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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朵X万茜】小将军

听《缘分一道桥》听出来的……

OOC得很,非常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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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醒来的时候,是在山村里。

她看着上方,太阳的末夏的树荫上闪出浑圆的光斑。树叶过分绿了,与她常见的烽烟与火不同,几乎刺伤眼睛。因此她想了一会,才猛然忆起要起身。手意欲撑起身体,却一阵剧痛,只是摸到了身下草席齐整的纹路。

“别动,你手短了。”她才听到有人说。她歪过头,是个带斗笠的女子,一身红衣,正坐在一边,用药臼舂着草药。她明明是知道将军已经醒了,却并未看向她,走到草棚之外,摘了两朵花回来,一并扔进药臼,又自顾自地舂起来。

将军皱了皱眉,开口,“这是哪里?”

那...

听《缘分一道桥》听出来的……

OOC得很,非常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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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醒来的时候,是在山村里。

她看着上方,太阳的末夏的树荫上闪出浑圆的光斑。树叶过分绿了,与她常见的烽烟与火不同,几乎刺伤眼睛。因此她想了一会,才猛然忆起要起身。手意欲撑起身体,却一阵剧痛,只是摸到了身下草席齐整的纹路。

“别动,你手短了。”她才听到有人说。她歪过头,是个带斗笠的女子,一身红衣,正坐在一边,用药臼舂着草药。她明明是知道将军已经醒了,却并未看向她,走到草棚之外,摘了两朵花回来,一并扔进药臼,又自顾自地舂起来。

将军皱了皱眉,开口,“这是哪里?”

那女子淡淡答了个名字,一边把药臼里面的草药挖出来。那草药胶粘腥臭,颜色也糊成一团。那女子也是随意,就近处扯过一块白棉纱布,把草药摊在上面,也不抹平,还能看到里面有支棱的草杆。不过将军却无暇顾及,她在脑内的舆图上思索着方才听到的地名,半晌才想起这是一处山中小村,去前线甚远,因此她也未曾在意。只是到底,望坪已是在敌境,她心头一凛,“我是如何来的此处?”

“不晓得。”那女子说,她说的是官话,一丝口音也无,“放牛的囝仔在溪里发现了你,便与别人一起把你抬来了。”她吹了吹那棉纱布,托着走过来,拉起将军的胳膊。将军还没来得及呼痛,她便已经啪地一声将那草药拍在她胳膊上,又扯了一根长草,绕了两圈。

将军看她随意,似乎毫不在乎,便有七分不忿。正欲抱怨,又觉得疼痛顿减,胳膊上只有草药丝丝得凉,连同草叶扎的毛刺刺。将军自幼生于高门,久居庙堂,虽然行军在外,亦是有医官随侍,打着十二分精神,银针金杵,却不曾有过如此神效。她心中暗想,这个江湖郎中还有几分本事,嘴上却依旧淡淡地,“谢谢姑娘,只是我流落在外,却无银钱付你。”

那女子才脱下斗笠,扇了扇风。将军才看到,她虽已是三四十的年岁,脸上起了褶皱,却是有一双媚眼,懒懒盈盈,脸又极白皙,不像是乡野村妇,倒比得上上京的美人。她许是瞥到将军在看她,才回过头来,“银钱倒是不要,只是姑娘闲着也是闲着,这几日替我去采些草药,便是当补。”

“我可是断了一只手。”

“无妨。”那女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茎,恍惚没听出将军话中的抱怨,“你不是还有一只没断么。”

于是将军便在这村里住了下来。白日里帮那女子采采草药,夜里也就住在一处。那女郎中倒是得了清闲,除了与她上药,便是依栏看书,同百灵鸟唱歌,或者下河抓鱼。她三四十岁,徐娘半老,却像是个孩子,夜下也没有一丝客气,自己睡床,让将军睡在地上。

将军躺在草席上,却睁着眼睛,瞪着栏杆外的月亮。这里没有风烟,连同月亮都愈发明亮起来,倒是像小时候的样子。只是她自幼从戎,十几岁便带兵打仗,虽是女子之身,却从未有过一分懈怠,因此屡战屡胜,名姓也传遍两国。但越发如此,她所遇之战便越发险恶。敌军知道她的威名,总是以精锐迎她。同袍知道她的威名,总是托付她最艰难的战场。敌国为了除她,将她的画像名姓传遍全国,凡是捉她送官,便有厚赏。本国为了捧她,每每回京便是命诏酒宴,觥筹交错。以至于最后,到底这么多年,忙忙碌碌,再也无暇看月亮了。

她正看着,却见到一缕寒光闪过。草棚的一段,她之前没注意,立着她的银甲与剑。她心头一寒,本以为这些东西都已失散,却没想到都在这女郎中这里。她悄悄起身,看了一眼女郎中,她似乎还在酣眠,便悄声走到那边,抽出来剑。

剑上落着月光,寒气凛冽,上面她的名姓印鉴清晰可见。

她曾想过,或是此地偏僻,人不识她,才未曾将她供出。此时已知,不论别人,这女郎中定定是知道她的名字的。她心中盘算,这女子留她,怕是有诈,倒不妨今夜就走。正想着,却听见耳边有人幽幽地问,连同一阵香风,“你半夜不睡,做什么呢?”

她心知已经走不了,抽剑回劈,却被那女郎中轻巧避开。她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女郎中也有功夫在身。这一瞬失神,就被女郎中一手击在腕上,她本就有伤在身,不得吃力,手一松,剑就落在地上,响起一声惊雷。

“这东西本想过几天就还你,看你这么心急,倒是不能早还了。”女郎中轻轻巧巧的捡起剑,翻个剑花,收进鞘里,自己收在身后。

“你知道我是谁。”将军见她拿走了剑,心知无计,便索性说开。女郎中只挑了挑眉,“不知。”

“你莫要狡辩,这上面明明有印,我是一国将军。”

“哦。”女郎中淡淡道,还打了个呵欠。

将军心中生气,却不知道是气她拿自己当傻子,还是气她拿自己不当回事,只好自顾自接着说,“你莫要当我不知,你国遍发通告,若是有人拿我送官,便是一辈子不尽的荣华。”

女郎中抬了眼,笑道,“所以呢?”

将军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说些什么。难道不是说要将她送官吗?她看着女郎中,女郎中的眼睛媚媚斜斜,却不同于将军之前见过的美人,眼中有她不明的神色。

“得了吧小将军。”女郎中拍拍她的脸,嘴角带着笑意,“睡觉了。”

第二日将军便在思忖,虽然时刻提防,却未曾见那女郎中有什么要将她送官的心思。与其说送官,倒不如让她多割几筐猪草来的在意。这一日她也是从外面采药回来,却远远看着草棚里来了人。她皱了皱眉,躲在凌霄棚子下,悄悄听着女郎中讲话。

草棚子里是几对年轻男女,那女郎中拿出几包药来,交于那几个年轻人道,“衙差来之前一个时辰,你喝下去,自可以闭目塞气,三个时辰后自醒。只是一次一包,且不可多喝了,若是多喝,就有可能当真丧命。”她又想着,把那些药包分开,一家给了一包。那几个人千恩万谢,这才离开。

“你是教他们如何逃了徭役?”将军把药草的筐子卸下来,她的手臂已经好了七八,自己摘下筐子已没什么问题,女郎中仍是帮了她一把。将军却没管那筐子,只是看着她。

“与你说过了,紫草只有幼苗能用,你采这么长的回来,还能做什么用?”女郎中倒是捡着筐子里的草药,一抬头看到将军看她,才恍然如同听见了她说话,“啊?是,过几日衙差来征兵,那些都是不愿上战场的。”

将军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我说这话虽是不应当,却到底两国交战,儿女自当为国。你如此教人逃了,却是与国有损,你没想过吗?”

女郎中把紫草扯出来,随手打了个草环,带在自己头上,转过头来,笑盈盈看着将军,“好看不?”

将军看着她,“你却一点也不关心你的国家赢不赢么?”

女郎中挑了挑眉,自己把草环摘下来,放到一边,“你这人真真没趣,”她摇摇头,“不关心。”

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乡野村妇,没必要一并见识。况且她身在敌国,敌国征不上兵,不是正巧对她有利。可心里还没转几个弯,嘴上倒是先动了,“你就不怕有一日国家倾覆,生民涂炭?就算此地离前线尚远,可到底一日巢之将覆,无有完卵,你就不怕此地也被战火屠戮?”

“你若打到此地,你要屠戮这里吗?”女郎中看着将军,淡淡地问。将军一时语塞,女郎中仍是盈盈地看着她,“你要杀死那些救你的囝仔,杀死这些新结的夫妻,杀死唱歌的百灵鸟,杀死水里的游鱼吗?”

“若我有选择,我肯定……”将军顿了一下,“但战场之上,不是时时都有选择。”

“若你贵为将军都没有选择,那我送这些年轻人去战场又有何用?”女郎中淡淡道,仍挂着丝丝笑意,“国家倾覆,朝堂起落,不过都是云烟罢了。此地是此国,是彼国,百灵鸟都一样会唱歌,人们都一样会耕作,便是被杀死过,他们也会活过来。就像明年的鸟儿依旧搭起新的鸟巢,依旧会孵出小鸟,依旧会唱歌,倾覆的,不过是一个巢而已。

“覆巢之下,无有完卵,但是生命无论如何都会持续下去,无论是以什么样子。因此那些兴亡盛衰,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损人伤己的游戏而已,我不相信。”

将军抿着嘴唇,沉默良久,“我不相信你。”

女郎中笑了,她歪着头,她笑的时候有百灵鸟在唱歌,“记得下次只采紫草的幼苗。”

将军的伤好了,女郎中也没有将她送官。她又采草药回来,女郎中接下她的背篓,淡淡地说,“明日有衙差来。”

将军放下背篓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未多话,就知道了女郎中的意思。她继续呆在此处,衙差见了肯定要将她抓去。因此她抿了抿鬓发,“若是从此处回我的国家,如何最近?”

“沿溪水向上,顺着小径,看似山高路远,不过两日便可到边境。”女郎中转身,取出一个包袱,“这是小将军的铠甲,里面一并有几包药,我都写好了,你仔细看,有迷药,有毒,还有跌打的草药,嚼碎了涂在伤口上就好,免得你又跌断了胳膊。”她看了一眼包袱,又掀开草席,抽出剑来,放在包袱上。

她显是早都备好了。将军心里倒是有了一丝陈杂,“你不留我。”她知道自己听起来几乎有些赌气了,“我便去山上躲一天,等到衙差走了……”

“你想留在这里吗?”女郎中问。

将军顿住了。如果她如同女郎中一般,孤身一人,深居山林,不论天下,她自然愿意在此,穷尽一生。但是她也知道,此时她的兵营之内定是一片急惶,前线吃紧,上峰困窘,下峰不力。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第一次想到这些事情,在这里。

但是她早该想到了,她既然想到了。

“你有前线同袍,庙堂共济,有自己的天下兴亡。”女郎中看着她,已然微微笑道,“你有放不下的东西,就没有必要放下。”

“可是你不相信那些。”

“可是你相信。”女郎中看着她,她的眼睛柔柔的,那不是上京的美人眼里的烟媚,是水里的游鱼,百灵鸟的歌声,阳光透过绿荫,浑圆的光阴,“小将军,人和人不同,我有我的修行,而那,万将军,

“那是你的修行。”

将军还是上了路,她在一天之后就到了前线。她从未知道那个看似偏远的小村其实离前线那么近,可是将军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也再也没有回去过。

战争一如既往,残酷而没有尽头。时间和意义都在这里模糊不清,如同在风烟里的月亮。只有篝火照亮着疲惫的脸。大家喝着传递而来的酒,谈论着战争结束的未来。而将军意识到,可能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这只是一场漫长的行进,每个人都在他们的轨迹上寻找这自己的意义。而她,她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仍然记得在那个末夏,女郎中送她到了溪边,她唱着歌,阳光透过绿荫照在她的头发上。她眼角的细纹是水里的游鱼,她清亮的歌声是树梢的百灵,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月亮。

“你是谁?”小将军背起行囊,终于忍不住问。

“我啊,我的名字不重要,你要是想叫,就,”女郎中笑了,淡淡地,“叫我阿朵吧。” 


周游

回南天

lof存個檔。

拖太久了,寫不動了,草草結尾。

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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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于文文说,她能上战场。

刘恋告诉她,这也是战场。

赵梦说,你们都去那我也得去。


“不行,咱们仨必须得留下一个。”

“都不用考虑我,我可不用你们照顾。”张蔷端来四杯单麦威士忌,像是践行。


2.

咸丰十年,北平三山五园烧了一场大火,那之后似乎每个人都得了应激障碍。故宫里的东西,出了神武门面对的会是什么……反正最好别出去。

但长城频起烽火,后有山海关失守……


于是,从故宫博物院南迁出来的文物最终在1933年3月5日抵达上海,共一千零五......


lof存個檔。

拖太久了,寫不動了,草草結尾。

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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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于文文说,她能上战场。

刘恋告诉她,这也是战场。

赵梦说,你们都去那我也得去。


“不行,咱们仨必须得留下一个。”

“都不用考虑我,我可不用你们照顾。”张蔷端来四杯单麦威士忌,像是践行。



2.

咸丰十年,北平三山五园烧了一场大火,那之后似乎每个人都得了应激障碍。故宫里的东西,出了神武门面对的会是什么……反正最好别出去。

但长城频起烽火,后有山海关失守……


于是,从故宫博物院南迁出来的文物最终在1933年3月5日抵达上海,共一千零五十四箱。


刘恋是随南迁的队伍一起来到上海的。

也因此结识了留洋归来时任侦缉队长的于文文,和游手好闲的不纨绔富家子弟赵梦。


她的家人均在重庆后方,出发前她并没有告知家里自己极力争取了这份文物南迁的运输工作,到了上海才给家里写了信,家里人回信问她怎的去了上海。她只简单地解释为工作调配。



3.

“你是国立北大的?”

“是,怎么了?”

“象牙塔。”

“切,二世祖。”起初刘恋也不是想针对谁,只是说赵梦和于文文都是。


上海与北平十分不同,但赵梦总能让刘恋想起学校后门旁边那条巷子里时不时飘来的酒香。


在上海的日子并不比在北平逊色,刘恋是个非常讨厌无趣的人,所以她总能在所处的环境里找到她的乐趣。

点收文物的工作必须要做,尺寸、款式、色泽都要记载,铜器、玉器等还要加注重量,书画要记明质地、著录、题跋等。说起来复杂,刘恋却做得津津有味。偶尔喝酒的时候同赵梦和于文文提起,二人宁愿自罚三杯也不想听她继续讲下去。

张蔷也不愿意听这些,便常常在刘恋讲得兴起的时候拱她们三人上台唱歌。赵梦的西班牙吉他满上海也算是个稀罕物件儿,张蔷宁愿听她瞎扒拉那六弦琴也不想听那些如同泛黄且脆的纸页一般的过往。

在上海,人们是惯爱喝洋酒的。刘恋只试了一次,便爱上了那百忧可解的宝贝。


后来文物开办展览,赵梦就跑前跑后地帮忙联系场地和赞助人。文物要到英国去展览,赵梦就跟着刘恋和于文文恶补洋文。

馆长开玩笑说让刘恋把工资拿出来一部分分给赵梦这个编外人员,赵梦说,“算了吧,她挣的还没我每个月搭进去的一半多呢。”

刘恋咂咂嘴,“切,我还没收你补习费呢。”



4.

赵梦对枪械火药没那么大兴趣,也不懂玉石字画,但是要出远门的话,“那我得带上我的吉他。”

刘恋从满桌子堆得乱糟糟的文献资料里抬起头瞥了赵梦一眼,“行,我把她也列到文物保护名单里。”

“我看行。”赵梦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想了想又突然起身抢下了刘恋手里的笔,在手心上写着什么。

刘恋凑过去看,扒开赵梦的手掌,上面写着“刘恋、吉他”四个字。

“蠢死了。”刘恋扔开她的手,又转身重新回到了文献里去。



5.

文物的登记造册工作直到1937年8月13日她们伴着炮火声从长江口行水路离开上海也没有完成,命途多舛。

三人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看着陆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最难过的似乎是于文文。

“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又不是不回来了。”于文文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赵梦。

“滚。”

这倒是跟回不回来无关,上海本来也不算是于文文的故乡。她只是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快马加鞭离开战场的逃兵,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也没能在这件事上完全与自己和解。



赵梦长这么大就没坐过船,这是头一回。刚上船的前两个小时她表现得还颇为正常,就是有点儿像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孩,拉着于文文非说她看见了鲨鱼。就连旁边个五岁的小孩都表现得比她要冷静。

于文文说,“你别烦不着刘恋就来烦我。”船上人有些多,她非常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赵梦。

直到两个小时之后,在赵梦毫无预兆地吐了刘恋一身之后,她终于从繁杂的工作中分得了刘恋的一点关注,于文文吐槽了她一句没出息之后就连忙逃离了现场。


赵梦并不想承认自己没有毛公鼎好看,虽然毛公鼎很好看,但是她也挺好看的。

也许是因为在海上,所以周遭总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就连这样的房间也是好不容易才腾出来的,她躺在狭小的船舱里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看着刘恋伏案工作的背影,暖黄色的灯衬着认真工作的人好似也在发光一般。

许是察觉到了背后热切的目光,刘恋打算起身关心一下这位晕船的病号。

“你睫毛如果没有一直在抖的话我就信了。”刘恋直截了当地戳穿赵梦装睡的小把戏,挤到她旁边躺下,“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赵梦侧了侧身,又给刘恋留出了一些位置。

船上现在十分安静,海浪荡着船和船上的所有人,晃晃悠悠的,赵梦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睡着了。

“你能给我唱首歌吗,现在。”刘恋的声音在自己颈间瓮瓮,她又醒了。

“现在吗?会吵醒其他人的。”赵梦睁开眼正对上刘恋的眼睛,真的很难让人说不。

“那你贴在我耳边唱。”


如果一定要踏上这段不知道目的地的旅程,那刘恋很开心有赵梦同行。赵梦也是。



6.

船至汉口而止。

踏上陆地,刘恋和于文文便立刻投入了工作。在文物确实找到合适的地方安置之前,实在是一刻也离不开人。繁琐,复杂,但有趣,这是刘恋说的。而赵梦只想先好好感受一下脚踏实地的感觉。

汉口的情况并不比上海南京好许多,人们一样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炸死的恐惧里。

文物南迁的工作依然刻不容缓,于文文护卫文物及相关人员的同时也支援着当地的防御工事。


空袭是在他们计划准备离开的前一天发生的,赵梦并没有跟在刘恋身边。早上的时候刘恋央着她去买一些前天吃过的麻糖带着路上吃。她想着文物都在安全的地方,刘恋应该也不会冒着空袭工作,但还是越跑越快。当她跑回驻地的时候,空袭已经过了两轮了。


刘恋躺在防空洞旁边的土坡上,白色的衬衫上染着血,她本就长得白,近日来舟车劳顿又更显得虚弱了几分,血色显得触目惊心。赵梦害怕得不敢去查看她的情况,直到看见那人翕动的睫毛,才站起身把装着麻糖的牛皮纸袋摔在她身上,

“操,你他妈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刘恋抬手去拉扯那人的衣角,“扶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扶你大爷!”



7.

晚上,于文文吊着一只胳膊,带回来了两个女孩。

“你能带赵梦,我凭什么不能带她俩。”

其实于文文要带谁不带谁也根本不归刘恋管。刘恋谁也管不了,她只能管赵梦。

“首先,赵梦是家属。”

没等刘恋说完其次,于文文便翻着白眼走了。还好于文文走了,不然“这一路太过危险”这种蹩脚理由她也实在是说不出口的。


张俪和王紫璇就这样加入了这个南迁的队伍,于文文开始教她们用枪。

据刘恋观察,同她们三个相比,张俪和王紫璇似乎要更积极乐观一些。刘恋把赵梦买来的麻糖分给她们两个,她们两个就毫不客气地吃得只剩了个袋子,还委屈巴巴地说,“恋恋,都吃完了。”

赵梦委屈,“好你个刘恋,你清高,你拿我冒着生命危险买回来的麻糖去讨好小姑娘。”

“别那么小气,我跟她们说是你买的了。”

“这是重点吗!”赵梦还是委屈。



8.

“于文文,给我弄把枪。”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用枪。”于文文将信将疑地把自己的配枪递给赵梦,“你打一个我看看。”

“开玩笑,百步穿杨。”赵梦收起枪,并没有给于文文展示一下的打算。

“还我,我明天给你弄一把别的。”

“小气。”



9.

空袭让他们不得不推迟了启程的日期。踏上离开汉口前往长沙的火车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有了上次晕船的经验,赵梦这次也不瞎蹦哒了,上了火车就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刘恋哄着她吃了自己在汉口买的药,让她小睡一会,自己则坐在床边看起了书。

火车晃晃悠悠的,刘恋也觉得有些头晕。合上书,看向正睡着的赵梦。赵梦皱着眉头,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张俪和王紫璇被于文文安置在自己身边,她觉得这样最安全,她只相信自己。其实她也相信刘恋和赵梦,但是那两个人要互相照顾。

“我们要去哪啊?”王紫璇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飞速倒退。

于文文也顺着王紫璇的视线看出去,“去南方,到没有战争的地方去。”

“还有这样的地方吗?”“你怕死吗?”

张俪和王紫璇的问题同时问出来,于文文不知道该先回答谁,索性都不回答。她听刘恋讲过那一千零五十四箱是怎么从北平到上海的。


不得不承认,刘恋很擅长讲故事。

文物准备南迁的时候,在故宫博物院成立了一个临时工作小组,还专门腾出了一间办公室。于是便常常有人打电话来威胁要在火车的铁轨上装炸弹,刘恋也接到过说“小心你的命”的电话。

文物是连夜装车出发的,为了避免一些麻烦。刘恋和装箱的文物一起挤在火车的货车车厢里,稻草上面铺层毛毯,她就那样睡着。


火车从北平西站出发,沿平汉线南行,先到郑州,又从郑州改走陇海线东行到徐州,再沿津浦线南行到浦口。到了浦口又通知存地未定,没人知道把东西卸在哪,列车也只能停在边地等着,同事们笑称这是“抬着棺材找坟地”。



10.

文物南迁的队伍在长沙碰上了同样南迁的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与私立南开大学的队伍。那时三校已经在长沙联合成立了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刘恋也是到了长沙听当地的人说了才知道的,先迁国宝再迁高校,她只觉得胸口憋闷。

“走啊,带你们去见识见识北大。”

“北大个屁,这又不是北平。”赵梦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跟着刘恋走。

“北大又不是只有在北平才是北大。”

于文文对北大没什么兴趣,张俪与王紫璇倒是饶有兴致地说想去看看,少数服从多数,于文文也只得跟着。


长沙潮潮的,让赵梦想起了漂在海上的日子,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真的不适应。

“我不喜欢。”刘恋不喜欢这种天气,“文物会受潮。”

王紫璇一路拉着张俪走在前面,偶尔也拉着刘恋请她讲一些关于北大的事,刘恋也细心地回答着她提出的各种问题。从北大的人是不是真的都很聪明,到一些时代兴衰与文物制作风格变化之间的关系。


国立长沙临时大学设立在岳麓山脚下,大概是时间不巧,刘恋带着其她四人转了一圈也没见到什么熟人,于是便又说要爬山。赵梦说她有病,一边拒绝一边又跟着所有人往山脚走。

山还没开始爬,倒是在路上遇见了两个也想爬山的北大学生,朱洁静和唐诗逸。


朱洁静说唐诗逸精力旺盛,又说,“我也是。”

赵梦说,“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唐诗逸认出了刘恋,说很多年前她曾跟着朋友一起溜进北大碰巧听过她的演讲,“我现在是考古学院的。”

刘恋说,既然有这种缘分,那大家应该一起去喝一杯,大喝特喝。

赵梦很高兴,她不用爬山了。

王紫璇不太高兴,她还是想爬山。

“没事,下次想爬山就来找我们俩,岳麓山我俩上了好几趟了,熟。”朱洁静拉着唐诗逸,拍了拍王紫璇。



11.

刘恋并不是个酒鬼。可能有一点是,赵梦替她解释,是因为离开上海之后神经就一直太紧绷了。大家都是。

刘恋喝得有点多,但赵梦见她许久都没这么放松过了,便也由着她多喝了两杯,拉着朱洁静和唐诗逸一个劲儿问学校的事,也说自己上学时候的事,都是赵梦没听过的过去。

赵梦招呼于文文一起出去透透风,于文文跟上去问她怎么了。

赵梦说憋得慌,“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于文文笑她今天怎么那么多愁善感。

朱洁静跟出来抽烟,问她俩要不要,吓了赵梦一跳,吓得于文文差点儿拔枪。她脚步太轻了,像个飘着的魂儿。

赵梦说唱歌的人要保护嗓子,朱洁静说她瞎讲究,又问她会唱什么歌,能不能唱两句。

“我今天没拿琴,下次吧。”

“别下次了,就明天吧,咱们去爬山。”朱洁静把没抽几口的烟在路边的石头上碾灭,又起身去等另外两个人的回复。于文文想说这不太安全,没说出口。

“你们北大的人都这么闲吗?”赵梦问。

“不是。”朱洁静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我不是北大的,糖糖是。”


“刘恋挺有意思的。”朱洁静回身往店内看,唐诗逸听刘恋说着什么,笑得见牙不见眼。张俪靠在王紫璇身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不行。”赵梦说。

朱洁静又回过头看赵梦,“你也挺有意思的。”

于文文打了个哈欠,张罗着要赶紧回去睡觉。赵梦看了眼醉醺醺的刘恋,也觉得该回去了。

“你们住哪?”

“爱晚亭附近。”

“那还挺近的。”朱洁静想了想说,“明天记得来找我爬山。”

爱晚亭打开了刘恋的古诗匣子,从停车坐爱枫林晚开始唠唠叨叨背个不停,赵梦只得嗯嗯应着。

王紫璇来了精神,“什么时候?几点?在哪?”

“明天中午,糖糖下课了,我们在爱晚亭等你们。”




12.

刘恋第二天才知道赵梦昨天应了爬山的事。

“那你不想去就不去呗。”

“我可以去。”

“我的意思是,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不去。”刘恋倒是无所谓爬不爬山,不过是这一阵子太紧张了,其实她也可以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和赵梦呆上一天。

“没问题,我可以去。”

长沙入冬之后的日子都是潮潮的,赵梦不得不趁着少有的大晴天把她们两个所有的衣服拿出来晒一晒。出门前又怕会下雨,于是又把衣服折腾回了房间。

“你还要拿着你的琴吗?”刘恋见赵梦背上了琴包,于是问到。

“洁静昨天说想听歌。”

“昨天在我喝多了的这段时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都洁静了。”

“没什么,快走吧,要迟到了。”


赵梦积极,事必有疑。


山爬了一半,刘恋说什么也不爬了,随便找块石头一坐,边捶腿边说唐诗逸精力旺盛,还是年轻好,赵梦说,“那你看看朱洁静。”

刘恋狡辩因为自己长期伏案工作,身体变差了。

“那以后天天带你去爬山锻炼身体。”

“大可不必,谢谢您全家。”

唐诗逸也跟着说不爬了,不如就在这休息。张俪和王紫璇偏偏拉着朱洁静说要到山顶去,要去看那可以俯瞰半个城的景色。

“那你们去吧,我们仨在这等着。”唐诗逸说。

朱洁静拒绝不了,只好再三让赵梦保证,等她回来才可以开始弹琴唱歌。赵梦像应付小孩似的连连应下。


“师姐。”

刘恋显然很不适应当谁的师姐,专注地低头摆弄着六弦琴,直到赵梦拍了拍她。

“嗯?”

“你觉得你学到的东西都发挥作用了吗?”刘恋放下琴,准备认真进行这场对话。

“当然,事实是,我觉得我其实还在学习,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还远远不够。”

“以前我的老师常常跟我讲知史明智。我们学习那些文物背后的故事,学习历史,了解他们从何而来,我们从哪走来。可是在真的踏上这条路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去处,他们该去哪,我们该去哪。”


“也许长沙还不是我们的终点,我们终究会在别的地方再相见。”唐诗逸思考着刘恋的话,这么说道。

刘恋眯着眼思考着唐诗逸的话,“这如果有酒我们真应该痛喝三大碗。”刘恋喜欢用喝酒表达各种情绪。


唐诗逸闲不住,坐了一会又去挖河道。

赵梦扯了扯刘恋的衣角,小声地说,“我不管,你去哪我去哪。”

“噢呦,梦梦你怎么这么肉麻了。”赵梦的脸被说得越来越红。


朱洁静带着王紫璇和张俪,飞快地爬到山顶又回来,生怕错过赵梦的表演。

赵梦被几双眼睛盯得紧张,不知道该唱些什么,刘恋先哼起了《送别》。赵梦跟上伴奏与和声,二重唱逐渐变成了大合唱。



13.

上海失守,南京沦陷,于文文这阵子发回上海的信和电报一点回音都没有。于是三个人只好用法租界里应该还算安全这种话自我安慰。

又是几天没有回信,于文文干脆直接一个电话打到了云笙公馆,接电话的是宁静。宁静答应帮她去看看,就挂了电话。

大概一周后三人收到了张蔷发来的电报,“我忙着呢。别总写信,没时间回。”

不管怎么说,三人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些。


后来,院里来电话让刘恋回上海商讨文物下一步该去哪。赵梦想跟着,但刘恋不想带她。

“为什么不带我?为什么?”赵梦有点生气,眉毛纠在一起。

“我一个人去,很快就回来了,带你干嘛,你又晕车又晕船的。”

赵梦不干,“一个人上路太危险了,还是带上我吧。”

刘恋仍不同意,赵梦喊来于文文、张俪和王紫璇评理。

“你就带她去嘛,你看她……”张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紫璇扯了回去。

“不去就不去呗,你们俩分开一会儿会死啊。”于文文倒是觉得这都不是个事,赵梦真磨叽。“赵梦你真磨叽。”

“呸呸呸,死什么死,快敲木头。”赵梦说着就去敲于文文的头。


刘恋到底还是没带赵梦。

赵梦醒了之后才发现刘恋已经走了,于是坐在院子里大哭刘恋不要她了。

王紫璇提议要不带她去爬爬山散散心。

赵梦哭得更大声了。



14.

