报、漏报的混乱问题,以配合徭役与征兵,并提出了一整套的人口核查方法,强化问责与鼓励制度,皇帝非常高兴,命他返回大兴接任户部尚书,立即着手新一轮的人口普查。

同月,皇帝受近臣鼓动,意欲重新确立北征失败后的威信,提出北巡长城,敕令已归顺的胡人部族遵循旧例修整草原到雁门郡的驰道。

八月,北巡途中,北方胡人首领率十万铁骑南下截击,皇帝御驾驰入雁门躲避,胡人疾攻雁门,四十一城克其三十九,形势千钧一发,危在旦夕。

范闲的婚礼筹备暂停了,朝廷阴云密布,城里人心惶惶,许多商户没心思做生意,婢仆连跑多家都买不齐东西,若是万一中的万一,不幸赶上国丧,那结婚更是彻底没戏了。

丁忧去职的李承泽也回了大兴城,范闲听闻他母亲前段时间病逝了,他告假回乡治丧,哀毁过度而大病一场。

他不得不回来,皇帝令各地募兵驰援雁门,李家的儿子总得去一个。李承泽姊妹兄弟共五人,长兄早逝,他在家中行二,前头有个阿姐,后头有两个弟弟,最小的那个才八岁,而李承乾恰是唯一的嫡子,怎么看都只能是李承泽去应募。旁支的李弘成倒是一腔热血想为君分忧,却因着是家中独子,被他父亲拘了起来,派人严加看守。

范家的下人在集市碰见李家采买物资,婢仆们各个面带忧色,垂头丧气。

范闲念在范李两家姻亲的份上,不愿世人诟病他不近人情,凑了百八十匹良马送去,聊表心意。

李府这回倒没拒绝,也无甚表示,李弘成却大为感动,连发三道名帖,邀范闲去他府上参加饯别宴,痛饮壮行酒。

后园的凉亭中,笛声清哀,悲肃难当。

“横笛能令孤客愁,渌水淡沃如不流。商声嘹亮羽声苦,江天寂历江枫秋。”

乐声骤停,须臾,李承泽转过身来称赞:“好文采。”又道,“随口吟诵便是千古名篇,范郎才比子建,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他脸上犹带病容,消瘦得厉害,套在一件空荡不合身的翻领胡服里,似一根易折于风中的苇杆,也似一根直指青天的尖刺,他的眼珠是十分纯粹的黑色,亮得惊人,胜过寒夜坠落荒原的星火,直教范闲心惊肉跳。

范闲情不自禁走近,条陈利弊地分析,胡人看似来势汹汹,不过是南下劫掠钱粮而已,围困雁门只为扬眉吐气,实则对中原局势造成不了切实影响,更不可能倚仗骑兵锐利就吃下偌大地盘,只需静待时机,对方无利可图之际自然会退回草原,届时雁门之困自解。

“你不必去冒险。”范闲劝说。

“我不去。”李承泽说,“这回是我大姐带府兵去驰援。”

他瞧见范闲面上转瞬即逝的一点诧异,着实想笑这好一出猫哭耗子的慈悲戏,“但不可能总是她去,哪有让女子在前面拼杀,儿郎们反倒坐享其成的道理?”

古人云关心则乱,李承泽不去,范闲便立时冷静下来。

李家擅长两头下注。

李承儒虽是外嫁女,年岁比李承泽大上好些,却在开皇朝时便效力于先皇后,曾任内廷翊卫统领,尽管后来为今上所罢黜,却实打实地有领兵的经验,的确比李承泽更适合应募,而李承泽——

李承泽回京后几次三番秘密拜访监国的代王。

代王是元德太子第三子,深得天子宠爱,是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选,二人的母亲是表姐妹,名义上更同为大司空的学生,有师兄弟的情分。比起曾为元德太子家臣的范氏,年幼的代王显然在情感上更亲近与信任血脉相连的李氏。

盲目信任必然付出惨痛代价,范闲冷酷地想,天子要是死在外边,怕是第一个跳出来挟皇孙以令诸侯的就是李家人。

真到那时,就不能怪他奉诏讨贼了。

范闲犹自沉思,李承泽却放下掌中短笛,转而拿起石桌上一柄宝刀。

那是把如月弯刀,刀鞘做工精致,宝石装饰华美,却并非华而不实的收藏品,李承泽缓缓褪去鞘壳时,连范闲都不免被其所迸发的冷冽寒光闪了眼。

李家自称出自陇西李氏,十六国时被赐姓大野氏,究竟是鲜卑化的汉人还是汉化的鲜卑人已不可考,但他们历代都能征善战、野心勃勃,从不见经传的末流旁支走到如今权势地位,无数先人的血泪与尸骨铺就了这一条通天之道,后人怎么甘心、又怎么能够停得下来。

“这把刀是我曾祖官拜太尉时亲自打的,是家族的传家之宝,我大哥临终之时将它交到我手中,他没有交还给父亲,也没有留给承乾,他把它托付给了我。范闲,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不是一路人,意味着李弘成设宴充其量是个幌子,根本是李承泽要向他摊牌,意味着他们的所作所为触犯了对方最根本的利益。

范闲不装了,他已经对这虚与委蛇的游戏玩得厌烦。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历史的进程岂是人力所能改变?

没有他的门人怂恿,皇帝照样会去巡视长城,没有他暗中勾结胡人,铁蹄一样会南下肆虐,没有李二郎驰援雁门,也会有李大娘披甲上阵……社会生产力的综合水平决定了时代的发展前景,封建王朝的马车轮碾过这个分岔路口,留下的依旧是相同的车辙痕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蛮夷在千百年后,也将与这片土地上其余兆亿生民融合为一家。

“乱世混战,门阀割据,人口锐减几百万户又如何?”范闲说,“只不过是史书上的一个数字。”

“你不在乎我在乎!”李承泽蓦地爆发了。

“黄尧舜禹夏商周,春秋秦汉又三国,两晋南北立……没错,我知道的的确只到这里为止,我不知道往后如何,也不可能知道后世人怎样看待我,或许我在史书上根本没能留下只言片语,连名字也失传,但你以为你通晓古今就很了不起吗?我才是真正活在此刻的!我才在创造历史!

“你和你的风花雪月向来高高在上,于这世间身外过客一般,你唾弃世道不堪,却也不曾着手改变,你反抗命运不公,却也与权力同流合污,如我们这样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在你看来都可怜又可悲,你清楚我们不可能超越局限,却在内心鄙夷我们看不清百年、千年大局走势的短视,何其的刻薄!何其的轻蔑!何其的傲慢!”

李承泽倏忽将宝刀架在范闲的脖子上。

范闲并不害怕这柄锋刃割断他的喉咙,他必须承认,李承泽是这世上最贴近他的灵魂。

他们跨越了无穷的宇宙与时空,才有幸得到这场酣畅淋漓的相逢。

李承泽懂他,也不懂,却已胜过人间无数。

“倘若我也在乎呢?”范闲转头,刀刃在他颈间留下一道鲜红血线,他在李承泽眼眸中寻找自己的倒影,轻而又柔地念那首当年令他名扬天下的《桥山怀古》的诗句,“襄城迷路问童子,帝乡归去无人留。崆峒求道失遗迹,荆山铸鼎余荒丘。”

李承泽一时看不透这是他的虚伪,还是他的真心。

“既然历史没了谁都行,承泽,你就不能同我走吗?我们效仿古时名士贤人那样,归隐山林、放鹿青崖,不也很好吗?”范闲试图以对未来的美好畅想打动李承泽,“剑南道沿途仗据天险,地理环境相对闭塞,即便天下大乱也影响不到那边,巴蜀之地豪族富庶,百姓淳然有先秦遗风,我们就去那里生活。等天下安定了,再出来四处游历,遍览世间名山大川,我陪你修书作传好不好?”

李承泽越听越皱眉,仿佛无法理解范闲的胡言乱语,因着分心,略略放松了手上的威胁。

范闲趁势一把握住了刃尖,不怕疼似的,拽着李承泽离他更近一步。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带上灵儿。”他补充,“和婉儿。”

他们离得太近了。

近得其中任何一个人心生歹意、趁机发作,另一个便会任人宰割、死于非命。

他们离得太近了。

近得没法带上惯用的虚伪面具,被迫赤///裸地将真实的自我暴露在对方眼中。

他们离得太近了。

近得有些潜藏于内心最深处的情感,化作涓细溪流缓慢地流淌过干涩的土地。

李承泽闻到血液的铁锈味,那腥热的殷红的液体从范闲掌心溢出,沿着银白寒光迎向他,浸透了缠绕宝刀握把的绒革,没入他的指缝间消失不见,仿若渗进他的肌肤与血脉,期望与他立下无言的誓约。

在一瞬间,却也极漫长的时光里,他徐徐地眨了两下眼,从迷惑中清醒过来,他终于明白了。

随之而来的是,不可置信。

他下意识抽出刀,范闲的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他不自觉伸手去碰那伤口,却又在将将触及时,触电般收回手。

他无法直视范闲的脸庞,只能侧过头,强作镇定地问范闲,当真舍得眼下辛苦经营的富贵吗?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范闲回答,他只顾得上眼前事、心上人,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让我想想。”李承泽抬手阻止他继续说。

李承泽沿着石阶往回走的每一步都难免透出落荒而逃的意味,但奇迹般地,当他的双脚完全触及平地时,他又找回了主心骨,头也不回地背对范闲挥了挥刀,朗声道,“我再想想!”

九月,雁门之围为李承儒所解,皇帝大肆封赏了李氏,念及范闲与李家表妹婚期将近,便将林婉儿收作义女封为郡主,打算亲自为他们主持婚礼。

范闲悔婚之念已起,却无法推脱,十分烦躁,常在府中无端发火。

偏偏这段时日,搬来一窝乌鸦,在屋檐下天天乱叫,寓意极为不祥,府上的婢仆都很恐惧。

一天,李府随新婚贺礼送来一套衣裳,是一套布料精良、裁剪得体的织金紫衣,在灯下流光溢彩、暗室生辉,白日里太阳下瞧着更像是笼着一层淡淡光晕,华美无比。

送礼人是李承泽的心腹门客谢必安,江湖上有名的快剑,范闲熟悉得很。

谢必安说这就是李承泽的答案。

范闲一时没转过弯来,拎着那件衣裳翻来覆去地看。

谢必安又说这是李承泽的母亲生前缝制的衣裳。

霎那间,范闲欣喜若狂,仰天大笑,惊飞园中一片落鸦,门外洒扫的仆人们更惊恐不安,瑟瑟发抖地低下了头。他哥俩好地揽着谢必安的肩膀,亲自将他送出门外,回到卧房后忍不住将那件紫衣披在身上,在铜镜前比划又比划,爱不释手。

月底,范闲出发前往晋阳迎亲,李承泽作为女方娘家兄长,尽心尽力地一路陪送他至渭水,二人时常谈天说地至深夜,亲密更胜当年。

范闲极为受用李承泽软化的态度,快活地忘乎所以,飘飘然若羽化登仙。

“再往前去就是潼关,过了潼关就到太原地界了。”

范闲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眺望着远方固若金汤的城楼。他相貌长开了些,人也比两年前高了寸许,是不可多得的俊美少年,望向李承泽的目光难掩柔情。

李承泽温和地点头,问他怎么不穿那件紫衣,墨色的衣裳虽衬得人更干练,却也平白添了年纪,不适合他。

“怕弄皱它,我舍不得。”范闲甜笑。

“衣服是给人穿的,不必太爱惜。”李承泽道,“紫色鲜亮,显眼,不泯然于众人。”

范闲从善如流:“好,回头我就换上。”

是日秋风凉爽,天是澄彻的湛蓝,云朵自由自在地舒展,令李承泽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范闲时,范闲穿了一件缂带束腰的水墨云青广袖,恰如此时此地的天空。他看着范闲脸上灿烂的笑容,亦受其感染,驱马靠近,克制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潼关要冲,畿内首险,谷深崖绝,山高路狭。李承泽叮嘱,安之,此去一路当心。

范闲在李承泽颊边撒娇般蹭了蹭,重重回抱说,又不是去打仗。

他们安静地抱了会儿。

李承泽忽然问:“安之,你说,难道我真就没有天命吗?”

范闲一愣,正要追问什么意思,李承泽就已经放开了他,一鞭子挥在他坐骑臀上,骏马飞窜出去,范闲手忙脚乱地拽紧缰绳也没法儿叫它减速。

多珍重,安之!他听见李承泽大声喊道。

谢必安出现在李承泽身边,听候李承泽吩咐,李承泽却没有立刻下达命令,而是望着一路滚滚而去的烟尘,长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太多事,却又与我立场相悖,我尝试过收服他做左膀右臂,可他并不领情,而他想要的,我也不会满足,实在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不过不要紧,他不能为我所用固然可惜,但也没机会再为他人所用,这又极可喜。”

李承泽对谢必安说,“别让他走得太痛苦。”

今日的阳光实在是好,却又实在刺眼。李承泽放下遮阳的手,极目远眺,谢必安领命而去,化作天地尽头的一个黑点。

临死之际,安之,你会想什么呢?

会思念你再看不到的九百年后吗?还是心怀着怨憎,含恨而去呢?很可惜这不是属于你的时代,它不欢迎你,正如你不接纳它。

也许,你的灵魂飞越关山险阻,能找到一处安息之乡,但无论如何——

再见,范安之。






————END?————



一点作者的话:

也许还有点儿后续(意思是存稿还写了点

创作不易,希望大家能多红心蓝手评论,非常非常喜欢评论,感谢~

彩蛋不放好像会限流,搞不懂lof,遂稍后会在彩蛋里补一点正文相关的解释,取需……


长风无声

【闲泽】 二十年来诗歌荒悖 (上)

⚠现代AU,“破镜重圆”文学,一切与原著原剧出入皆我流私设

配对:范闲 X 李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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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泽回国参加叶灵儿婚礼。

二人青梅竹马,偏偏蹉跎多年,全世界走过大半,回首彼此却不是身旁那个人。

单身夜派对上朋友们都奉命狂灌李承泽,笑骂他李二公子不识好歹,如今佳人琵琶别抱,内心可悔不当初?

李承泽付之一笑,倒是对被灌酒接受良好,堪称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喝倒三五个,也不知李承泽这酒量好是不好,瞧着清醒自持,但与旁人一句闲聊也无,叶灵儿过来关心,他摇摇头说里头太闷,要出去透气。

叶灵儿叮嘱他速去速回,婉儿男朋友晚点过来接人,介绍他们见...

⚠现代AU,“破镜重圆”文学,一切与原著原剧出入皆我流私设

配对:范闲 X 李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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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泽回国参加叶灵儿婚礼。

二人青梅竹马,偏偏蹉跎多年,全世界走过大半,回首彼此却不是身旁那个人。

单身夜派对上朋友们都奉命狂灌李承泽,笑骂他李二公子不识好歹,如今佳人琵琶别抱,内心可悔不当初?

李承泽付之一笑,倒是对被灌酒接受良好,堪称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喝倒三五个,也不知李承泽这酒量好是不好,瞧着清醒自持,但与旁人一句闲聊也无,叶灵儿过来关心,他摇摇头说里头太闷,要出去透气。

叶灵儿叮嘱他速去速回,婉儿男朋友晚点过来接人,介绍他们见见。

包间外走廊尽头,临近露台的地方,灯光暗淡,有人正打电话,一点星火若隐若现,淡淡烟气弥漫。

李承泽皱眉,他平常不爱多管闲事,也许真喝高了,忍不住过去想提醒此处非吸烟区,要抽去吸烟室,少嚯嚯公共场所。

但他走了没两步就停住了,打电话的人有一把好嗓子,用词却委实刻薄到家,大意约莫是:虽说愚者千虑也有一得,然而艺术无价,创作有价,你庸名在外连累画作一文不值,就只得贱卖人格于我,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包装,好遮掩风尘俗媚、抬高废物身价……你以为,你和你画的东西,有哪一件不是垃圾?

那人冷漠嗤笑一声,挂断电话,转身往回走,便正对上过道中央直愣愣站着的李承泽。

烟烧到了尾,烫得人一激灵,那人随手将烟摁灭在垃圾桶顶的烟灰缸里。

禁烟区有烟灰缸,本身就够荒谬的,谁也不知是先有禁烟区,还是先有烟灰缸,但文字游戏一贯有趣,恰如烟头竟然是烟尾。

天时不时、地利不利、人和不和,谁先犯的错?

李承泽以为他们对峙很久,实际连眼神交错也无,只一瞬间,那人就同他擦肩而过,他下意识伸了下手臂,什么也没捞到。

范闲!他叫住对方。

对方并未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承泽在露台吹了半小时冷风,而后回包间去。叶灵儿正安排众人散场,见到他来,便同他商量,稍后弘成送他时能否顺道送送婉儿,婉儿男友被工作绊住来不了了。

当然,李承泽一口答应,临上车又改了主意,让李弘成先送婉儿,他打车回去就行。

林婉儿不解,趴在后座车窗口,像只可怜可爱的小兔子,管他叫二哥。

李承泽摸摸她的脸,欲言又止:“你男朋友……”

他没问出口,摇头作罢,一切随风散去。



往前数十五年,李承泽和范闲曾是朋友。

范闲是个天才,十五岁入学普林斯顿,就读比较文学专业,一年后转去康奈尔,从头攻读建筑。

至于转学的原因,众说纷纭,据同他较为亲近的几名同学讲,他去参加马其顿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回来就做了这个决定。

那是第二学年秋季学期之初,天生浪漫主义、辞文才华的范闲说他再也不写诗了。

他要退学,导师惋惜不已,不肯在意见书上签字,他就连意见书也不要了,潇洒地挥挥手同导师作别,却在将要走出园区时看到冲浪俱乐部在宣传栏贴的巨幅海报。

他在海报前足足驻足了五分钟,然后拨通负责人电话,指名道姓要认识海报上那姑娘。

负责人沉默半晌说,你来吧,又说,那不是姑娘。

不是姑娘穿这么保守的连体泳衣?范闲质疑,你们实际是玩儿潜水的?

负责人懒得理他胡搅蛮缠,直接撂电话。

三十五分钟后,范闲出现在俱乐部接待处,负责人倒是个姑娘,却是个衣着打扮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姑娘,紧身衣搭针织短裤配一双花里胡哨的长筒分趾袜踩人字拖,昂着下巴瞧他:“你就是范闲?”

“也可以不是。”范闲对眼前的姑娘是姓海叫棠朵朵,还是姓海棠叫朵朵,还是随便爱叫什么叫什么,都完全不感兴趣。

但他对海报上那姑娘感兴趣。

感什么兴趣?海棠朵朵听他胡搅蛮缠,只想翻白眼。

或许是她的鄙夷表现得太外露,范闲居然一本正经地解释说他觉得人家动作不大标准,想当面指点一下。

别在这里发癫。海棠朵朵赠他二字箴言,谓之曰滚蛋。

范闲满不在乎地笑嘻嘻接下,反正他要退学,海棠朵朵却不想和他车轱辘玩笑话了,她是听过范闲的才名的,不懂他为何作践他那点令人嫉妒的天赋,痛恨之余难免遗憾,便同他实话海报上那个不是他们校友,他纠缠也没用。

范闲不笑了,他安静了几十秒,从善如流,点头离开。

他对于他一见如故的怦然悸动,只愿意花费四十分钟,多一秒都奢侈,可见他这人向来没什么真心可言。

这点前尘因缘,一开始就注定很容易夭亡。

因而当它真正降临到面前的时候,当事人们都应对得很轻浮,谁认真谁就在做赔本生意。

转战建筑学的天才少年依旧顺风顺水,学年未过半即加入名师带领的古迹修复课题组,对着一帮年纪各个比他大的师兄师姐指点江山,以羞涩腼腆的笑容作伪装,欲盖弥彰地修饰他居高临下的狂妄傲慢。

喜欢他的人如过江之鲫,厌恶他的人更恒河沙数。

但都爱约他一起玩。

这对他猎艳水平的磨练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正面影响,意思是近乎随心所欲,屡试不爽。

他应邀参加帆船队的泳池趴,来时路上已收到不下十条火辣比基尼私聊,催他速至,他一条都不回,哪怕是赫赫有名的大美人司理理。

到现场后,他是唯一穿衬衫长裤的,格格不入。

司理理嗔怪他,要他自罚三杯,他推开美女的投怀送抱与递来的酒杯,说自己还是未成年。

逗趣效果良好,众人哄堂大笑。

而后他就看见了李承泽。

李承泽没笑,确切来说,根本没分给他们一点眼神,只懒洋洋地上半身趴在一块漂浮板上,下半身摆动着两条长腿,晃晃悠悠在水中来回游荡,百无聊赖、意兴阑珊。

真人李承泽比海报上轮廓锋利鲜明得多,有种混合着清秀与朗肃的独特气质,哪怕他还未开口吐露任何一个字,都极具迷人意味。

范闲在泳池边坐下,试图同他搭话,不想对方先发制人。

“免了。”李承泽拖长了调子,嗓音沙哑而低柔,“通常女人会叫我指导泳技,男人会妄图指导我,老掉牙的搭讪手段了,没意思。”

范闲觉得有意思:“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救生员。”李承泽歪歪脑袋,示意胸前的浮板,“持证上岗,我很专业的。”

远远的,有朋友呼唤李承泽去吃点东西,他丢回一句“别管我”,抱着漂浮板又慢慢游走了,没再理会范闲。

他穿一件黑蓝相间的连体泳衣,四肢裹得严严实实,舒展随性的动作却很优美,如一只溺亡在水中的墨蝶,羽翼沉重、骨骼纤长,生命虽则死去,美丽却随波逐流。

可惜的是,范闲已封笔,不再写诗了。

此后他们再无交谈,司理理拉着范闲去社交,范闲转了一圈回来,大泳池里已有许多人,李承泽被簇拥其中,谈笑风生。

都挺虚伪的,他和李承泽。

但范闲识趣地没去打搅,他坐回泳池边的那个位置,看李承泽真就没离开过水,在池子里泡了一晚上。

月上中天,灯影恍惚,银光粼粼的水波深处阴影愈发浓重,隐隐绰绰,朦朦胧胧,暗绿藻荇蔓延无忌,似乎藏匿不计其数的水鬼,只等人掉下水去。

善游者溺,善马者堕,都是经典的自取灭亡的道理。

派对结束了,浮华与喧嚣皆隐没,范闲终于等到上岸的李承泽,立刻诚挚邀请李承泽去参观他家的书房,热心如引领美人鱼游览陆地上的宫殿。

李承泽披着块大浴巾擦头发,四两拨千斤地回绝:“改天,回去路上开车当心。”

不知是否祝愿有灵,范闲回程路上一把方向盘打到底,车扭头就撞树上了。

人没事,就是有点脑震荡。

他从天旋地转里恢复过来的第一时间,就勒令司理理交出李承泽的联系方式,且在两个未接电话后锲而不舍地得到了回应。

李承泽的声音依旧动听,像一匹丝绒缎子,询问他哪位。

范闲回答,住在主卧的室友。

李承泽隔着电话在另一头轻轻地笑,问为什么非要执着地邀请他去参观呢。

范闲想了想说:“因为我真有一间书房。”



李承泽在婚礼现场难受得恶心。

他发誓对新婚夫妇绝无任何意见,只是前天夜里喝多了酒,又喝够了西北风。

胃里哪吒闹海,脑袋里狗熊伐木,脸色没上妆前比死了两天两夜还惨白,白里透青且发灰,但他拿着香槟寒暄的样子,很从容淡然,看不出来魂已经飘没了。

李弘成晃荡一圈回来,对场地布置赞不绝口。

近年来朋友们陆续到了成婚年纪,参加过的婚礼没有十场也有八场,但大多不在海岛就在城堡,奢华十分,创新不足,千篇一律就难免失于流俗。

今次倒很新颖,设计成个回廊花园样式:一面靠湖,三面靠林,中心是举行仪式的舞台,宾客们从不同的小路进入鲜花构筑的曲折回廊,推开一扇扇岔路口的小木门,偶遇一位位或相熟或陌生的来人,相视一笑、相谈甚欢、亦或权当萍水相逢。在这座巨大的迷宫中,人人尽可自得其乐。

伴郎之一即是场地设计师,笑言灵感来源于前些年在克罗地亚参观的一场画展。

克罗地亚?

李弘成笑称,伴郎要是见过他二哥那座庄园,哪用跑去克罗地亚看什么画展。

伴郎挑眉,李弘成揽过伴郎肩膀,嘴上能屈能伸,可不敢提抄袭,只说两处感觉上很像,具体要说是哪里像,倒是一下子想不起来。

仪式还未开始,李承泽正被一众亲友围剿。

草坪上玩快问快答,恰巧新郎抽题答新娘的拿手好菜,王羲手到擒来答出芥末虾球,人尽皆知叶灵儿只会这一个菜。

朋友们纷纷不怀好意地起哄挑拨,这可是李二公子最爱。

王羲笑而不语,纵容无伤大雅的小小玩笑。

叶灵儿以捧花为武器,故作凶狠地威胁众人闭嘴,结果一不留神把花束甩了出去。

哎呀,迟来的林婉儿惊呼一声,原来那束捧花不偏不倚砸中了她挽着的男伴,旋即他们就被朋友们一叠声的恭贺淹没了,都说这预示着喜事将近,是好兆头。

林婉儿羞涩,不作回应,她身边的男人倒是把花稳稳拿在手里,很自如地融入大家,问刚聊到哪儿了。

芥末虾球,不知是谁回了句。

这正是范闲拿手好菜,林婉儿颇为骄傲:“灵儿是和范闲学的。”

说来也巧,她和范闲亦是因这一道菜而结缘。

餐厅的最后一份鸡腿卖给了邻桌的先生,但他对着一桌子美味却不开动,只是枯坐,林婉儿内心挣扎半个钟头,终于鼓足勇气端着一份海鲜烩饭去尝试和他做交换。

他慷慨地将那份鸡腿相赠,没要她的烩饭,却在摇头间隙瞥见她桌上另一道菜,犹豫了下,他撤回前言,指着那道菜说,就用它换。

那是一份不怎么正宗的芥末虾球,传统沙律酱换做凯撒酱。

这很常见,饮食本就需要因地制宜地改良。

他用叉子叉中一只虾球,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吞咽了,而后再没有碰这桌饭菜一下。

林婉儿吃得心不在焉,鸡腿仿佛失却其魅力,她频频望向他,但他没有回望过来。

在他结账离开时,林婉儿叫住了他。

叶灵儿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感到惊奇,为内向娴静的婉儿突如其来的大胆而意外,她直白而不可置信地问婉儿,才见一面,难道就能爱上他吗?!

林婉儿摇摇头,她不想谈论爱,亦无法向叶灵儿详细阐述那种一见如故的宿命。

她本能地预感,他们是同一种人,残缺的人。

范闲谦逊地领受赞美,客套地称赞新娘手艺更佳,青出于蓝。

叶灵儿适时接话,说下次有机会做给大家吃,记得都来。李承泽全程几乎没开过口,这才接话说他就不来了。

“都吃腻了。”他说。

此言一出,众人开怀大笑。

王羲趁机招呼大家入场,仪式即将开始,李承泽和林婉儿一左一右被叶灵儿拖走,范闲缀在后头,走得很慢,李弘成殷勤地同他打听范若若的近况,然而碰得一鼻子灰。

他望着前方人群,平淡语气中透露出并不平淡的傲慢,说大师给他妹妹算命——

和他一样,同姓李的犯冲。



一开始肯定是不犯冲的,一点儿也不。

不仅不犯冲,与之相反,范闲对李承泽降临他的世界报以热烈欢迎。

他请两个钟点工,将他买在距离校区只两条街道,推窗就能望见伊萨卡市那座标志性东山的小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扫一遍,且亲自动手整理了书房。

他踩在移动梯上,擦红木书架顶层的灰,视线落到一本《梦游之地》上,思绪又发散开来。

亚里士多德说世上有三种人,活人、死人、出海的人。

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人不是陆地的居民,连梦都是海水的蓝与海风的腥,历史之线铺陈发生,古老与新鲜的血液相互融合,而人终有一死,正如河流汇入海洋一般无法回头,新生往往也伴随衰亡的阴影,先人若已是大地的遗孤,后人又如何再续传统?

他想到泳池中那只墨色的蝶,羽翼闪烁深蓝的萤辉,光华无声地流转。

他这人铁石心肠,却也萌生一丝揽镜自照的忧伤。

亦真亦假,也有也无。

范闲放下手中的抹布,他难否认他心里有那么一丝模糊不清的期盼与渴求。

李承泽如约而至,那天天气出奇得好,天空是一种很温柔的浅蓝,白云轻飘飘地路过,院子里的花张牙舞爪地开了。

李承泽穿一件金绿相间的休闲衬衫,好像阳光洒落芭蕉叶上。

范闲在岛台煮咖啡,说书房在二楼,随便看看吧。

李承泽于是穿梭过这座陆地宫殿的每一间宫室,它们都浸透了饱满炽热的日光,不同于海上高悬的旭日,这里的太阳是触手可及的,李承泽游走其间,光影在他身上变幻不停,既笼罩他,又驱赶他,既追逐他,又放纵他。

他推开书房虚掩的门,一地狼藉,好像主人才发过一通脾气。

他绕开散落满地的书籍与纸张,挑拣空白处落脚,随机拿了本书,靠在窗台边吹风。

范闲很久才端着咖啡进来,站着无所事事。

李承泽打断他的沉思,调侃小范同学,堂堂建筑系大才子,人前光鲜亮丽,私下却弄得书房乱如狗窝。范闲乐于当狗,懒得辩驳书房经历怎样熵增熵减循环往复的战乱,凑过去看李承泽在读的书。

是本阿多尼斯的诗歌集。

范闲记性绝佳,一下忆起其中最最出名的篇章: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绝望长着手指,但它只能抓住死逝去的蝴蝶。

眼前闪过一瞬黑白昏昧的光景,他下意识去找李承泽的眼睛。

李承泽却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一通反客为主,饶有兴致地规划起楼下的院子。

初夏时节的绣球花丛丛如雪,但开得低矮,李承泽更喜欢攀附高处的藤蔓,三角梅在此地不常见,茑萝花期在七月,时间赶得紧,彩色爬山虎倒是打翻调色盘般华彩丰富,但触须扎根墙体,对建筑不大友好,思来想去也许紫藤最适宜,来年春日花冠似蝶舞,紫穗如瀑,紫藤开败时节,又适逢葡萄扦插良机,紫藤架摇身一变作葡萄架,不也别有意趣?

范闲亦作畅想,藤下置摇椅、架秋千,看书、打盹、喝咖啡、吃点心,绿荫沁凉,惠风和畅,怎样都有滋有味。

李承泽笑笑说:“喝可乐吧,咖啡太苦了。”

建筑系高材生由是将原封不动的咖啡端去倒了,又出门去便利店买冰镇可乐。

他回来时,书房已重归秩序,分门别类、井井有条。

李承泽窝在扶手椅里心无旁骛地阅读。

此后,李承泽成为这座小楼的常客,他像是把书房完全视作一间仅对他个人开放的阅览室,看书时保持专注与安静,不与人交谈,范闲若是多言就会被他赶出去。他看的书也杂,从拖拉机的机械结构到诺奖入围的先锋文学都有兴趣一翻,看完范闲问他感悟,只会得他一个白眼。

“吾好读书,不求甚解。”李承泽反叛男性天生好为人师的劣根,“少来考我。”

范闲被他噎得语塞,一时找不出话相驳。

李承泽却笑起来,范闲一向聪明得太过锋利,但又确实年纪还小,偶尔像个笨蛋也还算可爱。

看似永远特立独行地保持清醒,实则内里潜伏着一头年幼的情感动物。

范闲母亲过身很早,留下巨额遗产,他极少动用,买楼是一桩,修葺是另一桩,然而再怎么大兴土木皆不过九牛一毛。

这笔钱的花费,于他而言,具有特殊意味。

楼下庭院开始动工,李承泽倒很坐得住,也不嫌吵,但效率明显受到拖累,有时会离开得更晚,走前要是能碰上和范闲打照面,还会问候吃了没。

几次后,范闲在家中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他推脱掉一些在午后与傍晚的社交,开始自己做饭。

而后,李承泽顺理成章留下用饭。

再然后,这变成心照不宣的一项日常活动。

不看书的日子里,李承泽过来就单纯只为吃一顿饭,或者漫无目的地闲聊。

不说交心与否,至少明面上他们聊得来,无论什么话题都能一拍即合,许多时候省略虚假伪装,任凭本性自然流淌。

院子里种上了卷柏,新添一圈篱笆——隔壁家的柯基总偷偷溜来捣乱,这东西是防那小家伙的——花架规模一扩再扩,最终落地变现为一条回环长廊,范闲连左右两边的空地也买下来,豪言打造他的仲春夜之梦,好一个东方莎士比亚。

这话半真半假,博友人一笑而已。

笑完,就回归现实,现实中的真话总与假话并行。

“承泽。”范闲轻声叫身边人的名字,他们同倚窗边,观赏楼下渐成气候的庭院。

李承泽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足以盛放一个温柔缱绻的好梦。

范闲在夏末醺醺然的暖风里沉醉了。

他放任自己做梦,他希望在他的每个美梦里——

都能有李承泽。



李承泽在婚礼结束后不幸胃出血入院。

他仗义帮新郎挡了大半的酒,随后光荣地倒地不起,把一众朋友吓够呛。

他躺在病房半死不活,走廊里自行长满花篮果篮,护士站新来实习的小年轻吓一大跳,差点误会有钱人在私人医院为所欲为,大搞祭奠。

林婉儿低调地只买一束百合,却是范闲亲自送来。

东西送到,人就该走。

范闲却背对着李承泽摆弄鲜花,抽去丝带,花束散开,一枝枝被细心修剪好,插进花瓶。李承泽一言不发,心底感慨他做事仔细,竟连花瓶都记得买,在虚情假意的表演天赋上无人可比。

范闲将花瓶放下,泡了茶坐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喝,没有交谈的意思。

十分钟后,李承泽婉言下逐客令。

“我以为你有话要说。”范闲放下茶杯,语言颇有艺术地点到为止、未作挑明,或许作为兄长警告“旧友”远离他的妹妹,或许心疼妹妹是个好女孩,不许旁人辜负她。

然而李承泽只是半阖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并不看向范闲,仿佛眼不见为净。

又或者他的确没有话想说,婉儿已长大,近三十,创办了自己的高定品牌,事业蒸蒸日上,自有看人的本领,不必提醒。

范闲固执地盯着李承泽:“我和婉儿要订婚了。”

“恭喜。”李承泽终于看他,眼神幽微,嘴角却挂着淡淡的笑。

李承泽是认真的。

范闲曾是热衷游戏人间的风流少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唾手可得又随手可抛的心意与热情,周旋往来于各色各样的人群中,可底色却是冷漠的,他待人从不坦诚,那一切的友好仅是虚浮于海面的易碎泡沫。

本是无脚鸟,停下意味坠亡,因而至死都在飞翔。

许多年前,李承泽也眺望过这只从他头顶天空掠过的鸟儿,游隼一般迅捷敏锐,像一道流星划过,消失在天际,只余一个黑点。

那黑点,同钢笔戳在纸张上洇开的墨渍没分别,一个实心的句号。

他疑心自己在阳光下站太久,以致暂时性失明,无数跳跃律动的黑点杂乱无序地构成了视野的盲区。

李承泽短暂地出神片刻,大约有几分钟,而他从往事中抽离时,才意识到范闲还待在这里。

范闲当然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样子,十五年光阴怎能不在人身上留下印记?他变得更高、也更瘦削,眼下泛着淡淡的青,似乎有睡眠方面的困扰,但成年人又有几个能心思囫囵睡大觉,故而也不值得同情。李承泽目光流连过范闲身上笔挺西装、光洁鞋面、整齐背头,和随便哪个集团高管都无甚区别,扔进人堆里也找不出来,一看能看到尽头的庸俗。

往昔几多璀璨珍贵,不也照样湮没尘灰之中?

李承泽很难讲他是否快意。

他不问范闲为何停下,如何坠亡,婉儿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他不好奇。

他望进范闲眼底,略带惋惜。

这善意的怜悯毫无意外地刺痛了范闲。

范闲几乎立刻从沙发上站起,逼近病床,冷笑反问:“你很失望?”

是失望,还是如愿以偿,不可细说。李承泽当然不是乐见范闲的落魄,但也不全然无辜,可范闲实际并不落魄,从社会学意义上看甚至是相当成功的。

养病期间,李承泽断断续续收获些他人分享的信息,没人知道他和范闲早年相识,都只感慨舅兄与妹夫互为校友的巧合。

范闲在康纳尔读到大二下,再度退学,是被学校劝退的,他在校园里突然发病,险些救治不及。家里送他疗养两年后,安排他去读赫尔辛基大学,芬兰没传闻的那么冷,但冬日漫长而无趣,范闲住的公寓起火,险险捡回一条命,家里长辈心疼孩子,再也没要求他继续学业,打算一辈子养着他。中间沉寂了好些年,谁也没再听说范闲的事迹,后来他再出现就做了艺术经纪人。

经纪艺术品、经纪艺术家、创建经纪公司、抢夺工会话语权,把庸俗作品炒作到天价,将三流画家包装成明星,竞选行业领袖位置以便于党同伐异、打压弱势、驱逐良币、扰乱市场。

一个泯灭良知、唯利是图的冷酷商人。

这样的人若仍执着于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无疑是荒唐又可笑的,且很可悲。

李承泽想到他们重逢的那条走廊,想到他那一瞬的失态,想到他听见的刻薄言语、闻见的淡淡烟气……

他想到很多东西,最后定格在一张设计草图上。

“你怎么不学建筑了?”他问。

范闲眼里霎时布满血丝,惊怒万分,瞪着李承泽的模样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

于是那只他带来的花瓶遭了殃。

有那么两秒,李承泽以为它会劈头盖脸砸下来,直砸得他血肉模糊、脑浆迸裂,损毁他的肉///体,割碎他的灵魂,彻底抹杀去他这个人。

然而,它只是擦过他的头发,扬起一阵风,撞上床头的靠垫,反弹到地面才终于破碎。

玻璃碎片飞溅开来,鲜花零落散乱,好像他们乱七八糟的人生。

“你没资格问,李承泽。”范闲恨声说。

李承泽突然笑起来,在僵持凝滞的气氛里,毒蛇吐信嘶嘶,火上浇油。

“怪我?”他直身坐起,对上居高临下怒视他的范闲,“你总是轻易放弃又怨责命运,可上天眷顾你,给得这样多,多得一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却还贪心,妄想更多不该属于你的,你想要全世界臣服顺从,哪有这样的好事?”

“范闲,十五年了,你真是没有一点长进。”

十五年了,他的嗓音越发沙哑低沉,拿捏人心的温柔却未褪色,只这温柔反而比犀利残忍,“我不失望,是你失望。”

是范闲一厢情愿,痴人说梦,做出错误选择。

怎能怪别人覆灭这场空想?



年轻时候谁都以为未来无限美好。

司理理拍摄广告,意外走红成为模特,不多久小报刊出她和战豆豆的花边。

战家反应迅速地召回继承人,虽没处理司理理,但她日子照样难过,海棠朵朵从新泽西飞来,组了一拨人出发去欧洲旅游散心,范闲才知道原来她们也认识。

转念一想,也是有迹可循,康奈尔经济学系的李承泽能出现在普林斯顿冲浪俱乐部的海报上,本来就挺离奇。

李二公子做朋友很大方,大手一挥费用全包,却不与民同乐,他不喜欢多人出行。

在航班起飞两小时后,范闲出现在校园里。

他本该在旅途睡大觉。

李承泽正和同学或是助教的人物讨论课业,那是范闲未见过的另一面,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最简单质朴的款式,不很时尚,脸上的表情没有笑容,却不严肃,平静温和得像这个季节的气候。

范闲等他谈完事才慢慢悠悠晃过去,说预定了两张机票到雅典。

欧洲大陆最南端的首府,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无数浪漫故事与瑰丽传奇所在,辉煌与荣耀并存,失落同破碎与共,爱琴海畔最璀璨耀眼的明珠。

李承泽举起手中讲义示意忙碌,无法奉陪。

范闲循循善诱,问李承泽难道不想登顶卫城山,俯瞰整座雅典城?他会在山门处一动不动地站岗,像几千年前的卫兵那样忠诚。

李承泽愣了一下,然后摇头。

范闲继续加码,抛出阿尔忒弥斯神庙、帕特农神庙、无翼胜利女神殿、伊瑞克提翁神庙、奥林匹克竞技场……

李承泽笑雅典古迹众多,惹得建筑生大犯专业病。

“就我们两个人,承泽。”范闲的目光认真极了,“让我们抛弃这个世界,去流浪吧。”

流浪是诗意的表达,梵高与高更亦无法只采鲜花与野果过活,滋养生命的必然是物质的,永远不可能超脱,自由的奢侈性根植于买断自由的代价,谈论自由的人若非清醒地意识到风花雪月的昂贵,则真正丧失其入场的资格。

掩耳盗铃的人是懦弱的,抗争也必然是不彻底的,这类人的优势在于识时务,劣势在于只识时务。

他们精于当下时机的把握,却忽略全局的走势。

李承泽如范闲所愿地咬饵上钩,随他去到希腊,却没去提及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们从港口坐船,六个小时后才抵达伊卡利亚,舟车劳顿,疲乏辛苦。李承泽晕船,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他明明擅长一切水中运动:游泳、潜水、冲浪、帆板、摩托艇。

李承泽在海上吐得半死不活,范闲一边拍他的后背帮忙顺气,一边却又哈哈大笑。

范闲搂着李承泽的肩膀,海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一团乱。

他畅快地冲着宽广无垠的海面欢呼。

李承泽被吵得头疼,但没制止,范闲好像第一次见大海那样兴奋。

他和李承泽讲他的故乡和童年,潮湿的空气与腥咸的海风,他能看懂雷雨将至前的乌云,穿街走巷地提醒街坊邻里快点收衣服,讲他每天搬着小凳子坐在大门口,看路人来来往往,想着父母几时来接返他,讲他跟着渔人出海,一个大浪打过来,差点掀翻他们的船……

范闲滔滔不绝地讲,仿佛要将他鲜为人知的过去印刻在另一个人记忆里备份,以免遗失。

李承泽断断续续地听,听累了,范闲还在讲。

晚餐主菜是当地特色的炸鱼,满满两大盆,搭配众多地中海风味佐料,很对李承泽的胃口,范闲面前那份却没怎么动。

李承泽夹起一块塞进范闲嘴里,用物理打败魔法。

范闲猝不及防呛咳起来,李承泽恶作剧得逞,得意地再为他点一杯特色白葡萄酒,酸得人龇牙咧嘴。

第二天他们一觉睡到下午,傍晚时分沿着海滩散步,率性加入陌生人的篝火晚餐,计划第三天去看公元前五世纪的石墙。

范闲和新朋友拼酒上头,李承泽被迫扛醉鬼回去。

范闲在浴室大喊李承泽的名字,李承泽在套房的小客厅回邮件,过去一看,范闲衣衫完整地泡在水里,低垂脑袋,贴墙靠着,好一会儿才问他是承泽吗。

承泽当然是承泽,但范闲是范闲吗?李承泽不回答。

范闲又问了一遍,是承泽吗。

李承泽没有应,却在浴缸边缘坐下了,范闲湿漉漉地贴过来,把脑袋靠在他腿上,口齿不清地念叨《悲惨世界》原文句子:以人心为题作诗,哪管只描述一个人,一个最微贱的人,那也会将所有史诗汇入一部更高最终的史诗。人心是妄念、贪婪和图谋的混杂,是梦想的熔炉,是可耻意念的渊薮,也是诡诈的魔窟、欲望的战场。

李承泽沉默,轻轻拢了拢范闲的头发。

他用同书的另一段来应答:人并不是只有一个圆心的圆圈,它是一个有两个焦点的椭圆。事物是一个点,思想是另一个点。

和醉酒的人,确切说来是装醉的人,探讨人性是很隔靴搔痒的行为。

范闲知道他此刻拥有一个剖白的机会。

他在人生中首次拿起笔前,就会说很动听的漂亮话,那时见过他的人都很喜欢他,他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世界亦对他报以无限善意,而这种心想事成的顺遂在他拿起那支笔后到达了巅峰,诗歌文章如流水般轻易淌泻而出,不必一字删改,天然一段风流。

于是他随随便便就年少成名,人尽皆知他是个天才。

他们将他捧得太高,捧到了天上,毫不意外地,他无师自通地觉醒了傲慢、轻蔑、狂妄和愤怒。

那愤怒是无端的,辨不清由来,但在他的胸膛中一刻不停地繁衍出痛苦,像淬了毒汁般日夜腐蚀着他的生机,起初他不以为意,但文字是能反馈情绪的东西,当他发现他的笔不再如臂使指时,事态早已失控,他的愤怒已然病入膏肓了。

他慌乱地找寻愤怒的根源。

许多次他距离真相很近,或许掀开那一层薄纱就能触及,但他没有伸出手。

揭开谜底,然后呢?然后要如何?

他的探究点到为止,这不失为一种止损,正如他对世界的好奇心从来是叶公好龙,他既不关心飓风席卷过茫茫人海,也不在乎蝴蝶翅膀能煽动洪流,他的清醒是妥协的麻木,就像他从小身边就没有父母,但他却克制地学会不去找寻,不踏出划定的金刚伏魔圈一步。

因而他的病是无解的,迟早表里齐发。

他在国际诗歌节大败,斯特鲁加成了他的滑铁卢。

他的作品输给了一个马拉维种甘蔗的农民,甚至没能入围,评委一致将票投给了对方,连拉锯的悬念都没有。

他投机取巧地歌颂爱情,怎能比得过人家在祖祖辈辈耕种了一生的田地间洒下的血泪?

那才是真实的人的情感。

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共同谱写的诗篇。

“你听过叶轻眉这个名字吗?”范闲轻声问李承泽。

“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她在这世上只活了二十五年,留下一个孩子和很多很多钱。”范闲说,“可养活一个孩子其实不需要那么多钱。那孩子很聪明,也不挑食,性格还算好相处,不会给她添很多麻烦。”

李承泽没有说话,范闲侧过身体,仰面看他,灯光在他们头顶柔和晕开,施展迷惑人心的魔法。

而天才的脆弱犹如古董瓷器上的裂痕,不过是向收藏者抬高身价的手段。

范闲有一些伤心,并不真切,有一些蠢动,亦不真切。他猜测李承泽也许看透了他,否则不会伸手蒙住他的眼睛。

那修长的手指是冰凉的,浴缸里的水也是。

他听到李承泽无声的宽慰。







—————TBC————



作话:

是约稿来的,特别感谢 @梅十二郎粉丝后援会 宝宝的支持,也感谢宝宝的慷慨,将故事与所有同好们一起分享~

全文太长,上篇1.1w+,下篇过两天发

希望能多得到 一些评论~有不懂也可留言~




长风无声

【花方衍生/富贵白】 有时尽 (一发完)

⚠花方衍生,拉郎,一切与原著原剧出入皆我流私设

配对:王权富贵 X 霍展白

可以配合谭盾的纯音乐《天下》食用


———————————

 


【上· 少年子弟江湖老】

 

霍展白出剑太狠,招式太厉,很教人见猎心喜。

那时他才堪过十五岁,是天山派的大弟子,刚下得山来不久,遇人抢夺一块冰髓。

围困其中的是个年轻女子,形貌柔弱,寡不敌众,而对手数人瞧着皆是凶神恶煞,他便当即拔剑相助,惩恶扬善,将这帮凶徒打得落花流水,四向逃窜。

霍展白哈哈大笑,杉林间簌簌抖落一地的雪,天光破云,阳光洒在少年公子的锦帽貂裘之上,细碎...

⚠花方衍生,拉郎,一切与原著原剧出入皆我流私设

配对:王权富贵 X 霍展白

可以配合谭盾的纯音乐《天下》食用


———————————

 


【上· 少年子弟江湖老】

 

霍展白出剑太狠,招式太厉,很教人见猎心喜。

那时他才堪过十五岁,是天山派的大弟子,刚下得山来不久,遇人抢夺一块冰髓。

围困其中的是个年轻女子,形貌柔弱,寡不敌众,而对手数人瞧着皆是凶神恶煞,他便当即拔剑相助,惩恶扬善,将这帮凶徒打得落花流水,四向逃窜。

霍展白哈哈大笑,杉林间簌簌抖落一地的雪,天光破云,阳光洒在少年公子的锦帽貂裘之上,细碎流淌如金沙,好一番意气飞扬,潇洒快活。

他转向那女子,笑容灿烂,不意却撞上一张动人心魂的脸。

当真是一位绝世美人。

女子显然瞧见他眼中的惊艳,却不介意他的失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半点未有轻薄,只很轻地赞叹,恐惊天人。

他说:“姐姐你实在是美丽极了,远胜我见过的所有人。”

女子亦微微弯起唇角,语调柔缓地自陈复姓东方,西域籍贯,昆仑人士。

他许是初出茅庐,尚不知人心险恶,不够敏感仔细,又或许因着长年累月生活在这片不问世事的净土中,心思亦如白雪纯净,不曾作过多联想。少年朗声笑道:“我叫霍展白,河东霍氏,展翅高飞的展,是非黑白的白。”

他将东方姑娘视作闯荡江湖时所结交的第一位朋友,与她一同下山,即使自身年岁更小,一路上却很是照顾她。

霍展白性子活泼,很爱说笑,走到哪里都是晴空万里,风光明媚。

东方姑娘颇为喜爱他,却不肯同他深交,惹得他深感挫败,眼巴巴地趴在茶楼小桌上不住问,她为何不许他想护送她归家,他的剑法可好啦,又最讲义气,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区区护送小事根本不在话下,他不放心漂亮姐姐一个人上路。

可无论他怎么说,东方姑娘都摇头,丝毫不为他撒娇所动。

某天清晨,霍展白醒来,她已经走了。

 

 

再见面时,霍展白十八岁,已入了鼎剑阁。

俗话说,修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又有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鼎剑阁便是江湖武人一步登天的通天塔。侠以武犯禁,靖太祖与王弟高舒夜为匡扶世间正义之道,对抗西域魔教入侵,一手创立鼎剑阁,从此朝堂之下草野江湖的势力,尽在掌控。百余年来,武林人才辈出,英雄豪杰多如过江之鲫,莫不以加入鼎剑阁为毕生荣耀。

这一代鼎剑阁主座下有八位门徒,霍展白行第七,得其亲传,甚为倚重,隐隐有继任下代阁主的势头。

四月,洛阳牡丹盛会,八把名剑齐聚,却无心欣赏花皇之盛放,金刀纪家一夕间惨遭灭门,皇城脚下人心惶惶。

江湖传闻此为大光明宫魔教所为,意欲挑衅中原武林,鼎剑阁南宫阁主受长公主之托彻查惨案,遂召回在外弟子,彼时霍展白在天山派探亲,师门正热烈商讨他与同门师妹秋水音的婚事。

于是议亲搁置,霍展白临危受命成为查案主理人。

牡丹凋残时节,他在东市探察,又遇东方姑娘,惊喜万分,热情好客地请她去酒肆用饭。

她仍脱尘清雅如往昔,他却已非昔日天真少年,他长大了些,眉目愈发俊美秾丽,朦胧透出些欲语还休的忧愁,想来同室操戈的隐患此时已初显端倪,可他笑起来却像从前爽朗。

他举杯同东方姑娘祝酒:“堂下胡姬与美酒,席上相逢有故友,人生得意须忘忧。”

语罢,一饮而尽。

霍展白不小心便喝得多了些,将醉未醉地捧起酒杯轻晃,绀紫酒液映出谁人绿云香鬓,他也分辨不清了。

他自说自话地讲起他的小师妹,他牵肠挂肚的心上人。

他是那般爱慕她,却又……

却又如何?他说不出。

他站起来,脚步几分踉跄,他抓着酒壶,跌坐在东方姑娘身边。他搞不懂自己的心事,旁人皆道他与小师妹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宛若璧人,他亦觉理应如此,他同师妹相处时总觉愉悦安稳,可却下不了决心。

东方姑娘自顾自地饮酒,喝得不多也不快,她像是没在听他说话,又似乎尽在耳中,只是不搭理他。

霍展白却颇有几分醉酒之人的固执,他追着问:“你怎么不问我原因?”

良久,东方姑娘才说:“你有一把快剑。”

霍展白听了,迷蒙中仿佛短暂清醒一瞬,他握紧腰侧佩剑,这才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他有一把快剑,斩尽天下不平事,斩断春水不知愁,要无心无念、了无牵绊,要清风明月任去来才好。但他在梦里皱眉,挣脱不出心事,很可怜。

东方姑娘想到金刀纪家的小儿子,那个孩子看见全家人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院中,如野兽般嘶吼嚎啕时,也很可怜。

她真该斩草除根的。

 

 

霍展白击败飞仙楼主,剑术独步中原。

然而值此人生大幸之时,他的小师妹却嫁给了汝南徐家的公子,他的金兰之交徐重华。

江湖中流言蜚语风声四起,许多人都揣测他将大闹婚宴,更甚至与手足兄弟大打出手、抢走新娘,可实际甚么也未有发生,他送上丰厚贺礼,饮下新婚夫妇回敬的喜酒,醉倒城外花魁的画舫中。

再后来,他与徐重华角逐鼎剑阁主的位置,徐重华落败发狂,杀人叛逃,他自请追捕,终毙其于星宿海旁……种种纠葛,震惊天下。

东方姑娘远在雪域,听说他太多传闻,众说纷纭,跌宕起伏。

是年,他二十岁,拿到了历代鼎剑阁主身份象征的墨魂剑,而本该作为他剑下亡魂的徐重华,改头换面,投靠了大光明宫,像条狗那样跪伏在千级台阶下,字字血泪地向她宣誓忠诚,摇尾乞怜。她高高在上地未曾施予一点怜悯,猜疑这不过是中原武林的又一出苦肉计和又一个卧底细作。

教王仁慈地接纳了这条丧家之犬,亲切地称其为孩子,装模作样地询问她的意见,她垂眸回答,应当将他投入修罗道。

教王不赞成,惺惺作态叹道:“辉月,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怎能对孩子这样残忍呢?”

