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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辞

小雏菊

感谢约稿~。

Olivine:

是向老师@周辞 约的稿!



我爱着,什么也不说,只看你在对面微笑。


我爱着,只我心里知觉,不必知晓你心里对我的感情。


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淡淡的忧伤,那不曾化作痛苦的忧伤。


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怀抱任何希望,


但并不是没有幸福——


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满足


——阿尔弗莱·德·缪塞《雏菊》



0....



感谢约稿~。

Olivine:

是向老师@周辞 约的稿!


 


 


我爱着,什么也不说,只看你在对面微笑。


我爱着,只我心里知觉,不必知晓你心里对我的感情。


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淡淡的忧伤,那不曾化作痛苦的忧伤。


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怀抱任何希望,


但并不是没有幸福——


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满足


——阿尔弗莱·德·缪塞《雏菊》


 


 


 


0.


 


亚历珊德拉十六岁这年冬天随家人搬往新社区。环境变动和繁琐的转学手续对一位负有升学压力的高中生来说并非好事,但亚历珊德拉并不觉得十分困扰,她学东西快又认真,面临挑战时格外努力,两个学校的进度差很好追赶,而且从新家到新学校可以抄小路,节省十三分钟的同时经过一座旧公园,似乎是什么什么遗址的纪念公园,石子小径生锈围栏,林荫灌木郁郁葱葱,大片花坛铺陈盛放。


亚历珊德拉喜欢这里。每一个要上学的清晨她会提前起床,然后在途径公园的时候放慢脚步。冬季时霜雪覆盖着松叶林,她的靴子踏过积雪,在小径间嘎吱作响。有闲暇的晴天也来这里遛狗散步,坐在长椅和松雪下读一本书。晨练的人不算多,花草树木之间偶有人声,也夹杂在纷纷的鸟语和叶声之中,她步履轻快,觉得这样轻松自在。弟弟本想去别的地方遛狗,也被她拉来公园兜圈子:“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公园呢?是的,它绿化不错,可是毕竟只是个面积有限的旧公园,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风景。”


亚历珊德拉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不,我不知道。我只是被这里抓住了。”


非要解释的话,她喜欢陈旧的腐朽的木篱笆,喜欢铁锈腐蚀脱了漆的铁围栏以及攀爬其上的枯叶藤,喜欢一些连眉眼都模糊掉的古旧雕像。它们像是过去某个大户人家花园里的陈设,被匆匆离开时光一隅的老爷夫人遗落在这里。少女披散红发,徜徉在大理石砌筑的花坛与参天树木之间,不知道自己的念头从何而来,但——但就好像行走在某扇塔楼之上的旧窗户底下,会有一个人,或许是一位长裙曳地、长发蜿蜒的小姐,自积雪覆盖的窗棂之内、玻璃之后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她。但这样的幻想不适合宣之于口,毕竟缩略一点就会变成“这里好像有鬼”,亚历珊德拉也懒得赘述,只是冲家人露出个灿烂的笑来。说:“大概这只是一种命运吧。”


 


又过去两个多月,北地的春日终于姗姗来迟,当积雪消融、枯木抽叶时,亚历珊德拉发现公园中心那片原本为积雪封锁的花坛里冒出了草叶,紧接着是花苞。她根据茎和叶推测这大概是某种小的菊花。翠菊、瓜叶菊还是六月菊?兴许也会是雏菊。甚至用不着去翻图书馆里的植物图鉴,手机拍个照识图就能得到答案。但就像猜谜时不能先看谜底一样,亚历珊德拉并不想借助外力得到结果,于是她路过花园时又多了一点期待,随着天气转暖而一点点堆积。


一周零一天过去,终于,在第三十二次踮脚眺望已经变得颇有生气的花坛的时候,亚历珊德拉在摇曳的草叶之间看见一抹若隐若现的白。应当是花瓣,三两朵聚在一起,在花坛更深处的向阳面。


亚历珊德拉低头看腕表,刨去接下来的路程也还多剩二十分钟,有空绕道赏个花。她抬步,往石子小径的深处走过去。一种在谁的花园里做客的既视感萦绕不去,为了做一位得体的客人,通常来说,她不常偏离公园的大路。因而,也是第一次,在清楚地见到了雏菊花纤细的茎杆和柔软的白色花瓣之时,她发现花坛背后的天使塑像旁边立着一个信箱。


 


大理石花坛里开着野雏菊,同旧公园里立着一个仍然在使用的信箱一样,都是有些违和的事情——关于前者,亚历珊德拉原本以为花坛里的花会是某种需要精心护理或者栽培过的品种,譬如罗伽洛,或者她自己很喜欢的绒球菊,这样会比较衬这座公园的气质。而就后者而言,信箱很老旧,金属箱身,斑驳的铭牌上烫金铭刻的开箱时间都模糊了。但不难看出它还在使用:投信口没有被尘封。事实上它光洁又干净,亚历珊德拉猜邮局的员工仍然要时时打理。


也许是因为这个,她低头看,发现花坛边沿飘落了一张色泽黯淡的纸。兴许是取信的邮递员一不小心遗落在此的。私自阅读他人未拆封的信件违法,但这张孤零零的纸没有信封或包装,纸页泛黄,但貌似并不因为它陈旧。亚历珊德拉的指尖轻轻摸过微微卷曲的纸页边沿,细密平滑的纹路触感微妙,与笔记本和课本都不一样。她拈着没有沾染墨水与灰尘的纸页角,拎起来,抖了抖。


看起来应该是某封信件的最后一页,因为只有顶行有一行纤细又秀丽的字迹,大概是因为沾染过晨露或晚霜,已经洇得字迹模糊。“……此后如果您还需要和我联系,附上新地址,请往这处来信。”末了跟着一串异国文字,以及一行俄语书写的法国地址,据地理课教授的内容来看应该是在地中海沿岸,她很快就猜想前一行是法文地址。


亚历珊德拉看向下方末端,署名是安娜•谢尔巴科娃。安娜,她轻声念。一阵晨风轻盈地滑过去,三两朵雏菊在草叶与花苞之间柔软地摇曳,开得这样纤细又微小,一点儿若有若无的花香好像也闻不到。亚历珊德拉下意识捏紧了纸页边角,她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不得不加快步伐往公园另一侧的门走去。而那张厚实又沉重的纸在行走间被她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贴着手机一起揣进了牛仔裤口袋里。


 


 


1.


亚历珊德拉最后给居住在法国南罗纳河谷的安娜写了一封信,这毫无疑问是个旁人眼里略带傻气的行为,所以她谁也没有告诉。她仅仅是单纯而固执地觉得,如果这位安娜的信是寄给什么重要的人——十余年的发小或是一位等待回音的爱人——就这样遗失在了小雏菊花坛的边沿,实在是太过可惜。总得有个人告诉安娜,亚历珊德拉代替某个人收到了她的新地址,尽管也许这位安娜小姐已经通过whatsapp或者电话短信知道了这一意外的无心之失。


信在一个阴天写就,周日下午亚历珊德拉带着泰迪犬去公园散步,双肩包里装着之前放学时经过文具店买好的漂亮信纸与辗转了两家邮局才买到的国际信封。信纸印着粉和白的雏菊花纹,亚历珊德拉付钱时并没有特意想到它将要被书写上何种文字,甚至在鬼使神差地踏进邮局时也一样——她不确定这只花了小笔零用钱、有资格漂洋过海的国际信封是否真的会踏上一段漫长的旅途。但当她怀揣着纸笔信封踏入公园时,所有未成形的文字好像都一跃而出,浮在她的心头、眼底和手指尖尖上。一种“写点什么,让她知道”的冲动催促着她坐在花坛边的石桌凳上,用纸巾擦拭掉灰尘与雨水,把双肩包抱放在膝头,然后将垫板与信纸铺平。


 


这几日下过春雨,寒冷的泥土间草与水的气味隐隐浮动,雏菊花开了一半,挨挨挤挤地在花坛里探头脑。小狗埃拉在她的脚边自在地绕着圈子,时而停下来,对某个杳无人迹的方向叫上几声。亚历珊德拉提笔,写,亲爱的、素不相识的安娜•谢尔巴科娃小姐。您好,很冒昧以这样的方式擅自打扰您……


措辞到这里就顿住了。亚历珊德拉当然在语文课上学过写作,也写过一些诸如致名人、家人、未来或过去的什么信的命题作文。题目中的收件人未必都是熟人,却最起码能从题干中得知对方的身份背景,以及双方应该在信件里讨论什么问题。但在课堂和试卷以外,亚历珊德拉从来没有给谁写过信,她本身不爱长篇大论,旅游时偶尔写给朋友的明信片往往也只有三两句祝福语。何况现而今收件人是这样一位仅仅知道名字的安娜小姐。会不会被当成偷窥狂或者拆阅他人隐私的冒失鬼?太委婉嫌啰嗦,太直白又更鲁莽。但信一旦开头就没有撕毁的道理,开始做了的事情不可以半途而废。


亚历珊德拉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写下第二行字母。她写,首先需要向您解释,我并没有作出任何冒犯您隐私的失礼之举,事实上,我对于会在花坛边沿捡到一张信纸(她没有忍住,在这里用小字注了一行问句:那是羊皮纸吗?)这件事情也非常之意外,但您的信纸躺在花坛里最早开放的野雏菊附近……


斟酌半晌,最终落成的信笺只有寥寥数行。但天色已经快要黯淡到看不清笔底字迹。亚历珊德拉只能将信纸对折再对折,封进了信封之中。厚实的硬纸壳掉进投信口时悄无声息,她猜测底下也许还垫着别人的邮件,可是谁会在这种地方寄信呢?晨练的老人、公园的管理员或者是路过的学生?那便不得而知了。此后亚历珊德拉路过时都会分外地留一分神,但除却满池的雏菊愈开愈盛,她再也没有得到什么新发现。


 


野雏菊开成连片之时蓬勃而富有生机,轻盈的白色花瓣朵朵交错,柔软的浅色花蕊是盛放其间的无数轮小太阳,繁盛精致能比拟手工羊毛挂毯上的针织花纹。因为未必会有回音,亚历珊德拉平日里并不允许自己过多记起这封莫名其妙的信。但途径公园时,小径两旁与花坛之中的每一瓣雏菊都在提醒着她做了怎样一件多余又没意义的事情。日日上学放学或散步,雏菊摇曳着望着她,而她则望着那个孤独伫立的邮箱,幻想一封滑落时没有回响的信件如何漂洋过海,怎样地穿过原野与河流,最终送抵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手中——这念头仍然可算作不切实际和想得太多,但亚历珊德拉没法不为此感到激动。因此甚而有一日,她转过小径往大道的岔路口时鬼使神差,摘了松树底下一支被风或雨摧折茎杆而尚未来得及凋谢的小雏菊,捧在掌心里,一瓣一瓣地掰起来:“她会回信,她不会回信,她会回信。她不会……”走到公园门口,恰好只剩一簇花蕊。亚历珊德拉望着大门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与行人,骤然惊觉自己方才犯了怎样的傻。她撇了撇嘴,将花茎丢进垃圾桶。


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亚历珊德拉左顾右盼地穿过马路时默想,现在无论会获得一个什么样的结果,都是那位安娜的事情了。好,那么现在还是在脑海里先默背一遍今天早读要抽默的课文吧……


 


最后一瓣雏菊花扯掉的时候,她正念到“她会回信”。晨风穿行过古旧的篱笆与花园,好像一道悠远又长久的目光破空而来,捎来了雏菊的预言与春天的口信。光年以外,少女提着裙摆俯身,第一次亲手打开几乎掩埋在田垄与葡萄藤架之间的信箱,然后被一只雪白的信封吸引了目光。


2.