同去时一样,刘恋辗转火车轮船才回到了上海。到了上海又是连轴地开会。

张蔷看到她的时候十分惊讶,问她怎么回来了,“赵梦和于文文呢?”

“在长沙,人还活着。”

“那你这次回来?”

“开会,商量文物的下一步去向…”刘恋正想好好解释一番,却被张蔷打断。

“行,你别说了,我没兴趣。”说完又给刘恋倒上一杯她平时爱喝的酒,“你们不在,我这酒一个月都得省好几瓶。”

“那等我这次走的时候再多带几瓶走。”

张蔷也未置可否。


刘恋在上海遇见了朱洁静,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刘恋说,“既然这么有缘,走,我带你去喝酒。”

刘恋认识赵梦之后,张蔷就很少见她带别的姑娘来喝酒了。也不是八卦,只是单纯地出于她和赵梦的交情,她觉得自己应该问问这怎么回事。

刘恋拉着朱洁静给张蔷介绍,“朱洁静,赵梦和我在长沙认识的朋友,我北大的校友。”

“哦。”张蔷似乎本人对这件事毫不关心一样,放下酒就走了。朱洁静想要打招呼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我不是北大的,糖糖是。”

“那又怎么了,北大也不代表什么,也不能证明你是谁,你是谁就是谁。”


赵梦不在,于是便没有人能在刘恋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从她手里夺下杯子,告诉她不能再喝了。朱洁静也一样,还非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她拉着刘恋去舞池中央跳舞,刘恋摇摇头说不会。

“我带着你。”

黑胶的《一步之遥》跳了几针,刘恋的脚下就乱了几拍,朱洁静手扶着她的腰带着节奏,刘恋笑着说自己果然很有舞蹈天赋。

“所以这才是你的专业。”刘恋坐了回去,说想看朱洁静自己跳一段。

“看在你请我喝酒的份上,以前看我跳舞可是要收钱的。”朱洁静走向舞池中央,即使她今天穿的衣服看起来和舞蹈毫无关系,也丝毫不影响她能靠身体打动别人。

掌声可以证明一切。

“北大如果有舞蹈学院,真应该请你去当老师。”刘恋倒上酒递给朱洁静,朱洁静说,等战争过去了她一定去跟蒋梦麟先生提这个意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醉鬼的胡话。


赵梦不在,于是也就没有人能扶着东倒西歪走不了直线的刘恋回家。刘恋和朱洁静相互倚靠着,两个摇摇晃晃的人勉强能走出一条直线。

刘恋右手拎着没喝完的半瓶酒,高举左手,说为了山河无恙,朱洁静跟着高喊为了人民早日免受其苦。

两个人沿着杨树浦路走到外白渡桥。

“你知道吗,我们现在脚下的这座桥是中国第一座全钢结构铆接桥梁。”

“这也是北大教的?”

刘恋摇摇头,头发被甩到脸上又被她撩来,“是赵梦告诉我的。”


“她肯定在长沙边骂我边哭呢。”



15.

再次离开上海,刘恋从张蔷那拿了好几瓶酒。她和朱洁静约好在火车站碰面,一起回长沙。多亏了朱洁静,她们才买到了从上海直接到长沙的火车票。

刘恋回上海这些日子也没有同赵梦和于文文联系。

朱洁静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说她回来了。赵梦和于文文一脸不解,问她什么叫回来了,她去哪了,来这干嘛。

于是朱洁静变出刘恋,“她也回来了。”

赵梦腾地起身,“我艹,你俩为什么在一起?”

于文文识相地拉着朱洁静撤出了屋。


“怪不得这些天糖糖来都没见你跟着,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呢。”于文文拉着院子里的老旧竹编藤椅坐下。

“我还没告诉她我回来了呢,那我也先回去了。”朱洁静背起自己的行李,又从刘恋的行李里摸走了一瓶酒,瞥一眼屋里,“告诉恋恋我拿了她一瓶酒,我就不打扰她了。”

于文文跟着瞥了一眼屋里,看这情形,今天是别想听刘恋说开会的结果了。摸摸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准备出门吃碗面明天再说。


“咱俩认识之后就没分开这么久过。”

刘恋掰着手指头想了想,“还真是。”

“那你…想我了吗?”

“哎哟,你能别那么肉麻吗?这可以一点都不像你。”

“滚滚滚,你走吧,你最好别回来了。”赵梦起身一瘸一拐地去推搡刘恋。

“你脚怎么了?”

“崴了!”

刘恋看了看赵梦,蹲下去戳了戳她的脚,“那是不是不太方便动啊。”又抬头调侃她,“哦呦,好可怜哦梦梦,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把脚崴了。”

“你说什么呢!”赵梦倔强地站起身要走,刘恋连忙上去扶。

“哦呦,害羞了。”

赵梦确实是一个非常容易害羞的人。

偶然回来的张俪和王紫璇看到这一幕,表示十分意外并且看得非常开心。


“梦梦!我帮你拿了药膏来,你要不要现在涂一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别扭的氛围一下被打破,刘恋一下子警惕起来看向赵梦,“梦梦?”

一个短头发小个子的姑娘低着头急匆匆地踏进屋,看见杵着的赵梦和刘恋愣在了原地。


“啊,我来介绍一下,”赵梦拖着伤腿往前走,刘恋连忙去扶,对面的人也想去扶,慢了一步,“她是刘恋,这位是郭采洁。”

“你好,我是郭采洁。”

“你好,刘恋。”


刘恋说要先去整理行李,还嘱咐赵梦快去涂药,“愣着干嘛?别浪费了人家的一片好意,是吧?梦梦。”

“哎,不是…”


郭采洁偷偷地笑,赵梦有些尴尬。

“抱歉,我爱人她…牙尖又爱吃醋。”



16.

时年十二月,刘恋一行几人再次接到了文物需向西南方向转移的通知。

“学校方面没有说需要转移?”

刘恋问,唐诗逸摇了摇头。

“应该也快了。”

唐诗逸表情凝重,说不知道。二人接连叹气。

“走之前再一起喝一杯吧,之前回上海带回来的酒我还留了两瓶。”刘恋提议,朱洁静第一个附议。


还是在爱晚亭,同她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只是多了些人,赵梦弹着她的六弦琴,所有人又唱了一遍《送别》。


“下一步去哪?什么时候出发?”朱洁静关切地问。

“三天后,去宝鸡。”

“啊,那看来有一段时间不能一起喝酒了。”


“等战争结束!”

“希望下一次举杯不会太久。”



17.

王紫璇和张俪没有一起走。王紫璇想去上学,于文文把她和张俪一起扔给了唐诗逸。张俪想着,如果小朱能去蹭课听,那我应该也可以,于是接受得也算欣然。

次年二月,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开始向昆明转移。


“我艹!”朱洁静仰天长骂,倏尔又垂头丧气,“恋恋说得对。”

“也不知道刘恋他们转移到哪了。”唐诗逸说着,抬头望天,风吹着天上的云走得也很急。


由于战时内地交通困难,朱洁静、唐诗逸、张俪、王紫璇四人商量许久才想出了一条不错的由长沙到昆明的路线。

地图平铺在桌上,四个人围在一起,红色的墨迹标志的他们此行的路线。走粤汉铁路,先到广州再到香港,最后从越南进入云南。折腾,但相对好走。



18.

西迁的文物先运到了宝鸡,再运往峨眉,在路上便听说他们在宝鸡时停留过的两个山洞在他们走后的第二天遭遇空袭被炸。

运输文物的车走在崎岖的川蜀山路上,刘恋一边庆幸还好走得早,一边被颠得头直往车棚顶上磕。


危险的情况也遇到过那么一两次。有一次车子走在路上遭遇了空袭,炸弹把山体炸出一个坑,刘恋和赵梦连人带车翻进了山坳里。车子和山体形成了一个狭小且漆黑的空间,两个人挤在一起勉强呼吸着稀薄的空气。


“我还没活够呢,刘恋。”

“不过和你死在一起也不错。”

“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啊。”

赵梦哼哼唧唧的,一直絮叨个不停,说了半天刘恋都一声没吭。

“恋恋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恋恋!”

“没事儿,这儿密闭空间氧气稀薄,你少说点话吧。”刘恋的呼吸越来越重。赵梦听了话也不再碎碎念,靠在刘恋身上。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血液,战争和死亡的味道。


“恋恋,我好像看见熊了。”

“什么熊,那是于文文。”

赵梦眨了眨眼睛,精神上想起身,肉体上却是根本动弹不了。

“文文!”

“于文文你也太慢了,快救我们出去。”说完这句话刘恋就没了意识。

再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文物怎么样。赵梦气她只关心文物也不关心自己。

“你当然没事,石头都砸在我身上了。”

“你腿长,你个高,这叫能者多劳。”


还有一次,峨眉县城里有一个鸦片馆起火,火从城里一路往西烧,出了西门就是她们存放文物的武庙。刘恋拉起于文文就去救火。

城内没有自来水,拆火道的法子又遭老百姓百般阻拦。拆谁的房子谁一哭二闹三上吊。

“大火一烧就什么都没了,房子还能再建,有些东西,没了就再也没有了。”刘恋低着头叹气,于文文气得甚至想下令抓人。


后来房子到底还是拆了。大火虽然灭了,可城里大部分人家都遭了殃,所幸文物得以保全。



19.

1945年8月,抗战胜利,西南大后方的几批文物刚准备运回北平,就又爆发了解放战争。文物不得不先运往南京。

刘恋、赵梦、于文文也终于得以回到了上海。上海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走吧,喝酒去,没有什么比今天更值得庆祝了。”刘恋拉着赵梦沿着三马路往租界走,于文文跟在后面紧着说她走得不对。


张蔷见他们仨回来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

“蔷姐,你见我们回来都不高兴吗?”于文文问。

“想着你们也该回来了。”张蔷给她们三个人倒上了同出发前一样的酒,单麦威士忌,“都瘦了,挺好的。”

“不仅瘦了,酒量还涨了呢。”刘恋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把空杯推到张蔷面前,“姐,再来一杯。”



20.

1953年底,赵梦跟着刘恋回了一趟北京。

刘恋说要带她去见识真正的北大,赵梦说,“反正你去哪我去哪。”

北京的冬天比上海冷多了,赵梦已经穿了她最厚的衣服,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恋恋,要不咱们今天就别出门了吧。”赵梦窝在被子里根本不想出来,“你看外面都下雪了。”

“不行,我今天约了人,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

“什么人?男的女的?”赵梦裹着被子,艰难地从床上站起来。

“女的。”


刘恋和人约在了一家铜锅涮,数九寒天的吃一顿热乎乎的铜锅涮倒也不错,赵梦顿时没有那么后悔出了门了。

“恋恋!这呢!”

角落里一个姑娘伸长了胳膊冲刘恋招手,赵梦恍然觉得这人自己好像认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朱洁静,坐她旁边的是唐诗逸。


“先举杯吧,为了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朱洁静说。四只杯子碰在一起,多少包含着重逢的喜悦。

“舞蹈学校的事怎么样了?”刘恋问朱洁静,又问唐诗逸现在在哪里工作,俨然一副家长的样子。

赵梦嫌她像审问犯人,只叫她多吃点别问那么多乱七八糟的。

唐诗逸说北大复校回京之后增加了一些院校的设置,自己现在还留在学校里。

“留校挺好的,小唐老师!”刘恋频频举杯,最后不得不被赵梦扶着才能走路。

四个人道别之后各回各家,赵梦扶着刘恋,自己也暖和了不少。


“梦梦,我们回上海吧。”刘恋说。

“回啊,我早就想回去了。”

“回去我们就养两只狗,养在弄堂里,看家护院。”

赵梦怀疑刘恋是醉糊涂了,“我们家根本不住弄堂里。”

刘恋嘟着嘴说不行,就要养狗。

赵梦趁机揉了揉她的头,说好。


北京又下起了不知道今年冬天的第几场雪,赵梦扶着刘恋往前走,两个人在雪地上吱吱嘎嘎踩出七扭八歪的脚印。

噫!我袖子又断了

MBTI(性转)在东方武侠中是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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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起床

【盛唐之恋】十四州(上)

*盛唐之恋

*有点神经病,有错的地方包容包容

*(中)(下)已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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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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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之恋

*有点神经病,有错的地方包容包容

*(中)(下)已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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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热恋琪】鲸落

*薛凯琪X刘恋

*被屏蔽了没的办法

*不喜勿入,请勿上升真人


    试阅:


   “你知道鲸落吗?”薛凯琪换了把大号的笔刷,突然没头没尾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刘恋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但薛凯琪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什么,比起聊天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头鲸死亡后会慢慢沉入海底,把表层的营养物质都带入深海,成为深海生命的绿洲。”

    “就是鲸死后...

*薛凯琪X刘恋

*被屏蔽了没的办法

*不喜勿入,请勿上升真人







    试阅:


   “你知道鲸落吗?”薛凯琪换了把大号的笔刷,突然没头没尾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刘恋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但薛凯琪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什么,比起聊天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头鲸死亡后会慢慢沉入海底,把表层的营养物质都带入深海,成为深海生命的绿洲。”

    “就是鲸死后形成的深海生态系统呗~”刘恋心不在焉地搭腔。她上学的时候成绩不错,又喜欢读些不三不四的闲书,所以少有盲区。

    薛凯琪沉默地停了笔,突然起身走过来,单手撑在沙发侧背上定定地俯视刘恋因受到惊吓而拧紧的眉心。

    霎时被阴影笼罩,刘恋的大脑瞬间停滞,只能讪讪地缩紧了身子,不太自在别过头去思索到底又是哪句话触动了喜怒无常的雇主。

    薛凯琪很香。类似于橄榄的清香混合了一点点油彩的涩意,总给人一种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矛盾感。

    “你可以走了。”

    画家把地上那件劣质的二手沙滩裤捡起来扔到她怀里,自顾自转身收拾起来。

    “可、可是你还没——”

    “没画完就不要了。”薛凯琪把画布卷起来,像是随手抛弃一件无足轻重的废料,“下周重新开始。”

    所以,送客。

    刘恋衣冠不整地从这间小别墅花园走出来时天色已然暗沉。手机里应时跳出了酬金到账的短信通知,可向来对钱敏感到不行的守财奴今天只是随便瞄了一眼,就迅速把手机塞进了口袋。

    似是在藏匿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全文移步微博:小六81483






林深时见鸽

【兔子暴力】Tanz(水青x曲婷)

*全文12000+,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

*水青x曲婷,不喜勿入

*根据电影内容与实际案件进行部分剧情调整,谨慎观看


Tanz


灯好白。我盯着它看了一会,企图从强光里看出烧灼发亮的灯丝。眼球刺痛而干涩,我如愿以偿了。随着灯的构造在我眼前变得清晰,除了灯之外的一切都变得相当黑。


有一只飞虫贴在灯管上,时飞时停,飞起来的时候像灯光脱落的细小碎屑,有点痒,我逐渐也能看清它了。


对面有人说话:“你自己说了吧。”


我没看他,但听见了他紧皱的眉头和眯起的眼睛,眼角还结着未擦拭的眼屎。我想起我爸,我来派出所的时候他蹲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看见我他就站了起来...

*全文12000+,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

*水青x曲婷,不喜勿入

*根据电影内容与实际案件进行部分剧情调整,谨慎观看

 



Tanz


灯好白。我盯着它看了一会,企图从强光里看出烧灼发亮的灯丝。眼球刺痛而干涩,我如愿以偿了。随着灯的构造在我眼前变得清晰,除了灯之外的一切都变得相当黑。


有一只飞虫贴在灯管上,时飞时停,飞起来的时候像灯光脱落的细小碎屑,有点痒,我逐渐也能看清它了。


对面有人说话:“你自己说了吧。”


我没看他,但听见了他紧皱的眉头和眯起的眼睛,眼角还结着未擦拭的眼屎。我想起我爸,我来派出所的时候他蹲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看见我他就站了起来,他抬起右腿,我以为他要踢我一脚,站着没动。


但他走下一级台阶,没踢我,只是说:“你自己说了吧。”


我问他:“曲婷呢?”


我没看到曲婷。我把目光从灯管上移开,去看对面坐着的男人。对面坐着的是警察,现在看起来他黑得看不清脸,我知道这是长久注视强光后的结果,眨了眨眼睛,等待这一层黑色像水一样缓缓流过。他终于有了一张人的面孔,我认出他了,这是他第二次过来。


开始时他很耐心,说水青,你直接说吧,你还小,能做什么事呢,再怎么样也算不到你头上,你放宽心。我说我不知道。


两个小时后他出去了,进来另一个女警察,她说话声音特别柔和,听起来有点像曲婷,又好像完全不像。她说小姑娘,你这情况特殊,直接坦白,不会有事的。我还是说我不知道,她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其实想问她,你有孩子吗?我想她应该是有的,她对我说话时真像在哄骗一个打碎玻璃杯后满嘴谎言的小孩。


墙上挂着钟,没有窗户,我进来的时候是凌晨一点二十一分。我看着钟,指针指向七点半。对面的男人揉了揉眼睛,我感到他的疲惫,审讯到了这种时候,几乎带着恳求的意味。


我还是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相当恼怒了。他大力翻动面前的笔记本,纸张被翻得哗啦啦响,几乎要被他撕下来了。然后他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好像在说服桌子从里头打开,“你妈刚刚熬不住了,直接全说了。你在这死撑也没意义,松了口,大家都好过。”


我说:“叔叔,我真不知道。没做过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也开始重重叹气,于是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打火机想点根烟。他把烟叼在嘴里,看了我一眼,可能是想到了吸烟有害未成年人健康的说辞,没点火,把打火机拍在桌上,皱着脸盯住我看。


他知道我不相信他说的话,好像他没法说服桌子打开一样,桌子不是门,这让他十分痛苦。你怎么就不是门呢?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这句话来。他们其实不知道,我想,我并不在意说他们说的那些事,我无罪,我坐牢,我根本不在乎——我不在乎“我”的任何事情,真相和威逼利诱一样不能使我开口。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不能说,我一旦松口,曲婷就彻底完了。


我指着他放在桌上的打火机,“叔叔,我可以拿一下这个吗?”


他看了我一会,似乎在确认我和打火机的组合不可能制造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点了点头。


于是我把它握在手心,它有廉价的橙红塑料外壳,和曲婷的打火机完全不一样。我压下点火按键,火苗就腾地窜出来,火很小,好像初生的花蕾或青绿的麦穗,我一呼吸,它就发抖。


我看到曲婷的第一眼就认出她了。我爸把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放在衣柜顶上,因为他总要再婚,前妻的杂物对领取另一本结婚证没有任何帮助。我那时候才七八岁,请求他把东西留给我,遭了骂,于是从客厅搬来椅子,站在椅子上去够柜顶,够不着,反而摔了下来,头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流了血,起了包,好事是我的伤口会痊愈,我爸终于愿意把曲婷的东西交给我。


一盒女人的杂物,零零散散的发卡和头绳,我因此总是留着长发,长到肩膀,长到腰,有时候我对着镜子比划曲婷的发卡,但绝不戴着出门,我的臆想躲在房间里,是没法见光的;


一本相册,塑封照片,曲婷:跳舞的曲婷,微笑的曲婷,尚未出走的曲婷;曲婷和我爸,我爸和曲婷;我和曲婷,曲婷和我,婴儿的我和年轻的曲婷。我痛恨我襁褓之中皱巴巴的丑陋婴儿脸庞,有时也憎恶照片上我爸的脸。


我庆幸我长得并不像我爸,那代表着我像曲婷,我像一个只在我模糊记忆中如光影般时隐时现的女人,这让我感觉曲婷离我很近。


我用之后的八年来全心全意地幻想她,她照片上的脸年轻漂亮,笑的时候看起来浮夸又敷衍。我有时候对着照片上的她说话,我喊她妈妈,我说,妈妈,你也很讨厌出生在这里吧。


照片上的曲婷全心全意提起手臂原地旋转,她并没有回答我。


我看见她了,在她走上台阶的时候我就远远地认出了她,我时常担心她突然变老,因为时间的厚度会使我耳聋眼瞎,但她出现在我眼前,有洁白的脖颈与明黄的裙摆,像一棵树那样靠在栏杆上,用一双轻浮却明亮的眼睛久久地望着我,好像她等了很久,而我正是她等待的人。


我想起昨天我爸提回来的一袋芒果,果肉金黄,甜嫩诱人,甜腻的汁水溢满了我的每一道指缝。我看见她对我笑,我想,人人都会爱她的成熟与饱满,而我是那苦涩的青色果皮,任我巧舌如簧也难以使人下咽。我注定紧贴着她血肉生长,所有向她伸出的贪婪的手都不得不揭开我不解风情的面庞,我是众多贪婪者中最贪婪的一位。


我看着她,她是这样美丽动人,仇恨还没有为我造桥铺路,我已经开始别无选择义无反顾地爱她。


于是我去找她借火,她看出我不抽烟,有意眨着眼睛逗弄我。但我借火不是为了抽烟,我去借火是因为我自身一片晦暗,她的热烈无法依照血缘嫁接到我身上,我只能短暂地向她乞讨,向她有借无还地讨要。


她最终没有给我火,因为我很快转身跑开了,我听见她在身后发笑,这几乎刺伤了我薄弱的自尊心。但是我必须跑开了,这样才好留给她扮演一个恰到好处的母亲角色。


我把打火机还给对面坐着的警察,我感到他的耐心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他问:“这让你想起要说什么了吗?”


我说,没有。


那些问题和证据已经在我面前翻来覆去倒了五六趟,他又去翻笔记本,这一次是从后往前翻。他突然啪地一声将本子合上,抬起头来问我:“你妈妈是不是很喜欢跳舞来着?”


我愣了一下,接着便看到他眼中探寻的目光。我很快说道:“她是舞蹈演员,当然喜欢跳舞。”


我在审讯室外看见了我爸的老婆,我名义上的继母,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暗藏窃喜的恐惧,她的儿子扒住我的手喊我姐姐,立刻被她一把扯住,她原本想说点什么,现在只记得拿防备的眼神看我。


我从不与她亲近,并不仅仅因为她狭隘吝啬,而是因为她长期占据着母亲的名头,却是一个和我父亲无比般配的平庸者。我厌恶她的庸俗,尤其厌恶她在这样的位置上散发出臭不可闻的气息,但除我之外没有人的鼻子能闻出来,我没处能说,于是在她嘴里,心怀鬼胎的反倒成了我自己,好像我生下来除了满身血污,还浑身错处。


她嫁过来时比我爸有钱,因此可以在他面前长期数落我的不是:我个子小,我身体差,我不说话,我太阴沉,我头发长,我见识短。我总想着扮演出柔顺讨喜的模样,并不和她争吵,这一点让她万分恼火。


她头发不短,却认为我脱落的长发堵塞下水道,我放任她的讥讽,也由着理发师剪去我的头发。我洗了头发,头发湿哒哒地披在理发围布上,理发师在我耳侧剪下第一刀,女人漫不经心地说:“剪了好,省得长发留情,总像你那个妈一样四处勾人。”


我一把推开理发师,扯下围布拎起书包跑出门外。外面下着大雨,那女的在后面装模作样地喊我,我给我了她一个将我扫地出门的理由,这使我后知后觉地懊恼起来。


我不想回家,于是在屋檐底下站了一会,屋檐太窄,风太大,是挡不住雨的。我想起曲婷,我的母亲,我暂时失而复得的母亲,她住在风雨不侵的舞台上,夜里能听见雨水打在屋顶上的声音。我又跑进大雨,我敲剧院的门,我站在门前等她回来。


我看见她开着那辆黄色的车从大雨尽头湿漉漉地钻出来,她降下车窗,透过雨水望着我,很惊讶的样子。我许诺过不打扰她,但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她并不迟钝,显然已看穿了我的把戏:我有意将狼狈的自己交到她手上。


她没有作声,领着我穿过狭小黑暗的长走廊,再度回到了舞台上。这路途看起来相当熟悉,我想,我就是这样从她温暖的子宫穿过隧道一般狭窄的通道来到这个世界的,她现在要将我领回去,领回她的身体里。


她为我擦干头发,用电吹风为我吹干衣服,热风冲上我的皮肤,我很快出汗了。她看起来无动于衷,等衣服吹干了,她指了指我的头发,问:“怎么给绞成这样?”


我不回答她,许是刚刚碰了水,她扭着手,打算解开小指上的绷带换药。我按住她的手,说:“我来吧。”


她提着嗓子说不用了,但我并不理睬她,她也就不再推辞。我于是看到她的伤口:狰狞恐怖的伤口,整根手指几乎被齐齐锯断,缝合线刚刚拆除,肉痂拱起。我为她上药,重新系好药棉,问她:“怎么弄成这样?”


她说被门夹了,我没相信,门不是刀,除非她上的是断头台。她也没打算让我相信,没有受伤的食指与中指夹起一根烟,她不像旁人那样避讳我,好像我是个真正的成年人,这让我感觉怪异而欣喜。


她在找火,而我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早就先她一步在桌上摸到她的打火机,替她按着了,“我帮你来。”


我的狂喜不加掩饰,她半信半疑瞧了我一眼,还是咬着烟凑过来。我屏住呼吸,生怕呼吸也会打扰了火苗,更唯恐吹散了她,曲婷的气息如愿蔓延开来。我不敢呼吸,她那甜腻的香气却直往我鼻子里钻,也许是她洗发水的香味,也许是她身上不知名的香水,或许她本身就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曾经就这样躺在她的怀里,生来就吸吮着她的乳汁,再早一些,我被脐带捆绑在她身体深处,而在脐带剪断之后,我的血液就是我的渴望,是从我呱呱坠地起就无法摆脱的干渴。


我看见她伸长的脖子,锁骨上挂着一滴不知是汗还是水的晶莹,如果是后者,那只能来自于我所带来的暴雨。她的气息使我沉溺,我不得不呼吸,而她已向后退去。烟点着了。


她深吸一口烟,又眯着眼睛慢慢吐出来,等一口烟吐干净了,她说:“明天我就送你回去。”


我说:“我不回去,明天没课,我想呆在这里。”


她好像低声抱怨了一句什么,“随你,我这没什么地方。”她看了我一眼,让出沙发,“你睡这。”


我问她:“那你睡哪?”她站起来,将旁边的桌上的杂物全垒到地板上,两张桌子一并,也勉强推出一张床。


当晚她离我很近,和我讲她是怎样被人推着站上这舞台。那时我刚从她的身体里脱壳而出,她已经戴上花冠、披上华服,被莽莽撞撞推上了秋千,舞台上所有人都在乐声中舞蹈或歌唱,她借着秋千高高荡起,从此之后就再没落下。


曲婷说,这是很难的,尤其当你曾经飞翔过后,你是无法忍受再用双脚行走的。


我听她说了这些话,已经有了困意,躺在沙发上看向舞台下成片的座椅,红色座椅像森林那样高高翘起,全都落满灰尘,已经很久没有演出了。


我想,这就是她每晚坠入睡眠前不得不注视着的空旷。于是我问她:“那歌舞团呢?”


曲婷打了个哈欠:“我不是说了吗,都是我朋友在管。”我再问下去,她就不再说话,好像真的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她替我将头发剪短,便开车带我去郊外,七拐八绕地闯进老城区背面,最后停在一片砖瓦房前头。


我跟着她下车,地上布满碎石,我踩到了一只被压瘪的易拉罐,它表面的颜色已经完全褪去,不知是多久以前被人丢在这里的。再往前是一排厂房似的建筑,废弃已久锈蚀严重,曲婷带着我穿过它们,期间时常有昨夜雨后留下的积水从屋顶下漏到我头上。


我跟着她走了很久,直到她在灌木丛中挖出一扇窗。一扇木窗,因风吹日晒变得软绵绵的,原本或许刷了红漆,上面的玻璃几乎全碎了,她因此能轻而易举地将手伸过窗框拉开插销,她一用力,那窗就吱吱呀呀地向外打开了,她向上一跃,直接跳进了窗户,向我伸出手来,“水青,到这来。”


我把手交给她,于是很快也越过窗槛,落入这失落之地。里面相当黑,曲婷依旧握着我的手,她牵着我向前走,好像猫那样能于黑暗中视物。


“小心台阶。”她拉着我走到更高的地方,我这才能看清周围的环境:前方是一片观众席,相比曲婷所居住的剧场更加年老,木头座椅几乎没有完好的,后方右侧已经出现了成片的坍塌,但大多数还勉强维持着铁的骨架,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些相当破烂的布条,一丝一丝地在高处摇晃,我想那可能是曾经庆典的装饰物,可能是国旗、横幅或者其他任何使人昂扬的东西。


我这才明白我站在了哪里:“这是舞台?”


“是,舞台。”曲婷在台上跳跃着走了几步,腐朽的木板在她脚下嘎吱作响,“舞台就是舞台,哪怕被遗弃了也这么好看。”


她停下来,望着寂静的观众席,“我小时候东方歌舞团来这里演出,我妈偷偷买票带我来,回去就被我爸打了一顿。”她好像笑了,“现在我吃穿用度全在台上,再也没人来会突然挥着棍子冲进来把我从家里一直打到街上,倒也是好事。”


我更加看清了她,她总是那样美丽,沉思的时候像一只蝴蝶收拢了翅膀落在舞台上。我大着胆子向她请求,“我想看你跳舞。”


“什么?”她转过身,在我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在这里?说什么呢!”