她有一个孩子,在她遇见霍展白的那一年得到的。

为了得到他,她屠尽了道门,手下亡魂不知几何,自己也累得几乎内力全失,险些连寻常宵小都敌不过。

夜里孩子哭,勾回她的思绪,她回到小床边去哄,三四岁的小人病痛缠身,常有梦魇,白日里尚能忍着痛,夜里却会哼哼唧唧的。

他实则不懂得难过,也不懂得开心,天生一双清透的眼睛,却似是没有感情。

他曾经却非如此,他记得她杀了他的母亲、父亲、叔伯、他所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把她的指头咬得鲜血淋漓,胆大包天地抓着剧毒蜘蛛往她身上丢。他在还不明白爱的年纪,已明白刻骨铭心的恨,明白了死,他想要她去死。

她在姐姐死不瞑目的尸体前,立誓将他养大。

可是他病了,他连日高烧不断,出气比进气少,脑子也烧糊涂了,忘却前尘,大梦不醒,哀哀地唤她作娘亲。

她不会毁诺,她会让他活下去。

药师谷每年发出十面回天令,大光明宫折损杀手无数适才抢到一面,却在回程途中为霍展白所劫,任务失败的杀手在她面前自尽谢罪。

遍体鳞伤的霍展白抱着新生的婴孩,在药师谷外苦苦哀求,哪怕身边那个女人早已恨极了他。

那却是他割舍不去的红尘。

 

 

此后几年,霍展白几乎未涉江湖纷争,一心寻药。

他按照神医薛紫夜所言,陆续取得七叶明芝、青鸾花、龙舌,却在慕士塔格峰上寻不见雪罂子……

他不肯死心,翻遍整座山峰,仍是遍求不得,险些冻死在暴风雪中。薛紫夜费尽心血将他救回,试图宽解他命数天定,人力有时尽,勉强不来的。

但霍展白怎能放弃?

在他的连番恳求之下,薛紫夜一时心软,告诉他或能用寒潭冰髓代替雪罂子。

碧水寒潭,位于天山汗腾格里峰,其险更胜慕士塔格,潭水冰冷彻骨,寒毒深入肺腑,敢于试探者九死一生,功力深厚如霍展白亦难以承受。

他一次次潜入,无功而返,潭底漆黑不见日光,潭边积雪万年不化。在逐渐失温中,他不禁想到东方姑娘,那样一个弱女子,到底是怎样拿到那块引得众人觊觎的冰髓的呢?如若他能再见她,可否请求她忍痛割爱?他必愿意付出一切交换。

天不遂人愿,他终究坠入沉沉黑暗里。

他在一阵氤氲湿润的暖香中醒来,恍惚以为在药师谷的温泉暖阁,身边有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乖乖地安静地坐着,一声不响。

那孩子有一副秀丽的好相貌,五官轮廓瞧着有几分熟悉,可他一时想不起,此时手里正捏着他佩剑上的玉环,他觉得可爱,便假意去夺,逗着孩子玩儿。

不料那孩子反应却不像寻常孩子,很顺从地就任他将玉环拿走,也不吵闹起来,只默默收回手。

这倒教霍展白不好意思,他讪讪问孩子:“此地何处?你是何人?”

孩子定定看了看他,须臾,跑开了。

霍展白被困在了这座世外桃源里。

此地鲜花盛放,四时如春,名唤“幻蓬莱”,侍奉左右的婢仆皆为貌美声柔的妖童媛女,换做常人恐怕要乐不思蜀。

但霍展白却是心焦如焚,他耽搁不起,命悬一线的沫儿更是耽搁不起。

他尝试过离开,也根本无人拦他,可庄外被人以五行八卦设下阵法,他虽粗通奇门遁甲之术,却无论如何走不出这迷雾重重的地方,欲以力破会,剑气倒会反噬回自身。霍展白几次出手皆受其困,这时一个名叫阿纪的少年便会带他出去。

他亦尝试从这少年处寻求突破,无奈阿纪是个被截去半根舌头的哑巴,向来唯独听命于小主人,从不理会他。

他只能将目光放在那个孩子身上。

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获救,除却佩剑实在身无旁物,连身上的衣裳佩饰都来自此间主人的馈赠,就只得用野草编了几只小蜻蜓、小金鱼,去讨小孩子欢心,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拿住草蜻蜓的细腿,怕折断似的,小声问他:“这也是活的吗?”

霍展白想当然地回答,不是。

那孩子点点头,过了会儿又问,“那会死吗?”

既非活物,又如何死去呢?

霍展白笑笑,摸摸孩子的脸颊:“不会,它们是没有生命的,所以既没有活着,也不会死去。如果坏了,我再给你做新的。”

“不用做新的。”孩子说,“所以,它们也不会生病。人生了病,就会死。”

霍展白的脸色霎时暗淡下去,孩童无心之语却正好揭开他的伤疤。

“你还会做别的吗?”转瞬之间,孩子似乎又改了主意,蓦地扭头问他,一枚水蓝色的坠子从衣领中微微滑露出来,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冰髓。

他怔愣地听那孩子又问了一遍。

他终于明白他像谁。

 

 

霍展白对山庄主人身份多有揣测,然未得一面。

他给那孩子做了很多小玩意儿,纸折的田鸡、木雕的小马、泥塑的狗儿……大人小孩玩得不亦乐乎。

他对孩子讲外面的世界,讲热闹集市、幽静乡村,讲学堂里溜出来满街乱跑的淘气鬼,讲循规蹈矩却恨不得秋千荡到天上去的假正经,讲师门白雪皑皑的万丈峭壁,讲烟雨多情的水墨江南,讲他见过的人,行过的路,陪伴他的识途的老马……

也讲他的剑。

那把叫做墨魂的名剑。

鼎剑侯墨香取胤朝而代之,改国号为靖,是为靖太祖。墨香本无名,少时曾与公子舒夜一道身陷魔教,概因被教王赐予墨魂剑而得名,他二人后来逃出生天,共同创立了鼎剑阁。

墨香亦将墨魂剑赠与高舒夜,从此墨魂剑成为皇权的象征,后世人亦称公子舒夜为武林皇帝。

即便是如此志趣相投的两个人,最终仍不免权力猜忌,分道扬镳。

公子舒夜挂冠而去,不知所踪。

由是观之,世间恩怨常是如此,你中有我,因爱生恨,纵有慧剑,难断情丝。

霍展白抚摸过剑鞘上每一处划痕,有一些是他留下的,更多是历代剑主留下的,那些生死之际、方寸之间的博弈与厮杀,那些湮没于滚滚江流中的英雄传说,他道:“没有狠心,练不成快剑,没有野心,做不成人杰。”

回首往事,试问霍七公子的剑,仍锋利如昔否?

霍展白有太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日复一日沉寂于奔波中,早也忘却辛酸苦楚的滋味。

他说得随意,那孩子却听得认真。

可惜孩子年纪太小了:“听不懂。”

霍展白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这些情绪本就不是孩子该听的,他立时道歉,握住孩子稚嫩的肩膀,笑言:“我是说,小公子你根骨绝佳,天赋异禀,一看就是个练剑的好苗子,要不要拜我为师、跟我学剑?”

“不要。”孩子拒绝。

“真的不要?我的剑术可是天下第一哦。”霍展白哄他,“那你喜不喜欢小狐狸?给你刻两只小狐狸好不好?”

孩子也没要,却摘下了脖颈上一直戴着的珠链,塞到他手上:“给你。”

冰髓寒意凛冽,触手生霜,霎时冻得霍展白一激灵,旋即一股温和清新的灵流便缓缓如水泽流淌过他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心畅快。

传闻冰髓需三百年方结成,佩之祛疾辟邪,服之延年益寿,是极为珍稀的宝贝,就这样轻易被人放在他掌心。

“你总在看它。”孩子略略歪了歪脑袋,神情介于茫然与通透之间,很是微妙,仿佛能看穿人心,又仿佛不过是稚子天真,“你家里有人生了病吗?”

“……是,是一个比你小一些的弟弟,生了很重很重的病。”霍展白难过地说,“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你拿去用,他会好起来的。”孩子善意地说。

他握紧冰髓,如抱浮木。

 

 

霍展白将冰髓交给薛紫夜后,回到了中原。

临别前夜,雪不知何时起下得很大,女神医温了一瓮好酒与他共饮。

他酒量不差,她比他更贪杯,暖阁熏笼中静谧焚烧着浓郁的香,热意一阵阵地拂面而来,唤醒寒风萧瑟中枝头翠嫩的芽孢,滋生一些暧昧不明的情愫,一只绿蚁从香炉口沿爬呀爬,不慎落入镂空花纹的间隙,很快化作一缕香烟,只残焦灰。

薛紫夜酒品平平,是以将要醉去时,她及时停杯,失神地望向霍展白,她忽然说他还欠她五十万的诊金。

霍展白低低地笑,青年声线磁性,蛊惑人心地回答说他可以以身相许的。

他或许有些异常兴奋了,玩笑也失却分寸。

薛紫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探究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却被他伸手遮住眼,他说:“还有万年龙血赤寒珠,我也会拿到的,请你、一定要炼制出丹药……”

薛紫夜没有应答他,她睡着了,靠在他身边的案上,庭院里的梅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比天上的雪更白更冷,吹散一缕香。

他短暂地放下剑,抱她去榻上睡,他们都是执迷不悟的人,退无可退,误人误己。

他走出暖阁,在大雪中舞了一夜的剑。

他说要把他天下第一的剑术教给那个孩子,但直到阿纪送他离开,他都没在孩子面前拔过一次剑,孩子恋恋不舍地跟在他后头,送了一段又一段,十里是那孩子活动的极限,再远就不能了。

脱离冰髓的孩子面色已有些灰败,霍展白硬着心肠不去看,孩子问他:“你还会来吗?”

霍展白无法面对孩子的眼睛。“……会的,很快。”他最后说。

孩子又问:“那是甚么时候?”

霍展白道:“来年春日,桃红柳绿,我就回来了。”

他们一言为定,孩子目送他远去,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大光明宫的杀手在回程途中伏击霍展白,抢夺冰髓,情形像极了当年双方人马为那一面回天令浴血厮杀。

但今时今日的霍展白出剑比从前更凌厉更不留余地,即便围杀他的人数胜过往几倍亦无济于事,他追出八十里,将最后一名杀手斩于剑下。

那杀手的白玉面具被他击碎,却不求饶,只狞笑道:“霍七公子东奔西走这些年,还差一颗赤寒珠罢?”

“不劳你费心。”霍展白剑指杀手喉间,冷冷问道,“你们受何人指使?”

杀手挺身往前一送,死在他剑下。

他艰涩挤出一个名字,却已无人能回答他。

“……是东方吗?”

 

 

徐沫死于霍展白求药的第五年,一场普通风寒。

秋水音疯了,用喂毒的匕首连刺霍展白七刀,自己也在绝望中服毒自尽。

霍展白晚来半步,没能救下她,眼睁睁看着那张自幼熟悉的妍丽脸庞一点点失去生机,化作青灰惨白一片,他精疲力竭地、血肉模糊地跪倒在她身前,轰然崩塌似昆仑山巅的雪峰。

她到死也没原谅他。

他流不出泪,却止不住血。

落叶归根,他为秋水音与徐沫扶灵回汝南,汝南徐氏却不愿接受徐重华的遗孤,人情冷暖、趋炎附势,他已看得厌烦。

遂一剑劈断徐家百年煊赫的门楣。

此无异于宣战。徐氏不堪受辱,族中长老们将他团团围住,要他在徐氏祠堂列祖列宗面前告罪认错,霍展白也不分辩,只用剑招呼,在场无一人是他对手。

同为七剑之一的卫风行出面调停,拦下他当头劈落的剑锋,劝他带他的小师妹回天山去罢。

兜兜转转半生,他重又踏上那条他曾经下山的路,在半路又再遇见那个女子。

天色晦暗,云积得低沉,马冻伤了腿,已拉不动车,他解开缰绳,将绳索套在肩头,艰难地拖动板车行在雪地里,一大一小两具棺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雪漫过了膝盖。

她轻轻踏在雪上,厚重氅衣下露出的蓝裙一角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霍展白呼出心口那团热气,竟与她调笑:“阿姐在赏雪吗?好有闲情逸致。”

“在等你。”东方姑娘说。

“是吗。”霍展白不为所动,反手缓缓从背后抽出剑来,“还有甚么骗术等着我来受用?”

她朝着他的方向走近两步,并不防备,只平静伸手,道是请七公子把冰髓归还与她,此为维系小儿性命的宝物。

“别人的孩子能死,你的便不能吗?”

霍展白刻薄冷笑道,“大光明宫的邪魔外道难不成也讲感情?”

稚子无辜,他有他的孩子要救,她有她的孩子要救,可怜天下父母心。东方姑娘的眉目在风雪中模糊,她道:“东西既已无用,物归原主,难道不该?”

回应她的却是霍展白后撤一步的动作。

他动了动冻得僵硬的手指,复而握紧剑柄,一挽剑花作出起势,“请,亮招罢。”

东方姑娘收手:“看来没得谈了。”

寒风猎猎,千山寂寂,苍天之下,此心何寄?

耳畔仿佛犹是少年郎开怀畅笑声,雪地杉林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古木虬龙般的粗壮枝干,他身法潇洒灵动如云雀,在枝头一掠而过,惊落三冬的旧雪,春日不久便要降临在这片大地上。

他在手心偷偷藏了个巴掌大的小雪人,献宝似地让她猜,她不同他玩闹,他便兀自生闷气,过会儿却又会凑过来逗她开心。

青锋冷光划过,照亮两双眼,那是天底下最快的一剑,也是极轻柔却不留任何退路的一阵风。

原来,已经过去了十年。

东方姑娘闭眼,终于挥出那一掌。

 

 

 

【中· 十年一觉扬州梦 】

 

又是一年五月,扬州琼花惹人怜。

城中才下过两场春雨,莺雀婉转,杨柳堆烟,运河上船只往来如梭。

霍展白是江湖中有名的风流豪客,加之位高权重,出手大方,即便逢场作戏亦一掷千金,是欢场中最受欢迎的浪子,每到一处便不知勾走多少芳心。

他下榻的快绿楼,正是江南一带最有名的销金窟。

日上三竿,敲门三遍。

无人应门,销金窟老板索性抬腿一踹。

酒香、熏香混着脂粉香,香风扑面,简直香得当头一棒:“霍展白,你要死!”

当年红魁,如今掌柜,岁月倏忽,不改泼辣本色。

堂堂鼎剑阁主、武林盟主,红颜知己遍天下,却也怕被揪耳朵,在她染了蔻丹的五根猩红指头伸过来时,他瞬时清醒,闪身躲避。

你来我往,过招好似调情,霍展白从背后将人抱在怀里制住,语调慵懒道:“好姐姐,生什么气?”

老板给他一肘击,白眼道霍阁主的风流债上门了。

却也不是风流债,来人是浔阳徐家的小姐,他未过门的徒媳妇,受了委屈找他讨个说法。

霍展白端起长辈架子,气度沉稳从容,捧着杯清茶侧耳倾听。

事情要从鼎剑阁大公子谢青云追捕太行巨盗说起。

谢少侠从铜陵一路追到金陵。

期间,他还顺手破了几桩江湖悬案,一时声名大噪,却不慎大意失荆州,在金陵城外被一帮水贼暗算,背上被砍三刀,幸好没在要害。

消息传回秣陵,鼎剑阁上下均是哭笑不得。

徐小姐恰在江南访友,便亲自接未婚夫回去养伤。

谁成想,谢青云性情孤高傲慢,连霍展白钦点他入阁时,都推三阻四地不情愿,更别提徐家在江湖中的声望远不如他陈郡谢氏。

徐小姐好意照顾他,倒像是在家里供了个祖宗。

一次激烈争吵后,谢青云与徐家兄弟动了手,扔下婚书,扬长而去。

“要退婚可以。”徐小姐态度明确,“但他谢青云须向我父兄赔罪。”

霍展白放下茶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游刃有余、举重若轻地安抚完徐小姐与徐家,表明自己必定公正无私的立场,这才劝得她离去。

清净了不到半刻,又有人找,霍展白不耐烦起来。

婢女呈上的托盘中,放着一方丝帕,上头的花样不常见,纠纠缠缠、弯弯绕绕的。

霍展白一眼认出,这是枯藤老树昏鸦的枯藤。

他拿起丝帕,沉沉不语,神情晦涩。

这倒真是他的债了。

 

 

这笔债本是信手拈来,无心插柳。

三月末,霍展白召集故交,在洛阳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秘密议事。

酒楼虽人多口杂,却也正是掩人耳目的好去处。

他从宫里出来,长公主对半年来西域诸多小国的异动颇为担忧,且有精锐杀手频频偷袭雁门关守军将领,防不胜防。

霍展白心知这是大光明宫在背后操纵。

鼎剑阁安插在西域的卧底久无消息,或已然遇难,而中原武林几次派出高手前往雁门关相助,却在半路便遭埋伏,消息恐怕早就走漏。

霍展白环视众人,冷静道:“当务之急两件事,一找出阁中内鬼,二铲除潜入中原的魔教中人。”

这两件事,一件比一件棘手。

周行之提议一招打草惊蛇,凭当年停战信物圣火令上门拜访,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正好略作试探。

下策,卫风行反对,时机不当,不可贸然前往。

夏浅羽仔细斟酌,大胆补充,并非全然不可行,中秋前后便有一合适契机:听闻新教王瞳的义子已年满十七,大光明宫欲为其举办成人宴,宣布其为教王的继任者,届时他们便以道贺为名,前往拜会。

“假的。瞳绝不可能放权。”

霍展白清楚老对手的脾性,“但极有可能安排他来中原历练。”

众人便又将话题导向如何捉拿此人。

霍展白却没参与讨论,他夜间常不得安寝,此时觉出一些绵长的头疼,起身倚靠到窗边透口气。

他从袖中取出那块随身携带的火焰纹样玄铁令牌,修长指头一点一点地敲着。

临街商铺开张吆喝,行路客摩肩接踵,烟火人间,热闹鲜活。

其间一抹鹅黄颜色。

骀荡春景中,翩跹轻灵若羽蝶振翼。

这抹鲜嫩颜色高挑纤长,青丝及腰,裙裾无风而动,层层叠叠若水波荡漾,光看背影就能想象是何等丽人。

不远处跑来几个背着书袋的逃学顽童,小蛮牛似的横冲直撞,恰巧绊倒在跟前,原本高举的泥人儿脱手坠地,孩子顿时惊叫起来!

此时,一阵清风拂过,泥人儿又回到孩子手里,而孩子稳稳当当站在街边,只觉得刚才好像有一朵又轻又软的云,飘过头顶。

好轻盈的身法,霍展白忍不住暗暗称赞。

只一晃眼,那抹鹅黄便不见了踪影。

众人议事未果,便先领了任务,各自散去。

霍展白从胡姬酒肆喝完酒出来,路过西市那棵大梧桐树,在树荫底下的泥人摊子上,又遇着了。

丽人是位年少小公子,脸上蒙着纱巾。

他似乎很是为难,在摊子前站了快一刻钟。

“这个怎么样?”眼前忽然越过一只手,伸向展示木架,取下一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是替父从军的花木兰。

“公子总在看它,却难做决断,这是为何?”霍展白将泥人递过去,才发觉面前的小公子有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却分外清澈稚嫩,竟比他以为的更为年少,或许还未成年。

对方错愕,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随后,霍展白听他低头轻声说:“我想,捏一个泥人,但想不出样子。”

他接过霍展白手里的花木兰,道了声谢。

霍展白替他付钱,他却不要,相互推拒时,霍展白指尖轻弹一道暗劲,巧借风来,勾落他的面纱。

当真是姿容绝尘。

饶是见惯佳人的霍展白亦有一瞬失神,诚心赞美道:“小公子实在俊丽非常,远胜霍某生平所见。”

那少年倒不觉得这是调戏,亦不生气,他有些无措。

他像是从没有听过有人这样讲。

想了想,他词穷地夸赞道:“你也是。”

霍展白毫不费力地得到了少年的名字、家世、师承和经历。少年来自西南隐世家族,修习天一道法,家中父母俱在,还有五位同门师兄弟,此次下山只因心中困惑,功法久无精益,是以决定闯荡江湖、四处游历。

霍展白边听边笑,少年停了下来,不明所以。

这不怪霍展白。

任谁听了这么个天仙般的人物竟有个唤作富贵的名字,都会大吃一惊,继而笑得肚子抽痛。

笑着笑着,霍展白也停了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褪去了,周身被无言的沧桑笼罩,他落寞的眼神里藏了许多埋葬的往事。

“富贵,富贵平安,很美的祝愿,这名字真好。”

他说,“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

 

 

王权富贵被霍展白轻而易举地俘虏了。

他才十七岁,自小在昆仑山六合峰长大,此前只下过两次山门。

第一次是七岁,老教王将练功走火入魔的血毒引到他身上,母亲为救他,前往慕士塔格取药,而他被安置在幻蓬莱中休养。

第二次是十岁,大光明宫内乱,修罗道杀手反叛,老教王受戮玉座之上,他被塞进一辆马车,狂奔着逃离了克孜勒雪原。

这是第三次。

六合峰上的月亮又大又圆,近得唾手可得。

奴隶提来刚烧开的热水,泼去玉阶上的血迹,但天寒地冻,水复结冰。

此地刚死了一个细作,来自东海碧城山白云宫,受鼎剑阁指派,耗费六年时间从一个外门弟子跻身他身边的亲信。

教王震怒,传话令曜日圣子自行处置。

可他放过了那细作,人尽皆知,他对中原人总抱有一些无端优容。

藏在暗门内的行刑人却不听他命令,飞刀而出将人拦腰斩断,显然教王对他的做法很不满意。

他沉默地站立在月色下,如一块磐石,手下人眼尖地瞧见他手里似乎攥着甚么东西,像是木雕,只露出一角,看不真切。

那是一只木马,确切来说,是一只小马驹。

他还没有骑过马,但他已经见过真正的马了,真正的骏马威武健美、奔驰如疾风,比这只雕刻粗糙的小马驹威风得多,但那些神气高大的马儿并不属于他,这世上属于他的马儿唯有手里这一只。

不会跑、不会跳、既不活着、也不死去的小木马。

教王在白玉川顶召见他,敲打他的妇人之仁,又宽恕他,以慈父的姿态与他推心置腹。

教王从玉座上走下来,递给他一把通体墨黑的古剑:“昔年本座与鼎剑阁霍七以此约定,有生之年,令中原西域不再开战,可他一上位就往本座这里派遣细作,如此毁约小人,我儿当替为父斩之。”

他双手接剑,这是把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的剑,他曾听过它的故事,看过它剑鞘上的花纹。

也曾经差点就做了剑主人的徒弟。

这是墨魂剑。

鼎剑阁主的墨魂剑,霍展白的墨魂剑。

他行在漫长无尽头的通往山下的长阶上,风雪交加,滴水成冰,能握住的只有手中剑。

他情不自禁地想,霍展白还会记得他吗?记得那个病怏怏的孩子。

来年春日,桃红柳绿,霍展白有再找去过幻蓬莱吗?那里想必早已人去楼空了罢。找不见人,霍展白会失望吗?抑或只是疏阔一笑,潇洒离去?

王权富贵来到了洛阳,他向往了十年的中原。

这里的风光这样动人。

商贾云集的东西市,顾客络绎不绝的胡玉楼,城外有野渡无人的僻静溪流,街上有大白天逃课疯玩的调皮小鬼,活泼大胆的少年少女们在月老祠的姻缘树下荡秋千,晃得满树红绸飘舞,惊飞喜鹊衔来搭建情人桥的枝桠……

他走在这座城里,听世人欢笑悲忧,看日月东升西落,即便这些同他都无甚关系,亦觉欣然。

他又再度见到了霍展白,霍展白没认出他。

但这也无甚关系。

他长大了,相貌也与从前不同,他怀揣着许多秘密,他的家世、师承和经历都是假的,他整个人不过是个虚构的空中楼阁。

仅有一个名字,是唯一的真实。

而这唯一一点真,来源于爱,也将归于爱。

 

 

世俗情爱往往都是一念心动,水到渠成。

从相遇到定情,他们只用了五天,同桌吃过两顿饭,在屋顶吹了一夜风。

有人相交白首如新,有人相知倾盖如故。于有情人而言,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在第四夜时,他们仰躺在城门角楼上,望着浩瀚无穷的星空,感慨天机奥妙之际,王权富贵倾身相吻,而霍展白没有拒绝。

不仅没有拒绝,反而缠绵悱恻,不愿分离。

吻毕,他笑盈盈地问王权富贵是跟谁学的,要不要再学几种吻法?

王权富贵正经地回答是情之所至,自然而然。

“我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是不是?”

霍展白拥抱少年在怀中,几分伤怀,“你还没来得及见更多更好的人,就喜欢了我,好可怜的孩子。”

“不会有更好的人。”王权富贵问,“谁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

霍展白不想提,只说他辜负了她。

他又说:“这一生中,我辜负了许多人,或许终有一日,也会辜负你。”

王权富贵低下头,额头与他紧贴,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

王权富贵不惧怕辜负,他原本就甚么也没有。

霍展白浅笑,仰头亲亲他的鼻尖,怜爱他好像一只小狗,忠诚又宽容的小狗。

人生不如意事,十居八九,向来是欢情薄、忧患多,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真心或者假意,又有甚么分别?

留得一刻是一刻,放纵今宵是今宵。

霍展白总在梦中觉出寒冷,是以贪恋温暖,在小狗温暖的怀抱里,他做了一夜的梦。

雪无休无止地下着,师父师娘教小师妹看住他练功,可他却从后山绝壁上纵身跃下,偷偷溜出去玩耍,小师妹发现后大怒,追着要教训他,他东躲西逃、越跑越远……

稀里糊涂地不知跑到哪里,也不见小师妹了。

雪还在下,他骑着骏马,疾驰在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前方出现了一条大河,薛紫夜就站在河边,似乎已经等待得太久,即使他已近在眼前,她却不愿再等了,她踏入汹涌湍急的河流中,头也不回……

他大声喊她的名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忽然便地动山摇、不见天光。

雪崩了。

一瞬之间,他就被淹没,滚滚红尘。

霍展白惊醒了,他们还在屋顶上,王权富贵还在他身旁,甚至没想到睡着了要换个地方。

面对霍展白的惊魂未定,王权富贵则平静温和得多,他指着天边依稀的露白。

“天亮了。”

这是他们在一起共度的第一个清晨。

此后又有许多日与夜,他们喝酒、论剑、交谈。

王权富贵不会喝酒,却千杯不醉,霍展白夸他有一颗剔透玲珑的金刚琉璃心,灵台清明,不惹尘埃。

王权富贵不解,若真如是,他心中所惑以至于再无精进的缘由又是如何呢?

“你的心太静太空。”霍展白说,“你未见苍生,又谈何自我?”

一个习武之人决不能是内心平静无波澜的,这样的人既无力争上游之心,亦无不甘庸碌之命,即便习得上乘武学,又怎能成为真正的绝世高手?

王权富贵似懂非懂:“自下山后,我已经见过许多人与事。”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霍展白随手丢开方才吹奏助兴的叶子,四方晚风骤起,无数道冷冽剑意霎时交织为一张遮天蔽日的巨幕,延绵不绝,密不透风,久久涤荡于旷野间,却只温柔地包围着王权富贵,像是要保护他。

“我幼年习剑是为强身健体,少年持剑是为荡尽江湖不平事,可后来我发现,人世间的善恶是非不是凭着一把剑说了算的,恶是除不尽的,而天意终归渺茫。那时我才明白,我想做的、我能做的、我最应该的,是取舍。”

霍展白叹惋,“可惜我明白得太迟了。”

王权富贵问他做了怎样的取舍。

他曾有一把快剑,舍了它,他便做了天下第一,然后又做鼎剑阁主,再是做了武林盟主。

“你拿起了另一把剑。”王权富贵说,“王权之剑。”

天下第一并不稀奇,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天下第一,而今皆不过冢中枯骨。云巅之上的风景也不见得比别处好,除了日夜呼啸的狂风,空无一物。可谁不想上去看看呢?

少年爱称英雄,情义千钧重,焉知是非成败转头空?

皇图霸业,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权势是一头不受控的猛虎,驯服不过一时,骑上去就再难下来,从来只有被撕碎的伥鬼,没有被宽恕的冤魂。

西域高昌国的葡萄美酒醇厚甘冽,霍展白喝得两颊生晕,眸中水色迷蒙。

他像捧着珍贵的宝物那样,抚摸王权富贵的脸庞,翻来覆去说了很多声谢谢,他大笑起来,笑声远远回荡,苍凉落寞似游隼击破天空的长鸣。

他感谢他有一颗美丽的心。

他希望它永远不要变。

 

 

而谢青云的介入,起初是一场完全的意外。

王权富贵寄住洛阳城外玄天观,观主出家前俗家姓谢,是谢青云的叔父。

谢青云访亲,在林中偶遇少年舞剑,尘世的桃花早已凋零,山中春色却仍绯绯如霞光。苍竹青碧,天光大好,少年人春衫单薄,飞梭其间宛若惊鸿一现、游龙入水。

谢青云自幼便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自问从未遇敌手,心中战意激荡,旋即拔剑相应。

二人缠斗三十余招后,少年忽而收剑,谢青云去势太急,此刻已来不及转圜,生生削下少年一截衣袖。

那杨柳色的烟纱缓缓飘落——

落在谢青云生平最是孤独清高的剑心上。

谢青云对王权富贵一见如故,引为知交,认他做此生第一个真心朋友。

交朋友,这是种新奇而陌生的体验,王权富贵从没有过朋友。

六合峰上有亘古久远的冰川,有清冷寂寞的月色,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有影子般幽微的杀手和与牛羊牲畜无异的奴隶,还有令人生不如死的刑罚……

那是一座死城,住着不计其数的行尸走肉。

他是其中较为尊贵的一具。

他而今来到人间,披上画皮,扮作凡人模样,却也没有朋友。

霍展白是特殊的,但也不是他的朋友。

王权富贵笨拙地摇头,拒绝了谢青云的好意,他说他不需要朋友,可谢青云绝不容许别人的拒绝。

他开始频繁地拜访玄天观,每来必与王权富贵比剑,下手从不留情,王权富贵躲了几次,实在避无可避,遂不再隐藏实力与其痛快打了一架。

谢青云没走过二十招就输了。

但他没不高兴,反而卸下了那副矜贵架子,将剑反手插在地上,就势席地而坐。他说一个剑客一生只为两件事,一把好剑和一个好对手,他很幸运,都拥有了。

王权富贵的天赋世所罕见,非他所能企及,但圣贤言勤能补拙,他必定能有胜过他的一天。

王权富贵对此不作评价,却问:“你想做个纯粹的剑客?”

谢青云哑然,陈郡谢氏的血脉,鼎剑阁的大公子,又怎能只做个寻常剑客?

“我师父纵横天下,位至鼎剑阁主,难道不算一方雄主?”谢青云笑了下,“若他都一世求真而不得,我又为之奈何?”

王权富贵没有接话,良久,他道:“你师父此生难道未尝一败?”

也输过的。

谢青云回忆起一件不为外人所知的旧事。

霍展白二十五岁时,半招之差惜败大光明宫辉月圣女,紧随其后的是无力抵抗的天山派被悉数灭门,鼎剑阁抹去了霍展白在这件事中的痕迹,而辉月圣女重伤回到西域,再未离开大光明宫一步。

世人只知灭门惨案,而不知鼎剑阁霍七公子的败绩。

此事被南宫阁主写在手札中,成为只有历代阁主才能知晓的秘闻。

谢青云若非误入阁中密室,也不会看到。

因此,他避而不答,只说:“中原武林与西域魔教之间终有一战,我必须变得更强,这是我的责任。”

王权富贵做了一个决定:“我可以助你练剑。”

他言出必行,再不躲避谢青云切磋。谢青云剑术进步极快,不出半月便跃升一个小境界,同门皆啧啧称奇,霍展白亦对其大加赞许,只是彼时尚不知这其中亦有王权富贵的功劳。

直到谢青云将王权富贵带回鼎剑阁分舵泊云堂中。

谢青云愉悦地将好友引荐给师父,并向师父请辞,他要带他的好友去一趟寿春。

寿春城外安石镇雨桥村,一处幽静荒僻的乡野,谢青云生身母亲下葬之地,也是谢青云守孝时悟出成名剑法的地方。

“他还没去过江南。”谢青云道,“母亲忌日将近,我想带他一同过去。”

王权富贵脸上仍纱巾覆面,情绪很平淡。

但霍展白清楚,谢青云爱上了他。

 

 

雨桥清幽,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寿春之行还未成行,谢青云便与王权富贵闹翻了,闹到拔剑相向的地步。

任谁晨起见到心上人从师父的卧房出来都会发狂,何况王权富贵没有丝毫要为此辩解的意思,他甚至堂而皇之穿着霍展白的外衣,淡淡道:“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们是情人。”

闻言,谢青云顿觉被欺,怒极生恨,一剑刺向王权富贵肩头。

“你怎么敢?”他恨道,“你怎么敢!”

霍展白从屋内缓步而出,站在王权富贵身后,以一种陌生而冰冷的视线旁观这场闹剧。

“我从未答应过你任何事。”

王权富贵握住刺入肩头的剑刃,坚定抽离,鲜血涌流,“我们也不是朋友。”

好、好、好,谢青云咬牙连道三声好,从怀中摸出一方丝帕。丝帕即相思,横也丝来竖也丝,那是他还未送出的礼物。

他抬臂将它抛向空中,挥剑斩之,拂袖而去。

在他离开后,王权富贵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捡起了这方破碎两半的丝帕,攥在掌心。

半晌,霍展白才走到他身边,拂过几处要穴为他止血。

“他会怨你。”王权富贵说。

他实难形容自己的心境,浅淡模糊的酸涩感缓慢地爬上心头,如月下潮水涨而复落、落而复涨,夜雾弥漫海上,一叶孤舟摇摇晃晃随波逐流。

他仰头望着霍展白,无师自通地生出些伤心,不知是为谁,他发现他其实并不懂得眼前人。

“宝剑锋从磨砺出,他是我的传人。”霍展白把他从地上拉起,扯痛了他的伤处,“一柄快剑,无心无鞘,但要一块上好的磨刀石。”

霍展白抚了抚他的眼尾,侧过脸温柔地吻他的唇角,“辛苦你了。”

那是种精心遮掩的敷衍与冷漠。

王权富贵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他从未以如此苛刻的视角评判霍展白。

霍阁主成熟而英俊,岁月格外优待他秾艳昳丽的容颜,竟不使他老去,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鸦羽垂落时便显得暧昧朦胧,将万般情愁都收敛进去,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很爱笑,或淡淡地、或开怀地、或低柔地、或狂放地,风情迥异,虚室生辉,但他不笑时,眼神却是惫倦森冷的,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冷漠,许是过往经历造就,又或许是多年身居高位带来的积威深重。

王权富贵前所未有地意识到,霍展白是中原、乃至全天下,最富有权势的男人之一。

和大光明宫君临西域的教王一样的人。

他听见霍展白在他耳畔轻声笑,嗔怪他连亲吻都不专心,似乎一点不为他与谢青云情谊的决裂而痛苦。

宝剑锋从磨砺出,霍展白又是遭受了怎样的磨砺,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当年那个落拓的剑侠,那个为了故人之子奔波求药的青年,又去了哪里?他是真的出现过,抑或只是一个病弱孩子的庄周一梦?他还记得他曾经许下的约定吗?他回去找过他吗?

他回去找过他吗?

霍阁主门生知交遍布江湖,露水红颜不知凡几,上忧国是政事,下顾黎民生计,他还会挂心一个性情古怪、来历不明的孩子吗?

他是如此轻而易举地将其抛诸脑后,又是如此轻而易举地与其成为情人。

“霍阁主。”

王权富贵很少叫霍展白的名字,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对上那双专注望着他,似乎此生非他不可的眼睛,他的嗓音里有几分迟疑与滞涩,“你喜欢、你爱我吗?”

霍展白很是意外,他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

王权富贵也很意外,他没想到自己真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本不该有这个问题的,也本不该有别的答案的。但霍展白神情比王权富贵释然得多,好像他一直以来就期待着这个问题的降临,而今高悬的剑终于落下。

“小公子。”霍展白称他,又称他,“小朋友。”

霍展白仍是微笑着,意味却比方才吻他时更柔和熨帖,令人如沐春风,看着他的眼光很是爱怜,“你识得甚么是爱吗?”

王权富贵张了张口,霍展白耐心等待着,可他终究沉默。

如若爱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明知不可为而非要求一个结果……

那么,他已经开始懂得一些了。

因为懂得,他离开了洛阳。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谢青云约战琼华剑派眠花剑,大获全胜,成为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江南第一。

但他亦伤上加上伤,拖着沉重的步子,行在扬州城深夜无人的寂静街巷中,相思桥上有人在等他,月色溶溶,暗夜生香,那人一头淡金长发,身形修长、体态风流,肖似传说中对月泣珠的鲛人。

随着他到来,箫声渐渐止歇。

那人侧过身,露出一双上挑的茶色眼眸,下半张脸笼在一方黄金镂刻的面具下。

谢青云愕然,旋即警惕,王权富贵竟不是中原人!

他的手压住了剑柄。

王权富贵向谢青云道恭喜,只是他口吻太过漠然,听上去颇具嘲讽效果。谢青云险些被他激得大怒,可不知想到甚么,又强自按捺,试探道:“金陵城外……”

王权富贵承认:“是我杀你,是我救你。”

“既然杀我,何必救我?”谢青云掌下利刃出鞘一寸,“你到底是甚么人?有何目的?”

杀人的是大光明宫的曜日圣子,救人的是王权富贵,他是曜日圣子,他是王权富贵。

可王权富贵又是谁?

连他自己都答不出。

他沉吟良久,才道:“我想要一个答案。”

谢青云皱眉,正要追问却被打断,王权富贵又道,“城东镖局、城西布庄皆为大光明宫暗桩,淮阴韩氏与西域车护、回鹘二国素有往来,朝廷的户部也有他们的人。霍阁主的旧交临安钱氏与韩氏世代姻亲,恐有牵连,这点还须你们自行去查证。”

谢青云神色一紧,震惊盖过愤怒,他顾不得伤势,拔剑飞身上前:“你到底是甚么人!”

王权富贵抽身后退,轻盈如一片风中柳叶,掠水而过。

月夜中的河流潜藏着蠢蠢欲动的危险,而风吹过的地方却微微泛起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如少年人翻滚涌动而不得平息的心,银光粼粼。

三日后,鼎剑阁铲除了西域魔教在扬州城中潜伏的势力,且顺藤摸瓜扯出无数勾连,随后正道联盟发出了十道悬赏令,位居榜首的人物正是王权富贵,赏金三十万两。

江湖中人对这个陌生名字充满好奇,有说他与魔教勾结的,也有说鼎剑阁邀他入阁的,还有说他身陷谢徐两大世家退婚风波的。

众说纷纭,但谁也不曾见过他的面。

他像寻常人那样,隐没在扬州城中生活,走过青石板巷,看遍青砖黛瓦,西域远道而来的雪鹞落在他院子的琼花树上,被他捉了送给渔家做鱼鹰,换来两餐鲜美白鱼。

住在这条街上的邻居都很偏爱他,赠与他衣物、吃食与一些花草,隔壁小姑娘养的胖狸奴常过来串门,在他屋檐下晒太阳。

他遇到很多人,平凡的人。

他们既不问他姓甚名谁,也不在乎他是否身怀武功,他们既不对他有所求,也不对他无所求,他们不好奇他为何蒙面,他们也不意外他拿下面具后竟是一位俊逸如斯的公子。

他知道霍展白实则离他很近,此处距快绿楼不过三个街口,如若有心,则不必浪费这三十万金。

他将那方丝帕退了回去,未知与霍展白这段纠葛作何解。

凋零春光里,琼花纷纷扬扬地落,恍若飘雪。

他站在树下,误入红尘。

 

 

 

【下· 铁马秋风大散关】

 

算命的曾说霍展白心唯六窍。

那是他很小很小、几乎不记事的时候,他的亲生父母那时还未送他去天山派学艺。

河东霍氏门第煊赫,他的高祖父官至大司马,曾祖父尚公主,族中两位姑奶奶先后做过皇后,在获罪抄家前,都过着钟鼓馔玉不足贵的奢靡生活。在抓周宴上,他绕开明珠美玉、绫罗胭脂,独独抓了把木剑,相师说他将来会仿效他先祖那般纵横疆场、建功立业。

他果然生出一副侠骨柔肠来,以除魔卫道、匡扶天下为己任,为此他可以先人后己、舍生忘死。

这般注定过得艰辛困苦。

但在许多年中,他都庆幸于这种辛苦,辛苦令他内心的负疚得以消磨。

除却辛苦,他不知道他还能要甚么。

可这一点聊以慰藉的辛苦,却也终于在他二十五岁那年,不幸地失去了。他青梅竹马的旧爱带着对他永久的仇恨离去,他渴望与之相携归隐的知己明明相距一步之遥却天人永隔;而他识人不清,他视作友人的女子在击败他后,坦诚了她接连屠戮江湖宗门的罪行,他亦曾盲目信任六兄徐重华,却致使其余同门身陷险地……

他被困在一场走不出的大雪里,无论往哪个方向奔跑,都不过是徒劳无功的原地打转。

那场雪下得太大了,天公怜悯得似乎愿意为他收尸一样。

东方姑娘,即是辉月圣女,挣扎着从积雪中爬起,将仅有的御寒大氅脱下盖在了他身上,她几乎被他削下一条手臂,每走一步雪地里便绽放开红梅朵朵。

尽管如此,她仍是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

那是他师门所在的地方。

当他意识到她想做甚么时,他已伤势太重,无力起身,大雪淹没了他。

他到底九死一生地幸运存活下来,亦立誓必亲斩她头颅,献于师门亡魂墓碑前祭奠,却不想再见她是在大光明宫雪狱甬道。

徐重华背叛,六剑陷落,霍展白一人迎战杀手首领瞳,二人原本可算势均力敌、胜负伯仲,然而霍展白已受了重伤,再战下去便是同归于尽的结局,此时青铜巨门霍然洞开,辉月圣女手捧教王袍服与权杖,款步而出。

她将从波斯总教带来的乾坤大挪移心法献给了瞳,换来了中原与西域缔结一纸和约。

她救过他不止一次,也杀死过他不止一次。

是非恩仇,早已算不清。

“下次见面再来杀我罢。” 辉月圣女领着他从暗无天日的雪狱中出来时说,“等我的孩子再长大些。”

霍展白却道他们不必再见。

“难道你要放过我吗?”辉月圣女莞尔,不为别的,只是觉得可笑,但她伤了肺经,止不住地咳嗽。

霍展白问:“孩子呢?”

“逃命去了。”

她说,妙风使同她做了交易,会带孩子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连她也不知道在哪。

霍展白没有再问,他不欲知晓得太多。

不欲知晓那孩子为何天生孱弱,不欲知晓失去冰髓的孩子又要怎样活下去,更不欲知晓每年春日来临那孩子是否还在痴痴等待。

他自诩侠义之心,缘何唯独对一稚子如此残忍?

“他很向往你。”辉月圣女道,“你用剑,他父亲也用剑,听说你要教他剑法,他实则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冷风倒灌,霍展白喉头涩痛:“他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辉月圣女久久无言。

十三年前,波斯总教的三位圣女来到中原游历,以积攒功德,将来继承总教教主之位。

其中资历最厚的流云圣女于淮水竹亭遇道门世家传人,一见倾心,遂叛教而出,与之结为夫妇,婚后不久便生一独子,此子身负剑骨、天生奇材,是一件绝无仅有的神兵利器。

为了得到这个孩子,亦为惩处触犯教规的圣女,大光明宫教王令教中高手倾巢出动围剿道门,道门负隅顽抗,宁可将这孩子扼死也不愿拱手相让,两厢对峙之下,圣女的亲妹妹亲自动手拧断了姐姐的脖子,又趁着姐夫心神俱碎之际,如法炮制,抢下了这个孩子……

可惜这孩子体弱多病,身上的剑骨反而成为累赘,为留下他,着实花费太多精力。

辉月圣女微笑道:“人都死了,不值一提。”

霍展白不再开口,白玉川顶冻得他犯恶心,那些扭曲的、颠倒的、荒诞离奇的一切纠缠在一起,额角胀痛得令人几乎睁不开眼。

昆仑山巅无星光,长夜漫漫不尽,唯有万古寂寥。

他迈步欲下阶梯,却踩空跌落下去。

 

 

王权富贵伸手接住一片枯黄落叶,始知秋至。

琼花谢后菡萏开,菡萏萎败,金桂飘香,四时风光各有其景。

三年一度的武林大比于泉城五龙潭畔召开,以武会友,赏景切磋。王权富贵不想扬名立万,离开扬州后更往南去,走走停停,于越州境内一无名小村落脚。

选择此地的缘由却也简单。

他途径村头小路见孩童嬉戏,人人手中提着一只竹编的小金鱼,栩栩如生、好不可爱,便驻足观望。看得久了,孩子们也注意到他,见他生得好看,大胆地拉他衣角,主动邀他同玩,而后更是撒娇央他一道回家吃饭,吃完这家吃那家,一来二去地他就在村里住下了。

未几,他成了村里篾匠的徒弟,跟着学手艺。

高洁正直的空心君子在他手中摇身变作一件件质朴器物。

谢青云找到他时,他正将剖开的竹片成捆地浸到溪涧里,那约莫百来斤重的磨盘被他轻松搬来压实在竹子上,容易得像放下一块土砖。

少年剑客甫一见面,便拔剑相向。

谢青云才赢下大比,于武学之道更上一层楼,众人围绕恭维赞美,却丝毫不能打动他。

高台之上,霍展白亦含笑应对谄媚逢迎者所谓名师高徒云云,不吝褒扬爱徒天赋卓绝、勤奋刻苦,半点不谦逊推辞,为他前程尽心铺路。

谢青云实难领情,他们心头横亘着同一根刺,彼此都再清楚不过。

他须将这刺亲手拔出来才好。

王权富贵侧身避过一剑,疾风骤雨般的三剑便又袭来,王权富贵再避,谢青云再攻,进退之间,瞬息万变。兔起鹘落,两人手下已走过三十招。

“你!”谢青云怒极,“不许再退!”

闻言,王权富贵果然倏忽停住在那里,一动不动任他刺来。

谢青云长剑来势迅疾,直直架在对方颈子上,锋锐剑气割开衣料,在肌肤上擦出一道道血痕。

就在他夺魁那日,大光明宫五明子中的三位不请自来,在济南城外揭下悬赏令,公然称武林盟要找的人便是他们教中圣子。

此举无异于宣战,艰难维系的平和形势急转直下。

霍展白当即下令他率众驰援雁门,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调令,夺了小师叔的狮子骢而去,众人阻拦他不得。

从齐州到越州,岂止千里之遥,谢青云星夜疾驰两天两夜,跑死了五匹好马。

他不该来的,若被人知晓,他一世清名、似锦前程,便通通要化作乌有了。

他是陈郡谢氏的子弟、鼎剑阁的大公子,他生来就注定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他要怎么和天下人交代?

他不能来的。

谢青云问:“你很得意吗?”

是该得意罢,鼎剑阁的传人比不上魔教的圣子,剑术不如、心计不如,王权富贵甚至从未将他视作对手,更不放在眼中,不费吹灰之力便挑拨了他们师徒关系,令他心生业障、不知感恩。

王权富贵静静垂目,不看谢青云:“……我无意欺骗你。”

他阖眼作引颈就戮姿态。

谢青云握不稳手中剑,几次发狠欲刺出那一剑,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反而逼得自己双目通红。

“不要忘记你拿起剑的初衷。”王权富贵说。

若立志锄强扶弱,驱除魔教,就不该对敌人心软;若要做武林至尊,问鼎天下,就不该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影响大局。

二者当中,必须做出取舍——

侠道,或王道。

久久无声,剑未落下。王权富贵睁开眼,却见一行血线沿着眼前人嘴角蜿蜒而下。

谢青云心神俱碎,呕出一口血来。

他后知后觉地,似乎有所顿悟,怒火被无形暴雨浇灭,只留下一地狼藉的斑驳潮湿,眼底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痛苦。

这是一堂精心为他而设的残酷课业。

前路艰险,八十一难,而这不过是其中最最微小。

谢青云又接连呕血,却止不住放声大笑,形容狰狞,爱恨纠葛于胸膛间来回振荡,割得他肝肠寸断、炽烈灼心。

“你们未免自视过高、欺人太甚,把旁人当提线木偶耍弄!我谢青云大好男儿,要追名逐利,要快意恩仇,岂需劳你圣子大驾指点!”

他道,“我的路我自己走。”

谢青云弃剑而去。

 

 

王权富贵拾起这坠入尘泥的三尺青锋。

此剑名冲霄,亦是天下名剑之一,谢青云加入鼎剑阁时由长公主赐下。

也许可以用来劈柴,王权富贵想。他一路穿过树林田野,回到暂居的竹屋小院。屋子是村里人帮着一起搭的,篱笆是邻居教他围的,屋后头种着两畦绿菜,平日用水从山脚挑来。柴禾是山里枯腐的杨木桩子,湿冷不易着,但聊胜于无。

他果真试了试那把宝剑,用来劈柴很是顺手。

待到劈完一垛,他才轻声说:“他已选择了他的道,却非你所愿,你失望吗?”

竹屋房门赫然打开,竟是霍展白。

霍阁主夤夜而至,风尘仆仆,几日来连囫囵觉都未能睡上片刻,到底是赶在谢青云前找到此地。

他不请自来地征用主人家的浴桶,痛痛快快地沐浴洗漱一番,又鸠占鹊巢地占去主人家的床榻,天昏地暗地补上长长一觉,此时又不问自取地披着主人家的衣裳,散乱一头长发,舒展而随性地倚在门边,回望过来。

秋日好光景,天高云清,惠风和畅。

霍展白抬手遮阳,深吸一口风中飘送的丹桂芬芳,笑容慵懒,倒颇有几分少年意态。

他答非所问,目光却是温柔含情:“你变了许多。”

王权富贵一身麻衣葛布的短打,袖口裤管皆挽起,脚上一双沾了泥水的草鞋,唯有一张脸仍是白净的。

霍展白又说,“也没变。”

王权富贵反问:“你希望变是不变?”

霍展白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志向与抱负,又谈何愿望失望,谁人不受困于红尘樊笼、人世熔炉?但谁人又何尝不是跌撞踉跄着行路?其中或有一蹶不振、中道夭亡的,但终会被江流洗刷淘尽,成为岸边沙砾中掩埋的无名白骨。

王权富贵拧眉注视着霍展白的脸庞。

纵使相隔许多春秋,霍展白却仍是如此不合常理的年轻,年轻得好似为了等待他的到来而从未老去,以致于令他平白生出太多虚妄的空想。

他吃饭时想,行路时想,练功时想,路过荒村野郊时想,做手艺活时想,连天边明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都要想。

情误人,爱自误。

他不识得,亦未体会,他有一个祝愿美好的名字,却除了霍展白没人唤过。

他答应霍展白会原谅对他的辜负,却没能信守承诺,只得不告而别,他也曾扪心自问,是否他的心不够真诚,不能源源不断地生出足够多的情意,取来填补欲望的沟壑?

他背叛了养育他成人的大光明宫,但他们仍非同道,往昔不过是假借隐瞒与谎言骗得昙花一梦,幻梦纵使留人沉睡,又怎能教人长醉不复醒?世人景仰英雄豪杰,霍展白得到的爱慕如恒河沙数,他难道就能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他想得愈多,便迷惑愈多,后来便不再想,他在人间行走,被陌生人所厚待、宽容,于是他又问自己:缘何他不能宽容霍展白?

他彼时难懂,而如今却有所明悟。

因他生出了一颗自我心,非未曾有,得未曾有,却无法心净踊跃。

妙法莲华经书有言: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可到底醉生梦死、无知无觉是苦难,还是堪破尘俗、清醒自持是苦难?

王权富贵油然而生一些愤怒与伤心,在那张情绪近乎空白的脸上,若隐若现。

“你不回答,却要替人做出选择,我不辨是非,却助纣为虐。”

王权富贵缓缓举剑,对准霍展白。

霍展白笑意淡去,须臾,复又不禁莞尔:“小朋友,你悟性极佳,却仍不明白。是非对错,子非鱼,我非鱼,怎能跳出池塘以观沧海?向来光影同源,阴阳相生,你避居于此,何尝不是积极入世?人心即是战场,天光下犹有鬼魅,你想退出江湖、独善其身,岂非痴人痴梦?”

霍展白迎上王权富贵手中剑锋。

短短几步,周身气度浑然已经不同,尽显一代武林至尊、武学宗师睥睨凡尘如庸奴的漠然与超脱。

“你的才智、天赋皆远胜于青云。”霍阁主道,“可惜,你不能做我的传人。”

他伸手,天地无风自动,一截柴禾枯枝飞到他掌中,他随手挽了个剑花,笑容里依稀可见当初少年侠气,风流万种。

霍展白今日来此,不为王权富贵,只为折宝剑于鞘中。

他道,相逢无所有,赠君一剑秋。

 

 

明月可有心事,天涯可有尽头?