预言在数月后的一个清晨应验。彼时春季学期结束后不算太长的暑假已经开始,亚历珊德拉仰卧在沙发椅里读书读到昏昏欲睡时被母亲拍了肩膀。她一激灵,手中的小说啪一下砸在脸上。母亲好心地替她捡起来,递给她一只褐色信封:“很抱歉打扰你,亲爱的,但是有一封你的信——哦,来自法国。你交到笔友了吗?”


亚历珊德拉瞬间瞪大了眼睛。她撑着沙发一骨碌坐起,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过惊讶和期待,只在接过信封时含混地解释:“嗯嗯……是的,学校的那种交换活动。您知道的。我看完这一章再去拆吧。”然后垂眼,将它夹在小说的末页与封壳之间。


母亲没有多问,等到她转去了起居室,亚历珊德拉立刻起身,飞快往房间里跑,赤脚踏过木地板时砰响声轻巧又急促,如她心跳擂鼓。她坐在书桌前以后用小刀小心翼翼挑开那个过分精美的火漆印,信封之上书写地址的字迹如此纤细优雅。随着信纸的舒展,一朵压扁的了的小雏菊从中掉落出来。不知道经历了多么漫长的旅程时光,它干枯泛黄,但舒展的花瓣与压扁的花蕊完整得好像锁住了春光。


 


亲爱的亚历珊德拉•特鲁索娃:


您好!很高兴收到您的来信。请您放心,我丝毫不觉得冒犯或突兀,事实上,我是如此地感谢您的热心、善良与真诚。因此,我也冒昧地向您回信,并擅自去掉了您用过的称呼前缀中的“素不相识”,因为书信来往一回便如同见上了一面,您觉得是吗?


很感谢您告知我的信纸遗落在了花坛边沿。我想它或许是被粗心大意的邮递员弄丢了,毕竟跨越国境的旅途有太多风险。我猜想您居住的地方一定在我家的旧址附近,尽管您的地址与我曾经的地址有所出入,但省区似乎相同。我与家人经历了长途跋涉,终于定居在法兰西的罗纳河谷以后,曾经向一些昔日旧友寄送了信件来介绍我的新地址。很遗憾,我也无法得知是哪位朋友无缘收到它,但同样令人欣慰的是,也许是上帝的抉择让它落入了您的手中。再次感谢您的热心肠。


您在信中提到,是初春的雏菊吸引了您的注意,我冒昧猜想,也许她们的目光也见证过您的笔尖。而在沃克吕兹的河谷与原野上,雏菊花的盛放已经临近尾声。随信附上一片我自己压制的干花。不知它与故土的雏菊花是否相似?


 


期待您的回信,如果您愿意且有闲暇的话,如果您觉得困扰尽可以无视它,我承诺我将不会继续打扰您的生活。祝您身体健康、生活顺利。


 


您真诚的:


安娜•谢尔巴科娃


 



  1. S.关于您提到的这张信纸,不,它仅仅是亚麻纸,在法兰西,真正的羊皮纸仍然同在俄国时一样昂贵。我同样也很好奇,您使用的信纸从何而来。它如此漂亮、干净又光滑,印花清晰。



 


 


清秀柔美的字迹如词句一般优雅流畅,尽管写信人的语法和遣词里偶有古旧生涩之处。亚历珊德拉俯首轻嗅,一点儿若有若无的花香从字里行间渗出来,清苦里夹着甜,淡得很,再吸口气好像就没有了,以至于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信纸的纹理捻在她指尖,触感这样踏实又清晰——它如此真实,安娜•谢尔巴科娃给亚历珊德拉寄来了一封回信。现在没有人能评价她的行为如何傻里傻气了,因为安娜的回信比她更为冗长、周全和欢欣。亚历珊德拉将信纸举起来,透着光看到曲折的纹路与纸页里沉淀的杂质,变得透明的字母纤长轻盈得像少女的舞蹈。


亚历珊德拉又读了两遍,决定将小说的结尾章和今天上午要温习的课业姑且都推在一边。她珍而重之地翻出笔盒里不常用的钢笔和晶莹透亮的墨水瓶,又摸出压在抽屉底下的信纸。日头很好,阳光穿过纱帘,将书桌照得明透,但亚历珊德拉仍然拧开了台灯。她在日光与灯光底下深吸口气,拧开了钢笔的笔盖。


如果房间的布局允许,也许亚历珊德拉会愿意像安娜的笔迹一样就地跳一段卡德里尔舞。好像一个漂流瓶游过五大洋,又被捡到的人扔回来。要用怎样的笔尖才能流利地抒写心中所想?亚历珊德拉的钢笔尖尖出水均匀又流畅,但她写信时仍然觉得脑子里像有一团乱麻。亲爱的安娜,谢谢你,雏菊花,俄罗斯很好,法国怎么样?这里的夏天不如地中海沿岸热,雏菊还要开好久。邮件不靠谱,也许会被遗落在半途中。如果我想寄挂号信的话就必须问您要一个电话号码。可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发短信或者是加社交app好友呢。不,不。亚历珊德拉摇摇头,她并不想这样。笔友比网友念起来要更为余韵悠长,更为罗曼蒂克。而且哪有能附上一朵干花的互联网呢?她抚摸着信笺纸,也许它正承载着法兰西的安娜的指纹与吐息。她用什么沐浴露和身体乳吗?但亚历珊德拉又很快意识到,即使存在,香气大概在漫长的路途中逸散了。


收拾了钥匙零钱包和手机,亚历珊德拉将纸与笔一股脑塞进单肩包,抄起宠物绳与蹲在沙发脚拨弄宠物玩具的小狗,冲厨房里喊了一声“我带埃拉出去走走”。她出门时步履轻快,努力不让步调比平日里心情不错时急促太多。她要去公园,要在往昔的风和雏菊花边上写一封信,也许再过一封再问候安娜的个人近况会更得体,但至少当下可以写一句对方正期待着的回答。


 


“是的,您的雏菊与我这儿的雏菊如此相似。也许,我是说也许,在千百万年前,她们同出一株母株,然后由什么鸟雀或仅仅是风将它带去千万里以外的远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够在两处见到一模一样的花。 ”


 


安娜坐在葡萄藤与阿维尼翁秋日的煦风之间读到这句话时,她轻轻地抽了口气。空气中洋溢着葡萄采摘以后柔软的酸甜香气,这一年的葡萄藤还是新株,酿造不出真正的美酒,但闻起来如此富有朝气。很久以后的以后,安娜在她的某一封给亚历珊德拉的信件中写到:“还记得你以前写过的句子吗?关于雏菊的那一句,它很美。或许我们也是从同一母株上奔赴各方的野雏菊。不然要如何解释我时而会如此强烈地觉同你心意相通呢?”


 


 


3.


亚历珊德拉对母亲撒过的谎逐渐变成了现实,因为安娜•谢尔巴科娃确实就此成为了她远在异国他乡的笔友。如果说第一封信是“很高兴见到你”,那么第一封回信则是“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紧接着的第二和三次来回里,她们用文字涂抹出自画像,也摸索着去描摹对方的形状,生活琐碎、功课烦恼,俄罗斯转凉的天气、地中海沿岸似乎永不落幕的日光都一并塞在信封里分享。


第二个来回还可以算作是小心翼翼的,亚历珊德拉提及天气和地理特征远多于自己,而安娜寒暄得很严谨。但亚历珊德拉写信时买了一支冰淇淋,她舔着冰淇淋球,顺手就写:“……俄罗斯的夏天可能也不像地中海沿岸一样热烈,但至少我能碰见卖冰淇淋的小贩。嗯,事实上,在铺开信纸以前,我刚刚吃了一只榛子味的冰淇淋球。我真的喜欢冰淇淋,柔软的凉爽是一种很独特的享受,尤其是在俄罗斯这个夏日短暂的地方。在法兰西的冰淇淋推车里,葡萄酒味会代替掉朗姆酒味吗?”


而安娜在信的开头就回答了她:“如果您说的‘冰淇淋’是指‘Gelato’的话,不,也许会有葡萄味的,但我们庄园里并没有人掌握了用葡萄做这个的技巧。不过现在是喝葡萄汁的季节,庄园里会把拣选出来的不那么适合酿酒的葡萄直接用于烹饪,葡萄馅饼,水果蛋糕……一切都是葡萄甜里微酸的气味。多谢您的分享,也许有机会我会问一问厨娘。您呢,您喜欢葡萄吗?”


于是在接下来的信件里,她们顺理成章地沿着话头讨论水果、甜点以及身材,然后是容貌和皮肤,衣饰。安娜在信中写到,在罗纳河谷,尽管上流社会已经开始出现了穿坦领长裙的风气,但她和她的家人仍然更习惯于传统的、用料和褶皱繁多的长裙。亚历珊德拉回信时调侃,如果天气允许,我将永远穿着短裤和堪堪及膝的连衣裙。可惜俄罗斯的天气不如地中海沿岸好,真奇怪,地中海沿岸的气候这样炎热,居然不流行这个。安娜说,好吧,但我在俄国的时候,那儿也不流行这个——潮流变得真快啊,也许就算有一天我回到故乡,也不会再像一个俄国姑娘了吧。亚历珊德拉安慰她,会的,你一定有别人能够一眼认出来的白皮肤和高鼻梁。“我猜,”她写,“而且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安娜回信说,也许是吧,也有人这样说过,但仍然谢谢你将素未谋面的我的样貌描摹得如此美好。


再然后是旁人的目光、潮流与购物、逛街和建筑……话题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顺势延伸了下去,逐步扩展和丰富。不需要另寻理由,她们都对奇遇一般相逢的异国他乡的对方感到好奇。亚历珊德拉逐渐得知安娜随家人迁徙的旅途持续了一年之久,并没有一个那么确定的目的,而是沿途边走访各个先抵达并定居法兰西的家族亲戚,并寻找适合居住的地方(“谁知道法兰西实际上是什么样呢?”安娜解释说),因而不得不在定居之后才能给故国旧友去信告知地址。相比之下,自己搬家转学费的那番周折几乎要算微不足道。但她仍然在信中写:“我最近也搬了一次家,新社区和新学校都很好,雏菊花开放的公园也很好,而且毕竟距离我上一个居住的城市也只有半天车程……但我仍然想念我们家的旧房子,夏天墙角挂着爬山虎的那种,学校的绿化带里种向日葵,以及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同学的熟面孔。”安娜同样在回信里安慰她:“我能理解,我明白的,离开故居这一事实并不会因为距离的差别而变得更容易接受。”


也是凭借着文字,安娜和亚历珊德拉都认识了对方的家人。亚历珊德拉羡慕安娜有个能说姑娘们的知心的姐姐,但安娜也对偶尔鸡飞狗跳时而互相关照的姐弟关系十分向往。偶尔,在晚饭之后的闲聊时刻,亚历珊德拉会把她的笔友问候家人的一小段话挑出来,念给他们听。父母和兄弟都对她和笔友之间保持稳定联系十分支持,但所有人都以安娜真的只是学校信件交换活动的一个循规蹈矩的成果。对此,亚历珊德拉不曾解释也没法解释,她将安娜视作一个只在自己心底一清二楚的奇迹。她最多只会在念信时告诉家人:“我的法国笔友有话对你们说。”在告知于众的自豪感里掺上一点隐秘的、独特的愉悦。