“就在这里,”我看出她的松动,拉长了声音请求她,“拜托——”


她摇了摇头,突然低下头来,和我凑得很近,她的眼睛注视着我,“真不知道你们现在这些小女生都是怎么想的……”


她后退一步,没再多说,曲着手臂向前升起,那是舞蹈的开场动作:我曾经在相册里无数次目睹这样的场景,以至于在梦中也像失眠者那样辗转难眠。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我看见她像水鸟一样扬首,手臂却在空中像游鱼一般飘游,而下一刻她脚尖滑动,舞台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响声,她双手并拢,突然如真正的飞鸟那样振翅高飞,翅膀掀起的飓风使天花板上的灰尘纷纷下落,呛得我不得不咳嗽起来。等我回过神来,她便又成了女人的模样,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这里灰太大,我们出去吧。”她说。


我梦游似的跟在她身后,越想越觉得荒诞不经,几乎是场梦一般。


我迷迷糊糊地说:“你跳得真好看……”我真想像她一样轻盈,轻盈到可以随风而去。但我很快为这细微的差异找到了自我辩解的手段,如果我真和她一模一样,那她就成了我,但人是很难真心实意地爱上自己的。


我固执地想,所幸我不是她,也因此足以爱她。


她终于在墙上摸索出了门,拨开门栓用力一推,白日就倾倒进来,使我黑暗的眼睛一阵疼痛。我看见蝉鸣爬上树梢,突然感到畏惧,因为梦是见不得光的,一见就该是梦醒时分。


可是曲婷抓着我的手,日光里她的脸亲近而优美,好像一篇韵脚考究的诗,她不解地望着我:“快出来,我们该回家了。”


我于是放下心来,跟着她走进太阳。


我看见灯管闪了闪,使我感到一阵眩晕。我揉了揉眼睛,再去看那钟,时间又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对面的男人已经不再考虑吸烟的危害,他点了烟,吞云吐雾地瞪着我看。他说:“你妈为了让歌舞团重新开张,找人借了高利贷,这你知不知道?”


我还是摇头。他噗噗吸进好几口烟,已经冒出了火气,说话嗓门也逐渐提高,“她欠了一屁股债,所以找你去绑架马悦悦勒索要钱,结果失手把人给杀了,是不是这回事!”


我说:“我不知道,她也没做这回事。”


他死死地瞪着我,我想如果他不是警察,头顶没有摄像头,我可能已经被他掐死了。


这时他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一个人,我抬头看了一眼,是马悦悦,虽然她已经死了,却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锁对死人没用,她跟着我来了。


马悦悦说:“你知道了我的秘密,现在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


我说,谢谢你,我不担心你会告诉别人,因为哪怕你活着的时候也是个守口如瓶的好人。我没有开口说话,但我知道她听见了,因为她眯着眼睛笑起来,眼睛里有着明晃晃的光,和曲婷一样明亮。


在曲婷缺席的长久时间里,我一直在人群中寻找她。小时候我和隔壁的女孩做朋友,因为她像曲婷一样学舞蹈,可我不喜欢她对着台下那些大人讨好地笑,因为诌媚是我的专利,曲婷不会曲意逢迎,那么她也不应该看人眼色,于是我很快与她疏远了。


再大一些我就去迎合高年级的学姐,她喜欢穿长裙,有一头天生卷曲的头发,远远望去背影很像曲婷,于是我天天跟着她,给她送各种寻常女生会喜欢的东西,她收到后相当高兴,拉着我玩闹,到处炫耀我送给她的礼物,可曲婷不会这样肤浅地炫耀,因此她也不该如此,于是我也很快和她断了联系。


现在我和两个同学来往,金熙像曲婷一样浪荡,马悦悦有一双和曲婷相似的眼睛,于是我和从前那样接二连三地讨好她们,金熙脾气极差,看见我就皱起眉头,马悦悦却十分和善,总望着我笑。金熙不加掩饰的厌恶曾经让我痛苦,但现在曲婷回来了,她们也迅速成了无足轻重的。


虽然我很快察觉到曲婷也不尽人意,她曲意逢迎、爱慕虚荣、缺乏耐心,但因为她是曲婷,是她于血肉中雕琢我,我天生爱慕她,细微的瑕疵并不能有损她的光泽。


曲婷缺钱,因此她格外爱钱;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天生爱钱,所以钱总是匮乏。孰是孰非并不重要,而在绵延不绝的雨季之中,我总是和曲婷窝在沙发上,头枕着她的肩膀,雨落在外面,头顶上是金色的舞台灯光,相当明媚。


我生出幻觉,我和曲婷正在排演一场崭新而宏伟的剧目,剧本目前删删改改尚无定论,观众却明天就要进场。


我知道曲婷的算盘,她相当自私自利,却在我面前展示慷慨,好像她真有她表现那般聪明而胸有成竹。她是那样渴求金钱,因为钱能解决大多数问题,如果她还在舞蹈,那跃出的每一处舞步都会发出黄金的铮铮鸣响,没有钱就没有舞台,没有舞台就没有舞蹈,没有舞蹈就没有曲婷。


可我很快发现,她的钱来得像阵雨一样阴晴不定,每次来了钱也很少见她积攒,我看着她竭力说服自己将钱攥住,可每次又总免不了花钱如流水。她总是说有钱了才能让歌舞团重新回到台上演出,可据我所知,她拿到的钱一分也没有花在这雄心壮志的事业上,投资最多的是香烟、香水、手提包。


我想,恐怕歌舞团已无法在这座城市或其他任何城市立足,它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东西,再多的金钱也没法把死者带回人间,而曲婷的怀念近似于悼念,不过是舍不得那光彩照人温暖舒适的旧日生活,至今也不愿从舞台上下来。我很快原谅了她。


她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深夜我常常察觉她的不告而别,回来时总是清晨,她带回新东西,有时是化妆品,有时是手提包,有时她的钱包鼓鼓囊囊,她装作无事在我身旁躺下,可从她起身离开时我就醒了,满心恐惧,一直睁着眼睛等她回来,此时只好闭上眼装睡,我闻到她身上尚未散去的糜烂气息。


装睡很快也成入睡,等我真正醒来时,曲婷正在我身旁,我看不明白她的眼神,她看起来像刚哭过,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我还没开口,她已经俯下身来,在我额头上轻柔地落下一个吻。


观众缺席,不速之客不约而至。雨停之后的夜里,有人不断地敲击剧场的铁门,拳头如另一种雨点哐哐砸在门板上。


曲婷看起来很紧张,她本来正想为我涂指甲油,这敲门声使她手一偏,油罐直接掉在了地上,她没有去捡,食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等会,别去开门。”


我很听她的话,于是蹲下来把指甲油罐捡起来,黏腻发亮的红指甲油溅在舞台上,我用纸去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而使我的指尖也沾上了这鲜红。


敲门声越来越响,曲婷坐立不安,她从舞台这头走到那头,一直反复低声咒骂着什么,最后她一跺脚,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朝大门走去,我依旧跟着她,看着她打开门,门外露出几张陌生男人的脸。


“你们怎么来了……”曲婷说。她故意掐出甜丝丝的嗓音,我对此很熟悉,她前些日子回去找我爸,也是用这样的声音迫使他交出当年属于她的结婚戒指。那戒指现在戴在了我的无名指上,就像曾经戴在曲婷手上一样契合。她在和面前这些男人讨价还价。


“你女儿?”领头的男人没有理睬她,反而越过她将目光投向我。我不说话,和他对峙着,那男人却又继续说,“我们有诚信,一根手指换半年,现在时间到了,钱呢?”


“还在筹呢……”曲婷陪着笑,“你们就行行好,再给我点时间……”


“行啊,时间,”男人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人,“我们这三个人,每人一趟换三天,时间够充足吗?”


我隐隐约约听懂了他说的话,曲婷却突然转过身,发了疯似的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推出门外,边推边骂:“你总是跟着我干什么?你这样搞得我很烦你知不知道!”


我想说她把我肩膀按疼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剧场的门在我面前嘭地关上了,留下曲婷和那三个男人在一起。


我敲了很久的门,曲婷没有回应我,我于是知道她被迫将我又一次抛弃了。我放弃了敲门,走下剧场的台阶,盯着门口停着的黑色轿车,它看起来刚刚洗过,喷漆黑亮。


墙边躺着半截钢筋,它断裂的一端坚硬锋利,我将它握在手上,对着轿车的轮胎猛扎下去。车胎像被击破的气球一样发出很响的呲声,轮胎瘪了,车身立刻矮了一截,我顺时针绕着汽车环行一圈,依次扎破四个轮胎,然后绕着剧场走,寻找着能打开的窗户。


我记得舞台背后有废弃的道具房,里面的窗玻璃碎了半块,夜里总是进风,于是摸索着寻找,终于找到,它前头的荒地上的灌木比我还高,结着成团的红色果实。


我拨开荒草,学着印象里曲婷的样子将手伸进窗里拨开插销拉开窗户,先将钢筋扔进去,双手一撑越进屋里,落进了布满灰尘的灯笼和戏服中央,舞狮的眼睛靠在墙边望着我。


我右手拿起钢筋,推开门跑进剧场走廊,舞台在更远的另一侧,我跑得很快,前面的走廊里突然拐出三个人影,他们向外走,我看见他们属于男性的巨大头颅正用后脑勺朝向我,钢筋虽比不上利剑,刺穿血肉却绰绰有余。水泥走廊不会嘎吱作响,我像被消音的子弹快速射向那三只漂浮的后脑勺,其中至少有一只会被贯穿在地。


可是我停下来了,我听见舞台上传来的哭声,曲婷的哭声。


我的母亲一直像热爱金钱一样热衷于哭泣。我犹豫了一会,将钢筋靠在墙边,走回舞台。


舞台的幕布被扯得搭落在地上,杂物撒得满地都是,我看见了刚刚捡起的那瓶指甲油,它已经彻底碎裂了,血红中泡着玻璃残渣,发出油漆似的难闻气味。


她背对着我,白外套如蛛网一般薄薄地搭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回过头来,一双通红的眼睛惶恐地盯着我,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是谁。


我想过去,她却向我砸来一个烟灰缸,没有砸中我,只摔在我脚边,哐当磕去一角。


我喊她,妈妈。


曲婷突然捂住脸,缩在沙发上哭泣,她哭得肩膀发颤,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向她走去,这次她没有再向我丢来任何东西。


我蹲在她面前,伸出手抱住她,她的哭泣使她变得和雨水一样潮湿,她的头发缠着我的耳朵,她的眼泪使我的衣领变得黏腻,我学着她的样子去亲吻她的额头,这或许具有安慰的能力,但我的心却相当麻木。


我说:“妈妈,你不要哭,我去弄钱。”


外面传来男人的大声咒骂声,我的把戏递交到了仇人的手上。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她哭声细微,过了很久才止住。我低头去看,她已经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当晚她睡在沙发上,我睡在她临时搭起的桌子上,舞台上一片狼藉,我第一次摸了我自己。外国人说女人是男人的肋骨,可生物老师又说女人才是生命的模板,我不在乎它们谁对谁错,如果女人是肋骨,我和她就会左右相接躲在上帝的身体里;如果女人是模板,我和她必然脱胎于同一个精巧而罪孽横生的模具。我会为她付出一切,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在兴奋的余波中我抬头仰望天花板,我真希望今晚能有一场绵延七天七夜的暴雨,长江水位上涨,将城市冲作汪洋,那时舞台像船一样在洪水中飘荡,我和曲婷就躺在它的中央。但是雨季快要结束了,今晚更不会下雨,我侧头看向曲婷,她已经睡得很熟了。


于是我名正言顺地开展报复。我回了我爸的家,在那女人带儿子出门的空当翻出了她藏起来的所有首饰,我把那些戒指耳环手镯纪念币长生锁全塞进口袋跑了出去,在街口的金店换了一万三千四百二十七块,急急地跑回去给曲婷。


曲婷还在抽烟,看着我像打扑克一样将一张张红色的人民币展示给她看,笑得很忧郁,“这些钱可以让我再跑一次,但远远不够还的。”


我问她:“再跑一次他们还能找到你吗?”她不说话,我看见她小指上的绷带,“你欠了多少?”


她给我比了两个手指。


“二十万?”我试探着往高处说,她摇了摇头,苦笑道:“两百万。”


我沉默了一会,说:“我能弄来这些钱。”


她看着我,并不相信。我说:“我同学很有钱,把她绑了拿一笔,等你还了钱,我们就走人。”


她将烟掐灭,瞪着眼睛看着我,好像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继续解释:“不会出人命,钱到手就把她放了,劫富济贫而已,这点钱对她们来说不算什么。”


她还是一副很顾虑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在思考我说的话。三天后我有了两只魔音手机和一瓶安眠药。


我开始轮番打电话给金熙和马悦悦。我放低了声音,请求他们明天来参加我的十七岁生日,我说:“我真的很希望能有人能陪我过生日。”


金熙在电话里骂我神经病,我给她打了三次电话,第四次已经打不通了,她拉黑了我的号码。


于是我转而打给马悦悦,那女孩安静地听我把话说完,答道:“水青,你别难过,我明天来,还给你带礼物。”


我知道大功告成了。


马悦悦像一只绵羊那样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我太熟悉这里了,领着她穿过老城区,窜进几条没有安装摄像头的小巷,走进曲婷的剧场。曲婷已经清理好舞台,正心事重重地倒果汁,我向她眨了眨眼。


马悦悦坐在沙发上,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住在这里真的好酷!”她说,“你妈妈一定很厉害!”


我敷衍地点点头,曲婷已经把两杯果汁端上来了,我注意到她的手一直在发抖,根本不敢抬头看马悦悦。我说:“你要不先喝点饮料,蛋糕等会就送到了。”


她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只水晶球,里面装着一个小人,一拧发条就会伴着音乐跳起舞来。我将发条拧到不能再拧为止,水晶球就叮叮当当地唱起歌,马悦悦对我笑了笑,举起果汁和我干杯,“等到毕业了,我就搬去外地,和我朋友租房子住,我希望那里也有这么漂亮!”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笑起来和曲婷真像。她将饮料一饮而尽。水晶球还在唱,唱的是致爱丽丝。她那双像极了曲婷的眼睛一点点合上了,嘴里迷迷糊糊不知念叨着什么,我耐心地等待着。发条转到了头,音乐停止,她一头栽在沙发上。


我让曲婷先去外面开车,她凝视着马悦悦,突然说:“水青,要不算了吧。”


“算了?”我起身和她站在一起,攥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攥得很紧,我感到她的手指在我掌心颤抖,“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妈妈。”


我望着她的眼睛,马悦悦模仿的就是这双眼睛,此刻它们惊恐地四处窥探,良知和欲望掐住了彼此的咽喉,我不得不推她一把,“不会有人死,而你从此自由了,不是很好吗?”


曲婷甩开了我的手,走出门外,我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我知道她准备好了。我撕开透明胶带封住了马悦悦的嘴,又用包装绳绑住她的双手,用黑色塑料袋套在她头上,将她的胳膊搭在我肩膀上拖进车后座。


车向前行驶,我担心手机定位,不敢在这里给马悦悦家打电话,按计划,我们将在夜里到达跨江大桥底。


天黑下来了,曲婷的车载音乐还在放着一首欢快的歌,我不知道是什么。她伸出手想把音乐关掉,我制止了她,“今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你烦恼了。”我说,“之后我就和你一起走,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看见大桥的灯光,江面上漂浮上的水汽涌进车窗,让窗玻璃上起了雾。桥上是奔流的车辆,桥下却很僻静,江的对面有垂钓者的灯光的,但因为离得很远,不足为惧。


我看了一眼马悦悦,她没有任何动静。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只魔音手机,开机,用提前准备好的录音打电话,先打给我爸,再打给马悦悦家。


“你女儿在我们手上,准备两百万从大桥上扔下来,不准报警,不然撕票。”


接电话的是马悦悦他爸,那男人好像还没有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我将录音又播放了一遍,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想一切都完结了,松了口气,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马悦悦的双手依旧被绑着,却已经有了意识,正摸索着走下车,她嘴上的透明胶带不知怎么已经被咬破,我看见她鲜血淋漓的嘴唇。


马悦悦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试探性地张嘴喊:“有人吗?救救我!救救——”


她没来得及喊第二声,我已经冲上去将她压倒在地,她的双手胡乱挥舞着,很快就被曲婷按住了。曲婷压着嗓门说:“别让她叫,别让她叫!”


对面垂钓者的灯光闪了闪,我后背全是冷汗,只管将手重重压住她的口鼻,用膝盖抵住她的脖子,她像搁浅的鱼一样挺着肚子挣扎起来,胸腔如一张弹性良好的蹦床上下起伏,我没有松手。鱼离开水就无法存活,过不了多久就不动了。她停止了反抗,我气喘吁吁地松开手,想对曲婷说我做到了,她不会再喊叫,我们都解脱了。


但是曲婷看看她,又看看我,她对我的恐惧甚于对马悦悦的。我这才低头去看马悦悦,刚才那一番打斗使她头上套着的黑塑料袋松动,露出她的脸,这原本清秀的女孩满脸青黑嘴唇发紫,眼珠像金鱼一样突出眼眶,了无生气的瞳孔死死地瞪着我。


我探了探她的鼻息,没有鼻息;脉搏,没有脉搏。


我说:“她死了。”


说出这句话后我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死亡是一个宣判,而我刚刚是有意掐死她的。我痛恨她的眼睛,它们像曲婷,却处处暗示着我的缺陷,好像我对曲婷来说也不是独一无二的,这使我难以容忍。我真高兴死亡带走了它们,它宣判我的胜诉。死亡给予我的痛苦像深夜肌肉的抽搐一样转瞬即逝,剩下的是难以遏制的欢喜。


我很想放声大笑,却看见了曲婷的表情。我敏锐地认识到,这样的笑声是多么不合时宜,于是嘴角向下一撇,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那喜悦无法融入笑声,就向上冲进眼眶挤成泪水,挂在我的脸颊。


我感到曲婷抱住了我,她松了口气,我的眼泪向她证明她的女儿不完全是个没有怜悯之心的怪物。她用亲吻抚慰我并不存在的惊惧,她的眼泪很热,从脖子一直流向我的胸脯,我没有说话,感觉连喜悦也随着泪水流失逐渐离开我的身体,我更加麻木,除了曲婷,我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曲婷的声音打着抖,她说:“水青别怕,妈妈来弄。”


我看着她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搬出一个新的特大号行李箱,将马悦悦抬进去,塞好手脚,合上拉链。我冷眼旁观,却在心里发笑,曲婷远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好心:她为什么要临时买这样一个行李箱?


我想了想,把两只魔音手机握在手里,像丢石头那样轻飘飘地丢入江水中,它们溅出一个微不可查的水花,而长江是很漫长的河流。


马悦悦坐在对面,继续问:“你喜欢我送的水晶球吗?”


我说,喜欢。她好像很满意,不再追问我,只从椅子上站起身,说:“水青,生日快乐。”


我说,再见。她冲我摆了摆手,打开门走了。


门不是她打开的,我看见之前的那个女警察进来了,她看了我一眼,小声对我对面的男警察说了句什么。


男警察说:“不行!这是违规!”那女警察又说了句什么,他犹豫地盯着我好久,迟疑地点点头。


门又关上了,女警察出去了。男人对我说:“你妈说要见你,水青,差不多就坦白了吧。”


我没有说话。墙上的挂钟接近十点,已经过了八个半小时。


门很快又开了,我抬起头,曲婷就在门口,她还穿着我们在江边分别时的那身白衣,那衣服毛茸茸的,使她像一只蚕茧,而破茧的时刻已经临近了。


她向我伸出手,我看见她眼角的泪水,闻到了她身上那甜腻的欺骗的气息。我任由她抱住我,她的怀抱是那样柔软,我有意去贴近她的身体,因为她是枝繁叶茂的树,我是专属于她的果实,只有她能采撷我,哪怕我不幸坠向地面,也会用一生去违抗重力向她靠近。


曲婷说:“水青,没事的,你和他们说了吧。”


我说:“妈妈,说了我们就能回家了吗?”


我感到她抱着我的手臂僵硬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如常,“对啊,说了我们就能一起回家了。”


于是我感到安心,她的嘴唇还是那样漂亮,我真想吻她,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想,正如她所说的,我们的时间还很长,我也许应该更耐心一点。


警察说:“你们到底把尸体藏在哪了?”


我没有回答他。我想起那天深夜曲婷开车带我进山,我们下车,与那暂停施工的隧道面面相觑。


我说,据说穿过隧道,就能回到最想回到的时候。


曲婷说,你们小姑娘怎么还知道这个,我以为早就不流行了。


我说,那么它一定是个可信度很高的都市传说。


曲婷问,那你最想回到什么时候?


我说,就回到在路口看见你的那一天,这样你就会再带我来到这里,我能再遇见你很多次。


曲婷牵着我的手,绕过施工的路障,向隧道深处走去。手机的灯光摇摇晃晃,隧道顶的水偶尔落在我的头上,我们一直走,走到无路可走为止:隧道没有打通,我们面对着一整座嵌入隧道的山。曲婷去推了它一下,山当然不会倒下。


灯光下我看着曲婷的脸,心想,我有多么爱她。

 

 

 

 



修仙阳

【兔子暴力】阳光普照

水青 x 曲婷

曲婷出狱后的故事

标题来自台湾电影《阳光普照》,引用诗句来自保尔·艾吕雅《凤凰》

亲妈文学,不喜误入

本篇约九千字,感谢观看

————————————————

阳光普照


「我们的火堆里什么都有」


“姓名?”

“水青。”

“和曲婷什么关系?”


“她是我妈妈。”


南方的七月只有永恒的艳阳和暴雨,我站在监狱门口的树荫下,看到空气在水泥地的导热下发生肉眼可见的畸变。时间还没到九点,炽热的骄阳已经教我起了...

水青 x 曲婷

曲婷出狱后的故事

标题来自台湾电影《阳光普照》,引用诗句来自保尔·艾吕雅《凤凰》

亲妈文学,不喜误入

本篇约九千字,感谢观看

————————————————

阳光普照

 

「我们的火堆里什么都有」

 

 

 

“姓名?”

“水青。”

“和曲婷什么关系?”

 

“她是我妈妈。”

 

 

 

南方的七月只有永恒的艳阳和暴雨,我站在监狱门口的树荫下,看到空气在水泥地的导热下发生肉眼可见的畸变。时间还没到九点,炽热的骄阳已经教我起了层汗,出门时新换的长袖衬衣也黏上同样滚烫的身体。

监狱外墙刷成显眼的白色,于夏日中反射得日光更加刺眼。我看到值班室里的门卫俯首案前,表面上在工作,实际在桌面下藏了只手机偷偷打牌,刚才他问我要不要留在走廊里纳凉,被我用自己开了车的理由拒绝,事实上我只是不想被狭小的值班室阻碍视线而错过接下来可以看到的任何一幕。

今天是曲婷出狱的日子。

监狱一般在上午八点后开始释放刑满的服役人员,由于曲婷所在的监狱和我的住所并不在一座城市,我在昨晚就驱车出发,于晨星寥落的时刻到达此处。我坐在车上等到八点,在监狱广播响起的同时站在值班室前,却得知手续交接尚未完成,不知道曲婷还有多久才能出来。

“没关系,等一等就好。”

我走回枝叶繁茂的树下,转身时看到穿着深蓝色囚服的犯人们正排着队上早操。我知道曲婷不会在那支队伍里,今天可是她的自由日。她大概会趁着室友出操后在房间里换上她最喜欢的衣服,那些好像永远穿不完的的明黄色长裙,再用过期已久的口红为自己增色,好让自己的面目显得不是那么窘迫。我努力想象着她可能会进行的各种装扮,直到监狱的钟声又一次敲响,树影摇动,我看到有人在值班室签字,然后提着统一配给的行李袋从监狱侧门走出来。

曲婷。

我看到她了。

她孤零零地穿过闸门,一只手挡在前额,眼睛被阳光晃得几乎睁不开。没有黄色长裙,没有过期口红,素面朝天,就连昔日张扬的头发此刻也妥帖地待在原处。她穿着普通的棉质短袖,脚上是一双已经旧了的高跟鞋,但哪怕如此,她仍未显出半分颓唐或疲惫之色。

她也看到我了,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望见她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最后落地也就带着笑意的两个字。

水青。

我上前打算接过行李,低头时第一次看到她已经愈合的左手小指,丑陋疤痕攀附其上,像一条寄生的虫。

“我来吧。”我说。

她任由我动作,其间侧头看了我半晌,笑起来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

“长高了。”

她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于是我也回头,发觉确实不必再像以前那样仰望她。

“吃饭了吗?”我感到自己逐渐放松了神色,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我带了老家的芒果,回程还要一段时间,先吃点垫垫。”

芒果被我放在后备箱里,我打算去拿,她却说,没关系,先上车吧。接着便自然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我将她不多的行李放在后座,她正忙着扣上安全带,没意识到来自斜后方窥探的目光。

这地方还是有些改变了她,饶是如此注重外表的曲婷,如今还是不可避免地遭受了时间的侵蚀,生出几分岁月的痕迹。我想起那天老杜在剧场里嘲笑她,说她人还是要服老,但我一直觉得老杜说得不对。她可是曲婷,曲婷哪里会老呢?就像那个时候,尽管她几近一无所有,还是能靠几句甜言蜜语将天真的小白哄得团团转,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尽数奉上。曲婷在这方面是永远的胜者,衰败和老化从来不属于她,否则她不可能以那样高傲的姿态回到故乡,出现在我面前。

“那么在回家之前,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坐上驾驶座,悬铃在车门阖上时发出一连串轻响。

“你决定就好。”

“那就回去吧。”

汽车很快滑上通往金沙江的道路,蓝白色的监狱在后视镜中渐渐远去,我的余光察觉到曲婷在这过程中轻轻舒了口气,好像吐出胸中积压已久的万千郁结。我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候,便识趣地选择了闭嘴,但我还是为这一刻的静谧感到感激。等待,几乎贯穿我整个生命的漫长等待,终于在此刻宣告终结。我的双手平稳地握持在方向盘上,天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努力才控制着它们不要轻易颤抖。亮白的耀眼的日光,宽阔的平坦的道路,或许是她的到来引起了我血液的共振,此时我才终于体会到焰火般的生命之河在我体内的流淌。曲婷,我的母亲,我的妈妈,这个创造我点燃我又几乎毁灭我的人,现在她就坐在我的身侧,分享我的呼吸。我们又如生命最初那般联系了彼此,我们将回到孕育我们的那片江水中,阳光普照,再不分离。

 

 

出于某种敏感,我记事很早。

在我看着街坊四邻的同龄人都有妈妈陪伴,自己却只有一位蹲在台阶上抽烟的爸爸时,我就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起初我会问,妈妈呢?这个词于我而言是如此陌生,好像随处可见却难以理解的复杂概念。我对着爸爸说出这句话,仿佛在说出某种彼此都不熟悉的语言。爸爸开始会说她出去工作了,等她忙完了就会回来。后来又说她嫁给别的男人了,等我长大了自己去找她。再后来他娶了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精明防备的目光令我感到不适,我便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直到我升上初中,爸爸拥有了儿子,由此我便也失去爸爸了。

母亲的缺失带走我的很多东西,也给我带来大部分人没有的成长经历,其中就包括两个和我一样没有妈妈的同学,金熙和马悦悦。同病相怜,或者同流合污,相似的身世将我们吸引到一起,三个女孩自然而然成为无所事事的玩伴。

金熙是我们中的主导者,她总是对一切她不知道的事物感到好奇。她会积极地把自己的孤独和对父母的愤懑抱怨给我们,并要求我们对她的情绪做出反馈,但说来可笑,控制欲强如她却没发现我和马悦悦几乎从未在她面前分享过自己的家庭。

马悦悦,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到我如今想起她都不免生出几分苍白的歉意。我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忆她呢?不可否认她是一位好同学,助人为乐温和稳重,就连那位以严苛出名的班主任都很喜欢她;她也是一个好朋友,她在那天告诉了我她的秘密,直到生命尽头她都还在相信我,但命运偏偏不愿成全这样的孩子,偏偏让无辜的她因我和曲婷而死,多可惜。

开庭那天我没见到马悦悦的爸爸,据说是心脏病发住院了,而在那之后我见过她很多次。

监狱在晚饭后会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一般从傍晚五点持续到夜幕降临,她偶尔会在这样的时候来到我面前,穿着她拍广告的那身雪纺长裙。

起初我以为她来找我索命,意外的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坐在旁边陪我看摇摇欲坠的夕阳。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直到有一天她说,水青,我要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你要去哪。我问她。

成都。她又露出和那天一样的充满幸福和期待的微笑,她本来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

你恨我吗。

她背向西方,夕阳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我眼前出现一些晦暗不明的光斑。

她没有回答。我想她是恨我的。

谢谢你。

我对她说。

这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或许我的人生本来应该是平庸无趣且无望的,但在我即将进入高三那个夏天,一切事情都有了转机。

曲婷回来了。

 

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曲婷。

大多数人以为我和曲婷的初次见面是在学校门口,她开着高调的明黄色汽车,轻轻抬了抬手就把我从金熙身边勾了过去。还有人以为我和她相遇在清晨的米线摊,我问她借火,她凑近,一双含了笑的眼睛直白且暧昧,直将我吓得落荒而逃。但事实上这些都并非我和曲婷的初见。我确信,我认识她。不是因为那天明媚的阳光,不是因为她十六年前留下的照片,而是在她和爸爸相遇前,在我诞生于这个世界前,甚至在外婆还没有离开米易前,我就已经认识曲婷了。

很多人认为自己在成为受精卵后才算和母亲建立了联系,但也是一个偶然下我才得知一个女人的所有卵子都是当她还待在母亲子宫中、仅四个月大时在她的卵巢里形成的。这意味着从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会成为她的女儿,在她出生之前,我的生命就跟随她血液的流动而流动。

这项震撼的发现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她如此之近,尽管我们素昧谋面,这份联系却带给我从未有过的归宿感。我将是世上最亲近她的人,她也会成为最值得我付出一切的人。

怀着这样的期待,我有意将和曲婷有关的一切刻印进脑海。首饰盒里留下的卡子和照片是我唯一可以用来想象她的东西,于是我一次又一次拿着她的照片入睡,梦到她站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所有人都热爱她不可方物的美丽。我有时候也会站在环城公路的路口,在烟尘飞扬的沙石中猜测十六年前的她是否正是从此处离开,某日又是否会从路的尽头再度回来。和所有年幼的孩子一样,母亲的形象往往在外界有意的引导下建构而成。那时我幻想中的曲婷,美丽、自由、温柔、大胆,她是我的来源与归处,我的故乡与港湾,我无限信任她足以承载我无从安放的感情,抚平我从未得到缓解的不安。一个虚构的形象牵引我走过泥泞坎坷的十七年,直到她正式出现在一片骄阳中,那些片段的碎梦才终于拼接成一个完整的曲婷。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汽车驶上高速,监狱已遥不可见。我开口打破沉默,她被我的声音吸引注意,将视线从窗外移到我的脸上等待下文。

“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早上,你是怎么想我的?”