中秋之夜,秣陵登闻鼓院棠华楼,一道倩影踏月而来,当地人莫不以为神迹。

霍展白孤身赴约,他从药师谷回来,收到故人相邀赏月,赠礼恰是他钟爱的葡萄美酒,可盛产这美酒的高昌国在这些年里却已毁于战火。

“圣女总是很有赏景的闲情逸致。”

“霍阁主也总教人好等。”

白玉川顶一别已数年,他们看上去仍熟稔交谈,心境却均不似当年。

南宫阁主病故,霍展白年轻难以服众,不得不施以铁血手腕,重新收拢中原武林涣散的人心,数年以来,雷霆霹雳卓有成效,直将魔教势力逐出幽云地界。

辉月圣女襄助瞳登临教王之位,迎娶回鹘贵女,却又弑王夺权、吞噬回鹘。在瞳继位的第三年,这对站在权力巅峰的野心家以婚姻结合,此后辉月隐于幕后,邸报中常有她被教王软禁或已遭毒手的猜测。

很难想象,王权富贵是受他们栽培长大的孩子。

霍展白笑了一下。

平心而论,王权富贵的眉目轮廓与辉月圣女颇为肖似,别有一股出尘脱俗的清丽秀致,如江南园林中四季青翠的竹,也如花朵洁白淡淡馨香的兰,一切厚重华美的衣饰装扮都不怎么相衬。

最宜鹅黄嫩绿,轻盈通透,空灵得好似捉不住的一缕春风。

足以抚慰半生霜雪。

辉月圣女问:“人呢?”

“保命去了。”霍展白说,他将人托付给了一位信得过的老朋友,直到此间事了。

她识趣地没有再问。

为何不拿来谈条件?辉月圣女不明,王权富贵是把无情利剑,若为人所用,何愁不能刺中大光明宫的心脏?霍展白难道不想试试他的锋刃?

霍展白好笑,“我就不能是真的喜欢他?”

真情奢侈,丝缕足见珍贵,他们这样的人而今也配谈论吗?

她本没必要问,她该是知晓的,但她偏要问,她凝望眼前人华贵紫袍、饕餮银纹,早已太过陌生,她问他喜欢什么。

霍展白闲闲答:“他年少貌美,我见猎心喜。”

这当然不是实话,不全是,但他们走到如今境地,实在不必再交心。

辉月圣女缄默,而后举杯同霍展白祝酒:“慨当以慷,忧思且忘。”

霍展白满饮此杯,却答:“恨从中来,不可断绝。”

酒盏放落于桌面,辉月圣女沉吟良久,她亦听闻掌政长公主同他是情人关系,谢青云实为废太子的遗腹子,不知他是想做高舒夜,抑或效仿墨香。

世人无不对太祖旧事讳莫如深。

墨香为鼎剑侯时,在朝堂中只手遮天,扶持幼帝、打压异己、摄政称王,幼帝的亲姐为从他手中夺权,不得已与之虚与委蛇、逢场作戏,却终是棋差一招,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太阳底下无新事。

“你执意与大光明宫开战?”

霍展白不否认,仅是付之一笑,野望昭然若揭。

辉月圣女不觉意外,只觉感慨,望着那一轮圆月,流光皎皎、曾照来路,再过些时候,便有十八年了。

“十八年磨一剑,小霍,你我的心都已老了……”

“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再不了结旧日恩怨,难道要带进土里去吗?”霍展白道,“如此佳节,聊作阿姐死期,不也很好?”

二人心知肚明,今日并非动手良机。

中原与西域还未正式开战,隆冬将至,北疆天寒地冻、粮草或有短缺,一旦白毛风吹起,两边都会陷入困境,无异于同归于尽。但中原等不起,拖过冬天,春日水草肥美,骑兵若叩开雁门关,则南下将势如破竹。

昔年二人武功便在伯仲,即使今次霍展白侥幸赢过辉月圣女,自己也难逃重伤,又怎有余力对付瞳,相反若与辉月圣女达成交易,不仅能倚仗她牵制西域动向,亦可扶持她取代瞳,与其再缔和约……

任她活着的好处千千万,霍展白都不选。

与虎谋皮,后患无穷,这样的错误他绝不再犯。

他要拿她的人头祭旗。

他记得他下山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师父将一直代为保管的他高祖父的剑从匣中取出,仔细擦净了灰尘与血锈,郑重地双手递交到他手上。

少年背负着师门手足的祝福,快活地穿过杉木林,他希望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霍展白道:“你还有遗言要讲吗?”

辉月圣女无言对月。

今去也,何时节,风在松梢月在天。

幽深天幕中,一道流星划过。

 

 

王权富贵躺在漫山遍野的柔软绿茵中。

零星的黄色小花点缀其间,无甚香气,却处处透出蓬勃生机,仿佛春天无声降临。

他依稀觉察出这是个梦,梦里空荡荡的,除了他甚么人也没有,他在梦中度过许多年,从垂髫小儿长成挺拔少年,景致恒久不变。他模模糊糊地想,要种一些桃树柳树才好,红花绿叶动人。

这是谁告诉他的呢?

他不知道,有人轻轻抚摸他的脸,哄他睡去了。

他再醒来,是在药师谷的夏之馆,温泉水流泠融,唤醒冬眠的蛰虫,也唤醒他。他一动,衣领里垂落一枚水蓝色的坠子,寒凉彻骨,是一块冰髓。

榻边兰锜上架着那把墨魂剑,他怔怔看了半刻,正要伸手去拿,此间主人推门而入。

妙风使风姿依旧,七年期那场狼狈逃亡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王权富贵也在那辆狭小简陋的马车上,蜷缩双膝守在濒死的女神医身边。她无法忍受七星海棠之毒发作的痛楚,想体面离去却无力自绝,万般不得已地给了他一根金针防身,安慰他不要害怕。

外头雪大极了,风中若有似无地传来凄厉哀嚎,掩盖了女子临终前仍念念不忘的那个名字。

不久后,风雪暂歇,他们的车架与鼎剑阁人马狭路相逢。

他听见了霍展白的声音,便回头去看薛紫夜,她细长葱白的手指从大氅中探出,绵软地垂落着,像还未得见春天就被积雪压断的柳枝那样脆弱、冰凉。

她已经死去了。

跋涉千山万水,只为与君相别的情义,终究只剩下一点擦肩而过的缘分,纵使如此,这点稀薄的缘分仍是被风雪吹散了。

他取下她喉间金针,无端生出难以名状的愧怍与负疚。

是以,他承诺此生将竭尽所能地偿还——

然而也未做到。

因为他终究是个凡人,空有一颗凡心,生出自我的思想,萌发自我的意志,所觉所悟、所知所见不再只有霍展白,霍展白引他得见天光,为他指点迷津,却不能成为他人生唯一的意义。

人不能为别人而活,各人都有自己追寻的道。

茫茫红尘,他辗转流离,落地生根。

王权富贵要离开药师谷,妙风使没阻拦他,只转交一封书信,笑言霍阁主来要人时恐怕很难交代。

他带上了墨魂剑,霍展白在信中请他妥善保管此剑,待得鼎剑阁下一任阁主继位时自会取回。

他取道太原,一路北行,越往边塞去越见生灵涂炭、血流漂橹,途径村落城镇十室九空者比比皆是。时值腊月,双方却未有停战之意,漠河以北千里冰封,兵卒牲畜皆死伤惨重,倒成就戍边军中白袍小将悍勇之威名。

这位将军他倒也曾见过,洛阳权贵子弟,鼎剑阁周行之座下门徒。

夜间,他借宿农家破屋,半梦半醒间惊闻雷声动地,原是军马拔营夜奔,兵线再往前推进三十里。

两军于广武城外交战,厮杀整整四个日夜,胡汉之别、华夷之辨在生死一线之隔,变得不那么重要。王权富贵从狼藉战场中穿过,残肢断臂、累尸如山,早已混作一团,分辨不清。无论年轻美好的生命,抑或佝偻老迈的残躯,都随着上位者的一声令下,而屈辱痛苦地死去了。

他站在这片人间炼狱中央,重逢了谢青云。

谢青云不像上次分别时那样充满憎恨,他弃剑从医,成了军中的大夫。

王权富贵加入城中义士组织的队伍,每日负责巡防街巷、转移百姓,间或为筑防御工事搭把手,谢青云没站出来指认他的身份。

他在城中停留近一旬,临行前夜,似是预感他要走,谢青云出现在他住处,带来一坛北地烈酒,同他过往喝过的酒都不同,酒液入喉的感觉像是一把锋利匕首沿着血肉割开胸膛。

他依旧不会喝酒,也不会喝醉。

他们隔着一张石桌,沉默同饮半晌,谢青云忽然开口告诉了他一个噩耗。

良久,王权富贵才放下酒杯,反讲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问谢青云是否听过大光明宫的起源。

摩尼教源自波斯,延载元年传入中土,以惩恶扬善、度化世人为责,初代明尊于长安始建大云光明寺,比墨香与高舒夜组建鼎剑阁早了整整四百年。胤朝初年,明尊倾天下之力推举太祖登基却遭背叛,朝廷对摩尼教众赶尽杀绝,明尊不得已率领部下退出中原,迁往昆仑。此后几百年间,中原与西域摩擦不断,以致如今水火不容的境地。

谢青云冷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自古成王败寇,又有甚么无辜?

王权富贵当然看得明白局势。

一路行来,任是他再愚笨无知,也看得出中原武林这毕其功于一役的野心,霍展白落子无悔、断不回头的决绝。

但确如霍展白所言,人世间的事变幻无常,邪曾是正,人弗是佛,对错之外另讲立场,秩序之中难逃规则,一花一木皆是江湖,一饮一啄俱有定数,前尘因缘来世业果,如何禁受欲火焚心?

古今任侠豪客,轻死重义、已诺必诚,赴士之厄困,振穷周急,天生与朝堂权威对立,又怎能为之收服、为其鹰犬?

霍展白是个向往自由的人,但他恰恰为了自由,而放弃自由。

因自由不可凌驾法度之上。

王权富贵道:“四十二章经有言,爱欲于人犹如逆风执炬,将有烧手之患,然而迦楼罗王于金刚轮山毒发自焚,却证得一颗纯青琉璃心。是故,舍利弗留下佛偈道是,神者先修大舍,常有高心,以倰于物,故受今身。霍阁主通彻天地,悲悯苍生,期望重塑日月,再织经纬,是一位真正的勇者。”

“……你真心敬爱他。”谢青云敛去讥诮,低低道,“仰慕他。”

“这是我的幸运。”

王权富贵顿了顿,“我的命运。”

 

 

王权富贵一步一步走在高耸入云的玉阶上。

六合峰上的冰川似乎比过往更沉重,天色昏黑得像是入了夜。

他袖里藏着木雕的小马儿与泥塑的花木兰,分神在想很多事,北风吹落他的斗篷,落雪染白他淡金长发。他去到人间,美酒佳肴、宝马香车,知道天空的颜色,闻过琼花的香味,感受过爱恨,纠缠过情仇。

见过热闹集市、幽静乡村,见过学堂里溜出来满街乱跑的淘气鬼,见过循规蹈矩却恨不得秋千荡到天上去的假正经,见过白雪皑皑的万丈峭壁,见过烟雨多情的水墨江南,遇到许多人,行过许多路,有过一个朋友,也有过一个心爱的人……

实在无甚好可惜的。

却仍记挂越州小院檐下的风铃,未扎完的金鱼灯笼,瓦罐里鲜竹熬制的竹沥汤。

天下,非王侯之天下,非权贵之天下,乃黎民众生之天下。

道法自然,非名门正派之道,非邪魔外道之道,乃天人合一、超越自我之道。

人生天地间,蜉蝣一隙,沧海一粟,人之力有尽时,人之志无穷也,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悟其可以纵横而行之无忌,道之极也。

王权富贵的脚步停下了。

他带回中原武林将于下月初七分兵五路,合围白玉川顶的消息,于是教王派出五明子与修罗道最顶尖的一众杀手前来接应他。

但他们没有一个能回到大光明宫复命。

王权富贵望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巍峨宫殿,数丈高的宫门沉闷而滞重地打开,如凶兽张开了黑洞洞的深渊巨口。

他听见教王慈父般的呼唤,那是死亡降临的声音。

但他并不恐惧。

他把墨魂剑牢牢握在手里,寸寸出鞘。

漫天风雪仿佛成了爽朗秋日,隐约飘送桂花香,霜剑如素练,江海凝清光,白虹贯日,万物希声。

那是三十三重宫阙外飞来的凤凰,是大羿射落的九个太阳,是天地间唯一的法则——

是霍展白赠他的春秋。

王权富贵于此一刻,悟得剑道,他悍然拔剑迎上教王幽蓝的眼眸,却是相隔时空对上此生仅有的、也是最后的对手——

天地一剑!

这一剑,还给他!





—————End————

 

 

 作者的话:

好长好长好长一个故事,2.4w+呢竟然!

从上个月底开始写,写到这月中旬结束,才总算写完啦

特别鸣谢们Akira么么么,她是所有爱开始的地方

 

 

希望能得到多一点评论~有不懂也可留言~谢谢~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倘若大西洋无冰川 (一发完)

⚠预警:ABO文学,但是发郊女A男B

配对:姬发 X 殷郊,Rosa X Konstan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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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萨别名番外,时间线在二十年后*

 

 


你从这个角度看过教堂吗?

殷郊在婚礼中途问姬发。

他的问题来得突然,新人正在天父庇佑下许诺矢志不渝的誓言,姬发同到场的其他宾客一样专注观礼,隔了几秒才点头示意回答。

殷郊没追问,静默地从众地鼓掌,他们坐在最前排,近得能观赏新人指间宝石的纯净色泽。

一抹极富生机的剔透翠绿,原产自拉丁美洲的哥伦比亚,十九世纪时由法国豪商购入,充作爱女嫁妆中的点缀,在辉...

⚠预警:ABO文学,但是发郊女A男B

配对:姬发 X 殷郊,Rosa X Konstantin

————————————

*罗萨别名番外,时间线在二十年后*

 

 


你从这个角度看过教堂吗?

殷郊在婚礼中途问姬发。

他的问题来得突然,新人正在天父庇佑下许诺矢志不渝的誓言,姬发同到场的其他宾客一样专注观礼,隔了几秒才点头示意回答。

殷郊没追问,静默地从众地鼓掌,他们坐在最前排,近得能观赏新人指间宝石的纯净色泽。

一抹极富生机的剔透翠绿,原产自拉丁美洲的哥伦比亚,十九世纪时由法国豪商购入,充作爱女嫁妆中的点缀,在辉煌荣耀与苦难动荡的法兰西土地上历经两个多世纪的辗转流离,见证路易十八的短暂复辟与七月王朝的中道崩殂,在缠绵阵痛中终得新生:五十年前,殷郊的母亲在纽约拍卖会上买下它。

它在姜小姐的手中化作柔情万种的具象,冷硬金属也可伸展出柔韧枝条来托起这一颗宝贵真心,如她未婚夫隐约泛着碧色的眼睛。

拿出这枚戒指时,他不太情愿,这戒指虽是母亲遗物,但寓意不好,他不希望Rosa的婚姻为此蒙上一丝一毫的阴影,可Rosa并不在乎。她对这枚戒指的了解未必比她的婚姻对象多,谈论此物的态度亦是平淡冷静,她说克莱门特家的公子对她父母恩爱成仇的故事甚感兴趣,因此她想拿它作他的婚戒。

她在人后只称呼未婚夫的姓氏,操办婚事倒是算得上亲力亲为、尽心尽力。

她23岁时当选大区立法委员,25岁就进入政治中枢,担任经济发展司的顾问官员,主流媒体热火朝天为她造势,宣扬她的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花边小报尽情捏造她的风流轶事,以骇人听闻养活一众从业者,普通民众怎么切换平台都躲不开她那张漂亮脸蛋,她顺风顺水活到28岁,步入婚姻殿堂,携手并肩的是最有望拱助她上位财政部长的老牌政阀克莱门特家族。

她的人生从无一刻虚度,似乎容纳不了任何失误。

殷郊难以猜测她真实的内心,她提起名义上父母时过分的冷淡态度激起殷郊的不满,他们因此爆发争吵。

殷郊口不择言道他不会祝福她的,她自己清楚她把婚姻谈成怎样的生意。

Rosa任他宣泄怒火,而后问他婚礼还参加吗。

“我不会去的。”殷郊攻击道,“你有你姐姐致辞不就够了吗?”

Rosa沉默一瞬,向他伸手,只说:“戒指给我。”

她将那枚绿宝石戒指推到小克莱门特指根,亲吻他的额头,轻轻地笑,同往日宴会招待宾客的笑容没有分别。

婚礼后半程由教堂转移至草坪,夏初的普罗旺斯温暖湿润,风中遥远地飘荡来薰衣草的香气,乐队的演奏渐入佳境,仪仗队成员们拉响礼炮,新鲜的仿佛还沾染着露珠的花瓣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新人矜持地在来宾们的起哄下拥吻,沐浴在爱河中,阳光像是融化的蜜糖。

一切都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殷郊不适,远离人群,只觉饮下的每一口甜酒都在肠胃里翻滚,几欲呕吐。

姬发敏锐地发觉他脸色不好,中途就带他离场,留下姜文焕作为姻亲代表陪在Rosa身边,替她挡酒交际。

酒过三巡,宾客们各自玩开,小克莱门特跑去更衣室躲清静,Rosa与姜文焕得空喘息,聊起近阶段工作安排。她没有蜜月计划,将婚礼定在普罗旺斯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为配合大选方向,姜家的势力深耕于欧洲西部,比殷家更靠近大西洋,占据物流商贸的优势,以她对最近经济形势的解读,新一轮欧洲产业外迁已是注定的局面,而出台相应政策延缓能源密集型企业的外逃将成为她工作的重点。

为此,接下来的较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会频繁接触,她与殷郊碰面的机率将直线上升。

矛盾激化的机率也将直线上升。

姜文焕无奈,试图说合:“殷郊很重感情,不如姬发理性,我听说你们婚礼前一周还在吵架……遇事你多担待,让让他,他总是太担心你,想保护好你,绝对没有恶意,家人永远是家人。”

“只是观念不合。我和姬发谈过,让她劝劝殷郊不要太考虑感情的事,会产生没必要的烦恼。”Rosa回忆道,“但这次姬发也……”

姜文焕失笑:“她也不赞成?”

Rosa莞尔,“你心里也在反对吧?”

姜文焕喝了口酒,缓慢措辞,酒液在杯中来回晃荡,“利益交换只为各取所需,婚姻里有感情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勉强,我观察你们相处得非常愉快。如果我们继续介意下去,反而让你很为难,不过——”

“不需要麻烦你做说客。”Rosa同他碰杯,安慰道。

这是她的选择。

 

 

婚礼后,姬发与殷郊并未立刻离开南法。

殷郊频繁陷入过去的回忆中。

姜文焕见他状态不佳,提议让他留下休养,姜家在埃兹小镇有座悬崖别墅,海景怡人,且当地盛产鲜美的螺贝,适合度假放松。

姜家将主厨团队打包运送至别墅,却唤不醒殷郊的食欲,他不喜欢这幢建筑,它却恰是Rosa心头所好。

十来年前,还是少女的Rosa常呼朋引伴地来这里度假,她总爱待在书房尽头连通的小房间里,和她的友人一同阅读谈天。说是书房,其实不够确切,它更接近于一间占地颇大的藏书室,林林总总三十几个大书架拔地而起,沉寂地耸立着,书籍以年代与地区排列,不以常规开头首字母索引。踏足过此处的人都觉得奇怪,而Rosa偏要在目录里玩猜谜。

其中有个男孩总能猜中,他很得Rosa欢心,名叫Konstantin.

在殷郊的印象里,这男孩刻薄而倨傲,有一双冰冷如寒星的眼睛,他坐在那个书房尽头小房间里的扶手椅上,好像牢牢占据一方堡垒,时刻准备反攻。那是整个别墅里地势最高的一间房,能俯瞰峭壁下汹涌澎湃的海浪与嶙峋崎岖的礁石,他们玩笑时戏称其为莴苣公主的高塔。

Rosa热衷这个比喻,她留很长的卷发,垂到窗沿上,对她的挚友说“你往上爬的时候,可要抓紧”。

而Konstantin则回答:“等我登顶,一定剪光你的头发。”

Rosa开怀大笑。

她这一笑,一扫殷郊心头两年多来的阴霾。

Rosa14岁过半时,曾在网球馆遭遇绑架,失联整整五天六夜,一周后他们接到绑匪的消息,要不连号的现金两百万镑和一把贝瑞塔ARX-160.

殷家的女儿被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谁的手能伸这样长?

姬发在救援上有迟疑,她向来心细,已察觉其中微妙,殷郊未能细想,却将她的迟疑看在眼里。

他们的冷战持续至Rosa的下落被找到。

她在一座废弃教堂里,躺在一片血泊中安然熟睡,头上穹顶壁画恢宏静谧,圣母像挂着神秘微笑凝视着她,而她睡在四下散落的尸体旁,一点儿也不害怕。姬发事后同殷郊说,现场混战开了至少十枪,殷郊心提到嗓子眼,好在Rosa毫发无损。

姬发提点他说,赎金不见了。

殷郊没明白姬发弦外之音,他不在乎那点零星钱财的去处,他忙着去见女儿。

Rosa睡眠好得反常,医生检查完也未醒,血气充足,心身愉悦,红润的脸颊上面带微笑,一手搭在腹上,一手放在身侧,食指微微扣起。她仿佛徜徉在一场酣畅梦境中,怡然翩翩,景致动人。

殷郊在夜梦中惊醒,呼吸急促,他紧抓着同样坐起的姬发的肩膀不放,思绪一片混乱。

姬发喂他喝温水,问询他是做了噩梦吗,他望进姬发关切的眼中,里面只是他的倒影,渐渐镇定下来。

他想问,她是否当年就对那场自导自演的绑架洞若观火,她是否也曾因年纪尚小的女儿手上或许沾染鲜血而深觉恐惧,她是怎样看着这个倾注他们无数心血的孩子长成今日模样?

他猛地推她一把,水洒她一身,杯子落到地上。

姬发不明所以,殷郊刺她:“你真是厉害,擅长装聋作哑。”

姬发皱眉,但她很快压下那一丝恼火,继续耐心问殷郊要不要喝水,说他晚饭没怎么吃这会儿饿不饿,没追问他大半夜的在胡言乱语什么。

殷郊和她僵持几分钟,消了些气,掩饰说:“刚你女儿在梦里欺负我,你没帮我。”

姬发语塞,这莫须有她百口莫辩。

“……过阵子她回来,你欺负她,我当面看着,保证不帮她。”

这说辞纯粹哄人,殷郊很是无语:“你几岁了?幼不幼稚?”

“是你蛮不讲理。”姬发说他。

殷郊理直气壮。

他出一身冷汗,遂去冲浴,回来时姬发还醒着,拿着平板在看Rosa上周接受的一个专访,他凑过去靠着姬发一起看。

姬发忽然开口,就像那天他在教堂问得那么突兀,她说:“我们不是她的父母。”

殷郊抽身离开她的怀抱,他完全没有表情时五官尤为冷峻锋利,外界一直传闻他性情阴郁,有很大程度上是这个原因。姬发熟悉他,这是他真正生气、即将发作的前兆,但她认为有些事情必须说清。

“做出决定,就要承担结果,做出选择,就要摆正位置。”姬发说,“我们的位置,是哥哥姐姐。”

殷郊下巴的线条绷得极紧,他意识到二十年过去,他们并未停战。

他们同行一大半人生,立场却仍殊异。

“你怨我?”

“只是提醒。”

殷郊没说话,胸膛起伏不定,他深深吸气,又再吐出,眼眸里有一点明亮的水意。

姬发不是想和他起争执,她清楚殷郊的忧虑与Rosa的抗拒。她放下平板,伸手去抱殷郊,殷郊打开她的手,她手背红了一块,他下意识去摸,反落进姬发的陷阱,被她揽住。他们跪坐在床上,像他们小时候习惯的那样,胳膊环着对方的肩膀,脑袋搁在颈侧,亲密无间地交托自身的重量,成为彼此的支撑。

“我们抛弃了她,所以你希望有人真心爱她,好好对待她,所以你愤怒她把婚姻当儿戏,轻而易举就交易出去,你太伤心了。”

姬发轻轻地抚摸殷郊的头发,“你知道真心实意的爱是怎样的,所以痛苦于她接受虚情假意作安慰剂。”

她感受到颈侧湿热,殷郊不回应她,头低得更深。

“我从那个角度看过教堂很多次,殷郊。”

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殷郊选择过三段婚姻,她每次都坐在最前排,她听他情真意切地宣誓,她相信他说出的每一句都是真心的。

她也曾诚挚地祝福过殷郊,她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希望他幸福平安地度过一生。后来做弥撒时,她就会选择那个位置,她从不阖眼,她与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对视。

命运无法审判她,她将选择权握在自己手中。

 

 

他们在普罗旺斯待到整个薰衣草季过去。

回到帕特雷庄园后,日子很平静,Rosa有小半年没出现在他们生活里。

初冬时节,姬发意外患重感冒一次,病情来势汹汹,殷郊全心照顾她,无暇分神。某天夜晚,他照看姬发吃药睡下后,自己却失眠,在庄园里四处闲逛。值夜的佣人安保零零散散三两人,宅邸寂静,月色凄清,他路过船屋,没料想灯却是亮着的。

是Rosa,她没听见脚步声,直到殷郊推开门。

两人都因对方的出现感到意外。

Rosa先反应过来,打了招呼,但她不知道此刻她的表情在殷郊看来像是在表达厌恶烦闷的情绪。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在多年前的夜晚也发生过,比现下更尴尬:Rosa无意间撞见殷郊从姬发房间出来,深夜时分,衣衫不整,身上女式睡袍显然不是他的尺寸,绳结歪扭胡乱,系得匆忙。兄姐之间似有更隐晦的秘密感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她自觉逃离走廊,殷郊却一路追她到船屋,像是想向她解释,但最终在双方的慌乱无措、故作镇静中以失败告终。

她那时给过台阶,但殷郊没有顺着下,她未知他是不肯,还是作其他考虑,他欠缺一些勇气,而她没兴趣趟浑水。

殷郊问她怎么在这,在做什么。

她手下正读着一本盲文书,她给他展示书籍封面,一架纺车图案,是一本关于纺织与染色的书。

“你懂盲文?”

“瞎摸的。”

她从小有些特立独行的毛病,素来不知悔改,以胡作非为为乐趣,譬如不是盲人,却学盲文,不是哑巴,却打手语。

在她长大前,其实很得人宠爱,她天生一副好相貌,自小比同龄人更高挑更成熟更强健,非常显著的殷家人特质,拜祖上的混血基因所赐,她有一头浓密如藻荇的卷发与一双雾蒙蒙的眼。

喜爱她的人不知多少次用华美辞藻赞美她这双眼睛,总能让她听得高兴,却也只是高兴。

她的眼睛并不多情。

在学校里揽获大量情书——少年情谊总是诗,即便信息技术发展至今,仍有人热衷此种传统手法表情达意——多得可以烧几个冬天的壁炉。她不在意这些,她言人人该当知晓她的眼高于顶。

她花很多时间探索爱好,虚掷光阴:从事运动,阅读书籍,对音乐有一点偏好,随大流听海顿的交响曲,然后看校弦乐团里的朋友们为她“争风吃醋”。

头破血流也挺有趣,她饶有兴致地学习包扎技巧。

Rosa惹的麻烦太多,老师建议家长介入共同引导。殷郊认同,却难以着手。

情感认知的事情,他和姬发起了个坏头。

他们厘不清恩怨,便约定双方不再步入婚姻,但他们亦非真实的伴侣,且无法再回到幼时天真无邪的岁月,做一对无心无思的兄妹。他们同居一片屋檐,得一星半点残砖败瓦的苟全,却又岂能称作一个家庭?

殷郊时常感觉Rosa同他们并不亲近,却也恍惚他们具有某种血缘意义带来的心心相印。

他替她摆平过学校的事,却不是她想要的处理方式。

她该如何呢?

爱流向爱,而Rosa从不缺少,他们经历不同,亦不由得被塑造作不同性格。他快刀斩乱麻地询问她关于那几个“朋友”的想法,她倒是各个都欣赏,各个都说得出三两偏爱之处,但没有哪个当真合她的心意。

她像谈论工具一样取用他们。

殷郊否定了她,他忘记当时交谈的内容是怎样话赶话地相逼到那个境地,但他忍无可忍地表达了对她此种态度的不满。

此后,他们又几度发生争吵,Rosa彻底闭上了嘴,再不向他袒露想法。

他们的关系在那会儿已经岌岌可危。

殷郊有种软弱的天真。Rosa评价他很不留情面,她年少轻狂、锋芒毕露,无所谓伤害兄姐的心,她对姬发直言不讳殷郊的失败,说他性格里的逃避使得他无法面对他父母并非真心爱侣,而是相互利用的一对,说他不愿相信他的母亲死于权力斗争的失败,而非单纯失利于他父亲的变心,更和其他年轻漂亮的情人们不相干。

但她也说,这或许是他的宝贵之处,他相信这个世界的某个维度基于爱而运作。

他被宠坏了,姬发纵容得他失去对所身处的环境的真实认知。

他将姬发视作灯塔,是以远航从无后顾之忧。

可他又是现实的,他现实的一面残忍自我,当理智控制他时,他能做出令人震惊的正确决断,无论这决断使得他如何伤筋动骨、肝肠寸断,他也决计不反悔。

“他爱你。”她看得很透彻,却是铁石心肠,“但他的人生要向前走,他必须和别人相知相恋、步入婚姻、生儿育女。”

他明白丛林里的法则,了解生存于斯的代价,他希冀Rosa挣脱樊笼,以他认为能成功的方法。

但爱难道就能让人自由吗?

Rosa将问题抛给姬发,姬发没有答案,她的人生经验中能用作参考的部分与此全然不符。

仇恨驱使她走向权力,于是她得以扼住殷郊的咽喉。

没有后顾之忧,才是最大的忧患。

在她们对话的几周后,寻常一天,殷郊向Rosa示弱道歉,她心不在焉听着,清点她要带去学校的几本书、适口的苏打水、活页的笔记、稀奇古怪风格的笔。殷郊示好地给她拿网球包和球拍——他拿错了——Rosa没指出来,她临出门时想过同殷郊说再见,但终究没说。

她坐在车里,一直到殷郊看不见她才回头,如果一切顺利,这就是永别。

可惜她识人不清,分赃不均,卷入命案。

思及此处,她流露出困倦神色,说她先去休息,明早再见,然而殷郊离门更近且站在路中间,没有相让。

殷郊深深看她,欲言又止,Rosa善于捕捉情绪,她许是看出他的意图,却多余一个字没有,两人沉默,相对无言。

“他和你一起回来了吗?”殷郊问。

Rosa想了想,随口扯谎小克莱门特太忙,实际上他们好些天只通电话不见面。

殷郊听不得她的敷衍,直白撕开他们的婚姻内幕:“忙着和情人出海,被头版头条挂一周?”

“是意外,下次不会再被拍到了。”

“谁在乎他被不被拍!”

“我也不在乎。”Rosa不耐烦他的不依不饶,直接打断。

她连续工作半月,每日忙碌至深夜,所剩无几的私人时间里没有心情聆听爱的教育。

“这段婚姻维持不了几年,只是一块踏板,外界风评同情我这个受害者反而会让我的支持率上升,我认为这次公关团队处理得很好,下季度开始我会提升他们的薪酬待遇。如果没别的事,晚安。”

她和殷郊错身而过,走得仓促,落下了那本盲文书。

殷郊孤零零呆站许久,弯腰将书从地上拾起,他翻开封面,扉页上钤印着Konstantin的名。

致纺羊毛的狄奥多拉,Konstantin写道。

 

 

Rosa将醒未醒时,总看见一片沉郁的蓝。

无边无际的,似紫非紫的蓝,伴随着一种咸涩、腥臭的海潮气味。她一向对海产敬谢不敏,源于她先辈的体质,但她已对眼前的美妙颜色生出了一点好奇,便也可容忍这难闻味道。

她伸出手去触碰,受惊的蓝如雾气四散,又飘飘然于别处重聚,在她指尖留下些濡湿的潮意。

她的皮肤亦沾染蓝色,滞涩的,并不顺滑,如某种不知名动物的血迹,透露出不详的死亡隐喻,却是柔软动人的,很和缓似的。

她在许多月落星沉的夜里,天将明时,做这个梦。

她被雾气包裹着,埋没着,试图猜测梦境的预兆,有时太过努力,提前便在熹微晨光中醒来。

她从房间窗台望出去,悬崖上只有一条在风中飘摇的锈蚀的锁链。

Rosa召集同龄人开化妆舞会,她未有严格意义上的朋友,她的熟人们大多是世交家的孩子,她向来作为众星拱月的那个月接受身边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吹捧。

她在舞会的高潮时刻扮作狄奥多拉出场,抛下通往生路的游船,失却查士丁尼的期望,脚下踏过圣索菲亚教堂崩塌的废墟,如缅怀罗马帝国不可追回的荣光。她不与人跳舞,在形形色色的公爵、将军、夫人扮演者中穿过,也见有心人有备而来,束缚于托加长袍,她笑这不啻为一种人工捏造的心有灵犀。

他们站在一起,似奥斯匹斯山上不知众生疾苦的神,在连天烽火中举杯欢庆。

她很自然地接过对方抛来的话题,讲朱庇特,讲帕里斯,讲神庙那十二根柱子,讲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养了一条爱犬。

那犬喜爱在海滩边撒欢,它咬碎尖刺横生的骨螺,流淌而出丰美汁液,它的毛发沾上骨螺的血,又在神明怀中打滚嬉闹时,将洁白的长袍染上斑驳色彩,红色疼痛、淬毒、沁出不甘的愤怒,蓝色阴郁、忧愁、滋生幽暗的怨恨,红蓝交织一处,复而侵染成紫。

腓尼基人称这种紫螺为Murex,米诺斯人将它进献于王室,描绘于壁画,染成一件紫袍,是成千上万枚Murex堆出的尸骨如山。

紫袍即是最美丽的裹尸布,狄奥多拉如是说。

Rosa亦如是说。

“所以为什么不脱掉它?”

背后有道声音插入,隔着扮作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一束槲寄生下演生死情深的少爷小姐,强势地打断了Rosa和别人的对话。

一个毫无装扮地现身化装舞会的人,极度苍白,极度锋利,令人看着他联想到钢质的绘图尺子。

他似乎只是路过,随意地搭话,无心加入他们的社交场,他走下旋转楼梯,自行取了些餐品,在无人问津的长桌尾部落座,慢条斯理得切割白肠、分离龙虾,他有一双灵巧的手,文雅下压抑着粗鲁。

Rosa跟在他身后,坐在他身旁,眼神寸步不让。

她不相信他的出现是全然的巧合,这是她的宴会,他自然是不知谁人赠予她的礼物。

“驯熊师的女儿,叙利亚的娼妓,纺羊毛的贫妇,私生子的母亲,拜占庭皇帝的妻子。”他填饱肚子,才有空理会Rosa.

他说,“不想摆脱约束,换种活法吗?狄奥多拉。”

当然。

他如此美丽,如此恰到好处地称她的心意,则必然有他的目的。

Rosa当即决定乐于被他利用,做他的俘虏,领略他带来的危险与刺激,不计后果地加入他的游戏。

Konstantin,命中注定的Konstantin,她如获至宝。

他们中间有一些由姜氏联结的稀薄的血缘关系,Konstantin母亲姓姜,是偏远得快要够不上亲戚关系的一支旁系的孩子,父母早亡,寄人篱下,没人愿意与他交往,热络排挤了他,但书籍接纳。

Rosa同他分享她的藏书,意味不明地提到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是养犬的赫拉克勒斯吗?”他问。

“不是。”Rosa反手关上房门,隔绝出一方他们的天地。

清晨,殷郊路过起居室时,Rosa与姬发正下棋。姬发的精神还不错,棋盘上形势大好,胜利女神几乎一边倒地偏心于她。同她对弈的Rosa心平气和,殷郊倒是推了把棋盘,说不玩了,提议姬发一起去找杯喝的。

空腹不要饮酒,姬发边说着边按铃叫来佣人,Rosa一个个将王后、战车、禁卫军复位,没起身同他们一道去的意思。

殷郊对她尚存些许昨夜的怨愤,伸手去抢夺棋盒,被姬发捉住,她的指节环绕着他的腕骨,力道并不大。“别发脾气,发完脾气,你心里总又懊恼,高兴点吧。”她哄殷郊说,“难得Rosa过来,换个新厨子,中午不吃意餐了好不好?”

殷郊怒目瞪她,挣开她的手,气闷地去了酒窖。

午餐前,Rosa约了姜文焕谈事。

多瑙河运线出了点问题,崇家和鄂家在巴尔干半岛的生意起摩擦,带累暴露辛家和彭家在土耳其的一条违禁品走私线,关系到她明年上半年的政治资金,姬发不便出面,她需要姜文焕亲自跑一趟处理。

姜文焕虽然答应,却点出关键:“崇家对你有埋怨,心结不解开,类似事件往后还会再发生。”

所谓心结,即指她当选立法委员时,曾受崇家两位公子牵线搭桥相助,崇大公子几番暗示两家结亲,但Rosa宁可让利,也不答应。

Rosa公事公办回道:“他们帮忙的人情,我已经还过,崇家势弱,殷家没有低就的可能。再有发生不愉快,不妨把事情做绝,今后有殷家涉及的地方,请他们退避三舍。”

姜文焕感慨她的手段和姬发真是一脉相承。

Rosa自认姬发比她仁慈得多。

她在这座湖畔庄园长大,却不能安稳住在这里,这有大人们不以为意,小孩子却闻得到的血腥气。

佣人们每日洒扫拖地、打理绒毯、擦拭挂画,务必尽善尽美到各处细节无一丝尘埃,光可鉴人,金碧辉煌。她穿梭于一个个房间与暗门,阳台与拐角,和保姆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藏身沙发背面阴影里听殷郊与姬发讨论处理多余生命的必须性。

她刚过完一个家人团聚的生日不久。

她离婚又结婚、结婚又离婚、声名狼藉的大哥态度坚决,他要Rosa是殷家最后的唯一的小孩,他要他的家族里没有第二个姬姓的外人。

他要她缄默不语的二姐做出允诺,要她永远爱护Rosa胜过一切。

姬发说做不到,声音疲惫而嘶哑。

但她也做出让步。

“我尊重你的意愿,殷郊。”姬发说,“不是因为我认同你的观念,而是我曾经发誓原谅你,无论你做得错与对。”

当Rosa再见到殷郊时,他和姬发的分歧已经修整好了,他消瘦许多,好像生过重病一样,他拥抱Rosa的力度比从前更大,臂弯的桎梏比从前更紧,付出的关怀更密切,期待的回应更频繁。

姬发却还是那个姬发,Rosa庆幸姬发没有变。

午间新闻正播到经济板块,Rosa听得认真,熏肉在餐盘中冷透,未得她青睐,电视里的议员发言听来听去怎么都是成熟老道的一番官腔。

殷郊看不下去,敲餐盘:“难道你殷小姐少操心十分钟,宇宙都要灭亡吗?”

姬发言简意赅:“先吃饭。”

饭后,殷郊径直回房休息,姬发另有事务处理,又只留下姜文焕独在餐桌边面对Rosa,他是两边交战的缓冲地带,擅于周旋调解,乐得装作糊涂。

私下里他已经听过殷郊抱怨昨夜偶遇,他代殷郊归还书籍,附带一句道歉。

Rosa不清楚这句别扭的道歉具体是为了什么。

姜文焕微笑:“殷郊很贪心,他一直祈祷所有好事都能落在你头上。”

“我让他失望了。”

她理解弄虚作假,迎合逢场做戏,“如果我想诚心实意地过完一生,还做什么政客?为了实现抱负?解救疾苦?”

她沉静地抚摸书封,眷恋而温柔,仿佛赠书人隔着纸页还能与她再对话。

可实际眼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了。

 

 

大选的电视直播发生意外事故。

热门竞选人之一、自由党领袖的副手Rosa Yin语出惊人,发表公众演讲时“不当引用”卢旺达种族灭绝事件,被指造成与法外交关系的极大损害。直播紧急掐断,却已无法挽回,此事在社会各界激起海浪滔天,各类议论甚嚣尘上。

民调显示自由党支持率暴跌,法国高层强烈谴责、要求道歉,多地爆发游行抗议,但Rosa Yin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

在半个月后的访谈节目中,她面对着记者镜头,坦然表示虚无伪善者矫饰其为内战,而实事求是者则明确大屠杀之惨绝人寰,因此她决不为满足不明事理者无理取闹的要求而道歉。

她的目光穿透屏幕,直刺人心:“我的用词精准无误。”

节目播出后一周,她的座驾在前往官邸途中遭遇恐怖袭击,危险分子被当场击毙——

Rosa Yin肺部中弹,在爆炸中昏迷,危在旦夕。

无影灯下,医生抢救生命,争分夺秒。

Rosa跌入一片柔软云海,淡色的,昏沉的金光,她找不见太阳在哪里。她伸手去抓,好像握到了一双浸透冷汗的手,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地大喊麻醉师,谁都没预料到她中途短暂的清醒。

她的嘴巴张张合合,似在喊谁的名字,无人知晓,没有声音。

电刀接触皮肉,有烧焦的糊味,他们在为她止血,她破碎的内脏中源源不断地释放出生机,奔涌的腥甜的热流争先恐后地污染腹腔,试图尽快引起感染、脓创、高热、炎症,而后剥夺她为人的权利。等到所有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齐声高歌,她的呼吸停止,大脑不再运转,就是迎来了死亡。

她能理解这两个字的具象。

麻醉师再次为她注射药物,眼皮很快松弛,但她仿佛不肯将息,失焦的眼睛半睁半闭的,湿发打着卷儿贴在脸颊边。

一只绿色的蛾子绕着灯打转,一圈又一圈,影子晃得人眼睛疼。

她猜那是一只花纹美丽不输蝴蝶的蛾,脱去油脂后,展平压在玻璃片里,置于书柜中,做标本类爱好者的收藏。

蛾是否前身如蚕的蛹?直视灯光时也流泪?本能地要扑向火焰之中,眼眶发热、宿命悲辛?

假若、假若……

灯光熄灭,她的手术结束了,医护转运她去重症监护室前,听她梦呓。

Konstantin在为她读书,他们在研究航运时太过热情投入,讨论得疲倦乏力,他从书架上随机抽出一本历史大沉船事件,打趣有一艘巨轮与她撞名。她听他念道,1545年,都铎王朝的战舰玛丽罗斯号从朴茨茅斯出航驶往索伦特海峡,于斯皮特黑德沉没。

是遇上风浪,还是触礁?她问。

撞上了冰山。

噢,泰坦尼克,她懒洋洋地拖长了语调说,“You jump,I jump.”

Konstantin不为凄美的爱情故事所动:“我没有资格登船,我家破产,买不起船票。你带我上去,我也没有心情欣赏甲板上的风景。”

他对纸醉金迷的生活不感兴趣,Rosa吻他嘴唇,间或错觉他是一只冰冷的水母,花纹斑斓,触须带毒,令人麻痹。

Rosa在亲吻的间隙说她愿意和他分享她所拥有的。

她听见Konstantin很轻微的笑。

她不明白他是答应,或是不答应,他是带着仇恨和敌意的一团迷雾,暧昧模糊的一个谜底。他问Rosa,如果有天她可以站在世上最高的甲板上眺望大海,她能够看见岸边那些无法上船的人吗?看清他们脸上的麻木、疲惫、挣扎、失意吗?

我为什么要看清这些?Rosa说,我不从他们中间来,也不会走到他们中间去。

他们和你是一样的,Konstantin说,你敢不敢验证这点?

她当然敢。

Konstantin畅快得仿佛大仇得报,他笃定地预言:“Rosa,当你能看清的时候,你也会流泪的,你会活过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他爱怜地回吻他挚爱的友人,“你将不再是狄奥多拉,你就会是你自己了。”

“那你呢?”Rosa问,“那时你会是谁?”

Konstantin说他会变成一只海鸟,停在桅杆尖顶上,比她站的甲板还要更高、更刺向天空,他会期盼巨轮航行的每一天都是风平浪静、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Rosa是在清脆婉转的鸟鸣声中睁开眼睛的,她躺了好些天,早已脱离危险,只是昏睡着。

殷郊守累了,趴在病床边休息。

在沙发上假寐的姬发先察觉她醒来,怔怔地凝视她良久,像对待小宝宝似的,在她脸颊轻轻捏了一记。

夏日天气晴朗,她恢复的态势强劲,甫一醒来就倔强地摇着轮椅露面人前,风流任性的小克莱门特一改从前缺点,特适时地扮演贤夫角色,陪伴她一同面对长枪短炮,奋勇挡下无数质疑攻击,充分运用人脉势力,发挥他古老姓氏的作用。

舆论虽未完全逆转,但也只是时间问题,她的仕途是一条通往罗马的康庄大道。

为了庆贺她痊愈,他于北约克郡的比尔斯达尔购入新猎场相赠。

这猎场很出名,她在18岁时去过一次,受同学邀请去狩猎狐狸。她和Konstantin都申请了英国的高校,正趁着假期在找房子搬家,这位新认识的同学是当地人,热心地挑了自家的一栋小楼,充当他们的房东角色。

她再度短暂地脱离殷家控制下的生活,新奇而兴奋,发觉做个普通人其实也不难。

购买食物可以去超市,衣服脏了就用洗衣机,吃完的餐盘刀叉可以放在洗碗机里,它有特殊的洗涤用品,街边乱停车会产生罚单,每月14日是信用卡记账结清的时间……

Konstantin尝试帮她熨衬衫,结果烫破个洞,不得不送裁缝店问还有没有救。

她开心地穿着这件破洞衬衫,换上骑装去打猎,洋洋得意。

那个夏季结束得很美好,Konstantin在临近开学前因为证件材料要回家乡一趟,他拉着旅行箱出门时,Rosa正在钉小楼大门外的门牌。

R小姐与K先生之家。

Konstantin在等车的时间里,一通瞎指挥,高低歪斜,让他说了个遍。

Rosa捂他嘴,把他塞进计程车里,挥手拜拜。

她以为一切顺利,没想到却是永别。

新学期开始了,Konstantin没有入学,Rosa按照学籍资料上填写的地址追去,Konstantin已经病逝了。

Rosa拜访了为他做临终关怀的疗养院,她不知道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就已经身患绝症,她不知道他怎样避开她忍受彻骨的疼痛来袭,她也不知道他每天吞下大把的药物以维持生命,而他们明明时时刻刻都生活在一起。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孤独地死去,而不给她哪怕一句遗言。

她站在他的墓碑前,上面甚至没放照片。

没有一个字关于她。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但她却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活过来,她也死去了。

她买机票飞回帕特雷,重新申请了学校,她再也没去过约克郡,去过猎场。

故地重游没想象中那么多感慨,小克莱门特是打猎的一把好手,也极善于处理家庭关系,他同殷郊和姬发相处融洽,一个甜言蜜语张口就来的晚辈很难不讨人喜欢,至少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晚间用餐结束后,他把Rosa拉到一边,讲悄悄话似的,说稍后有一份真正的礼物。

她在会客室见到礼物本人。

罗马智慧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就读哲学与法学专业,当前投身公共事务工作,文辞犀利,观点新颖。

“有他加入团队,把关你的发言稿,大家都会安心得多。”小克莱门特眨了眨眼说,意味深长地说,“是姬发费心特意为你找的,殷郊也见过他了。”

“……他们怎么?”Rosa卡顿了一下,“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不是我。”

是姬发劝说了殷郊,那时她还昏迷着。

对大多数人而言,婚姻的本质是结伴渡过大西洋,他们有一条同舟共济的小船,四手划桨好过一个人面对风浪,而有少部分人天生就是一艘巨轮,不需要两个船长来掌握方向。

你害怕吗?你彷徨吗?

你足够坚固到敢在无灯塔的黑夜独自撞上冰川吗?

小克莱门特伸手向她,那枚历经不祥的绿宝石戒指在他手上熠熠生辉,他需要再一次确认她是不是值得投资的政治伙伴。

Rosa微微摇头,握住了他的手,一如他们在天父面前的郑重宣誓。

1545年,都铎王朝的战舰玛丽罗斯号从朴茨茅斯出航驶往索伦特海峡,于斯皮特黑德沉没。

1982年,全球约6000万人观看沉船打捞直播,久经海水锈蚀的船骨重新得见天日。

四百余年,时移事易。

 

 

 

 

—————END—————

 

 



 好久没更新了,请大家多些评论,拜托拜托~

彩蛋是对故事的一些梳理,不影响正文,取需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殷夫人 (下)

⚠极其阴间风味的一款产品,替身文学但不完全,无封神榜,生子向……

配对:姬发X殷郊,武王X殷夫人

阅读tips:发和郊是真实的人,武王和殷夫人是概念意象,不完全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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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克殷六年,殷夫人诞育武王三子,不足月而夭;七年,有妊,孕四月而折堕;八年,生武王独女,名之曰太姬。太者,大也,凡言大而形容无尽,则作太。王姬出生时,宫殿屋顶上有一条赤练同一只雕鸮缠斗,毒蛇吐信,苍鹰钩爪,嘶鸣扑杀难解难分,终竟两败俱伤而亡,人皆以之为异象。

祝人谓司命言,有贵女子临世,好巫淫祀,能与鬼神通。

司命内心不安,便向叔旦进言。

相传,殷室先祖契曾助大禹治...

⚠极其阴间风味的一款产品,替身文学但不完全,无封神榜,生子向……

配对:姬发X殷郊,武王X殷夫人

阅读tips:发和郊是真实的人,武王和殷夫人是概念意象,不完全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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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克殷六年,殷夫人诞育武王三子,不足月而夭;七年,有妊,孕四月而折堕;八年,生武王独女,名之曰太姬。太者,大也,凡言大而形容无尽,则作太。王姬出生时,宫殿屋顶上有一条赤练同一只雕鸮缠斗,毒蛇吐信,苍鹰钩爪,嘶鸣扑杀难解难分,终竟两败俱伤而亡,人皆以之为异象。

祝人谓司命言,有贵女子临世,好巫淫祀,能与鬼神通。

司命内心不安,便向叔旦进言。

相传,殷室先祖契曾助大禹治水,极受尧舜二帝赏识,获封于商邑,被称作玄王,契的五世孙冥亦因治水而溺亡,冥的臣民日夜在淇水边恸哭,大声歌颂契与冥的恩德,得以触动天神,降下福祉,是故商人重郊祀、好卜筮,殷商王族代神宣谕,以为正统。然而,国祚传至商纣一代,西伯姬昌以蓍草代龟甲,概因龟久寿、蓍常青,以此作问,象法自然,大道之源也。文、武修德易礼而王,代天牧民,姬周王族由此取代成汤子孙,成为天下共主。

司命忧惧道:“岂不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公主非人臣相,宗室恐有操戈之患。”

叔旦遂去信天子。

时值天子巡狩南山,北面而望,昔年焚城大火将辉煌璀璨之朝歌烧作殷墟残烬。武庚受封殷君后,大兴土木重建商都,伐南山之乔,淘汉江之沙,猎东海龙鱼脂,敬西方无上帝,极尽奢靡之能事,朝中抨击他的言论多不胜数,只暂时皆被按住不发。

武王问询管叔鲜、蔡叔度二位王弟的奏报是否言及武庚之狂悖,左右皆对曰卫鄘二王陈书俱言其善也,未有任何不满。

武王为公主取乳名为乔,又下令召宋公入京都觐见。

宋公秘密到来后,曾拜访叔旦。此次他在途中收到太子诵书信,令他以殷商遗族身份请命,迎太子郊神位于宋地,他惶恐异常,摸不准君上的心意。

叔旦脸色铁青,默然片刻,而后道:“此必为矫诏,太子从不以殷人之子自居。”

宋公大惊,却不敢细究,叔旦亦不便多言,恳请宋公自行离去。

未几日,宋公由宫人带领着穿行过亭台廊阁,来到一座僻静幽寂的宫殿。这是一座商制的宫殿,雕梁画栋皆是殷氏王族的禽鸟饕餮图腾,层叠深重的帐幔满目素白,宫人与侍卫俱作旧商打扮,连庭院中都依照商人的习俗种植桑树与榆树。

天子在偏殿接见他,面带病容,仅着便服,怀中抱着个襁褓,婴孩大约才几月大,却极有力量,她将天子的玺绶抓在小小的手掌里,翻来覆去地玩耍,弄得满手墨迹,天子非但不生气,反而笑着接过宫人递上的布巾,温柔细致地为这调皮的小捣蛋擦拭干净爪子。婴孩很是安静,并不哭闹,宋公颇觉意外,称赞了几句。

天子闲话家常般关心宋地的民风、收成,前前后后絮谈了小半个时辰,末了,才如后辈征询长辈首肯似的,问宋公是否方便在殷宋的宗庙旁另建一座神庙。

宋公大感慌乱,连忙伏拜,行的却是特意习来的周礼。

书信中只说到神位,并未提及另建庙宇,再说太子郊终归是殷姓子孙,哪有离开先祖独立建庙的道理。

宫人奉上羊乳,天子用小勺沾染些许,在手背上试温,而后才为婴孩喂食:“孤王许殷人治殷,本不该过问祭祀事,但也闻殷商遗老仍在庙中供奉纣王帝辛,斥太子郊为悖逆……”

宋公闻言,更感惊恐,就要请罪。

天子制止他,“孤不愿为难宋公去说服这些老顽固,想来太子殿下亦不愿与他父王同处,就请劳烦宋公代孤再另设神祠供奉殿下,并迁他生母姜王后灵位一道陪伴他。”

宋公犹豫,天子又道,“今后将奄地划归公之治下,免去此地朝贡,所得尽归商人所有。”

“不敢。”宋公赶紧推辞。

太子郊生时在民间声望颇高,死后亦甚得人心,许多商人私下里都有将他当作神明祝祷的行径,在殷、宋两地屡禁不止。若再为其建祠立碑,恐民望更甚,舆论将不利于性喜奢侈的宋公与骄横跋扈的武庚,人心浮动,更难统治。思及此处,宋公不得不进言,“商纣末年,王与太子郊结两姓之好,入嗣为殷氏半子,身兼两朝之祧,今顺应天命而成天下主,太子郊即为王后,神位留于姬周宗庙方为正理。”

“公所言过矣。”天子忽然发作。

他微微倾过身子,冰冷目光如不见影的刀锋,瞧不出一丝怒火,但足以令人明白他的不悦。殿内服侍的宫人们识趣地退下了,换作按剑的守卫们服侍在侧,宋公带进宫的随侍们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殿内气氛滞涩,宋公伏跪于地,抖如糠筛,不敢再试探君王的心意。

他听见天子咳嗽了一阵,再开口时语气已缓和不少,“公以为,何为天命?”