 


一封信在俄罗斯与法兰西之间往来所需的时间并不十分固定,有时候是三四周,有时则要花上两三个月。而亚历珊德拉只能等。但等待也不算那么难捱,尤其是在书信往来逐渐变成一个稳定的习惯以后,她不必再忧虑于安娜是否会给她回信。亚历珊德拉养成了回家就看一眼自家邮箱的习惯,她从来没有撞上过来送跨国邮件的邮递员,但总是某一天,毫无先兆地,也许刚刚结束一堂小考,或在公园散过一场悠闲的步,回家时打开信箱,棕褐色的信封就静静地躺在里面,像一个翩跹而至的梦或是奇迹。


因为不知道下次能与对方讲上话要在多久以后,书信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一两张到七八张,拆开信封,会有满满的琐碎的话自纸张之间喷薄而出、满溢流淌。安娜写信总用亚麻纸,火漆印封口精致得让亚历珊德拉拆信时必须屏息凝神,生怕破坏艺术品。安娜解释说,那是他们家的家纹,家里人写信时都会用它压封口。亚历珊德拉于是愈发觉得安娜像是某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古典千金小姐——也许正是在古老公园之中不存在的塔楼上凝望着她的那一位,那个根本证明不了它存在的、令人安心的旧日幽灵。


这念头突发奇想且不太礼貌,但亚历珊德拉没能克制住将它写进信中的冲动。何况安娜确实在回信里肯定了她:“是的,在庄园里,我也时常从卧室的窗户之中望出去。看近处生机勃勃的庭院,以及远处田垄间翻涌成绿浪的葡萄藤海。亲爱的亚历珊德拉,我同样幻想过在它们之间发现精灵。有一些夜晚或清晨,我甚至确定我发现了一些一闪而过的、非同寻常的光芒。也许那就是你也说不定。毕竟精灵和幽灵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


 


4.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法兰西乡村与俄罗斯城市之间存在地域差距,亚历珊德拉能在文具店里挑选到的彩色印花信纸,安娜却无法在乡镇集市间购得:“我们这里很难买到漂得这样洁白又这样光滑的纸张。”但此后安娜使用的信纸也越来越花样频出,有时纸笺上压了叶纹,有时则是夹杂花瓣。安娜就在这样复古又优雅的信笺纸上写,她托外出的父兄四处留意,也向市镇上贩纸的商人提出过进些新奇货物的要求。笔调并不很得意洋洋,但亚历珊德拉能看出她字里行间透露着的兴致勃勃和愉快,好像将海底宝藏分享给误入龙宫的人类同伴的小人鱼。


大雪纷飞的霜月里,她们通信到第五个来回。安娜用了一张压着卷曲的草叶暗纹的厚实信纸。比起第一封来信,她的语气变得亲昵、轻快又随意了很多,不再像一位处处矜持、字字斟酌的闺秀小姐,她在信中描绘冬日里静谧又安适的庄园,猎犬伏在门毯上,猫儿窝在沙发里,炉火劈啪作响,可惜窗外的雪积不到北国的厚度。已经有第一年的新藤短酿的葡萄酒被端上餐桌,安娜在信中描绘它的味道“生涩又单纯,不是酒,更像放过头了的果汁”。她在信件的结尾问:“猜猜我下次给你写信用什么纸?”


 


于是亚历珊德拉回信时则写社区和公园。在气候寒冷的地方,野雏菊的花期好像覆盖了一年之中所有的温和天气,是以,洁白如雪的花瓣刚刚凋谢不久,残叶枯枝还没来得及褪尽,第一场真正的冬雪就降临了。积雪沉沉的十一月和十二月,花坛里一片皑皑的白,也和盛夏时连片盛放的雏菊神似。公园又陷入了了人迹罕至的寂静里。亚历珊德拉独自带着蒂娜或埃拉去散步的时候会想起安娜在信中描述的冬日庄园,她在石灰雕像旁驻足合眼,北风卷着雪片蹭过她面颊,想象中如影随形的目光从公园古旧的花坛和建筑遗迹、从安娜的字里行间、从寂静又悠远的旧日时光中投出来,温柔地望着她。


亚历珊德拉在信中描述这种感觉,却抓耳挠腮地找不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最后只说:“在公园里时,我曾经也同你提及,从枯枝败叶或者是生锈的旧篱笆后面,那种旧日的幽灵的目光……在没什么人的公园里就格外明显。也许真的会很像你。它们注视着我。我喜欢这种感觉。也许有一天,你也会真正地看见我。”
然后作为回敬,她补了一句:“我就不让你猜下回的信纸了,同一个小把戏玩两遍会有点没新意,我想直接问,你喜欢什么花多一点?”


“我很乐意充当一位幻想中的幽灵,如果你不害怕幽灵的话。同样,如果我是那位幽灵,我也会十分乐意注视着你的。”安娜屈指攥着羽毛笔尖,在几近令墨水干涸的长句后蘸了蘸笔尖,快速地补上一个回答,“我喜欢绝大多数的花,需要列举的话,香水百合或鸢尾。嗯,也许薰衣草也可以算。当然了,还有小雏菊。从收到你的信那一天开始格外喜欢的。”


 


亚历珊德拉读这句话的时候也正坐在春雪初融的花坛边。三月乍暖还寒的风吹过她面颊,却叫她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耳根发热。后来她在上放学途中或逛街购物时总格外留心文具店,也时不时在网上下订单。各式各样的小雏菊花纹的信纸堆满了她的抽屉,水彩素描彩铅画油画线描碎花纹路或照片,亚历珊德拉几乎成为了雏菊收藏家。出于难以名状的私心,她选择性无视了安娜的前三个答案。因为她当然也会自私,如果安娜因为她喜欢上小雏菊,那她就希望安娜一直爱它,最好在每次见到小雏菊的时候,都会记起亚历珊德拉。


 


寒假结束以后的春季学期事务冗杂,亚历珊德拉报名参加了面向高中二年级生的学科竞赛,甚至不需要走到最后,能拿市级奖牌也会对她明年将要面临的大学申请有所帮助。但当指导老师提出“市赛结束就可以回去学习备考”的时候,亚历珊德拉仍然坚定地摇了摇头,她说:“不。尽管我没有自初中起接受相关的训练……但我能代表学校参赛,至少说明我有资格试试。如果能入围,我就会比到最后。”指导老师也没能说服这头倔强的小牛犊。所以亚历珊德拉耗费了无数个额外昼与夜在实验室和习题集里。


市赛顺利过了,省赛堪堪入围。亚历珊德拉于是分外拼命,家人每每路过她的房间都发现里边亮着台灯。但她没有向任何身边人抱怨过,寒假连同开春的几个月里她唯一一次提起此事,是在写给安娜的信里。这段时间的通信没有因为格外忙碌而耽误,一方面,信件往来过程中的绝大多数时间实际上耗费在了无所事事地等待来信上,与备赛全然不冲突。,另一方面,亚历珊德拉已然将写信视作了一种放松和倾泻。她告诉安娜:“虽然是需要花很多时间,但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考虑或后悔的。如果你做了,就要做到最后。别的参赛者不会比我更轻松。”


安娜的回信在公布竞赛成绩的前一天抵达了亚历珊德拉的信箱。她在信中写:“我没必要预祝你好运气,相比之下你也许会更喜欢听我相信你能做到最好。是的,我当然相信你能做到最好。尽管不论取得什么样的成绩,你学习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认知,我都会觉得你如此优秀、强大又努力。亚历珊德拉,结果并不是全部,但你一定能得到所有所有你想要的。”翌日晨起,亚历珊德拉吃完早餐,将信纸对折,放在胸口处深呼吸。她不需要好运气,但她确实将送抵的回信视作一个好兆头。


只不过好兆头最终还是没有灵验。亚历珊德拉没能获得国赛的资格,尽管老师和校方都对这个省赛三等奖的结果感到满意。亚历珊德拉没能拉着个脸面对所有道贺的师生。她只能在回家的路上拂开连片雏菊花旁侧石桌凳上的尘埃,雏菊花好像蔓延到她的信纸上。她写到后边手在抖,眼眶也湿掉,一点点水渍落在纸页上,她考虑了十秒钟要不要换张信纸,然后很快又想哦去他妈的吧,如果安娜不会谅解我的眼泪,世界上难道还有别的什么非亲非故的人会吗?


“结果不是全部,这个道理谁都懂得,但如果没有结果,过程就毫无意义。百分制考试里我交出了一张七十分的卷子,好像比及格还多一些。大家都很满意,只有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本来应该考九十分。但是我不能表现得太难过,不然就像是痴心妄想、不识抬举。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说‘本来就应该这样’。本来就应该这样的,哪里值得高兴和庆贺?最起码,最起码,我至少应该进个国赛。我很难过。”


 


亚历珊德拉本来不应该为此抑郁寡欢太久,可是夏季学期的期末考试来势汹汹。而耗费了太多时间在单学科竞赛上的她毫无疑问地退步了。这当然又是一个谁也不会责怪但她自己觉得难过的坏结局。安娜的信就在这时抵达。亚历珊德拉拆开它时几乎有一点恹恹,一半归咎于苦夏,一半归咎于近期糟糕的状态,然后在信件的开头,她就没能忍住,落下眼泪来。


“亲爱的亚历珊德拉,按照你对我解释过的学制,我想我的信件到达的时候你已经经历过期末考试了。无论它的结果是什么,就像你在市赛省赛中拿到了什么样的名次一样,我都会在这儿,好吗?所以在同我讲话的时候,你可以忘记全部这一切。请记住,我不是让你遗忘荣耀或你本该得到的荣耀,而是在我这儿,你已经获得了全部的它们。是的,结果当然是最有力的证明和答案,但不是每一株葡萄树都能结出完满的葡萄果,但这不代表果农在田垄间浇筑的汗水是徒劳。酿酒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听天由命——一种竭尽全力的听天由命。所以如果一瓶红酒的味道不够完美,那绝不是果农和葡萄树的错。而你,亲爱的亚历珊德拉,你在我心目中本来就优秀得无与伦比,事实上也是如此。所以好吧,如果你还在乎安娜•谢尔巴科娃的目光,那就打起精神来。”


安娜同时也在回信里告诉亚历珊德拉,自己和家人也遇到了一些麻烦。葡萄酒庄园的土地纠纷甚至引起了教廷的注意。对方是有人际关系与乡绅撑腰的本地人。安娜描述自己的问题时并不总用情绪色彩很浓重的词语,更像是第三者的社会见闻纪实。只在末尾,安娜写到:“我真正觉得惋惜的是,我甚至没有办法参与到对这个问题的协助和解决中去。土地事务只有老爷们说话的份儿,而当地的土地只有当地人最有发言权。很可惜,我只是个背井离乡的少女。亚历珊德拉,我如此地钦佩和羡慕你,不论你走到哪一步,你都是在为自己而走。这就是最棒的,对吗?”


 


“很高兴你这样想我。是的,你说得对。最重要的是为自己所追寻的目标而走。而我同样相信着,对你来说,安娜,总有一天,你能够这样做的一天也会到来。”


 


5.