“过去了这么久,你还会在意这个问题吗?”

“只是想知道。”

她沉默,像是在回忆。但凭我对她的了解,应该是在思考。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像一出支离破碎的舞台剧,台上不负责任的主演就是我和曲婷。我们行至今日,大多出于我遗传自她的无所畏惧的冲撞,但其间不乏她作为曲婷的玩乐和作为母亲的纵容。如果她没有理会我的搭讪,没有接我去兜风,没有带我去剧场,没有答应我留宿的请求,兴许往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但就像我注定成为她的女儿,她注定弃我而去,天生的性格决定她的出逃、她的失败、她的回归、她的堕落,这个美丽的自私的懦弱的悲惨的女人,她终究还是要回到这座抛弃了她也被她抛弃的城市,终究要和她的水青发生纠缠。

我应该恨她。

我等了她太久太久,久到我早已忘记如何埋怨、如何愤怒。我当然知道曲婷不是值得托付的圣人,但凡她有半点责任心和自知之明,也不至于抛家弃女远走高飞,直到穷困潦倒到无路可走才灰溜溜地逃回故乡。

我不怜悯她。她贪财、多情、自视甚高,一次小舞台的偶然成功让她以为自己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放弃一切去追逐所谓的梦想,哪怕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平庸,还是不愿放弃一时的贪图享乐。

我不同情她。她所遭受的一切是她自作自受的必然,人生不过她纵情的乐园。别说被她所害的其他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是荒诞乐园的一部分。

巧言令色让她活在铜臭熏天的爱里,所以她不需要其他人给她带来多余的累赘。

但是,我需要她。

初次留宿在剧场的那晚下了雨,暴雨壮大了金沙江的声势,狂妄涛声震天动地,几乎要将这座铁水奔流的城市吞没。她给我搬了张桌子放在沙发旁,随便和我敷衍了几句就翻身入睡。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黑漆漆的剧场穹顶好像望不尽的宇宙虚空,我屏息感受着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她喷在手腕的廉价香水好像还残留在我发间,令我产生一种无所依托的漂浮感。

她是我的妈妈。我暗暗地想。她是一位舞蹈演员,这座烟尘漫卷的城市里最美丽的舞蹈演员,现在她回来了。她说她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但是没关系,至少我不再是没有妈妈的孩子,我不再和金熙马悦悦一样。

窗外暴雨铺天盖地,将空旷的剧场隔绝成孤岛,我翻下桌子半蹲在曲婷身侧,隔着距离触摸她隐匿在黑暗中的轮廓。

久别重逢的母女该如何面对彼此?

我试着想象别人说的那些例子,拥抱、流泪、叙旧,好像都不适合我们。我和她没有理由拥抱,没有感情流泪,没有故事叙旧,只有一段几乎从零开始却密不可分的牵扯。

如果试着亲吻她会怎样?

我被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但细细想后又觉得其他行为都需要有理有据,独独亲吻这件事,似乎不依理由仅凭本能就可以完成。此番念头一经升起就如野火燎原般不可收拾,闪电撕破黑暗,雷鸣却没有吵醒她的美梦,我忽然觉得流动在我们中间的不再是空气,而是粘稠涌动的长河。十七年前我从她的身体离开,由此成为搁浅在大地上的孤独生灵,如今水流再度将我包裹,让我得以重回她的国度。

妈妈。

我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第一次叫出这个陌生的词语。

“曲婷。”

这次我出了声,她在我的呼唤中稍微动了动,仍未离开梦中。

又一道惊雷乍起,唤醒的野火燃尽我心中的荒原。

我亲吻她,如一个孩子对待自己的母亲,如一个生命对待另一个生命。

 

第二天在金熙的逼问下,我告诉了她曲婷回来的消息。其实就算她不问我也迟早会说,我有意让她知道这个残酷的事实,我和她们不再一样。

“切,什么人会用这种,真俗。”

“跳什么舞的,钢管舞吧?”

我没有反驳,看着她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的挣扎只觉得有些可笑。我知道金熙嫉恨我突然有了妈妈,她当着我的面贬低曲婷无非是对她那可怜自尊心的维护。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如今就在我身边,我不能容许她被别人夺走,更不能忍受她被人羞辱。所以当金熙趾高气昂地说出那些不该说的话时,她就已经该死了。而马悦悦,无辜的马悦悦,她只是我无限愤怒的承担者,我感谢她,她年轻的生命铺垫了我通往曲婷的最后一步。

 

 

“没事,想不起来就算了。”

我没打算让她难堪,给了个台阶决定带过此事,但我没想到她居然真的给了我一个答案。

“那个时候觉得你很有趣。”

“嗯?”

“所以才打算逗你玩玩,只是没想到你脸皮这么薄,没说两句人就跑了。”

我很满意她的回答,好像又回到和她一起住在剧场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勾起嘴角,说如果能重新回到那天,我一定不跑。

 

“……但是……但是如果重新回到过去,我反而希望没有那天。”

她说这话的声音很小,却让我的心霎时凉透半截。我迅速看了眼她的表情,发现她没有在开玩笑的样子,只得咬紧牙关,说我从不后悔。

“我后悔……”

车子已经转下高速,在收费站前缓慢滑行。手臂动作还是让我的秘密漏了馅儿,她趁这时候拉起我原本扣得严严实实的袖口,问我从右手背末端蔓延到小臂的疤痕是怎么来的。我心知瞒不过,只得说在监狱里被难缠的狱友误伤,没告诉她那是牢里有人听说我的事后讽刺了曲婷几句,半夜被我用枕头捂住差点闷死,事后打击报复才带来的恶果。

她听了我的回答,愈发心事重重地靠回座位上,两只手指疲惫地揉捏眉心。

“没关系,都过去了。你让我等你十六年,我等了,你也回来了,以后都会好起来。而且现在我有了工作,也有了我们两个的家,你愿意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开间舞蹈学校,不会再有人来打搅我们……”

收费站工作人员打断了我还没说完的话,我迅速将现金递给对方,接过零钱和收据一踩油门就驶出站点,还没等我开口,曲婷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水青,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我没回来就好了。”

我默然。先前与她重逢的喜悦被她此刻的悔恨冲刷得一干二净。

“可是你也说过,那次回来是你做的最好的决定,没有之一。”

“那是我还不知道……算了。是我不对,我不该把灾难带给你。”

“我不后悔。”

“但你本来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

我猛地踩下刹车,转身直视她。

“你真要这么说的话,要是你最开始没有丢下我,或许我过得也会比现在更好。”

她愕然。良久之后,才仿佛为那个很多年前的女孩长叹出一口气。

“对不起。”

这三个字落进耳中又让我头脑起了一阵眩晕,我把身体的重量交到方向盘上,烦躁地说不要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道歉。

“水青,你听妈妈说,妈妈已经做了太多后悔的事,尤其是对你,我不想……”

“不要说了!”我几乎是吼出这句话,“十多年了,曲婷,每次我去看你你都不想见我,现在好不容易出来又说这种话,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她被我的愤怒吓了一跳,我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再次选择收声。

我不想管她反应如何,只是后悔引起这个让两人都难堪的话题。我趴在原处冷静片刻,其间她试图安慰我,又怕触了我的逆鳞,于是悬在我后颈的手终究没有放下。我有些失望,但无可奈何。此刻我更想回到那夜的金沙江边,哪怕前路黑暗,至少我们全心拥有彼此。

“去吃点东西吧,我有些累。”

我重新往后靠在椅背上,才想起已经整夜没有休息。

“想吃什么?”

“都可以。”她的声音还有些底气不足,不过她向来不是大胆的人。

“羊肉米线吧,你很久没吃了。”

我再度发动车子,车载时钟显示即将到十二点,天光刺透云层跌落在柏油路上,烈日高悬,空气愈发滚烫。

 

 

我们随便找了家路边小摊,点完菜坐在桌前,灶台上的收音机咿咿呀呀放着川剧。老板动作很快,亮白的羊肉米线上盖着一层厚实的香菜,我擦干净筷子递给曲婷,两人都各怀心事默不作声。

 

“你爸过得怎么样。”

她先开口。我没想到她会关心水浩。

“还行。很久没见他了,上次见面还是他儿子婚礼。”

“他儿子?都结婚了?”

“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职高混了几年出来打工,后来他妈给他找了个媳妇,就结婚了。”

我猜到她接下来想问什么,先行打断她:“我没谈恋爱,也没那个打算,那个女人之前想从我这里捞笔彩礼钱,闹了几次无果后就没动静了。”

曲婷又说,你怎么还戴着它。

她结婚的那枚戒指,曾经被水浩亲手戴上她的无名指,后来又被她亲手戴上我的无名指,现在依旧在那里待着,早已失去光泽。我以为她在看到它后至少会明白一点我的想法,可她又教我失望了。

你以前明明也很喜欢我戴着它。

我平静地回复,蓦地觉得我和曲婷间产生了一层可悲的屏障。

云层随风而走,太阳往大地倾泻下更多阳光,这时我才发现刚才坐下时没注意位置,曲婷整个人被遮在蔽日的伞棚下,我却彻底暴露在灼热的日光里。曲婷显然注意到彼此的差异,挪了挪凳子让我往阴凉处靠,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端着碗挤到她身边。

“好烈的太阳哦。”灶台后的老板大声抱怨。

我想到她脚踝上的纹身也是个太阳。

 

 

和她一起在剧场度过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老杜没出现,马悦悦没死,我在晨间睡醒去上学,放学就能看到她明黄色的轿车准时停在校门,准备带我去山野和江边兜风。而我会抛弃马悦悦和金熙,在她们羡慕的目光中奔向我的妈妈,那一刻我无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喜欢她带我穿越隧道,因为我们的起点就是从隧道开始的。隧道里飞驰而过的灯火在车窗外连缀成线,我和她穿梭其间,就像同行在万籁俱寂的异度空间。汽车每次冲出隧道时,我都会在变幻的光影中暗暗祈祷能进入一个和当下不同的世界。然而每次都是层层叠叠的群山、烟囱林立的工厂、苟延残喘的城市、死气沉沉的云。

在这些看透看烂的景色中,仅有曲婷像一个真正色彩缤纷的自由者。她抽烟赌博,却也欢笑起舞,烟雾不会锁住她的舞步,她踏过它们,像奋力闯过金沙险滩的孤勇小舟。可我那时候忘了,仅有凤毛麟角的佼佼者才能征服金沙,而我和曲婷显然都是万千平凡的一部分。我以为她会是赐我崭新未来的拯救者,到头来和我一样受困围城,在悬崖之上苟且偷生。

如果说曲婷的回归于我而言是一场美梦,老杜的造访便是在将我重新拖回现实。

我一直在后悔,其实我早该让曲婷搬出那间危险的剧场,我早该想到这些。

那天我被关在门外,门里是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和我的母亲。她试图用凶狠和不耐驱逐我,让我心生畏惧,自己奔向光明。

我目睹她神圣的舞台被卑劣侵犯,花藤缠绕的秋千被暴力拆除,长长羽毛点缀的头冠被欲望毁灭。挣扎、撕裂、流血,当那个奇幻的梦境成为现实,我一直以为的生命的诞生竟成为她最大的痛苦。她蜷在沙发里,我跪在她脚下,当晚我梦到与她交缠。

梦里的她是美丽的莫妮卡,我们漂浮在雪白的羽毛中,飞舞的花瓣是我们最安全的屏障。我注视她的双眼,说妈妈,你不要哭。我亲吻她的耳侧,说曲婷,我爱你。

醒来后我恨自己的懦弱,恨摇摆不定与临阵脱逃。阔别已久的愤怒重回我的身躯,在那股令人头痛欲裂的耳鸣和她的悲泣中,我必须用更大的罪才能抚平她的伤痕。我说我要离开,她说你不陪我吗,于是我握紧她的手,用平生最大的温柔亲吻她的额头,说你不要怕,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曲婷或许想象过我偷钱、偷房本,却没想到我真的绑架了自己的同学。她或许能接受女儿和自己一样离经叛道,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女儿会走上比母亲更疯狂的歧途。

其实我本来没想让马悦悦死,但我践踏了她的信任,自然也不能再相信她的善良。一旦她清醒后供出我和曲婷的名字,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所以我所能做的仅有装作失控,杀人灭口。伪装出来的脆弱在那个瞬间激起曲婷的母爱,自然打消她对女儿可怕行径的疑虑,但我在坐进副驾驶时才忽然想起此举或许会将曲婷引入深渊,便趁她接电话时抓起马悦悦尚未僵硬的手挠破我手臂和脖颈的肌肤,让她指缝间留下我的血迹。

后来一切如我所料。尽管人们一再认为作为母亲的曲婷才是事件的始作俑者,但摆在面前的证据让他们不得不相信这个未成年的高中生才是杀害同学的凶手。他们说我的人生被毁了,说我欠马悦悦一条命,但我觉得很好,我用这条命救了我的母亲。

这件事给我带来九年牢狱之灾,在我和曲婷被迫分开前,我请求他们把曲婷的照片和戒指留给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在狱中虚度时光,一次一次回想那个荒唐短暂的夏天和无比幸福的十七岁。直到某天,有个穿着制服的人说我表现良好减刑出狱,现在,我自由了。

 

 

等待曲婷的日子里,我去了米易。我找到那个连接新城和老城的隧道,想穿过它回到我遇见曲婷的那一天。但无论我来来回回尝试多少次,隧道终究只有山,穿过山还是山,于是我忽然明白这只是一个巨大的玩笑,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真情实感地当真。

 

 

我们又出发了,向我们陈旧的故乡出发。

穿过隧道的时候,我问,你相信那个米易隧道的传说吗。

曲婷说,不相信。

我说哦,但是我信,信了很久。

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不甘心,说,我觉得你以前是信的。

 

离开隧道很快就到金沙江,已经能听到混合在风中的江水咆哮。这个声音以前教我恐慌,现在再听,竟生出意外亲切的安稳。

我又问她,你还跳舞吗。

曲婷苦笑,没有观众。

我说我可以当你的观众。

她的声音更加凄凉,早就跳不动了。

 

即将踏上金沙大桥的时候,天空如梦境般布满了云彩,太阳高高悬在云彩中间,整片江水都被日光照得发亮。

我喜爱日光。自从和曲婷相遇后,我就爱上了日光。

我说曲婷你看,多好的天气。

她说是的,老家的天气总是很好。

我说你知道吗,最初的卵细胞在女性四个月大时就会形成,女儿从一开始就会成为她母亲的女儿。

她笑着答,但不是每个母亲都会做母亲。

 

汽车驶上桥面,已经可以看见故乡一角。我没有告诉曲婷她的剧场已经被夷为平地,舞台轰然倒塌那天我也在场。我的曲婷是一个如何热爱舞台的人,若是她知道最后的舞台也被摧毁,她又该如何黯然神伤。

一阵恐惧忽然在这时包围了我。

剧场的悲剧让我在这个瞬间重新审视眼前的城市,然后悲哀地意识到这个地方早已不存在属于我们的位置。没有舞台,曲婷该如何而活?没有曲婷,我又该如何而活?剧场、隧道、老杜、马悦悦……他们一个接一个闯进我的脑海,又一点一点拼成曲婷的模样,那个明艳的,迷人的,危险的,在日光下引诱女儿奔向黑夜的曲婷。

风暴酝酿在我胸口,我意识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在此刻触手可及。

 

“妈妈,你想回剧场吗?”

“现在?”

“嗯,就我们两个。”

“好啊。”

“好,那我们回去吧。”

 

汽车撞上大桥护栏的瞬间,我伸手抱紧了近在咫尺的曲婷。

金沙悬在天上,太阳落在水里,我想起隧道尽头的夜晚与灰烬,心想,我将在炽热光芒中为她创造一个永恒的快乐园。



END.


一枝春

【水青X曲婷】冥府之路

她们的车要穿过一条狭长的隧道,那是开往江畔的必经之路,水青知道,这也是她必定要踏上的路。


冥府之路


0


青白色的光照进眼里时水青不自觉地偏过了头,没有温度的光线以判决者般的审视冰冷冷地罩在她身上,就如同坐在她面前铁面无私的警察,没有因她是未成年人就生出一份宽容与怜惜。


“还不打算说吗?”


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警,一头及肩的发,眉眼锋利。


虽有着相似的发型可人和人还真就不一样,水青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自己还有心情走神。


她拘在狭窄空间里的背挺得笔直,长时间的久坐叫她筋疲力竭,摆在面前的塑料食盒源源不绝地......






她们的车要穿过一条狭长的隧道,那是开往江畔的必经之路,水青知道,这也是她必定要踏上的路。






冥府之路




0



青白色的光照进眼里时水青不自觉地偏过了头,没有温度的光线以判决者般的审视冰冷冷地罩在她身上,就如同坐在她面前铁面无私的警察,没有因她是未成年人就生出一份宽容与怜惜。


“还不打算说吗?”


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警,一头及肩的发,眉眼锋利。


虽有着相似的发型可人和人还真就不一样,水青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自己还有心情走神。


她拘在狭窄空间里的背挺得笔直,长时间的久坐叫她筋疲力竭,摆在面前的塑料食盒源源不绝地冒着热雾——那是一碗汤面。热辣的香气与房间里闷热潮湿的水汽融合成一种古怪的气味,有点像清晨小吃街上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各色早点的气味,并不好闻,但依旧可以引诱食客去购买。


水青想起自己被带来的那天也是在清晨,不知为什么那天早上她特别想吃小吃街拐角处的那家米线,她计划着要买两份,她和曲婷一人一份。虽然她不知曲婷去了哪里,曲婷总是这样,一觉醒来就不见人影。其中一份她打算放一枚煎蛋,那是曲婷的最爱。甫一推门,雾气兜面而来。她们这儿总爱下雾,水汽蒙蒙的,浓得人睁不开眼。


曲婷家吧,你是水青?


她当时半眯着眼正准备套外衣的另一只袖子,冷不防被这么一问,心脏倏地一沉转而突突跳动起来。



“我连为什么来这儿都不知道,你想叫我说什么?”


水青觉得自己喉咙似是滚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冲始终盯着她看的女警笑了,那是一个浅而淡的笑,笑容里有一闪而过的娇憨真诚。她用她那双总是湿润的眼睛直直地朝面前的人看去,那眼里有少女特有的天真,天真里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冷漠。水青知道这样的眼睛遗传自曲婷,她的母亲。她们这般向人看去时,没有谁能够招架。


果不其然。


“不想说就算了。”水青听见女警似乎叹了声气,突而话锋一转,“饿了吧,先吃饭。”


长时间的饥饿困顿叫水青思维发飘。听见女警叫她吃面时她甚至有一瞬的错觉——是曲婷在叫自己。她不知自己在这方闷热的空间里呆了多久,房间很小,没窗,厚重的铁门隔绝了阳光的照射,在这里连同阳光一同被阻隔的还有时间的流逝,她铁了心不开口,便只能用沉默来抵挡晨昏的流转。


在面碗被端来前,她始终没有进过食。


见她不动,女警把食盒朝前推了推便不再开口。


她是真的饿极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变成了叫嚣着要吞下面线的血盆大口,她甚至来不及多想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只一眨眼,半碗面已被她消灭。


“够吃吗?不够还有。”


在因过速进食而产生的眩晕里,水青听见沉默了许久的女警突然开口。


“这面好吃吧,是用我的独门酱料调出来的,你知道吗,这秘方还是我妈留下的呢,只可惜我从没见过她。所以水青,我请你吃面,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和你妈妈的故事。”




01




夏日的傍晚并不比白日凉快许多,夕阳在高温下融化成天际边一片模糊的剪影,云落进影子里,便也染了金色。


水青坐在街头发呆,她喜欢每天的这个时候——只有在晚高峰,整座城市才会从沉沉的死气里透出一点活意。


一辆,两辆,三辆......


曲婷的车停到面前时她正数到五百二十一,腾地起身,还没等曲婷招手,她已经坐进车里了。



曲婷开了天窗,车跑起来时风就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迎面的热风吹起她的碎发,惹得她整张面孔都在发痒,但究竟是哪里痒她也说不清,等伸手去蹭,那痒意又不见了。用力搓搓脸,水青放弃了抵抗。


“青青,怎么了?”


曲婷的声音是低沉温柔的,被风吹得失了真落进水青耳中反倒听出点娇媚的味道来,水青觉得方才那似有若无的痒意又找上门来了。


“没,没事...”


她并不擅长与母亲交流,在不算漫长却也绝不短暂的十六年里她的身边始终没有一个名为母亲的角色,更何况是曲婷这样的母亲。


水青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见曲婷时的场景。谁都以为她第一次见曲婷是在校园门口,下课时分人潮涌动日光强烈,曲婷着了一身明黄长裙坐在同样招摇的车里向她招手。

可只有水青自己知道她第一次见曲婷是在初中,在一张老相片上。





那天她要找小学时用过的书借给隔壁邻居家的小孩,家中的杂物全部装进纸壳箱子里推进床底,纸箱子大都相似,她是无意间翻到了父亲的旧物,曲婷的相片就放在父亲那堆旧物中的一本笔记里。

那时她并没见过曲婷,曲婷在她们家是不能提的禁忌,但当她拿起相片看了只一眼,便肯定相片上的那个女孩就是自己的母亲。

相片有些年头了,边角泛着黄,岁月滋生出的霉菌模糊了照片上那个人的轮廓,但对着阳光照去依稀能看出照片上的女人是个神采飞扬的美人。

没有和任何人讲起,她偷偷收起那张相片夹进笔记装在了书包的夹层。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见到了相片上的女人会如何——一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就如同当年她抛弃自己时那样决绝。


然而等到那一天真的来临,水青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样去做了。她记得那天小城难得没有霭霭的雾气,她坐在面摊前朝不远处窥探,窥探不属于这个城市的热烈与招摇:阳光穿透枝繁叶茂的树洒落在曲婷脸上,那张鲜妍的面孔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变得斑驳,好似蹉跎在岁月里的那张被收起的相片。忽地,水青瞧见曲婷笑了,皓齿明眸神采飞扬,像是她从未见的那个少女时代的曲婷,转瞬间她描摹过无数次的模糊的面容跌进了记忆深处,黑白底色被涂抹成明亮的色彩。

水青想自己一定得做些什么。于是她走上前去向她借火,因为她看见她在抽烟,一株细瘦伶仃的烟,在走上前的那一刻不知为何,水青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那颗伶仃的烟。

靠得近了,曲婷的面孔倏尔放大在眼前:浓的眉红的唇,还有一双娇媚又冷漠的眼。

连同那张娇俏脸庞一齐扑来的还有曲婷身上的香水味,那气味是冷的淡的又轻飘飘的,很奇特的香气,像焚烧过后的余烬,可水青却觉得自己在瞬间被擦亮了。







“曲婷。”


抽离出回忆,水青看向身侧的人。


曲婷开车时总是专注,眼睛微挑着,唇瓣抿成一条线,不似平日里的轻佻,是一种难能的沉静。


“怎么了青青?”


长街早亮起路灯,一团团不甚明亮的昏黄跳跃出一格格稀疏的剪影,铺满了她们回家的路。


在没有和曲婷重逢前,甚至在与曲婷重逢的那天,水青都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有家,一个真正的家——尽管那只是一个破旧的废弃剧院。可那儿没有偏心的父亲讨厌的继母,是一个只属于她的家,属于她和曲婷的家。


“没事。”


水青扁扁嘴撇过头去,车窗外闪烁而过的灯火好像齐齐落进眼中,叫她的视线同黄晕晕的光般模糊着。


“小鬼!”


柔软的指腹攀上了她的发顶,搓乱了她蓬松的短发,她的头发才剪过不久,是曲婷给剪的。


真的没事,水青吹了吹垂在眼前的碎发没有应声,我只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02




在前十六年的人生中,清晨对于水青而言仿佛一个魔咒,睁开眼的刹那意味着魔咒的开始。


地处亚热带的小城,日光充足,曝晒在充足日光下的万物总是失真,这座城市中的不管是活物还是死物,都带着一种白到亮到近乎没有颜色的颜色。这种明亮而干燥的城市滤镜在水青眼中像一方罩在头顶的密不透风的塑料薄膜,她是生活在罩子里的人。也不仅是她,一同被罩起的还有她的同学们——一群被所谓重点高中遗弃了的只能去职高混日子的年轻人。

如果说人还能感受到挣扎的痛苦,那她的心一定还热烈鲜活;用看似嚣张愚蠢或是沉默的方式对抗生活的人,她的心或许早就不愿再跳动。

水青觉得自己,还有在同样无所事事的同学中能称得上朋友的女孩,她们都属于后者:被指责被嘲讽被遗弃,真心认错然后继续这样的日子,如此一天一天循环往复,是她们逃不脱的魔咒。

没有人在意她们刻意隐藏起的伤痛,因为她们所能见到的人也同样生活在麻木与苦痛中。






水青,你怎么就有妈妈了呢。


想起这话时,水青正卧在曲婷身边。说话的是她的好友之一——嚣张的金熙,也是脆弱的金熙。

水青知道金熙的父母都不在身边,她自己住在羡煞旁人的别墅中,活得像一只孤魂野鬼。她们都是没人管没人要的人,同病相怜才能同结同心。

可现在,水青想,自己有点不想和她同心了。


曲婷睡得很沉。剧院的照明不复当年,灯泡是水青换的,低瓦数不费电,幽幽一点黄晕像陈年的灰都扑在了上面。但奇迹般的,那陈旧的色调却给曲婷的面颊镀上了一层莹润温柔的光泽。

水青半跪着伏在她身边,细细地感受着笼在她脸上的那抹亮。曲婷素着一张脸,唇色有点苍白,眉眼却万分柔和,没了平日故作姿态的风情万种,安静纯澈得像初生的婴孩。但始终萦绕在她身上的那冷淡轻飘的香气,却昭示着她是一个柔软成熟的女人。

水青偏过头轻轻在她胸前蹭了蹭,她没敢真的把力量落实,她只虚空地划了一划,她怕吵醒她。

她迷恋曲婷身上的香气,这香在曲婷给她剪头发时她在那方窄窄的梳妆台上见过。七边形的玻璃瓶子,黑色的盖,上面印着一串她不懂的字母,后来她用手机去查,才知道那串她不懂的字母是法文。同它奇特的香气一样,它有个奇怪的名字——冥府之路。

在没有搬到剧院和曲婷一起住前,她偷偷喷过,带着这香气无论去哪儿都好像有曲婷陪在身边。水青想,只要有曲婷在身边,她就能够化身成为披荆斩棘的战士,打破先前无法挣脱的魔咒。

忽地,曲婷侧身动了动,但并没有睁眼。她吃了安定睡得沉却也睡得极不安稳,该是梦见了不好的场景,她倏尔蹙起眉头,呼吸变得急促。


“曲婷,没事,别怕。没事的,曲婷,有我在。”


水青伸出手去。一只手抓住了垂放在沙发侧边的手,那是一只细瘦冰凉的手,指头修长,不像她的,软软的肉肉的;她的另一只手悄悄攀上了紧蹙着的眉心,轻轻抚摸着那块柔软的皮肉,一下下,直到睡着的人呼吸渐渐恢复平稳。




03




“你知道吗,这世上有种东西叫高利贷。对了,你是警察,不可能不知道。”


周遭近乎是沉寂的,只有水青的声音在房间里流淌。


桌上未吃完了面线糊成粘稠的一体,斑驳的油块覆盖了冷却的汤汁,水青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眼前的汤碗,然而不知为何当她说完这句话后却戛然止住了话语。


女警和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没有人能拿定眼前的少女到底打了什么主意,这个瘦弱的未成年少女有种近乎偏执的个性隐藏在她看似冷静的外表下,说是冷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酷了。


没有人开口,气氛再度陷入了古怪的沉默。




“这面我不需要了,拿走吧。”


不知沉默了有多久,女警再回神发现水青已经把视线挪到了自己脸上,她看见这个年轻的女孩眼皮动了动,半晌才听见她极为艰涩的声音。


“曲婷欠的,就是这个。”











曲婷欠了高利贷。


水青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天漏掉一般泼着雨。她们这座城市极少有雨,然而那一天她不仅看到了她十六年里从未曾看过的漫天漫地的雨幕,还见到了自重逢来从未如此这般狼狈的曲婷。


在水青有限的记忆里曲婷始终是鲜活的热烈的,她身上有着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明亮张扬,纵使她就从这里走出。曲婷好像一株风信子,无时无刻不在燃烧无时无刻不在擦亮她的人生。

然而那天在她见到曲婷的第一眼起,她便知晓,她的生命之火要燃尽了。

曲婷蜷缩在床的一角,浑浊的空气以及从房间里走出的还没来得及披上外衣的男人,昭示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被撕破丢弃的衣物、床单上凌乱的褶皱全都喻示了这不是一场暧昧的缠绵,这是彻头彻尾的暴行。

太刺眼了,水青想,那张白色的床单太刺眼了,她恨不能就在此刻把所有看过这张白色床单的人的双眼尽数剜去。


然而,她不能。


在从房间走出的男人中,有一个她见过,她知道是这个男人叫她来这儿找曲婷的。她也知道,在此之前曲婷回来后的突然消失也是因为这个男人。

这个站在她和曲婷面前的男人宛如窗外飘摇的风雨,稍有不慎,她们就会被浇灭全部的活气。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曲婷终于平复了呼吸,水青放下了覆在她额上的手,却没有松开交握着的掌心。


曲婷的手太凉了,似乎怎么捂也捂不热,连带着自己的手也变得冰冷。


就是这样了。


水青仰起脸,稀薄的光喷洒在她的眉间眼间,她恍然想起曲婷曾带她穿过隧道去江畔玩水。那条狭长的隧道里也有这样的光,车子开过,灯一晃一晃,好像从眼前溜走的不是那些昏暗的颜色,而是她的这些年,好的坏的开心的忧郁的十六年。

她记得儿时风靡一时的一部电视剧里有一首歌唱: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抓一把梦想带身上,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轻风吹斜阳。

曲婷带她出去玩的那天好像就是这样:天蓝得透彻,风拂过面庞,她们驱车走在笔直的公路上,路的两边是生得枝繁叶茂的芒果树,她们沐浴在日光下,一路奔向远方。


只可惜梦醒得这般快,原来梦醒时分竟是这样。











“你知道那些收高利贷的人有多吓人,我怕曲婷连累我,又不想回那个没我位置的房子,索性就离家出走。反正这里也没人待见我,最好能滚多远滚多远。”


水青的声音恢复到冷静平稳的声调,甚至在她提到厌恶的继母时语调都是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你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吗?”