宋公无法作答,又闻,“公主降世,司命断言她命数过于贵重,或将给她兄弟带去祸乱,望孤早做决断。安不忘危,存不忘亡,看不见眼前祸事成为烧手之患,又怎能不疑心往后虚无缥缈的臆测,这些人啊……”

天子的声音消失了,他的目光仍是笼罩在宋公头顶的阴云,宋公不得不表态道:“夫天命者,为王尽忠,死而后已,如是矣。”

为王尽忠,死而后已。天子细细品味此八字,竟流露几分怔忡迷茫,却又立刻清醒过来。

宋公久不得回应,咬牙道他愿揭发殷君武庚勾结三监意图叛乱的阴谋。

天子轻轻拍着怀中的孩子,哄她睡去。

太姬生得一颗精巧头颅,相貌在王室的几个孩子中最为美丽,天生一股泰然处之的恬淡,身为人父的天子不希望终有一日她落得身首异处、滚落尘泥的下场。

武王未见太子郊被斩落的头颅。

周与庸、卢、彭、濮、蜀合计六部,会师后东进汜地,渡过黄河后日夜兼程北上,至百泉后东折,将商朝的军队围堵在牧野。周人常言“天命无常,惟德是辅”,用以宣扬文王的德望和商纣王的倒行逆施。值此殷商士气凋敝之际,商纣王在阵前设了斩台,处刑跟随反贼公子发叛逃又被捉回幽禁了五年的太子郊。商纣王令武王联军后撤,先退五十里,后每日退三十里,三百里外划地而治。

武王一步不肯退。

他调转马头,走入列阵队伍中,逃避了殷郊的眼睛。由是,太子郊成为牧野之战中死亡的第一人。

武王曾经试图用弓弦绞死殷夫人,却又放过了他。可武王已经绞死过太子郊了,同纣王殷寿一道,双方一人一边握住长弓的两头角力,谁也不肯相让,纯善至仁的太子郊就这样惨死在父亲和丈夫的手里。他知道他是天底下最金尊玉贵的筹码吗?他是否仍相信他少年时洁白无暇的爱情?他会因挂念他年幼无知的孩子而不肯瞑目吗?

天子无法得知答案,亦不再需要答案。

如若天命在商,殷郊称王,姬发作宰,四方征战,定国兴邦,也不过是另一段武丁妇好的佳话罢了。

天子淡淡道:“孤与太子郊少年结发,却非良配,累得他英年殇逝,数载以来愧悔非常,只望他于冥世中有母亲相伴,能得享欢乐,以弥补他在人间所受的苦楚。”

他曾是他的妻子,他却已不是他的丈夫。天子说,“孤已不愿与太子郊白首同穴了。”

克殷八年的冬日短暂,叔旦为太子诵聘东鲁的姜氏贵女为妻,羌族的有娀氏女为媵,谕令晓彻天下。

殷夫人极力反对这门亲事。近年来东鲁与姬周的姻亲结得太密,众多东鲁贵族子弟纷纷来到镐京,成为姬周宗室的成员,两方部族血脉交融,紧密缠绕。虽东鲁姜侯未再来朝觐见,似乎已决意退出朝堂纷争。但显而易见的,再过几年,太子登临天下共主之位时,必不可避免地迎来一场血腥的大清洗。

殷夫人与叔旦再度爆发冲突,他们的战争从后宫蔓延至前朝。

武王未插手他们的争端,与过往数度作壁上观不同,这一次臣民们嗅出些不寻常的意味——

天子也许不真心喜爱他的长子。

 

 

09.

克殷九年夏末,武王又病了一场,病情来势并不汹涌,却早在初春播种时已埋下祸根,几月后才迟迟显露病态。武王未立后,春祀典礼向来不完整,频频有臣子上书请殷夫人代行王后职,似乎全然忘却其过往的荒唐狂妄,只看见武王膝下三子,有二子出于其腹中。武王自然不会同意,却也未驳回,模糊的态度令大臣们心中不免生出遐想余地,纷纷揣摩他的考量。

不待他们整理出个头绪来,武王就病倒了。

天子这一病,病得太久,王宫中关于他病情的消息尽数封锁,令人恐惧地想起克殷二年那个极度寒冷的冬天。灰蒙天色,冷肃北风,镐京城失去了生机,天下未集而年轻的君主奄奄一息,王公大臣们日夜守候在周宫中等待君主的传唤,不安且兴奋地等待命运的宣判,人们对视的眼中不约而同地无声道出那个忌讳的字眼。他们期待他的死,却没料到他最后挺了过来。

而如今,历史正在重演。

可惜的是,太子已经长大成人,不会如幼主那般任人左右。

连日罢朝后,天子诏令太子监国,周公辅政。太子年已十五,自小便由诸位公卿教导,十岁起便在武王身边听政,现下国内风平浪静,日常政务于太子而言不过手到擒来,谁知竟多次惹得天子不满,招致训斥。

臣子们不必知晓内情究竟如何,只需要明白这意味着机会,而机会将催生变故。

王子虞生而夙慧的传闻又悄悄在市井街巷流传开来。

殿内以一道纱帐隔开两边,武王隐于帐幔后,垂问政事。

宫人侍立两旁,众臣子们分坐开,离得最近的是三公与两位王子。王子虞年仅四岁,尚是贪玩的年纪,在软褥上跪坐不住,依偎在兄长身边动来动去。一心二用对太子诵而言不是难事,他一边流利地发表对政务的见解,一边分出心神照顾弟弟,不时拍拍小孩儿的后背,示意坐直坐好。

太子日渐长成少年,身形高挑,清俊昳丽,举止端庄,润和文雅。他擅长弓马骑射,精通经文国策,上知兴兵用人之道,下知农耕桑蚕之法,比因兄长殇逝而成为世子的武王与自幼作为副手统管庶务的叔旦,都更具有正统储君的风范。

问政结束后,武王却未立即令众人散去,机敏之人心知真正的问政此刻才开始。

果然,武王抛出问题:“众卿以为,王之一字,何解?”

众人眼神交汇,未敢有先言者。召公身为太子的老师,站出来说:古有圣贤仓颉,为黄帝左史,以万物之声形造三千字以纪事,上天有感于其功绩,故而命灵龟驼负洛书下赐,书中记载天下兴亡之气数,后演化为卦象与术数,收录于先文王所著《周易》之中。王字,本为斧钺之形,喻君者之权威。

武王夸赞道:“召公博学。”

毕公又站出来说,仓颉造字,参通三才者为王,不通则亡。《皇矣》八章有言,周室先祖王季,得天帝赏识他的胸襟,宣扬他的美名。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比。由是可见,王为人间神,接苍穹之浩瀚,俯仰后土之广袤,天下所归往也。

武王亦夸赞道:“毕公广思。”

众臣沉默,君王只作夸奖,显然是不满意二人的回答,但谁也不敢将话题引到别的上头去。

殿内安静,落针可闻。

众人将视线移到一言不发的公子旦身上,叔旦迫于压力,只得行了个大礼,僭越道:“王上是否想问……为王之德?”

殿内更静。

众人悄悄打量垂首不语的太子,太子诵是嫡长子,他的权力继承合乎天地间最名正言顺的法则,本不该有这个多余的问题,正因此,当这个问题出现时,他避无可避地成为最有资格作答的人。但武王不发话指明,太子便也不该主动回答,殿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我以为……君王的德行在于意志的主宰。”孩童的嗓音略带犹豫地响起,“圣人治理天下时,令民心开放自由,举灭贼心而进其独志,这算是教化吗?我不敢批判先贤。老师授课时曾说,极北之地有大壑,注而不满,酌而不竭,仁君圣王的心胸正该如此般开阔浩大。君主是怎样的性格,治下的臣民便是怎样的风气……”

王子虞话语未完,几位师长们的脸色已很复杂,震惊有之,讶异有之,欣喜有之,兴奋有之,以及不约而同的忧虑。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你母亲吗?”叔旦打断他。

王子虞迟疑地摇头,太子温热的手掌正贴在他的后背,轻轻安抚着,似要透过衣料将人灼伤的威胁。

人尽皆知,太子诵与王子虞兄友弟恭,是一双和乐兄弟,如他们的父亲和叔父。二人生得相像,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外界传言王子虞自幼性情柔弱羞怯,常躲在兄长背后,不敢见生人,说话着急就会磕巴,是个虽聪慧却难成大器的孩子,武王曾评价他子不类父。

叔旦将目光移向王子虞身旁的太子诵,太子默然聆听,仍未发表意见。

“你将你弟弟教得很好。”武王说,“孤当嘉奖你们的老师。”

太子诵谢过君王的恩典,替弟弟澄清这是王子虞自己的思考,非是他的功劳。实际上,他并不这样想。

面对众臣不安神色,太子诵冷静地说,“民心开放自由,向来非我所愿见。伊尹谓之‘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圣人有教化愚昧之天职,然愚民短视,所知所闻不过眼前方寸,菽水藜藿之温饱尚且不得满足,又何谈神人之乘光,日月之照旷。是故,为王之德在于法度,寰宇内外,春秋一统。”

议政的大臣们顾不上君王在场,纷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一时间议论之声嗡嗡然。

太子诵望向帐幔之后,武王已悄然离去。

太子转向大臣们,问道:“诸公以为然否?”

武王在夜晚驾临殷夫人的宫殿,殷夫人正在汤泉沐浴。武王见状,很是自然地帮助他洗漱,替他梳通那一头缠绕的长发,轻轻抚摸他留有一道紫红细线的颈子,抚摸他脸颊的伤疤,如寻常丈夫对待妻子一般亲昵。他的面容平静温暖,与之交谈的内容却无温情可言。

“虞说了不应该的话,太子的拥趸们会猜忌他。”武王若有所思道,“他还太小,无力自保。”

殷夫人冷笑:“自取灭亡。为周室的体面,也许该让他病死。”

“夫人待亲子甚冷淡。”武王叹息。

殷夫人道:“我待他足够炙热,为了迎接他的出世,医官剖开了我的肚子,我流干了血才死去的。我被迫用我的生命换取了他的生命,还不够爱怜他吗?”

连续的生育拖垮了他的健康,使得他愈发惨白虚弱,昔年冶艳的容颜却未曾老去,关于他的种种传闻在经年里亦愈发妖异诡谲。朦胧恍惚之间,美人轻轻地扇动睫羽,微薄到近乎乌有的人气在他七窍间流转,好似又回魂复生过来。武王坐在汤池边,隐约听见孩子又在啼哭。生出一些久远的思念,月色太寒凉了。

皎洁的月光映在窗格上,原来月亮仍是那个少年时的月亮,洒在溪涧上,粼粼波光晶莹透润,太子郊坐在大石上脱了鞋袜,足尖闲闲划过水面,百无聊赖地在星月之下,等候心上人的到来。月也明,风也静,星也识趣,人也多情。太子郊不知他的情郎何时会来,但情郎总会来,他只要等待。

武王细细地捻殷夫人的长发在指尖。

殷夫人靠在汤池壁上假寐,听得武王温和道:“死亡令你变得平静了。死而复生后你想明白了一些事吗?”

殷夫人反问:“王上期待过太子郊的归来吗?”

“也许仙人也接好了他的头颅,令他重新投生于这世间某一处。”他说,“王富有天下,威加四海,可能寻到他的踪迹吗?”

“……不能。”

须臾,武王才回答,他清醒地承认失利,“人死了,是无法再转圜的。”

殷夫人从池水中起身,他凝视周天子的面容,天子鬓生零星白发,已日渐不复从前康健,那张脸仍是英武,却甚么心绪都不肯透露。殷夫人穿上干净的衣裳,他们去到了周宫的至高处。镐京周围的田野一望无际,城中几点幽微明灭的灯火,烧毁的宗庙早已重建,武王将新的位置选在沣水的另一面。天下的战乱已渐平息,奴隶照旧做着奴隶,贵族照旧做着贵族,一切还是原样,一切都没有改变。

“孤已下令宋公来迎殷郊的神位,他会在宋地享有供奉,直到太子即位。”武王说。

“你会再举人祭吗?让他以商人的方式受飨。”

武王深深地看着殷夫人,殷夫人的容颜在月色下模糊了,变得不再像太子郊,而是许许多多陌生的面容。

“他已经亡故很久了。”武王婉拒了他。

 

 

10.

太子诵迎娶姜氏女为正妃,宗庙的少司命为他们卜得三个吉兆,预示着这段婚姻会顺遂美满。武王病重无法出席,殷夫人代替他向一双新人送上祝福,姜氏送嫁的车马冒着风雪在镐京城中绕过两圈,于黄昏时分进入宫城。

太子诵在宫室中弹琴,弹东鲁的古曲,琴音冷冽萧肃,殷夫人听出一些若有似无的伤心。

殷夫人在帘外驻足良久,直到宫人奉命请他进去。

长大成人的太子诵褪去幼时的稚嫩,仔细瞧来,他的面容更似姬姓的族人们,不如仲发英武,却胜叔旦俊秀,倒是没有殷氏沉郁浓烈的雍容华美了。他待殷夫人客气疏离,仍尊称其为母亲,却非人子的姿态,殷人和周人都渴望将他当作人质拿捏在掌中,却在无休无止的争斗中来回撕扯得他厌倦,他们共同选择了他,也共同为他所背弃。

太子诵轻声道:“虞误食乌狼,现已毒发,危在旦夕,您不去看看吗?”

“我非医者,爱莫能助。”

那碗毒物正是殷夫人送去的。王子虞本性里不是个天真无害的孩子,他狡柔多疑、防备心重,不敢冒险直接吃下母亲赐予的食物,但殷夫人就端坐他面前,迫使他不得不吃下去,否则这碗散发着鱼腥味的热粥将被直接灌下他的喉咙。他不明母亲的来意,试图以眼泪换取宽容,但殷夫人不为所动,只说他冒犯了太子,责令他反省自身。

殷夫人又问,“我所做的,难道不合乎你的心意吗?”

太子诵按住颤动不止的琴弦,长长吐息,喟叹道:“正是因为太称我心,我才不能承认。母亲,您的仇恨平息了么?”

殷夫人不回答。于太子诵而言,这已是回答。

“虞在法理上挑战我,动摇我的威势,母亲为我敲打他、攻击他、驱逐他,今日虞之于母亲,恰如旧日太子郊之于武王。牧野战场、万军阵前,如若让母亲来选择,母亲退是不退?”他的声音冷酷,“商王之子,周王之妻,那就是他应得的下场,连我也不会救他。”

他不是太子郊的儿子,也不是殷夫人的。他是君父的臣子,是尚未即位的君王,是代天牧民的神子,他既不是周人,也不是殷人,只是借姬周的肉、殷商的骨生出的孩子。他降生于世,不因他父母的情愫,不因他族人的期盼,只为他生来背负的使命。他做不来尧舜那样的贤君,也不会是夏启、成汤那样的明主,更不同于他的祖父和父亲,他将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异类。

“成汤以降,殷商传世五百载,既为法统,更是自然。姬周以臣弑君,小邦而谋上国,怎么是正道?”殷夫人的回击同样严厉冷肃,“我尊你为帝裔,事你尽心竭诚,不是为了听你狺狺诡辩!我将你视作你母亲的延续,而你却只想承继你父亲的权力。”

“人力不能抗衡时势。”太子诵道,“天地同力,怎得自由!”

殷夫人不愿与他争辩,漠然离去。

他的可恨自有他的可怜。

那些痛苦不会随着年岁消逝,它们将永恒地镌刻于骨髓深处,世世代代流传下去,成为极其隐秘的悲哀。

太子诵不去招待宾客,继而重新弹奏起先前的曲目,在他新婚的这夜,格格不入似周宫中的一抹游魂。

他的异母弟王子虞在天亮时脱离险境。殷夫人谋害亲子之事在前朝引起轩然大波,朝臣再也无法忍耐,请求天子务必赐死这个疯子。天子垂询周公的态度,叔旦不附和群臣,只建议幼弱的王子不应留在母亲身边教养,天子便封幼子为唐王,命令其尽快动身迁往唐地。

王子虞离开镐京时,太子诵在沣水畔送别他,病怏怏的王子虞惊疑不定地接下削成珪形的桐树叶,未能领悟兄长的意思。

太子诵问他:“你可知,东鲁的椿木为何不扎根于镐京的泥土?”

他摇摇头,太子诵最后一次像个好兄长那样拍拍他的肩膀说,“慢慢想吧,虞,等你想明白了,就能回来了。”

王子虞带着几片树叶和一个问题踏上了远行的路途,终其一生再也没能回到故土。

殷君武庚再度祭祀商纣王,谋反的罪证很快收集成卷,送至武王处理政务的案头。宋公麾下的能吏洋洋洒洒地为殷君与监视他的三王罗列了许多罪状,其中不乏捏造构陷,用掉一整车的竹简尚不足以记录其滔天罪行。

武王病中烦恼,没有多余心思去看,让殷夫人代为执笔。

翦商伐纣的数年征战给武王的身体留下了难以医治的病痛,死神早在沣水王宫的上空徘徊不去,他将朝政和太子完全托付给了王弟周公旦,却坚持亲自处理这件事。

殷夫人手上握着刀笔,在编纂一道令王子庚前来镐京的旨意,如若武庚生了异心,不愿来朝觐见,就命周边三地的诸王就近将其诛杀在封地,如若诸王未响应,则命东伯侯姜文焕前往殷地,接手前商的一切遗留故旧,并且相机平定三监的谋逆。

武庚敢来赴约吗?

殷夫人停笔,矮榻上武王正与女儿嬉闹,他是如此地宠爱这个女儿,几乎形影不离地将她带大。

这年是克殷的第十二年,太姬四岁,清晨时武王采来林苑中的黄花,抖落掉露水后别在她头上,耐心解释她名字的由来,源自南方民间的歌谣:南山的乔木高大葱翠,树下却不可歇阴凉,汉江的游女贤淑窈窕,却不可去惊扰追求她。一首婉约清丽的情人诗,公主并不很懂得,她囫囵地尝试理解,而后问父亲是不是很喜欢她的母亲。

武王当然不回答她,公主以为他没有听见,追问了一遍,武王只是对她笑,抛高抛低地逗她玩,公主很快将疑问抛诸脑后。

“武庚会来的,他必定想要亲眼见证孤的崩逝。”

武王把玩闹累了的公主交给宫人带去休息,同殷夫人玩笑,“他对孤的仇恨,恐怕不逊于夫人。”

诚如武王所言,春末夏初时节,武庚带着浩浩荡荡的进贡来到镐京,队伍沿途敲锣打鼓地为天子作祝祷,来自故都的大巫傩祓高歌,与上天沟通宽恕武王叛杀旧主的罪孽,请求天神别让他在折磨中死去。一路走来,热闹喧天。

姬周的臣子们为武庚的大不敬吵得沸反盈天,天子却没放在心上,私下里反而哈哈大笑。

武庚幼时就显露出轻狂的特质。他的母亲是有苏氏王妃,他自小比宗室中的所有王子都更尊贵,商纣王对他的偏爱远胜过姜王后所出的太子郊。他喜好音律歌舞,商王便传召有乐圣美名的西伯侯大公子伯邑考入宫做他的老师,他亦曾极力反对公子发与太子郊的亲近,厌恶西岐竖子竟敢通过婚姻攫取王族的统治。

在他看来,太子郊是个背叛者,彻头彻尾的庸人,他诅咒他的兄长迟早大祸临头,他质问——

姬发难道对你忠诚吗!

太子郊皱眉,武庚以为这是发怒的前兆,但最终他连申饬也没得到。

武庚盛装来拜,他穿过冗长的宫道,穿过空阔的广场,穿过士兵把守的门墙,来到王宫的正殿前,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上有人正等候他的到来。他缓缓地、一步步走上去,那个逆光的人影便也逐渐清晰。

那是一身同他身上相像的白衣。

洁白无暇如天上的云、山间的雪,石青色丝线在两袖各自织就蟠螭纹,绿玉松石串成珠链点缀额间,披散的乌黑长发如溪石上的泉流、水中横生的藻荇。

是一头艳丽凶狠的猛兽,冷峻眉眼肖似故人,仿若十数年光阴只白驹过隙一瞬。

太子郊怒目圆睁着,头颅被放置在金盘里,由逃将带回朝歌王宫。殷商军队在牧野大败,商王寿自焚于鹿台,武庚的眼里流出血泪,怎么也合不上殷郊僵硬的眼睛。他们兄弟二人注视着彼此,五百年国祚的成汤江山断送在他们眼前,随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付之一炬。

那颗狰狞的头颅,脸上尘土,发间泥水,在火舌舔舐下,安静地化作飞灰。

“武庚。”

殷人的手按在腰间佩剑上,倨傲地对他直呼其名,“你不该来。你一旦踏入陷阱,就决计不可能再脱身。”

“我来,是为死在此地,你来,又是为何?”武庚问,“殷郊,你的阴魂怎么不肯散去?”

二人对望,久久地,武庚似乎终于想起他与宋公送人入宫的初衷。

殷人回道:“因为人心是杀不死的。”

 

 

11.

武庚留在了镐京,天子对他礼遇非常,允准他住在太子隔壁的宫殿,出行使用天子的依仗,天子亦对众人说须得将武庚同样视作一位天子。武庚并未推辞,他甚至直接应下所有赏赐,不当自己是臣子那般对周天子的隆恩报以感谢与惶恐。

侍奉他的宫人们私下传他脾气很坏,许多次在太子探望他时,都得不到好言辞,只有冷嘲热讽的责骂。

唯独胆子很大的公主会悄悄溜去和他玩耍。

太姬喜欢他讲的故事。

他说他路过鹿台时,切实听见呦呦鹿鸣,说他听来自四方的质子们惊讶而天真地与同伴感慨王室的奢靡与尊贵。朝歌的宫殿大得好像永远走不完,沿路途径的每一处宫室都蕴染了香料的芬芳,妙龄宫人们正为宫灯换上新的烛油,那浓稠如蜜的油脂似鲛人所泣的珍珠复又融作热泪,流淌出黄金。

他也说他的父亲,世间最尊贵宏伟的君主,征战四方的英雄人物,他父亲有一匹雄壮神气的高头大马,马上配着长弓、利剑、箭簇,他瞧见金马鞍与鹿皮靴,仰望父亲气度如天神临世般雍容,希望长大后也成为那样的人。

他说夫人们的院子里都有很高大的乔木,他母亲院子里的是几人合抱的桐木,参天耸立,郁郁葱葱。他母亲的年纪很轻,性情活泼又和善,夏日里她就在大树底下摆开宴席,招待他和伴读他的孩子们。

太姬听得津津有味,问:“我听闻她是狐狸变的,这是真的吗?”

她的语气随意,听起来不像讥讽,武庚举起杯中美酒,饮下一大口,意味不明地笑:“你母亲也甚为妖诡,你待如何?”

太姬小小低呼:“我看不出来。”

顿了顿,她又说,“有的事我能看出来,有的不能,我知道父王这次生病不会好了。”

武庚毫不顾惜孩子的低沉,冷笑道:“他已经活得太长了。”

天子猜测他临终时,会有许多人围绕在他的病榻前,他的重臣、爱将、独子。

他们有理有节地依次发言,同他禀报商谈近来朝局的安排、太子理政的能力以及君王的身后事。臣子是正直的臣子,将军是忠诚的将军,太子是贤明的太子,但他们总归都是人,言语间不免夹杂私心私欲,以期在这最后时刻再争夺攫取更多一些的权力。

这令他烦躁,他已将一生都献给了阴谋斗争,他治下有广袤无垠的土地,他却无片刻喘息。

他想留些时间给自己。

七月,黄河汛期如期而至,冲垮了数座堤坝,毁坏沿途城镇村庄,大洪水后,接踵而至的便是瘟疫与饥荒,淹死的动物、腐烂的作物在烈日暴晒下,滋生出更多幽怨鬼气,过境之处,十不存一。朝中为此天灾焦头烂额,流言恐惧日益加剧,街头巷尾甚至有传这是周天子为王失德,遭受了上天的厌弃,就如曾经的商纣王那样。

镐京连日大雨,似天上破了个大洞,雨势瀑布般倾泻而下。

武王立于宫殿檐廊之下,沉疴病势不能影响他,他望着天边积聚如山的阴云,不奢望日光能突破重围、迸裂出来。虚伪的天意,懦弱的神灵,侍奉他的宫人们惊恐地伏地听他喃喃自语,害怕得不敢颤抖。他又看了会儿,大笑,叫人去取他的战甲和佩剑来。

大臣们痛哭流涕地劝阻天子前往黄河,但君王一意孤行。

他像少年出任将帅、统领军队时一般,迅速集齐人手与粮草,快马向受灾之地进发,他们这行人日夜奔驰,仿佛要将追赶他们的时间都甩在身后,溯生命之流而上。

武王骑着胯下身经百战的老马,挥鞭利落,一骑绝尘。他的病似乎有了起色,面颊有血气,眼底有精光,心中怀着赤诚的梦想和希望,而他的好友、兄弟、挚爱就在身旁。他在行军途中休息时,与士兵一道吃葵叶羹,喝浑浊低劣的苦酒,围着篝火放声高歌以鼓舞士气。殷夫人扮作他身边的亲卫,常受他的捉弄,亦得他的讨好,他有一双灵巧的手,能用野草编出小猫小狗,也有一双鹰隼似的眼睛,能一眼望见丛林中的野浆果。他靠着树干就能立马入眠,再也不忧惧金屋锦帐中无休无止的梦魇。

一次,他们路过一个毁坏得不算太厉害的村落,几个幼童在捡散落粟穗,武王下马帮忙,并用一袋大菽换取了这些干瘪的遭水患浸过一遭的粮食。夜晚,武王避开众人,独自在一堆小篝火旁,烤干了这几束霉变的粟穗,小心将谷粒收到布囊里。

篝火噼啪,晚风和暖,武王寂坐一夜,直至天光大亮,几日后他们抵达黄河口。

耕地荒废为野原,马蹄踏过田垄,深陷淤泥,来不及焚烧的饿殍与尚未全然腐朽的白骨皆掩藏浆水中,河口飞瀑高悬床上,浪潮奔涌如雷霆万钧,扑面而来的水汽腥臭污秽。

苍穹尽头,一轮猩红旭日将升未升。

武王就勒马停于此处,麾下的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四散开忙碌,殷夫人陪在他身旁。

阳光金灿灿的,好像麦子的颜色。武王回忆起他的兄长从西岐远道而来看望他,带来家乡收成的麦穗,而京都的农人更习惯种植黍米,两地不同的气候土壤养育了两地不同的生民,这是上天赐予的求生之道。商人贵族好狩猎,他入商多年也养成这习惯,他和哥哥走在朝歌城外的林子里,心不在焉地想着晚点去芦苇荡里碰碰运气,也许能捉到一只漂亮的雉鸟或者大雁。

兄长对他的婚事忧虑,他隐约猜出姬姓耆老们的态度不乐观,他便问父亲的想法。兄长摇头,他分辨不出是反对还是没有想法,兄长问他今后的打算,他亦摇头,他不会回西岐了,他不再是西伯侯的次公子发。

他将是商王室太子郊的夫婿,一个商人,一个死后会葬在殷地、灵位归于殷商宗庙的成汤子孙。

王族鲜有真心,但他发誓会献上他所有的忠心与热情,

兄长只是叹气。

他那时不懂得,不懂得父亲的野望、兄长的挣扎,不懂得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不懂得黄土里刨食的庶民、笑容里藏刀剑的贵人,他满心欢喜地以为那座世间最华贵的宫殿接纳了他,以为代神明统治人世的玉钺就在他面前,等待他和殷郊的手共同握上,他以为他是凡尘里最快活的人。

他与殷郊饮马黄河,狂言要揽天下入怀。

这就是美梦开始的地方。

“夫人,恨的意志不死,人要怎么谈爱呢?”武王慨然道,“新日代替旧日,新人代替旧人,年老的衰败,年幼的成长,新的法令更换旧的制度,新的国土覆盖旧的城邦,一切尽在变化之中,世世代代才有希望不绝。无万年之国,无长生之主,亘古之理,夫人怎会不明白?”

殷夫人道:“恨与爱在人心中争斗不休,周而复始,永无终结,譬如天下之势。武王发,你赢得一时的上风,却也必有久远的灾祸,姬周王朝有朝一日也将迎来它的末日,你的子孙后代必将如商纣帝辛一般教人斩落头颅,杀戮殆尽。周人被后人取代,周土变作他国领土,庶民或悍不畏死,或一触即溃。”

“他们中会涌现出如你和我一样的人,或如你痛苦怨愤、试图复仇雪恨,或如我狂妄自负、去挑战世俗规则,你我的相遇与交锋,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千百年前,千百年后,在你还不是你的过去,在我不再是我的未来。燧人氏钻木而得火种,神农氏尝百草而医百病,黄帝击败蚩尤入主中原,契的孙子相土驯服野马、六世孙王亥驯服野牛,从此疆场有战马、农田有耕牛……帝舜禅让夏后氏禹,夏启灭伯益,夏传四百载,成汤代履癸而兴,商传五百载,西伯代殷纣而王,商循夏制,周化商用,王朝虽则覆灭,传承如缕不绝,天下从来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武王笑道,“幽冥中未有蛊惑人心之邪魔,皇天上亦无拯救苦难之神灵,天地苍茫,人生蜉蝣,凡人充满畏惧,充满苦难,充满悲哀,却一直在向前走。”

人啊,人啊,他意犹未尽地叹息,眺望遥远的天际,红日跃出云层,漫天华彩,光茫耀世。

“孤要他们继续前行,要他们步履合一,要他们欢笑悲忧都是一个声音,要他们的骨与血都融在一起。”

“我想要做到的事太多,想要达成的心愿太漫长,因而我看不见眼前旁人的痛苦,亦抛却我作为人的情感。夫人,你无法认同我,我也无法说服你,但你我都清楚,这世上早已经没有姬发和殷郊了。”

年幼的西岐小公子曾立志要建立一番功业,要做一个万人景仰的大英雄,他向往殷商王子寿那样的赫赫战功、所向披靡,但他遇见了一段乍见倾心的因缘,那天的天气真是好极了。姬发不知王孙郊午后纵马经过时有无注意到他,又或许只是不在意,姬发想同王孙说上话,想以西岐的麦子起头,讲到粮食是如何变成杯中甜美甘醇的玉液的,想告诉他西岐的雨水不多,天空总是像今日的朝歌般一碧万顷。

殷夫人不再接话,他靡丽明昳的面容几乎融化在日光里。

大地忽然开始剧烈地震动。

少年的王侯们高歌行军,激昂洪亮的歌声飘扬回荡在风里,那歌里的喻意是如此慷慨豪迈,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万丈雄心,是与子同袍、永以为好的生死誓约。

铁蹄铮铮,声势如雷奔,脚下的土地里,似乎有甚么将要顽强地破土而出。

殷夫人幽深漆黑的眼眸深深地望住武王,他的声音缥缈近乎消散:“你知道,黄土里也有生命的意志吗?”

“我知道,我知道。”武王呢喃道,“那是一个属于凡人的梦。”

煌煌功业,千古江流,在浩瀚无穷的岁月长河里,无数人前赴后继推动历史的巨轮向前滚动,再伟大的君主都不过一朵绚烂的浪花。

殷夫人叹了口气,怜悯道:“可是你在克殷二年就已经死去了啊。”

 

 

克殷二年,天下未集而武王崩逝,太子诵代立,是为成王,周公旦摄政制礼,平定三监之乱。周朝传国三十二代,共历三十七王,至赧王姬延而亡,享国七百九十载。





—————END—————




一点作者的话:

这篇写得很“费尽心思”,有很多想说的内容,但提笔却又混沌

正如临近结尾处所言,这不是武王临终一梦,这实则是人类的梦,八千年、五千年、三千年以来……黄粱旧枕,南柯烂事,殷郊姬发已死,殷夫人走不出来,武王却要走出来……

人类战胜洪水、战胜干旱、战胜瘟疫、战胜猛兽、战胜所有不可战胜的,黄土底下死去的灵魂仍萌发生的意志,世代传承不绝如缕……

人啊,人啊……




希望能获得多一点的评论,谢谢大家~

彩蛋是空置的,后续会补充些内容,先放着以免限流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商王卜辞 (一发完)

预警:一则AU,野心家与王者之爱

配对:西伯发X商王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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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王继位的第八年,西伯派遣世子来到朝歌觐见。

这当然不是为了庆贺成汤王室的后人能够克绍箕裘,毕竟八年的时间已算得上久远,且昔年身体康健的西伯也早就去到过王都俯首献上他的忠诚。

今次西岐来人是为了请罪的。

事情说来话长。五年前淇水流域爆发了一场饥荒,大司命为国运占卜,得到上天启示:君王需要一位来自西方的贵族女子镇位宫中。商王遂请西伯为媒,为他聘选土方与羌人部落首领的女儿,西伯接到商王的诏令后,很快在辖下属国找到合适人选送入宫廷,商王大悦,大司命请示上天的旨意后,却说神明和祖先并不中意...

预警:一则AU,野心家与王者之爱

配对:西伯发X商王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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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王继位的第八年,西伯派遣世子来到朝歌觐见。

这当然不是为了庆贺成汤王室的后人能够克绍箕裘,毕竟八年的时间已算得上久远,且昔年身体康健的西伯也早就去到过王都俯首献上他的忠诚。

今次西岐来人是为了请罪的。

事情说来话长。五年前淇水流域爆发了一场饥荒,大司命为国运占卜,得到上天启示:君王需要一位来自西方的贵族女子镇位宫中。商王遂请西伯为媒,为他聘选土方与羌人部落首领的女儿,西伯接到商王的诏令后,很快在辖下属国找到合适人选送入宫廷,商王大悦,大司命请示上天的旨意后,却说神明和祖先并不中意这个女子。西伯便再请有娀氏之女远嫁商宫,上天同样没有承认这位夫人,降下大火,烧毁了祭祀所用的旗帜。此后女羌、女饶、女施三位嫔御陆续去往商王身边,均非天意中所指示的那位贵女。

商相深感不安,找来箕子、比干两位宗亲及众门客商议,其中一人说道:“西方的贵族中还会有出身比西伯更尊贵的吗?先人们想要的宗妇或许是姬姓的女儿啊。”

这番说辞得到了在场众人的赞同,不久后消息又流传到了西岐。

西伯忧虑不已,对他的儿子们说,人祸带来的伤害常常更甚于天灾,周原恐怕难以避免一场战乱了。

次子姬发却不这样想,他认为这只是试探,君主还没有坚定陈兵的决心,尚且可以努力挽回。先王兴兵过度,人口空虚,眼下大邑商的国力正在缓慢地恢复,新王虽亟需建立天朝之国的威望,却不会贸然与物阜民丰的西方交锋,大约只是想看到西伯的表态。他自请出使朝歌,解决双方的矛盾。

西伯的长子姬考少时在途径渭水时不慎坠河而逝,次子姬发成为实质上的长子,极受看重栽培,西伯将其视作封国继承人,不舍得他去冒这样大的险。

姬发却坚持唯有他亲身前往,才能打消商王的疑虑猜忌。

他带上整整一车的珍贵香料、两年收成的黍麦粮食、十挑果子酿的美酒和山中罕见的野物皮毛,还有一只会说人话的青鸾鸟,浩浩荡荡地出发,领西伯世子的头衔去往天底下最富庶的城邦。

朝歌城的繁荣昌盛远胜过他的想象,好似一片从不受战火侵染的净土,南国进贡的巨象坦然放肆地行走在大街上,往来庶民们驻足观赏,却不恐惧它们,北地的猎商也来此处做生意,笼子里关着凶猛暴戾的狼、虎、豹,以及高眉深目的异族人,听说是从常年飘雪的深山高原里俘虏来的。

若与之相较,姬发带来的礼物显得太过平常普通,商王不会看在眼里。

换句话说,不会加深忌惮。

姬发带着使团在馆驿住下,等候商王的召见,然而半个多月过去,迟迟没有动静,派出四处打听的近卫回禀时却道在城外看见了驻扎的东方军队。

东人好认,他们的祖先在海边发迹,是以衣饰兵器上都纹刻着水波与龙鱼,贵族们喜爱穿石青色的衣裳。当代的东伯年纪与姬发仿佛,是商王的表弟,对王室忠心耿耿,已代商王征战过东方大小百余个属国与部落,是位千战千胜的名将,原本常年领兵驻守在鲁地。

使团中姬氏的家臣们心中愈发惴惴,形势不太乐观。

姬发却笑言,这才意味着君王有“和谈”意愿。

他似乎就此放下最后一丝忧虑,开始舒心地享受朝歌奢靡的生活。

位高权重的东伯来到王城后深居简出,无数宾客盈门,却无缘得他一见。姬发亦递了拜帖,未得回应,他将那十挑美酒与兽皮相赠,几日后东伯府上的仆人便来相求美酒酿制的秘方。

姬发说这是他家传的秘宝,只能当面奉予东伯,不敢假借他人之手,恐有闪失。

是以,在仆人的带领下,西伯世子前往东伯暂居的鹤苑拜访。鹤苑是商王宫东侧的一组建筑,与西侧的鹿台遥遥相对,豢养着各地进献的珍贵禽鸟,姬发在这里见到一只和他带来的青鸾一模一样的鸟儿。橘红的喙、碧翠的羽、修长的脖颈与伶仃细腿,好似一位君主巡视领地般在王家御园闲庭信步,慵懒而倨傲地抖动羽翼,得意地展示那在月下流光溢彩的绚烂华丽。

东伯正逗弄嬉戏它,他将淡红的酒液倾倒在白玉酒樽中,模仿雀鸟的鸣叫,呼唤它过来饮用。

“它像不像古书里代表着祥瑞的凤鸟?”东伯问。

东伯是个高大矫健的青年人,有着威严高贵的气度,他披散着长发,似乎刚沐浴不久,周身有浓烈而馥郁的香气,他的容貌亦如这萦绕勾缠的芬芳,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英武美丽。

姬发看得几乎失神,东伯笑道,“世子要看多久?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姬发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收回视线,低头答道:“书中记载有五种不同颜色的凤鸟,不只意味着祥瑞,也有其他的寓意。”

“怎样的寓意?”

“赤为德,青为信,黄为仁,白为义,紫为礼。”

“听起来恰好是一位圣明人王所需要具备的品行,那么玄色又有何说法吗?”

“不敢。”姬发恭敬地说,“玄之一色,包容万物,是真正永璨不灭的正统之色,其余杂色怎敢与之争辉?”

东伯大笑起来,他亲手为姬发取来金樽,斟上美酒,酒液清澈通透,倒映出他那双分外明亮的眼睛,他将酒具递给姬发说:“玄色哪有什么光辉?它太暗,即使浸透了鲜血,也只觉得潮湿,人们能闻见血腥气,却找不到致命伤。你是个有趣的少年人,姬世子,你也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

东伯与姬发碰杯,豪放饮酒,醇香的美酒酣畅淋漓地打湿衣襟。

“商王正为王子寻找一位博学广知的好老师,我会推荐你的。我敢说,你们一定会相处得非常愉快。”东伯说。

青鸾鸟跟着重复:“非常愉快。”

东伯甚是开怀。

 

 

晨雾朦胧的清晨,宫中一片祥和静谧,小王子路过摘星楼前的空地,有个年轻人正在练剑,青霜迅疾如雷电,剑势磅礴,意气洒脱,小王子观赏了一会儿,在结束时忍不住拍手叫好。

他问这年轻人的名字,疑惑对方是如何携带利器进入宫廷。

王子身边的内官解释说,这位是西伯的世子,眼下在朝歌做客,是大王请来为他传授武艺的老师。

“好吧,可我的武艺已经有表叔教导了。”王子虽应下,疑惑却更甚,“昨日父王垂问功课,此刻我要去有娀氏夫人宫中练习琴曲,老师要和我同行吗?”

“东伯的武功显赫,而臣迄今未领兵,不能与之相较。有娀氏夫人生而知韵律,有女中乐圣的美名,唯有臣的兄长在世时,能与她平分秋色,臣虽在兄长膝下耳濡目染识得一二,却不敢与她讨教。”

“既然你不如他们,那父王为何让你来做我的老师呢?”

“他们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姬发说,“而那正是大王万分看重的。”

“是什么呢?”小王子问。

“臣不能现在就告诉您,您跟在臣身边学习的日子里,要学会用心去想、去看,这是一位父亲的忧心,也是一位君王的嘱托。”

年幼的王子一头雾水地开始了跟随臣子学习的生活,西伯世子授课的方式不像寻常的老师那样,他有时带王子去田间地头,跟随农人耕种,有时带他上到筑土高台,与奴隶交谈,有时清点卫队,远出城郊打猎……他们在庄稼地里遭遇天公倾泻潢水的暴雨,狼狈地逃窜找寻蓑衣,他们在奴隶营见到死去的尸骨就地掩埋,血肉构建而成城墙,他们在藤蔓缠绕不见天日的密林遭遇刺杀,王子生平第一次见血,用短剑斩下受伤死士的手掌……

“您明白您这么做的意义吗?”姬发问他的王子学生,“他已经受了这样重的伤,为何军医还说要截断他的手臂呢?”

王子害怕得手仍在哆嗦,想了想才作答。

姬发摇头制止他,“把你的所思所想放在心里,别说出来,让好奇的人自己去猜。”

商王在骊妃的宫殿里养病,她是西伯第一次送来的贵女,地位在后宫诸人中最高,外人眼中亦最得商王宠爱。小王子在探病商王时,吃着她做的点心,听她与商王交谈,她听闻东方夷人擅长造箭,却不知最尖锐最锋利的箭矢是怎样的。

商王说武器不是只看锋锐与否,还看攻击范围的远近、使用者的力量和应用的方式。

“这些表叔都教过我,但姬世子说,学会这些只能做个英勇的武士。”小王子搭话,“盘古的斧子能开天辟地,夸父的桃仗能驱赶星光,有穷国的羿擅射,能击落天上的太阳,您相信吗?世上真有能射出三千里的箭矢吗?”

“太阳可不止三千里。”商王问,“姬世子相信吗?他是怎样和你说的呢?”

“他没说相不相信。”

王子回忆起当日姬发对他授课的情形,姬发转而谈论起前朝末代癫狂的君主夏桀,夏桀在电闪雷鸣的深夜里点燃了矗立四百年的夏王宫,群臣惊惧、宫人奔走,找寻不到一条可供逃生的路途,那时成汤集结的联军已兵临王城下,距离大火焚烧的王宫不足三十里。成汤年轻时曾为夏宫供职,是一位求雨的祭司,但面对这场燃烧吞噬一切的邪火,成汤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它夺走了无数人的性命,将王城焚毁成彻底的废墟。

这也是一支利箭,不射向三十里内,却落在三千里外。

成汤固然可以拯救眼前的生命,却更想连根掘起衰败腐朽的旧王朝,他固然要宣扬他的仁德,却更想人们恐惧他的威慑。

姬发讲完这个故事,对王子说——

“太阳近在眼前,而人心远隔,更胜苍穹厚土之间。”

商王听完小王子的复述的故事,先他一步说出评价,王子吃惊极了,这话和姬发所说的相差无几。

紧接着,王子又听商王说,“野心留有余地,就会成为各方博弈的场所,因此君王决不能让人知晓他心中预留的底线,会有胆大妄为的人擅自猜测,但你要让他们永远猜不着。”

王子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一些:“这类道理就是其他老师们力所不能及,而唯独姬世子可以教导给我的吗?”

商王没有回答。

他的风寒尚未痊愈,头重脚轻,精神不好,他靠在骊妃的身上颇为困倦地阖上了眼睛,眉心折皱一道深痕,似乎在为某些难以言说的烦恼而忧愁。

小王子等待良久,商王都未再言语,他乖顺地退下了。

在他离开后,商王忽然问骊妃:“姬世子如此懂得为王之道,你说,西岐会反叛吗?”

骊妃霎时脸色惨白,跪倒在地,不敢动作。

 

 

馆驿内的家臣们在商量如何将姬发偷天换日,送出朝歌。距离西岐的使团入京已经过去小半年,商王仍未正式召见他们,虽任命姬发为少师,却始终留着东方的军队没有撤离,家臣们认定这是将姬发扣留在朝歌做人质,并且预计对西岐发兵的意思,他们必须想办法令世子脱身回到西岐。

扣作人质是显而易见的。

姬发确定商王刚即位时就有这打算,只是被他父亲找到空子躲过一劫,而后大司命的几番占卜,约莫也出自商王的授意。

对西岐发兵却未必,东伯久居王城,更像是商王担心朝歌动乱。

姬发对家臣们说,请他们部分人以思乡为由上书商王提前返回西岐,转告西伯,改立四子叔旦为世子,同时练兵备战,但在商王决定开战前,绝不主动让一兵一卒东出周原。

家臣们下跪恳求姬发与他们共同离去,纷纷以头抢地。

姬发思虑片刻道,“如若开战,不必顾及我,全速行军直取青龙关,联合南伯控制三山关,于孟津渡会师。届时我若还活着,会自行伺机前往相见。”

家臣得到商王允准返程后,姬发再度上门拜会东伯,东伯不在鹤苑,而在乐人们练习的宫殿敲击编钟。

这种乐器的声色很是特别,一套十三只,音调高低不同,既可低沉浑厚,亦可清脆明快,阶律变化繁多,精通颇为不易,常用作宗庙祭祀或是节典宴庆,是以当东伯随意击打却成颂歌时,姬发感到惊讶,他没想过东伯的音律造诣如此之高。

东伯说他有一位擅琴的母亲。

鲁地以羊肠做琴弦,海边人还会用海蛇蜕绞线,但不如羊肠柔韧,他有一把蟠螭龙首的古琴,就是以海蛇蜕为弦的,音色比别的琴更冷冽,就收藏在此地,可弹来与姬发一听。

他起身上阁楼去取琴,姬发则打量起这间宫室。

八角悬铃,轻纱飘荡,香烟袅袅,晚风吹拂之间,似女人从身边经过的裙角,又似母亲敞开的温柔怀抱。

琴声自楼上响起,情思如溪流淌过村头,春日洁白的落花,孩童玩闹的欢笑,田岸郁郁葱葱的青草与麦苗,茅屋顶上炊烟冉冉,乡间小道是游子归家的路,蜿蜿蜒蜒到天边。

半晌,琴音停歇,姬发犹自沉醉,东伯已下楼来,抱琴站在他身后。

“是西岐的曲子。”姬发怀念道。

“宫中乐官采风来的,先……先父另有一位夫人,也从西岐来,远离故土,夜不成眠,常常弹奏这首曲子,听得多了就学会了。想再听一遍吗?”

东伯席地而坐,没等姬发回复,就又拨弄起琴弦来,他一连弹了四五遍,直到琴弦意外地割伤他的手。他低头,略为怔怔地看着鲜血如细丝绵延,伤口不深,却有鲜明的痛感,姬发当即撕下衣袖一角要给他包扎,被他避让开了。

东伯对这点小伤不以为意,邀请姬发去喝酒。

二人回到寝殿,婢仆备好酒菜退下,姬发一路抱着东伯的琴,此时也顺势放在案上。

他得以近距离观赏这把古琴,上手试弹,捻拨了几个音后,面上浮现伤怀神色,告诉东伯别地的琴都只五弦,而西岐的却是六弦,东伯问其缘故,姬发叹了口气。

“十余年前,我兄长伯邑考渡渭水时,所乘船只不幸沉没,船上众人无一生还,我父亲思子心痛,故添一弦。”

东伯沉默一瞬,道:“你们兄弟感情很好。”

姬发听他言语间似有隐情,探问道:“伯侯在家中是独子吗?”

“幼时曾是。”东伯回忆年少时光,父母因家族联姻而结合,相互间感情淡漠,他没有同胞兄弟,父亲更偏爱继室夫人所生的次子。

姬发接话道:“是那位来自西岐的夫人?”

东伯摇头:“另有其人。”

他不愿就此多言,专心喝酒,姬发有意试探,寻不到合适时机,只能与之同饮。

东伯仿佛失去交谈兴致,他酒量极佳,麦酒、果酒、羊奶酒来者不拒,混着喝上了好几轮,脸颊才泛起淡淡绯红,眼神仍是清醒,姿态却已放松下来了。

姬发适时找到话题,同他谈论起家中的子弟,西伯多子,姬发虽未成婚,却也早早领略过养育孩子的不易,待儿女长成,更要为他们的前程焦心,为人父母当真一刻不得清闲。

东伯闻言而笑,羡慕姬姓宗室人丁繁荣,又庆幸自己只一个儿子,省却诸多烦恼。

姬发亦笑,言商王膝下也只一位王子,东伯可将孩子接来朝歌,令他们表兄弟一处,不至于没有同龄人陪伴玩耍。

言者似乎无意,听者却是有心。

东伯笑意渐渐淡去,审视着眼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轻人,他熟悉这类秀丽的眉目特征,西岐是一片广袤沃土,那里的庶民耕种为生,面朝黄土背朝天,都是泥里打滚的,然而姬姓的人却好像总归文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温润气质,他见过的莫不如是。

姬发心性复杂,一面光明坦荡,一面利剑藏锋,进退有度,能屈能伸,东伯很欣赏他,不想让他折断在剑鞘中。

东伯敲打他:“你对王室的事太过关切了。”

“您清楚我的处境,我每日都活在忧虑恐惧之中,实在不敢胡乱猜测大王的心意,我希望您能帮助我。”姬发殷切而诚恳,“我说这些话并非出于一位世子渴求朝堂上的结盟,而只是姬发对朋友的请求。”

东伯搭在酒爵上的手指点了又点,姬发耐心等候。

终于,他松口:“你想打听些什么?”

姬发垂首思索,将诸多问题在心中细细衡量,犹豫与东伯交谈的分寸。

东伯却没有这许多顾虑,提及王室的语气亦不大庄重:“先王暴毙,生前未立太子,商王以上一代先王之王孙身份继任王位,外界传闻他弑父夺位的流言不在少数,他将王弟武庚封于旧都南亳,既为镇压,也为监管。八百诸侯以四大伯侯为尊,东鲁姜氏、南都鄂氏、北地崇氏都先后与王室结成姻亲,西岐姬氏偏居一隅,与其余诸侯往来不甚密切,祖上又与商室有不解之血仇,却在封国内养得兵强马壮,让商王怎么想?”