“感谢你的祝福,尽管它看起来是这样难以实现。在我们这里,姑娘只有静静地学习着做一位闺秀小姐的份儿,或者顶多帮助庄园里干一些与葡萄有关的活,或者缝纫刺绣,那就是极限了。但说实话,我正在为这一天而努力,以我自己的方式。”


亚历珊德拉拆信时还叼着面包片,读到这一句时她抬手捏住面包边,在晨光明媚的雏菊花坛边坐稳了,安娜继续写:“我从来……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我想与你分享这个秘密——我在尝试着写作。”


 


亚历珊德拉喜欢读书,安娜也喜欢。但她们在文学方面的品味完全不重合。安娜对亚历珊德拉喜欢的作家和流行一些的故事小说闻所未闻,而安娜阅读的中世纪诗选和文集也是亚历珊德拉徜徉书店时极少会想到要去翻阅的领域。不过,除开这个,她们都很乐意于与对方分享情节、故事与读后感。安娜没有亚历珊德拉这样繁忙的课业和必须完成的考试,所以她有更为丰富的时间阅读,但她也不总是能弄到新书。实际上,在法兰西的乡村,安娜写到,尽管在近年来崭新的文化与思想浪潮冲击之下,字与纸在民间更为广泛地流传开来,但书籍仍然是某种程度上的奢侈品。


亚历珊德拉想起来,比起自己的口语化,安娜有板有眼的信件也显得更富有艺术性和文学性。总而言之,无论从阅读面还是写作能力上来看,安娜都完全具备成为一个作家的水平和条件。她这样想,在回信中也就这样写了:“亲爱的安娜,你是我认识的姑娘里最适合成为作家的那一个。你在写什么故事?是小说、散文还是剧作?我要谴责你直到今天才将这件事情告诉我,因为你明明知道我会如此乐意和希望读到它们——我会是,或者说,我可以成为你的第一个读者吗?”


安娜对此的回答则是直接寄来的一段手稿草稿,尽管亚历珊德拉对于她们那儿居然没有复印机这件事情感到奇怪和遗憾,安娜仍然在信件里安慰亚历珊德拉这部分草稿不在她手中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整理完成的正式稿件已经誊写在了其它纸上。是戏剧,亚历珊德拉饶有兴致地读了片段零零碎碎的、充满着突发奇想注解与涂改的三页纸。她第一次看见安娜笔下这样不工整的文字,颇有一种乱七八糟的亲昵所在。安娜还在信件中给了她一个大纲,她略带羞涩地给亚历珊德拉讲述了这个故事的大概梗概:教廷的骑士在河流的水浪里捡到一块手帕,他背井离乡、参与战事或者旅行远游时一直留心于打听这块手帕的主人。最后发现绣这块手帕的姑娘就住在与骑士家乡毗邻的河流上游的村庄里——但一直没能找到她的原因是,她早就死去了。安娜在信件中富有感情地描绘了她设想的最后一幕:“……然后阳光普照,骑士会跪在少女开满白雏菊的墓前,捂着手帕无声地哭泣。”


亚历珊德拉喜欢这个故事,充满了命运般的不确定性和浪漫主义色彩,就像她与安娜的通信往来一样。但她仍然较为现实地在回信中提出了几个问题,诸如:“骑士为什么要寻找少女呢,就因为见过一块绣着精美雏菊花纹的手帕就相爱了?他们甚至没有见过面。”


 


“不要忘了我与你也没有见过面。不过你说得对,也许我应该给这块令两人一见钟情的手帕添上一些更令人信服的细节。比如在第二幕中,可以让捡到手帕骑士赞颂它的精美。它的香味来自于花朵萃取的精露……夜里,就有花神出现在骑士的梦里。唔,也许我可以考虑加一幕骑士与花神交谈的情节,花神由手帕里而来,那么骑士的目的便可以由寻找手帕延伸成寻找梦中的少女。”


 


接下来的几封信里,她们在琐碎生活与细腻情感以外频繁交流的话题便是这个仅有雏形与部分情节的剧本。安娜的笔调温柔、延宕又浪漫,富有她爱读的中世纪古典文学气息。而亚历珊德拉时而补充一些关乎于主线剧情或旁枝末节的奇思妙想。在分享故事之外,安娜会在信中写,这个情节是洗澡时想到的,这段对白诞生于水井边沿,这个细节描写来自于初雪后的庭院。噢,是否应该也写一写少女?她也许也生活在塔楼里,晨祷和晚祈时眺望原野和河流,灯油底下绣一朵和另一朵雏菊。又是怎样将手帕当做希望的筏,承载着一腔少女心思掷入河中。她的生命凋零以前,河流上游原野上所有的雏菊花都枯萎了。安娜试着写了一段少女的独角戏,亚历珊德拉没好意思告诉她这段孤独的叨念读湿了她的眼眶。


入冬以后没什么户外活动,除却不得不参与的社交宴会以外,安娜得以夜以继日地思考她的剧本。在一场掩盖了半座城市的鹅毛大雪中,亚历珊德拉收到来信。她盘腿坐在哔剥作响的壁炉边读,安娜告诉她她已经写完了完整的前三幕,但手稿散乱,正文誊写太费时,她很早就告诉过亚历珊德拉没有复制文稿的方法,所以只能摘抄一点她们热切讨论过的片段。安娜还在第三幕里加入了少女濒死的独白,以一种独特的韵脚写就(八步诗?)。亚历珊德拉读来有些艰涩,但并不妨碍她品味其中的韵味。她告诉安娜她最喜欢的片段就是这一段——少女病骨支离,弥留时被单上的雏菊刺绣开成连绵的花海,她在幻觉之中看见她的爱人骑着高头骏马,自日光底下走来。


“我素未谋面的、雏菊花海里的爱人啊,我用自出生至弥留的每一寸光阴纪念着你,我在晨钟暮鼓的祷告里听见你低沉的嗓音,在荧荧跳动的烛火里看见你闪烁的目光。”少女说,然后向幻象探出手去,紧接着就是戛然而止的死亡。亚历珊德拉念剧本时将“我素未谋面的、雏菊花海里的爱人啊”两行反复颂念,然后耳根与面颊就自然而然地泛起一点红。无需多问也知道安娜的灵感来自于何处,无需多问就可以将它当做一段秘而不宣的隐言。


所以亚历珊德拉只是告诉她:“非常美,我太喜欢第三幕了。水到渠成的感情和悲剧色彩。令人难忘!期待你接下来的创作。现在你想好了这个故事要叫什么名字吗?”而安娜的答案也并未出乎于亚历珊德拉的意料。


“雏菊,”这个单词在安娜优美纤长的笔迹书写之下显得格外漂亮:“如果你也支持的话,我想给它起名为《雏菊》。”


 


 


 


6.


雏菊对于少女和骑士的悲剧而言是个非常贴切的意象。但它本身算不上太吉利,葬礼上的花束、无法再与恋人相会的森林精灵贝尔蒂丝,圣人马尔加雷和水边的奥菲利娅*。亚历珊德拉徘徊在花坛边沿时也望着几乎一成不变的交叠的白色花瓣出神,明明是纤弱的、干净的、纯洁的,好像根本承载不了什么额外的哀愁或感伤。它就适合躺在少女的掌心里,成为“他爱我、它不爱我”的天真期许的一部分。如果非要亚历珊德拉承认她在书信来回里逐渐意识到的她对安娜的心情,她也更愿意让一支野雏菊替她发言。


在雏菊开与落的花期之间,在大雪纷飞与艳阳高照的轮替里,在数以万计的笔端流淌的字母与标点中,亚历珊德拉和安娜早就成为了对彼此最为熟知的挚友。不是身边人因而无所顾忌,分外相近的意气又使她们这样投缘。亚历珊德拉并非笨嘴拙舌,但她向来懒得对随便什么人剖白自己,但安娜连同她不愿意出口的部分也一并懂得。也只有在于亚历珊德拉来往的信笺里,安娜不必做一位谨言慎行的小姐,她得以卸下面纱与包袱,谈论一些不切实际得近似于愚蠢的罗曼蒂克和星星月亮。


将自己的生活熔铸成笔端的一部分已经成为了亚历珊德拉不可或缺的日常。学校夏令营在风景区扎营,看见瑰丽日出时亚历珊德拉惋惜于没带拍立得,没有办法将所见所感直接分享给安娜。也将考试成绩日益拔高的欣喜告诉给安娜,只有在安娜面前她才可以无所顾忌地翘一下尾巴,而安娜则在遥远的法兰西为亚历珊德拉倾了一杯酒以祝贺。但有一事是例外:在圣瓦伦丁节,亚历珊德拉收到了同班男生的大捧玫瑰与一段结结巴巴的表白。亚历珊德拉觉得惊恐,但并非因为男生的冒失和突兀,而是在她意识到自己对此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如果是一捧雏菊的话,也许我会收下”之后。


同龄的少女之间谈论一些异性追求者是如此自然和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她们通信的初期,聊到衣着、潮流与别人的目光之时,安娜也曾经提起过乡村舞会上小伙子的别样目光,而亚历珊德拉那时候也能够很坦然地与她讨论那个在校车上喜欢刻意坐在她身边的男孩。但为什么现在不行?如果不是手中冰凉的触感提醒亚历珊德拉她正握着一支钢笔,她几乎要开始咬笔杆子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对安娜提起什么追求者或者恋爱这一类的蠢问题,何况安娜也许久没有在信件中写过这一类话题了,她那样的姑娘。符合她们那儿对恋爱年龄的标准的漂亮小姐,难道会碰不见追求者吗?


 


亚历珊德拉略过了这个话题,再将积攒下来的安娜的信件细读时愈发品味出更多滋味来。不知何时起,亚历珊德拉开始将安娜的信件视为一种镇定剂或护身符,如果近期有重要的考试或比赛,她会在开始以前阅读一遍安娜最近的来信,从中汲取鼓励与安慰。但当夜幕降临、夜深人静,亚历珊德拉仰卧在床上,将安娜的信件在眼前高举,透着光的信纸上字迹交错相印,这封信的信纸里压入了精致而细小的烫金碎屑,在白炽灯底闪烁发光。亲爱的亚历珊德拉,好天气和坏葡萄,安娜在写日光时用明丽的笔调,她说:“真希望我们能一起享受南方的日光浴。”也说:“你喜欢吃葡萄的话,也许就能帮我们多分担一些无可奈何的甜蜜负担了。”写捡到的翅膀受伤的鸟儿,写新剧本的创作进度。一点一滴都好像在问亚历珊德拉,如果你在这里,你与我在一起,我们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信的末尾,安娜说,她将“我们的《雏菊》”寄送给了剧院和报社。“或许它会大受欢迎,或者根本无人问津,但无论如何,这首先是我献给你的雏菊。”


献给我的雏菊。亚历珊德拉默念着合上了眼,她松开手,由信纸坠落在嘴唇和鼻梁上。好像借此姿势顺理成章地吻一张漂洋过海的纸,能嗅到地中海沿岸葡萄、海滩与雏菊花海的香气。


 


在《雏菊》等待回音的时日里,安娜不再与亚历珊德拉分享她持续不断的创作。她解释说先得等一个故事有了结果才好说另外一个。但信件往来的长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进一步地,在生活琐碎与日常片段以外,她们交流藉由戏剧抵达的更深的内心世界。亚历珊德拉开始在信件里提到诸如多年以前一个黄昏的傍晚时她所感悟到的生活,“你知道吗,随着太阳西沉——好吧,我这么说也许会显得太自作多情。但我的家人还没有回来,那个黄昏。对没有完成的作业的惶恐不安、对孤身一人待着的忐忑,甚至连我的狗都没有醒。我意识到世界是如此安静又易逝。”这样容易招致嘲笑的话她从来没有对旁人讲过。


 