“当然。”


“那马悦悦呢?”




04




马悦悦——她为数不多的两个好友中的另一个。


当女警问出这句话时,水青不知道自己佯装的镇静表情有没有一瞬间的扭曲或是松动。


马悦悦,漂亮的马悦悦,善良的马悦悦。她本该与这一切毫无关系。











催债的人狗皮膏药般在剧场外面蹲守,水青上学或放学回来总能看见阴魂不散的两个人坐在车里冲她似笑非笑。


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曲婷和她讲话时,她的脑海里仍在盘旋这句催命的画符。对于那天的暴行她和曲婷默契地避而不谈,但谁都明白到了最后期限还不上钱意味着什么。


“青青,吃点东西吧,你都瘦了。”


她不知道曲婷是如何从门外的那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又是怎样回来的,她们吃饭的那张小圆桌上放着曲婷给她买回来的羊肉米线,还冒着热气,是她遇见她的那天吃过的。


“你不是喜欢。”


水青记得在那之后她又粘着曲婷去吃了几次米线,曲婷问不就是碗米线吗值得起这么早过来吃,她就笑因为我喜欢呀。


“……”


水青埋下头去,她并不喜欢羊肉的腥膻气味,她只是,舍不得那一天的阳光。


蒸腾的热气润泽了她的眼睛,她在飘渺的雾气里看见曲婷点起了一颗烟。




曲婷很喜欢这种细长的烟,没什么辛辣气,反而有种清淡的甜味。她悄悄捡过曲婷抽剩的半支装进口袋,然后猫到桥根儿低下去点燃。

烧过的半截烟再难点起,她打了几次火机才看见有薄雾腾开。耳畔是沙沙的水响,汽笛乘着晚风悠悠而来,太阳已经坠入了江底,月亮只浅浅薄薄的一片凝了的冰霜似的,天空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清透,像一瓦深蓝的玻璃顶,这样透亮的天太过难见,心跳快得出奇。在这之前她从未抽过烟,虽然火机总是随身携带,今天这火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牙齿轻轻咬上滤嘴,那处残留着一圈红痕,颤巍巍的薄雾自她唇齿间喷薄,她又无师自通地叫那片雾气从鼻腔里钻出来。




现在,水青就看见那团烟雾在曲婷唇间吞吐,烟雾飘飘袅袅同湿润了她眼睛的水雾融成密不可分的一体,她很难也不能再把它们分开。


“曲婷...”她压低声音,“你听我说,我有一个法子。”







像往常的那些次一样,水青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等着曲婷来接自己,天空充斥着诡异蓝色,那颜色叫水青感到目眩。同样目眩的还有睡在她肩头的马悦悦,与她不同的是,马悦悦是真的昏了过去,因她加在她奶茶中的安定。


曲婷欠下的债款太多,多到就算把父亲和继母住的房子卖掉也无法还清,在话脱口而出的一刻她脑海中浮现了金熙的脸,无人看管的家庭富裕的金熙的脸。

她欲意策划一场绑架,以此骗取金熙父母巨额的赎金,那是可以填补曲婷捅开的巨大缺口的赎金。


然而世事皆前定今朝难偏行,水青万不能料自己最后绑来的会是马悦悦。

在骗马悦悦喝下那杯掺了安定的奶茶前她有过片刻的晃神,当时夕阳正笼在她们头顶,马悦悦坐在磅礴的光晕里宛若透明,水青记起马悦悦曾说她要到成都去,那有她的好友,未来她们要一起生活。

晃了神奶茶差点落地,电光火石间水青想起了曲婷的脸。为什么马悦悦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而她不能?


她听过的那首歌里还唱:来一次人间也匆忙,小风大浪地狱天堂,还有你的灿烂脸庞,开心一刻也是地久天长。


马悦悦想要拥有的地久天长,她也要拥有,哪怕只一刻钟。











“我在问你话,那马悦悦呢?”


女警提高嗓音,水青恍然回神。


对于那天的细枝末节水青大都记不真切,她只知道后来曲婷开着车载着她和昏睡的马悦悦在夜风里急驰,她们要穿过一条狭长的隧道,那是通往江畔的必经之路,水青知道,这也是她必定要踏上的路。

再后来事情便失去了她们的控制,她最后的记忆是自己的手掌悄然扼住了马悦悦纤细脆弱的脖子。












“还不打算说?已经过去八小时了,你就不感兴趣这八小时里你那母亲曲婷都做了些什么?”


水青收回落在女警脸上的视线。


原来已经过去八小时了,水青想,难怪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样久。


脖颈早就麻木,她仰起头,似乎这样就会好受一点。冷冽的光明晃晃照进她眼中,好似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脸。


水青突然想起那一天。


那是一个午后,她因生理痛而请假没有去学校。曲婷难得没出去,留在家有一句没一句地陪她说话。午后的阳光透过天窗泻一室的明媚,她罩在暖融融的光里看曲婷涂了蔻红甲油的纤细手指轻柔地覆上了她的小腹。曲婷的手有点凉,可那点凉却沿着指尖轻缓而温柔地在她柔软的肚皮上蔓延出一片暖意,恍惚间她觉得那处维系了她和曲婷血脉纽带的结痂处里的某根神经在突突地跳动,那份跳动顺着末梢神经一路蹦进了她心里。鬼使神差地她突然很想说:妈妈,如果有下辈子,你来做我的小孩吧。


可还没等开口,不知怎的,泪先落了下来。




05




“我招认,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水果都是好吃的

【曲婷X水青】太阳掉进苏州河

写在前面

水青第一人称

写这文时只看了预告,所以人设有偏差。文中的珊珊应是马悦悦,文中的马悦悦应是金熙。其他都是编的,看个乐呵,观影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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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水青第一人称

写这文时只看了预告,所以人设有偏差。文中的珊珊应是马悦悦,文中的马悦悦应是金熙。其他都是编的,看个乐呵,观影愉快。



糖果收藏家

雾中人

-- 角色拉娘,兰总x曲婷

-- be 预警, 1.5w长文预警

-- 527快乐

-- 超级多私设


赶到那个ktv之前,兰总并不知道这个局玩的这么刺激。


兰总本名李若兰,但她不喜欢别人叫她李总。李这个姓不高级又烂大街,实在是体现不了她身价三百亿的优越感,所以公司规矩第一条,只准称呼她为兰总。任何或无心或有意吐露出其他字眼的,一旦稍有风声传到兰总耳朵里,总免不了去财务处辞职走人的下场。


这地方说是ktv其实是个高级会所,毕竟以兰总的身份去ktv未免太过掉价。建起来的时候董事会有给过兰总提案要不要...

-- 角色拉娘,兰总x曲婷

-- be 预警, 1.5w长文预警

-- 527快乐

-- 超级多私设


 

 

赶到那个ktv之前,兰总并不知道这个局玩的这么刺激。

 

兰总本名李若兰,但她不喜欢别人叫她李总。李这个姓不高级又烂大街,实在是体现不了她身价三百亿的优越感,所以公司规矩第一条,只准称呼她为兰总。任何或无心或有意吐露出其他字眼的,一旦稍有风声传到兰总耳朵里,总免不了去财务处辞职走人的下场。

 

这地方说是ktv其实是个高级会所,毕竟以兰总的身份去ktv未免太过掉价。建起来的时候董事会有给过兰总提案要不要收购了作为公司的文娱产业,但兰总第一次去视察的时候就被满眼金碧辉煌由反光钻石亮片不要钱般拼接而成的大厅闪瞎了眼。她当时慢悠悠戴上墨镜皱着眉头坐到沙发上,缓缓启齿:“俗。”

 

心里想的是跟昨天去的因为搞房地产开发走了狗屎运的暴发户的那个聚会一样俗不可耐。那只宴会上的鸡触到嘴皮子就能感觉到横竖不超过两百块,搭配上男人在长桌另一头唾沫翻飞的高谈阔论,以为自己发表的是什么对于地产行业举足轻重的真知灼见,让她差点把早餐都给当场吐出来。

 

房地产经济不过是场华丽的泡沫,兰总想到这里又勾唇笑了笑,拿起手边的高脚杯灌了一口。她是已经开始从中收手甩盘子了,倒是要看看这位暴发户还能潇洒多久。

 

就因为这个俗字,兰总带去的手下一群人对这个收购案畏手畏脚再也不敢多提。不多时就被另外一位老板爽快签合同买下了,里里外外重新装修了一遍,弄得倒是像模像样,成了上流阶级聚会的普遍场所。

 

对此兰总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天在办公室里冲着那帮人砸了满桌的文件和两只爱马仕限量版的杯具。

 

“我说俗是让你们收购下来重新装修的意思,没有拍板的事情轮得到我亲自跑一趟视察吗?”

 

“那块地皮都不止这个价你们心里没点数?”

 

“一群猪脑袋,自以为精明会不对意不知道再来请示一下吗?”

 

这场风波过去之后,兰总也不是没想过把这个会所重新收购回来,但新老板把价位翻了好几番,摆明了好女不愁嫁的抢钱姿势,她只好作罢。

 

所以每次因为各色原因走进这个会所兰总心气都不太顺畅。

 

最近有个投标进展的一直都不太顺利,明明压着对手一大头好烟好酒也都送上了却迟迟定不下来。兰总一边继续努力争取一边安插眼线打听竞争公司在动什么手脚。今天可不就抓到他们同招标负责人私下攒局,问清楚地址兰总提着包立马就杀了过去。

 

进了这个会所兰总就轻车熟路往最大的包厢冲,一路工作人员也都怕得罪这个大客户只能半推半就地拦阻。兰总毫不客气地踩着小高跟抬手就推开门,只往房间里扫视了一眼她退出来,几秒钟后勾起嘴角又重新推开走了进去。

 

“这么热闹的场面刘总怎么能不喊上我呢。”兰总扫视沙发上并排坐着的一排打扮得姿态各异的姑娘,同一旁的几个男人站在一起搭话。兰总很快就意识到了今天这个局是来找什么乐子的,既然已经到这了,那这个局她就必须得搅黄了。

 

“兰总这是什么话,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才刚开场呢。”被搭话的男人面色僵了僵,但到底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很快就摆出笑容,仿佛兰总是被正式邀请来的贵客,“那兰总先选?”

 

“廖先生在这怎么能我先选,当然是以廖先生为主。”兰总不买这个人情反将一军,冷笑了一下看刘总自知失言连忙附和说是自己怠慢了,本来也是为廖先生出差回来接风洗尘的。

 

廖先生微微一笑,似乎完全不介意的样子,随手一指沙发中间的一个明显年纪比周围小很多的女孩子。兰总瞥了一眼那位女孩子,看她两只手都死死捏着裙摆,显得有些紧张而局促,对这种场面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兰总从鼻子里轻蔑的喷出一口气暗道男人左右都一个德性。

 

“兰总,该您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兰总才看到那个女生已经被拉到点歌机旁边去点歌,明显是轮到她选的时机了。他们这个圈子大多都玩得开,性向什么的倒都不是很重要,也正是因为这样刘总才很自然地接下她的话拉她一起参局。沙发上的那一排人倒是对此感到非常新奇,纷纷抬起了头把目光凝过来。她又不在意地扫了扫,本来想的是随便找个应付一下就行,但倏地就看到沙发最边侧那一个明晃晃的鹅黄色身影。

 

那个女人眼神显得平淡而疏离,如同站着的几个人对她而言只是个过路人而不是有机率委身的金主。并不算太长的头发蓬松地把脸遮住大半,让人在并不亮堂的灯光下只能看到她明艳艳的红唇和绝不平庸的山根。她和身边其他人一样抬头,只不过幅度更小并且因为座位较偏的原因,兰总觉得她像是在睥睨众生一般。

 

有趣。兰总心头鼓点敲击起来,顿时来了些许兴致。她走到黄裙女人身边,发现她仍未抬头直视她反倒更觉得玩味。兰总抬手抚了抚女人的头发,和料想中的一样光滑触感。她转身面朝盯着她看的刘总勾唇一笑:“就她吧。”

 

“兰总原来好这口?”刘总像是抓住什么机会一样笑出声来。

 

“我倒是都不知道我自己好哪口,刘总不妨替我分析分析?”兰总早就找到应对方案,搭腔的语气里面也是轻描淡写。

 

“嗐,开个玩笑而已,兰总可别当真。”刘总摸摸鼻子,只当讨了个没趣。

 

三人各自选好之后旁人才敢调笑着上前去找选剩下的众人,一时间房间里人声鼎沸,污言秽语参杂着欲拒还迎的声音此起彼伏。兰总蹙起了眉,觉得眼前情景实在是令人反胃,坐到另个角落的沙发上。

 

不久兰总就看到一个人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离得不近不远也不搭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她盯了半晌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有些不耐地开口:“第一天来吗这么不懂规矩?叫什么名字?”

 

问出口兰总就后悔了。

 

出来厮混的这些女人哪敢透露半分真实,怕是又得听到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的叠词化名,实在是没劲。

 

但身边人却侧头直视她,裂开嘴角露出微笑来,接着前倾身体去拿茶几上的红酒瓶斟上两杯红酒递到兰总手里。框当一声清脆的碰杯声,兰总注意到她拿杯高度低了半分,私付着这个女人还算有点文化。兰总没做动作,看她倒也没嫌冷场般地把红酒往自己嘴里送,轻抿一小口之后她小幅度摇晃着高脚杯,又找到兰总的眼睛仰起脸笑着说:“曲婷。”

 

顿时就吹皱了一池春水,兰总听到完完整整的姓名之后心里像大年三十晚炸开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乱响。曲婷,她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连名带姓都很好听,和长相也是分外相宜。如同逃也似的避开视线,靠回沙发上,语气里却不甘示弱:“没人教你应该怎么做吗?”说完她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仿佛以此来平复心绪。

 

“怎么做?”曲婷眼里调笑意味更浓,一边问着怎么做一边把酒杯换到左手上用右手指尖抚上兰总的腿。从膝盖开始悠悠延伸到大腿根部。兰总觉得痒痒的,腿上酥酥麻麻弄的心里也酥酥麻麻的,蹙紧的眉头松了几分:“就这样吗?”

 

重新拿起茶几上的红酒瓶,曲婷往兰总杯子里又添上红酒。但这次没把杯子递到兰总手上而是亲手送到她嘴边。兰总意识到这是曲婷对她并不满意行为程度的进一步表示,暗道这女人还真的挺懂行情。

 

但这样又怎么能够。兰总接过酒杯再次一饮而尽,把杯子放上茶几转身就把曲婷抵在沙发靠背上。吻上去的时候兰总轻咬了一下曲婷的下唇,也因此很轻易就撬开了牙关。唯一的变数就是曲婷既没有挣扎也没有闭眼,温温顺顺地任兰总在她口腔里攻城略地却没作分毫回应。

 

一向对自己吻技十分骄傲的兰总吃了瘪。

 

把对方吻到因为缺氧而双腿发软是常有的事,但这次双方分开的时候曲婷甚至很平淡地又举起酒杯轻抿了一口。挫败感伴随着征服欲瞬间就直冲大脑,兰总蹭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去车上等我。”她从高往低俯视曲婷,提醒自己还有不少人在场发火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不好意思啊兰总,刘总只订了陪酒的服务。”曲婷微微撩起裙子翘了个二郎腿,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言下之意是想要有其他的服务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得是另外的价钱。

 

轻笑一声,兰总心想也不过如此。还以为遇见了什么特别的,不过也是出了价什么都能做的货色。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无趣,但还是继续说:“一百万。”

 

把翘起的腿放下来,曲婷没对这个不同寻常的价位表示丝毫欣喜或惊讶,只是站起身来。她也穿了双鞋跟不低的细带凉鞋,勉强可以和兰总平视:“车牌号?”

 

也没再像其他人一样看她出手阔绰就得寸进尺地讨价还价,兰总对曲婷印象又改变几分:“门口等我。”

 

曲婷以为兰总会安排在某个酒店的豪华套房,但她没想到下车时面前赫然是一座别墅。做/爱的时候兰总开口问曲婷看不看得出来她同刘总几人个中关系。曲婷觉得兰总怕不是醉意上头,这些飘在天上的神仙如何打架,只求别让地上小鬼遭殃。

 

结束之后兰总披上浴衣背靠着落地窗抽烟,捏开爆珠之后薄荷味加大,还有蓝莓味清香透出来。看曲婷侧躺着注视着她,她将手中烟盒转了一圈挑了挑眉示意问她是否要来一根。曲婷支起手臂撑起身,从兰总手上接过烟盒,看了看四周没有为她准备的更换衣物也没有半分害臊地直接赤脚从床边站起来把烟盒轻放在桌上径直走向浴室。

 

吐出一口烟圈,兰总不知道该先感慨曲婷实在太过特别还是太过放肆。估摸着曲婷快要出来了的时候兰总把烟掐掉从衣柜里随手扒拉出一件崭新的浴衣递进去,做完这些又觉得自己对曲婷好的有点太过莫名其妙,不过是拿钱办事的关系。

 

从浴室出来之后曲婷的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水,落到衣服上浸湿了肩颈处的一小块她也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兰总看到这里又想做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但在看到曲婷又去拿摆在桌角的烟盒的时候,兰总又没骨气地拿着打火机去帮她点烟。

 

真是无语,只当作是对她在床上表现良好的奖励算了。

 

“谢谢。”曲婷冲兰总勾了勾嘴角道谢,心里琢磨的是抽完这根烟是该立马离开还是等天亮。

 

“把你卡号给我,还是想要支票?”兰总轻轻点了点头,算是作为曲婷那句客套感谢的答复。于是曲婷左手夹着烟右手去够笔筒里面的圆珠笔,俯身认认真真地在便利贴上写下一连串数字,写完之后随手带了一笔下划线。头发上的水珠嘀嗒一声滴在纸上,幸好没有晕染开字迹,兰总就又升起些不该有的帮她把头发擦干或者吹干的念头。

 

看曲婷又吸了几口,香烟慢慢燃至三分之一处,兰总才意识到她可能没抽过这种含爆珠的香烟。她上前几步靠近曲婷,距离顿时被缩减至非常微小。曲婷下意识向后躲了躲,兰总才露出了今晚第一个觉得总算在她设想之中的微笑。她抚上曲婷拿烟的手,带动她的食指和拇指将爆珠捏爆,听到了轻微的啪声,她开口:“再试试看?”

 

顺着兰总的意思又吸了一口,入口由原本普通的焦油和尼古丁的味道转变成了果味,曲婷心想像这样把危险的东西包裹在甜美的气味之内倒是和兰总不谋而合。兰总这个人太具侵略性,一旦她走近你,总是激得你立马竖起浑身汗毛来严阵以待。但若是相处一段时间,发现她虽然强势但又并不蛮横而误以为她是花瓶而降低防御力的话,危险就会想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样随之而来。

 

“你可以到楼下客房去睡,明早会有人送新的衣服到你房间门口。”

 

曲婷点点头,转身就迈步出门。快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兰总又开口:“我看到你脚踝处有个纹身很好看,有什么含义吗?”

 

停下脚步,曲婷转过身试探开口:“这是包含在一百万之内的问题吗?”

 

讨价还价,兰总这次却双标地没有厌烦,反而是清脆地笑了几声说可以不是,盘手歪头想了想又说那还有其他问题也没回答呢。

 

“不如换个方式,”兰总眯眼看曲婷,眉眼柔和起来,“你觉得我和刘总谁会赢?”

 

还挺幼稚,曲婷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近视的度数让宽敞房间另一侧兰总的表情在她眼中是和落地窗外上海璀璨霓虹灯的光影一样晕成一团的一片,但她能感受到此时语境的轻松氛围于是也回过去一个微笑,露出好看的一排牙齿。

 

可是直到转过身离开曲婷也没给出答复,兰总心想是不是给她一而再再而三惯坏了,总归该拦下来好好讨要一番说法的时候她听到曲婷悠悠落下一声。

 

“你。”

 

于是兰总没头没尾地笑起来,像是听到了很满意的答复。

 

那有些问题,不如作为下次见面的借口。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里兰总都为这次投标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上次带曲婷走的时候是被情绪冲昏头脑以至于造成了竞争对手抢占优势直接吹了吹枕边风,形势一下子就变得很被动。兰总每次想到这里都要咬碎了牙,美色误国和红颜祸水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来回滚动,下次见面定是要找曲婷讨回来。

 

跟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小半个月,兰总依旧没找到翻盘突破口。眼看宣布招标结果的日期就要到了,她突然有了点想法。一到下班时间点提了包就往会所冲,进门就点名要那天晚上沙发上坐着的同样一群人。等人聚齐了兰总扫了一眼就发现曲婷不在其中,心情顿时就有点烦躁,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抬手点了点那天第一个被选中的女孩:“就你,其他人先下去。”

 

女孩依旧是怯生生的,兰总翻了个白眼不想跟她你来我往的过多纠缠:“还记得我吗。那天的情况一五一十跟我详细说说。说好了对我有用我出那天刘总给的三倍价钱。”女孩抿了抿嘴,思索了一会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开口。

 

说完之后兰总点了点头,像是瞬间失去耐心一样挥了挥手就想把人往门外赶:“去找你领班拿钱,就说是我的意思。”待女孩走到门口,兰总又开口补充说,“顺便去说一声,半小时内我要见到曲婷,不管她现在在哪。”

 

或许是后半句的语气坚定而透着戾气,女孩几乎是逃命一般捣蒜似的点头就出了门。望着这个女孩离去的身影兰总很自然就想到曲婷,从来没流露过半分紧张或者不安的曲婷,总是如同开着上帝视角一般俯瞰着发生的一切,然后从容不迫地接受所有闯到她面前的人或事物。

 

既然人觉得索然无味又拼命想要探寻真实。

 

房间里冷气开的很足,维持在体感非常舒适的15度。兰总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拿出第五根的时候分针刚好在钟面上转了半圈。预料之中的门口没有丝毫动静,倘若真在规定时间内到了那反而不是曲婷了。那她就会立马起身走人,只当那晚的惊艳是场不可复制的黄粱一梦,兰总想着,把手上的烟在五个手指之间灵活地旋转一圈最终塞回烟盒里。

 

她不想承认的是刚才的半个小时的等待比她这半个月工作上一无进展还令她感到焦虑。

 

分针又转了半圈。这半个小时兰总显得从容很多,她把第五支烟重新收进了烟盒里,拿起手机在聊天框里面扒拉了几下挑了几个人语音说明早临时开个会。刷了刷推送里面的社会性新闻,确认了一下曲婷不论从那条路赶来会所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可能性。这一切都做完而变得无所事事的时候,她捏着手机一下一下将侧面敲在左手手心里,以此来打发时间。

 

房门被推开了,大堂经理走进来的时候头都不敢抬,低眉顺眼地跟兰总道歉,却没感受到狂风骤雨前的低气压。

 

因为曲婷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

 

“你先出去。”兰总没正眼看任何人,依旧是盯着上下敲打的手机。几秒钟以后房间里就安静下来,兰总抬头看曲婷,正好和曲婷对视上。看曲婷气定神闲地模样,想来也是没把她订下的来这的时间约束当回事情。

 

曲婷挎着一个不小的白色帆布包,另只手还提着个黑色的塑料袋。房间里安静下来之后兰总就听到黑色塑料袋里传来的轻微声响,似乎装着什么活物。

 

“你迟到了。”

 

“嗯。”

 

嗯?就嗯?兰总火气从脚底心直冲脑门。这女人究竟知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她把手机框当一声摔在茶几上,想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怒气。

 

“今天我不当班,没理由随叫随到吧。”曲婷把帆布袋取下来,似乎是觉得跟兰总一时半会拉扯不清一直背着又太重,把它放在脚边靠着自己。

 

“不想要钱了?”

 

“想要,所以我来了。”

 

兰总顺了顺逻辑,竟然觉得曲婷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垂了垂视线表示自己勉强接受了这个根本不算解释的解释,她接着开口,岔开话题:“袋子里是什么?”

 

“小河虾,”曲婷说着扒拉了一下袋子,塑料袋沙沙的摩擦声和里面传来的动静在兰总耳畔回旋起来,“来不及回家就把菜都提过来了。”

 

没来由地略有些惊讶:“你会做饭?”

 

曲婷没回答而是提起嘴角从鼻子里喷出几丝笑意来,兰总很快明白过来怕不是在嘲笑她十指不沾阳春水,连会做饭都成了稀罕事。

 

倒也不是兰总这个人多不接地气,要怪起来只能怪曲婷给她的感觉更没有物欲。要不是在提到钱的时候曲婷稍微给了点反应,兰总真要觉得曲婷就是上天派个人手来点化她的。谁也不怕啥话都说,卖了什么关子也是纯粹不乐意告诉你而不是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她越透明却越让人想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什么是她在乎的,又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刺痛她的。

 

“正好没吃晚饭,”兰总站起身来靠近曲婷,有点想帮她拎起脚边的袋子又收住了这份心思“做给我看看。”

 

“你吃这些吗?”曲婷语气里有几分惊讶,像在开玩笑一样把手里塑料袋举起来往兰总眼前晃了晃。

 

几分腥味窜进了兰总的鼻腔,她想起来前几日嘲笑的那只不过两百的鸡,觉得自己脸有些疼:“怎么,能毒死我?”

 

“哈哈哈哈。”曲婷笑得眯了眼,还是觉得分外新奇,但也没有再接着质疑,俯身重新拿起帆布袋,准备跟着兰总出门。

 

出了房间门兰总就用眼神示意门口的人接过曲婷手里的东西,心里给自己找的借口是不能让这些东西上她的车,绝对不是怕把某人累着了。

 

但曲婷没想到兰总家厨房的调料和食材一应俱全,本来还以为可以借口缺油少盐免了这顿劳神费力的晚餐。推脱不掉只好认命打开塑料袋开始处理经过几番奔波已经失去活力的一斤多小河虾。

 

先倒进碗里放到水管底下冲了冲,曲婷心想虽然是赶在菜市场都要关了的时间段过去,但还是幸运地卖到了成色不错的虾,倒是便宜了某人。换前几天就只有几棵蔫了吧唧的小白菜,那样兰总的表情估计能更为丰富。

 

正出神的时候旁边一条围裙被甩过来,正好落在水池边上。曲婷抬眼就看见兰总站在楼梯上几步路的事都懒得正正经经递过来,她开口说声谢谢就熟练地穿上,自己给自己在背后打了个结。

 

拿厨房用剪刀一个一个把虾头剪去,再用牙签剔除虾线,曲婷注意到兰总在二楼拐角处某处阴影里自以为是曲婷看不见地观察了半天,不禁又抿出几分笑意,心想有机会趁着兰总心情好教教她初中物理老师说过的光是沿直线传播的,能看到一个人的地方那个人必然也能看见她。

 

处理完之后曲婷看见兰总换好了家居服从楼梯上缓缓踱步而下,像是有些好奇一样往这边又看了几眼,结果看到一堆虾头又无语地缩回去。曲婷摆弄了一会儿调料盒里的瓶瓶罐罐,开口询问:“你家料酒在哪里?”

 

“酒?”兰总得心应手地走到不远处很高的酒柜那里拉开门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年份,“要喝红的白的?”

 

“……”曲婷朝着兰总方向翻了个很大的白眼,与此同时手上抓到了想要的料酒。她低头把料酒往碗里倒了少许又抓了抓虾使其包裹均匀,才想起来把兰总晾在那里总归是不太尊敬,于是赶快开口给她找台阶下,“红酒就行。蕃茄酱在哪里?”

 

这次开口其实也没太期待得到答案,所以曲婷在听到兰总那句冰箱里的时候还有点小惊讶。等虾腌制好的十几分钟内她把几棵小油菜择干洗净,到处找大米未果,才发现兰总厨房各种高档器具都有唯独少了电饭煲。曲婷暗道这女人平时吃菜就空气作主食吗,但转头看到了各式意面通心粉牛排就把到嘴边的那句“你家平时不吃米的吗”给咽了下去。

 

在一堆洋文包装袋里面曲婷很庆幸地翻到了一桶挂面,虽然保质期过了那么几个月但曲婷立马把那一小块撕开扔垃圾桶假装没有看见,她回头问兰总,扬了扬手:“吃面行吗?”