姬发立时放下杯盏,严肃宣誓对商王的忠诚,又表明自己愿意永居朝歌,与当地贵族结亲,子孙后代永为商人。

“可惜商王室没有公主,你父亲也没有女儿。”

东伯所言,人尽皆知,商王没有不知道的道理,所谓迎娶西方贵女,不过是请君入瓮的把戏,但只要西岐一日不敢公然反叛,就得日复一日顺着这戏演下去。

“大王虽年轻,却已绽露英豪本色,伯侯四方征战,难道看不出来吗?他想铸就一番伟业,打下比他先祖治下更广阔的疆土,建造比朝歌更华美富庶的城池,他要源源不断的军队供给,恒河沙数的奴隶与刑徒,要剑之所指、日月所耀都是他的王土,他并非真正想为难西岐,只是担心我父亲掣肘,有碍他的壮志。”

“你很聪明,也很大胆。”东伯赞叹道,“你全然看透了一位君王的内心。”

他饮下一大口酒,吞咽得很着急,几乎要呛到,但似乎只有这样的急切才能抚平他内心的躁动。

他又一连饮下数杯,没计较姬发从前在他面前的伪装,感慨道,“你不该生在西岐,你该生来就做商王的兄弟,做他发言的喉舌,鹰隼般的眼睛、指挥的臂膀,为他冲锋在前,也为他筹谋在后。”

他从席位上站起,端着美酒来到姬发面前,这是他第二次亲自为姬发斟酒,但同上一次不一样的是,他的眼底多了些水色。

醉意迟缓地蒸腾而起,掠夺人的理智,又或许烛火太柔和,教人难免多情。

东伯未能想出恰到好处的祝酒词,于是他只望着姬发的眼睛。

姬发说他拿着的是西岐的酒,在西岐的秋日,田垄上的麦穗亮灿灿,闪耀如金子,农人为丰收而欢畅高歌,村间地头堆起的麦垛比屋子还高,顽皮小儿就躲在里面捉迷藏,割下的麦穗塞满了粮仓,女人们蒸熟麦饭、酿造甜酒,少年儿郎将麦秆编成花环,献给心爱的姑娘,田鼠偷偷捡食掉落田里的麦粒,拖到巢穴里藏起来,在严酷漫长的冬天各个吃得浑圆滚胖。

东伯微笑起来,他没有去过西岐,但他见过朝歌的冬日,落下的雪比鹅毛大,山上没有鲜花,但有松柏长青,大人们会告诫孩子不许胡乱攀折,因为傲寒而立的松柏寄托着故去先人的哀思,禽鸟野兽都躲在洞穴里沉眠,期待春日的阳光晒化厚重的积雪,母亲抱着在篝火边打瞌睡的儿女,以温柔语调讲述邻里间发生的趣事。

寒霜是公平的,落雪是公平的,凛冬覆盖了大地,万籁俱寂,一片白茫茫中,难分彼此。

姬发握住酒杯,也握住了他的手。

“姬发可为商王手中宝剑,做撰刻史书的刀笔。”他轻声说,“却只愿和您有生死与共的袍泽情谊。”

“你说得很好听,但你不知道我。”东伯说,“你以你的智慧为傲,有足以预判君主伟略的谋断,却无法蒙骗我的真心。我会向商王转达你的忠诚,但作为交换,你要说服西伯为我的军队供应兵马粮草。”

东伯从姬发掌心抽出手,他已满足过姬发对朋友的请求,现在该当世子为他的盟友付出了。

数九寒天时节,旧都南亳叛反。

 

 

商王亲率军队出征,王城空虚,暗藏异心的宗亲果然趁机动乱,挟持比干、箕子令小王子收回商相的监国之权,宗亲府卫、宫城禁卫在宗庙外对峙,双方兵力相当,僵持不下。

姬发照常为王子授课,但不再带他走动,只在殿中读书。他见王子心神不定,受扰于朝堂风雨,便献策其以太子身份调用城外军队,命东伯入宫护卫。

王子迟疑地看着姬发,神色些许微妙。

“老师信任东伯的忠诚?”

“大王留他在朝歌,总不是为了考验他。”姬发说,“在他到来前,您可先往骊妃处暂避。”

考验的自然不是东伯,小王子也不会去骊妃那里,她是西岐的探子,小王子想起商王离开前的嘱托,谨慎道:“我还是去有娀氏夫人那里吧,父王说她是我母亲的知己。”

王子拿出一枚打着络子的玉环,“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她看见这个,就一定不会伤害我。”

姬发脸色骤变,一把夺过玉环,阴沉凶狠的眼神吓坏了小王子,他从怀里拿出另一枚玉环,比王子的小一些,两个环扣在一起严丝合缝得像是出自同一块玉料。

“你母亲、你母亲是谁?”姬发失态。

“我不……我不知道。”小王子磕磕巴巴,低下头去,“宫人们说,她以前住在摘星楼上,就是我遇见你练剑那个地方。她在父王继位前就已经过世,父王哀毁过度,失手烧了摘星楼,如今的楼阁是新建的。父王不想听人提起,我也不记得她了……”

姬发记得,父亲曾说环即还,离人归家之意,是以每个外出的孩子都有一枚玉环。

王子见姬发长久缄默,便抬头看去:“老师,你、你因何哭泣?”

姬发将玉环挂回小王子腰间的缂带上,细细梳理齐整,行一君臣大礼,坚毅道:“臣请殿下下赐东宫鱼符,臣愿协同东伯共解殿下燃眉之忧。”

东伯实则并不住在鹤苑,姬发牵了禁苑中的骏马,披坚执锐,直奔城外军营而去。他手持鱼符,闯进中军主帐,要求遣用三千精兵,帐外众副将皆不敢阻拦。

东伯正在更换战甲,隔着一道屏风,隐约能看出他走动的身影,是个高挑却瘦削的年轻人,帐中冷冷清清,从不熏香。

“你来晚了,姬世子,让人好一番久等。”东伯道。

“总比不来好。”姬发冷冷道,“难道你真想小殿下逾制调兵,然后闹得满城风声鹤唳吗?”

“难道不是你暗中挑拨宗室在先吗?”东伯从屏风后走出,是一张清俊却完全陌生的脸,“你们姬氏有不臣之心,其罪当诛。大王宽仁,已经给过你们很多机会。”

姬发不理会他的质问,只道:“西岐忠心,天地可鉴。伯侯勿复多言,请速调兵控制宫城,一切自有大王归来定夺。”

商王大军凯旋时已至春日,淇水水流丰沛,绿茵柔软,荼蘼花渐次开放,实是很怡人的景致。商相率领宗亲、百官出城相迎,祭司们就地架起高台,占卜要如何处置带回的罪人与俘虏,尤其是与商王同为成汤血脉的武庚。

武庚被绑在高耸的木桩上,套着一件洁白如雪的囚衣,殷商王室崇尚白色,这是他作为王弟的优待。

他的容貌艳丽夺目,眉眼深邃,与常人相较过于棱角分明的轮廓突出王族数百年来传承的暴烈与刚硬性情,他的母亲是有苏氏赫赫有名的绝世美人,世人因其乱政而唾骂其为妖妇,但他仍是商王与王后的儿子,正统的继承人之一。

被俘以来,他一言不发,丝毫不肯同他王兄示弱。

他要将他的憎恶、仇恨、怨毒通通留到祭台上,化作厉鬼、化作冤魂、化作上天的祭品,永远地诅咒他弑父夺位、逼反亲弟、背弃人伦的兄长。

大司命焚烧龟甲,其余祭司们围绕他身旁作傩舞,沉重呜咽的礼乐响彻天地,众人虔诚跪拜,潜心等待上天的昭示。

忽然,斜里冷不防飞出一支箭矢,寒光摄人,力破千钧——

射穿了武庚的喉咙!

一击致命。

众人不及反应,就见他的头颅重重坠落,轰然如巨石滚下山崖,随后尘埃落地。

当场有人尖叫起来。占卜祭祀的仪式被迫中断,祭司们手足无措地呆立高台上,大司命手中龟甲碎裂,他高喊道:“实乃天意诛此恶贼!幸哉大商!”

“幸哉大商!”众人见状,齐齐跪拜,高声欢呼。

商王在这一片海潮般汹涌的忠贞宣誓中,显得格外平静,他澄澈如明镜的眼睛在珠旒后与他死去的王弟对视。那血腥的头颅大张着嘴,黑洞洞的,浓稠腥臭的血液渗入土地,九幽之下的亡魂哭嚎不绝,仿佛要崩倒历代商君的王陵,动摇他们在阴间的统治,但失败者在生时都已落败,死后又能奈仇人何?

商王不禁想,人世变幻无常,到底什么才能不朽?

姬发在射出那一箭时,也在思考类似的问题,上苍、神灵、先祖的意志到底是什么呢?

是女娲造人、大禹治水吗?是雷电劈中参天大树而让人类得到了火种吗?是狩猎的工具代代精进,终变得适于杀戮同类吗?是成汤推翻暴政后施行的仁道吗?是凡人难以窥测,唯有祭司能代为传达的谕旨吗?是黄河咆哮降下的水患或是大地干裂寸草不生吗?传说中灵性非常的神兽赑屃又知道在它死后,龟甲将用于占卜吗?

他没有想出答案,这些问题在电光石火间迸发,也在转瞬之中湮灭。

也许经历漫漫岁月,千年万年后的后人能解答他的困惑,但那一刻他只来得及射出那支箭。

那支穿破云层,洒落阳光的箭。

 

 

姬发在离开朝歌前,最后一次去见东伯,东伯在鹤苑中庭赏月,姬发进献给商王的青鸾鸟也养在此处,同原有的另一只结成鸳盟。

东伯似乎异常喜爱西岐的美酒,他将那支射断王弟脖子的利箭拿在手中,浇上酒液濯洗,而后对着月光观赏。他问:“这是天下最尖锐最锋利的一箭吗?是先祖成汤射落夏朝太阳的一箭吗?是三十里内不赦,三千里外威慑的一箭吗?”

“是。”

“你以王道教导王子,是因为你一直向往着成为一位君王吗?”

“是。”

“如今你仍未改变你的志向吗?”

“是。”

“我相信你有能力成为一位圣明人王,就像你初见我时以凤鸟作比的那样,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

刚直清正的姜王后死于劝谏,被剜去双目、砍断手脚后埋在废弃的宫殿里,她所出的小王子继承了姜氏的刚烈与殷氏的暴戾,提剑就去找害死母亲的生父和宠妃报仇,却反被活捉,受尽折磨,在其濒死之际,那位摘星楼上的夫人出面救下了他。

他枯萎而绝望地受囚于高楼,听说了一个比他年幼却像太阳一样热烈的孩子——

活泼好动,聪明绝顶,喜欢最高最大的骏马,喜欢最利最快的宝剑,喜欢冒险围猎最凶猛可怖的野兽,也喜欢一年四季都盛开在田野的无名花。

他和这个孝顺父母、友悌兄弟的孩子一起长大,想象着对方的样貌和言语,想象着有朝一日或能相见,想象着他们成为挚交好友、并辔同行,去到他们的家乡、去到北海的尽头、去到苍天消逝的地方……那曾经是他对于光明的所有向往。

他知道他多么温暖。

思及此处,东伯温声道:“你可去摘星楼看看,虽焚毁过一遭,格局却和从前一样。”

“我看了只会再放一把火。”姬发说。

东伯放声大笑,姬发跟着一道笑起来,两人笑声渐大,又不约而同停下。

“多谢你。”姬发未再用敬语,神色分外温柔,又说,“我要走。”

“我可没拦着。”东伯放下箭矢,晃晃酒壶还有些残酒,便递予姬发喝。

姬发却没接,解释说他要去一趟三山关,先前传往家中的书信里有些误会,解决之后他会尽快回来。见东伯不接话,他玩笑道,“你手上有要紧的人质,我怎么敢胡来?”

“姬世子好胆色,单枪匹马,空手前去?”东伯问,“世子打算如何消解西岐与南都的联盟?西岐军队列阵青龙关外,到底是你的家臣传话不尽心,还是西伯并不在乎世子的死活?”

“姬发但求一物,但此物伯侯无法做主。”姬发说。

东伯沉默,他转过身去看月亮,此夜月圆,月轮低垂在树梢,似乎触手可得。不知怎的,他想起自己已经太久无人唤过的名字,郊天之礼是历代君主最重视的祭典,祭天于南郊,祭地于北郊,祭日于东郊,祭月于西郊。

“去吧。”须臾,商王作出决定,“孤将赐予你孤的佩剑鬼侯与统帅天下兵马的虎符。”

姬发亦沉默一瞬,说他得到虎符也许就会反叛。

那他们会在战场重逢,商王说,那时天意就将抉择出他们两个当中,谁才应当坐拥这江河万里。

去吧,殷郊说,去看看这个天下。

 

 

 

 

—————END—————



作话时间:

最后这part,东伯、商王、殷郊这三重称呼的变化是我个人随喜欢的设计

且是全文唯一一次出现“殷郊”这个名字

彩蛋是一点点点对本文的梳理,不影响正文


希望能拥有多一点评论哦~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罗萨别名 (一发完)

⚠预警:ABO文学,但是女A男B

配对:姬发 X 殷郊


————————————

 


殷家是黑海与地中海沿岸地域中最具势力的家族。

殷家有个小女儿Rosa,现年八岁,活泼可爱,家中宠她如珠似宝,为她举办盛大宴会。

在她生日当天,当地名流政要将会亲自到场,送上祝福。

不买账的亦大有人在,媒体头条谑称其为——

基督圣诞。

 

 

-上午10时许-

宾客约莫皆已到齐,湖畔庄园的草坪上很是热闹,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手持美酒、高谈阔论。侍者穿梭其间,佣人布置餐台,安保严密巡防,蓝天白云,音乐舒缓。

美声唱过两段,赢得喝彩阵阵,又换过流行乐...

⚠预警:ABO文学,但是女A男B

配对:姬发 X 殷郊


————————————

 


殷家是黑海与地中海沿岸地域中最具势力的家族。

殷家有个小女儿Rosa,现年八岁,活泼可爱,家中宠她如珠似宝,为她举办盛大宴会。

在她生日当天,当地名流政要将会亲自到场,送上祝福。

不买账的亦大有人在,媒体头条谑称其为——

基督圣诞。

 

 

-上午10时许-

宾客约莫皆已到齐,湖畔庄园的草坪上很是热闹,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手持美酒、高谈阔论。侍者穿梭其间,佣人布置餐台,安保严密巡防,蓝天白云,音乐舒缓。

美声唱过两段,赢得喝彩阵阵,又换过流行乐队上场,柔情缱绻,欢快轻巧。

主人家迟迟未现身。

心腹干将擅长交际,往来贵宾之间,未语笑三分,再谦谦自饮一杯替主人家晚来致歉,但若有人问起二小姐去向,便一概推脱不知的,再追问也撬不出话来,口风紧得很。

这样的日子,二小姐总归是在这座宅邸里,还会到哪里去?

庄园西侧小楼三层有告解室,二小姐正聆听众生疾苦。

来人某求助,他有一批货无法靠港,缺失审批文书,海警已前后盯梢他家货轮船队两月余,一旦靠岸便就无力回天。

说辞倒是委婉,不过是走私,也说得这般谋生艰难。一屋子人心中自有计较,只待二小姐发话,二小姐心神却似乎不在此地,一手食指屈起抵住眉心,一首搭在扶手椅上缓慢地敲打,隐约迎合着远处传来的节拍。她并未成家,无名指上却戴着一只硕大的红宝石方戒,无人不识得那是话语权的象征——殷家的权戒——却在一个姬姓的人手上。

殷家的二小姐是外姓人,这原本就是件怪异的事,她还有个怪异的男人名字,姬发。

更怪异至令人匪夷所思惊叹神奇的是,她出生于与殷家宿代敌对的家族,幼年因殷家家破人亡,却被殷家收养作女儿,长大后成功夺权做了殷家的话事人,对外却宣称她对殷家的忠诚:殷家曾是她养父的殷家,就也会是她养兄的殷家,她不过是作为管事暂时打理。

漂亮话说了一箩筐,这么些年来也没见她还权。

“两个月了才来说,你是自己找死。”手下人见来人冷汗涔涔,有心帮衬这一把,“不过今天是Rosa小姐生日……”

这句引得二小姐回神,她抬头瞥了眼递话的手下,直看得他也心惊肉跳,才开恩赦免。

“调你的船队去布尔加斯港,那里有崇家的仓库,经由陆路入境,走金家的线。”

来人千恩万谢,她补充道,“这一趟抽四成利出来作答谢,三成给崇家,一成给金家,懂了吗?”

来人迟疑,那殷家……?

手下把他请出去,下一位进来。

这位替申家做说客,牵线搭桥违禁药物买卖的生意,二小姐没兴趣听,遂作罢。

再下位是议员公子亲临,为下半年大选做准备,最新民调数据显示他母亲的有力竞争对手在胜率上远胜,自由党与保守党均对议院席位分配虎视眈眈。

此事易于解决,不必二小姐指示,手下人便献策炮制一桩性丑闻,迅疾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二小姐不置可否。

再下一位……

时间过去一个钟,不多不少处理十件事。敲门声响,说Rosa小姐请姐姐一同过去。

一行人走到楼下,却是不见Rosa小姐。

殷大少爷在大厅门外,他是不踏进这栋楼一步的。他逆光站立,形容高大俊美,气质冷淡矜贵,辨不清是阴郁还是暴躁,外人听他说话总是强硬疏离的命令语句。

恰如此刻,他说:“去致辞,然后切蛋糕,别让Rosa不高兴。”

姬二小姐笑了笑,挺温柔,开口却是点炮:“她不高兴?她心大得很,很懂哄自己开心,顾不上同我置气。到底是谁不高兴?”

殷大少爷转身就走,姬二小姐慢悠悠跟上。

 

 

-上午11时许-

殷家的大少爷和二小姐挽着手臂出现,好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女才男貌,玉女金童,便是夫妻也少有这样般配登对的,仿佛他们才是小妹Rosa的父母双亲。

二小姐脱稿演讲,即兴发挥,亦庄亦谐,赢得掌声如雷。

大少爷不上台,不社交,只在旁边角落饮酒。

这位大公子实是个颇有谈资的人物。抛却过往种种,几个月前,他刚结束一段为期两年的婚姻,这已是他第三度离婚,前面两段甚至没超过这段时长的一半。小报拍到他与伴侣在罗马尼亚豪宅门前的大马路上吵得不可开交,两人皆怒不可遏,分头开走两驾跑车,扬长而去。一个深夜买醉,一个车祸遇险,不出一周就在社媒账号上标注婚姻状态为分居,并阴阳怪气地暗示多人婚姻太过拥挤,殷大公子是以喜提“南欧查尔斯”渣男美名。

二小姐致辞毕,等候同她交谈的人便络绎不绝接近,Rosa小姐被魔术表演吸引去注意,大少爷处门庭寥落,人们都仍在观望。

只姜家少爷径直走向他,两人往庄园后山漫步。

姜家与殷家上辈是姻亲,姜少爷的一位堂姐又曾与姬二小姐订婚,虽则这桩婚事告吹,但无损于两家情谊。两家捆绑极深,明里暗里生意交织在一起,几乎无分彼此。

换言之,姜文焕在姬发这里,说话很有分量。

“你要迁姑姑的墓,我不反对,也没资格指手画脚。”他说,“这事要得姬发首肯,我却不便同她说。”

未竟之意是拒绝。

殷郊心知此事不易办。他母亲当年亡故得突然,姜家彼时又落难,自顾不暇,殷寿对他母亲没有情分,丧事还是看在外间舆论上吩咐手下随意操持的,就葬在殷氏墓园的一角。殷寿死后,殷郊多次修缮母亲坟茔墓碑,今年恰逢五周年祭,他又动了迁墓另葬的心思。

“你以姜家的名义接回出嫁的女儿,也不行么?妈妈厌恶殷家的一切,我不想她身后还不得安宁。”

姜文焕叹气,殷郊和姬发真是懂得叫人难做。

殷郊要他出面,倒不如自己去说。

“你服个软,讲两句好话,姬发会听的,从小到大她哪次不依你了?”

殷郊神色冷了些。

姜文焕清楚这可堪称作逆鳞的心结,殷郊生性里几分固执几分倔犟,且自认占理,要他向姬发低头不难,难的是要他情愿。

但有些话姜文焕不得不说,他做表弟的不说,更没人敢说,“收收心吧,结婚离婚几回,她又能容忍到几时?闹得两败俱伤,大家都得去半条命。”

殷郊神色彻底冷下来。

“你也这样想?怕影响你利益?”

“殷郊,形势比人强。”

姜文焕劝过这句,便不再多嘴,他心里也恼火,也悲哀,大家都是打小一起无心无思长起来的,如今却连最亲近的家人挚友间都是满心的生意盘算。这说出去又算个什么事!

殷郊亦沉默,站在原地没动,好几分钟才说:“Rosa生日,我不想这种时候去和姬发谈交易。”

“毕竟,她是Rosa的……”

 

 

-凌晨2时许-

殷郊睡眠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清醒,这是长期动荡不安的经历造就的警觉。他本是富贵荣华的命,也曾安享无数好眠,母亲怜爱、挚友相伴,在甜蜜呢喃中阖眼入睡,坦然沉没于酣然梦乡,暴雨惊雷不为所动。

丝被掀起一角,微微凉意入侵,姬发从背后贴过来。

她动作轻盈,但殷郊立刻被惊动,翻身坐起来,借着窗边倾泻三分月色,瞧见她略显憔悴的脸容。

她不爱化妆,平素也不屑于遮掩修饰,生得一副英气太过的相貌,浓眉怒目,骨子里透着股万事不服输的狠劲儿,很不好惹,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生动活泛,有些些不曾被岁月消磨的少年意气,算是极为另类的一个美女。

看得出她挺累了,不想浪费口舌,她把殷郊按回床上,自己也翻了个身背对殷郊,裹着被子没动静了。

黑夜漫长,可做许多梦。

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不知对方做怎样的梦。

又过许久,殷郊的声音忽然在寂静室内响起:“明天Rosa就八岁了。”

姬发没应,或是已睡着,殷郊却在继续,“她长得好快,一段时间不见,就又窜了个子。保姆说她不喜欢南瓜和菠菜,但最近很爱吃西兰苔,网球打得不错,进步很大,以前喜欢玩国际象棋,现在对击剑感兴趣,老师都夸她聪明,很有天赋……”

“你一年见她几次?”

姬发没睡,打断道,“你心血来潮和我说这些,是想跟我分享她的成长?还是,觉得平时对她关注不够,心里愧疚?”

殷郊不说话了,姬发自觉失言,轻声道歉。

道完歉,姬发哄殷郊说,“如果你对她的事感兴趣,明天我叫人整理详细的给你,今天很晚了,先睡吧。”

“姬发……”

殷郊不知是怎么了,不依不饶的,“姬发,我和她吃晚饭,你没来。”

他离婚后在奥地利旅居,半月前才回帕特雷,姬发事务繁忙得不见人影,Rosa不认生,万分热烈地拉着这久未见面的“哥哥”嬉闹游乐。

她的笑容无忧无虑,像从前的他们。

几个小时前,她和殷郊等候姬发晚餐,姬发久不至,却也没有电话来。

殷郊怕Rosa失望,电话去催,没想到Rosa通情达理地安慰他,解释姐姐日程多变是常态,他们可以先吃。

她吃东西专心,小动作都像殷郊,口味随姬发,不能吃螺和贝类这点又隔代遗传了她讨人厌的祖父,令人不禁感叹造物主的奇思妙想。

姬发睡不下去了,殷郊似乎要在这样一个疲倦半夜,要同她翻遍旧账。

“晚餐不来是我不应该,对不起。”

殷郊语塞,他并不是要指责她的意思。

她掀被下床,先前累得连身上睡衣都没换,反而方便此时整理,拿了沙发上搭着的外衣就要离开,殷郊叫住她,问她去哪里。

殷郊坐在柔软馨香的床帷间,望向她的那双眼睛明亮极了,姬发读出其中蕴含的无措与脆弱。

她难以判断是夜色缱绻的错觉,还是他真有薄泪。

“殷郊,你当初怎么对我说的,要我提醒你吗?你要我认清现实,那你自己也要记得。

“你说——”

“——我说,她是个错误。”

“对,恭喜我们达成共识。”姬发说,“你不止一次跟我强调这点,我永志不忘。”

她走出卧室,不知去向,殷郊独自枯坐小半夜,后来靠着床头睡着了,他梦见许多年前一个普通平淡的清晨。

他们自幼没有异性的概念,青春期还打打闹闹地扑腾来扑腾去,扯着对方的睡衣睡裙用枕头相互厮杀,在大床上辗转翻滚,把被子里的鹅绒抽出来当雪花和蒲公英,直玩到精疲力竭才安分躺平,等保姆叫他们吃早餐。

纯粹的愉悦的情感如泉水流淌在心田,他偏头去看姬发汗津津的脸颊,只觉得那些柔嫩的绒毛也秀气极了,可爱极了。

妹妹,他听见那个年纪不大的自己说,我好想永远都和你这么开心。

好呀,姬发笑起来,那我们永远都这样。

 

 

-下午14时许-

Rosa特意从那个六层翻糖大蛋糕中切了花样最漂亮的一块留给她的兄姐,概因两人在此重要环节都双双玩起失踪,她不想宾客和玩伴们久等,便请脾气温和、笑得眉眼弯弯的鄂家哥哥主持切蛋糕。

午餐过后,下午还有茶话会安排,各家夫人聚到一起无非聊聊育儿、美容、养生,或是些稳健投资、慈善议题。

另有牌局、雪茄局、高尔夫局、桌球局……也无非是各家说得上话的权力动物聚会。

经济司长与教育部长姗姗来迟,与二小姐泛舟湖上,叫姜少爷作陪。

旁人艳羡,却也不够资格。

殷大少爷头疼,短暂歇了一觉,又饮两杯咖啡,蛋糕叉了一口尝味道,奶油丝滑,翻糖却太甜。

管家请他过去夫人局。

姬发不结婚,家里没有第二个主人,也没人替她打点,再能干的下属只是下属,能代表她的颜面,却总归低人一头。

可他过去也是不合适。他是殷家真正的公子,对外名义上,姬发为他服务,哪有他去替姬发“夫人外交”的道理?

管家不是傻人,出面相请,总别有用意。

殷郊忍着头疼加入,夫人们扎作好几堆,他去东面花厅那一处。

他到来时,话头正聊到某家的情人。

知情识趣、大方俏皮的一个优质情人,高学历、好相貌、懂分寸,颇得原配夫人喜爱,允许登堂入室,但偏偏不过生死关,产床上大出血,一尸两命。

听众纷纷惋惜,却道也好,私生子留下总是麻烦。

此情此景颇具讽刺意味,在场众人谁不是来参加一场私生子生日会?大张旗鼓,浩浩荡荡,送来的礼物能放满几间屋子,一群大人无处可讨好,围着小孩儿做文章。

不过都是不知情罢了。

而当事人如殷郊心里生刺,如鲠在喉。

Rosa意外得来,存活不易。

殷郊那时二十不到一点,常规体检查出有孕,殷寿勃然大怒,责骂他丢人现眼,险些将他打死,要他说出孩子另一半血缘来历,他不肯,咬死了说是酒吧寻欢作乐。母亲带他去狮城养胎,星岛地处热带,夏季海风潮湿,花卉繁盛,他心中说不出的忧虑烦躁,日夜不得放松。母亲没问过他同样问题,他疑心她早有猜测,或许殷寿亦非全然不晓,不然何以不许姬发前来探望?

他很盼姬发来,可他又很怕姬发来,他和姬发闹得太僵。

姬发获悉身世,已经明白这十几二十年的认贼作父,他不知死活地撞进她失控的易感期里,在她心碎崩溃绝望时刻,给予一份肉体交缠的熨帖安慰,难道真能让她好受些吗?她明说了拒绝的,他们都清楚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根本就是于事无补,他们糟糕混乱的关系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但他偏要留下,他对他高热得快神志不清的妹妹说,他会帮她,他要帮她。

帮可以,怎么帮都可以,走出那间屋子,他们往后人生还是要继续向前,与旁人相恋、相知、走入婚姻、生儿育女。

摆在眼前的道路是既定的,不可以有后患。

清醒以后,姬发让他吃药,他本该从善如流,但她靠在酒柜边喝酒,她的痛苦无法随酒液而入愁肠,却具象为他的名字,她几乎咬牙切齿,她几乎肝肠寸断。他听见她说,你怎么再做我哥哥呢,殷郊?

你是仇人家的儿子。

爱恨同等浓烈厚重,他当着她面,扔掉了药。

这笔孽债就此在他肚皮下扎根。

今时今日化身作这场盛宴主角,天之骄女,靓丽光鲜。

夫人们见他来,话题又归拢至他身上,名利场上的见风使舵是一回事,追逐漩涡中心的惊险刺激是另一回事。

有人称他作南欧查尔斯,就有人称他作卢克雷齐娅,频繁的婚姻变故背后是殷家在二小姐执掌以来的版图扩张,她比她的养父更识得如何做教父,亦更有刚柔并济手腕,同她的养兄结婚不啻于一场豪赌,轻则家破,重则人亡。

归根究底,赌就是赌,十赌九输,别妄想翻盘。

不仅婚姻拥挤,而且庄家通吃。

 

 

-下午16时许-

宾客渐次散去,管家负责送别,佣人们打扫场地。姬发同姜文焕夜间另有应酬,想必不会早归。殷郊精神困顿,回房躺下休息,腹部隐隐坠痛,摇铃叫了医生来看。

他有过经验,心里大约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等医生完成他猜想的验证。

Rosa在他腹中的感觉,他已模糊,那时心绪繁杂沉重,只觉胎动频频,极为厌烦。他性别不对,怀相不好,食不下咽,整个孕期无尽煎熬,折磨得快要抑郁,满心希望尽早迎来一个解脱。

为人父母,也不天生就对孩子有感情。

在她降生于世界以前,在他看见她只不过是个他两手就能团在手心的小东西以前,她的定义更接近于他同姬发在怄气。

他没意识到那是个孩子,那是条生命,那将来会长成像他一样的人形。

他并不明晰地懂得,他的恐惧来得太迟了。

他在一个不和睦的家庭里长大,他以为他拥有许多,实则贫瘠匮乏,他甚至没法以他父亲做样本去模仿如何做一个父亲,他也学不来他母亲,他或许会做哥哥,但只是姬发的哥哥。

姬发在他生产前赶到,他们彼此不计前嫌地相拥。

他在酒吧厮混的时候,听人说过,第一性天生薄情寡义,鲜有真心,但倘若见识过生育的剜心苦楚与污血淋漓,那残存的一点良知也会教他们永远放不下。

他难道要的是姬发的放不下吗?

剧痛灭顶之际,殷郊神智模糊地想,当然不是,他只想姬发能只做姬发,想姬发能开心快乐,她的身世已经那么悲惨不幸,他怎能让他受的罪,也成为她背负的枷锁?

他恢复了一点力气,拼命推拒姬发,叫她出去。

就像姬发明确拒绝他时那样。

他们将他剖开了,取出成形的错误,又将他缝合,无影灯下,命运的歧路似乎得到部分的修正。

他的麻醉药效没过,他幻听姬发的哭声。

他提醒自己不要再犯错。

医生到来,肯定他的猜想,提醒他不要过度摄入烟酒茶咖,操持愉悦心情,明日安排详细检查。

殷郊听得不走心,他又出神到母亲迁墓的事情上去,现下他手头多一个筹码,也不必服软,姬发怎么都会答应,他却更高兴不起来。

一个多月前,姬发公事途径奥地利,顺道探望他。

殷郊同前任才走完拖拖拉拉的离婚流程,在艺术之都疗愈,心绪不稳,带累姬发。

姬发无缘无故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没了好脸色,绷紧下颌,冷冰冰嘲讽:不如我们出门去吵,叫小报来拍,让外头尽情看看笑话?

殷郊拉住她手腕,他们稀里糊涂就缠吻在一道,情丝勾连,恩怨难解。

错事做完,殷郊开始懊恼他的婚姻。

他公然地、赤身露体地、热意蒸腾水汽迷濛地,在脏污潮湿的床单上,身边躺着一个姬发,反省他的经营不善,剖析他是否全心投入却不得善终,他精心拆解某一时又某一刻不慎行差踏错的细节,他让姬发来做公正审判、最终裁决。

姬发无言聆听片刻,听他长篇大论,而后并不作答,径自去冲澡。

回来时,殷郊果然在生闷气。

姬发不热衷抽烟,亦不热衷令人吸二手烟,但她不得不抽,她要平复心绪、找回理性。

“你想我怎么做?”她长长呼出一道烟气,“让人消失?还是再找新的?”

她开拓进取,也擅长善后,昔年殷郊提出结婚设想时,竟不比她立场坚定,他眼神游移放空地阐述三点要求:一要Rosa永不知其身世;二要姬发不干涉他往后选择;三要联姻对象门当户对、真心实意、秋毫无犯。

秋毫无犯?泥人尚且三分土性,上哪里去找这般菩萨?姬发却也肯应,倾心尽力替他安排对象,金相玉质、落雁沉鱼、只为合衬他心意。

谁知,聚散来由,浮云往复,殷郊婚事竟是一败再败。

“难道我不盼望有个好结果?”

他也是满怀诚意走进教堂,他也是字句赤诚许诺终生,哪怕上帝听他发愿都听厌倦。

“我是否真让你们都这么失望?”

母亲、父亲、姬发、女儿、伴侣。

姬发掐灭烟头,说刚刚是她态度不好,又说先前是她挑的人不好,叫殷郊不要归咎自身。她搂殷郊在怀中,仿佛牧羊人彼得为新生羔羊遮蔽风雪,或有一日尼禄皇帝将她钉死在倒十字架上,羊群便会四处捡拾来石块,就地葬她于罗马。

圣人彼得,坚若磐石,基督便言在其身躯之上再建教会。

 

 

-夜间21时许-

各电台媒体齐出动,前线直击政要座驾遇袭事件:当地时间20时30分,某别国访问专员车队经公共大道遭受不明爆炸物威胁,随行人员皆已就近送医,伤亡暂未可知。

姬发同姜文焕的电话打不通,庄园安保一再加强,保姆抱Rosa到殷郊房间,让孩子与他同睡。

见保姆紧张得如临大敌的模样,殷大少爷还有心情同她玩笑,说他的枪法一向很准,近身柔术也是极佳,保护他们几个不成问题。

Rosa白天消耗精力过度,现下已然熟睡。

殷郊让她枕在腿上,轻轻地摸她的衣领与被角,他怕摸她的小脸蛋儿会把她弄醒了。

保姆将平板上刷到的最新新闻给他看。

专家已抵达现场排查爆炸物种类,医院公布的伤亡数字骇人非常,官方出面定性此为严重外交事故,将予以彻查。

姬发与姜文焕仍是没有消息传来。

怕什么,天难道还能塌吗?殷郊冷酷地想,姜文焕还有弟弟,姬发还有哥哥,还能少了人主持大局吗?再不济,他看向怀里年幼的女孩——

还有个能够挟来令诸侯的傀儡天子。

“你出去同管家说,再等一个钟,还没消息就召集人来开会。”殷郊说,“交待清楚,是我叫他们来。”

上回以他名义集合众人是在殷寿的死期。

殷寿死得很会挑日子。姬发替殷家一举拿下小亚细亚半岛到希腊的关口,殷寿大喜过望,将他二婚的典礼亦交托姬发安排,在风光宜人的西西里迎娶年纪不到他一半的苏小姐。

那个女人阴沉、诡异、亡人般苍白,鬼气森然,死亡笼罩她头顶,顺势带走殷寿。

杀手隐藏于来宾中,堂而皇之掏枪,正中殷寿心口。

殷郊下意识拔枪反击,他是所有人中反应最快那个,姬发稍逊,却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扣住他的手。殷寿身边的保镖看似维护,实则连补三枪,确保他彻底断气。

电光石火间,殷郊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他明白姬发苦心的劝说,哪怕他和殷寿如此不和,也要他出席婚礼,尝试修复父子关系;他明白她为何非要他在此不可——

姬发握着他的手,朝天鸣枪,大声震慑慌乱逃窜的宾客,稳住局面。

殷郊在这!

殷郊在这!

她高喊道,殷郊在这!

她伪装自己是保驾新王的功臣,将宾客们重新聚集起来,名为招待,实为胁迫,她势必要在殷寿血未流干的这天,进行彻底清洗,建立全新秩序。

她从殷寿仍残有余温的手上褪下那枚世代相传的戒指,放在殷郊掌心,温声同他说:都在等你,进去和大家说几句吧。

能说什么?在父亲婚礼上随身带枪的儿子,还能说什么?

殷郊百口莫辩。

他看着脸颊溅上血的妹妹,她长得真高啊,差不多赶上他了,他们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他们绕着庭院立柱,绕着佣人园丁,绕着父母长辈,像两只永远发泄不完精力的小狗那样满世界乱跑的岁月,居然也不声不响地倏忽而逝了。

他们甚至有个错误结晶,一个小女孩,三岁大,会跑会跳会叫人。

仇人家的儿子,复仇而来的女儿。

殷郊牵起姬发的手,像小时候初见那样,像这日半途而废的婚礼环节那样,缓缓地、缓缓地,将那枚戒指套上她的手指,推到指根位置。

他仔细端详他们交握的双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他说,姬发,祝你好运。

十点一刻,殷郊站在白日里来过的庄园西侧小楼门口,管家推开大厅的门。

殷大少爷踏入其中。

 

 

-夜间23时许-

湖畔庄园灯火通明,随着主人平安归来而恢复生机,忙忙碌碌好似春日蝴蝶采蜜。姬发听闻殷郊召人开会,也不叫人传话,只取了外套在楼外长椅上等候。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出来,见到姬发纷纷问候,生怕表忠心不够积极。

姬发无心交涉,点头示意心腹将人都引开。

她再等许久,殷郊才出来,看见她在很是意外,嘴巴张张合合几次,才挑拣一句“我把Rosa放地下安全屋了”出来。

姬发给他披上外套,两人并肩慢慢走着。

殷郊起头说他做了一些布置,大概如何如何,姬发意兴阑珊,听得不大认真,间或应和一两声。殷郊以为她介意,直言他没有越权的意思,只是事出紧急。

姬发摇头,又捏捏殷郊手心让他安心,那原本干燥温暖的手掌犹有后怕地冒着冷汗,但殷郊没提一个字。

她把他的手捉着放进她外衣的口袋里。

此夜有风无月。

姬发主动讲她同姜文焕陪同访问团队用过晚宴后,转道去拜访某进口橄榄油富商,对方手上有不少抱山环水的好地皮,可适当匀出几块以供挑选。

“姜文焕和你说了?”殷郊低声问。

“他先前拒绝你了是不是?也是嘴硬心软。”姬发说,“墓地的事,怪我思虑不周。”

殷郊停下脚步,姬发不明所以,跟着停住。

“姬发,你到底想要周全多少事?”殷郊语气淡淡地一件件细数,“我想给妈妈迁墓,你说你思虑不周;我婚姻不顺,你说你挑的人不好;我对Rosa关心不够,你说你叫人整理资料给我……你的脾气呢?你的怒火、你的怨恨呢?”

姬发像罚站似的,站了很久。

“都了结了,殷郊。”姬发想出一个答案。

却不是殷郊接受的答案,换他问她:“你想我怎么做?”

姬发不加深思,只笑了笑。

她牵着他继续走,他们要去地下安全屋把女儿接出来。

殷郊不愿放过这个时机,他这次回来后同姬发讲话总是不饶人。他说他在她离开奥地利后,在格拉茨遇见他十七岁时候的初恋,人家已有圆满家庭,儿女成双。

姬发对那人也有印象,问他是不是黑发蓝眼那个。

殷郊就知道姬发也记得,他那时和一帮狐朋狗友年少青春、叛逆期至,整天泡在酒吧唱歌跳舞,认识一个勤工俭学的好学生。说是初恋,其实不确切,只不过情窦初开时的好奇与暧昧。

家里听闻风声自然是反对,长辈警告他别闹出丑闻,他也不在乎解释给他们认同,他只愿和姬发说他的心声。

追求姬发的人不比追求他的少,可姬发心如止水。

殷郊问她喜欢怎样的,她反问殷郊觉得怎样的才应该得她喜欢。

对你好的,殷郊不假思索,让你幸福快乐的。

我的心愿也是这样,姬发说,我希望你遇到的人都对你好,都能让你开心。

殷郊说:“这次重遇,我听说另一件事,关于你。”

如若要整治家风,殷家的手段总是强硬,他那初恋也落不得一个好下场,但他的好妹妹出面求情,摆平了这件事。

姬发私人出了一笔钱,资助好学生的学业。

对方误会姬发用金钱侮辱其人格,姬发却说——

钱不是为买断一个人的命运,是为酬谢这段感情。真心无价,真情可贵。她衷心感谢其为殷郊付出的心意,亦祝愿其前程似锦,来日顺遂。

“怎么把这个都告诉你了?”姬发说,“都过去了。”

路不长,没多久就走到了。

乐天派Rosa小姐睡起来天塌不惊,颇有殷大少爷少时风范,眉目舒展,气血充足,红扑扑脸颊似苹果。

姬发亲她一口,她也浑然无觉。

“生日快乐,宝宝。”

 

 

狮城植被茂盛,从产科独立病房窗户望出去有美丽景致。

黄昏时分最适宜,落日余晖为绿园镀上金色镶边,晚风中花香阵阵,恰似情人悱恻心思,若有似无,欲语还休。

新生婴儿啼哭来临世界,玫瑰花蕾绽放迷人芬芳。

Rosa,Rosa,土地荒瘠,情歌绝望。

少年人相拥于荆棘丛上。

 

 


—————END—————




作话时间:

希望能得到大家多一点评论,拜托拜托~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夜色人生 (一发完)

预警:很难形容,就这样吧,一个关于安全屋的故事

配对:姬发 X 殷郊


————————————



01

弟弟在新南威尔士大学就读电气工程,读得超然忘我、逢年过节不回家,只能姬发时不时飞去看望。

亲哥的到来没改变任何事,弟弟仍没日没夜泡在实验大楼里,当初为方便他读书而在校外特意购置的公寓冷清得落灰,兄弟俩三天见不上一面。

姬发索性住酒店,请了个当地导游,每天四处闲逛,顺便打包些美味餐点给亲弟做同城快送。

一周时间飞逝而过,在姬发离开这座城市的前夜,他刷朋友圈看到长久没动态的殷郊意外地发了一张晚餐照片,定位在墨尔本某个越南菜餐厅。

墨尔本,距离悉尼大约900公里,坐火车7......

预警:很难形容,就这样吧,一个关于安全屋的故事

配对:姬发 X 殷郊


————————————



01

弟弟在新南威尔士大学就读电气工程,读得超然忘我、逢年过节不回家,只能姬发时不时飞去看望。

亲哥的到来没改变任何事,弟弟仍没日没夜泡在实验大楼里,当初为方便他读书而在校外特意购置的公寓冷清得落灰,兄弟俩三天见不上一面。

姬发索性住酒店,请了个当地导游,每天四处闲逛,顺便打包些美味餐点给亲弟做同城快送。

一周时间飞逝而过,在姬发离开这座城市的前夜,他刷朋友圈看到长久没动态的殷郊意外地发了一张晚餐照片,定位在墨尔本某个越南菜餐厅。

墨尔本,距离悉尼大约900公里,坐火车7小时,开车10小时。

飞机1个半小时。

姬发盯着那条动态看了会儿,没有点开对话框,点开了航空公司的官网。

他没收拾行李,只拿手机和必要的证件,在十分钟后坐上前往机场的计程车,3小时后落地墨尔本,当地时间凌晨2点37分。旅客出口处深夜依旧忙碌,好似全世界的人都坐夜机而来,又坐夜机而去,各色人种,不同面容,忙忙碌碌,来来回回。

姬发下摆渡车后,镜头对准漆黑天际中红绿闪烁的飞机灯,也发布一条动态,没带定位。

对话框消息很快发来,殷郊仿佛同他心有灵犀,又仿佛只是彻夜未眠,没问他人在哪里,只问他要不要接。

于是,殷郊夤夜来接红眼航班抵达的姬发,给他一件驱赶寒冷夜风的外衣和一个拥抱。

姬发坐在副驾上,听殷郊问候弟弟的学业、他们父亲的身体、集团的运转,也听殷郊提及母亲的巡回音乐会、此次的出差公干、失败的相亲……

怎么不问我?

姬发玩笑似地问,殷郊从后视镜瞥他一眼,脸上的确是在笑,就又听他说,我去年也同那位吃过几顿饭。

看来你比我讨她喜欢,我在她那一轮游。殷郊笑说他家里有些失望,但好在他俩都没那个意思,后来相互送过两回节礼,就逐渐不来往了。

不是你的问题,姬发说,她向来眼高于顶。

殷郊说,价值选择。

姬发不说话,裹在那件殷郊带来的风衣里,嗅闻上面淡淡木质调男香,靠向窗边假装睡着了。

酒店离机场不很远。车子停下,殷郊俯身过去帮忙解安全带,姬发闭眼没动,感觉一点很柔软的触感在下巴上蹭了一记,殷郊温热的呼吸轻轻扑在他脸颊,他的心跳得很痛,又很慢。

殷郊低柔地同他说,我不问你,你很累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后天、大后天,还有很多时间,想说的话可以慢慢说。

又说,姬发,谢谢你过来。



02

姬发和殷郊相识于十年前,纽约曼哈顿一间商场的地下车库里,那时两人都还是学生年纪。

姬发买了一堆封箱胶带、马克笔、压缩袋、气泡膜,零零总总装了一大袋,从购物车塞进后备箱时,发现斜对角车位也停着辆豪车。

一辆豪车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他自己的车就很贵,但那辆车卡着巨大的柱子停泊,在车身与立柱之间的小角落里有道人影。

姬发的耳朵特别灵,他听见小小的抽泣声。

他不该善心突然发作的,他的生活本身已经足够一团乱麻、天翻地覆的了,实在没有多余心力花费在别人身上,何况这座城市文明与罪恶并存,天堂与地狱一体,多的是疯子、罪犯、瘾君子,他曾有个同学就是被流浪汉推下轨道而被疾驰的地铁撞碎得死无全尸的。

但他犹豫半分钟,还是拿过车上的纸巾和水,走去问出了什么事。

对方没理会他,他靠近闻见一些酒气。

他从半开的车窗里望进去,副驾上好几个空瓶,车后座散落着未开封的更多。

发酒疯呢,他放下东西在对方脚边,不打算管闲事。

可这时,对方偏偏又抬起头。

尽管眼泪流得满脸都是,也没人能否认那是张难以用言辞形容的美丽脸庞。

极致的英挺与秾艳融合在一起,足以轰击任何人摇摇欲坠的怜悯,但姬发并未生出见色起意的邪念,他模糊的预感如一锅将滚未滚的热水,迟疑地、温吞地、无形地灼烧脏腑。

对方看见他,神色恍惚,用中文问他是不是华人,得到肯定回答后,泪水更是开闸泄洪,一整晚的委屈终于有了人来担待一般,在陌生人面前哭得狼狈哽咽,磕磕巴巴说不出原委,只一个劲重复骂自己太蠢了。

姬发不忍,将人从地上扶起来,给人擦眼泪。

对方难过得站不住,趴在车身上,说他没有家了。

家,这个字眼同样刺痛姬发,他的家庭也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剧变,几乎彻头彻尾地摧毁了他的生活,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同病相怜的眼前人。

他说,如果你没地方去,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姬发把年轻人领回住处,在路上得知了对方的名字叫郊,也可称呼他作Joyce,是个女名,有些奇怪,但问题不大。郊在英格兰读书,念公共管理,比姬发大两岁,是研究生。

姬发在纽约大学斯特恩商学院念金融学,公寓就近租在古尔德广场,在这寸土寸金地带一人独占三室两厅,进门后却没个好落脚的地方。

随处可见白色防尘布的遮挡,客厅里几个打包好的大纸箱叠在一起,几个小纸箱敞口放着,一摞摞的书籍砖块似的垒在茶几上。

你要搬家?郊问,嗓音沙哑。

姬发在冰箱里给他翻饮料,翻来翻去都不合适,就进厨房烧水,厨房收拾得干净,像是不再会有人开火做饭的样子,水壶是从柜子里找出来的。

退学。姬发等水沸腾的间隙说。

郊缩在沙发里,一言不发的,倒是不再流泪了,却没什么警惕性,在陌生环境里还能兀自出神。

姬发给他泡了杯热可可,又煮了一点燕麦片,非常女孩子的口味。

热气激活了泪腺,郊边吃边掉眼泪。

姬发不看他,继续收拾屋子,收拾着收拾着,背后郊的声音就低低响起来了。

郊家境优渥,有教授父亲和音乐家母亲,但从小家庭关系比较疏离,父亲不常回家,不关心他和母亲,他总以为是他不够优秀,父亲对他失望,连带着拖累母亲,是以常常加倍努力,凡事力争上游,希望获得父亲认可,却每每事与愿违。

去年祖父生病,双亲难得重聚,郊在学业上又取得亮眼成绩,连父亲都不由夸赞,他便有心借机再劝和父母,谁知阴差阳错竟被他发觉父亲在外别有家庭。此无异于晴天霹雳!岂料祸不单行,不多时母亲亦向他坦白另有情人。他们长年天南海北分居两地,实则各有幸福生活,却吝啬于和他这个多余的人吃一顿饭。

上月在维也纳和母亲见面,母亲劝他该长大了。

今天在曼哈顿和父亲见面,父亲大骂了他一通。

没人记得,也没人在乎,他为何在这个时间出现,他们先入为主地认定他的幼稚天真,迫他往前看,要他理解父母子女的缘分散去不可强求,他无法释怀,便责备他的自私愚笨。

商场的蛋糕卖完了,郊说。

姬发手上动作停顿住,他太过聪明,以致于敏锐意识到这句的背后涵义或是:

今天是郊的生日。

我还有一袋面粉。这话没头没尾,在郊的茫然与困惑中,姬发转身说,我不会做蛋糕,但是,你想不想吃面?

过生日总要吃长寿面的。



03

姬发的哥哥伯邑考很擅长做面食,这是成为好友很久后,殷郊偶然间闲谈时知道的。

他没机会品尝,也没见过伯邑考,他对这位哥哥的所有认知来自于姬发偶尔零碎的只言片语,印象里是个很温和沉稳、诸事完美的年长者。

姬发把平板搁在沥水架上,在网上搜索面条制作,他说他不会做蛋糕,实际上他也不会做面条,连和面都是现学的。

但幸好唬住了郊,郊不再哭了。

姬发叫他去冲个澡,散散酒气,睡衣可以从主卧衣柜拿,洗完澡吹完头发,就可以有面条吃了。

郊没去,靠在厨房的推拉门边,眼巴巴地看姬发揉面。

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残存些微泪光水色,专注而好奇地盯着姬发手下的玻璃盆,好似怀有一点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希冀,渴望那平凡的纯水与白粉能缔造一个奇迹。

姬发避开他视线,却又听他小心地问:为什么退学?

事情说来话长。

姬发的亲生母亲过世很早,父亲续娶,又生育其他弟妹,起初姬发对这些并不知情,因继母待所有孩子一视同仁,姬发从小调皮好动、惹祸闹事,她为他付出心血最多,但从无怨言,亦无怪罪。

哥哥却不同,哥哥在一众弟妹中对他最包容,也最严厉:支持他一天一百种天马行空的念头,夸赞他富有浪漫的想象力;也管教他青春期忽如其来的叛逆,制止他疯狗乱咬地折腾家人。

姬发高中就被送出国,彼时闹得很不体面,概因家产继承与继母子不合的各类传闻在他们圈子里甚嚣尘上,姬发不堪其扰,对母亲说话失却分寸。

看到母亲惨白脸色的一瞬,他就后悔了。

可他梗着脖子,不肯道歉,哥哥闻讯赶回,脸色冰冷,他以为自己会迎来一顿打或是一顿骂,但什么都没有。

哥哥只是深深看着他,叹气。

这比责罚更甚,喻意失望。一言不发,却令他承受不起。

为他送机时,哥哥没来,母亲主动同他道歉,语气平平,他猜不出她原谅他没有,也不敢问。

他也向她道歉,她不像以前那样事事宽容他,而以对待成年人的态度和他说话:姬发,往后为人处世,说话、做事,都要负责任,须知覆水难收,务必三思后行。

他在飞机上翻来覆去想这话,想母亲,想哥哥,想在这场闹剧里未置一词的父亲,想得掉泪。

再然后,哥哥病了,脑瘤先是良性,后来恶化。

他一次次飞回家,都只能瞧见哥哥越发浮肿、苍白的病容,记忆里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哥哥剃掉了一头浓密的发,痛苦万分地接受漫无止境的治疗,对着他却露出笑脸,欣慰于他日渐稳重与成长。

他日夜担忧哥哥的病情,不敢表露给父亲知道,转而求助母亲,母亲却与他疏离。

她或许不再信他。

他一直想寻时机与母亲和解,母亲却在一场意外中丧生。

妻死子病,父亲的精神垮了。

姬发沉默的时间太长,郊无措起来,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父亲没骂错,他果然是个蠢货。

家里出了点事,得先回去。姬发点到为止解释。

可以休学的,郊说,不要放弃。

姬发摇头。

那碗粗细不均的面条在半小时后出锅,窝了俩焦边荷包蛋,铺一层生卷心菜丝,加过量黑胡椒盐。

郊吃得近乎虔诚,不住称赞姬发手艺。

郊挑起一筷子给他,他就着郊的手吃了,细细咀嚼吞咽。

他清楚它不好吃,比随便一家餐馆吃到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但它对这间屋子里、餐桌两端的一对少年人们别有意义。

郊看起来还是很想哭,但他努力扬起一抹笑。

他说谢谢,一声,又一声,很多声。

他说,不要放弃。



04

那个梦幻、不真实的夜晚如露水一般,在第二日清晨的阳光到来前,就悄悄弥失了。

姬发醒来,没人在身边,屋子空荡荡的。

退学手续办理最后关头改作休学,不知是郊诚恳的话语起到作用,还是导师冷怒的挽留发挥效果,又或者他本心里不甘的意愿还未死。

他从学校回到住处,手上提着中餐馆打包的炒面和冰水,临走一餐为何还吃速食,他没有头绪。公寓楼前小花园里,杉木高挺,大丽花绚烂,薄荷清香四处飘扬,阳光热烈滚烫,但他路过巷口,穿堂风自海湾来,猝不及防吹涨他的衬衫,凉透后背的汗。

7月,纽约,校园正经历暑假,城市正迎接盛夏。

880万人口,他们只是一粒尘埃和另一粒尘埃,在太阳下飞舞的灰烟,不必山洪,不必狂风,只蝴蝶扑扇一下,便轻易失散于茫茫人海。

他在树荫底下站了会儿。

他想到,炎热环境中失温的冰水,瓶壁沁出的水珠,冲进下水道的面汤,熹微晨光,寂寂深夜的耳语。

他想到,郊不设防的睡颜,脸上细嫩的绒毛,窗外一轮巨大的孤月,天边渐白的青色,与难以成眠的人。

他想到,人生行路,孤独来去。

他与郊,素昧平生,未有道别。

此后几年间,他回归家庭,尽孝父亲膝下,陪同他哥哥走完人生末程,接过重担成为长兄、长子,照拂幼弱弟妹,在商界摸爬滚打、整顿家业、站稳脚跟。

休学延长至无限期,他的意愿变得不再重要,亦无人关心,他端酒杯、换筹码,与人与鬼,谈笑风生,学生时代倏忽间已遥远如前生。

可他总想起那个午后,他经过住处前头那个巷口。

他停步,等待一场洪流。

他明知道没人要等,没人会来,但他偏偏错觉。

第四年过半时,姬发的导师提名诺奖,声望臻于巅峰,携妻儿回到国内暂居,思及他这位天赋卓绝却又半途而废的昔日得意门生已是有名的青年才俊,遂邀请他过府闲聚。

姬发备了厚礼,他没忘师徒俩在办公室吵的那一架,教授冷言冷语犹在耳畔,说他归家不过是个庸俗富豪,而留下则将有望名垂经济学史。

姬发谢他厚爱,仍旧婉拒。

教授怒极:他们不是你的家人,只是累赘,难道比得过你的似锦前程?你甚至不是你父亲看重的儿子,他把你丢在国外不闻不问,却留心爱的大儿子在身边!