而安娜在来信里回以共鸣:“我明白那种感觉。如果可以回到多年以前的黄昏的话,也许我可以替你的小狗拥抱你。不过看来是不行了,那么随信纸附上一个拥抱。”以及一些类似的,关于一个晨光乍破的雪日,她如何只身一人苏醒过来。“当我在这个早晨醒来,火炉里的温暖只剩下余烬,窗玻璃已经结霜,而我发热于一场美梦……我想把它分享给一个人,这愿望如此强烈。如果是现在,我多希望你就睡在我隔壁的卧室,甚至是我的枕边。这样我就能够在尚有余温的早晨,赶在我将梦境忘却以前,将它分享给你。”字字温存,句句柔软。对于闺中密友来说并不出格,但亚历珊德拉觉得她明白安娜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所以那一轮回信里她先开始在信末写:“吻你,在秋日明朗的雏菊花坛边沿。”


 


她们用信笺传递拥抱、诗、故事、吻和心脏。安娜触摸着光滑的纸页,亚历珊德拉一定是在寄信以前往信封里滴了柑橘精油,所以它闻起来和摸起来都让安娜想到恋人的肌肤。于是回信里安娜也写:“吻你,在深秋风叶簌簌的塔楼上。”然而这远远不够。粗糙的沉重厚实的信纸落在亚历珊德拉手里却显得这样轻飘,好像风一吹就要飘走般捉不住。


终于,在安娜告诉亚历珊德拉,有人愿意在她修改之后买下《雏菊》作为剧院里排演的故事的那一天,她在信件的末尾写:“虽然不知道距离真正能在剧院看见它的那一天还有多久,但我如此希望你也能一起观赏它的首演。尽管这个故事还很笨拙,不那么成熟,但我毫不怀疑你会愿意看到它的。我也不那么在乎——至少你喜欢它,这就足够当做保底了。”


“我也想看见它的首演,”亚历珊德拉在回信里如此热切地抒写:“我还想看见很多东西,你写过的,‘地中海沿岸的日光和葡萄藤叶翻涌的田垄’。我还没有去过法兰西,但我一直听说那儿很美。我在地图上查过,罗纳河谷离普罗旺斯也那样近,也许你还可以带我去看薰衣草。不过不看也没关系,哪怕只是在你的庄园后山的开满野雏菊的山坡里见到你,我也会觉得心满意足——我想看见你。”


 


亚历珊德拉没有在信中写下太具体的安排和计划,一方面是临近高考,浪费太多太多时间幻想毕竟有点儿不合适,另一方面则因为她知道三两句炽烈的言语可以姑且被归类为幻想、做梦和寒暄,但一旦落实到细节上就会显得太切实际,以至于有点儿愚蠢了。但她同样也知道,如果安娜在回信里表达出任何一点的“我也想实实在在地看见你”,她会立刻抛下试题集与资料夹去查到法国东南部的路线航线和旅游攻略。


而安娜当然——回应了。信纸上简单地写:“我也想看见你,非常、十分、及其地。”然后她笔调一转:“但是太远了。亚历珊德拉,我们一路跋涉而来的耗时实在太漫长。我也必然不被允许再走一遍这样漫长的路途去找你。而你,亲爱的,你也没有长到大人的年纪。甚至还有考试。但请相信我,我想见到你,兑现每一封信件末尾的拥抱和亲吻的心情丝毫不逊于你。”


 


“事实上我并不觉得很远。”亚历珊德拉在回信里诚恳地回答:“我可以飞机到附近然后再转公交或者火车……甚至自驾。开车来的话也不会耗费太多时间,或许一个月?不过那样的话,你见到的我也许会更狼狈。我很快就有空了,高考结束之后我有足够找到你的时间。现在再回答我一次,安娜•谢尔巴科娃小姐,你愿意见到我吗?”


 


 


 


7.


开春以来天气逐渐回暖,对于葡萄酒庄园而言,这是个忙碌的季节。雇工与农奴们忙着催醒旧根和扦插新藤,安娜的父兄叔侄也纷纷亲自下田。但对帮忙跃跃欲试的安娜与姊妹们则没有这项权力。尽管长途跋涉迁徙以后,这个家族在法兰西东南部需要靠双手和实力来重新站稳脚跟,但谢尔巴科夫家自俄国时期就存在的优良教养和上流风俗仍然渗透在家庭教育的方方面面。比如说一位淑女应该保持自己的双手柔嫩精致,最好是连胳膊肘都找不出多余的肌肤褶皱。


甚至连长时间地执着羽毛笔也是不被家人所肯定的行为。笔杆会磨砺少女的指侧,墨水会染污干净圆润的指甲。所以安娜最好是在万籁俱寂以后以后小心翼翼地拢着灯火进行书写。信纸不难弄到,秋冬的社交季里,父母都盼望着他们漂亮的女儿能在多个不同的绅士之间从容周旋。但除安娜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搜罗来的漂亮信纸有九成都落入了另外一个女孩手里。消耗巨大的稿纸则是托贴身女佣私底下弄来的,只要是能写上字的纸就行。在黯淡粗糙的纸页上,安娜窸窣地写着一段又一段狂想曲,一句和一句存在于脑海中的对白与画面,模仿希腊和罗马人的口吻或亚平宁半岛传来的新式韵脚。毕竟她只有这些了。阁楼里的方寸天地像一个囚笼,困住了年轻气盛的少女如鸟雀般振翅欲飞的心。安娜只能抱着猫坐在书桌前,从塔楼的窗户里看出去。


 


风景并不时时像她在信里写给亚历珊德拉的一样好。秋天的末尾万物会凋零,春天的开头则是一片百废待兴的荒芜。此时此刻,往窗中看出去,能看见的只有田垄间忙碌着的人与人。空气中开始充斥温暖得教人浮躁的春气。安娜在下午茶之后短暂地出了一趟门,对家人说是出去透会气,实际上是往立在葡萄园外边的信箱去。


葡萄园外的邮筒和收信箱并肩立着,除了安娜似乎没有人使用。毕竟,为了稳妥和快捷起见,家里人的信件通常由下人直接送去镇上邮寄,再从镇上的邮局里捎信回来。但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安娜一直将信扔进那个几近废弃的老邮筒里,而她也没有从信箱以外的地方拿到过亚历珊德拉的信件。她猜想是收件地址或者国际信件的问题,或者单纯是下人没有想到去邮局的跨国信件区找一封寄给家中小姐的信。谁知道呢,去细想的话,这一整个信件往来里都透露着一些古怪。比如亚历珊德拉笔下的俄罗斯和安娜幼时所知的俄国差别很大,而家里人谈论从俄国亲戚那边收到的信件时却没有带来类似的感觉。但也许亚历珊德拉生活在一些先驱的、发达的地区,也许城市就是比乡村要好。难道法兰西不也是如此吗?那些让安娜心驰神往的新声、观念与学问,阿维尼翁传来的新报刊与书籍都比教皇的谕旨更让人愿意倾听。还有亚历珊德拉在信中描摹的生活。对自然和科学的了解与向往,对所有自己渴望的东西都能站出来以拼搏和争取。哪怕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不必待字闺中,成为社交场上评估的商品。这何尝不是一种上帝送到她耳边的新声呢?


 


就当亚历珊德拉和她的生活是彼岸的一种谕旨吧。安娜如此想,打开信箱时都带着些虔诚。她走在春日的和风里,过田垄时提着裙摆。风抚摸着她漂亮柔软的栗发,她将它们压成盘在脑后的三股辫,将绸缎编进发间,像藏匿着的细碎的花,每一个路过的仆人或农人都忍不住偷眼看。安娜•谢尔巴科娃如此美丽和干净,她随着家人乘马车去阿维尼翁城或者教皇堡赴宴时,多少人的目光都在她的一举一动间流连。但她却斩钉截铁地告诉父母,不,她不想太早结婚。父母纵容她,实质上只是在允许整个家族和她一起等一位筹码十足的如意郎君。而安娜对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实毫无办法,她能做出的唯一反抗——也是唯一真正想做的事情,就是往邮筒里投信,然后从信箱中拿到那只光鲜亮丽、色彩缤纷又轻盈的信封。亚历珊德拉像是上帝额外给她开的一扇窗,她站立其中,眺望出去能看见丰富多彩的、不属于她的世界的风景。她让安娜的生活变得更为多彩了起来,像在葡萄酒庄园紫与绿的基调上栽种了一片明朗的雏菊花。


 


拆信的欲望十分迫切,但小径与田垄边人来人往。安娜只能将信封揣进裙子里,然后以闲庭信步的姿态往庄园内走,还在大厅里被急匆匆的贴身女佣拦住了。安娜本以为她是来传达父母的命令或者捎什么口信的,诸如“小姐,您刚刚去哪里了?某某先生今晚举行的舞会,送上门的请柬里也有您的芳名,请您抓紧时间随我去梳妆”。但女佣有一点局促不安地绞着双手然后又去攥裙摆,问她能否请一个假。“我本来打算找管家或女仆长的,但是那太花时间了,正好碰见了小姐您……如果您开恩松个口。”她央到:“我妹妹病得很厉害……我母亲也发起了烧。我真的很担心她们,时间很宝贵。”


而安娜当然容许了,她安慰贴身女佣:“当然,如果有人问起,我会说是我放你回去的,不必担心刁难和你的月俸。”她知道女佣原本就是沃克吕兹人,父亲早逝后就成为了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生活待所有人都不公平,她艳羡着安娜从心所欲的生活,而女佣艳羡她的衣食无忧。


 


安娜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以前问下人要了一小杯葡萄新酒,赶在晚饭以前拆开信件并细细阅读。幸福从发现信封躺在信箱里的一刻发端并不断发酵酝酿,她触碰到信封时像被久违的恋人牵过手,将信封揣在怀里,穿行田垄间时也像抱了一捧隐秘的心跳。 拆信时的,欣喜、期待与激动达到巅峰,此时此刻倘若有人冒失闯进卧室,能看见用裁纸刀轻柔挑开封口的安娜容光焕发,她的表情如此沉静,但飞扬的眉梢与唇角都点亮了她的面庞。就像酿葡萄酒一样,葡萄摘落、拣选、清洁和压制,最后在读信时酿造成满腔甘甜的醉意。每一次都如此,亚历珊德拉像一只轻快的雀儿,在纸页间叽叽喳喳或踱步,神态是如此地生动和轻快。安娜不知道亚历珊德拉具体的模样——毕竟,仅仅是信件往来的话,谁会想到去交换画像呢?何况画像是死的,人是活的。安娜只知道她有一头色泽明朗如火的漂亮红发和灰绿色的眼睛,但这也足够让亚历珊德拉•特鲁索娃活在她的脑海与梦境里。


 


诸如“现在再回答我一次,安娜•谢尔巴科娃小姐,你愿意见到我吗?”这样郑重其事的语气和笔调是少见的,安娜读来也就分外觉得认真。不像问一次会面,更像问一些更为重要的问题。出嫁前的长姐带着羞涩的幸福和兴奋和安娜一起窝在被窝里,给她复述自己被求婚的过程时模仿未婚夫说的那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时的语气,是不是同现下有一点点相似?安娜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联想感到脸红,但那种隐秘的、掺杂着羞涩的喜悦感又漫上来了。也许根本不需要有嫁为人妇的一日,她也能像长姐一样幸福。在读着亚历珊德拉的信件之时,在提笔酝酿回信之时,安娜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圆满。


仅仅是文字的交流就足以让人如此心驰神往了——更进一步,更进一步呢?她所爱的亚历珊德拉,她的肌肤会像信纸上的雏菊一样光滑柔软吗。她闻起来像春天吗?安娜不太理解她所说的“车”或者是“飞机”都是什么,她也知道怂恿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踏上这段过于冗长的旅途是不合适的。但她实在控制不住亚历珊德拉替她松手放飞在风中的幻想。她想见她,是的,当然。她想见到像一个日光底下的肥皂泡一样五光十色的、比美梦更美好的亚历珊德拉。至于见到了之后能怎么样呢?至少能去一次剧院吧,能牵手和拥抱,或许一个吻也不算逾距。如果安娜问:“你愿意留下来吗?”或者亚历珊德拉问:“你想跟我走吗?”……那就都是后话了。


 


“好吧,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在想什么。”情难自抑时,文字是自然而然自笔尖流淌出来的。没有寒暄和前文的琐碎,安娜在信件开篇写:“是的,我想见你。在今年夏天的第一批葡萄成熟之后,新藤已经长成了足够成熟的老藤,第一批老藤葡萄酿造的新酒已经可以品尝。那时候,你的高考也已经结束了吧?”