 

“行。”兰总头也没抬,依旧在研究几瓶红酒的样子。

 

把虾下油锅里面煎炸了小会待虾壳变红捞起来,曲婷将切好的蒜蓉和番茄酱一起翻炒几分钟,加入了几勺清水和虾一起混进去,合上锅盖让它收会汁。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曲婷松了口气,觉得这顿晚餐解决的不会太差,迎面就看到兰总开了瓶红酒拿着两个高脚杯朝她递过来。曲婷把手放围裙上擦了擦伸手去接然后和兰总碰了一碰,高度依旧是矮了半分。

 

轻抿了一口,把杯子放在离锅比较远的桌面上以免碰碎,曲婷揭开锅盖翻炒了几下加了小半勺蚝油提味。还没走远的兰总闻到了透出来的几分香甜,觉得自己如同样板房和展览馆的别墅里面很少见的多了几分烟火气,于是她思绪一下子就没来由地飘到很远。

 

仿佛在某个黄昏里下班回家刚从车上迈步下来就能闻到香气,烤面包芝麻饼或是孜然和辣椒迸发的生活气息。或是在某个炎热夏日,手工酿的冰镇过的梅子酒被端到面前,解了满身暑气。或是冬夜里从烤箱里拿出来烫手到需要两个手交替拿着的烤红薯和着紫砂壶里盛出来的碧绿的茶水。

 

直到这些场景一一被勾勒出来的时候,兰总才看清楚同她一起置身其中的同伴的脸,是曲婷。

 

“都做好了,”耳边传来的声音和画面重叠了,但意识却在挣扎着回归清醒,“趁热来吃吧。”

兰总睁开眼,看到曲婷仍然系着围裙站在她身侧轻声说话,她才意识到自己趁着这段空闲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

 

起身坐到餐桌边,她看到鲜亮的河虾搭配着青翠的葱花被摆在中间,旁边是一碟清清爽爽的白灼菜心。靠近桌边的是一人一碗的面条,上面铺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水煮蛋。

 

“看你睡着了就没问你鸡蛋要不要全熟,于是弄的溏心的,凑合吃吧。”曲婷从筷架里抽出两双筷子递过去一双放她碗边,自己把凳子拖出来落座就开始搅拌面条。

 

兰总想评价说“就这”或者“两道菜就想打发我”,但吸了吸鼻子觉得那道虾实在是太过可口再多纠结一秒钟都算是辜负了美食。她半信半疑地落座拿起筷子夹了一只抖了抖上面的汁水放进嘴里,还来不及咀嚼就被曲婷一句“就是要多沾沾这个汁才入味”怼了过来。

 

挺好吃的,兰总心里承认但嘴上一句夸奖的话都不愿意说。曲婷也没揪着她要一个尝过的感想,只是埋头吃面。兰总也跟着吸溜了几口面条,突然想是想到什么一样:“这个面……好像放了很久了。”挂面这个东西出现在她家里本身就有些格格不入,兰总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它的购买日期应该追溯到几年之前。

 

“是吗?”曲婷明知故问,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没太注意。”

 

“……”兰总看着这一碗面,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丢了实在可惜,只好强迫自己把这个念头抛出去。那碗小河虾几乎都进了兰总的胃里,曲婷尝了一口心想这个番茄酱果然要比她买的袋装的要正宗很多,弄出来的味道也是数一数二的好。

 

酒足饭饱,兰总撑到恨不得撑着腰准备下桌,感慨一万遍晚上摄入这么多卡路里实在是罪恶罪恶。曲婷盯着她看,不过才喝了两杯红酒脸上就起了些许红晕,但语气里却毫不紊乱:“你今天不是专门来找我的吧?”

 

兰总费劲地回头看她,弄不清楚曲婷话里话外的意思,只好顺着她的问题答:“有点事要处理。”

 

“是和刘总有关吧,你找了上次廖先生选的人?”曲婷继续接话,说是问句却没有几分疑问语气,更像是在给兰总刨析她自己。

 

皱起了眉,兰总明显有些不悦,她没再继续这个对话方向而是开始以命令语气催促曲婷去洗澡。

 

深夜,兰总依旧是站在落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看着床上明显因为酒精作用和疲倦不太睁地开眼的曲婷小半晌,才叹了口气把烟熄了又去吻她。她埋在曲婷颈窝里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疑。

 

“如果这局刘总失败了,是因为他对着不该信任的人说了不该被听见的话。曲婷,我不想成为下一个他,所以不该问的话你不要再问。”

 

又过了几分钟,久到曲婷觉得兰总应该是睡着了的时候,她又听到兰总开口叫她名字:“曲婷…”把短短两个字喊得情感丰富得要命。

 

“不过我确实很喜欢你,”兰总抬起头去看曲婷的眼睛,像是终于明白曲婷之前不清不楚的言语之间的含义一样答复着,“你要不要留下来……留在这里?我是指,住到这里来……不过什么也不用你做,白天有阿姨来收拾东西。”

 

曲婷像是为了避开兰总视线一般合上眼,兰总心想她可能要考虑一些时日,倒是也不急,就也枕上枕头准备入睡。刚闭上眼就听到曲婷一句:“行。”兰总就像是中了彩票一样完全压抑不住笑容又觉得有点碍于面子转过身去埋在枕头里偷笑。

 

身后曲婷睁开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兰总的背影,没作任何表情,又合上眼。

 

床的另一边因为少了很多受力而恢复弹性形变,曲婷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耳边是浴室里面电动牙刷运作的声音。她迅速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翻了个身又合上眼,想起来昨晚答应的事情,那倒是因为无事可做而睡一个久违的懒觉。

 

几分钟后曲婷听到兰总从浴室出来的脚步声,感觉是走了几步到衣柜那里停住,但接下来很奇怪的脚步声又近了起来。很快额头就落下一吻,曲婷闻到了很好闻的薄荷味牙膏的味道。她大概真的很喜欢她,曲婷想着,印象中从来没有人对她做出过这样的举动。

 

说爱她的人太多,酒后或者床上,什么地方的都有,也因此曲婷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缺爱的人。只是那些人的爱都太过张牙舞爪,总是想在人看的见的地方大肆铺张,渴望用钱用利益来捆绑住她。

 

趁着睡着时候偷偷亲吻这个行为幼稚到让她回忆起还在校园里面的时候用鲜红卡纸叠了个皱皱巴巴的爱心就过来表白的男生,喊学姐的时候脸红到耳朵根,断断续续挤出一句“一定要打开看哦”就赶忙跑开了。下楼梯的时候最后几级还左脚绊右脚摔了个四仰八叉,爬起来看到曲婷敛不住笑意就也不嫌丢人大大咧咧地跟着笑。

 

拆开的爱心她是拼不回去的,那个时候曲婷想下次见面要提点一下这位学弟,追下个女孩子不要用这种方式,总归是寓意不好。但这种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她根本没能过太久,想到这里曲婷没再继续伤春悲秋,最后感慨了一下这也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在衣柜里翻找衣物的声音好像是被刻意收敛过的一样,曲婷闭着眼也能品出一份小心翼翼。接着,兰总好像是提溜着几件衣服出去了,曲婷张开眼刚好看到龟速掩上的房门,一点门锁的碰撞声都没发出来。外面传来很简短的对话声,然后连隐隐约约的咖啡机碾磨咖啡豆的声音都消失了。曲婷望着天花板睡意反而被消磨得一干二净,她开始计算最迟到哪个日子离开这里可以就还清全部债务。

 

在床上又干躺了半个小时,估摸着兰总应该出门上班了,曲婷才慢悠悠地起床挪到浴室洗了个澡。下楼时阿姨走来走去收拾兰总留下的碗筷,看到曲婷下来了忙不迭地去面包机里取了两片面包盛到桌上。曲婷道了声谢谢就准备开动,谁知阿姨在旁边一拍脑门有些懊恼的说:“哎呀,对不起哦曲婷小姐。兰总刚才才吩咐说你可能不喜欢吃西式早餐,让我问问你的喜好再来做的,我转眼就忘了。”

 

“没事的,”曲婷把黄油抹上去,似乎毫不在意,“没有那么讲究。”

 

“那曲婷小姐你可以把你喜欢的同我说说,我等会去买菜中午做给你吃。兰总说晚上如果你想做就列个清单我去买好,不想做她就回来接你出去吃。”

 

“兰总,”曲婷右手握刀切了一小块面包用叉子夹起来放进嘴里,语气上扬,“是怎么同你介绍我的?”

 

“我们做下人的哪敢打听主人的事,”阿姨有些诚惶诚恐,似乎有点怕说错了什么话让曲婷不开心,停顿了几秒才接着答,“兰总说,是家人。”

 

家人吗,久违的称呼。曲婷捏着刀叉的动作放缓,她没注意到自己其实有些颤抖起来。她扬起头冲阿姨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我等会同您一起去买菜吧,我在这里也没啥事情可以做。”

 

于是曲婷的生活就开始规律起来,每天清晨起床和兰总一起吃顿早餐,或者有的时候兰总晚上折腾得太晚弄的她早上上下眼皮打架根本起不来就临到中午才下楼。公司没有要紧事的时候兰总偶尔会耍小性子用手架着曲婷不让她起床非要让她陪她再睡一觉。

 

吃完早饭同阿姨一起走很远的路穿越整片别墅区到菜场或者海鲜市场去买菜。阿姨说之前兰总很少回来吃,做的菜也都是西式为主,只需要到不远处的精品超市里面添置一些物品就行。她继续说曲婷来之后兰总就像是从云上飘下来了一样,真实了很多,没想到她也会爱吃火锅和烧烤,也爱辣椒在舌头上碰撞的痛感。

 

曲婷笑说哪有那么神奇,只是人在天上飘的久了偶尔也会贪恋人间一些,但不属于彼此世界的人总归还是会各自归位的。阿姨笑说曲婷太有文化绕来绕去把她都给绕晕了,但有一点曲婷可不能谦虚,兰总确实因为她变了很多。

 

或许吧,曲婷想,但也没有什么意义。兰总依旧从未同她提起过公司的任何事情,她也没再问过,两个人保持着微妙的界限感把生活尽可能取了最大交集,但从来不至于到无法割舍的地步。

 

前几日兰总跟她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的时候说阿姨说她觉得呆在家里有点无聊。兰总又玩了一会儿曲婷发尾,开口问她要不要养只宠物,猫猫或者狗狗,亲人一些的。

 

“不用了,”曲婷半眯着眼如同困意涌上来,“我不是很喜欢小动物。”

 

兰总当时就笑了,心想小动物怎么能不喜欢小动物呢。但她也没再继续说下去,按下遥控器开关亲了亲曲婷脸颊就搂着她上了楼。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把投标的事情收个尾,大概可以和曲婷一起出去旅个游。

 

去海边或者沙漠都行,她好想看曲婷穿着长裙赤脚走向她的样子,就像头一天见面的那样惊艳。她们可以在人群里接吻,买第二件半价的甜品,做很多她之前嗤之以鼻的事情,像一对平凡到会被淹没的普通情侣。

 

曲婷应该也是很喜欢她的吧,兰总没有纠结过这个问题。情到浓时她会对曲婷提及爱这个字眼,曲婷也会很认真地看着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说:“嗯,我知道。”知道也可以说很多遍,从小接受的西式教育让她不吝于表现真心。但曲婷不一样吧,她想着,从小在传统习俗里长大的孩子,性子总是要收着很多。

 

不管多晚回来都有温着的饭菜和亮着的灯盏,每次看到这些兰总就能感受到握在手心里幸福。曲婷笑着来接她脱下的大衣,同她介绍今天弄的是什么菜。宫保鸡丁里面按她的口味放了几颗辣椒竟然口感也还不错,豆角焖茄子炖得入口即化,花甲是叮嘱了好几天海鲜店老板最新鲜最饱满的一批,剁椒蒜蓉大葱爆炒最后撒上一大堆香菜段。

 

日子让人满意得不像话。

 

“今天宣布招标结果。”兰总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对曲婷说,有一种卸了力气的轻松感。

 

“嗯,”曲婷觉得她心情不错,想必应该是十拿九稳了。但她并不关心这些事情,而且兰总也明确表示过不希望她对此过于注意,“晚上回来吃饭吗?”

 

“当然得回来跟你庆祝了,”兰总笑眯了眼,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要到你生日了。”

 

“我们去度假吧,曲婷。”

 

喝下最后一口牛奶曲婷起身走到兰总身旁主动吻她,黑咖啡和牛奶的味道参杂在一起,兰总觉得如同加了致死量的糖浆一般。曲婷也对她笑:“等你回来再说吧。”

 

“那你可要做点好菜,”兰总搂着曲婷走到酒柜旁边,像是献宝似地把一瓶红酒取出来,“今晚喝这个吧。找了好久,你出生年月的。”曲婷接过这瓶红酒,有些沉默。

 

“哎哟,来不及了我先走了,”兰总又凑上来亲了一下曲婷的脸颊,曲婷才回过神来抿嘴笑说好啊快去吧。

 

曲婷今天买了很多菜,以至于阿姨拿了个小推车装满了都还有富余。阿姨喜气洋洋地说今天家里跟过年一样,肯定得是有什么大喜事。曲婷也乐呵呵地答倒也没有,就是觉得今天天气很好。

 

“其实也是,兰总过年都没这么热闹过,”阿姨拖着一大篮子菜,车轮在地面上滚动发出并不小的声响,“我有时候真想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又觉得我女儿要是这么孤独啊,那我得难受死。”

 

脚步顿住,曲婷蹲下来去系自己两只脚都松散下来的鞋带,系了几十年的蝴蝶结却突然没了章法。这双鞋是上周末兰总和她一起逛商场的时候买的,当时在店面里兰总单膝跪着给她系上的鞋带。曲婷能看到导购惊讶到下巴能掉在地上,恨不得磕个头才算不折了寿。系完兰总仰着脸看曲婷,说真好看,买下来吧。曲婷突然就觉得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这么爱她了。

 

“不过还好现在有你在。”阿姨也停下来等曲婷,自顾自继续说。

 

“您不是也陪着呢嘛。”

 

“年纪大啦,干不了几年就退休回去带孙子吧。兰总跟我念叨好多回你做菜好吃,我也就放心啦。”阿姨看曲婷起身就继续往前走,像是在展望一个很美好的未来。

 

而曲婷突然在想她退休之后会是什么图景,过了一会又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她有点想开口说点扫兴的话,但看到阿姨脸上因为笑意而展现的皱纹时又有些心软。没关系的,她把话说给自己听,我以后过的肯定比她惨。

 

“挺开心能每天陪您买菜的。”

 

阿姨皱了皱眉,觉得曲婷像是话中有话,但又品不出其中深意。

 

听到兰总在门外摁密码锁的声音时曲婷正在拿水果刀给一个凤梨掐头去尾。凤梨上面的刺尖尖硬硬的,总要很小心的捏着它才能下刀。手上沾着汁水,因此曲婷没去迎接兰总,想赶快切好就可以饭前开胃。

 

其实兰总比她料想中回来得要早一些。红酒还只是摆在了桌上没来得及开启,收拾出来的长柄蜡烛也还没点上,曲婷有点忧愁地想倒是一点氛围都没有了:“这么早回来了,怎么没提前跟我说一声。”她没回头,专心弄手上的事。

 

蹬蹬蹬几声,兰总赤脚就从后面抱上她。跑过来拥抱的力气太足,曲婷刀一滑就往手这边切过来,她赶忙松开手,却因为动作太快被尖刺还是滑开了一个小口子。汁水很快渗进去,还有些细微的疼痛。但她意识到兰总情绪不是太对,从进门开始就沉默着没跟她说一句话:“怎么了?”曲婷扭头想去看兰总,却被环抱着挣脱不开。

 

“没事,”有点鼻音,像是患了重感冒一样,“让我抱一会。”

 

于是曲婷安安静静地放下刀任她抱着。用脚趾都能想到大概是工作上不甚顺利,曲婷想着,怎么这么大公司的总裁因为一时的失败也会垂头丧气啊,真是个小朋友吗。

 

感受到腰上的力松了,曲婷转过身去看兰总,眼睛没红妆也没花,确实不像是被打倒了的样子。曲婷好脾气地牵着兰总的手回到鞋柜旁边去拿拖鞋,弯腰轻轻把她脚放进去。

 

扯平了,曲婷想。

 

还没等她站起身兰总就蹲了下来,以并不舒适的姿势又去抱曲婷:“其实也是我大意了,没想过那个女孩子也会骗我。”

 

“所以今天这样也是个教训,遇人不淑。”

 

曲婷把头搭在兰总的肩膀上,没有伸手回抱她而是在想,今天之后,她会不会也成为兰总人生中的一个教训。

 

“还是你最好了,曲婷。”

 

“要吃饭吗?菜都准备好了。”曲婷愣了愣抬手抚了抚兰总后脑勺。

 

“吃啊,你做的为啥不吃。”兰总像是迅速整理好心情一样立马蹦哒起来,拉着曲婷到餐桌旁边坐下,看到那瓶红酒的时候瘪了瘪嘴,“但今天配不上这瓶红酒,等你生日再喝吧。”

 

可能是看着曲婷的眼神太亮,曲婷撒了从头到尾第一个谎。她说:“好。”

 

“你不是说你不会做西餐的吗?”兰总看着盘子里的意面和牛排有些惊喜。

 

“和阿姨学的,你不是好久没吃了,应该有点想念吧。”

 

尝了一口意面,兰总毫不吝啬夸奖道:“你手艺这么好,阿姨都要失业了。”

 

曲婷抿嘴笑笑,也举起了刀叉。

 

第二天兰总醒的不算早,因为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招标总算是告一段落,开启下一阶段工作也需要些时间。她习惯性用手去搭向身侧,结果却发现是一团没有温度的空气。发现曲婷起床了兰总睡懒觉的兴致也少了很多,又眯了几分钟她就起身去洗漱。

 

浴室里一切物品如常,她看到曲婷的牙刷倒在一边还嘟囔着抱怨了几句又伸手把它立起来。又想了想毛巾好像用了有一段时间了于是把它拿下来丢到了垃圾桶,想着等会喊阿姨那条新的放上来。

 

“说过多少次了,曲婷。牙刷要立起来放细菌才比较少,没有我……”兰总打着哈欠从楼梯上下来,不忘唠叨几声,却因为和阿姨面面相觑而四周没有其他的人后半句顿时落下去。

 

“曲婷小姐没有下来啊。”阿姨有点疑惑地望着兰总。

 

后脊顿时一凉,兰总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她转身小跑上楼想去确认,却因为太过慌乱而跌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要不是手撑住了才没滚下去,但膝盖上传来令人龇牙咧嘴的痛感。她毫不在意一般立刻爬起来,慌慌张张地跑到房间里打开衣柜。

 

衣服没少,上星期刚买的那双鞋也好生生地摆在下方。兰总小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冒出冷汗来。她解开手机锁屏拨打曲婷的号码,迅速传来拨打的号码已关机的提示音。跌坐在地上,她抑制不住地有些颤抖,思绪很难集中起来,她想了想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帮我查曲婷在哪,我立刻要知道。”

 

感到愤怒吗,兰总问自己。最先涌上来的情感里面好像抽丝剥茧出来也没有愤怒的成分,但她分明是一个最最讨厌背叛的人。

 

她坐在地上的时间里,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但又似乎是刚刚才挂断电话手机就立马响起来。她慌忙举起手机看来电显示,觉得会不会是曲婷打来的,告诉她特意早晨起来为她准备了一个惊喜。

 

怎么可能呢,她拎走了搬过来时唯一的行李箱。

 

“拦下她。”兰总听完电话之后面无表情地发出指示。

 

但刚放下手机她又拿起来,觉得有点屏幕有些模糊而看不清楚,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止都止不住。在大部分感官都变得迟缓的当下,有些东西却出乎意料的变得更为灵敏起来:“等等……”她再次开口,觉得嗓子一下子全部哑掉了,“等等……”

 

她重复了很多遍这两个字,听到那头的脚步声停下来。她觉得吐字有些费力因而像在牙牙学语一样不断重复这个字句。曲婷,你能不能也等等我,她想着。

 

“让她走吧。”

 

这四个字是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助理因为没有听清甚至又再问了一遍,兰总重复一次,就把手机扔了出去。兰总有些手足无措地在房间里面搜寻曲婷遗留下来的一切东西,发现买给她的所有物品她都没有带走,不知道是怕引起怀疑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也是,她给曲婷账户里面打的钱够她衣食无忧生活好几辈子,这满屋子的琐碎,也没什么不能舍下的。

 

再下楼的时候兰总觉得腿脚有点不受控制,需要用手很费力地扶着栏杆才可以一级一级迈步下去。走了一半阿姨赶紧过来扶着,像是意识到她此刻状况一样一言不发。

 

迎面的酒柜的正中央有一沓红色的钞票和一个空位,兰总唤阿姨去把那捆钱拿下来,声音轻的像是怕惊扰了某处神灵就把这最后一丝印迹销毁了。阿姨说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兰总立马开口说先收起来吧,现在还没到该看的时候。

 

连她都快忘记了,当初第一眼见到的曲婷,在她身边散漫地坐下来,戏谑地跟她搭话,无所顾忌地挑衅。那样明媚肆意的人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从来都只有其他人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兰总生了很大的一场病,听家里阿姨说温度起来得很没有预兆,以至于送医院的时候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任何原因。她住在最好的病房里用最昂贵的药物,依然过了比普通病人长好几倍的时间来康复。

 

家里阿姨守着她,与此同时公司也没有因为她的缺席而停止运转,整个世界井然有序。她醒过来之后对于家里阿姨提起的一个名字显得有点迟疑而恍惚,仿佛缺失了某段记忆一般。阿姨第二天送饭的时候带的是挂面,上面两个溏心水煮蛋,因为医生叮嘱过还只能摄入流食来让肠胃适应。兰总只吃了几口就说难吃,阿姨手艺退步好多,也可能是不适合做面条,以后别做了。

 

阿姨点头说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兰总说眼睛疼不想看字,缩回到被窝里面半晌又让阿姨念给她听。阿姨看她背对着她闭上眼,只好摊开了一字一句的念。

 

说是一字一句其实也就短短一行,用不了几秒钟就念完了,连个落款都没有:“谢谢你买的酒,就当作是我自己买给我自己的吧。”

 

她问阿姨上面的字好看吗。阿姨回答说好看,很秀气却有性格。

 

“可我只看她写过一行数字。”接着兰总报出来,十六位没有规律的乱码,却不带一点犹豫。

 

再次回到公司,兰总显得比生病之前更加雷厉风行一些。她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三个月内就收购了刘总的公司,由此开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业界神话。

 

有个采访推脱了好久都没有办法解决,是家知名度很广的媒体,说只要兰总接受采访就放到地铁上面滚动播出。问题不用担心都简单的很,无非就是谈谈现在经济形势,说说个人经历以对未来的新一辈的年轻人作一些鼓励。

 

“兰总对我们来说是一个不败的神话,这些年来有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和困难呢?”

 

“哪里有人没有失败过呢。一年前吧,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在一家ktv,我输惨了。”兰总笑意盈盈地对上记者,说出的话却是事先没有编排的台词。

 

“那兰总想对当时的对手说些什么呢?”主持人随机应变。

 

兰总表情僵住了,看着闪着绿灯的摄像头张了张嘴又合上,把原本的已经知道答案问句埋回心里。她又摆出商业化的笑容:“那瓶红酒可贵了,那些钱杯水车薪。”

 

“不过,你答应过我的,生日的时候喝了吗?” 




--番外--


曲婷拖着行李小心翼翼下楼时天刚蒙蒙亮,她估摸着再有半个小时阿姨就要到了,留给她离开的时间还算充裕。一整晚没睡熬得眼睛有点红,曲婷想到底是跟兰总呆久了连作息都变规律了很多,以前通宵达旦的总还是精力无限。

 

箱子里装的只是她带过来的几件廉价衣物,恍惚间她觉得和入住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分别。清行李过来的那天房东刚好上门催房租,曲婷头都没回说房间里的其他东西都不要了。房东在后面骂骂咧咧说这些破烂玩意能值几个钱,曲婷心想她倒是难得这么大气一回,像个出门吃饭不要找零的小资阶级。

 

不过她向来断舍离都做的很好。

 

二十出头的时候她就懂得亲吻和拥抱是可以换取昂贵的礼物和舒适的生活,男人们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会赤裸裸地向她许愿说让她衣食无忧,但她总是笑着抿一口酒就轻飘飘地抽身离开。

 

青春被化作赌桌上尽情享乐的筹码和床上醉生梦死的欢愉,而高利贷却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在她风光无量的时候和颜悦色的那群人只几年功夫就开始步步紧逼,直到糊弄不过去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欠款上的零数目多到数了三次才确认完毕。

 

陪酒来钱很快。老板们出手阔绰,上头了撒钱就跟洒水一样大方。即使是酒量并不佳,曲婷依然凭着出众的相貌和气质小有名气。她也逐渐掌握什么时候轻抿一口也不失礼什么时候又要一杯见底才讨人欢心。

 

遇到兰总的那天曲婷心情并不算好,刚准备下班走到门口统统被叫回去,说是有贵客要来,得召集所有人好好接待。所幸那两个老板一看就对她兴致缺缺,她倒乐得清闲想着回家倒头就睡一觉,谁知兰总就推门进来了。

 

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都变得顺水推舟。有的时候曲婷在想兰总是感情经历太少还是对女人太没经验,每一步她或多或少使的小伎俩小手段哪怕明显到就差对着她耳朵说出来,兰总也能心甘情愿乖乖上套。

 

比如说坐在旁边摆臭脸她就果然会当成不懂规矩的挑衅,直截了当地自报家门她眼神中都能看出的小小惊讶,在被亲吻的时候故意不作反应她就能怒气上头像要证明什么一样带她回家。除此之外还有太多,后续计策之内的让兰总再次去找她比如让她留在她身边。曲婷不断规划着如何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却发现兰总从未对她设过防。

 

这种感觉其实并没有太好,就像为了穿过前方的高墙蓄足了力,助跑了十几米撞上去的那一刻发现是海绵做的。

 

不仅卸掉了所有的力,甚至还让人陷进去。当然了,曲婷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离开之后了。

 

曲婷本来是想要正经跟兰总聊离开这回事的,毕竟订航班的时候也没准备偷偷摸摸的启程。她想趁着兰总招标成功,遇见她那天的各种目标事项都宣布终结的好心情,在饭桌上好好谈谈今后的计划。

 

在那天真正到来之前她都是这么准备的,直到那天早上兰总对她说结束了一起去度假,她才恍然真切地意识到兰总是在把她安排进未来的生活里。

 

这念头窜上脑海里的瞬间就让曲婷方寸大乱,跟着回想起来的是两个人很多超乎雇佣关系的暧昧瞬间。那句沉下声音来说出的“我确实很喜欢你”和阿姨转述的那句“是家人”又在耳边回响起来,曲婷只好慌张地起身去吻兰总,想让没法兑现的回答和无法回应的爱意都融化在亲吻里。

 

谁知还有接下来的那瓶红酒。

 

兰总走后曲婷对着那瓶红酒出神很久,直到阿姨过来拍她肩膀她才回到现实。

 

于是她很没逻辑地买了很多菜,想的是后几天阿姨可以慢慢做给兰总吃,都是她喜欢的。

 

就算真的像阿姨说的那样是因为她的到来兰总生活才没有那么冷清,是否会在她走后重归以往状态呢,曲婷对兰总未来头一次有了些许想要探究的好奇。晚上她才突然明白这种好奇好像是担忧和牵挂,这两个词出现在脑海里就让曲婷恨不得夺路而逃,暗道好多声金钱使人腐化才勉强稳定下来。

 

没有怀疑过的是兰总和她一直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的爱是如同神怜悯世人才降下的甘霖,偏偏曲婷连这份施舍也不想要。

 

但她从来不愿意骗兰总,因此她没许过任何承诺,最后一晚却破了例。所以她得把红酒拿走,在生日那天斟上满满一杯,也算是应了那句等生日再喝,一人两人都是一样。折返回去拿红酒是个有点感性而冒险的决定,曲婷把钱包里所有钱掏出来放到柜子上,想了想又从包里找出纸笔来写了个纸条。落款的时候墨迹点上去却划不出名字,曲婷叹了口气抱着那瓶红酒悄悄掩上门。

 

兰总的事情总能被各种媒体大肆报道,曲婷即使坐在家里也能事无巨细地知道。她生日那天正好赶上兰总出院,记者纷纷围在医院大门前叽叽喳喳的把那几个问题翻来覆去地叫喊。曲婷停下准备开那瓶红酒的动作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视机上。

 

“兰总生病这么久对公司业务有什么影响吗?”

“此次住院同竞标失败有一定联系吗?”

“下一步发展计划是什么吗?”

 

曲婷在屏幕这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仿佛对什么有所不满。她视线里面没有那些嘈杂的人群,只有并不清楚的一小点被好几个保镖围着护送出来的身影。哦阿姨在她身边陪着她,她想着,心思放松了些许,但走路时候步伐好像没有那么流畅,穿着好像也比平常多了件外套,估计还没恢复完全。曲婷望着兰总一行人没作任何回应径直往门口停的车上走,心里其实有点疑惑她为什么不选择在停车场悄悄走掉,连出院都要搞得这么大张旗鼓的。

 

快上车的档口兰总却突然停下来,镜头突然推近,曲婷可以清晰看见兰总的表情。兰总脸色依旧不是很好,视线却在短暂扫视眼前媒体后对上了镜头。接着她嘴唇微微动了几下,麦克风里面却没有收进来任何声音,记者们抓住机会又纷纷热闹起来。

 

而这边曲婷却像触电般猛然颤抖起来,手连开瓶器都握不住掉在地上发出闷响。她用手臂挡住眼睛,想要控制住自己,却未能如愿以偿。弯腰去捡开瓶器的时候她想起来无数个兰总熟练地去酒柜里拿红酒的瞬间,还有无数声开瓶器带着软木塞拔出来的声音。离别小半个月之后,曲婷才发觉自己延迟了太久的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难过。

 

全世界只有此刻她才能感知到的口型,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眼——生日快乐。

 

原来不止是不会再有人这么爱她了,她也不会再这么爱别人。十五情形怜月冷,三千愿望对星流。她是她的月也是她的三千愿望,却一个字都没能同她说出口。


Samantha

只如初见(四十六)

46.

庞.

我们到丽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跟王韵娇把行李都安置好后我们就出了门。客栈的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在这镇上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从未离开过,因为有着很重的本地口音,跟他交流的时候我们还需要连蒙带猜地听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王韵娇还试图学几句当地方言,结果频频把老板逗笑。在这大凉山里面,深呼吸都会觉得心情能更舒畅些,虽然我这么讲的时候还是会被那学妹吐槽说什么纽黑文也是个乡下小镇,明明是在深圳工作的她显得更加苦逼一些。

“跟你来这种地方真是太好了。”

“为啥啊?”

“你招虫子咬,我呆在你身边连驱蚊水都不用喷了。”

“王韵娇你还是人吗?”

本来这位王学妹是死活不愿意晚上跟我再出...

46.

庞.

我们到丽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跟王韵娇把行李都安置好后我们就出了门。客栈的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在这镇上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从未离开过,因为有着很重的本地口音,跟他交流的时候我们还需要连蒙带猜地听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王韵娇还试图学几句当地方言,结果频频把老板逗笑。在这大凉山里面,深呼吸都会觉得心情能更舒畅些,虽然我这么讲的时候还是会被那学妹吐槽说什么纽黑文也是个乡下小镇,明明是在深圳工作的她显得更加苦逼一些。

“跟你来这种地方真是太好了。”

“为啥啊?”