姬发倔强,仅出于尊敬不欲与恩师争辩。

如今难得导师屈尊求和,姬发就也顺着递来的台阶下了。

导师年轻的妻子娇美,年幼的孩子可爱,空运来的食材新鲜,聘请的厨师手艺绝佳,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他们在草坪上喝茶,看小儿嬉闹玩耍。

导师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提起几桩市政建设的大项目,姬发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早听传言相关部门请他导师归国作经济顾问,却迟迟没有确定的消息,心知导师若非矜持身份,便是所图更甚,野心和胃口大得没边。

姬发略作斟酌,很上道地同导师言,由他攒局,请几位关键人物一道吃个便饭。

导师太喜爱他的识时务,不再惋惜他浪费天分,他今时今日的价值远胜过做个学者,他亦成为导师迄今为止做过的众多投资中很是成功的一笔。

导师似为他骄傲,又感慨亲生子的不成器。

姬发笑着为小孩子开脱。

导师却说不是这个,他另有长子,同前妻所生,性情蠢笨固执,于学业上无灵气却死磕PhD.

末了,导师说,不提也罢。

导师一家在国内留到新春,姬发携礼上门拜年,不成想车还没开到别墅建筑,就听见两道男声粗着嗓门愤愤对吼,一道是他导师,正叫人滚,另一道——

年轻人从院子里急匆匆冲出大门,险些撞在姬发车头上,惊魂未定地对上脸。

高原积雪难化,春风数度,方才涓滴细流,无声汇聚、不绝如缕,孱弱似土地孕育生命被撑开的肚皮,裂缝里蜿蜒淌天公的泪。流作长江,流作黄河,流作幼发拉底,流作底格里斯。

流作他血管里的热液,流作午后穿堂的风。

那张脸,那双眼,在见到他时,仿佛要生气,却又露出笑容。

非为萍水相逢,也不素昧平生;是千帆过尽皆为客,冥冥自有天意定,是人名如咒语,销魂只一词——

姬发,他喊他。

郊,殷教授的儿子,殷郊。



05

哪怕时隔四年才交换联系方式,殷郊还是能一个电话,就叫动姬发横跨半座城,在下班高峰逆着人潮车流,去接他搬行李。

其余人都不在,别墅大厅和客卧被砸得稀巴烂,明显历经鏖战。

殷郊把四五件衣服团在一起,胡乱往行李箱塞,皮质单肩背包不巧夹在其中,挤压得变形,看得他更恼火,他泄愤似的把床上的衣物甩到地上,人也懊丧地丢进沙发里,熟练得像丢垃圾。

这几年来,殷家父子骂战到动手的地步是家常便饭,只姬发不清楚,他记忆停留在纽约那个伤心欲绝的夜晚。

可殷郊不再是过去任由父亲责骂,而不懂反击的殷郊了。

他向姬发告状,老头子骂他,他骂回去,他不仅骂回去,他还砸了老头子收藏的两樽花瓶,他绝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忍气吞声。

姬发没跟他杠他眼泪止不住的研究生时代不算小时候。

姬发听他连珠炮似的怒斥殷教授恶行,斥着斥着,声音渐次低落下去,他的愤怒终归不过是他的愤怒,对殷教授造不成什么损失。

殷郊仰面望着天花板,焦点空茫失落,极有自知之明地嘲解道:反正我只要活着,他就永远不满意。

姬发不能越过外人立场去抨击殷家家事,否则未免有挑拨父子关系的嫌疑。

他给殷郊收拾屋子,将衣裤鞋袜按功能分装,装了两个大箱子,又去收拾殷郊的零散物件,单肩包里装着小背包、小背包里再装压缩包的奇怪套娃引起他注意,他想拆开密封条看看,却被殷郊制止。

里面是什么?殷郊不让他动,他不会动,但好奇。

殷郊的答案来得坦诚,也来得出乎意料——

是面粉。

殷郊是众星捧月地长大的,他不仅有提名诺奖的金融学教授父亲、世界知名的演奏指挥家母亲,还出身豪门中的豪门朝歌殷氏,是他祖父指定的仅次于他伯父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在每年的生日时,他收到过无数珍稀昂贵的礼物。

曾经,他也会对其中一些爱不释手,比如他16岁时拥有的游艇,再比如浩瀚星河中有一组以他为名的星星,又比如他的私人牧场里养着他最心爱的小马闪电。

但这些都是金钱可以堆砌,都是权势可以塑造,都只为他的身份,不为他这个人。

他的世界天塌地陷时,是姬发路过,拉他一把。

用剩下的那半袋面粉,我从你那拿走的。说完,殷郊急忙补充,你不可以拿回去,这是我的护身符。

姬发定定看他,殷郊认真极了。

为这一句,姬发赴汤蹈火、任劳任怨。

他接殷郊去与他同住,无微不至照顾殷郊的生活,做随传随到的司机、保姆、消防员,殷郊爱吃他做的饭,他就又报班学艺,成了个专属厨子。

从前他竟不知自己有如此天分。

假期结束,殷郊回英格兰继续学业。岂料开学不到半月,殷郊对姬发讲吃不惯白人饭,学业也忙,没时间收拾屋子。

然而,这已是他在英格兰读书的第N年,再是水土不服也没有这样的,但姬发会信。

姬发雇人上门做饭、打扫,殷郊却始终难舒意,他又讲他不习惯陌生人。

姬发当机立断飞去看他,他才重新展颜。

此后,姬发几乎每月飞英格兰两次,往返浪费四天时间在路上,陪殷郊度过周末、短途旅行、社会调研……

直到殷郊毕业为止,殷郊再未在异国他乡独自面对任何节假日。

他总有可口饭菜、干净屋子、温暖被窝,下雨天有人送伞,天冷时有人送衣。

老师同学都误会姬发是殷郊的男友,殷郊哈哈大笑,落落大方地介绍,姬发就是姬发。

殷郊的PhD没白念,念出个感情大师,听闻些风言风语的都这么说,都笑姬发被玩弄于鼓掌间,称他作殷公主的狗。

流言蜚语进不去殷郊的耳朵。

殷郊不厌其烦地与人讲述姬发给他做的生日面。

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殷郊的母亲亦听闻这个特殊的年轻人,邀请姬发随殷郊一道听她的音乐会。

殷郊珍惜同母亲相处的每次机会,他明悟她不止是他的母亲,也接受她情人的存在,他清楚强求一个破镜重圆的家庭不啻于痴心妄想。

他劝服自我、理解现实。

他在后台休息室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儿那样笨拙地围绕母亲打转,说笑话哄她高兴,送大束大束的红玫瑰、白百合,搞得乐团同事们误会有个英俊的帅小伙在追他们的指挥。

反倒是姬发沉静温和,看上去更像姜指挥的儿子。

姜指挥把他们一左一右地搂着,柔声说两个都是她儿子,一个natural,另一个或许某天in-law.

殷郊很久没有离母亲这么近,他欣喜得脸颊微红,不愿反驳她的话语。

他小小声地在道别时,才与母亲吐露,希望母亲往后不要开姬发的玩笑,姬发是很重要的人。

太重要,他重申。

我们都更喜欢女孩。殷郊说这话时,目光却没有从姬发身上移开,姬发在树影下等待殷郊结束与母亲的悄悄话,然后载他去山顶看星空。

至少,殷郊说,我是这样。

但他又想,世上其他人都不能和姬发相提并论,且永远不是一回事。

殷郊拿到学位,开启他自由自在的gap year,满世界游玩。

他未与姬发招呼,没声没响,一人独自上路。



06

姬发关注殷郊社媒账号上更新的旅行日志,从英伦三岛出发,途径鹿特丹、莱比锡、维也纳、布达佩斯、萨拉热窝、斯科普里、安卡拉、第比利斯……横跨欧洲。

他看他体验不同风土人情,领略异域景致,结交全新朋友。

有时殷郊寄礼物回来,当地纪念物、手工艺品,或是洗出来的照片、无落款明信片,他吝啬于向姬发分享文字,却又执着于情绪表达。

姬发在殷郊的世界里逐渐远去,而他实际在原地并不曾走动。

抽离源于殷郊的选择。

姬发没有多问。

姬发不过问许多细节,不过问不辞而别的夜,不过问倾盖如故的重逢,不过问稀里糊涂的关系、莫名其妙的动机。

他待殷郊总有慎而又慎的优容,从不催促,但听凭抉择。

在旅程将尽时的某次电话里,殷郊主动向姬发提起遇见的一位旅伴。对方活泼有趣、善良热心,在许多方面同他一拍即合,颇有相见恨晚的快意,令殷郊心动不已,而幸运的是,对方也对他极具好感,明里暗里多次示意。

姬发也为殷郊高兴,他的个人心绪短暂得没有停顿,笑声轻快。

喜欢就答应,姬发说,别害怕。

电话那头的殷郊反而犹豫,姬发以为殷郊顾虑父母的前车之鉴,正要开解,却又听他说:你怎么不问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国籍肤色人种立场?姬发,你甚至连名字都没有问。

姬发的声音过了几十秒才重新传来,他仍如从前那样聪明敏锐。

这些难道要紧?

他低低说,殷郊,你只要顺从自己的心意,认真对待,不要错过。

殷郊问,那你呢?

姬发不确定这个问法是想要他怎样回答,思考时间前所未有地拉长。大约又过去片刻,他说,我一直在的,无论遇到什么问题,我都会帮你,你不要担心。

殷郊没有接话,沉默弥漫开来。

最后是姬发先打算结束电话,他同殷郊道晚安,殷郊同他道谢。

姬发摇头,殷郊看不到。

旅行结束后,殷郊似已收心,回归家族集团,接手其中一间规模可观的分公司开启历练。

那段发生在旅途中的似是而非的恋情插曲就此无疾而终。

工作带来的烦恼必然比学业更多。

祖父、伯父对殷郊父亲贯来的轻蔑与打压,连累殷郊如夹板两头受气,而他们的姿态自然影响他人评判,内有董事会叔伯施压,外有合作伙伴牵绊,投身事业的殷郊出校园后的头两年过得极不顺遂。

他也体会应酬交际的疲累滋味,也在酒局上喝得翻江倒海,找代驾送回家,吐完,睡到半夜,头疼欲裂地起来翻冰箱找东西吃。

手机上有来自姬发的很多留言。

他不想回答那些话,反问姬发解酒汤的做法,却也自行在网络查找。

他有如此学历,必然擅长文献检索。

屏幕在深夜中亮起,姬发的回复及时到来。

殷郊没有去看。

他清楚西芹折断有脆响,胡萝卜可以和苹果共榨汁,西兰花焯水放油盐能保持翠绿,芦笋要撕去外皮才嫩口,虾仁可用柠檬汁酸熟……

他了解四季衣服区分,装饰搭配,通勤、晚宴、采访着装各式风格,易皱面料只穿一次,水洗物品30℃下常温,皮制品清洁与养护……

他的人生中本没有姬发。

姬发亦如是。

他们的联系频率回落到一个正常朋友水准。

他们断续聊天,偶尔开车到对方的大楼下停车场里枯坐,周末约出去登山、打球、电影,但行程经常有变,往往被出差安排或者其他工作拦腰折断,双方都很能理解,心照不宣地笑笑不计较。

姬发接不上殷郊,殷郊有心不让人读懂的时候,任何人都无法再近他的心房;殷郊也猜不透姬发,姬发淡然自若地全盘接纳他的疏离,仿佛从没有失望与伤心。

殷郊仍是不做饭,但煮解酒汤的次数显著上升。煮得多了,他金贵的手指竟然练得一手好刀工,轻易就能将萝卜丝切得粗细均匀、长短一致。他在汤锅咕嘟咕嘟冒泡的雾气里,难免想起那碗粗糙简陋的面条。

那面条不好吃。今时今日,殷郊客观评价。只是那时……

他们同行过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桥。

他们之间有一些命运。

一些恩情,一些仇怨,以及一些难以言明的、无法定义的、游离在外的东西。

他们失去热情,感情变得冷淡而难维系。

姬发没做错,殷郊没做错,只是谬误总有人修正。



07

殷郊的30岁生日先一步到来。古话说三十而立,人生的许多重大改变都是发生在这个年纪,每一个决定都将把人生导向另一条路途。他们都预感到这个节点的特别意义。

在吹灭蜡烛后,姬发突然郑重其事地表示他有话要说。

殷郊叫停,要他先别说。

殷郊准备了一幅画,在他生日这天,当做礼物送给姬发。他花费时间精力亲笔作画,苍郁寂寞的天空,深沉灰暗的山脉,寥寥几笔黄颜料作顶峰。

姬发指着黄色部分问是什么。

殷郊答是雪。

又问,哪里的雪?

又答,乞力马扎罗的雪。

姬发被这冷幽默逗乐,忍不住笑,脸上的那丝严肃被山脚的拂面春风吹得冰雪消融。

马赛语中以“上帝之所”来形容其山脉西峰,峰顶有一具被风干冻硬的豹子尸体,没人知道它因何而来、为何而在,但或许这豹子就是黄色的。

这是海明威的杜撰,人们随随便便就能拿出许多理由论证,一只豹子不能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爬上去的人都没有见过那头豹子。

他们的话题转到雪上,雪是冰冷却纯洁的,从天空飘飘扬扬落下来,像是神明寓意美好的赐福,能掩盖地面上的所有不堪痕迹。雪有时也是炽热的,不容凝视太久,否则灼伤眼睛,倒在雪地里的人临终会觉得滚烫,心肝肺腑都烈火焚烧。

他们谈论的是雪,又不似雪,而是一种不愿轻易宣之于口的譬喻。

直到殷郊说他没有白色颜料。

黄色醒目,有很多禁止的、警告的、危险的、不容越界的标识都是黄色的。

而雪不是黄的,如果他有白颜料,那么平凡的纯水与白粉也能缔造一个奇迹,如他渴望的那样,如姬发渴望的那样。

殷郊终于从姬发脸上看到不同以往的表情,怒意在那张英俊脸庞上一闪而过,很快被镇压。他们已做了多年好友,仿佛生下来就认识、一刻也不曾分离的青梅竹马那么好。他们知己知彼到选中同一天来表白和拒绝。

拒绝先于表白抵达,原谅先于致歉吐露。

姬发说,没关系。

殷郊没听他的。

他们的交集源于他的教授父亲,他年少时困顿于老生常谈的比较,将他贬斥践踏如足下尘泥,却对旁人另眼相看作掌中明玉。

姬发,姬发,到底是怎样一个姬发?

布鲁克林大桥下逝水涛涛,桥上风声烈烈,他开车从这座第八大奇迹上飞驰而过,车流如潮涌,人生难回头。

横跨东河,正是黄昏时分,金色日轮坠落水面,绚丽光晕、粼粼水波交错作一场倾倒半城的美梦,烧向天边至高处。

姬发半途而至,撞进他织梦的网里。

如浮光掠影中一道罅隙,令他常觉不适,常觉疼痛,常觉愧悔。

常觉不值得。

当然有关系,殷郊说,我不必你原谅,不必你帮忙,不必你担心,不必你挖空心思再把我填进去,我不因你而成为我。

任何人都不因别人而成就自我,姬发打断他说,但失去你,我将不是我。时移世易,经历塑造你我,到如此不可分割的地步。

殷郊静了静,欲言又止,百转千回。

没有这样的必然,姬发,我顺从我的心意,你为什么害怕?他握住姬发颤抖的手,十指紧扣,却不是应允的意思:我不能因为你对我好而选择你,我会一直在,但是——

我们都要从过去走出来。

他们分开两路,解开缠绕数年的连结。姬发能力出众,昂扬向上,姬氏产业在他手上扩张到前所未有的规模,政界、商界人人见他都要给几分薄面;殷郊亦是很成功的财阀接班人,祖父、伯父相继离世并未引起太大动荡,局面在他指掌间维持平稳,翻不出一点风浪,甚至日渐老去的父亲竟低头向他示弱修好。

他们在各类光鲜亮丽的场合中以青年才俊的形象遇到彼此,听旁人浪费唇舌的引荐介绍,而后平淡说一句他们是少年相识。

姬发把那幅画挂在床头,在一个个难以成眠的夜里,万语千言蜂拥而至,又归于冷静。

他起身去喝水,缓解疼痛的焦渴。



08

殷郊带姬发吃他昨天尝试的越南菜餐厅,在海边一排彩绘小房子底下,他推荐招牌炸项鱼和甘蔗虾,搭配酸甜可口的特色蘸酱,别有一番风味。

墨尔本夏季同北半球相反,但同样天气晴朗、光照充足,适合在海滩上惬意地享受风景。

他们闲谈生活、谈工作,也谈市场动向、政策法规,有说不完的话。

姬发追问关于价值选择的看法,殷郊不想正面回答,遂岔开话题,但昨晚为他深夜而来的姬发有心报复似的,与他梳理感情生活。

殷郊的经历并不如他所言的相亲失败那样简略。

情人节,他在圣塞巴斯蒂安旧城古堡看烟花;七夕节,他在台北101大厦看夜景;生日当天,他在路易斯安那英斯达鳄鱼农场办派对……

身边的男伴女伴换了一打又一打,不重样。

定不下心来?姬发问。

殷郊摇头,摇头包含多种意味,但他没展开解释。

他们沿着大理石浮雕散步,四周来自亚热带、温带的阔叶植物高高耸立,投下浓密阴影,海风吹来,沙沙作响。

殷郊把问题抛回去,你呢?

只是遇到很多人,姬发感慨,遇到也就遇到了。

殷郊感同身受,但姬发不肯就此放过刨根问底的机会,又绕回上个问题,为什么不停换人?

殷郊没说话,沉默许久。

很多事实际并不如看上去光鲜,这点随着年纪增长,感触越深。就好比,曾压迫打击他的那些人和事突然消失,轮到他来主宰舵轮,他却无措而惶惑。他越握住权力的利剑,越感觉不安全。

没法停下,他是离港的船,却找不到锚点。

这就是从过去走出来的代价。

他们当中很少人能做朋友,殷郊说,利益和交情之间很难找平衡。

简而言之,都不如我,姬发总结。

……对,殷郊承认。

姬发笑了一下,无奈地、自嘲地,我居然在这种比赛里得第一。

你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想说的话可以慢慢说,可这只是你的绥靖,殷郊,没有时间了,也没有更多机会,你清楚价值在比较中得以体现,但你却不要做选择,哪有这么好的事?

你根本在欺骗你自己,殷郊。姬发几近冷酷地剖析,为什么要做违心的决断?

答案很简单,因为谎言中诞生的爱竟比喜欢更多。

爱意胜过了爱情。

人被爱意包裹,是无论如何都能察觉到的,尤其是原本贫瘠一片的人。

水流润泽干裂的土地时,疼痛感大于获救的欣喜,泥块因充足水分而饱满膨胀,生长痛在骨头缝里挣扎不休,酸胀、麻木、刺骨、苦涩,每一味都过分真实地惊悚,但余韵却甜蜜。

殷郊哑口无言。

姬发总是好的,总是对的,总是他向往的,但是……

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除了你没人会半夜横跨一千公里来找我,殷郊艰涩地从喉间挤出认输的话语。

不,其他人也会,但总有一天我不会再来。

姬发望向殷郊,眼神怜悯,这怜悯是对他们两人共同的裁决:

换你来找我吗?



09

几个月后,姬发的父亲离世,临终前最后吊着最后一口气见的人不是姬发,而是殷郊。

谁也不知交谈的内容,姬发没问,殷郊没说。他们共同挑选墓地、操办葬礼,殷郊亦换上笔挺西服,往来接待姬氏的亲朋宾客,他站在姬发的身边,也是姬家的儿子。

姬发的弟妹们年纪还小,抱住他的腰哭,也管他叫哥哥。

宾客散去后,弟妹们各自回房休息,他作姬发的支柱,姬发疲倦不堪,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抬不起来。

他拥抱着姬发,可姬发仍是一动不动的。

很久很久,他感觉他颈侧的皮肤上有一点温热的湿意。

我这个人从不知道放弃,姬发哑声说,答应你的事只有一件没做到。

哪一件?

学业,你叫我不要放弃的。

都过去许多年了,殷郊不明白他为何要在葬礼结束的时候旧事重提,但姬发实在难过。殷郊轻轻捧住他的脸,给他擦泪,贴着他的额头说,我不怪你,你做得很好了。

我放弃了很多,姬发前后矛盾地说,不能放弃的。

殷郊隐约察觉他用学业指代的恐怕不只是学业本身,还有更多的底线与原则,那些令他面目全非的东西,那些他不肯原谅自己的事情。

都不怪你,殷郊说,你要信我。

姬发心底的野火熄灭了,他得了宽恕,他曾经遗恨,经年累月地遗恨。

窗外的月色清透美好,照在客厅里相拥的两人身上。

岁月隐没在云层背后,夜深人静,雾气悄悄弥漫这座城市,气温降得很低,推门而出时晚风吹得人一激灵。殷郊裹紧了身上从主卧衣柜翻来的薄外套,衣服的主人临近天明才勉强睡下,在梦里仍皱眉。

街头唯有夜灯长明,凄清道路上空荡荡无人影,他慢慢地走过,一盏盏数,直到天边夜色褪去,晨光熹微——

古尔德广场渐次热闹起来。




—————END—————




作话时间:


殷郊最后是怎么决定的,大家自由心证

也许后续会补一点彩蛋

希望能得到大家多一点评论,拜托拜托~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殷夫人 (中)

⚠极其阴间风味的一款产品,替身文学但不完全,无封神榜,生子向……

配对:姬发X殷郊,武王X殷夫人

阅读tips:发和郊是真实的人,武王和殷夫人是概念意象,不完全是人。


————————————


05.

克殷五年的春年是个罕见的暖春。沣水早早焕发了生机,冰雪消融,草长莺飞,成群的鸥鹭自远方迁徙而来,在丰茂柔软的水草中搭窝安家,清越的鸟鸣声时时响彻原野,驰道上飞扬的烟尘与灰土都给人以欣欣向荣的希望。周人感恩天神的宽待,家家户户采来最柔嫩的草芯,制成饼食,敬献给这片土地。

姜侯启程返还东鲁前,再见了殷夫人一次。

殷夫人所居住的宫殿院落中有一株高大榆树,已抽发......

⚠极其阴间风味的一款产品,替身文学但不完全,无封神榜,生子向……

配对:姬发X殷郊,武王X殷夫人

阅读tips:发和郊是真实的人,武王和殷夫人是概念意象,不完全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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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克殷五年的春年是个罕见的暖春。沣水早早焕发了生机,冰雪消融,草长莺飞,成群的鸥鹭自远方迁徙而来,在丰茂柔软的水草中搭窝安家,清越的鸟鸣声时时响彻原野,驰道上飞扬的烟尘与灰土都给人以欣欣向荣的希望。周人感恩天神的宽待,家家户户采来最柔嫩的草芯,制成饼食,敬献给这片土地。

姜侯启程返还东鲁前,再见了殷夫人一次。

殷夫人所居住的宫殿院落中有一株高大榆树,已抽发了嫩绿枝条,晨间和煦的阳光洒落其间,在地面闪烁光影斑驳的浮金,太子诵就蹦蹦跳跳地踩在这些光点上,自得其乐地玩闹。

殷夫人的孕态已很明显,宽大的袍服遮挡不住他身前的弧度,昳丽脸庞略略浮肿,他打扮得较先前更素净,纵容地任由孩子跑来跑去绕着他转圈儿,太子诵幼小绵软的手掌被他轻柔地抓握在掌中,母慈子孝更甚于亲生。

他浅浅微笑时极像姜侯的姑母姜王后,贞静娴婉的东鲁贵女,她清丽雍容的眉宇间常常暗含忧郁,好似冰山上的雪莲花,在天寒地冻中绽放清幽的香气。她将年幼的姜侯与太子郊搂在怀里,一边一个,温声细语地教授他们琴艺,辨认花圃中的草木,诵读先贤留下的哲思。孩童时期的太子郊有一双养尊处优的白皙如玉的手,指节圆润,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吃不得一点力,既娇贵又易伤。他还有一对过耳不忘的好耳朵,无论多么难懂的琴曲,只要听过一次,就能复摹出来,他于乐理上与生俱来的天赋被商王斥作玩物丧志,后来他便不再轻易碰这些丝竹器乐了。

姜侯最后一次听他弹奏,是在东鲁招致那场弥天祸患的前夕,他为解姜王后的忧思,而为她弹奏家乡的乐曲。

太子诵见姜侯到来,欢快地喊着舅舅扑过去,姜侯一把将孩子抱起,神思却还在殷夫人身上。

“夫人会弹琴吗?”姜侯问。

殷夫人没有作答,另起话头说:“鲁地来的宫人说,东方素有春吃榆钱的习俗,太子今日特意摆宴招待舅父。”

“是哩是哩——”太子诵拖长了音调,抱着姜侯脖子亲亲热热地说,“我请舅舅吃榆钱饭!”

宫人们有的搭梯爬树去采榆钱,有的在庭院里支起简单炉灶,有的用新麦磨粉过筛,各自活络着忙碌起来。姜侯、殷夫人与太子诵围坐桌案边,案几上的泥炉正温煮东鲁清冽的美酒,酒液中泡有脆口的梅子,在烹煮时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姜侯简要询问几句课业,太子诵皆对答如流,姜侯顿感欣慰,放孩子和侍卫去玩儿了。

“夫人照顾太子用心。”姜侯望着孩子活泼跑动的身影。

殷夫人不接话,手扶着后腰,专心看炖盅上升腾而起的酒气,那张过于秾艳的脸庞在面无表情时显得尤为阴郁,似有无数刀光剑影在他浓墨般的眼眸中翻涌。又不像殷郊了,姜侯心想,殷郊少有如此剽锐的戾气,确如叔旦所言,这位夫人不易相与。

“东鲁有椿木,又被叫做橓,树高十丈余,阔大圆整,叶可饲樗蚕,丝可织椿绸。这样挺拔的乔木,为何镐京没有呢?”殷夫人问。

姜侯道:“夫人似对东鲁的风物很是熟悉。”

殷夫人继续道:“因为镐京的水土已不适于东鲁乔木的生存了。”

二人眼神交汇,俱皆沉默。姜氏与王室本为姻亲,太子诵便是他们权力的扭系,太子郊的英年早逝于双方俱有利弊:太子诵失去了作为前朝太子的母亲,才好做新朝的储君,姜氏失去了他们的王后,才好全心为储君效忠;但孤雏于深宫中独自长成,没有母亲的庇护,仅凭着父亲的怜爱,又能走到哪一步?

殷夫人拨弄着手腕上一串贝壳串成的珠链,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饰物,仿佛在斟酌一个最艰难的决定。

他说,“用过这餐饭就走罢,往后若非必需,不要再来镐京。”

姜侯知悉他的好意,却不解这善从何而来。他是周王宠爱得如珠如宝的美人,后宫独一位的夫人,新朝建立后的第一位公主或是王子此刻就在他腹中,他的暴烈脾气与糟糕性格名声在外,他为何这般爱护太子诵?连带姜氏都受他的庇护?

姜侯由衷感怀道:“夫人,我每见你,便时时想起我的表兄殷郊。”

太子郊高贵淳厚,昭如白雪。他纯然地孝顺与敬爱他的父母,超脱一位太子的身份,而近乎平民人家的儿子。东鲁姜氏,数百年的家族,以拥兵自重、图谋作乱的名义为商王所论罪,姜后投水而死,东伯侯枭首而亡,因姜氏连坐而获罪之人不计其数。太子郊以为商王受奸邪挑拨而误杀贤良,联合大司命比干与一众股肱之臣于宗庙死谏,决心铲除奸佞以正圣听,而商王并不顾惜怀孕的儿子,太子于推搡之下早产。未及出月,西伯侯姬昌称反,公子发挟妻与子奔逃,太子郊不幸为追兵所捕,于牧野之战阵前斩首。

姜侯去翻找过他的尸身,但战场太乱了,没找到。

“很多人都说过。”殷夫人不避讳谈及他们的相似,“太子郊蹈义而死,从此幸存的每个殷商之民便都是他。”

谈话间的工夫,香甜可口的榆钱饭已蒸好,太子诵开怀地跑回到长辈们的身边。

殷夫人拿出手帕为太子诵擦汗,姜侯忽然叫他:“殷郊。”

意料之中的,殷夫人没有理会他。

舅父走后,太子诵颇有些怏怏不乐,春夏之交,受凉生了一场病。晌饭后,他尚且还有力气窝在殷夫人怀里,同母亲喋喋不休地讲述召公和他讲的为王之理:君不畏垢,为社稷之主;君受不详,为天下之王。以弱之易强,以柔之胜刚。这孩子聪慧非凡,他撒娇似地问殷夫人:“母亲,这是不是说人之心性如水?犹春雨之润泽万物,犹江河之载舟覆舟,犹汪洋之浩瀚无穷。我要洞察人心,才可令贤能为我所用。”

他说,“像父王那样。”

他没想到殷夫人会不赞同,殷夫人说他的父王虽英雄盖世,却行王霸之道,并不是一位仁主。

到黄昏时,他就发起高热来,侍者请了医官,热度仍是下不来。

深夜,宫人不得已去请殷夫人,殷夫人产期临近,身体已然沉重难负荷,他夙夜陪护了四天,心神难以支持,却抱着孩子不愿撒手。小太子烧得嘴角起皮,肤出红疹,清水与汤药都喂不进,无力地靠在母亲怀里呢喃哼吟,殷夫人冷声质问武王何在,宫人却回禀道武王亦抱恙。

殷夫人不信:“病了?王上就是今夜病死,我也要他来见。”

宫人们纷纷跪地请罪。

三更时分,医官用烈酒擦拭太子诵的身体两遍,烧才退下来些。孩子半梦半醒地睁着眼,雾蒙蒙的,殷夫人轻轻拍他的后背哄他再睡会儿,孩子却说自己快要死了,说他在梦里见到他的母亲了。

那个画像上的,和殷夫人一模一样的,母亲。

“母亲,我早知道我不是您的儿子啦,您太年轻了,和那张画一样年轻。怎么生得出我呢?”太子诵口齿清晰,回光返照似的,“我对您撒谎,您能原谅我吗?”

殷夫人快要落泪,他胡乱地亲着小太子的脸蛋儿和额头。

“生得出。”他说,“生得出,也许在前世,就已经生过你了——诵儿——”

“……好。”太子诵得了母亲的安抚,慢慢睡着了。

 

 

06.

姬周的宗庙坐落在沣水的阴面,新王迁都镐京后,远在西岐家庙中的姬姓先祖神位便迁移至此。周人不像商人那般敬畏鬼神,亦没有先人死后会成神的说法,但他们相信祖先的灵魂不会离去,将永久盘桓于庙宇的上空,俯瞰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殷夫人骑马冲撞开宗庙围栏时,外头下着倾盆暴雨,雨水把他浇透,成为昏暗的长夜里一只来索命的厉鬼。戍卫的守兵妄图将他拦下,被他提剑所杀,喷溅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脸。他一路见人就砍,骏马飞扬铁蹄,踏过不知名的尸体,宗庙中留守的贞人、卜祝、司命逃窜如惊弓之鸟。

他举剑劈开了正殿的大门,殿中烛火长明,松烟香气萦绕不散。

雨水混着血水,沿他长剑的剑刃上滑落。

一排排的灵位沉默冰冷地对着他,高高在上地打量这胆大包天的入侵者,鬼魂借阴冷的风将长明灯的焰火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形状,层叠垂坠的纱幔井然地昭示着阴世森严的秩序。

他一个个扫过上面的名字。

周人起先聚居于姬水,公刘迁城至豳,公亶父越漆、沮、梁山,迁国至渭水之畔、岐山脚下,季历虽娶商女却不真正顺服,为商王文丁所诛,姬昌谋商,长子伯邑考为纣王帝辛所祭,而纣王与商朝又为武王姬发所覆灭。

周人与商人,实为世仇,血不流尽恨不休。

“你们这些镶金嵌玉的死物,空享凡人的供奉,却毫无明辨是非的神智,连对同姓的幼弱子孙都不愿降下福祉。周人引以为傲的孝悌祥慈,便是如此狭隘吗!姬周的先人,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着我!”

“我自旧商殷地来,被尔等的不肖子孙武王发抢作夫人,腹中正怀着姬姓的孽子。我不易周服,不行周礼,不为周臣,我倾心看顾太子诵,如事他的母亲商太子郊。你们尽可以将诅咒皆加诸我身!”殷夫人高声怒喝,“我要你们不得发作他的血脉!我要你们停下对他的召唤!我要你们荫庇他的安康!”

他拼尽全力掷出手中剑!

天子剑生生刺断最顶上的一块神主牌,深深钉入墙壁中,翻倒的牌位带落底下一众牌位,姬周数代先祖稀里哗啦地在几个瞬息间跌碎在地上,七零八落,碎木迸溅。

他怒意喷薄地推倒灯架,拿起松油灯烛点燃殿内每一处帐幔。待到叔旦匆忙赶来,火势已渐起,浓烟缭绕,他就站在大火中,在火光的照耀下,癫狂而快意地笑。宗庙中其余人反应过来,奔走呼喊着去打水救火,叔旦叫上几个侍卫一起救人,他们却不敢靠近。

叔旦无奈,甩了蓑衣,冲到大雨里把自己淋个湿透,袖子掩住口鼻就冲进去拉殷夫人,进入殿内才见里头遍地狼藉。横梁下方的帘幔烧光了,露出最末尾的最新的一块灵位,清漆尚新,年岁尚近。叔旦震怒,谁知殷夫人脸色竟变得更快。

他扑跪到那块神牌面前。

太子郊。

殷地宗庙中没有立的,宋地宗庙中不肯设的,商朝的断头太子,殷郊。

“尔等竟敢!”殷夫人猛地扭头,面容凶恶狰狞,他起身拔下入墙一尺的利剑,怒势汹汹提着就向叔旦而去,“周人受死!”

他一剑劈下,空中却有一道爆破鸣镝比他更快!

羽箭擦着他头顶掠过,余威击碎束发的玉冠与金簪,飞羽入火,刹那间火云升腾若霞光漫天,照得半边宫殿更亮。散乱青丝干扰了殷夫人的判断,叔旦顺势一滚,躲开这劈山开石的雷霆之击。殷夫人循着羽箭的来源望去,武王骑在骏马上,居高临下的眼神像看一场闹剧,手中长弓拉满,第二箭已瞄准殷夫人的眼睛,蓄势待发。

殷夫人亦举起剑,同他对峙。

武王松弦,第二箭当着面门射来,殷夫人不躲不避,狠狠一剑斩下,金戈相击,嗡鸣不止,长剑卷起豁口。第三四五、六七八箭连发!殷夫人单手抱柱,旋身避过,奈何有孕在身形体滞重,第九箭射穿了他的腿肚,将他钉在地上。此时,他的下裙已被奔涌热流浸得湿透,腹内如刀绞,他单膝跪地,以长剑死死支撑,不肯倒下。

在场之人无不为其悍勇刚强所震,这岂是一位深宫夫人?若商朝之臣民,人尽如是,殷商又怎会自取灭亡?

“夫人何故于此?”武王问,“医官劝你卧床歇息,怎么不听?”

殷夫人质问:“太子郊为何在此!”

武王吩咐随从道:“把夫人送回去。”

“我问你太子郊为何在此!”殷夫人声嘶力竭吼道,“他本该在殷地的宗庙!在宋地的宗庙!在天底下任何商人拜祭先祖神灵的地方!他为何出现在你姬周的宗庙!为何!周王发!”

随从犹豫不敢上前,在公子旦的催促中,不得不硬着头皮靠近,殷夫人毫无章法地乱挥他手中宝剑,似一只受困笼中走投无路却仍恨不得将所有人撕碎的凶悍艳兽,他们听得他张狂地又哭又笑地嚎啕哀恸。

“他是殷商的太子,是未得即位而崩逝的商王,他死后化作神明,还会继续护佑商人……”殷夫人眼眶中流出血泪,“姬发,他是你年少结发的妻子……你怎么敢、你怎么能,这样羞辱他?”

“他是我的王后。”武王说。

“他不是!”殷夫人驳斥,“他只是少时嫁过你。你没有王后,你称王时便已是孤家寡人了。”

叔旦插话道:“他是太子诵的母亲,理应死后归于我姬周的宗庙,享用他儿子和后代子孙呈上的飨食。嫂嫂,我素知旧朝遗民敬慕太子郊,视他为寄托,但却是你们的商纣王将他归嫁于我周室的,你又何必几次三番非要违逆呢?”

“虚伪,无耻。”殷夫人冷冷地,盯着武王的眼睛,“商纣不配做他的父亲,你周武也不配做他的丈夫。”

“由不得你盖棺论断。”武王偏头示意手下,“带走。”

在被侍卫拖走前,殷夫人只留下一句:“你最好祈祷我死于生育,否则我侥幸活下来,就会变作你的不幸。”

天将明时,一声野兽濒死的长啸撕裂了周宫的天空。

 

 

07.

虞,本意为乐人带着面具载歌载舞,乐人不诚,以兽类的面貌示人,乖张傲慢地使人去猜度他脸上的神情,无端令人忧心戒备。武王的次子名字便唤作虞,在武王第一次抱起他的时候,这个原本大哭不止的小婴儿懵懂地凑近了父亲的身躯,好奇地嗅闻,不再吵闹。

他似是个夙慧的孩子,生来就知道要依附于谁,如缠绕乔木而得共生的丝萝,孱弱,细柔。

他同他兄长出生时的情况类似,都是难产。

太子诵出生于婚后第二年,太子郊适逢大变,心神已碎,无力诞育不足月的孩子,苦苦煎熬一天一夜,只求速死以解脱。昔时光彩慑人的眼眸丧失了生机,空洞成两个窟窿,似乎无休无止的流不完的血与汗,唯独没有泪水,他美丽的脸庞蒙着灰暗青白的死气,凌乱发丝贴在口唇上,遮挡去那一声声低到听不见的对母亲的呼唤。

公子发跪在他床榻边,声泪俱下地哀声唤妻子的名字。十六岁的少年人六神无主,束手无策,只能乞求他不要离去,甚而同天神发痴愿,如若神明缺少一位服侍的仆人,发愿以身相代,留下郊在人间。

许是有情郎争相就死的真心打动了不知哪位神灵,太子郊活了下来,生下了诵。

诵的哭声细微,远不如小猫崽子有力,叫唤不了几声就虚弱地睡去了。公子发劫后余生地缩在那张污糟腌臜的产床上,面对太子郊侧卧,将脸颊紧紧贴在妻子的肩窝里,他的眼眶已干涸,决心此生不再流泪。产房的血腥气充斥于他鼻间,他疑心他此刻正躺在他兄长曾经被分解的地方,而这方寸之地如今也要吞噬他的殷郊,思及此处,他几欲作呕。

正如婚宴上商王赐下的酢肉,他细细咀嚼吞咽,尝不出他兄长的滋味。

他与殷郊,既无善因,何结善果?

武王将公子虞的襁褓放在他生身母亲的身边,殷夫人的眼睛半阖半张着,血汗已淌干。他是身着缟素来到周宫的,巫祭的袍服庄重肃穆,饰以玄黑的瑞兽纹样,佩戴兰草与古玉,沉静缄默地行过亭台楼阁,人们为他难以用诗歌赞颂、用言语形容、用鬼神比拟的朗阔风姿所咏叹称奇,只敢在私下诉说他的瑰丽璀璨,敢问泱泱之国,殷殷万民,多少膏粱锦绣才养得这一颗明珠美玉,大好头颅。

大好头颅当斩之,当斩之。

武王问:“夫人,你还不肯同孤休战吗?”

殷夫人出气多进气少,无法回答,面色惨白如金纸,求生的意志却顽强。他总是不肯就死。武王定定地站在榻边,望了这绝世的美人一会儿,俯身去握他的手,却不想他如鹰隼般反抓住武王的手,五指成爪尖锐、地掐进这差点一箭射杀他的仇雠的掌中。

他爆发出最后一点气力,从喉头干涩地挤出他的声音,亦是殷商王朝最后的回响。

“商虽亡也,民不屈。”

他轰然倒入床榻间,挺拔如山岳的躯壳沉重地堆满了一方天地间,挤占得他的亲生儿子也没有一点安身之地,商人无穷无尽的恨意凝聚成高山深海,不可跨越,不可填平。

王子虞的哭声惊天动地。

但新生的喜悦掩盖不过宗庙烫手的余烬,以毕公为首的臣子们数次进言劝谏君王,请求君王处死后宫狂悖乱常的妾妇,天子冕旒后的神情无人得知,轻描淡写的语气倒是能气得人仰倒,谓之曰“勿预天子家事”。

到头来,火烧宗庙的大不敬之罪,只罚了个禁足三年。

连公子旦都忍不住恨叹荒唐。

天下的战乱逐渐止息,诸事百废待兴,天子命其重制礼乐规范,意在此后万事万物皆有理可循有法可依,生民百姓不再深陷蒙昧愚惑之中。他借机进言整顿法度应从宫闱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君王认为殷夫人之事为家私,那么该当按照姬姓宗法裁决。天子沉吟,叔旦以为有望,正要继续劝说,天子却不耐烦地摆摆手,令他过些日子亲自去教导殷夫人宗法与礼乐。

这便是叔旦二度抱琴而至的缘由。

殷人松垮垮地披了外袍,如未出阁时那般散着长发,他似乎并非纯粹的殷地血统,祖上或许掺杂了夷人的血脉,因此长发不是全然笔直的,末梢微微打着卷儿。他坐在窗边,听闻脚步声,只稍稍侧过脸,消瘦得有些脱相的面孔未曾减损他的风情,反平添令人情不自禁垂怜的脆弱。他的美丽向来是蛮不讲理,勾魂夺魄,咄咄逼人的。

一件过于锋锐的因嗜血而妖异的利器。或是礼器,叔旦内心补充道,譬如象征商王天授神权的斧钺。

没人不觊觎这般绝世奇珍,但只能为王所有。

叔旦厌恶这用皮囊蛊惑他王兄的殷人,却又在不慎瞥见敞开的衣襟时,微红着脸移开目光。他耐着性子,从五音四韵的乐理入手讲起,解说朝会宫宴所用的雅乐与宗庙祭典所用的颂辞,才讲到第二篇,便见殷夫人百无聊赖地捻动琴弦,指尖所到之处珠落玉盘、不绝如缕。

叔旦神色渐冷:“平民可不会弹琴。”

一曲终了,殷夫人又换一章,正是殷商冬祀时所奏的祭乐,叔旦脸色更冷。

“你编纂的礼乐,不过是周循商律,容易得很。”殷夫人说,“还有别的要教吗?没有就不奉陪了。”他推开琴,起身时有些吃力。他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瘸了一条腿。

前朝后宫关于他的流言未有一刻止歇,王子虞出生后某些精怪妖邪之说便愈演愈烈。王子虞的乳母前后换了几批,皆是在喂养他时受的伤,小王子生来长着牙齿,一对犬牙尤其尖利,按民间的说法这样的孩子是投生来讨债的。这话要是传到天子耳中,谁都得不了好,叔旦只能出面解释,古书上说这是贤者的异象,生而俱有夙慧的表现。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巫祝之间开始传言这位夫人诞子时难产,且出血不止,本来气息已断绝,连白布都蒙上了,半夜宫人为其守灵时,忽而灯烛尽灭,黑暗中只闻一声长叹,宫人惊吓枉死,灯火再亮起时,殷夫人已然还魂复生。这流言初初现于宫廷时,叔旦就立即处决了几个带头造谣的人,却没能扼杀势头,很快闹得满城风雨。再后来,午门外的血泼了一茬又一茬,终于教会了臣民闭嘴。

但他的确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叔旦想不通。

叔旦叫住殷夫人,良久才道:“世人都猜疑有苏氏的妲己是狐妖所化,那你呢,你又是何妖怪?”

殷夫人半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叔旦,好一会儿,突兀地放声大笑起来。从来没人听过他如此纵情肆意的笑声,自他进入周宫以来,一贯只是冰冷淡漠、暴戾恣睢,连武王都未曾得他一个好脸色,宫人们都不禁小心地偷偷瞧他。他笑得几乎前俯后仰,那件松垮的外衣快要挂不住,从他肩头滑落一边去,美艳又放荡。

叔旦被他瞧得羞恼,急道:“你笑什么!”

殷夫人收了笑声,转为讥讽。

“笑你引狼入室。”他说,“几年前的夜晚,你求我怜悯你的王兄,怜他英雄无妻,相思成疾。为此你不惜假作卜辞欺骗于我,怎么今日我倒成了妖孽?”

叔旦道:“可你既不贤德,也不安分,你迷惑了一位圣明天子。”

殷夫人又笑,这回笑出了眼泪,挂在他纤长浓密的眼睫上,将坠未坠,那颗细小的泪痣仿佛活了过来,更像叔旦口中指责的妖妇了。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他连道三声可笑。

“你宁可怀疑世上有妖邪,也不愿相信你的王兄就是个沉溺美色的昏君。你父文王在天有灵,必为你们的手足情深而动容。他会懊悔吗?他引以为傲的世子折损在朝歌,从未指望的送去做质子的次子背主窃国而得天下,可说穿了,却是和商纣一路货色。”

“你叫我顺应天命,自己却盗商制而化周用,你叫我改节自认周人,你的好王兄却是个商王。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你们周室,就是个笑话。”

殷夫人快活狂妄地从叔旦面前跨过去,满不在乎地丢开了那件外袍,甚至作势还要解里衣。

“不是喜欢看吗?看啊……看你王兄会不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他俯身,发丝垂落在叔旦眼前,“你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你最好能捆住你王兄的手脚,多劝劝他少往我这儿来,切莫沉浸温柔之乡……”

叔旦怒目而视,手下琴弦拧断,恨意已极。

他与武王一母同胞,发怒时尤为肖似,紧咬牙关,微鼓的脸颊还残留一点少年气。

殷夫人拍了拍他的脸,惋惜道,“他是王,你不是,他敢动我,你不敢。”

那双朱唇在他耳畔一开一合,“废物。”

 



—————TBC—————




上篇评论区的解释再补充点儿,在这贴一下:

关于殷夫人是不是殷郊,我倾向于殷郊是个真实存在过的人,而殷夫人是个“泛殷商”的概念,是作为殷商文化的呈现而被定义的,殷商文化的瑰丽雄奇吸引着武王垄断它的所有权和解释权,殷地是不是真来过这么一位夫人,这位夫人到底是不是人,是几个人,具体是谁,反而不重要了。

同理,姬发是个真实的人,而武王和部分的叔旦(作为武王意志延申出来的那部分)并不完全是人,是作为“小邦周”和“周天下”双重意义而存在的。

双方对于殷郊所属权的解释和争端,存在相互认同的部分,也存在决不能达成一致的部分:

①认同于殷郊就是殷商的象征,是作为殷商国体和王权代表而存在的;

②不能达成一致的部分则是关于文化融合与氏族同化的想法:武王克殷后,在殷地上带去了周的文化,双方的碰撞摩擦激荡融合是个并不容易的痛苦过程,但一定会开花结果。而通过血缘结合的方式,初代混血或许还有自己到底是谁的迷惑,几代之后就会彻底融入,届时商才是真正的亡国灭种。殷夫人抗争不过武王,是历史的必然,但他必须抗争,哪怕失败,哪怕毁灭。


之所以说这是个不完全替身文学也是基于以上的理解,爱情一定是属于姬发和殷郊的,但在武王与殷夫人的权力纠葛中,殷郊和殷夫人作为国体和文化也必然是存在一体两面关系的。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殷夫人 (上)

极其阴间风味的一款产品,替身文学但不完全,无封神榜,生子向……


————————————


殷夫人是西周武王的一位夫人,因生于前商旧都殷地,名不详,故而被称作殷夫人。


01.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王却已然大病。叔旦设坛祝祷,希望以身相替,天神不肯降下谕旨。各封国的诸侯从领地献上珍贵药材与精妙医者,以期王上早日痊愈,源源不断的供奉自天南海北而来,竟比商纣王在位时规模更盛大更浩荡。

殷夫人就是这样来到镐京的,他既不懂医术,又不会祈神。

沣水的风冷肃,天迷蒙,行人打扮迥异,来自周宫的车驾从馆驿将他们接走,驶过冗长无尽头的城道,才展露出宫...

极其阴间风味的一款产品,替身文学但不完全,无封神榜,生子向……


————————————




殷夫人是西周武王的一位夫人,因生于前商旧都殷地,名不详,故而被称作殷夫人。

 

 

01.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王却已然大病。叔旦设坛祝祷,希望以身相替,天神不肯降下谕旨。各封国的诸侯从领地献上珍贵药材与精妙医者,以期王上早日痊愈,源源不断的供奉自天南海北而来,竟比商纣王在位时规模更盛大更浩荡。

殷夫人就是这样来到镐京的,他既不懂医术,又不会祈神。

沣水的风冷肃,天迷蒙,行人打扮迥异,来自周宫的车驾从馆驿将他们接走,驶过冗长无尽头的城道,才展露出宫殿一角的面貌。殷人尚白,殷地与宋地的上贡俱是一片素白,于周人而言却是不吉的颜色。下车后,他跟从在队伍的末端,沉默无声地行进。

时辰不早,往来的朝臣开始出入于周宫,那些捧着玉笏的大臣们见了这一行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不由将目光都凝注到最后一个人身上去。山松疏月,朗肃高华,实在是矫健且美丽的身躯,隐含的锋利与冷酷又是另一番风度。人们为他的形容啧啧赞叹,不安地揣测着殷商旧族的居心,兼又千万分地担忧起武王的病情。

各地的纷乱仍在持续,年轻的君主却已无力支撑,周宫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而人心惶惶、宫禁深深,连那个不详的字眼都无人敢正面提及。入宫数日后,殷地的贡人才轮到为新王侍奉汤药,巫医在内殿焚烧香气炽烈浓郁的草药,侍者盯着炉火上将沸未沸的瓦罐,他被指派为王上擦拭身体。

武王深陷潮热之中,整个人几乎烧成红色,隔着兰汤打湿的布巾都能感受那滚烫的火焰。

他听闻过周地的民风传说,姬姓的始祖是白帝少昊,凤鸟氏自烈火中诞育,五只华彩流转的凤凰纹样各有不同,少昊以玄鸟为部落图腾,于穷桑即首领位。千百年后,有娀氏女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契,玄鸟便成为大邦殷的象征,十有四世而兴,灭夏立商,是为天命。由成汤至太甲,由盘庚至武丁,凡五百载,天下咸朝,盛极转衰,而后沦亡。周人不以商民自居,商人亦不以周民自处,新王颁布的诏令中一再强调商周同源,共出青阳,又有多少人真正认同呢?

武王崩后,少主年幼,天下很快就会重新陷入混战之中,届时又有何人在意商周之别?

许是因为分神,他下手失了轻重。几乎在一瞬之间,他的手腕就被饱经沙场历练、昏睡中仍保有警惕的君王反扭过去,将他紧紧扣在胸前,他惊魂未定地对上武王因高热灼红的满是血丝的双目,被其中铺天盖地的杀意笼摄,动弹不得。

君王喝退其余众人,他被迫留下,一夜过去,周宫流言犹如风雨满城。

他被安置在另一处宫殿,服侍的宫人们称唤他为夫人,他并不理睬他们,将他们当作会走动和言语的摆件。他们艰难地讨求他的欢心,恐惧流言中他暴烈的脾气:王上沉疴未愈,却添新伤,伤口贯穿手臂,医者诊断凶器乃是殿内照明所用宫灯上的细铜钎子。无人敢多问当夜行凶的刺客来历,是否伏诛,他们只知道王上的近侍吩咐下来要无微不至地照顾好这位陌生的公子。

但很不幸,他极难被取悦。他们按照殷地的口味呈上饭菜,他享用极少,便又原封不动地撤去;他们为他更换殷人风尚的衣物与配饰,他就唱反调似的,把那华美却累赘的组佩拿下;他们请采风歌者与宫廷乐师为他奉上歌舞,他听了并不起思乡之情,反而问:你们的君主病得这样重,怎么还有心情演奏雅乐?