“届时我要请你尝我亲手做的葡萄派,喝正好能够启封的葡萄酒。新酒和陈酒的韵味并不相同,如果你喜欢后者,也可以带几瓶回去,或者在我们一起在田垄间散步之后感到疲惫、坐下来野餐或歇息时再品尝。我们可以度过一整个葡萄香气满溢的夏与秋,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你觉得不错的话,在第一批新鲜的葡萄进入酒窖之后,我就写信给你。这样,在你到达这里的那一天,我们就恰好可以共饮了。亲爱的,在这之前,请好好准备你自己的考试,不必太惦记我。因为我们最终会相见的。”


 


 


 


8.


亚历珊德拉给安娜去的最后一封回信在三月,信中写了很多有的没的琐碎的东西:备考的氛围,她对生活和日后计划的安排,老师讲一道压轴题时全班只有她做出来了的骄傲。但最重要的部分同样写在信件开头,是对安娜的提议的肯定与满怀喜悦的期待。“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你了,有关于这场人生的考试的考后感,我想在面对面时再分享给你。然后我们看一起摘葡萄,去剧院看《雏菊》。或者也许还有其他你已经创作了的剧作也会排演呢。你们会在什么时候喝葡萄酒呢,晚餐时,早餐开胃前?我想我也能接受在你在的一切场合里品尝它。葡萄园田垄间的夏日,这几个单词拼在一块就如此赏心悦目。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很不错,在葡萄成熟、葡萄酒香气开始在庄园沉淀的那一天,请告诉我,让我得以准备一场时机恰当的旅途,好吗?”


信件往来耗费数月也不算罕有。何况临考前的生活确实忙碌至极,好像永远有来不及查完的漏和补完的缺。亚历珊德拉全身心地沉浸进了紧锣密鼓的筹备氛围之中去。做题归纳和思考总结充斥了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那么多的余冗能拿来盼一封信,何况固有之的来往已经不算会产生意外的期待了。


考完试的那天热得很反常,浓云底下只洒了两点淡雨。父亲开车来学校接亚历珊德拉,她抱着大摞的资料和书,连同自己一并打包扔去车后座。家人作为奖励、祝贺和惊喜送给她的小豹猫奇亚拉正蹲在后座上,水盈盈的黑眼珠盯着她看。连日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亚历珊德拉斜靠在座椅里,怀中抱着她乖巧粘人的小猫,在车内空调和奇亚拉身体的暖意之中困得有点神志模糊。她隐约地想起来,安娜也养了一只漂亮又优雅的乖猫咪……应该是叫玛菲娅?也许在下一次通信的时候,她可以问问安娜关于养猫有什么心得。不过距离上一次通信过去了多久呢?亚历珊德拉在内心盘算,也许是将要迎来的漫长的空虚让她几乎有一点茫然无措了,她久违地急不可耐地想要收到安娜的回信——她此时此刻最为关心的问题就是这个,在绵长又充实的忙碌结束以后,对安娜的思念将亚历珊德拉的心浸泡得空荡。信呢,它怎么在路途中走了这样久?拜托,让安娜对我讲几句话吧,让我看到她纤细又秀美的字迹,接受她在信件末尾的吻和拥抱。


 


但事与愿违又出人意料地,安娜的回信迟迟未至。进入六月中旬以后,天迟迟地热起来了,然后是正式的夏天。俄罗斯的纬度注定了酷暑不会存在,但日光照旧刺目得叫人心烦。整整四个月间安娜杳无音讯,亚历珊德拉克制不住,又往安娜的地址去了两封信,仍然是石沉大海。她就在这样茫然的等待之中度过了一整个暑假,填报志愿和被大学录取都是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成人礼宴会上家人为亚历珊德拉堆了一个小小的香槟塔。但是少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能分享这份喜悦的人,好像连喜悦都打了对折。


在喧嚣的庆贺过后,亚历珊德拉独自一人倒在被单上,红发与脑袋陷下去,她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沓和一沓的信,它们散落在她周身。她捡起一封,阅读时如此茫然和恍然。您好,你好,亲爱的亚历珊德拉,亲爱的萨沙,罗纳河谷的天气,为了社交季新做的裙子,葡萄酒酿造工艺,水果成熟时满溢的甜气和香气,关于一场考试的鼓舞,信纸、繁花、雏菊花和《雏菊》。字字温柔又细密,这哪里是信件呢,亚历珊德拉反复地读过,字母勾连着织成了细密的绸缎,它们环绕着她,柔软地拂弄着她的脸颊。安娜的栗发摸起来会是这样的吗,同她温柔的深邃的眼睛里的目光一样温柔。奇亚拉在这个屋子里进出自由,此时它沿着楼梯轻快地爬上来,蹲在亚历珊德拉身侧探头探脑,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亚历珊德拉的腕,用牙齿轻轻扯着她腕上解落的发圈。


“别闹,乖乖。”亚历珊德拉翻身坐起,漫不经心地摸了一把小猫脑袋。垂头丧气地埋在回忆里永远不是亚历珊德拉的作风,所以她走到书桌前拖开椅子,在抽屉里翻找信纸、信封和钢笔,然后将它们连同小猫一起揣进包里,往公园去。北地的雏菊花期这样漫长,好像要永不凋零,却也在这个干旱的堪称炎热的盛夏里蔫头耷脑,花瓣与花瓣有气无力地垂着。亚历珊德拉知道这点儿水没多大作用,但仍然将水壶沿着花坛边沿倾倒至空。然后她坐下来,屏息凝神、清心静气,开始写第三封未必会有回音的信。


亲爱的安娜,你还好吗?我很好。俄罗斯今夏实在有点儿热过了头,在等你回信的时间里,连雏菊花都晒蔫了。我被心仪的大学录取了,家人为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成人礼。榛子塔和红丝绒都很好吃,我被允许喝了很多威士忌和金酒,你知道吗,我酒量不错,想来能喝更多的葡萄酒,你提过的新酒和陈酒。我还在考驾照,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连教练都夸我开得又快又好。等后天的考试通过,我就可以在俄罗斯境内自驾了。我查阅了法国政府官网,只要我开具一份公证件,也能在法兰西境内开车,不过那可能会有些麻烦……不管怎么说,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准备好了以任何一种方式来见你。所以你是否愿意告诉我,葡萄酒酿好了吗?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但安娜仍然没有回信。在这个气温高得反常的夏日里,亚历珊德拉持续通信了三年的亲密笔友失去了音讯,好像连日干旱的池塘里的水一样烤干了,凭空地蒸发掉了。


 


9.


没有人知道瘟疫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它将往何处去。安娜的贴身女佣没能从她母亲的乡间小屋里回来,她在照顾母亲和妹妹的第二天里就发起了低烧,然后是高烧,然后是脱水和乏力,最后是漫长的半睡半醒的昏迷。在城市里,田垄间,成百上千的阿维尼翁人也出现了像她一样的状况。教皇堡里的贵族关死了庄园的大门,行走在田庄和郊野之间的医生和神父都一样忙碌,一个是哀伤地引人往死,一个是徒劳地引人去生。


葡萄酒庄园一开始的情况并不坏。在庄园里,人们饮用葡萄汁以替代饮水,洗衣和酿酒用的水井和小溪都是圈在篱笆里的。谨慎起见,安娜的家人辞退了外来的农工,只用住在庄园内的佣人帮工,但先是浇水培肥,接下来的大批成熟的葡萄不能烂在地里,所以安娜不得不一起去田垄之中帮忙。这时候谁还顾得上她是否有一双足够柔嫩的手呢?


在疲惫的连日劳作里,安娜仍然试图挤出时间给亚历珊德拉写信,指侧的水泡挤破了,握笔时生疼。所以写得也就慢了很多,她在信件里写突发的疾病,同样用平淡的口吻叙述,只在告诉亚历珊德拉她可能短期内没法儿来了这件事情上流露遗憾,想了想又搁笔,决定还是等瘟疫的热潮稍微消退之后、或者至少好转之后在给亚历珊德拉去信,这样还是可以告诉她距离相见的一日不会太远了,何况镇子上的邮局捎来口信,邮递员无法工作,村镇都封锁了,信件是出不去的。为了防止邮件尘封太久,丢失或腐烂,安娜只能克制住往邮筒里丢信的冲动。


被忧虑影响了睡眠的夜晚,安娜时而提笔写一两句信,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写她的戏剧。买下《雏菊》的剧院老板也病倒了,最后一封由下人捎来的信件是他仍然坚持告诉安娜,如果他和他的剧院能撑过瘟疫,《雏菊》会上演,也期待更多的作品的诞生。安娜写着,她的作品通常懒得写那些俗套的贵族与罗马神话中来来去去的爱情和英雄,原先就在写一出靠信笺传情的吟游诗人与曾是他学生的高塔里的公主,最近则开始创作另一篇关乎的瘟疫时期的农庄生活的小说。多少个伏案点灯的深夜她忍着水泡和擦痕带来的疼痛感奋笔疾书,然后心满意足地在纸堆里入睡。


除却“做点什么”的愿望,驱使着她的同样还有针对亚历珊德拉的分享欲。待到一切好转,她就要寄去一沓厚重的长信,随信附上这篇几乎可称得上是日记的小说。小说的主角是一家之中的长女,但安娜耗费了很多精力去写主角的妹妹,写小姑娘如何遥遥无期地思念一个因为瘟疫肆虐而无法归来的童年玩伴。她们曾经在葡萄架底嬉戏、玩闹,交换裙子和首饰,以及吻和拥抱,夜里拉着手在一张小床里睡觉。现而今不知重逢之日。


但大家都会有一个好结局。安娜早就在心目中计划好了,女主角因为加入了当地的互助会帮助病人而染病死去,男主角痛不欲生,这是残忍但日日都在发生的现实。但余下的所有人——她帮助过的患者和她的小妹妹都得到了幸福。安娜当然不被家人容许去互助会帮忙,那么好吧,就把自己当做是主角的小妹妹也很好。在上帝记起来如何拯救人类的那一天,当瘟疫消退,她能够与亚历珊德拉在葡萄藤架底下相见。安娜如此由衷地相信着。


 


 


 


10.