“你招虫子咬,我呆在你身边连驱蚊水都不用喷了。”

“王韵娇你还是人吗?”

本来这位王学妹是死活不愿意晚上跟我再出来遛弯的,用她的话说就是——大晚上的不好好在客栈里休息护肤,难道任时间把她的脸给捏丑吗?

但是在我们来酒店的路上,王小姐看到了一家卖彝族服饰的店,结果就变成了在我拉着她去遛弯之前她就拉着我往那家店跑了。

“阿庞,你什么时候走这么慢了?万一人家关门了怎么办?”王韵娇一边吐槽我一边快步往前走,说真的,她这么快的步速,就连赶飞机的时候我都没见过。

“哎呀,也没多远了,这能差多少时间啊。”我嘀咕着,不是我不想快走,那前两天熬夜熬的太狠了,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喘气儿呢。

“庞学姐,你在辩论场上被计时器打断过那么多次都没体会到时间的珍贵?”

“王学妹,那这人生又不是辩论场,何况这还是旅行啊!”

我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也总算来到那家店。王韵娇兴奋地拿了好几样东西在镜子前比划了好一阵,时不时回头问我好不好看,我总是回她“那能不好看吗?你可是我队颜值担当”。

“你要不要买个什么送给阿詹?”王韵娇在看吊坠的时候冷不丁地提醒了我。

“詹青云啊…”我当然有这么想过了,刚进店的时候就扫了一圈,却竟然觉得没一个她会喜欢的,“之后再看看吧,就不在这里买了。”

“为什么?阿詹不是挺喜欢这些异域风情的东西的么?”王韵娇抬头来看看我,“还是说你想带些更有意义的东西给她?”

“什么更有意义的东西?”我问。

“不知道,你得自己想。”王韵娇顿了顿,又转过头去看彝族的耳饰了,“你帮我把刚刚我试的第三顶帽子拿来。”

“啥?”那些帽子长得都差不多,我还真不记得第三顶是啥样。

“就是挂在第三排从右边数第五个那个。”王韵娇头也没抬地看着镜子,仔细琢磨着她手里的彝族耳饰。我便转身认真数了数后才摘下那顶帽子递给了她。

“你饿不饿?”她一边将帽子戴上,一边开口问我,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满意地挑了挑眉,那双大眼睛看着都在发光似的。

“好像是有点。”我回答着,看着她转过身来对着我笑,我就说吧,我队的颜值担当怎么打扮都好看。

“等我结个账,我们去吃饭吧。”王韵娇摘下帽子,非常自然地把她自己的包塞进了我手里,从里面找出了她的信用卡,还顺便拿出了口红,一本正经地嘀咕道,“今天应该多带两个色号的,万一我心血来潮想换套打扮,这颜色还不一定行呢。”

这人一点也没变,即使我们好几个月没见了,但一起旅行的感觉倒和之前的毫无差异。

我在吃爆米花的时候,她在化妆;我在写辩论稿的时候,她也在化妆;我在算咱俩剩下的钱够不够坐车到机场的时候,她依旧在化妆。

没忍住,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韵娇转头疑惑地看我:“你怎么了?”

“我到美国半年了,化妆依旧没能自学成才,是不是天赋有限啊?”我笑笑跟上她的脚步。

“啊,那不肯定的吗?看来我还是高估你了,你那化妆包要用不上还是送给我算了。”王韵娇也笑,跟老板一阵交流过后她满意地拎着袋子挽着我的手出了门。

我们听了客栈老板的意见,去了一家小饭馆,虽然有些菜之前没吃过,但味道确实都还不错。吃饱喝足后,我便在王韵娇准备收拾收拾回客栈护肤之前拉着她往泸沽湖走了。

“咱们明天不是还要来的嘛。”王韵娇一路上都得我搀着她走。

“那不是白天嘛,晚上的湖也得看看啊。”我扶着这位学妹,“我觉着吧,你就别想着护肤了,你算算我们以前打比赛熬了多少个通宵了,你那工作不也经常得加班嘛。”

“哎,你这人说话就不靠谱,那都这样了我还不得抓紧其他时间好好对待我的脸么?”王韵娇白了我一眼,倒也跟上了我的步子。

“这就不算在那‘其他时间’里面呗,又不是天天都呆在凉山,是不是?”

“那也行,明天你请客。”

“你这才是说话不靠谱吧,王学妹?”

我们俩默契地笑了两声后,安安静静地走了一会儿,沿路的灯光很少,但一路上都有行人,本地人和游客都有,大多数都是往着泸沽湖的方向走,11月的山里竟然没有特别冷,王韵娇时不时要驻足看些什么,和以前每次旅行时一样,她虽然是个看起来很冷淡的人,但心底里却格外在意这些小细节。我之前问她说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是简单告诉我这样能让她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这是我们第几次一起出来玩儿了?”王韵娇走着走着开口道。

“记不得了,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去北京?”我脑袋里开始搜索这类信息,我们熟悉起来是在2014年的中华杯,虽然在那之前已经有些交集,但没有到能够一起去旅行的地步。14年的冬天,我们俩一起去了趟北京,印象里那应该是第一次我和王韵娇单独的旅行。

“嗯,貌似是的。”王韵娇的话里带着笑意,“我还记得你说在北京,我看着就像是中戏的学生,怎么,你是不是还忘了有个北影啊。”

“矮油,那不就是想夸你好看么,那可不得上屏幕演个戏什么的嘛,中戏北影选一个不就行了。”我也笑,“你那时候还没毕业呢。”

“就是啊,我当时就应该让你一个已经工作的学姐包我吃包我住的,现在想想,还是太善良了。”王韵娇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副惋惜的表情,“可惜了,但也有可能我未卜先知,知道咱俩的钱加一起都不够花,就没有跟你计较了。”

“你可别说了,每次都不能从经验里吸取教训也太不符合我队风格了。”我自然而然地手搭在她的肩上,仿佛瞬间回到了以前我们都还在新国大的日子,而这时候我跟王韵娇仿佛只是一起去超市买了个东西,可能就是晚上要用的火锅食材,我的房间里可能正呆着七八个人围着桌子聊天打游戏,厨房里架着锅但还没开灶,小音箱里放着有些节奏感的英文歌,只要我和王小姐一打开门,他们还会上前来帮忙提袋子。

“你怎么比以前更瘦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想着那些,竟有些哽咽,但更多的,却是幸福感。

王韵娇顿了顿,只是转头看我,咧嘴笑着:“那当然是工作比学习还辛苦啊,但是我不得不说伟大祖国的东西真的更好吃,我在广东还是吃了不少的,但就是不长肉。”

“好啊,王韵娇,你这是在显摆呢!”

“哪有啊,教练,胖瘦不重要,健康最重要啊。还是说你嫉妒我天天能吃好吃的?”王韵娇想逗我是真心的,但这句话更是真心的,这样的默契好像很早就有了,我刚想接着说什么,她却又接话了,“你在美国吃不到这些,但阿詹做的饭应该不错吧?”

“啥啥啥,你说啥呢。”我一个激灵把手抽了回来,这人怎么回事,偏挑这种话题说,但也奇怪,提到詹青云那家伙我好像就会有些语无伦次,还会心跳加速,也不知道这是因为王韵娇已经知道了我跟詹青云的事才会这样,还是别的什么。

“教练,别紧张啊,我这就是问问。”王韵娇朝我吐了吐舌头,又一副得逞的样子转过头去,指了指前面,“诶,我们好像快到了。”

我这才发现我们确实已经快走到湖边了,三两的人群也多了起来,湖水的味道混杂着泥土味被风带了过来,我们又往里走了一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才停下来。

大凉山里的星空,与我和詹青云在阿卡迪亚看到的星空是全然不同的感觉。这里更静,更黑,有了一张湖面,在风还没有到来之时,一切都静到出奇。而即使有风吹过,岸边的芦苇轻摆,像是大自然在安睡时在呼吸一样,让人难以不沉浸在这样的平静与幽暗之中,周围即使有窸窣声响都只是显得这一切更加安静。而阿卡迪亚那片星空,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本来心跳就很快,在我登上山顶的时候,一切却都是繁华的,在我的头顶不断延展,随之延展的,还有当时无法停止的感情。

王韵娇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不做声,只是向我招了招手,又拍了拍她身旁的空处,我便走过去坐在了她身边。

我这才发现,我们来到泸沽湖以来,还没有讲过一句话。

王韵娇将手里的袋子放在脚边,侧身头靠在我肩上,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朝向头顶那星空,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想抓住些什么。

“王韵娇,你在想什么?”我问。

她转过头看向我,嘴角勾了一个笑:“庞颖,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去美国的时候我和王肇麟跟你说过什么?”

“什么?你们俩可跟我说过太多东西了好吗?”我笑了笑。

“我问你说,为什么你总是要叫我王韵娇。”她依旧笑着,“然后呢,王肇麟还哭着喊着说他自己连个称呼都没有。”

“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你们表达想念的方式真的很清奇啊!”我的学妹和我的学弟,还有其他的人,个个都是奇葩。

不过奇葩总是这世界上尤其可爱的一批人,也有可能我天天喜欢跟他们呆在一起,我自己大概率在别人眼里也是个奇葩呢。

“你不懂。”王韵娇看了我一眼,顿了顿又接了句,“我们年轻人都这样,你这比我们大的教练怎么可能知道年轻人在想什么呢。”

“是是是,赶不上你们的潮流了。”我耸耸肩,“但我就是喜欢跟你们混在一起,说不定我能越活越年轻呢。”

话音刚落,王韵娇手机的屏幕亮了,她看都没看一眼,只是傻笑着盯着湖面,随后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着说着:“阿庞,我好怀念以前的日子啊,想念和你们一起打比赛,一起赛后吃夜宵,和他们一起挖苦你,开你的玩笑。也想念你在我们七七八八都去睡了之后,再任劳任怨地坐在床头继续改那个被我改得一个字都不剩的辩论稿的样子。想念新国大的教室、操场还有我们的活动室,想念新加坡那总是夹着咸咸的海水味的热带风,想念像这样和你在一起安安静静坐在一起聊着些乱七八糟的时候,阿庞,各奔东西后的日子,仿佛需要将以往的一切都推倒重来,被推倒的不仅仅是我身边的人和环境,琐碎的生活,还有我整个人,慢慢地,再恢复起来,其实好累。”

“嗯,我知道。”我手又搭上王韵娇的肩膀,拍了拍她,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这个学妹坚强冷漠的外表下,本来就藏着一颗极度敏感的心,以前的那些人,那些我们,已经带来的那足够的温暖,可又不是十分难得而珍贵的呢,任谁离开了,怕都是要忍不住怀念。

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遇到这样的人了。

但是我和王韵娇,像现在这样,在这里,我还能听到她与我讲着些,我还能坐在她的身边,这或许已经是我们最大的慰藉了,而我又相信,我与她,是拥有着这样的默契的。

我们珍惜的那些人不会走远,陪着我们的回忆更不会,因为我们都是懂得珍惜的人,在所有的离别与奔波之后,还会像现在这样一起坐着看星空,它何止是这一片天空呢,它承载着的是无数个,我们一起凝望过的天空,分布在世界各地,而那星星,甚至都没有变。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哼起了歌。

“那一年我们望着星空,有那么多的灿烂的梦,至少回忆会永久,像不变星空,陪着我。”

像不变星空,陪着我。

王韵娇在最后,也跟着我轻轻哼着,我们又在这里坐了很久,久到这首歌都能被我们唱好多好多遍。

以后,我们一定还能再在一起,哼唱好多好多遍。

“王韵娇。”我又叫了她一声。

“干嘛?你是不是挑衅?还总是这样叫我名字。”她笑了笑。

“万一我们运气好,以后还能再遇到很好的人呢,所以,你要照顾好自己,认真活着。”我发自内心地这么说着,那次她得了抑郁症,真的是把我吓个半死,虽然我从未想过要能一直照顾好她,但在我们相处的时候,我当然竭尽所能,而在日常的生活里,希望她也能有人支持,有人陪伴。

她抿了抿嘴,笑着说道:“阿庞,这不是看运气的,是看命的。”

我愣了愣,一时间没有太理解她的意思。

“知己看运,灵魂伴侣看命。”王韵娇依旧笑着,像是释然了什么一般,“反正我刚分手的那个前男友肯定连知己也不是,运气真不怎么样,八成我的命也不太好。”

“你说什么呢,王韵娇。”

“好啦。”她转头看向我的眼睛,又拉起了我的左手,“庞颖,我们来打个赌吧?”

“什么赌?”

“赌你的命好不好。”

“这是什么鬼赌局?”我笑笑,“如果真要赌这个,你是赌我命好的那一方吗?”

“当然。”她非常坚定地看着我,“阿庞,你命很好的,运气也好,你有知己,还有灵魂伴侣。”

“你是说…”

“你运气很好,遇到了我,还遇到了那些人。”王韵娇凑了上来,离我的脸更近了,“你命也很好,你遇到了詹青云,你们会在一起的。”

“你这话…”我挠了挠头,“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跟你说过我表白失败了吧?”

“但是我能看出来她喜欢你啊。”王韵娇的声音突然提得很大,把我都吓了一跳,“阿庞,遇见灵魂伴侣已经很奢侈了,如果已经遇见了,就一定不要错过,不能错过啊。”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来赌吧,赌你命很好,不仅遇见了詹青云,你们还能在一起,不会错过。”王韵娇深吸一口气,“阿庞,这也是我的希望,你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我希望你能真的幸福。”

我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她说的每一句话,而她的每一句话,我又何尝不希望它是真的呢。

“好啊,虽然赌自己的命差很奇怪,但也没什么不好的。”我笑了笑,“不过如果你输了怎么办?我输了又怎么办?”

“如果你输了,你就要给我写一封信。如果我输了,我就给你写一封。”

“什么信?”我问。

她突然全身都松弛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似的,又回到了原位,抬头看着那片星空,低声说道:“你知道的,我说的什么信。”

我也抬头,看着那片星空。

是啊,我当然知道。


究竟今天产粮了吗

公无渡河(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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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寿离开了北邙山的别业,回到了洛阳城的宅院里。父亲伏完就任扶风郡守未归,宅院里空空荡荡的,家僮和奴婢像是无声无息的幽灵,触目所及皆是枯槁死灰。

嫡母在尽心尽力地操持她和陈留王的婚事。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一切仪式从简。皇裔凋零,按照宗室的安排,伏氏要尽快推进婚期,以便于伏寿尽早插手内廷诸事。

家僮禀报,北邙别业的客人在她离开后也没久留,收拾收拾就走了。临别前还留下口信:

劝君公无渡河,我言激流勇进。

伏寿想着,她教了独孤靖瑶许多,皇权、仁义、人心,她就像是得了宝剑的游侠,应该迫不及待想去中枢试试剑锋吧。

希望她不要死得太快。

备嫁期间,伏寿时断时续会有她一些消息,幽州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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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寿离开了北邙山的别业,回到了洛阳城的宅院里。父亲伏完就任扶风郡守未归,宅院里空空荡荡的,家僮和奴婢像是无声无息的幽灵,触目所及皆是枯槁死灰。

嫡母在尽心尽力地操持她和陈留王的婚事。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一切仪式从简。皇裔凋零,按照宗室的安排,伏氏要尽快推进婚期,以便于伏寿尽早插手内廷诸事。

家僮禀报,北邙别业的客人在她离开后也没久留,收拾收拾就走了。临别前还留下口信:

劝君公无渡河,我言激流勇进。

伏寿想着,她教了独孤靖瑶许多,皇权、仁义、人心,她就像是得了宝剑的游侠,应该迫不及待想去中枢试试剑锋吧。

希望她不要死得太快。

备嫁期间,伏寿时断时续会有她一些消息,幽州刺史刘虞将她举为孝廉,按律当入宫为郎。至于她是怎么说服一向和独孤晟有嫌隙的刘虞为她举孝廉的,伏寿不得而知,她的确长进不少,谋划不再是连伏寿都能一眼看穿的拙劣。

比如,以她边郡世家的身份,入宫当为羽林郎、虎贲郎,一年之后以校尉之职外放,考虑到独孤晟在边郡手握重兵,她应该会被外放到京畿,进入南军或虎贲军;可谁也没想到她进入了尚书台,成为三十六位尚书郎之一,日日与她一向轻视的文书案牍打交道。这一步连伏寿也没想到,尚书台更贴近中枢,一旦天下有变,尚书台往往是最先知道的,她很聪明,可就是不知她此番舍长就短,能不能在尚书台中混得下去。

拆解独孤靖瑶的招数解闷,日子过得很快,宗伯令已经来过家中请期,嫡母把日子选在了光熹元年二月的望日。大将军何进是个疯子,把诛宦的打算宣扬得路人皆知,宦官们惶惶不可终日。奈何他还是个有能量的疯子,十常侍和汉室都奈何不得他。

希望伏寿过门之后,能“奈何”得了何进吧。

青庐合卺酒,披红骑白马,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谋划进入正轨,越来越多的可能性丧失其必然存在的依据,有一个念头在伏寿脑中萦绕不去,她很想知道,靖瑶没说完的半句话,究竟会是什么?

 “你就没想过我们可以……”

当初应该让她说完的。

她有很多奇思妙想,有时幼稚得惊人,有时却精巧得过分。

迎亲之礼既定,洛阳城中的暗流便拂上了伏寿的脚尖,士人和宦官不知形成了什么默契,维持着斗而不破的表面和平。甚至有人传说,在天子的调停下,何进和张让已经握手言和,十常侍同意退出中枢。

终于捱到了迎亲这天。

先帝辞世将将一年,迎亲之礼操持得很简朴。太仆测的日子不怎么准,今日天色阴沉,山雨欲来,洛阳城诸坊市中行人寥寥,委实不能算作迎亲的好日子。天空中不时滚过几道惊雷,轰隆隆的像是铁骑过境,淅淅沥沥的雨低落下来。

伏氏的宅院到宫城的宣化门并不远,只需两刻钟便到,伏寿今日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路程还没走到一半,当面遇上小黄门来报:

“何进大将军于长乐宫遇刺身亡。”

伏寿大惊,士人的剑还没有拔出来就折了?

宫城内具体什么情况,小黄门说不分明,伏寿挑开珠玉凤冠,当机立断,先转回伏氏宅院。

迎亲的队伍前队做后队,收了卤布仪仗急匆匆往回赶,被一队骠骑人马拦住了回路,细看竟是西园的驻军。

西园是先帝敛财享乐之所,一向由宦官掌管,宦官的人马围住了送亲的队伍。仪卫连刀都拿不住,骑兵很快将他们绞杀殆尽。

伏寿步出轿辇,目之所及,血色比霞帔红艳三分。

为首是一个没胡子的铁甲将军,声音尖细,伏寿认出他是蹇硕,西园射声校尉。

“伏家三娘子请了,陈留王派我等来迎。”

他是从宫门方向来的,身边带着陈留王的礼官,刘辨刘协兄弟二人都在宦官手里。

宫变刚刚开始,士人就先输了一半。

伏寿的心沉了又沉,她擅长处理帷幄之中的各种危机,却对短兵相接的麻烦毫无办法。西园骑兵的刀上沾着血,明白无误地告诉伏寿,宦官并不在意她的命。

伏寿上了轿辇,不露声色:“不要误了时辰。”

车轮辚辚,马蹄答答,伏寿紧攥着衣袖,苦苦思索着对策。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渺远的马蹄声,听声音是单骑。

“贵人车驾,止步!”宫变正到要紧关头,皇城驰马尤为可疑,西园骑兵纷纷拔出刀剑。

那人没穿甲,一身靛青儒服,发顶的进贤冠只有一柱梁,等她驰马靠近,才看见她靛青色衣衫上沾着的点点猩红。

“止步!”

来人无视蹇硕的警告,策马飞驰靠近。宦官拉起绊马索,西园骑兵纷纷冲上前去,要将这不知好歹的路人毙于刀下。

伏寿先开车帘,来人正是她时时挂念的独孤靖瑶。

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希望她别死得太快,这就巴巴地来送死么?

只见独孤靖瑶丝毫不乱,双腿夹紧马腹,狠狠一勒缰绳,战马神骏,前蹄腾跃起来,将将跨过绊马索。战马腾跃起来时,辔头上镶着的赤红色护带,灼灼得晃着伏寿的眼。

一骑西园骑兵挥舞着刀向她驰来,二人的速度都是快逾疾风,成交互之势,刃血的刀锋往她腰腹斩去。独孤靖瑶毫不示弱,也不拔刀,就着马鞭抽打骑兵的眼睛。西园兵备废弛,没有面甲来护住头脸,那人被独孤靖瑶抽下马去,重重滚落。

此时她才瞧见了伏寿,暗暗放下一口气来。

借着将才那骑兵滚落马鞍的势头,独孤靖瑶提住了他的刀,刀刃向前,借奔马之力戳穿了后一名骑兵的身体。那人夹住她的刀,呼喝一声,后面的骑兵握着长枪向她穿刺而来,独孤靖瑶眼看就要被戳个对穿。

但她马术极好,放手刀柄时侧身抽出悬挂在一侧的环首刀,一手抓紧辔头,一脚勾住马蹬,侧翻避开长枪之锐,反削骑兵马腿,环首刀削铁如泥,马匹悲鸣着带着骑兵前扑在地。

涌上来的骑兵越来越多,她放开马鞍在地上滚了一圈卸了力道,正好滚到锋刃之前,骑兵提着长戟,向她肩背刺落。独孤靖瑶用刀背荡开锋刃,刀锋卡着长戟重重穿刺在地面上,趁着骑兵旧力已老新力未生之际,跳上长戟的铁杆,铁杆几乎被她踩到弯折,独孤靖瑶顺着上腾的力道落到马上,环首刀捅进了骑兵的心窝。

她呼哨一声,坐骑闻声而来,她跳回自己的马,凭一己之力一路将西园骑兵从头到尾戳了个对穿。

干净利落,堪称杀人的典范。

……这就是幽州突骑么?伏寿窥见了这支千里之外精骑的悍勇一角。

看她握了太久的笔,几乎已经忘了她握刀的风采。

独孤靖瑶的回马枪戳穿队伍最末一人的胸口,腾腾血气将西园骑兵冲得四分五裂,蹇硕这个老宦见势不妙早甩下一众人马脚底抹油了。

独孤靖瑶勒住马头,调转方向,往伏寿驰来。她收了刀,向她伸出手,伏寿几乎能感觉到她眼中最缠绵的情。

“跟我走。”

要跟她离开吗?士人和宦官的战争刚刚开始,伏寿能离开吗?

“就算我死,也要把你的牢笼打破。”她接上了那日不欢而散前没说完的话,柔声道,“我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选择?可以选择自由、选择她,而放弃琅琊伏氏坚守四百年的责任吗?

见她还在犹豫,独孤靖瑶马鞭前指:

“我刚从宫城里出来,看见何进丢了他的脑袋,三千北军正在和西园驻军混战,士人和宦官的尸首从长乐宫一路铺到了集贤殿。洛阳已成修罗战场,阿伏,要想不这么死,就得换个活法。”

换个活法?

伏寿怔愣,她早就被困在权术和阴谋垒成的斗室之中,还能换个活法?

身后有马蹄声迫近,独孤靖瑶伸手:“跟我走!”

伏寿盈盈而笑,迟来的叛逆冒出了头,暌违的勇敢撺掇着她,士族囚了她小半辈子,她为什么不能逃?

不为谁,就算为了靖瑶,她也要换个活法。

伏寿握住了她的手臂,独孤靖瑶反握住她的,将她往马背上一带,伏寿的血色裙裾划过犹带腥气的风,随着独孤靖瑶翩跹而去。

终于有这样的机会了。

伏寿环住独孤靖瑶的腰,将脸颊贴在她后心。不知是她的马蹄快一点,还是自己的心跳快一点。

疾奔的马带起狂乱的风,吹起她繁复的嫁衣,彤云扰扰,紧随白马飞驰。

独孤靖瑶浑身浴血,她带走了自己的新娘,奔出了混乱的洛阳城。

幽州,辽东郡,独孤靖瑶终于能回家了。

裙下人马座

【黄金万两】追风侯

万茜x黄龄。背德向注意避雷,同人创作勿上升。

古人以江豚喜出水望气、观风,故名之“追风侯”。其性温驯内向,多见长江流域,近年渐渺踪迹。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水啊?”


这是黄龄第三十二次给她发类似意思的消息。语音还好,再做作也都是人嗓子发出的声音,多怪腔怪调万茜也不至于听不懂。受不了的是作精打字,有时候故意高冷,说话没有任何语气词,干巴巴一句“去看水”;有时候又一段少女怀春般的长篇大论,用各种emoji堆叠满了整个屏幕,啦啦呀呀嗯嗯之类的叠词,愣像某红书上博主做的某某攻略。最绝的一次直接一串乱码发过来,万茜回她个“什么?”,她也不解释,整三天才又甩过来一个解码器链接。...


万茜x黄龄。背德向注意避雷,同人创作勿上升。

古人以江豚喜出水望气、观风,故名之“追风侯”。其性温驯内向,多见长江流域,近年渐渺踪迹。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水啊?”


这是黄龄第三十二次给她发类似意思的消息。语音还好,再做作也都是人嗓子发出的声音,多怪腔怪调万茜也不至于听不懂。受不了的是作精打字,有时候故意高冷,说话没有任何语气词,干巴巴一句“去看水”;有时候又一段少女怀春般的长篇大论,用各种emoji堆叠满了整个屏幕,啦啦呀呀嗯嗯之类的叠词,愣像某红书上博主做的某某攻略。最绝的一次直接一串乱码发过来,万茜回她个“什么?”,她也不解释,整三天才又甩过来一个解码器链接。万茜不厌其烦地复制、点击、粘贴、转译,最后显示框上得到的是一个巨大的鬼脸颜表情,下面一行“想不到吧!水,水,快跟我去啊快跟我去”,活像整蛊用的恶意垃圾邮件。


……精神病。



看水这个词是黄龄自拟的。万茜曾问过她为什么要叫【看水】,听起来很港,又很特别。黄龄嘟起嘴巴,slay万分地把手下移,划过自己的私mi之地,慢慢地糯糯地重复:看,水。黄龄对这问题感到不满,因为彼时她们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她就对万茜这样比喻形容过了。该死的坏坏金牛,本来记性很好,怎么这样忘掉。那是从上《光阴的歌》开始——从舞林大会那年开始就有过的探险,黄龄半夜裹着yu袍去同住的酒店砸万茜的房间门,咚咚咚,锵锵锵,天生歌姬连月下僧人的推敲都要演奏出鼓点,动听中又带一丝挑衅。门被从里面打开,小黄鹂鸟反而犯可怜,扁着嘴委屈兮兮,姐姐长姐姐短地叫:天太黑了,夜太深了,房子太空了。万茜完全不可理解已经出道七八年、单曲红遍大江南北了的青年女歌手对陌生酒店有什么可恐惧的,要找人陪也找不到自己这个同届参赛选手身上。黄龄就只是眨巴眨巴如丝的鱼儿似的眼,收敛起狡黠马脚,小声说:他们都走了,只有姐姐在隔壁。



二十五六的女生一般已经不会叫别人叠词的“姐姐”了。但黄龄不同,她无所畏惧,也从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意见,黄龄要叫就必须朗声脱口,大大方方,尾音还要拐上个九曲十八弯,妖rao又纯稚。本来有点搞笑的腔调配上格外认真的表情又让人不会出戏:“解杰”,这样的读法。万茜想,一切不可抗或许就是从那声姐姐开始的——黄龄伶俐恰当地装傻示弱、自己明知故犯地飞蛾扑火。朱唇一启,脑袋一歪:我听见姐姐唱歌了,在浴室是吗?还有水声。隔音真差,世界真静,我听见了,就过来了。姐姐跟我一样,我们都不甘心只跳舞,我们还在唱歌;我们都不甘心只跳舞唱歌,我们要过最牛b的生活,演戏,出名……我们是大明星!