宫人犹豫,回禀道王上病症已有起色。

武王的好转是个奇迹,君王熬过了那场令众多医官们束手无策的烈火焚烧,焕发出欣然蓬勃的生机,用不了多少时日就将恢复强健体魄。伴随而来的,是前朝对于那个得到垂幸的殷地美人的争议,臣工们介意他的出身,却也分明君王的意志。武王后嗣单薄,仅太子诵一个孩子,空置后宫已数年,难得遇见心宜的人选,即便臣子们的疑虑大过天去,也没有十足反对的理由。

殷人可不这么想。

对于宫人们愈演愈烈的殷勤,他视若无睹;对内官们数次送来的赏赐,他弃若敝屣。甚至于,礼官当着他面念出君王的手令时,他抢过竹简劈头盖脸给人来了那么一下,当场掀翻布满佳肴的餐案,连扔带踹得弄到守卫殿门的侍卫们冲进来压制他的暴动。

那张秾丽美艳的脸庞上乍露出如虎狼般的凶狠蛮戾,吓坏了上前劝阻的一众人等。宫中均传言这位美人野性难消,远胜山中虎豹,皆不明武王究竟喜爱他何处。

礼官无法说服他,王上亦并不着急,照常令他在此居处。他平日里很是安静,鲜少与人交流,不是坐在窗边看庭院阁楼的景致,就是沿回廊散步,眺望空茫天色。某日黄昏,他如往常般游荡在偌大的殿阁之间,一个孩子疾速跑来撞在他身上,唤他作母亲。

“母亲,是您回来了吗?”那孩子仰着小脸问,“您回来有阵子了吗?怎么不来看我?”

两方随侍的宫人们都紧张极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孩子容貌绮丽,眼眸漂亮而有神采。

他情不自禁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儿,轻声道:“你在等我回来吗?”

“嗯!”孩子头上扎的总角辫儿,点头的时候两边的珠璎一晃一晃的,一派天真可爱,语气快活得像只小云雀,“母亲,您和画像上真是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啦。”

他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孩子抱住他,开怀得不肯撒手。

宫闱中的风吹草动逃不脱有心人的关注。未几日,他就迎来了和公子旦的第一次会面。叔旦贤德仁善,能事鬼神的美名世人皆知,人们总是很难拒绝这样一位气度翩然的君子,拒绝其姿态诚恳谦卑且发自真心的请求。叔旦晓之以武王翦除暴政、还世人以安乐太平的大义,动之以幼弟忧心仲兄、怜念兄长相思成疾的私情,恳请面前这位殷地旧商的遗民成为姬周新朝的王妃。

叔旦清楚他的性情,做好了被殷人动武的准备,但不曾等到。

殷人披发跣足,一身缟素,久久驻足月光之下,似乎在进行某种夜晚的祷告。他的神情异常冷淡,正如他的声色:“老人们常说,商王死后化作鬼神,享有人间的供奉后便会降下福祉与昭示。殷地的宗庙中供有太子郊的神位,我要你亲赴殷地去求问他的意思,如若得他允准,我自会按照他的旨意嫁与周王。”

叔旦迟疑,殷人道,“这是你们周室唯一的机会。”

 

 

02.

求神问鬼的结果必然只能是大吉,殷夫人由此成为殷夫人。武王以诸侯迎娶君夫人的礼制迎娶他,这使得他殊异于天子的嫔御或者国君的王后,而成为半个妻子、半个妾室、半个母亲。

与身份残缺相映衬的,是周人礼仪的繁琐与完满,他同武王的昏礼从天际挥洒下第一道晚霞开始,至月上中天清霜寥落为结束。

武王上一回成婚在十年前,在商朝的都城朝歌,以西伯质子的臣子身份尚商王的太子殷郊,彼时行的是商礼,年仅十四的公子发与年长他两岁的太子郊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巨大的需要六匹马才能拉动的花车,承载着这对眷侣对未来生活的期盼与臣民们对有情人的欢呼,缓慢地行过朝歌宽阔如河面的街道,行过祭天拜神直通苍穹的高台,行过宝石堆砌香料铺就的广场,来到代表天神统治凡间的人皇面前,接受这个世上最尊贵最伟岸最威严的王者的教诲与祝福。

他们共同分食一块祭祀所用的酢肉,以示永结同心、生死不离。

这段爱情神话在太子郊丧于牧野后告一段落。

他在寝殿等待武王。二更稍过后,武王姗姗来迟,靠近时风中带有酒气。产自西岐的醴酒醇厚而不醉人,回味甘甜绵长,在武王吻他时,他尝到一点滋味。与此同时,他掌中暗藏的短刃极快极锐地刺破层叠的婚服,扎进武王的心口,武王不为所动,照旧捧着他的脸亲吻。

“这把刀太短,且不够利。”在钳制住他,强迫他仰头的间隙中,武王轻佻地调笑,“孤会为你再打造一把更好更适合杀人的匕首,你拿着它再来杀孤,好不好?”

疯子。

他拼命地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企图用牙齿咬碎武王的喉咙,但武王直至险些被他咬下一块肉都没去掰他的下巴,只轻声地、快意地笑,喉结每一次滑动而过时都能教人感受到那美妙的,由内心深处迸发的愉悦。鲜血顺着他的口腔,流进喉管,他品尝到天子之血的味道,锈蚀的、腥甜的、黏稠的,令人恶心的味道。

武王温柔地抚摸他鬓边的发丝,放开对他的桎梏,等着他咬累了自己松嘴。

“你是恨孤吗?夫人。”武王问。

他没有回答,武王在解他衣裳的系带,他们已经做过那件事了。

他再一次陷入被烈火焚烧的境地中。他忘不了那团火。缭绕的烟气遮蔽了他的视野,他孤身徘徊于一处大泽畔的泥沼地里,如一缕无处可去的幽魂,感受不到时日的流逝。这里的太阳从不东升,月亮永不西落,风吹来乌云,也吹走乌云,他朝着水草丛中大声嘶吼,旷野四周便重重回荡他的喊叫,水雾茫茫,笼盖荒芜,他狂奔至泥沼地的尽头,亦不曾陷落,才觉这是一片无始无终的虚无。他离得月轮很近,一颗近在咫尺的星子砸落下来,瞬息之间掀起滔天热浪,原野中央流淌着那一团金红的炽烈的火焰。

火星飞扬在半空中,燎着他的衣袍,继而将他吞噬。

他死过一次了,焚毁成灰烬。

他疲倦而平静地仰面躺着,脏污汗湿。武王坐在榻边,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敷药裹伤,短刃虽不快不利,割肉却照样会流血,尤其在割了许多次的情况下。

“殷郊曾有一把宝剑,名唤鬼侯,是天下神兵利器之首。”武王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良久,他道:“可惜我非太子郊,没有这等好剑,否则明晨周人就会失去他们的君主了。”

武王缠好布帛,闻言笑着倾身拥他在怀,沾染伤药气味的手指划过他的眉毛、鼻梁与嘴唇。他浓黑的长眉湿漉漉的,仿佛苔草上凝结了露水,诉说一对互许终身的痴心儿女的情衷,那柔情蜜意的诺言化作一点墨渍,点缀于他眼下,变成一粒细细的、多情的泪痣。多么美的、容易流泪的眼睛,多么惊心动魄的、令人魂牵梦萦的容颜,武王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柔软地同他道:“孤不是天上的神灵,周人迟早会失去他们的君主,而孤却无法忍受同夫人再次的分离。”

“你们周人的心不诚。”他说。

武王应当懊悔没有收好那把短刃的。

翌日晨间,宫人的惊叫声打碎了武王的眠梦。他掀帐而出,见梳洗用具翻落在地,宫人们恐惧瑟缩地伏跪发抖,而他新婚的夫人在铜镜前欣赏佳作。武王疑惑不安地走近了些,铜镜中赫然映出半张狰狞的血淋淋的脸,惊吓得他脱口而出:“殷郊!”

那是两道极深的口子,不住地往下淌血,染红了里衣的襟口,“殷郊”手里扔握着那把短刀,翻来覆去地看,不甚在意地在掌中划开更多的伤口,惊骇得身边人都忘记去抢夺。

“我不知公子旦是否在卜辞上作假,也无从验证,但观王上待我之言行,足见事太子郊之意不敬。”他说,“倘若你们皆信他在天有灵,怎致使我至如此?王无好色,则王使不该自宋地来,掳掠我至周宫;王若好色,则不应独怜我之昳丽,当敬我而远之,如敬亡人。”

武王惧怒交加,一把夺下短刃弃掷于地,拂袖而去。

宫人们都非常害怕这位敢于自毁美貌的夫人,连贴身侍从为他去请医官时多说一句都恐惧得战栗。

唯有那个孩子,心痛地泪流满面,虚虚地不敢去碰他的手和脸,强忍着嚎啕大哭的念头,一声声地唤着母亲,难过得无法言语。

“母亲。”孩子躲在他怀里,哀哀地低泣,“您是不是、是不是好疼?”

不是,他想,其实不疼。

他说:“皮肉之伤是永远无法令人真正痛苦的。”

 

 

03.

最出色的铸剑师一生只得一件作品,千锤百炼、呕心沥血,剑身上的每缕纹路每个纹饰背后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或被投入铸剑炉中,或被斩于试剑石上,或以其他名义死于对神明的崇拜。他们没有名字,没有过往,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他拿到那把剑时,仿佛还能感受到它的鸣颤,它的怨恨与冤屈。

武王要他为剑再起个名字,他未加理会。

宝剑已饱饮鲜血,尸积如堆山,白骨可填海,剑下数不清的亡魂尽皆呼啸哀嚎,挣脱不得这三尺青铜的束缚。这是跟随武王征战沙场的剑,陪伴他东出函谷、横渡孟津、扫荡牧野、踏破朝歌,建立千秋万世都称雄赞颂的功业,如今被交付到另一只手上。

而它的新主并不惧它的嗜血与残酷,他做了武王的好学生,潜心学习武王那一手善于杀人的精妙剑术。

他极具天赋,亦有非常人所能企及的毅力,双手的血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反反复复,结成厚茧。比起君王后宫的美人,他更似将帅麾下的战士,宫人们不敢在他练剑时靠近,亦不敢在他同侍卫们对练时叫停,有时太子诵也会寻过来,站在院子里那棵高耸的大榆树下,边躲着阴凉,边大声拍手为母亲叫好。

他也学骑射,纵马如奔雷,挽弓若射月。

马是万里挑一的烈马,弓是八石之力的强弓,骏马铁蹄铮铮地践踏于宫道的青石路面之上,好似夏日午后晴空霹雳的先兆,其势浩大,地裂山崩,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天捅破个窟窿,倾泻而下九天的潢水,那力道可怖的深深嵌入宫墙的利箭,更是时刻悬架于众人头顶的刀斧,一时不慎便会劈开头颅,碎裂脊骨。

前朝的外臣与后宫的内官们,没人喜欢这位夫人,人人都忧惧又厌恶。

他不仅生得像那位殷商的断头太子,连那凶蛮残忍的习性都充满了血腥愚昧的殷商遗风。

关于他的纷争从宋公送他入宫伊始,至他而今贵为夫人都不曾有片刻的止歇,他不似凡人的美丽是种不详的祸患,他们将他比作夏末的妺喜、商末的妲己,连带着将他们英明伟大的君主比作桀纣也在所不惜,他们软硬兼施地试图令君主承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可君主已非昔日朝歌为质的少年,再不凭人拿捏他的心意,他宠爱这位喜好抱剑而眠的夫人,同其他君王宠爱擅长笙歌曼舞的美人无甚相别。

秋收前后,天子与众臣出猎。臣民们远远望见那位来自殷地的美人,他体魄强健、身材高大,坐骑也比旁人的战马更雄壮,所披护甲俱为商时制式,腰间挂着天子的佩剑。他眉目深邃,神情肃穆疏离,天生贵族那股子目空一切的狂妄傲慢,很难想象他原先竟是个平民。天子晃动缰绳,趋使马匹靠近,同他笑语相谈,他也只微微侧首,不开口应答。

号令一响,他便不顾身旁的天子,一马当先纵入深林。

武王花费好些时候才在密林深处找见他。彼时,他已卸去沉重的盔甲,外袍破烂,长发散乱,肩上被猛兽利爪所伤,所幸不算严重,他脚边躺着一头头骨被四支羽箭射穿的白虎,皮毛一点儿没坏。武王松了口气,笑言今次恐怕无人的猎获能胜过他。

他重新回到马上,一前一后地同武王在林间漫步。武王的随从们没跟上来,分散在附近,武王回忆道朝歌城外亦有密林,与此处颇为相似,少时也喜爱与挚友亲朋们出游打猎。太子殷郊的骑射功夫绝佳,胜过他们中间任何一个,次次拔得头筹。晚间,他们便围着篝火,烤肉喝酒,纵情歌舞。

“王上既对往事挂怀……”殷夫人道,“不如我送你去见他们。”

话音未落,三箭连发。

惊变于电光石火之间,武王翻身抱住马肚,堪堪躲避,下一波羽箭又破空而来,鸣镝爆响的动静引来四散的守卫,武王喝道:“不准过来!”

箭筒中十几支余箭尽出,唯二两支微有成效,一支射中马前腿,迫得武王翻滚下马,另一支擦着颊边而过,刮破君王颜面。箭矢既尽,殷夫人便提剑下了马,武王所赠予的吹毛断发的青锋在他掌中,如臂使指,快意挥洒。他每一剑都直往武王要害处而去,武王情急之下只得抓了把弓应对。二人近身相搏,弓弦在被利刃割断前先一步缠住了殷夫人的脖子。

武王膝盖屈起,抵住殷夫人的后心,双手握住长弓两侧下压,那段漂亮的脖颈便在弓弦的缠绕中难逃生天。

殷夫人还不肯就死,反手将剑往身后刺,却不幸落空,被武王一脚踢中手腕麻筋,剑脱了手。武王绞紧弓弦,殷夫人被勒得说不出话,溪流从眼窝中发源,越过高山平原,浸润漆黑的丝绸一般顺滑的长发。那如瀑青丝曾经涨满他们床笫间的玉枕,取自东鲁的青玉温润宜人,老伯侯嫁女时委托匠人精心雕琢,女儿生下孩儿,养育成人,又许配姬家的公子以成百年的良缘。新婚的少年人们相互躺在彼此的臂弯中,单纯快乐地畅想着往后岁月,艳丽的、清俊的两张脸被烛火照得微微发红,爱意亦从眼窝中发源,无声无息地盈满了他们的心田。

大好头颅,大好青春,前尘往事,尽付东流。

殷夫人已无力反抗,武王只觉眼眶涩痛,泄力坐在地上,长弓被他扔得远远的。他将殷夫人搂在怀里,不愿触碰颈上淤紫破皮的勒痕,他的眼睛红得几乎要滴落血来,叹息道:“夫人,为何你心中恨意永无休止?”

殷夫人没法回答,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打湿了他的衣裙。

 

 

04.

周宫的医者医术精湛,巫祝亦擅长祈福,他们合力保下了殷夫人和他腹中那团初初成型的血肉。新生的喜悦很快随着沣水的寒风传遍周人治下的领土,武王克殷的第四年,东方夷人的动乱为他的妻舅东伯侯姜文焕所平定,镐京周边的农田中比比皆是双穗并蒂的麦子。

姜侯来朝觐见,自然听说过这位夫人的传言,随后又在武王备下的家宴中亲眼得见。

夜幕四合,高台起歌舞,美人已入席间,他不似民间传说中所描绘的那样,山精鬼魅化身而惑君王,亦不似宫人耳语相传时噤若寒蝉,唯恐一点微小错处就将人处死的暴虐不仁。他穿着石青色的棉服,布料柔软熨帖,针脚细密绵实,如东鲁人家平常所作,衣袖与腰带上镶嵌的玉石雕刻的皆是饕餮纹样。他利落地束起长发的脸庞上,除却那两道疤痕,仍是那般明朗俊美。

姜侯长长地望着他,驻足不前。

太子诵乖顺地端坐在他身边,稍稍褪去了些许稚气,姣好的面容长开了些,更同他如一个模子刻印出来,他柔和地侧耳倾听孩子的童稚之语,一边又为孩子布菜。

母子俩悄悄咬耳朵,很是亲昵。

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姜侯恍惚,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太子郊的显灵,值此月圆夜,还魂人世间。武王克殷二年的大病,可是由这灵丹妙药所得的解救?这人形模样的仙家灵药,既治得君王相思之苦,又能解君王夙夜之忧否?

姜侯劝谏武王道:“饮鸩酒而止渴,吞苦痛而止恶,非智也。”

武王非不明理,而不遵从。

他从来固执,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决不允许旁人作更改。当他还是朝歌的那个公子发时,他心慕商王的长子,便不在乎谁人说长道短,甘愿接受层层考验,历经磨难摧折,获得商王的认可。他清楚世人在背后如何议论这桩不甚般配的婚事,清楚四面八方射向他的诋毁、嫉妒、仇恨的冷箭,但那些都无关紧要,他眼里只看到殷郊。即便忍受一世的骂名,也比不过殷郊想要树上的一颗野果子。

而今之事不过是,另一个殷郊,另一颗野果。

武王不吝啬于将他展露人前,与之相反,君王甚至觉得夫人的性情太过孤僻了些。怀有身孕的殷夫人不再似从前酷烈,他未对腹中孩儿表露出欢喜或厌恶,那些从身体里快速流逝的血液仿佛带走了他一部分的生命,使他变得虚弱苍白,令他目眩头晕,无法再骑马练剑。他又回到刚入宫那时候,镇日徘徊辗转,枯坐庭中,望着北雁南飞,不与人语。

叔旦前来探望,带来殷地的五弦琴。琴本就只五弦,文王思子添其一,武王伐纣添其二,琴弦即情丝,凡人忧患苦楚良多,连天子都逃不过。

殷地多哀歌,多壮志,言也悲,声也切,雄浑古拙,苍凉怆然。殷夫人唱起这些歌时,缥缈淡漠,恰如昔年月下初见,能言善辩的公子旦为他似鬼似仙的形貌所慑,无法反驳他的要求。叔旦拨弦为殷夫人之歌而和,心中愧悔,歌毕,羞惭道:“是我编造了卜辞,蒙骗嫂嫂嫁与仲兄。事出无奈,我去过殷地的宗庙,那里没有太子郊的神位。”

殷夫人默然,似乎早已知晓。

叔旦又道,“后来我请宋公在宋地为太子郊设神位,他以太子已归嫁姬周为由,拒绝了我。”

殷夫人严厉道:“他是殷商的太子,不是姬周的宗妇。你该奏请你王兄,以天子身份下旨命宋公与武庚不得违抗,而非被拒后便无所作为。”

叔旦自辅政以来,处事周到圆滑,武王亦待这位四弟礼遇有加,他很久没听过这般冷硬言语。他不认同殷夫人的观念,新朝已立国策已颁,只要善待百姓爱民如子,令其能够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几代通婚交融后,便再无商人周人之别,天下人都将是周的子民,天下的土地都将是周的王土,人人使用周的法度,人人自认周人的身份。

“商灭夏,周灭商,天命轮回,是世间正道。”叔旦道,“嫂嫂切莫负隅顽抗。”

“夏四百载,商五百载,你周又得寿几何?”殷夫人嗤笑,讥诮的笑容无损于他颜色的动人,却仿佛令神龛上泥塑木雕的像栩栩如生地活泛过来,他悦耳的嗓音如毒蛇嘶嘶吐信,“相传你父文王为神仙驭车马八百步,神仙允诺你姬姓江山八百年。八百载春秋,沧海桑田,你我皆腐朽作烂泥,不得见了。”

叔旦既怒且惊,他终于顿悟,眼前人并非他的王嫂,而是一位宿仇。

 




—————TBC—————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公主的飨宴 04

⚠另一款武王伐纣解构,故事很诡异,精神状态就这样了

⚠无任何神仙妖魔,双⭐,生子,注意避雷别被创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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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祀大节前,姬发箭伤痊愈,面见商王恳请解除公主的禁足,商王拒之。

春祀再请,再拒。

连他们的老师丞相商容见了亦颇为不忍,上述为之陈情:公主之罪何罪乎?岂不敬君父,岂不谙臣德?正言若反,意本为善,非唯殿下之罪也,实师之过焉。武成王同上书,附和老丞相拳拳尽忠爱徒之心。

又半月,商王令南伯侯子鄂顺为农官,辅助司农布政,令姬发为将、北伯侯子崇应彪为副,讨伐东面作乱的莱夷。

传令的内侍官与姬发言,待公子得胜归来,大王便将公主归嫁于您。

弦外...

⚠另一款武王伐纣解构,故事很诡异,精神状态就这样了

⚠无任何神仙妖魔,双⭐,生子,注意避雷别被创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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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祀大节前,姬发箭伤痊愈,面见商王恳请解除公主的禁足,商王拒之。

春祀再请,再拒。

连他们的老师丞相商容见了亦颇为不忍,上述为之陈情:公主之罪何罪乎?岂不敬君父,岂不谙臣德?正言若反,意本为善,非唯殿下之罪也,实师之过焉。武成王同上书,附和老丞相拳拳尽忠爱徒之心。

又半月,商王令南伯侯子鄂顺为农官,辅助司农布政,令姬发为将、北伯侯子崇应彪为副,讨伐东面作乱的莱夷。

传令的内侍官与姬发言,待公子得胜归来,大王便将公主归嫁于您。

弦外之音便是姬发何时回,殷郊之禁何时得解。

姬发接下羽令,速回营中整顿,安排行军兵马及后备粮草诸多事宜,又访武成王府邸,与之探讨排兵布阵的要领。武成王提点道,兵家之道,公子已通晓,人心幽微,却不甚明白,上一回的冷箭公子可想过从何而来吗?

想过。姬发沉稳道,那一箭是为保我。

但做得不够高明。

为王者多猜忌,必不乐于见到西岐与东鲁的联合,好在君主的信比疑稍占些许上风,使得他暂且认可姬发的忠诚,可他没再给东鲁姜氏机会,转而剥夺了姜文焕在朝中事务的参与。

公子须胜,须得大胜,献莱夷之国以解东方囹圄。

武成王言尽于此。

姬发回宫已是后半夜,天幕漆黑,星子寥落,晦暗正似他阴云密布的前路。殷郊身边服侍的宫人在内门附近等候他,请他去赴公主召见,却被横插一杠的姜氏公子阻拦。

不去,姜文焕捉住姬发手臂,命宫人回禀公主,姬发公子今夜宿在军营。

二人牵了禁苑的马,一前一后跑出了宫城。

夜风猎猎,呼啸作响,春耕时节已至,天气却还未转暖,护城河边的水草长势丰茂,野鹭远远为奔马所惊,鸣叫扑腾起来。

二人寻到一处缓坡,恰能遮挡城墙上巡逻守卫的扫视,却久久无人言语。他们要谈论的话题艰涩沉重,并不教人愉悦。姜文焕先开口,问姬发来朝歌时可想过有今日。姬发想了想,笑回,便是去年今日,也难料如今。他解释说,去年这个时节他在忙着指导农人播种,就是大王这回分派给鄂顺干的活儿。

闻言,姜文焕亦不禁莞尔。

笑意冲淡了凝滞的氛围,姬发亦嘲解二人大难临头却颇有些大将风度。

你可调东鲁之兵,但他们决不能为你所用。笑毕,姜文焕肃容道,你可向我父亲求援,但援军必受阻碍,无法及时到达。

我若支撑不住、折在莱夷,你父亲必因此获罪,大王会宣他入京朝觐,此一来……

姬发接道,便有来无回。

西伯侯难道不会为他的爱子来奔丧凭吊吗?你父亲也躲不过的。姜文焕挑明,东鲁之祸,在于兵强马壮,西岐之患,源自物阜民丰。可恨姜氏已无王孙!

骏马打着响鼻,来回烦躁踱步,步伐凌乱一如主人繁杂心绪。

他长恨道,姜氏已无王孙。

 

 

春去秋来,姬发大胜凯旋,商王率百官亲迎,殷郊也在其中。

崇应彪献上莱夷方主的头颅,并三千夷人战俘,商王大喜,当即命王叔比干卜问祭天吉时。比干领命而去,商王设宴龙德殿,犒赏军士。

姬发对宴赏没兴趣,他在意的只是殷郊。

别来几月,殷郊更显阴沉,青石服色映衬出他的消瘦,绿玉红珠堆砌他的虚弱,长裙款摆,铺散如蔽日莲叶,安静蛰伏于他膝下,禁锢他欲逃离命运的双足,谁又知他也曾蹬战靴、跨烈马,掷长枪而取敌首?他隐没于烛火下,眉眼低垂,轮廓模糊,对周遭的歌舞丝竹漠不关心,一杯接一杯地饮尽爵中酒。

姬发的席位被安排在他正对面,而非邻侧,想劝解而不得。

酒过三巡,商王忽然叫公主献乐,他命人取来王后赠予的宝琴,要公主为众功臣弹奏。

殿内舞乐停了一瞬。

姬发立马跪请道,从戎之人腹中草莽,不懂雅乐,如何聆听公主琴音?大王折煞我等。他随即瞥向下座的副将,崇应彪难得看会眼色,眼睛盯着公主不放,却不紧不慢地跪下道,公主尊贵,我等不敢造次。军中将帅不和由来已久,麾下众人亦派系分明,此时见二人均称不敢,便也见风使舵,齐齐推辞。

商王轻轻放过,对公主道,勇士可敬,你便去同他们都喝一杯吧。

殷郊沉默起身,从右侧下首的一位千夫长开始,轮转过一整个大殿,最后来到姬发面前。

殷郊已饮了太多,颊上嫣红透过薄薄脂粉,如傍晚时候绚丽的霞光。姬发注视着他,没接他手上那杯酒,殷郊额头被酒器砸伤的地方,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疤痕,那颜色已转为暗淡的伤口,此时却好似鲜红露骨地剜刻在姬发的心上,使他惊痛交加,愤怒难平。

他明明已领命攻克莱夷!

他砍下的敌首已献予大王作饮酒的容器!

他带回的战俘已卜得吉日将要献祭上天!

他九死一生地在战场搏杀,就是为了回来看到他们这样待他的殷郊吗?

他无法接下这杯屈辱的敬酒。

姬发无能,有负殿下,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双目充血,难抑心中杀意。

殷郊不怪他,仍举着那杯敬他的酒,他却一把拽住殷郊手腕,酒盏跌落在地,打翻的酒液溅污了殷郊的罗裙。他牵着殷郊,来到大殿正中跪下,意欲请求商王复议二人婚事,以军功换取公主下嫁。

商王却仿佛视若无睹,酒意醺然地询问众大臣,堂下大好男儿,谁人堪配公主?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西伯侯公子姬发早先便已入居宫廷,授以王子之课业,一应待遇皆比照储副,兼有老丞相、武成王文武为佐,莫说王庭之内,就是寰宇之中,也无有平民不知这桩板上钉钉的婚事。此时再问公主婚配,大王言下何意?

众臣面面相觑,不敢妄议。

姬发怒极欲言,反被殷郊紧紧握住手掌,姬发侧目,殷郊动作极微小地摇了摇头。

半晌,老丞相迟来赴宴。他原在病中,起身不便,向来是不参加这些武人庆宴的,大殿掌事提前捎信过去,宴上事态紧张,请他出面解围。他紧赶慢赶,入得殿内便见一双爱徒如罪囚般跪于殿中,商王并未叫他们起来。

因着恩师到来,殷郊放开了姬发的手。

姬发适时朗声道,小子姬发承蒙大王恩重,引为半子,本该一心报效、别无他念,但见公主其德比明月,其质如霜雪,心向往之,敢不求娶?大王请恕小子无状,怜念姬发一片妄想痴心罢!

他深深顿首拜伏于地。

商王缓步行至他面前,眼神逡巡于他身侧一言不发的殷郊。殷郊直挺挺跪着,似一具乖顺美艳的尸首,既不求情,也不反抗,安静地等待宣判,周围无数道若有似无的垂涎目光游移不定地绕着他打圈儿,他却一无所觉般视线空落落地投向满殿精致华贵的雕梁画栋,脸上看不出喜悲起伏。

一个有情,一个无心,绝妙至极。

商王开怀大笑,扶住姬发肩头,佳儿佳妇,玉偶天成,本王岂有不准之理?

他温慈道,我儿快请起。

 

 

比干两次为公主大婚卜运,皆为大凶,城中很快流言四起。

商王不以为意,宣召西伯侯前来朝歌共议儿女婚事。老伯侯善以蓍草占卜,结果或与王叔所得不同,商王面对比干的焦急,很是漫不经心。

城外苇草荡,姬发与姜文焕在捕捉祭祀所用的雉鸟。这事本轮不到姬发来做,但商王以专心准备婚事为由,收回了他手中兵权,大肆启用北方阵的质子们。南都前阵子传来消息,南伯侯病重,鄂顺已请了旨意返回封地。如此一来,全朝歌就只剩他们两个闲人闲得发疯。

传说中商人的祖先是玄鸟,是以商人不常以禽类为食,祭祀所用的雀鸟亦会在庆典结束后放生,但时近冬日,畏寒的鸟儿已飞往南方,剩下的也躲在窝里不出来,实在难以活捉。姜文焕的手下勉强捉住一只,却不小心弄断尾羽,不能再用,只好放了。

二人望着那只断尾雉鸟扑棱棱飞向灰蒙蒙的天际,悠远地长鸣一道,便穿破枯黄的苇草,不见了踪影。

没想到是你父亲先来。

西岐还有我兄长坐镇,东鲁若是离了你父亲,必然大乱。

或许,他想要的就是乱呢?

这个“他”指代谁,交谈的二人心知肚明,他们手下的质子们状似专心捕猎,实则警觉地关注着四下里的风吹草动,将他们围拢保护在中间。

南伯侯当真病重?姬发折下一枝芦花,吹落蓬松如絮的花穗子,鄂顺的长兄呢,也病重了?

病死了,姜文焕冷声道,鄂顺是以世子身份回去的。

姬发默了一下,而后低低道,原来上回鄂顺找咱们喝酒,竟是最后一面了。

言谈间,他们走到苇荡深处,前头除却比人还高的芦苇,已经无路可走。姜文焕抽出利剑,把野草砍倒了一大片,靴子踩过吱嘎作响,姬发拿着那枝芦花,似乎陷入某种思虑中。

姜文焕提醒道,针对你的暗杀似乎变多了,连我都替你料理过几回。

姬发回过神,轻描淡写道,他们杀不了我,只是自寻死路。

姜文焕又道,殷郊呢,你有多久没见他了?

姬发不语。

姜文焕了然,他不愿见你?他是否觉得你利用他?

姬发持续沉默,姜文焕从他的沉默中瞧出丝丝冷酷的坚定,这位年岁最小的质子心性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他正在前所未有地急剧蜕变为一位王子,比真正生于王室中的所有人都更具为王的天分。

良久,姬发道,公主的婚事非一家一姓的私事,是承载社稷百年的国是,谈不上利用与否。

姜文焕笑他冠冕堂皇,这番说辞殷郊听得进去么?

先王有二子,太子启居长,然无后嗣,王子寿为次子,才德出众且育有王室唯一的王孙。王孙自幼敏而好学、文武皆成,既能当堂对策论,又能提剑定乾坤,先王对这个独孙爱若珍宝,便欲将其过继予太子为子,王孙却不愿以伯父为父。先王斟酌再三,改立次子为王储,太子启动身迁往故都殷地,不幸半途薨逝了,先王自觉愧对长子,不久亦崩逝。

大王即位后,除了立即召咱们这些诸侯质子入朝歌外,下的第一道敕令就是恢复殷郊的公主身份。姜文焕道,他接到旨意的时候,还在宗庙为他过世的祖父、伯父戴孝呢。他生来就为了他父亲的野心装作男孩,一刻不敢懈怠地装了十数年,待他父亲做了商王,他却成了他父亲眼里的威胁。

姜文焕眸光沉沉,殷室无男儿,商公主的夫婿,非止为尹作宰,而是自此宗庙改姓、江山易主,他是不会原谅你的,大王亦容不得你。待你们婚后,殷郊诞下王子,你就再无活路。

这条路本不是我选的,姬发淡淡道,可也由不得旁人再选。

旋即,他又笑,往后的事,谁说得准?

他将手中的芦花毫不顾惜地抛落北风中,反问苍天:如若生而为公主,便是命如飘萍、身不由己,那为何不能是我来主宰他的命运呢?

况且,他轻声说,我与旁人不同。

我真心爱他。

 



—————TBC?—————


写这玩意儿,作者精神状态果然很危……

没想到吧,小舅子也是个疯的,一对姻亲关系的野心家朋友……

回望曾经懵懂纯爱的女婿,真是令人感慨……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公主的飨宴 03

⚠另一款武王伐纣解构,故事很诡异,精神状态就这样了

⚠无任何神仙妖魔,双⭐,生子,注意避雷别被创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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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苦寒,冬日漫长,万物凋零几至寸草不生。

武成王安排姜文焕与姬发同营而宿,他们原是旧相识,姬发在几位伯侯质子中最为年幼,入旅后除却与北伯侯次子不睦,其余时候颇受各位兄长照拂。

帐中火炭烧得旺,阻挡了外头的天寒地冻。姜文焕顾自洗漱准备休息,却听得另一头灯下夜读的姬发有感而叹,冀州连年歉收,牛羊冻死大半,本就度日艰难,如何朝贡大商?

姜文焕整理铺盖的动作微顿,耐心等待这位伯侯公子还有何高见,但直至入眠,姬发都未再发一言,不知方才之感慨到...

⚠另一款武王伐纣解构,故事很诡异,精神状态就这样了

⚠无任何神仙妖魔,双⭐,生子,注意避雷别被创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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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苦寒,冬日漫长,万物凋零几至寸草不生。

武成王安排姜文焕与姬发同营而宿,他们原是旧相识,姬发在几位伯侯质子中最为年幼,入旅后除却与北伯侯次子不睦,其余时候颇受各位兄长照拂。

帐中火炭烧得旺,阻挡了外头的天寒地冻。姜文焕顾自洗漱准备休息,却听得另一头灯下夜读的姬发有感而叹,冀州连年歉收,牛羊冻死大半,本就度日艰难,如何朝贡大商?

姜文焕整理铺盖的动作微顿,耐心等待这位伯侯公子还有何高见,但直至入眠,姬发都未再发一言,不知方才之感慨到底是有心或是无意。

半梦半醒地睡到半夜,外头一阵喧闹,姬发被兵士来回走动的动静闹得坐起来,却见姜文焕早醒了,睁眼望着帐顶,一双眼好似漆黑夜里的两颗寒星。姬发披衣戴甲,打算出去看看,姜文焕没制止他,自己却一动不动,姬发不由放缓了穿戴的速度。

片刻后,姜文焕终于道,北方阵的人私放苏全孝离营,被武成王行了军法,苏全孝不忍同袍因其而死,去而复返,决意于开战时祭旗。

姬发去摸床头包袱里的火折子。

别点灯,姜文焕说,也别出去,别枉费这番辛苦。

帐中陷入沉默,诸侯反叛,先灭质子,苏全孝能活到如今,已是上天垂怜,换做旁人焉知如何。

姬发,你身份已与众人不同,该当比旁人更明白局势,南伯侯曾为太子启姻亲,太子既亡,南都不兴,北伯侯治下苏护谋逆,即便平定,亦难逃御下不严之责,只余你我东西二家……时来天地同心,运去英雄无奈,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姜文焕翻身侧向另一边,不再管他。

姬发许是听懂了,几日后两军开战,他没为苏全孝求情,只一马当先、奋勇杀敌。

战后清理疆场时,他被一支来路不明的冷箭射中了。

 

 

火光映红整片天空,滚烫烈焰将他灼伤,姬发烧得快要化作灰烬。

忽而,一股清泉淌过,缓和了他的灼热不适,他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身在一辆车驾上,身畔跪着一个女奴正服侍他饮水换药,下手极小心极轻柔,生怕因弄疼他而获罪。

到哪里了?他问,嗓音嘶哑,喉口疼痛。

已近朝歌城外,女奴细声回答。

姬发尝试起身,肩上箭伤却牵一发动全身,立时绞痛得他跌落厚实绵软的褥子中。女奴大惊失色,正要去查探他的伤势,却有一人跳上车驾,女奴自觉退下。姬发抬头见姜文焕,顾不得疼痛,一把抓住对方护甲道,妲己何在?得杀了她!

姜文焕反手握住姬发手臂,将他按回去躺下,北方阵的百夫长们日夜轮流看守她,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苏妲己生性刚烈,父兄战死,便欲同殉,如今被活捉进献给大王,必伺机报复,留着她后患无穷。姬发阖眼,虚弱疲惫,你我同全孝兄弟一场,救不得他,又怎能眼看着他妹妹屈身侍仇敌,受此奇耻大辱?

姜文焕不答,姬发用过药后便昏睡,姜文焕凝视着他皱起的不安的眉头。战争确然磨砺人之心性,短短时日,他已猜不透姬发所言两个理由中,哪个才是心中真正所重。

姬发连日连夜噩梦,在梦境中怎么也逃不出,只能握紧手中剑,不断厮杀,直至力竭。

他跪到在无数死人堆积的尸山血海前,绝望长啸——

而后他就醒了。

明亮的殿堂里燃着香料,浅淡朦胧、沁人心脾。他掌心中攥着一人的手腕,顺势望去,殷郊正坐在他榻边,垂首看着他,另一只手上端着碗汤药,似乎正要喂他。见他醒来,殷郊放下药碗,欲将手抽回,未料姬发虽伤病得厉害,手劲却不小,人是醒了,神智却不大清明,因手中人挣扎反而加重力道,捉得更紧了些。

殷郊,姬发尚且迷蒙,断续道,有人要杀我,好多人,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他们成功了吗?

没有。姬发慢慢地偏头,将汗湿的脸颊贴在他握住的救命稻草上,差一点,我想着要回来见你……

殷郊不语,久久道,你见到了。

我见到了,姬发渐渐清醒过来,松开了手,殷郊手腕回血青紫斑驳。

他霎时慌乱不已,殷郊却平静地将手收回在广袖之下,扶他起身喝药。殷郊的怀抱宽厚温暖,姬发靠在他肩头,鼻尖险险贴到脖颈,微微热了耳廓,殷郊今日未佩戴珠玉,只着素衣,能嗅到一丝瓜果的甜香。也许才去过宗庙,姬发心中暗道,殷郊至纯至孝,往日常在宗庙为故去的祖父与伯父祝祷,每每奉上好几车的瓜果,兼又向苍天祈福庇佑天下万邦风调雨顺、百姓和乐。

又或许……姬发视线下移,见殷郊全身素净,唯腰间佩着他临行前相赠的玉环,不似无情。

又或许是为了他呢?

殷郊道,喝了药再睡一觉,会好得快些。

你会陪着我吗,姬发乖乖地喝了殷郊喂下的汤药,我想醒来一睁眼就是你,我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说。

殷郊迟疑,拍拍他后背,算作应答。

 

 

再醒时月上中天,殷郊不在。

姬发感觉身体轻快不少,饮尽壶中余温犹在的清水,自行披了外衣出去,廊下只有几个值夜的宫人,守卫巡防已换过一轮,四下里万籁俱寂。

他随意唤来宫人,询问公主去向,宫人伏地告罪不敢回话,良久才道,前夜大王设宴犒赏诸将,令公主作陪,后来不知怎的殿上起了冲突,随后大王命人传旨禁足公主。

姬发愕然,他竟睡去一天一夜,人事不知。

他急忙奔走,对身后宫人劝阻置若罔闻,远远望见殷郊寝殿前果然重兵把守,心头惊怒已极。那些兵士职责在身,见他来势汹汹地逼近,皆拔出兵刃相迎,姬发一脚踹翻两人,怒叱:滚开!

众人不敢拦他,又不敢放他,商王爱重西伯侯公子,庆功宴上频频提及,惹得质子们眼红不已。

身后宫人终于追上,手持鱼符,道是商王所赐,姬发公子可随意出入宫禁。

姬发劈手夺过鱼符,众人再不阻拦,任他冲进了内殿。内殿昏黑,只零星点了几盏灯,门窗紧闭,炉中炭火已熄,残留的热度却闷在室内,摔碎的酒盏在他脚下,酒气躁动地萦绕着不曾散去。殷郊坐在黑暗中,像一座坚硬顽固的塑像,并不在意他的到来。

这是他没有见过的殷郊,他终于像个她了。她穿华贵精美的衣裳,数不清的金丝银线在她的衣领、长袖、下摆绣出瑞兽祥纹,饰以威严与端庄,青珠绿玉堆叠成一串串的项链,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颈与心口,镶嵌着各色宝石的手环与臂钏挂在她臂间金石相振、叮当作响,她的脸庞,她英姿勃发的面容,描绘红妆,比朱砂更艳,比鲜血更艳,比晴空中的奔雷更艳,好似待嫁的新娘,嫁去的人家才死了母亲,便要她续上做新的娘。她如此年少,便要被父亲、丈夫、儿子轮番吸食血肉,成为他们口下的亡魂。

这金玉交织的牢笼,这珠围翠绕的枷锁。

殷郊,殷郊,姬发轻手轻脚地靠近,半跪在他面前,虚虚地不敢触碰他脸上的伤,那是商王震怒之下用酒盏砸的,锋利的铜器划破了额头,流下半边的鲜血淋漓。

姬发心痛不已,大王他怎能如此对你?

殷郊神色冰冷,反问道,依你看,他该如何对我?

姬发语塞,殷郊冷笑,你既答不出,又何必多问,你负伤而归仍受封头赏,便当真以为自己是父王最心爱的儿子了?如你这般的质子,十卷书简都写不下名字,他又岂会珍惜——

殷郊的话断了,因为姬发抱住了他。

放肆!殷郊挥开他的臂膀,姬发不依不饶地回抱上去,哪怕推拒间挣动了他的伤口仍不撒手,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殷郊。

殷郊,别推开我,他恳求道,别推开我。殷郊不动了,并非顺从,只是不愿做无谓的抵抗,姬发抱了会儿,突然发疯似的开始拉扯他的配饰:将他手上成堆的镯子粗鲁掳掠,弃掷地下,又将他的颈链生生扯断,迸溅的珠玉四散如雨,连他华贵的衣衫都被剥去,裹上了姬发身上尚带着寒凉夜露的外衣。

姬发拔去殷郊盘发的玉簪,他的长发便流泻而下,自由奔腾。

姬发的手柔情地抚过殷郊勒出红痕的颈子,穿过他丝滑的无拘无束的长发,触摸他额角狰狞结痂的伤口,虔诚地合拢手掌,将殷郊的双手亦包裹其中。姬发眼中氤氲出水汽,他的怒火燃烧得他的胸膛灼痛,那是与箭伤浑然不同的痛楚,千言万语堵在他的喉咙,他却只能勉力露出一抹微笑安抚殷郊。

殿下,他又换回旧时的称呼,我是您的内臣,我会永远护卫您的。

殷郊不为所动,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问:诸侯的公主与天朝的公主,又有何分别?

姬发肝胆俱痛。

他思及姜后曾问他,你忍心殷郊也是这般命运吗?

你该让她有尊严地死,殷郊说。

诸侯的公主与天朝的公主,又有何分别?生来承袭姓氏,却不延续血脉,为万民所供养,为父兄所利用,身前史书无名,死后湮没尘土。殷室无王孙,商王无亲子,偷生苟活的公主又能活得几时?她的父要她用生命诞育下成汤的后代,她的夫要她用身躯铸造起登基的阶陛,她的一生望得见尽头,不过是辗转几个屠夫,又沦落几度风尘。

今日的妲己,来日的殷郊,该死。

该死。

 

 


—————TBC?—————


不确定有没有04,写这玩意儿,作者精神状态也很危……

老岳父劝你别养蛊,女婿发起疯来你受不住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公主的飨宴 02

⚠另一款武王伐纣解构,故事很诡异,精神状态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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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流水,新年的第一场春雨后,便迎来殷郊的生辰。

姬发初入宫廷,于此一无所知,宫人传话是日免课,他也只以为是授业的恩师们有事牵绊,殷郊的侍从却给他送来新制的春日袍服,请他随公主出城去。

相识已近十月,这还是殷郊头一回主动邀请姬发,姬发喜不自胜,城外春光好,草长莺飞、鲜花遍野,正是赏景游玩的好时节。他满怀期待地坐上车驾,不曾想目的地竟是一片青翠葱郁的黍地,殷郊骑在马上,遥遥眺望这似乎漫无边际的沃原。

他神色沉静,瞧不出是何情绪,姬发心中的喜悦冲淡...

⚠另一款武王伐纣解构,故事很诡异,精神状态就这样了

⚠无任何神仙妖魔,双⭐,生子,注意避雷别被创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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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流水,新年的第一场春雨后,便迎来殷郊的生辰。

姬发初入宫廷,于此一无所知,宫人传话是日免课,他也只以为是授业的恩师们有事牵绊,殷郊的侍从却给他送来新制的春日袍服,请他随公主出城去。

相识已近十月,这还是殷郊头一回主动邀请姬发,姬发喜不自胜,城外春光好,草长莺飞、鲜花遍野,正是赏景游玩的好时节。他满怀期待地坐上车驾,不曾想目的地竟是一片青翠葱郁的黍地,殷郊骑在马上,遥遥眺望这似乎漫无边际的沃原。

他神色沉静,瞧不出是何情绪,姬发心中的喜悦冲淡了些,捉摸不准他的意思,不轻易开口。

风甚安静,雨汽清新,忙碌的农人来往田垄间,锄草灌溉,扶正秧苗,这副场景姬发幼时在西岐见得不少。父亲西伯侯曾教导他言,四季有节,万物有时,农人勤耕得以温饱,渔人捕捞得以果腹,百工富足城邦便安定,臣民齐心国家便昌盛。

春耕惜时,殷郊开口,命他今后每日跟随司农布政,不必再伴读,入夏后再归来继续课业。

姬发不明何以作此安排,殷郊亦无解释。

这位王子打扮的公主有着说一不二的强势与笃定,令姬发恍惚他是一位出色的储君,将在往后到来的年月中接过代表至高全力的玉钺,登基为新的商王,而他将做他的辅臣良相,献上从身心到灵魂的全部忠诚。

是,殿下,他遵命道。

风轻轻吹动他们洁白的袍服,骏马低头吃草,殷郊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仍是极目远眺。

 

春种过去,司农对姬发的聪慧能干赞不绝口。

商王再度召见了他,说要给予他更多的赏赐,姬发不敢居功,便道出他之所为皆是殷郊所作的安排。商王的笑意加深了些,语气也更亲和,似是为他们的融洽相处感到极欣慰。

还当他是妹妹吗?酒过三巡,商王放松玩笑道。

姬发是少年人,酒量浅,面上红云霏霏,倒是遮掩去了几分不好意思的羞涩。公主年长,该是姐姐,他低声回答。他想起酒宴前在回廊偶遇殷郊,殷郊的脸色依然淡淡,应是才从姜后处回来,身后的宫人怀中抱着琴。

他上前去行礼,殷郊回以颔首示意。见殷郊并无交谈之意,姬发便要离去,却在经过时又被殷郊叫住。

玉珩歪了。殷郊伸手向他腰间,他一惊,略退后半步,而后才思及不敬,止住动作。

殷郊的手指隔着玉佩和衣衫点在他的身上,几乎令他立刻生出灼热的刺痛,始作俑者不知他的难耐,低头摆弄玉饰的模样甚是仔细,那专注目光从未如此落在玉饰的主人本身。姬发同殷郊离得很近,比平日里他帮助殷郊晨起更衣时更近,他闻到桐木很幽远绵长的香味,是殷郊刚抚过琴的证明。

殷郊的琴艺高超,声如其人,气度凌云、质地高洁,姬发每每闻之,心醉不已。

什么时候他才能为我弹奏一次?姬发神思漫游,殷郊却已摆正了玉珩,示意他该离去赴宴了。

姬发举着酒爵,迟迟未饮下。

殿中歌舞不休,姬发不可遏制地思念起殷郊,思念起殷郊的琴声。

商王狂放的大笑已停,冷声问:就将你姐姐嫁你,如何?

姬发的酒一下醒了。

他想也不想地伏跪于地请罪,小子德薄,不堪为配,余愿为公主侍卫已足矣。

商王却道,你命中该当如此。

 

姬发在王宫中的待遇明显变得更为优渥,他疑心是因他身份转变的缘故。

商王还未下诏令宣布此事,然而前朝后宫的人向来机敏,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迅速引起他们的警觉。好在几位老师待他如常,他才稍稍自在些,殷郊近来常告假,课业便成了他一人的课业。可他人虽在,心不在,魂不守舍得引起了武成王关注。

入秋后,冀州就起了战乱,冀州侯苏护扬言永不朝商,商王派兵镇压,然冀州久攻不下,惹得商王大怒,命武成王亲往平叛,大军不日就要开拔,姬发作为副将同往。

才十四岁的孩子,从未上过战场,怎能做得副将?明眼人皆知,不过是商王令武成王提携属意的女婿人选,好挣下战功,来日赐婚公主时面子上也好看。

公子未战先怯?

姬发面对武成王的敲打摇摇头,心绪繁杂,一时间难以言说,良久才道:我在西岐时久闻大王善战,自幼心向往之,后来朝歌要求诸侯遣子入京,我便自请为质子,入军营历练,而今已有六年,能随您上战场自是我的荣幸,却不敢用这微末的功劳忝居殿下的夫婿。

公子不中意殿下?

岂敢!姬发急忙辩白,是我本为瓦砾砂石,殿下却如明珠美玉,他怎么能看得上我呢?

大王看重公子,公子便为良人,多思无益,公子若是心怀忧虑,不妨同殿下直言相问。武成王道,若行军途中公子仍心绪不定,我必不容情,军法伺候。

夜深,姬发徘徊于殷郊寝殿外,犹豫未曾入内。宫人见状,禀报于殷郊,不多时里间便出来人请他进去。

殷郊的寝殿内一到黄昏时分就燃起柔和的灯光,姬发过去许多次途径,都觉得那烛火温暖极了,但他从没有机会一窥究竟。夜晚是个暧昧的时刻,黑暗中总能滋生出幽微的藤蔓,似蛛网般将人的意志包裹其中,像安歇在云层中那样躲闪又遮掩,恰如他和殷郊的关系。

殷郊大约是要睡了,长发散落,只着单衣,隔着帐幔端坐榻间,暖色的灯烛之光隐约照出他的轮廓。

许是深夜寂寂,姬发的心事安静,听得殷郊的声音在耳中也温柔。

殷郊问,后日大军就要出发,战场刀剑无眼,生死难以预料,可是因此心忧?

姬发答,男儿报国,血溅疆场也是荣光,生死自有天定。

闻言,殷郊沉默,姬发猜测他或许心中亦是疑惑他的来由。他痴愣愣地盯着帐幔后那道人影看,果然过了一会儿,火光微微摇晃,殷郊的身形移动,掌着一盏油灯自重重叠叠的帐幔后转出:那你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灯盏手柄细长,鸟形纹绘,镶嵌红珠,已有好些年头,不知是哪一代商王时留下的旧物,执在殷郊手中,却如仙鹤展开翅膀一般浑然雅致,单薄衣衫在行走间,带起一点微风,飘然落下时犹壁画神女玉臂间轻轻挽就的披帛。

殷郊的面容随着灯烛的火光,照亮在姬发面前,英挺又美艳。

他曾是个王子,九岁时便上过沙场,跟随父亲和老师征战四方,既有阵前冲锋之勇,又有伐谋伐交之智,屡立战功,深得先王帝乙偏爱,是成汤王室最金尊玉贵的王孙。

姬发在阶下仰头望他,他是自九天而来的玄女。

公主,姬发喃喃低语,一切忽而豁然开朗。他癫狂不已的心跳慢慢平复,终日躁动的情绪也如潮水般褪去,从前想不明白也无从想起的在这一须臾间清晰起来,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来到这里,站在这里。他看进殷郊低垂着俯视他的眼睛里,只觉得那没有表情的肃穆脸庞满含着悲悯的忧伤。

那是一位公主于命运无声的控诉。

而他原来想做的也不是一位公主的夫婿,他想做的只是殷郊的夫婿。

殷郊。他喊他的名,不再只是尊称,他走上前,怀着少年人的赤诚与柔情,温声喊心上人的名字,这是世上最美妙最动听的名字。

殷郊,我有一只玉环,是我父亲在我离家时交给我的。

现在我要送给你。

 

 


—————TBC?—————


不确定有没有03,还是看作者精神状态吧

发子,一款全自动自我攻略的年下小狗,一点看不出目前郊郊还不咋待见他,眼巴巴地就只知道往前凑……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公主的飨宴 01

⚠另一款武王伐纣解构,故事很诡异,精神状态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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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发为质第五载时,商王的孩子来到质子旅同众人比试。

他的剑极锋利,面色亦冷峻,出手利落干脆,须臾之间便挑翻了三大伯侯之子。姬发为那三尺青锋的寒光所摄,只觉心神迷荡,他隐秘地向往着危机四伏的未知,是以并未拔出他的剑来迎击。

那执剑的王子冰冷地凝视着姬发,一言不发。

翌日,姬发受到内宫传召,商王握住他仍略显稚嫩的肩头,宣布要将公主托付于他。大殿编钟后人影绰约,缓慢地移动着,在烛火灯影朦胧中透出森然的诡谲,而后他见到那以一敌三、剑术精妙的少年王公。......