“我要去找她。”


九月中旬的一天,与安娜失去联系半年整的那一日,亚历珊德拉如此对家人宣布。


父母有些忧虑,兄弟也稍稍提出了几句异议。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反对她,毕竟亚历珊德拉自幼有着无与伦比的意志力、行动力和执拗劲儿,何况她现在已经成年了。她独自计划路线,收拾行囊,买机票和订住处。出发前一日她在雏菊花坛边给安娜写了最后一封信,信中细细叙写了近日以来她为出行和寻找安娜所做的准备。安娜给她的地址不那么精准,事实上,在今天的阿维尼翁市郊,教皇堡已经更名为教皇新堡村,地图导航里找不到什么谢尔巴科夫庄园。但没关系,只要还能找到沃克吕兹省,那她就能在全境内兜着圈子找安娜。


飞机降落在普罗旺斯机场,亚历珊德拉朝窗外看,能看见所有旅游手册和攻略里盛赞的碧空如洗。她想安娜每每自纸页间抬头时看见的是否也是这样一片和另一片云。转乘火车到沃克吕兹境内,亚历珊德拉租了辆车,一路往阿维尼翁去。她做足前期功课,大概知道对着导航要怎样往教皇新堡村开。


其实秋天来南法旅行不是一个太好的选择,大片的薰衣草花海已经凋谢,昔日梵•高落笔描摹的向日葵花田也失去了最灿烂的颜色,但亚历珊德拉驱车驶过时仍然觉得明艳动人,何况乡间的原野上仍然有怒放的雏菊,远远望去开成连片。法兰西是个温暖又美丽的地方,亚历珊德拉身临其境,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温暖的气候和日光这样宜于草木生长,太适合做她的美丽温柔、生机勃勃的笔友的第二故乡。她在连日的行程里也生出些疑惑,她所走过的南法和安娜所写的南法存在差异,这里能买到光洁的便签纸,也并不真的还在使用马车,贵族和教皇都销声匿迹了。谁知道呢,亚历珊德拉宽慰自己,至少她随身带着的安娜的厚重信笺是真实的、存在的。她已经隐隐预感到这其中或许存在的问题 ,但既然相见的时刻近在咫尺,也不必细细究问。


阿维尼翁的钟楼广场像世界上每一个悠闲又古老的广场一样,行人三两,端咖啡杯举报纸捧三明治玩手机,在人身侧也有白鸽与斑鸠盘旋。亚历珊德拉将靠番茄出名的Christian Etienne留划在“可以邀请安娜共进晚餐”的地点范畴内,所以只在附近的法餐小馆随便吃了顿饭。餐厅开张时间看起来不算久,但装修仿古又自然,已经俨然融进了老城之中。亚历珊德拉坐在露台上切烤肠和牛排,有今秋正好的阳光从斑驳墙头和葱郁的树梢掉下来。断桥临水,屹立在罗纳河畔的教皇宫宏伟磅礴,但亚历珊德拉没有去参观,比起此时此刻停车驻足,她更希望见到相安无事的安娜之后可以牵着她的手在巨大空旷的建筑物间行走,或者是并肩临高点塔楼俯瞰古城街道市集与城墙勾连而成的史诗。


 


教皇新堡历来是葡萄酒产区,这儿的葡萄酒被诗人文豪们共同誉为“勇气之酒,史诗之酒,爱情之酒,喜悦之酒”,亚历珊德拉听来觉得很喜欢,安娜留给她的那一瓶葡萄酒里也酿造了史诗、勇气、喜悦和爱情吗?大大小小的葡萄酒庄多入恒河沙数。驱着车四下里兜转时,亚历珊德拉按导航距离将一个个葡萄酒庄园都探访过,即使是能在网上搜索到周全信息的也不肯放过,她探问造访时没有拘泥于一个名字或一个姓氏,也问对方是不是或曾经是不是俄罗斯人。这项工作本身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阅读铭牌、敲开庄园的门或者仅仅是抓住工人询问,在田垄间驱车和远行则更使人疲惫。在罗纳河谷沿路探问的第四天,亚历珊德拉循着路牌,踏入了风源酒庄的大门。


 


风源酒庄历史悠久,但向来以纯手工劳作和有机无污染栽培的老藤精产而闻名,是以酒庄内并没有太多帮佣,也没有做宣传网页,不太懂法语的外乡人亚历珊德拉事先并没能获知太多讯息,但接待亚历珊德拉的是酒庄主人的亲戚。当亚历珊德拉闻声从宣传页中转过头来,对上白皙而深邃的眼窝里那双棕灰色的眼睛之时,她恍然间意识到,大概就是这里了。他们——来自俄罗斯的她和在南法栽种葡萄的他——的面部轮廓有着从骨与血之中发源的类似。她的安娜有一头温柔如缎的栗发和一双温柔深邃的棕灰色眼睛,在洋溢着葡萄香气的异乡庄园,亚历珊德拉找到了她的影子。


 


高加索人的血脉沿着伏尔加河与顿河绵延流淌,在高山与平原间远涉至欧陆。亚历珊德拉在一瞬间恍然地想起古旧公园里穿行而过的风,它始于遥远绵长、绿意盎然的古老河谷,自雏菊花坛、老旧建筑与生锈的篱笆之间投出目光,万里飞奔而来又折返而去,最后在仍然沉寂夏日余韵之中的葡萄酒庄里温柔地凝视着她。


但这不是她。亚历珊德拉一清二楚。尽管她确信自己已经几乎找到了安娜•谢尔巴科娃。年轻男人的发色是稻草金,他正微微挑着眉,弯出一泓礼貌的微笑来向亚历珊德拉伸手,亚历珊德拉愣愣地回握,不甚连贯的字句从她舌尖迸出。


“您的姓氏是……谢尔巴科夫吗?我冒昧地揣测,您祖上是俄罗斯人,对吗?”亚历珊德拉开口问,少女柔软的嗓音有自己都能觉察出来的些微颤抖:“我是亚历珊德拉•特鲁索娃。我从……从俄罗斯来。我在找一位很重要的朋友。”


 


 


 


11.


姓氏对得上号,面容如此亲切,庄园里的所有人也都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同胞非常友好。但亚历珊德拉所寻找的安娜•谢尔巴科娃却全然查无此人。庄园上下,无论是雇工帮佣还是亚历珊德拉能接触到的谢尔巴科夫家的人,没有一个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叫安娜。或许是化名呢?或者是谢尔巴科夫家族枝繁叶茂,某个旁支远游在外或者是高居管理层,接触不到也说不定。毕竟姓氏、地址、葡萄酒还有眼睛都能对得上号,亚历珊德拉能够完全地笃定自己并非经历了一场没有尾声的幻觉。她借住在了葡萄酒庄园中,白日里行走田垄或参观酒窖,也跟着帮一点忙。


 


葡萄收获的季节早已过去,酒窖里的拣选入窖工作也接近尾声。酿酒师的调配过程当然是机密,但葡萄原浆和早已酿好的葡萄酒都是可供来客品尝的。亚历珊德拉并非品鉴葡萄酒的行家,相较之下果香浓郁的甜葡萄酒比较合她的口味,蕴含着欧亚甘草和樱桃香甜的桃红酒则成为了她最新的挚爱。亚历珊德拉在酒庄借住和参观时学到,甜酒和桃红都以新酒为佳,那么安娜在来信里提及要邀请她品尝的鲜酿大概也是这两种吧。这样低的度数在北国的烈酒面前不值一提,以至于亚历珊德拉满怀信心,心想无论安娜储存了多少种美酒要与她分享,她都有资格和能力一一品尝。


“我们如此心有灵犀,连口味都契合。现而今我来找你饮那一杯你早就应下的酒啦。”在庄园客房里休息的夜里,联系不上安娜的亚历珊德拉仍然保持着写信的习惯,她将倾诉欲交付笔尖,期待着有一日她心念的笔友——她心意相通的爱人能够将这些无处可去的字句一并揽收,如果能面对面地见到她,亚历珊德拉不介意字字句句再亲口念给她听。


“但是你在哪里呢?”


 


在庄园借住的第四天,亚历珊德拉获准下窖,她跟随一批雇工兴致勃勃地去帮忙给需要陈酿贮藏的酒瓶移窖。风源酒庄的恒温酒窖拥有极其漫长的历史,没有人数得清这里贮藏过多少批西拉与歌海娜葡萄的精魄。连排的木架环绕着窖室,石壁与木梁上都有风霜刀刻般烙下的岁月划痕。亚历珊德拉小心翼翼依葫芦画瓢,按标签拎起酒瓶逐行排列,她手脚麻利也勤快,从一数到四十三,第四十四个酒架隔层上躺着一沓泛黄的故纸。


“这是什么?”亚历珊德拉头也未回地向站在酒窖门口接听电话的负责人提问,边抬手要去挪开它们,指腹触及纸页的一瞬间,灰尘覆压之下的粗糙触感如触电般击中了她。条件反射般地,亚历珊德拉猛然攥起纸页——一份手稿。尽管署名是谢尔巴科夫,并且安娜给亚历珊德拉写信时只用俄语,但眼前的法语字母这样纤长柔美,大写“F”的横柔软缱绻,还有“y”微斜的尾梢小勾。除却她的安娜,还有谁的字迹能这样熟悉?


“哦——那是一份复印件。很久以前,这个庄园里出过一位剧作家。她的手稿作为文物被保留了下来,当然,真迹不在这里。她的作品并不十分有名,但如果你肯在阿维尼翁本地的乡间剧院里花费时间的话,是能够看到她的剧作的。我曾经在这个酒窖里阅读过这份美丽得惊人的剧本。您懂法语吗?它叫《雏菊》‘我素未谋面的、雏菊花海……’”


“……里的爱人啊,我用自出生至弥留的每一寸光阴纪念着你。”亚历珊德拉低声接过话头,她转过身,往略微喑哑的女声来源望去,正对上另一双棕色的眼睛,它温柔而深邃,但眼尾堆着些细纹。中年女人穿着裁剪修身的深绿丝绒长裙,如缎的栗发打着精致的卷。她微笑着向亚历珊德拉颔首致意,如果安娜有母亲或是姨妈,亚历珊德拉猜想也许就是她这副模样,但她无论如何不会是安娜,就算安娜长到了眼角生出细纹的年纪,她微笑时的眼睛也必然更为明亮,眼尾跳起的弧度更为轻盈——像风,像迎风初放的雏菊,像鸟。


“我在晨钟暮鼓的祷告里听见你低沉的嗓音,在荧荧跳动的烛火里看见你闪烁的目光。”女人眼里的讶然很快被得体的笑意抚平,她亲切地执起红发女孩的手问:“您是亚历珊德拉•特鲁索娃,是吗?我听闻留在酒庄的表兄提及了有人在找一位‘安娜’,那么您一定是我的先祖在等待的那位故人了。”


 


最终的最终,亚历珊德拉喝上了安娜为她留的葡萄酒——严格来讲,是安娜要求后人定时更换、以便在亚历珊德拉来找她的这一天能够喝上的葡萄酒。为了尽量减少这瓶酒更迭的次数,教皇新堡干白代替了甜酒和桃红酒。亚历珊德拉在读信以前接过珍妮特给她倒来的一杯,晶莹透亮的酒液渗出积淀沉着的果香,与新酒的澄澈甘冽截然不同,柔软浓郁的甜气里似乎酿造着蜜糖和松脂。干白很好喝,尽管这远不是亚历珊德拉预期中的情况与口味,但聊胜于无的安神和定心能给她拆开信封的勇气——火漆印、硬而厚实的信封、压着干花与叶纹的信纸,还有纤细柔长的字体。信纸上与信封之内都沾染着黑褐的颗粒,不大像是落进来的灰尘。亚历珊德拉漫无边际地猜,也许是原先藏在信纸里的干花随着百年的光阴腐蚀碎裂,最后落成一抔灰,然后她发现她真的猜对了,因为安娜在信件末尾写:“在我还走得动的时候,我从原野上采了一捧雏菊花,插在卧房里,现在由女佣替我换水。我掐了一朵濒临凋谢的压在书籍里,也许瘟疫结束的那一天它就成了彻底的干花。那么就由它替我漂洋过海、赔礼道歉,补偿一个未能谋面的春天或夏天吧。”


 


安娜•谢尔巴科娃死在了数百年前的一场瘟疫里,瘟疫由田鼠带给教皇堡村的农户,又逐渐扩散到阿维尼翁城和小半个南罗纳河谷。灰鼠死在风源庄园的前身——谢尔巴科夫庄园的田垄间的那一天,死亡女神冰冷的手已经摄住了在田间修剪枝叶的褐发少女的后颈。安娜病骨支离、连呼吸都如此艰难的那一段时间,她嫁作人妇的姐姐执意回到庄园,跪在房门口隔着面纱与纱障泪流满面地替妹妹做徒劳的祷告,也倾听了安娜的心事。素来乖巧的妹妹竟在所有人眼底以笔尖和信笺将无数个日出日落时脑海里的渺小王国传递去了异国他乡,还有心跳、诗篇、故事、吻和拥抱,悉数落在了北国的少女的桌前。姐姐哽咽地问她:“那么,你让我替你留着的信和葡萄酒,是为了迎接你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挚友的吗?”