说这话的女孩双眼放光,xiong随着呼吸起伏一颤一颤,像封古怪而诱惑的邀请函。她受了很多苦,却还高歌赞颂那要走的路。万茜看着黄龄,甚至觉得面前的人是被妖附了体,不然怎么有本事忽悠了她去。后来黄龄一边用手指把万茜弄到失神chui水一边咯咯地乐,说我打从妈咪肚子里出来那刻起就被下降头了,被请来的大仙附身,专门吸食美女的魂魄。潮涌的液体在被单上洇染成一片水域,黄龄甚至俯身tian了下那地图,自得又嚣张地颁发给自己“海盗王”称号,对这片万茜之海大喊“I'm the King of the world”。万茜红着脸咬着牙翻身而上要干回她,黄龄就咿咿呀呀像唱戏似的吊嗓子,大有跟人叫板的不服输劲。最后了事、精疲力竭,万茜吻上小妖精的眼皮,低沉温柔地否定她第一次的豪言壮志:我们不会红了。




世上男女女男男男女女、感情那点事,不都如此、不过如此: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几多情愿、怎么缠绵?倒也不至于轰轰烈烈,到现在两个不太红的30+女艺人,演艺个性但行事低调,没有狗仔会把分给流量们的精力匀出来半分给她们,于是渐渐地,两位娇娇便自动认为世俗、道德、外人和看客也会默许这样的【看水】:看你我流水,上面和下面。女孩子之间很正常啦,睡一张床也是好姐妹讲闺中密话——做一做怎么样了嘛,又不会怀yun……两人经常光溜溜躺着讲这些白烂话,想莫名奇妙天马行空的事。刚认识、刚做的时候万茜话不多的,后来就不一样。熟悉的亲密情人面前,万老板有时能执拗地聊很长很久的天,慢条斯理但中心明确,一字一句,直把娇媚的浴室少女念叨睡着。



但这次的【看水】没有任何那方面意味,甚至是恰恰相反。不阴不晴的一天,白光刺目,黄龄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到世界变成一片虚无,她才掰着指头同一旁闭目养神的万茜讲,拿腔作调:要去南京的呀,三桥大胜关能看哦。万茜知道她心心念念着的是什么,濒危的江豚。黄龄喜欢小动物,各种样子的,毛茸茸或滑溜溜、寻常或稀少。

小黄鹂非常正式地阐述起此行也要命名为【看水】的原因:江不比海浪漫,又比湖有生气。单拎出来念着“我们去看江啦”显得没见识,不如就用“水”,单单一言概之了,不必纠结恓惶。



她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两人出行的频率并不高,但胜在时间久,相识、认可、进入、交融,十多年。把这爱情战线拉长,便可均匀安排一切变量:婚否恋否、家短里长。与彼此的交往在表面上看并没有影响任何各自的正常生活,张孝全还是李泉,归人还是过客,太多悸动途径她们的宇宙,有的留下了,有的没有。万茜结婚那天黄龄没有去,手机一关白眼一翻,把自己关起来拍照。三脚架上固定的单反镜头像只巨大而明亮的眼睛,能吸收尘世一切伤悲。黄龄冲它大喊大叫,嚷累了就去鼓捣相机,调定时、坐回来、chi着身子双腿大开,照那种不能给外人看的照片。她在浴缸里靠边躺着,有时也不要支点,一猛子扎下去,憋到鼻涕眼泪都被窒息感逼出来才露出头,又因嫌恶这些液体的缘故放干了整池子水,复而接满了一缸。



“你不在,我不在……”

那天她唱起来。不护嗓子不想明天那种唱法,歌声打着旋儿,在狭小潮湿的窖里酿成一壶风月。去看江豚的想法就是从那刻起生发而出的:你不在我不在,谁还会在……谁还会在?一炮而红的红太浅了,太短,太轻,甚至都不肯让青春女儿回下神、来不及灼烫下澎湃的心口。黄龄把万茜之前送她的玫瑰沐浴球泡进去,浴缸变成葡萄美酒夜光杯。她把已经冲洗浸泡得发软的身子再次落进一池遗憾里,任由未说完的话和不敢前行的踌躇抚过皮肤、动作轻轻。女人就该做玫瑰,艳可杀人,但赤梅只得白雪知,太干净的又红不了。

黄龄可惜地摇着头,把欲掉的泪全都吃回去。真讨厌,她轻敌了。




万茜很少拒绝什么,这次也一样。她缓缓睁眼,满目尽是视神经诱发补色的一片绿意。生机盎然,冬天要过去了。看着费力探下巴去够xiong上茱萸的龄龄子,万茜想叹息、又不忍打破这份可爱的蠢钝,只好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好啊,我们去看江豚,录浪姐之前去吧。女孩却直接反口一咬,半han住了那纤细交叠的手指。黄龄含混地嘟哝,万茜费了好大劲才听清,她说,你怎么忍心?se气与爱语交织,万茜想伸回手,黄龄用力裹着不放,拿万茜以前在chuang上调笑她的那句“女人是可以帮助女人的”来挣扎,语调抑扬顿挫哼唧半天,搞得万茜难得有点火气上来,一把抽出手腕,chun瓣堵住她的嘴。这wen来得太涩,她们像两条干涸河床上濒死的鱼,明明都快渴死了,却还想渡体内的最后一点水给对方。


但今天的约会没有进行下去,她们甚至没有tuo干净衣服。平复呼吸后万茜温温出声,笑骂黄龄:兴风作浪的妹妹。黄龄怔住,因为这是十年来万茜第一次叫她妹妹,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第一次或许也意味着是最后一次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察觉,只是软软地翻了个身,做出困倦不愿交谈的样子。

再注意一点细节就更好了,再演得像一些,专业演员万茜或许也能被骗过去,可惜黄龄昨晚睡得很好,可惜现在是白天。




南京有太多让黄龄不满的地方:交通、环境、名字差不多的车站地名。她咬着牙用上海话骂,所幸带着口罩,路过的能听懂的也骂不着她。万茜觉得丢人,赶紧伸手掐她一把让她别疯,黄龄不情不愿地应了,恶狠狠地吸溜美龄粥,喝了好大一碗。临出发的前夜是她们的拿手好戏,主题民宿,航海风的装修。床直接做成了艘海盗船,今夜她们本该在海面亲密无间,黄龄非要做那个让人yu望直降的事,一边把眼尾斜飞入鬓一边唱“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甚至带出了点戏腔。万茜本就在悲伤基调的晚上兴致不高,被这样一弄更低落了。她轻声回答,态度诚恳:没有,只有你,你不是知道的吗?



万茜从不忽视和冷落情人的每一个玩笑。生活里她也幽默调皮,看看国漫听听歌,但面对黄龄的满嘴跑火车,她常常过分认真,为此也闹了不少笑话。黄龄喜欢明明白白的姐姐,爱是真的,结婚是真的,情是真的,生子也是真的。万茜像地球上的【水】,比例极大地生存在这片疆域,冰山或果实,无处不在。遗憾的是最紧要的关头她没能解黄龄的渴,黄龄想大口大口畅快淋漓地喝水,万茜却是空气中的水蒸气,她也在拼命穿过女孩的发肤毛孔、不遗余力地奉献自己的一切给人。万茜没做错任何事、也辛苦地跋涉了千万里,黄龄绝无责怪的意思。只是有时会觉得不愿意、也想冲破不可以,只是时运在当济时不济、偏偏年岁渐长想要沉心走下去时重获生机。




黄龄是想问出声的:我们参加这个节目,只是可能会红而已,一定就要分手吗?会被看到难道就不可以吗?这个问题很早她就明里暗里试探过她的解杰了,解杰从未拒绝,但也没有说直白地答应。成年人的感情规则很简单,尤其是不得见光的:始于偷偷,终于谁走。万茜希望她好,黄龄不是不懂。面对爱人她的确很能作、偶尔任性,但黄龄也是已经能独挡一面的艺人了,长大成人,不会不懂事。


龄龄子甜甜地笑了,应声点头:我就知道,解杰对我最好了呢,除了妈咪,是对我最好的。万茜只觉得自己心中生出无数不该在自己这个年纪还有的孩子气的难过,她紧紧抱住黄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叫宝贝,什么别的话都说不出。黄龄反而轻轻拍着万茜的背,温柔又包容地唱儿歌,一首侬姓啥,一首卖糖粥。她们在月球表面十足地晒了个日光浴,陨石是女子之爱唯一的遗产。




春末夏初之际,今天的江边格外冷。她们本就没报任何希望,权当一场颇有仪式感的分手旅行,没想到江豚居然真的从水面出来了,影影绰绰的黑点,两个、三个,此起彼伏,沉沉浮浮。

万茜为此感到惊喜,赶紧拽着黄龄要她看,黄龄却被那露面的江豚击碎了,片刻的沉默后泪水逆风飞散,滚滚汹涌。她用冯唐的话发问,话音跌跌撞撞、不停下坠:“姐姐,姐姐……它们为什么能长盛不衰?”


女生双目通红,流下一滴血泪:“它们为什么长盛不衰,我们为什么屡战屡败?”



……



五月六日,《乘风破浪的姐姐》录制现场。


万茜把朱婧汐认错成她的女孩,弄了一套尴尬的寒暄。黄龄听见她的声音,余光也见她穿越人山人海而来,霎时全场不相干者尽数消弭。镜头对准这对姐妹花,黄龄小跳起来抱住刚刚戳她腰的万茜,像以前她们做的时候某个zi势、表演出来又如音乐剧舞台上流畅自然。


黄龄唱起来:“当我看见他(她)的双眼……”

万茜笑意浅淡,眼神平静:“好久不见。”








(完)

感谢阅读。



来世做鲨鱼

【一万头朱】清明记事

和现实没有半毛钱关系

重要角色死亡预警,不喜勿看


(一)

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


(二)

给我开门的时候,我爹替我拉走了行李箱,一句话也没说。他走路的样子已显出老态,趿拉着拖鞋——那双小两号的毛绒拖鞋根本就不是这个季节的。

也根本不是他的。

我强忍了去扶他的冲动。过午的餐桌上还是空荡荡的。我说爸,我给你下碗面。知道你没胃口,就当陪我吃一点。


以前逢年过节回家的时候,我和我妈总有得聊。 

我爹只是乐呵着看我俩眉飞色舞。一个台上演戏,一个笔下生戏,而他是个摄影师,他在戏外面...

和现实没有半毛钱关系

重要角色死亡预警,不喜勿看

 

 

 

(一)

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

 

(二)

给我开门的时候,我爹替我拉走了行李箱,一句话也没说。他走路的样子已显出老态,趿拉着拖鞋——那双小两号的毛绒拖鞋根本就不是这个季节的。

也根本不是他的。

我强忍了去扶他的冲动。过午的餐桌上还是空荡荡的。我说爸,我给你下碗面。知道你没胃口,就当陪我吃一点。

 

以前逢年过节回家的时候,我和我妈总有得聊。 

我爹只是乐呵着看我俩眉飞色舞。一个台上演戏,一个笔下生戏,而他是个摄影师,他在戏外面。

我常庆幸生在和睦幸福的家庭。印象里父母几乎没有吵过架。有一次开玩笑问我爹,我妈和男演员搭戏他有没有吃过醋?我爹说:一出戏一场梦,我妈从来是清醒地做梦。

我倒吸一口气,一时分不清是我妈厉害还是我爹总结得更厉害。

我妈很早就把我送出国。虽则死乞白赖着念了个相近的专业,这么多年一直也没松口,死咬着不许我入这行。她说做演员太苦。

早些年我会撅着嘴反驳,你不快乐吗,难道你不快乐吗?

此时我瞅着我爹碗里越吃越多的面条,突然记起了那个在当时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答案。

她说的是——她在清醒地从命。

 

我说:爸爸,我们好好的,妈妈就会少一些遗憾。

半晌,我爹嗯了一声。端起碗,扒拉着吃完了。

 

(三)

母亲上了年纪后戏路毕竟窄了些,她并没抱怨什么,果断退了下来,说要给年轻人机会,转头回家乡办了一个业余剧社。取名叫“怪人”,实际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人,据我所知有公务员,保安,火锅店老板,诸如此类的正经工作。排练周期不长,往往只一两个月的功夫,幸有“著名表演艺术家亲自指导”的名头,倒也在本地剧院演出过几回。我拉着进度条看过几眼录制回放,虽说业余,沉浸感倒真不赖。想来导戏的演戏的都着实乐在其中。

母亲生前向来不愿我插手剧社的事,但戏没排完,总得有个交代。大家的意思也是要把最后一出演完。我坐在台下熟悉剧本,没注意台上的戏骤然停了。一个年轻女孩走过来说:这个地方万导没确定究竟改不改。

哪里?

女孩接过我的铅笔,在剧本上划出几行。

 

(散场氛围音乐持续——)

(暗处配角声音交杂重复,此起彼伏)

A:我只要一上这个舞台,就很有安全感。

B:我爱舞台,我爱你们,我爱你。

C:梦醒了,梦醒了。

(诸配角热情拥抱,亲吻脸颊)

女歌手:(独自观望他人片刻)(向后转身)沉默。

女演员:(微笑搂抱配角D并向前走)(发现女歌手,表情无变化)沉默。

【女歌手的话筒和女演员的话筒意外碰撞。】

(刺耳声效。灯光全暗,背景音渐止,惟余一句“梦醒了”。)

 

女孩把倒数第二行圈出来,说:这里。上回排练时,万导说要把这里改成两人的手牵到了一起。那晚又在群里说,先慢着改,她再想想。

 

我爹按着太阳穴听我大概讲完了这个故事。

风头正盛的女演员结识了桀骜不羁的女歌手,演员羡慕歌手的自由,因而陷入自我怀疑,疑心自己为了事业将灵魂出卖。歌手天真烂漫,爱上了演员,却无法抚平演员内心的挣扎。在一档商业演出中,两人相遇,相望,却不相识。

我尽可能地复述出一个完整的剧情,实际内容当然不是三言两语能概括。不得不说,我妈这几年在搞实验话剧这块着实用了心。

末了我问他,依你看,到底是话筒还是手?

 

他说我妈没跟他提起过这茬。不过我俩都隐约觉得,既然有演员的角色设定,大概率会从自己见过的或是自己身上取材——这是我妈头一回写一个演员。我爹回房间抱出一个纸箱子给我,说:她早些时候的资料,你看着用,自己拿个主意吧。不用问我了,我头痛。

翻来翻去,除了一些合照和粉丝的信(我不确定,因为信封都没有署名。印象中粉丝来信实在太多我们搬家时没有带过来),只有一个硬盘。

我花了一个整天的时间看硬盘里的视频资料,直到深夜眼皮打架,画面黑了一阵,突然切到了一个并不连贯且刻意调慢了速度的视频片段。

倒回去看了八九遍,我记起来了。

那是我妈不知多少年前参加的一档综艺节目。我记得那个节目很烂尾,不过还是办了个像样的最终演出。这段视频应该就是在演出快结束时截的——

画面最前面是两个正在拥抱的女明星。一旁赛博风穿着的女歌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正转头朝后面走。画面后面是年轻的妈妈,妈妈搂了一下旁边的女明星,挽着她往前走。

没走几步,妈妈和女歌手的话筒碰到了一起。

嗯,是话筒。

视频到这儿就结束了。

 

(四)

我知道那是个歌手,因为我认得她。我妈让我叫她婧汐姐姐。现在想来论辈分应该是阿姨吧,Nevermind。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上海。我记得每回婧汐姐姐到上海我爹都要皱眉头,因为他必须带我,好让我妈和小姊妹出门蹦迪。我妈总是很开心,她会亲亲我的额头和我说,我去玩啦!我会很乖地说拜拜,然后玩婧汐姐姐送给我的绒布小狗。总是绒布小狗,我想她并不擅长买玩具,并且真的很喜欢小狗。

后来我大了,渐渐地再也没见过婧汐姐姐。我妈也再没去蹦过迪了。

也可能我不知道吧毕竟后来去上学没有在妈妈身边,唉。

我不打算为这个事再去问我爹。门缝里已经传出了他的鼾声,这几天他每天睡十八个小时。

 

我点开我妈的手机通讯录试着打了“婧汐”两个字。跳出来的是全名,朱婧汐。

电话响了很多声才接通。

我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只有粗糙的呼吸声。

“你们在哪里,我过来一趟。”

 

她是第二天到的,没到家里,直接约在了剧社。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上面有国际航班的标签。岁月的痕迹丝毫没有掩盖她美好的面庞,我脑中映出记忆里的熟悉面孔,心中不由一酸,抱着她的脖子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任我抱着,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

 

寒暄过后,我给她放了那段视频。

“婧汐姐姐,这个片段结束得太突然了。你还记得当时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她仰头喝一口保温杯里的茶,紧抱着杯子,像是很冷的样子。

“应该……没有什么。就结束了,散场了。”

“那不是有点尴尬吗,话筒撞在了一起。”

“就是尴尬的啊。”她看着我微微地笑了。

“我妈妈似乎是想把这段改成,两人擦身而过时牵住了手。”

她有点惊讶。

“牵手了吗?我不记得了。不,没有牵手。”她说,“就只是话筒碰了一下,而已。别的什么也没有。你觉得呢,哪个结局比较好?”

我想了想说,就这个剧本而言原本的结局冲击力更大。

“行,那就别改了。”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和我妈妈私底下关系是真好,我记得的。后来呢,后来你们还联系吗?”

她摩挲着杯壁,静静地盯着地上某个虚无的焦点。

“我们各自走的路毕竟不同。”她似乎不愿多言。

 

正是清明节气,风里带了点潮湿的暖意,熏得人眼睛也好湿 。我看见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视线落到身边的一棵树上。她说你看,这棵树的叶子很有意思。

嗯?

浑身是很嫩的绿,崭新而干净。

一点旧年的痕迹也没有。

我说:可是树自己都记着呢。


(五)

我带她去看了妈妈。她希望我先回车上,她想一个人——或者她们两个人,待一会儿。

那天真的等了很久。直到夕阳都已落尽,仿佛过完了一生。

中途我接到剧社副社长的电话。说很抱歉那天排练缺席,又说母亲曾与他提过,还是想改成牵手的结局。

“要紧紧地牵住,在灯光下,在人群中。直到大幕落下。”

“万导说,因为这是一个梦。梦里应该是这样。”

 



end




来世做鲨鱼

【一万头朱】低级智能

人物关系偏单箭头

小刀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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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
不用做她的朋友,
不用讲她的道理。
爱她就埋伏在胸口,
做一节长寿的电池。

——朱婧汐


诗写得很快,读后感来得更快。吞吞吐吐的呼吸灯下面,数字时钟刚刚跳到六点整。

回想一下那人最近的行程,怕是又熬了个通宵。

朱婧汐皱着眉头接起电话,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喊了声茜姐。

 “怎么了,我们小AI,爱上了哪个没有心的人?” 被叫姐的人声音里带着意料之中的一点黏稠的困倦,朱婧汐甚至怀疑她是闭着眼睛打的电话。

亲姐也不带这么单...

人物关系偏单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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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
不用做她的朋友,
不用讲她的道理。
爱她就埋伏在胸口,
做一节长寿的电池。

——朱婧汐

 

诗写得很快,读后感来得更快。吞吞吐吐的呼吸灯下面,数字时钟刚刚跳到六点整。

回想一下那人最近的行程,怕是又熬了个通宵。

朱婧汐皱着眉头接起电话,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喊了声茜姐。

 “怎么了,我们小AI,爱上了哪个没有心的人?” 被叫姐的人声音里带着意料之中的一点黏稠的困倦,朱婧汐甚至怀疑她是闭着眼睛打的电话。

亲姐也不带这么单刀直入的,她想。

她的手指在低垂的头发丝上饶了几个圈,试图把话题带偏点儿。

“哪跟哪呀,日常作诗罢了。”说着打了个哈欠,“你还不知道我么。”

“那就好。我还以为……”

“又忙通宵了?快去睡觉,快去快去。”

“没事儿。”对方支棱着精神轻笑了一下,“你不也这么早起来赶飞机。我还不想睡,咱们说说话。”

“我要去值机了。”

“那,好吧。”万茜爽快地说,“见面再说啰。”

“见啥见啊……下个月呢。还有两个星期又四天。”

掐指一算,下次见面都要到冬天了。

 

本想着等登机的时候能眯一会儿,万茜的清早问候让朱婧汐的睡意消失得很彻底。她索性点开自己的微博开始日常窥屏。

朱婧汐有一个小爱好。

她喜欢看歌迷给她写的信。一次巡演时她站在台上握着话筒问他们,你们会给我写信吗?尽管下面一通拖长了尾音的“会——”,后来想起来还是要摸着脑袋笑自己,什么啊,这些Z时代的年轻人哪有兴致写信啊。

但还是收了不少。长的,短的,发在超话里的,装在信封里亲手递过来的,表白她的和写自己的,都要看。

逛完超话接着看私信,屏幕下方出现了一只陌生的小狗头像。点开来是一封短信。

 

机场广播此起彼伏地播送着飞往各处的航班消息,就像她愈发紧凑的行程表,有条不紊却又难得给人喘息的机会。

她的航班延迟了半小时。

那么,在这偷来的清晨时光里,读一读信吧。

 

“婧汐:

晚上好,见字如面。

我想了很久用什么称呼开头。你的代号太多了,我突然好奇,你的朋友能分得清这么多面的你吗?最后我用了我最熟悉的,你的名字。

写这信时,我正在你的家乡普洱。一想到这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我到处走走停停,连眼睛都舍不得眨,生怕遗漏了一点你的影子。

要喝这里的泉水,走这里的山路,唱这里的歌。

我的家乡和你的家乡离得很远。早上二十年,我们之间不知隔了多少座山川,多少条河流。

没想到如今竟更远了。

普洱的落日有多美,你一定知道。

 

晚安。”

 

信不长,结束得似乎仓促了些。仿佛在夕阳和晚安之间被抹掉了好多话。朱婧汐往下划了几下,私信后面并没有附落日的照片,却让她想起另一个人才刚更新的风景照。

显然是坐在车里拍的。一枚失焦的夕阳悬在半高的树林间,光芒万丈,比白昼时更加眩目。澄澈的蓝色背景上点缀着几片散漫的云朵,饱和度极高,倒像一片打磨过的彩色玻璃,散发着虚幻的光晕。

像透过一只万花筒看到的风景,让她想到自己遥远又快乐的童年。

附字:“彩云之南的夕阳。”

彩云之南那四个字刺得她心中一恸。原该评论点什么的,应该的吧。什么时候“该”有场面上的互动,什么时候绝不该有,这是个玄学——并不是开玩笑。她一个人的时候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思考的结果是旁的事情或许可以盘算,她们之间则毫无必要。

不是不能,甚至也不是不愿——如果步步为营可以让万茜少受些委屈,她是一百个愿意的。

只是因为完完全全的徒劳。

人太愚蠢又太聪明了,他们乐于随时陷入幻觉,也可以随时选择毫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东西。

所谓恰到好处的表演本身就是个玄学。爱咋咋地吧。

她没有给那条微博留下评论,顺手给万茜发过去一条微信,“那儿太阳毒,注意防晒 [动画表情] ”

 

再次闲下来查看私信已经是两天后了。小狗头像又有信来。

“婧汐:

晚上好,见字如面。

普洱的茶山,我已经到过了。朋友问我爬山时哼的什么歌,我说,上山采茶的歌呀。但我不去采。有一天你能不能带我上山采茶?

昨天他们给我听了一首歌。工作需要我唱这首歌,可我唱得不好,反反复复地练,指导老师依然皱眉。我抓不住这首歌的情绪,不是说歌不好,只是那些少年虚度,中年悔恨之类的情感,实在同我没有太大关系。我年少时闯得轰轰烈烈,虽也颇走了些弯路,虚度是谈不上的。

曾有人说我生性并不敏感,得体有余,而在捕捉情感细微处显得笨拙。

恐怕在理解人类情感方面我迟早会输给一个高级智能。谁说人类就一定会爱呢?

你有想懂却不能懂的人吗。

晚安。”

 

万茜始终没有回复那条微信。她俩私下联系也并没那么多,其实。主要是都忙。

况且又没在谈恋爱。

又不可能真的谈恋爱咯。

作为一个自诩浪漫的人,“不可能”这个词在朱婧汐的人生里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记得那时候给万茜写歌,粉红色月亮,约书亚树下什么的,惹得那群嗑cp的女孩子昏头昏脑地尖叫。这有什么呢……弱小AI观察人类计划不是白观察的,收割来的素材自然要用起来不能浪费——只要坚决划清作品和人的界限,八卦就追不上我们。她原是这么打算的。

直到看到万茜那条被传疯了的采访。

“婧汐给我写了首歌。”

“诶呀,心都化了。”

“我想和她并肩。”

好家伙!朱婧汐捧着自己发烧的脸把那条采访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现在她看清楚了,她们之间横亘着一个坦坦荡荡的不可能。

“不可能”这三个字,是坐过山车时座位上那条坚固的保险杠,风再大心里再慌,也永远不能把人摔了出去,没有任何人会在意外事故中血肉横飞。是她小时候看过的恐怖电影,长发的贞子从电视机里爬出来,朋友们害怕得缩成一团,只有她瞪着眼睛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呢,又不可能是真的。

不可能是天底下最有安全感的三个字。

她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秘密。她爱她,她知道,再没有旁的什么。没有秘密就没有危险。

她放心了。

 

……虽然但是,也不能不回消息吧!朱婧汐在不断跳动新消息的十几个工作群下面无数次点开那个沉寂的聊天框,又失望地关掉。

就这么捱到了冬天。

临去西安的前一晚,再次收到小狗来信。

 

“婧汐:

晚上好!

都没回复诶……是太忙了吗,对不起。(但我不打算改)

最近放假有点儿闲,把你前段时间的采访挨个补了一遍。我猜你已经有点烦这些采访了,什么呀,翻来覆去总是一样的问题,一个创作理念介绍几十遍,连我都能七七八八背下来了。

你说想变成胖胖的小金鱼,不用说话只要在水底咕噜咕噜吐泡泡,悄悄告诉你,我也是。我们应该一起去找一丛最最肥美的水草。

不过,可以问一个不一样的问题吗,也是突然想到的。

这个问题问Akini Jing。

爱会带来不可避免的伤害,即使这样你仍觉得这是最想要的吗?

晚安。”

 

这个问题回一下也不打紧。

“有绝对的爱和相对的爱,不一样。”

“那AI理解的是哪种爱?”嚯,竟然秒回。

“或许AI只是想感受人类感受的一切?是什么样的爱,留待它自己判断和体会吧。”

“万一高级智能并不想当一个人呢,它也许只想做自己。”

万一它并不想当人呢?这个问题有点意思。

“啊,它当然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就像朱婧汐不羡慕高级智能,但有人会羡慕。”

对话中止了。也可能我把天聊死了吧,朱婧汐吐了吐舌头。

 

十一月底的西安气温骤降,生冷得过分,裹了两件羽绒服依然冻得人跳脚。听说明天还要下雪。

“你还好吗?”万茜在众人之前迎过来直勾勾地冲她笑,手已经搭上了肩膀。一如既往地热情,贴心,又得体。除了万茜的脸,朱婧汐下一秒瞥见的就是对面摄像机黑色的镜头。如果摄像机有肢体,它的双手一定捂着耳朵吧。多少欢声笑语偏都叫它听见瞧见了,吵吵嚷嚷,快快乐乐,活泼得脚不沾地。朱婧汐补团综时由衷地觉得,真的怪吵的。

现在轮到她贡献表演了。

“我挺好啊。”

手里用了点劲在人掌心里捏了一把,凑到耳边悄悄说,你没有心。

“我没有心??为什么?”

“你不回我消息!”

“啥消息?”

 

回到房间后,朱婧汐同万茜窝在吹足了暖气的飘窗上,点开微信往下扒拉了好几下,才找到她的对话框,把那条孤零零的消息怼到万茜脑门前。

“拜托,这很明显是当时忙忘了就没回嘛,别生气呀……下次不会了。”

朱婧汐也觉得自己委屈得没道理,盯住她看了会儿,嘴角已经憋了点笑,下巴皱成了一个小核桃。

突然,万茜警觉地直起身凑过来,“朱婧汐,你那首诗不会是说我吧?”

“哪首?”

“没有心那首。”

“……姐,少臭美了姐,醒醒。”

“那,那你这是在说啥。”

“仿生人啊。”朱婧汐叹气,“仿生人可不就是没有心么。我说,那诗都多久了你记性也太好了吧……”

“哦,也是。”

万茜耷拉着眼角,累了。朱婧汐拍拍身边的位置,万茜摆了摆手说,不了,我回床上睡会儿,等会儿你叫我。

朱婧汐听着万茜细小的呼噜声。这几天的行程她看过了,宽松得让人不好意思,但不用想也知道万茜必然是熬夜练歌到最晚的那一个。

她摸了摸自己脖子后面那块电源开关图案的刺青。

乖乖辛苦了,多充会儿电吧。

自己倒是突然闲了下来。神使鬼差地,朱婧汐又点开那个小狗头像,试图拯救一下昨晚聊死了的天。

“为什么你觉得高级智能并不想当人呢?”

 

万茜醒了。朱婧汐把她的手机递过去,“快看看吧,屏幕闪了半天了,别有什么要紧的事。”

万茜嗯了一声,靠在床上乖乖地回消息。

两人没说什么话。朱婧汐看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静静地落在古城里,一切都温暖而适意。就她俩没别人,深陷在黄昏博大的怀抱里,连风都是暖的,游荡着亲人般熟稔的气息。

好美啊,像假的。

 

“原因已经说了,因为爱会带来痛苦。人都是想要被爱的,爱而不得,不苦吗?”

 

朱婧汐简直想沿着网路钻过去敲那只小狗的脑袋。人间苦甚,何必自己刀自己。                                                                                                       

万茜瞧见朱婧汐盯着手机发愣,远远地问她,你怎么了。

“有个歌迷非揪着我说,爱是痛苦的东西,所以人工智能压根不会想成为人。”

“噢。那你觉得呢?”万茜懒懒地问。她的声音有时候要命地好听。

朱婧汐拉扯着额角的长须。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了万茜的影子,似笑非笑,若即若离。仿佛答案就在长那个影子上,而她要拼尽了力气,才追得上。

“如果说,高级智能想要成为人是为了被爱,享受被爱的幸福。

那一定也有一些人工智能的目标不是被爱。

——也许仅仅是为了去爱呢?

仅仅是为了爱一个人。

会有的。可能这样的情感比较简单低级。

可能他们是低级智能吧。”

 

万茜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她身边。“喝点儿茶,我的小哲学家。”她说,“放了糖的,尝尝。”

朱婧汐接过了万茜的杯子。她想告诉万茜自己不爱喝甜的,也许下一次吧。

“你说得好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希望低级智能能有机会进化一下,也许这样它们会发现自己也是被爱着的,只是没有接收到。”万茜说。

女演员就是入戏快啊,朱婧汐想。

“也……不一定。有些爱就是,不可能发生的啊。”朱婧汐淡淡地说,“爱而不得,多么正常。”

万茜一时语塞。

“那你准备怎么回复那个歌迷?”

“告诉她低级智能的存在。不需要被爱的那种。”

“我说不过你。”万茜轻轻地拍了拍朱婧汐的脸,“随你。你对歌迷还挺耐心的啊,挺好,以后也多回回私信呗。”

 

有空关心她和歌迷的互动,有本事别动不动不回微信啊。朱婧汐悄悄地翻了半个白眼。

“看缘分的,又不可能都回。说起来,房间里也有这个吧?”朱婧汐弯起手指,扮出两只小眼睛。

“当然有,想什么呢。”

“要开工了,想再抱抱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有病吧。”万茜眯起眼睛,朝她张开手臂,“随时啊。”

“可是今天见面已经抱了两次了啊。”

“我说了,随时。”

茶有些凉了,也并不如想象的甜,只稍稍咂出了一点回甘。

她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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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废话:

*文中提到的那首“抓不住情绪”的歌是普洱站路演万茜唱的《认真地老去》,这首她反复练了很久。

*和Akini Jing关于“爱会带来痛苦为什么还要爱”的讨论来自某次Q音空降,也不算借梗吧毕竟被回复的是作者本人(当然她只回了“绝对的爱相对的爱”那一句。

*时间线或许有些问题,但是并不想返工去看前几期的团综……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