⚠另一款武王伐纣解构,故事很诡异,精神状态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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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发为质第五载时,商王的孩子来到质子旅同众人比试。

他的剑极锋利,面色亦冷峻,出手利落干脆,须臾之间便挑翻了三大伯侯之子。姬发为那三尺青锋的寒光所摄,只觉心神迷荡,他隐秘地向往着危机四伏的未知,是以并未拔出他的剑来迎击。

那执剑的王子冰冷地凝视着姬发,一言不发。

翌日,姬发受到内宫传召,商王握住他仍略显稚嫩的肩头,宣布要将公主托付于他。大殿编钟后人影绰约,缓慢地移动着,在烛火灯影朦胧中透出森然的诡谲,而后他见到那以一敌三、剑术精妙的少年王公。商王将他们的手交叠合于掌中,若有深意地重申将公主托付于他。

姬发尚未成年,手掌却修长宽大,完全将另一人的手掌包裹在手心。

殷郊,他得到公主的名字。

 

公主,这称呼令姬发觉得别扭,他却不得不如此称呼殷郊。

殷郊比他生得高大健美,容貌更秾丽威严,姿仪更庄重沉稳,全然是一位高贵端庄的王子,姬发很难将他和她联系起来。姬发在商王面前表态,必不辜负大王的信任,他将全心全意、不计所有地守护公主,如同爱护自己的亲妹。

傻小子,商王大笑起来,不该是如兄妹般相处。

那要如何相处?十三岁的姬发不懂,但他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把疑问乖顺地咽回肚子里。

殷郊沉默立于一旁,仍不言语,仿若置身事外。

姬发搬出质子旅,进入宫廷,开始伴随着殷郊每日的作息安排新的日程。清晨,他须先至殷郊的寝殿等候,陪伴殷郊用过餐食,而后整理书册静待当日授课的老师过来,治国政论是丞相商容所授,兵法战术的师傅是武成王黄飞虎。午后,殷郊并无小憩的习惯,会练上两刻钟的琴,然后去到校场练习骑射,教授骑射的武士来自东鲁,原是他外祖老东伯侯麾下勇将。

姬发每日与殷郊同进同出,便也跟着学同样的课业,完成同样的任务。治国政论与兵法战术,他原先是一概不懂的,跟不上殷郊的进度,也无法向他求教,殷郊至今还未和他说过一句话呢。姬发只能在夜里挑灯苦读,希冀能追赶一二,他清楚他与殷郊的差距,殷郊事事胜他良多,他不知该要如何完成商王重托。

许是夜里刻苦太过,某日姬发不慎在兵法课上睡去,醒来后偏殿已无殷郊身影,唯独武成王手持一卷军报细细翻阅。

姬发连忙告罪。武成王言,殿下五岁拜于他门下,而今已十载,姬发学艺不过短短时日,何必操之过急?

姬发答道,王令在身,不敢不勤学。

恰逢殷郊去而复返,姬发一惊,担心言语有失惹得公主不快,但殷郊只淡淡与武成王请教了几个问题,便又离去。

是日午后,校场对练之时,殷郊点到为止,姬发好胜心切反倒撞上了剑锋,在手臂留下一道深口。

医官为其包扎完毕后,姬发敞着外衣,斜靠着小榻歇息,未想殷郊竟到访。

殷郊送来一瓶上好伤药,留下就要走。姬发叫住他——

殿下,公主殿下……

殷郊转过身,日光晕染他的轮廓,衣上的玉饰粼粼莹莹,仿佛晨间跳跃在林中叶片间斑驳的浮金,姬发一时忘却所思所想,却听得殷郊终于向他开口:你知道我父王要你做什么吗?

姬发正欲将大殿上向商王表过的心志再同殷郊复述一遍。

殷郊阴沉的话语却已回响室内。

他要你做他的儿子。

 

殷郊锋利,如他的佩剑鬼侯,乃万器之首,绝世之神兵也。

姬发不知如何同这位王子,抑或公主相处。殷郊倒像是已然打破某种禁忌,他允许姬发清晨在他的寝殿内参与他的穿戴与梳洗。有时,他直白地对姬发下命令,令其协同宫人一道束发或更衣。

殷郊的头发与他的人不同,不冷硬,更不难接近,那头长如瀑、润如绸的青丝很是顺滑,在姬发手里乖乖听话地被盘作发髻,戴上玉冠与金簪。柔软的发丝乌檀木一样黑,散发着浅淡的断续的幽香,几度令少年人失神,联想到东鲁之地古来多美人,姜后便是其中佼佼者,她的孩子自然不遑多让。

时间距离姬发初初来到殷郊身边,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他长大了些,模模糊糊地也明白了些。殷郊年长他两岁,形容已然成熟不少,眉目深邃明艳,带着殷商王室世代相传的浓烈、野性与沉郁,教人不敢让视线在他脸上多作停留。他的身躯亦是颀长饱满,裸露在外的皮肤经由日光晒作蜜色,层叠掩藏于衣衫下的部分却较常人更白皙。他的生命是永动不熄的,离得近了,就能感受到蒸腾的热意,蓬勃生命的欲望,像一团炽热的火焰。

姬发不敢在更衣的时候触碰到殷郊的身体,即使还没弄明白王子公主的区别,他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殷郊对这些一无所知,又也许知晓了却不在意。

他与姬发之间言语依旧很少,姬发却借着日渐熟稔,不时向他请教课业上的问题。殷郊不吝啬为他解惑,但吝啬谈论课业之外的话题。

他们的反常迟早会被人注意到,因此姜后请姬发叙话不过是意料之中。姜后一如姬发想象中的娴静美丽,他来到朝歌日久,却从未拜会王后,但沿着殷郊长成的痕迹总能追溯到过去,勾勒出一位貌柔心烈的国母模样。

王后有一双如水的眼睛,非是清澈溪泉,亦非江河波涛,只是深沉静谧、不可见底的湖水。她身上的幽冷与殷郊的如出一辙,就好像杏花飘落枝头,那纷纷扬扬的白雪必然独属于二月春寒料峭的时节。她的眼眸中映出姬发的样子,未尝得来笑意,空添怅然哀伤,她温柔的语气诉说姬发不甚明晰的论调。可怜的孩子,她说,你在和他父亲争夺他,也在和他争夺他父亲,他不了解他的父亲,也不了解你。

我不明白,姬发坦然道,我不懂您的意思。

王室的公主总是身不由己的,战胜时与各诸侯联姻,战败时与各敌首和亲,一朝高高在上,一夕飘零沦亡,从父亲的手里,到夫婿的手里,再到儿子的手里,一生一世没有片刻的安稳。公主如此,贫贱之女亦如此,好孩子,你忍心殷郊也是这般命运吗?

当然不是!姬发急急道,我会保护他的!我一定不让他受一点伤害!

姜后不置可否,又道,你要谅解他的凶蛮冷漠,他实在害怕极了,不得不做出姿态自保,王子做了公主,手里的剑便也不再对着外人,而是对着自己了,逼迫太紧,利刃就会伤了他自身。

姬发似懂非懂,囫囵点了头。

姜后叹了口气,姬发对她的叹息也是似懂非懂,茫然地告退了。

直到翌年寒冬,冀州苏护反叛被镇压,苏护独女自尽而不得,为商军活捉后进献于商王,姬发才堪堪明白利剑对着自己所谓何意。

王子尚可在这纷乱动荡中杀出一条血路,而公主只能守着宝剑为节义而终。






—————TBC?—————


不确定有没有后续,看作者精神状态吧

简而言之是一个老丈人养蛊女婿,结果被女婿发疯反杀的故事

你问女儿?女儿早疯了



长风无声

【姬屋藏郊】 1224风雪大作 (一发完)

⚠预警:百无禁忌,前文指路同合集内《愚夫之情》

配对:姬发 X 殷郊


————————————

《愚夫之情》番外,时间为正文六年后*

 


 

杨戬在名流晚会上听闻消息,姬发新近预期变更朝歌集团股权结构。

又闻,姬发计划同殷郊结婚。

他略作思索,致电姜文焕,姜公子人在欧洲考察,电话一时没接通,消息难辨真假。

 

 

机场灯火通明,布达佩斯突降暴雨致多航班延误,上千人深夜滞留。

特助出去电话沟通私人航线,姜文焕待在休息室,拿平板看合同条款,放在旁边的手机震动了下。

屏幕亮起,未读红点提醒有两个未接来电来自杨戬。

他猜测事关...

⚠预警:百无禁忌,前文指路同合集内《愚夫之情》

配对:姬发 X 殷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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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夫之情》番外,时间为正文六年后*

 


 

杨戬在名流晚会上听闻消息,姬发新近预期变更朝歌集团股权结构。

又闻,姬发计划同殷郊结婚。

他略作思索,致电姜文焕,姜公子人在欧洲考察,电话一时没接通,消息难辨真假。

 

 

机场灯火通明,布达佩斯突降暴雨致多航班延误,上千人深夜滞留。

特助出去电话沟通私人航线,姜文焕待在休息室,拿平板看合同条款,放在旁边的手机震动了下。

屏幕亮起,未读红点提醒有两个未接来电来自杨戬。

他猜测事关殷郊,不很想应对,但再看不进工作内容,便问身边人交涉进展如何,得到还有半小时的回复后,他摘下金丝框眼镜,掐了掐眉心。

贵宾室灯光惨白,眨眼间好似回到数年之前,在黑德兰港,码头的探照灯来回扫射,刺得人眼睛流泪。

少年姬发俊秀面庞尚且青涩,性情却傲慢倔强,见到奉殷寿命来“接他回家”的姜文焕,微微露出一点笑容,透出冷酷与平静。他逃了四个月,如游鱼入海不见踪迹,若非殷郊不幸被捉,他不会主动暴露位置。

姬发点头致意如闲话家常:好久不见。

姜文焕笑不出来,十七岁的少年刚经历父亲入狱、姑母惨死、表哥被囚,此刻站在这里,是为捉拿比他还小几个月的旧友。

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埋伏于黑夜中,静默地对准姬发,也对准他。

姬发淡然从口袋中掏出烟来,分他一支,他们都不太会抽烟,手指夹烟的姿势很不熟练,烟气模糊少年人的眉眼,好似殷寿吞吐雪茄的雾。

橘红星火无法抵御凛冬将至,但犹有一丝苟延残喘的温热,姜文焕听姬发说,无论如何,保殷郊——

保殷郊——

后来,砍倒姜夫人花园小树的利斧被丢在姜文焕面前,殷寿叫他砍下姬发的腿。

姬发仰起脸,引颈受戮般平静顺从,面上仍是带笑,漆黑寒冷的眼眸中尽写宁为玉碎的疯狂。

他手抖个不停,举起斧子,挥了下去。

回忆戛然而止,姜文焕被手机铃声惊醒,来电人殷郊。

姜文焕心烦意乱,不欲与殷郊多言,自从上半年他和姬发在董事例会上表露明显分歧以来,外界各类猜测纷纭,双方关系的恶化亦摆到明面,他实在不愿殷郊的卷入让整件事变得更复杂。

但铃声锲而不舍,姜文焕只得接起,殷郊说他做一个梦,梦见一桩婚事。

殷郊,婚事,这两个词只放在一起,都足够微妙。

婚姻于他们这类人而言本该是一桩投资交易,建造一座景色宜人植被繁茂的中央公园,无数游客兴之所至,慕名而来,大声交谈。

在殷郊的梦里,婚约对象的面貌早已模糊,但姬发总是姬发。

姬发替他打理订婚典礼上要用的西服。西服细致剪裁,深酒红色,内衬缎面流光,银河熠熠,姬发不放心佣人经手,想拿挂烫机再熨一熨,但也神思不属,全然忘记这衣料一点水汽都沾不得。

殷郊并不在意一件衣服的毁坏,他眼睁睁地看姬发动作,又看姬发手忙脚乱地补救,补救无果后,姬发将那量身定制的昂贵衣物弃掷于地。

殷郊反倒笑出声。

我不会联姻的,我要走,他堂而皇之对姬发说,不怕告密,不怕隔墙有耳。

母亲去后,他们相依为命,无声无息地躲避人群,拥抱彼此,一动不动,如两尊雕像。他们一夜一夜地失眠,靠在一处,像两只沙发抱枕,日益感受危险迫近,却愈发沉默地捉紧对方手臂。

他们不分彼此,却没想到殷郊先说别离。可姬发怎会介意,他立刻接话,我送你走。

殷郊的笑意敛去,几为这话流泪,便也失却理性。

他问姬发,你怎么办?

姬发没有回答,姬发很聪明,但他却常常回答不了殷郊的问题。

因为姬发答不出,殷郊决定去问他的聪明人表弟。

现实中,姜文焕听电话另一端的殷郊说,他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可这个梦好清晰,好像是他亲身经历。

梦会是真的吗?殷郊问。

姜文焕不知道,于是,他也问殷郊,你觉得姬发好吗?

 

 

杨戬断断续续睡了几小时,等姜文焕回电,然而一整天没动静。

傍晚时分,天上飘毛毛雨,晚风寒凉。杨戬送走当天最后一位预约病人,一回头见小院里满地落叶,就拿把扫帚清扫起来,扫着扫着,一道影子挡住前路。

殷郊。

殷郊素面朝天,衣服搭得乱七八糟,里头是套运动装,外头裹一件咖色风衣,那头漂亮的卷发随意抓了两把扎成个啾,没戴任何项链饰品去遮掩颈上深红色的狰狞旧伤痕。

像是从家里直接跑出来的,杨戬探了眼外头停着的车,司机倒是尽职尽责地跟着。

殷郊邀他吃晚饭。

杨戬确认他指头上没有可疑的金属环状物,问他,姬发怎么没一起来?

这充其量是个话题,不是个问题。

姬发当然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殷郊,相反,他一贯表现得张弛有度。在多数病例中,家属的过度保护行为无异于将无形压力横加于病人吊命的精神悬索之上,使其往往因承受不住这过于充沛的爱意而导致崩溃,姬发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早年间,姜文焕与姬发争抢过殷郊的法定代理权。

姜文焕同殷郊的血缘关系在法律条文中占据有力上风,亲人至少比名义上的养兄弟关系更紧密,但姬发善于打感情牌。

他说他相信殷郊的独立能力,也鼓励其进行社会活动,他决不试图限制其人身自由,他的介入只为殷郊在各类事务中拥有更舒适的体验感和更深刻的参与度。

他是这么说的,亦是这么做的,平心而论,这些年姬发的确无可指摘。

但姜文焕一直警惕他。

姜文焕坚持,这不意味着姬发值得托付。

杨戬与殷郊同坐后排,车子驶向餐厅,殷郊靠在窗边看街景,慢吞吞说,姬发感冒了。

杨戬看得出殷郊心情不大好,有心旁敲侧击再询问两句,但殷郊一个字不肯多说,在殷郊的语境里,吃饭就是吃饭,只是吃饭。

殷郊胃口不错,吃完情绪好了些,又叫杨戬听歌剧。他们在国外时也听,杨戬对这门艺术一窍不通,架不住殷郊听到动情处会落泪,因何落泪,他说不清。

今次倒是有不同感悟。散场后,殷郊久未离席,抛出的问题极具哲思:

姬发不好吗?

怎么定义好?杨戬想,而后又想,怎么衡量姬发?

姬发是少数天生精力充沛的开创者类型,杨戬见他多是在生活里,他也总是稳健有力、安排妥帖,永远保持着他浑然天成的领袖风度。

世俗意义上讲,姬发怎能不好?

杨戬回家后,被这问题缠得睡不着,索性起来在书房整理殷郊历年的病案。

几年来,殷郊情况好转明显,杨戬固定探访他的频次从两周一次、一月一次、两月一次……逐步演变为不定期随机约见,以朋友相交,主治医师几乎已算虚名。

书架上,爱丽丝门罗的《逃离》旁边放着个陶质花瓶,插一束由尤加利叶、满天星和麦穗组成的干花。

是去年春末收到的来自殷郊和姬发的礼物。

礼物到来时,狭长礼盒包装得简单温馨,橘色小碎花的油纸上张牙舞爪署了杨医生的大名,是姬发的笔迹。花束底下垫放一张贺卡,同出一人手笔,大意为前阵子冻雨突袭,毁坏家中花植,殷郊不舍丢弃,为延续这些花草的生命,他们决定挑拣部分制成干花,赠与各位好友。

殷郊也在这段文字下并排署上名字,Joyce.

杨戬知道有个与之同名的粮食基金会,为庆祝殷郊三十岁生日而成立,每年投入数千万资金以解决极端贫困与战乱地区的温饱问题。

吊顶灯光洒落再不需阳光照耀的枯败枝叶,生命已定格,色泽仍鲜活,竟于此一刻焕发出一种近乎扭曲的新生。

姬发为富且仁,殷郊品味高雅,连杨戬都要不由心生感慨,很般配的一对,或许。

殷郊健全的话。

花瓶上方一排陈列着更多礼物。

姜文焕曾言殷家的习气就是享乐主义,姬发与殷郊也不例外,他们一年四季都出门旅行,然后带回各种稀奇古怪的纪念品和数本堪比牛津词典的大部头相册。姬发拍照技术一绝,但拍摄主题有限,照片里除了风景就是殷郊,除了殷郊就是风景,连二人合影都极少出现。

杨戬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一页,殷郊在海边玩沙子堆城堡,拿树枝在沙地上写字。

殷郊穿一条淡绿色格子的连衣裙,翠嫩柔软如春日绿茵,戴着副大墨镜,长卷发散在胸前,碧海蓝天,阳光和煦,风也温柔。

这么长的头发,应该是大前年,杨戬回忆时间,后来剪了。

他们去的一个南半球小岛,遇上当地人在附近海滩办婚礼,宾客带来的小狗狗乱跑,跑到他们太阳伞底下,殷郊喜欢得不得了,抱着狗狗不肯撒手,随后就被顺路找来的狗主人邀请到了婚礼上。

殷郊漂亮,在一众来宾中很受欢迎。陌生人太多,殷郊有些怯,但无论何时回头望去,姬发总在他视线范围内,便也安心许多。

婚礼上小孩子对他好奇,也同他亲近,围着他高高兴兴地说话,有叫他哥哥的,也有叫他姐姐的,轮番和他要抱抱,殷郊无措,姬发就神兵天降地去到他身边,把他和小孩们一并抱在怀里。

新娘抛捧花环节,他们也凑了热闹,不出意料地没接中,姬发和接到的那位打了个商量,从中抽取了一枝。

他把那枝花递给殷郊,殷郊回他一个吻,落在脸颊边。

这个吻被婚礼摄影师的镜头定格,收录在相册的下一页。

杨戬想,姬发好不好,殷郊又真的需要答案吗?许多问题于出口一瞬,心中早已有定论。

他翻了会儿相册,又回到书桌前继续整理殷郊的病案,姜文焕姗姗来迟地回以电话。

姜公子嗓子沙哑,声音疲惫,坦言几天都没怎么休息。他有一定的睡眠障碍,近两年严重起来,但不在杨戬这边进行心理疏导,而是另有渠道。他肯定杨戬已经听说他们近期的争端,开门见山直说重点,殷郊向姬发求婚了。

杨戬震惊,沉默,这求与被求的对象着实出乎意料。

姜文焕又讲,是他出差前的事了,他和姬发已经公私夹杂地吵过几架了。

杨戬不解,殷郊求的婚,你和姬发吵?

不然呢?姜文焕听起来语气很想让姬发进监狱,介于冷笑与微笑之间:他没答应。

顿了下,复更正,还没答应。

 

 

不论答应与否,这事于公于私都绕不开他们两个。

法律上并未否定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结婚的权利,杨戬作为殷郊的医生,需要为其情况出具正式的书面报告,作为其婚姻文件的补充材料。

而姜文焕的角色则更复杂,既是执业律师,又是集团CLO,还是殷郊表弟。

睡眠不足的隐痛缓慢而迟钝地袭击了杨戬,思绪万千,杂乱无章。殷郊求婚姬发,总比姬发求婚殷郊好,顺序极为关键,他苦中作乐地想。

但殷郊求婚姬发这事本来就挺……

挺什么呢,杨戬找不出合适形容,挺阴差阳错的?时间是不可倒带,命运是昨日不来。

在国外的时候,他们说神怜爱殷郊,把他的心神带走了,不让他再受尘世的哭,但这毕竟只是一种出于善意的安慰,是人尽皆知的大道理,就如同:圣经不会从最后一页读起,伊甸东去的河流怎么再回乐园?智慧树上的苹果未成熟已凋残,夏娃如何化身肋骨重新愈合亚当的胸膛,洪水退去的人间已失却神的踪迹,圣灵何忍圣母垂泪的脸庞?

姬发没答应,杨戬喃喃复述了一遍,叹气。

童话故事没法直接以王子公主婚后开头,殷郊是撕碎的纸,坠亡的月,残破的镜子倒映断头的花。

不是不想答应,只是不能答应,答应和趁火打劫也没什么区别了。

杨戬为这两人的命途多舛觉出苦涩。

他避免猜测殷郊内心对于情感的认知,亦避免猜测姬发对于被求婚的态度,他是个医生,他必须坚持以病人权利为准的立场不动摇。

但他也是他们的朋友,朋友避免不了担忧,他问姜文焕后续如何打算。

姜文焕讲,我想你最好去问姬发。

杨戬委婉点了下他们公事上的争端,朝歌要分家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也不是一天两天,酒会上也听人说集团股权结构将发生变更。

姜文焕与姬发理念不合的矛盾由来已久,昔时有共同敌人,因此一致对外,而今既对现状不满,分开发展未尝不是好事。姜文焕简要解释完,陷入了一段短暂沉默中,而后忽然说,他父亲把妹妹嫁给殷寿时,也决计不会想到后来结局如此。

姬发不是殷寿,杨戬轻声安慰,你不要这样想。

姜文焕心思缜密,但悲观,他和姬发在腥风血雨中飞速成长,痛苦万分地变作大人,是以心灵塌陷一片巨大空洞,变作残缺,彻底失去了交付后背信任他人的能力。

杨戬劝他先别急,他们的要务应当是确认殷郊的结婚意愿,酌情做出评估,一切等他回来再谈。

杨戬主动上门拜访殷郊。

姬发和殷郊搬回了寸土寸金的城区偏要闹中取静的殷家大庄园,那是他们自幼成长的地方,原先从冰岛移植来的小花园,如法炮制地入驻大庄园里,还新添了姬发亲手搭的秋千和木马。

杨戬几次过来,都恰好见殷郊坐在上面看书,恬静安稳得像幅油画。

是管家出面迎接杨戬,姬发病势缠绵,感冒险些转成肺炎,一周以来都在家中休养,不见外客。

这么严重?杨戬意外。

管家叹气,这事还要从秋冬换季说起,寒潮秋雨,降温突然,天气预报有时也不作准。

有天夜里打雷,殷郊惊醒了,那时他正做噩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嘴里念叨妈妈的花,光脚就往楼下冲。姬发见他不停发抖,拦着不让出去,捧脸哄好半天才让人镇定下来。夜已很深,殷郊坐立难安,姬发不想他等待太久,便和家里的值夜人员一起将室外花草搬去温室花房里。

中途暴雨就下来了,姬发抓紧抢了殷郊最喜欢的几盆,自己淋个湿透,却不赶快去冲热水澡,反而又陪着殷郊聊天,将人哄睡。结果,天还没亮,姬发热度就烧到了39……

管家讲得无奈,杨戬听得摇头,再名贵的花,也比不上人更要紧。

管家点头,但认同之余,又道,去年春天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吗,殷郊少爷为那些花伤心良久,姬先生肯定也是不想他再伤心一次。

关心则乱,杨戬苦笑,姬发知道他和那些花之间不构成代偿吧?

但也说不好。

殷郊在岛台折腾饮水机,台面上放着感冒冲剂和蜂蜜。他打扮得仍素净,熟练地解开童锁,冲好药剂,加进蜂蜜搅拌均匀,又微微抿了一口,确定不苦也不烫后,叫保姆拿去给姬发。

这场景挺新奇的,杨戬不禁莞尔,放在以前谁敢相信呢,殷郊竟也会有悉心照顾别人的时候。

时间是独裁而专制的霸主,蛮不讲理地改变所有。

他想到姬发三十岁生日时,拜访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酒席宴会笙歌曼舞,姬发兴致缺缺,当晚镜头抓拍到他的表情都不怎么高兴。然而,翌日清晨殷郊下厨给他做早餐,一杯燕麦、两片吐司,他激动得在社媒平台连发八九十来条,底下评论都担心他是不是被盗号。

某条底下热评第一写道:哪算下厨,顶多就是食物搬运,连加工过程都不存在。

但姬发不在乎,他会亲自删恶评。

殷郊下厨房频道不久就更新了沙拉系列,再续更了空气炸锅系列,再再续更了甜点系列。姬发擅长做甜点,殷郊起初跟着他学,后来逐渐自己上网找食谱,调试新配方,成功的、不成功的都进了姬发的肚子。俩人在厨房嬉笑打闹,互抹面粉和奶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幼稚调皮,天真无邪。

殷郊尝试开通了新的社交帐号,记录他和姬发生活的点滴,也分享他自己的兴趣爱好。

甜点系列后,还有烤羊排、炖牛尾、红烧肉、南瓜汤……许许多多菜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殷郊,真的为姬发学会了下厨。

他学会视频剪辑、字幕配音、特效制作,他的账号里既有香气扑鼻的美食,又有读书心得、艺术品科普、旅游札记等等内容,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快乐。

殷郊从冰箱里拿出百香果给杨戬调果茶,加冰块,也加蜂蜜。

他照顾生病的家人,也招待来访的客人。

纸张拼接回去,留下裂缝处的毛边;月亮碎溅为冷冷星子,躲进草垛做夏日未孵化的萤虫;断头的花落进尘土,滋养破损的铜镜,等候全新的季节和气候。

殷郊是死过的,杨戬见证过,死在十八岁的时候,用鱼线割开脖颈,流尽了血,迄今已十六年。

他是心甘情愿为姬发去死的,伤口今时今日才得以真正缝合。

杨戬再看这张英俊秾艳的脸,他的美丽不再如玫瑰衰败,他的眼角也生细细的纹路,那些曾在他身上静止的时光,却开始流动了。

他的记忆不再大片大片的空白,他越来越少地坠入混沌浑噩中,清晰地看见脚下行过的每一步。

他看起来和正常人没分别,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日三餐,死后长眠。

他,和他,他们已经伟大地创造了新生活。

人生在世,不外乎几个问题、几个答案,洞若观火,或者稀里糊涂,谁又比谁更高明?

婚姻的诠释没有正确答案,法条要求最低道德,引入责任维护感情,钻石的璀璨不等同于诺言的永恒,只是情人滑落的眼泪。求婚更似某一刻突破情感上限的情绪表达,欢悦和痛苦同时涨满了心房,却让人生出幸福,如同夜莺扎进荆棘丛中,却仍要放声歌唱。

殷郊,杨戬温声说,我听说你要和姬发结婚,你知道你结婚需要出具精神鉴定材料吗?

殷郊把杯子推给他,摇头,又点头。

杨戬又道,你的情况可能评估不通过,你清楚吗?

殷郊思考了一下,点头,目光清透,神色温和,但坚定有力。

杨戬如释重负,额叶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但真情也许可以出现奇迹,他不会违背他的职业道德为殷郊作假,可他衷心祝愿殷郊能心愿成真。

适时,姬发抱着他们的小金毛狗狗下楼,还没开口招呼杨戬,自己先咳了个惊天动地。

殷郊吓一跳,继而开怀大笑,杨戬跟着大笑,姬发不明所以。

几天后,姜文焕结束一阶段考察提前返回,约杨戬在咖啡馆聊聊。

姜公子的谈判手段在商场上无往不利,杨医生多有闻名而未有幸领略,他推断不出此次谈话会从何处切入,事态一目了然,纠葛却也千丝万缕。

简单在两个当事人特质明显:殷郊破碎,姬发危险。殷郊外刚内柔,细腻敏感,是母亲的骨,父亲的肉,是姜家的女儿,殷家的儿子,是死去的哥哥,复生的姐姐,是光与影同源;而姬发至纯粹,至高效,顺境时利用规则,逆境时破而后立,改换日月,但又教人疑虑他会否不慎重蹈殷寿覆辙。

复杂在这一段关系权利落差:高权力差距下,被管理的下位者趋于依赖决策的上位者,不平等的从属关系必然导向剥削,不论是否使用强制手段,也不论其是否自愿,都是对人权与意志的极大侵犯,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非自主的同意也不能视作同意。

说人话即,殷郊的不健全,无法保证他做出的选择独立不受干扰,姬发作为更强势那方,具有侵害压迫、迷惑诱导、监守自盗的嫌疑。

真要这么谈,就难有余地,杨戬内心天人交战,这还是没考虑背后更大利益纠葛的前提下。

实际上姜文焕从落座伊始一言未发。

他点烟,看见墙上的室内禁烟标志后,把烟丢进咖啡里熄灭,重新点了一杯。在新咖啡到来前,他持续保持缄默,杨戬陪着默不作声,直到他似乎厘清思绪:我说过我不反对他们,但姬发要懂得适可而止。

杨戬指出,你认为他缺失诚意,不够尊重殷郊?

谁想,姜文焕却说,不是这些。

十数年前,姜文焕在康复医院探望姬发,电视上残忍地滚动播放姬发马术夺冠的影像,姬发就对着那个更年少的意气风发的自己,重新训练走路。

他正青春盛放,嬉笑怒骂俱是好颜色,但他已很懂得控制情绪,从未在人前流露过任何失去那条腿的愤怒、挫败、仇恨、不甘,至今都没有。他仿佛全然忘却曾经拥有健康躯体是怎样的感受,仿佛生来就是残疾,因而豁达乐观。

那条被斩下的小腿,在殷寿手中保存完好,曾多次作为私人藏品,被殷寿大方展出。

殷寿、殷洪的连环车祸发生前夕,姬发购入一块墓地,他一边回复设计师关于墓碑设计要求的消息,一边坦然自若地答应殷洪外出游玩的邀约,语气平常如谈论午餐菜色。那块墓地最终成为一座合墓,碑文上悚然篆刻姬发与殷郊的名,下葬那条在十六岁按下终止键,永远无法抽枝长高的树干。

姬发不主动让人知晓此事,但同样不惧怕。

姜文焕是在双方争夺代理权时发现的,他在那座坟墓前站了一下午,反反复复看那句必然出自姬发之手的墓志铭——

新生即死亡的另一段旅程

DEATH IS ANOTHER BEGINNING

杨戬始料未及听闻这样一段往事,因而更茫然于姜文焕的态度,但他从姜文焕讲完后的长久沉默中,似是而非地捕捉到一点因先入为主而忽略的异样。

杨戬后知后觉咂摸出来,姜文焕不完全出于为殷郊考虑的立场,他也关心姬发。

殷郊做了选择,分别前姜文焕总结陈词说,我们得保证他永远有权利做选择,且是遵从内心的选择,姬发在这段关系里做了超乎常人的付出,但他该再想想,他真正渴求的东西是什么,他也有拒绝的权利。

姬发好不好,需要答案的人从来不是殷郊。

 

 

冬季来临,关于殷郊和姬发婚事的传闻,暂时被严寒天气所冻结。

集团股权变更却进行得如火如荼,姬发助理发来旅行邀请时,杨戬正刷到集团旗下东鲁实业分公司成立剪彩的新闻。

切尔维诺峰,阿尔卑斯山脉中最著名的山峰,毗邻瑞士瓦莱州和意大利亚奥斯他谷,山脚下是著名滑雪圣地,也是官方说辞中马术天才姬发发生滑雪意外的地点。

杨戬因参与学术年会,晚到一天,拖着行李箱入住排屋时,只看到姬发在清扫庭院前的积雪。几个熟悉的大嗓门在后院嘻嘻哈哈地叫嚷,是以前也见过的一些朋友,听动静不是在堆雪人,就是在打雪仗。

姬发好心搭了把手,但行李箱重量超出他认知,忍不住问杨戬带的什么。
杨戬不太好意思,他这人对东西认生,连水杯都得自带。

姬发表示理解,弯腰时领口闪过一道银光,是条细链。杨戬眼尖,留意到项链坠子环形的,看着是枚戒指,绿宝石交映镶嵌,像柔嫩的绿枝。

认识也有年头了,姬发略去寒暄步骤,招呼杨戬自便,他去看看厨房的晚餐准备得如何。

杨戬从行李箱里整理出茶具,给壁炉添了柴火,自得其乐地烧水煮茶。茶叶是殷郊送的,今年的新茶,茉莉季节又加了花瓣窨制。杨戬倒掉第一泡冲尘的水,就见殷郊从楼上下来,一下子竟没立刻认出,还是殷郊先开口。

这不能怪他,他有好两年没见殷郊正经穿过男装了,还是一身黑的高领毛衣配大衣,皮手套指尖挂着串跑车钥匙,头发上细心地打了蜡,向后梳起,露出那张英俊得锋利逼人的脸。

殷郊见了杨戬挺高兴,说他出门接个人。

杨戬来不及制止,殷郊扬长而去,超跑轰鸣如电闪雷奔,一骑绝尘。姬发从厨房闻声而来,先发制人表明殷郊绝不会无证驾驶,有朋友跟着呢。

跑车能坐几个人?

两个,接上之后换人开,朋友在外头玩会儿自己会回来的,放心。

……

杨戬失去与姬发交谈的兴致。

殷郊晚饭时还没回,众人入夜后各自分散活动,凌晨两点,走廊上一点响动,有人下楼。

壁炉的火快燃尽了,橘红焰光仍散发温暖热意,青年人坐在扶手椅上,顿生今夕何夕的恍惚。他们分享同一瓶酒,并不碰杯,烈性的麦芽威士忌,深金色酒液映出他们的倒影。

仓皇狼狈的岁月过去了,旧日阴霾也远去了,他们存活下来,得以在一个冬日寂静的深夜里,轻声说话。

洗白殷氏的产业花费你很多工夫,姬发讲,辛苦了。

姜文焕说,你当时应承,等殷郊回来,要把这些都交还给他。

我没忘,姬发讲,殷郊的东西我不会染指,我的东西今后也会属于殷郊。

姜文焕很久才说,殷郊不在乎这些。

姬发笑他难伺候,要我应承是你,说他不在乎也是你。

玩笑虽如此,但他们都清楚,殷郊的确是从不在乎这些的,他生于富贵名利中,却向往平凡珍贵的人间真情,年少时宁可自身不保,也不愿拿联姻作渡河的浮桥,如今虽与过去不同,殷郊还是殷郊,不会拿感情作儿戏。

不是我要你应承,姜文焕讲,是殷郊要你应承,这句是他教我说的。

姬发断了腿,却又因顾忌殷郊而受制于殷寿,殷郊不愿意他再受苦,决心一死以解困境,却又担心姬发听说他的死讯会崩溃,他想尽办法联系到姜文焕,却只能仓促说上几句。

他说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姬发一定要帮他守着家业。他知道姬发会信他,哪怕他的讣告铺天盖地,姬发答应过他的也会做到。

少年姜文焕闻言,只以为表哥改变心境,却不知他已决心寻死,只牵挂这世上还有个可怜的让他放心不下的姬发。

许多年后,姜文焕才意识到,殷郊虽侥幸不死,那却仍是他的遗言。

姬发陷入巨大的震惊与伤痛中,他机械地饮尽杯中酒。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甚至能识破姜文焕的计谋,事情是真的,选择的时机却是故意的。他说,你不是要我感动,你是劝我拒绝。

姜文焕反问,你挑这里度假,难道不是要我愧疚,赞成你答应?

我们希望得到你的祝福,姬发态度诚恳,你是殷郊唯一的亲人,也是我多年的好友。

所以我也尊重你们共同的决定,姜文焕认真回答。

说完,他也一口饮尽杯中酒,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吐槽,行了别演了,我反对也没用吧,你都把我姑姑的戒指挂脖子上了,总不会告诉我你还没答应吧?

姬发春风得意,笑说他们这趟其实是从米兰过来的。前阵子他们又去意大利看球赛,故地重游米兰大教堂,殷郊却没立刻进去,而是隔着街道,遥望那座有“大理石之诗”美名的浓密塔林,指塔顶上的金圣母像对姬发道,玛丽亚在看,你答我要真心。他问,我想在这里结婚,你呢?

姬发“唔”了一声,殷郊这次当他回答yes,用母亲的戒指将他套住。

可惜大小略有不合,就串作项链挂着。

姜文焕嫌弃姬发这副炫耀模样,但不打算打断他,只在一旁安静地喝酒,无声地跟着微笑。

过了会儿,姬发又说,明天是平安夜了,天气预报说大风大雪,不便出门。

是今天,姜文焕纠正,早过零点了。

好,今天,姬发同姜文焕碰杯,今天风雪大作,但没关系,檐廊下还有很多柴火,足够烧七天七夜,厨房还有很多食材,足够吃两个礼拜,房子里还有一帮好朋友,足够消磨时光、打发无聊——

最要紧,世间还有千锤百炼的爱心,矢志不渝的真情。

 

 

 

 

 

—————END—————




作话时间:

希望能得到大家多一点评论,拜托拜托~

 



长风无声

The Prince世界线(覆火之风 The Wind Shaking The Fire)

OOC属于我,全员恶人&全员好人


联动前文《The Prince》/《希腊之光》/《理性之道》

前文lof被屏,详情将于明后天补全于weibo,id为“寒山雨眠”


古代王国AU,ABO&架空世界观,DCEU神奇女侠戴安娜中心


Summary:公元前4世纪时,被称为“征服者阿尔忒弥斯”的亚马逊女皇戴安娜,曾建立一个庞大的横跨三洲的大帝国。在她死后,她的两个孩子,王女崔斯塔与王子帕夫洛斯因为各自的野心,将帝国一分为二,而这一切在命运的初始就早早露出端倪……


配对:WBSS <AOOB> 多角纠葛

Wonderw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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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公元前4世纪时,被称为“征服者阿尔忒弥斯”的亚马逊女皇戴安娜,曾建立一个庞大的横跨三洲的大帝国。在她死后,她的两个孩子,王女崔斯塔与王子帕夫洛斯因为各自的野心,将帝国一分为二,而这一切在命运的初始就早早露出端倪……


配对:WBSS <AOOB> 多角纠葛

Wonderwoman X Batman X Superman X Steve Trevor

Alpha X Omega X Omega X Beta


主要大事件时间线:

 

公元前362年,亚马逊天堂岛暴动,国王遇刺。

 

哥谭总督韦恩夫妇为掩护王女希波吕忒逃离而惨死,希波吕忒王女流亡至希腊,受希腊王子宙斯一水之恩而幸存。

 

前361年,希波吕忒王女辗转回到天堂岛,平定内乱,迅速统一亚马逊全境。

 

前360年,希波吕忒女王将恩人之子,10岁的布鲁斯韦恩接至天堂岛抚养,赐予他哥谭名誉执政官的荣誉,代他行使执政权力的则是女王任命的心腹官员。

 

前359年,希腊王室同室操戈,国王为王叔所杀,王子宙斯沦为奴隶,苟且偷生,流亡至亚马逊与波斯边境。因其非凡美貌被驻守边境的奎恩将军发现,后者将其买下,作为礼物献给了希波吕忒女王。

 

女王并没有认出昔日恩人,而是将其当做宙斯王子的替身收入后宫。

 

前358年,王女戴安娜出生。

 

埃及的底比斯治安官之子斯蒂夫特雷弗出生。

 

前355年,布鲁斯韦恩离奇失踪,希波吕忒收回哥谭领地。亚马逊与波斯爆发第四次亚波战争,历时一年四个月,亚马逊惨败。亚马逊被迫割让星城、中心城与月亮湾等地于波斯。

 

前354年,宙斯于玫瑰园中自杀身亡。

 

克莱普顿王子卡尔艾尔出生。

 

前351年,埃及爆发大洪水,随即而来的瘟疫造成数十万人的死亡与流离失所,特雷弗家族举家迁往亚马逊。

 

希波吕忒女王想给特雷弗们一个下马威,命令特雷弗家的幼子跪在马下,服侍王女下马。

 

戴安娜却自己跳下马,牵起斯蒂夫的手,亲吻了他的眼睛。

 

前349年,亚马逊与波斯爆发第五次亚波战争,戴安娜初战告捷,亲王安提俄珀统帅亚马逊军队,夺回星城与月亮湾领地。

 

失踪的布鲁斯回到哥谭城邦,恢复贵族身份。

 

波斯王女瑟琳娜亲自前往亚马逊和谈,挑中了布鲁斯韦恩作为波斯与亚马逊的联姻人选,将其娶回波斯。

 

波斯使团离开前夕,年幼的戴安娜出现在布鲁斯面前,坚决地认为这是一场屈辱的婚姻,发誓终有一日她会让他自由来去。

 

前346年,波斯王女瑟琳娜宣布放弃继承王位,退位成为马其顿领主,与前王女妃布鲁斯搬到乡间居住。

 

前345年,亚马逊与亚特兰蒂斯开战,斯蒂夫初上战场,戴安娜任东区最高指挥官,战争获得全面胜利。

 

斯蒂夫因军功而获授衔,成为王女的卫队长。

 

瑟琳娜与布鲁斯之女海伦娜出生。

 

前342年,前波斯王女瑟琳娜遇刺身亡,马其顿港为大火所焚,布鲁斯与海伦娜颠沛流离,逃避追杀。

 

戴安娜拒绝与亚美尼亚总督之子联姻,选择斯蒂夫做她的手足与情人。

 

卡尔艾尔修改太阳历,成功预测克莱普顿海湾暖流,美名远播,被誉为“太阳之子”。

 

前340年,希腊教廷判处布鲁斯,剥夺其终身权益。

 

前339年,希波吕忒女王派人接回布鲁斯与海伦娜,在王女戴安娜说情下,恢复了韦恩家族的领地,但仍任命其他官员行使管辖权力。

 

前337年,戴安娜逃避与卡尔艾尔的联姻,出游至希腊,后借道亚特兰蒂斯送斯蒂夫回埃及。

 

希波吕忒女王以斯蒂夫引诱王女为名,下令处死特雷弗家族,在布鲁斯的求情下改罚为终身监禁。

 

戴安娜回到天堂岛。

 

斯蒂夫于埃及返回亚马逊途中流产。

 

希波吕忒女王病逝,戴安娜继位,即阿尔忒弥斯女王。

 

布鲁斯韦恩成为王室情妇。

 

前336年,布鲁斯与马拉法克将军率领使团前往克莱普顿求亲,替女王戴安娜迎回王后卡尔艾尔。

 

迎娶异教徒王子的戴安娜被希腊教会视作异端。

 

前335年,希腊的底比斯与拜占庭开战,亚马逊趁机出兵,背刺底比斯军队,占领喀罗尼亚,引发希腊教会极大不满,教廷传唤戴安娜,威胁收回为她加冕的荣耀。

 

戴安娜拒绝传唤,重创底比斯与雅典的联军右翼。

 

前333年,布鲁斯生下与戴安娜的私生女崔斯塔。

 

戴安娜以卡尔艾尔为理由,通过《教会法案》,宣布亚马逊脱离希腊教会,成立独立教廷,从此民众信仰自由。

 

戴安娜承认崔斯塔合法的公主身份,承认其拥有合法继承权。

 

希腊各邦团结在教会之下,联合伯罗奔尼撒各邦,再一次对违背十二主神意志的亚马逊发起围剿,展开灭亡亚马逊的圣战。

 

戴安娜首先镇压了亚马逊境内的贵族谋叛,随后率军越过克莱普顿海湾,进入爱琴海,在特尔斐召开同盟会,进军伯罗奔尼撒,迅速控制住希腊城邦。雅典受到波及,派使者向戴安娜请罪,并且承认天堂岛独立教廷的神圣与合法。

 

戴安娜不为所动,攻占雅典,成为希腊霸主。

 

尚在襁褓的崔斯塔被冠以希腊王女头衔,戴安娜于雅典帕特农神庙为其亲自加冕。

 

前332年,戴安娜推行军队改革,扫荡亚马逊西部与北部的野蛮部落,稳固东征小亚细亚防线。

 

亚马逊东扩引起波斯的再度敌对,两国边境数月内爆发多起小规模冲突,波斯火烧亚马逊卫城,亚马逊摧毁大量波斯战舰于希里帕。

 

海伦娜多次遭遇暗杀与投毒。

 

以“让波斯回归正统”为口号,戴安娜以阿尔忒弥斯女王、希腊联军最高统帅身份,亲征波斯,扬言要为养女海伦娜夺回王位。

 

布鲁斯以王女生父的名义留在雅典执政,而卡尔艾尔则留在天堂岛以王后权威发号施令。

 

一个国家容不下两个声音,两人的争斗首次摆在了明面上。

 

王室大总管哈维丹特联合军队重臣戈登发动宫变,囚禁了王后卡尔艾尔,确保王国的最高权力集中在韦恩一派手中。太过激进的手段引发了保守派的恐惧,小奎恩将军奥利弗奎恩在宫廷女官丽兹埃塔的请求下,私放克莱普顿骑兵入城,导致双方人马混战厮杀。

 

希腊各城邦蠢蠢欲动,四处起事,戴安娜于半月内火速赶回,叛军抵抗失败,阴谋彻底摧毁。

 

戴安娜将崔斯塔交给姨母亲王安提俄珀抚养,并发表了那段关于卡尔艾尔的“他也是国王”的著名宣言,将代表自己权威的权杖交给了他。

 

卡尔想将布鲁斯赶出亚马逊,被安提俄珀制止。

 

前331年,戴安娜继续东进,正面遭遇波斯军队,在敌众我寡、补给不足的失利条件下,与波斯军队爆发格拉尼库斯河战役,对敌方军队致以毁灭性打击。

 

波斯海军在海上截断了亚马逊的军需供给,戴安娜为摆脱掣肘,借道拜占庭,一路攻下叙利亚、巴勒斯坦,直取埃及。

 

戴安娜占领了小亚细亚的全部地域。

 

小亚细亚诸城邦尊称其为“征服者阿尔忒弥斯”,她的头衔也从亚马逊与希腊女王变成“受主神庇佑的全境统治者”。

 

同年秋,于伊苏斯城附近,亚马逊军队与波斯军队发生了最后的激战。戴安娜在中路和左路牵制了波斯的步兵主力,斯蒂夫率军直捣波斯中军,生擒波斯国王。波斯全军迅速崩溃,偌大帝国不久便被彻底击垮。

 

前330年,戴安娜收拢波斯全境,派人从希腊接走了海伦娜。

 

眼看戴安娜即将履行战前许诺,继续壮大韦恩的势力,而远嫁的王子迟迟未生育亚马逊真正的继承人,克莱普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前329年,卡尔与安提俄珀的治国理念不和,王后失去了亚马逊境内军队的控制权,亚特兰蒂斯趁机入侵亚马逊。亚特兰蒂斯来势汹汹,海王奥姆亲征,年迈的安提俄珀披甲上阵,却死于旧疾复发。

 

战火蔓延亚马逊境内,戴安娜在征服加沙途中,无法赶回。

 

亚马逊求助克莱普顿,克莱普顿女王卡拉艾尔却未立即伸出援手,而是想和姻亲戴安娜谈谈条件。

 

布鲁斯主动找到卡尔,劝导其火速动身亲自面见表姐卡拉女王求援,而他则留在天堂岛联系各部落领主,组织联军抵抗亚特兰蒂斯军队。

 

卡尔依计行事,卡拉却在见到他时怒不可遏,指责他落入了韦恩的圈套。

 

马拉法克与奥利弗奎恩领导色萨利、伊庇鲁斯、罗可里斯等联军,成功抵御亚特兰蒂斯的入侵。布鲁斯韦恩站到台前,以希腊王女父亲的名义,夺取了战时国家最高指挥权,有力地赢得民望,巩固了崔斯塔的继承人地位。

 

克莱普顿的谋划落了空。

 

前328年,戴安娜在书信中言明解除与卡尔艾尔的婚姻关系。

 

海伦娜乘坐的巨轮在幼发拉底河遭遇暗流,船毁人亡。

 

作为东征波斯的主将斯蒂夫拥立戴安娜为波斯皇帝,戴安娜成为疆域横跨亚非欧三洲的帝国的所有者。

 

时隔十八年,布鲁斯重返波斯。

 

戴安娜在瑟琳娜曾居住的宫殿接见他,任命他为波斯的执政官,暗示他不必再回亚马逊,而她则会与斯蒂夫在战后同回天堂岛结婚。

 

卡尔不愿离婚追至波斯。

 

斯蒂夫发誓永远忠诚,却拒绝了戴安娜的求婚。

 

前327年,亚马逊军队由加沙出发,远征埃及。

 

戴安娜与卡尔艾尔之子帕夫洛斯王子出生,却只获得以色列王与加沙总督的名头。

 

围攻埃及两月后,波斯驻埃及总督投降,戴安娜采取征服与怀柔结合政策,任命希腊人与埃及人共治埃及,财政大权和军事决策权却紧握在亚马逊人手中,率先领兵进入开罗的斯蒂夫被任命为政府首脑。

 

锡瓦绿洲的神庙祭司宣布戴安娜是阿蒙神在人间的女性化身,是埃及法老王位的合法继承人。虽然戴安娜占据法老之名,但人人心中清楚斯蒂夫才是名副其实的无冕之王。

 

戴安娜下令在埃及的四个大城市建设新的港口与高塔,皆以特雷弗命名。

 

前326年,戴安娜确立开罗为她庞大帝国的第二首都。

 

亚马逊军队在当地得到补给后,又吸收许多流民与雇佣军,成为一支人数高达八十万的军队。中心城的领主巴里艾伦将军负责将他们分散成多股,派往帝国各地驻扎。

 

航海家维克多斯通受女皇之托,组织了一支由三百条巨轮组成的船队,将希腊与波斯的著作、资源、技术与各类学者们输送到所需岗位上,初步形成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新文化圈。

 

布鲁斯在波斯废除奴隶买卖制度。

 

前325年,克莱普顿的卡拉女王急病,卡尔作为血缘最近的继承人,离开亚马逊回到故国。

 

戴安娜在希腊通过《新婚姻法》,允许不同阶级、人种、文化、信仰及任何性别的有情人踏入婚姻殿堂,废除《旧婚姻法》中以无法生育后代为由阻碍结合的所有条例,新的首位继承人制度中规定夫妻互为对方遗产继承的最优先级。

 

年末,卡拉女王病逝,卡尔艾尔即位成为克莱普顿国王。

 

帕夫洛斯为双王之子,亦为正统继承人。

 

戴安娜公然宣布与卡尔的婚姻破裂,但亚马逊帝国与克莱普顿王国的盟友关系牢不可破,两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

 

前322年,崔斯塔重病,戴安娜回到巴比伦探望。

 

布鲁斯因七年前海伦娜之死与戴安娜爆发激烈冲突,指责斯蒂夫与海伦娜之死脱不开关系,指责戴安娜已然忘却他们的共同理想。

 

戴安娜愤怒离去,命令开罗总督着手筹备婚礼,却收到回信斯蒂夫在她离开期间已经离世,他们不敢处理他的后事,正在等待女王归来。斯蒂夫是中毒而亡,戴安娜以最快速度回到开罗,距离他死去已有十天。

 

她抱着他经受香料处理的尸身,不吃不喝,不动不睡,痛不欲生。

 

因为流泪太多,戴安娜短暂失明。

 

戴安娜与卡尔和解,从克莱普顿接回了帕夫洛斯,并立其为王储,亲自加冕其为埃及法老。

 

前321年,斯蒂夫以国王之礼下葬,他华美的金字塔陵墓被后世称作“玫瑰金宫”。

 

亚特兰蒂斯内乱,亚瑟库瑞取代其弟奥姆成为新任海王,随后亚特兰蒂斯与亚马逊签订和平条约,开通更多商贸口岸。

 

戴安娜大病,痊愈后回到亚马逊,焚毁特尔摩冬行宫玫瑰园。

 

布鲁斯回到天堂岛。

 

前318年,布鲁斯被藏在果篮中的毒蛇咬伤,抢救后保住一命,被送往巴比伦静心养病。

 

卡尔在克莱普顿推行性别平权,多次遭遇刺杀,他却一改往日温和,决心将此推行到底。听闻这个消息的布鲁斯,中途改道前往克莱普顿。两个昔日仇敌却在这件事上高度一致,齐心协力,贯彻落实。

 

布鲁斯将克莱普顿的经验带回波斯,在波斯进行宗教与人权改革。

 

前317年,为减小推行阻力,布鲁斯返回戴安娜身边,寻求帮助。

 

戴安娜在斯蒂夫死后一度消沉。

 

布鲁斯再度与戴安娜发生冲突,正如他疑心海伦娜之死,她也疑心斯蒂夫之死,但比起真相扑朔迷离,更令人惧怕的是真相一览无遗。

 

戴安娜警告他小心行事,否则将招致杀身之祸。布鲁斯却打感情牌说,他想到许多年前,当她还是个小孩子时,她许诺终有一日必使他来去自由。是日何日?彼时何时?惟愿人人如她,生而为王,平等自由。

 

戴安娜有所触动,同意与布鲁斯同返回巴比伦,完成她们最初的理想。

 

前315年,戴安娜承认布鲁斯伴妃身份,承认其合法共治地位。

 

戴安娜定居开罗,布鲁斯定居巴比伦。

 

前309年,布鲁斯韦恩病逝。

 

戴安娜前往巴比伦主持葬礼,按照布鲁斯遗愿将他的骨灰一半带回哥谭,一半埋葬在马其顿乡间。

 

葬礼后,戴安娜伤病复发,于深秋夜梦中忽然离世,没有留下遗言。

 

帕夫洛斯加冕为帝国皇帝、全境统治者,迎戴安娜遗体回遗体,因金字塔未竣工,暂时停放于夏宫中。

 

年长的崔斯塔不服他的继位,亦加冕自己为波斯皇帝。

 

双方将这庞然大物般的帝国分裂为二,率领各自的军队爆发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亚特兰蒂斯、克莱普顿与其他势力纷纷卷入其中。

 

前297年,双方停战,划地而治。

 

前296年,“希腊神女”金字塔竣工,阿尔忒弥斯大帝下葬,在幽深的冥府中获得了永久的安宁。


前278年,卡尔艾尔离世。

 

前65年,东亚马逊帝国覆灭。

 

前32年,西亚马逊帝国覆灭。



以上,大事件时间线完。


题外话:说到卡司的话,这里的瑟琳娜应该是安妮海瑟薇,生海伦娜的是贝蝙,生崔斯塔的是本蝙(这么说有点怪,还有点割裂,never mind),卡尔是哼超,成年后的崔斯塔和帕夫洛斯对应《梅林》当中的莫嘉娜和亚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