“不,”病床上的少女否认,她的嗓音无力却清晰,轻柔而坚定:“我就这样消失了,她一定会来……总有一天,您替我准备的葡萄酒,我的……挚友……会喝到它。”


 


所以所有不甚明晰的误会都在这一刻解释得通了。为什么亚历珊德拉没有在公园或家门口碰见邮递员,为什么安娜的世界这样古老而陈旧,为什么安娜只能做笼子里的金丝雀,而艳羡着亚历珊德拉振翅而飞的这片长空。因为邮筒和信箱的两头亘隔着三百年时光,罗纳河谷绵长的夏日晴空,俄罗斯中南部积雪封沉的冬月林径,往来信件如幽灵,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穿梭其间的,而且此时此刻谁在乎这个呢?


信件很长,前四张纸的字迹清晰又优美,后两张上则逐渐歪扭、淡去、有气无力起来。安娜的最后一封音讯是一段可贵的记录,从女佣倒在母亲家,到庄园戒严和安娜的田间劳作,最后字迹虚浮时则是她在病榻间时昏时醒的高烧不退和乏力虚脱。从始至终安娜从容冷静的笔调都没有变过,只在最后,当她真切地意识到死亡的来临时,她的字句变得哀恸而混乱。“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而当我睁开眼睛时,我仍然如此困顿。可高温燎烤着我的神经——亲爱的,亲爱的,我最亲爱的亚历珊德拉,我的红发精灵,我的笔尖轻灵的小姑娘。我这样痛苦和难过,不为病榻缠绵和病骨支离。你还记得我写过的故事吗?‘我素未谋面的、雏菊花海里的爱人啊,我用自出生至弥留的每一寸光阴纪念着你’——我们没有办法再见面了,对吗?你会为我扫墓吗,坟前放上雏菊。每一朵雏菊摘落的花瓣都告诉我你爱我,你会这样做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曾念着有一日能亲口告诉你这些话,然而如今再不说,大概就再也来不及了。我爱你,亚历珊德拉。雏菊花的芬芳和酒窖里沉淀的夏日阳光会替我继续爱你,在你见到它们的那一日。见字如晤,吻我,因为我将用最后意思力气吻你。”


 


亚历珊德拉的右手紧攥信封,将它紧紧压在左心房之上,她怀抱着单薄的、陈旧得好像要一触即碎的旧日信笺,在安娜·斯坦尼斯拉瓦芙娜·谢尔巴科娃的后人眼前、在洋溢的葡萄酒香气之中、在雏菊花盛放的墓园和年月已久的大理石墓碑跟前,对着墓碑上那串再熟稔不过的名与姓失声痛哭。不明所以的珍妮特仍然给她递了条手帕,亚历珊德拉接过来,边抽噎边揩着眼泪。她从未如此憎恶自己这样年轻,年轻得无法控制潮水决堤时的悲哀和泪水,年轻得与墓碑上那个作为结尾的数字相去甚远,甚至没法见上她的爱人一面,没法亲口告诉她:“我也爱你。”


 


只有墨迹和字句翻山越岭,怎么连字句也那样暧昧和模糊?像春夜含混的晚风,像夏日连绵隐约的蝉声,像秋日柔软的日光和冬晨噼啪作响的炭火余烬。很温和很舒适很恰当,可她如果早知道她们此生日东月西、相去天渊——相爱也无用。是的。故事只能戛然而止在这里,她没办法撕裂时空去带安娜走。


亚历珊德拉又想起公园,断井颓垣、篱笆花海,那些会否是安娜仍居于俄国时所栖居的住所遗落下来的痕迹?亚历珊德拉已经可以肯定,被注视的感觉之中捕捉到的风里的目光正来自于安娜。


安娜最终也不知道的是,她在二十一世纪爱着作古已久的她。


 


神父轻声诵念着悼词,安娜已经觉察不出圣油被涂抹在皮肤上的触感了。尽管神父是可靠的倾诉者,她仍然拒绝在临终忏悔里添上一段欺瞒着所有人的书信往来——如果上帝因为这份永不能也不会再言明的爱而罚她堕入地狱,那就去吧。她脱力的手几乎握不住金属十字架了,连亲吻也像蜻蜓点水。塔楼之外的天空这样明媚,夏日在葡萄树与藤架枝叶之间肆意生长,日光透过半敞的窗,如此轻盈地落在十字架的边沿上,又被金属驱使着雀跃地跳回窗棂上。安娜吃力地抬起眼皮,循着光束的轨迹挪动目光,然后,在如雏菊花蕊一般灿烂的日光里,在飘舞的尘埃之间——她对上一双灰绿色眼瞳。


那双眼意气风发,眸光湛凉,轮廓圆润,眼尾微弯,勾出一泓明亮的笑意来。没有人能对这样纯净的笑无动于衷,安娜随之扬起了唇角。所有的痛苦好像在这一瞬间消弭与溃散,轻盈的风里有飘落的细白花瓣,或许那是天使的翅羽么?安娜从未如此强烈地觉得自己身轻如燕、来去自如,她随着风中盛开的雏菊一并旋转起舞,眼睛的主人、红发的少女步步向她而来,只是遥远而柔和的光芒靠近时变得刺眼起来,她不得不闭上眼,只茫然地伸出手去,让靠过来的恋人好准确无误地牵住她,引她往她所在的彼方去——


然后再也不曾睁开。


 


 


-FIN-

格格巫WhaleFall

【不可思怡】旧容


陆可准备回公司的时候太阳才刚过头顶。


她今天的采访对象是个海归设计师,拿了几个新锐大奖,踌躇满志回国开工作室。当老板自然不能再像当艺术家一样自由散漫,陆可难得约到一个早上的时间,急匆匆地做完采访就被送出了门。她有些沮丧,也许该约对方一顿下午茶,好为之后的合作打打基础,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艺术家直来直去的性格倒也免去许多麻烦的社交。


此刻天色正早,一旁的高中校园刚打响放学的午铃,陆可在回去赶稿和先解决闹脾气的肚子间犹豫了一秒,决定合理摸鱼,毕竟会享受生活才是‘生活家’嘛。


大概外围有家小面馆已经成了全国高校的标配,她抢在第一批学生出大门前霸占了一张圆桌,赌上美食编...



陆可准备回公司的时候太阳才刚过头顶。


她今天的采访对象是个海归设计师,拿了几个新锐大奖,踌躇满志回国开工作室。当老板自然不能再像当艺术家一样自由散漫,陆可难得约到一个早上的时间,急匆匆地做完采访就被送出了门。她有些沮丧,也许该约对方一顿下午茶,好为之后的合作打打基础,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艺术家直来直去的性格倒也免去许多麻烦的社交。


此刻天色正早,一旁的高中校园刚打响放学的午铃,陆可在回去赶稿和先解决闹脾气的肚子间犹豫了一秒,决定合理摸鱼,毕竟会享受生活才是‘生活家’嘛。


大概外围有家小面馆已经成了全国高校的标配,她抢在第一批学生出大门前霸占了一张圆桌,赌上美食编辑的尊严点了一碗绝对不会出错的葱油拌面。所谓绝对不会出错的意思是,尽管每家餐馆厨师师傅的水平不尽相同,但总有一些沉浸在骨子里的家乡味,是绝对正宗可靠的。就比如说,自从她来到上海后,不管是在路边小摊还是高档饭店,都再没吃到过比高中母校门口更好吃的奥灶面。


吃面要吃汤,听戏要听腔,清而不油的汤头是家乡味的精髓。那家小店的奥灶面便在这上面用了十足十的心,细长的面条被捞起放入碗中,撒上葱段淋上浇头,大骨香味便循着食客的鼻子而来,格外诱人。老板娘为人和善,在女儿出外工作后就将磅礴的母爱撒向就餐的学生,用料太过实诚,陆可经常去,也就更多了一份宠爱。但青春期的女孩子总是有些别的烦恼,是以她总在尝两口解了馋后就偷偷将碗推给身旁的人。


那个人,叫沈思怡。


陆可已经很少再想起她了。学生时代的回忆太过遥远,愿意记起的也是一些青春美好的画面。而沈思怡的存在就是甩在上面湿漉漉的水渍,让陆可每每想起还是忍不住皱眉头。


她无法笼统的概括对方是怎样的人,大致是小气、幼稚、自私和霸道吧。这些似乎都能用“讨厌”来形容,但至少在外人看来,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前两年她回老家的时候去逛了母校,有些老师还记得她,摸摸脑门很犹豫地确认:你就是那个,和沈思怡玩得挺好那个,陆可吧?


她从善如流笑着点头,十分体谅在一届又一届埋头读书的乖乖牌学生里,自己也是面目模糊的其中一个,更能理解像沈思怡那种叛逆刺头,会给任课老师们留下怎样的阴影。


但这阴影不止是老师们的,同样也是她的。


她的确曾经和沈思怡很要好,同班同学前后座,上课时会扔纸条,去食堂一个人占位一个人打饭,心情不好会发现对方藏在抽屉里的大白兔奶糖。所有她们这个年纪该有的友谊戏码一个不落,当然也包括分享彼此的少女心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也就有了比较和评判。在她们两个人中,陆可自然受老师们喜欢,而在同龄人眼里,沈思怡才是更被憧憬的那一个。她想起记忆里的女孩子,永远是干净省事的高马尾,眼角往下撇,瞧什么都淡淡的,像是不感兴趣,更像对什么都看不起。同学们问她怎么能忍受得了沈思怡,一边却又在偷偷学对方说话的语气。


小孩子总有些标新立异的想法,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长大后回想起来虽然很好笑,但又着实怀念。她记得自己当时和沈思怡一起办杂志,文章和设计都是挤出下课和放学的时间一笔一划磨出来的。首刊初版印了三份,一份在自己手里,一份在沈思怡手里,还有一份自不量力,被她们寄去了《生活家》的编辑部,随刊附上的信里,全是心比天高的少年气。所以尽管别人不理解,陆可此刻回想起来,却觉得她和沈思怡这两个外人看起来天差地别的女孩子,其实是有许多相似之处的。


她的青春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按部就班上学考试,等待周末偷得半日闲,期望用越来越沉重的背包换回一张轻盈又好看的通知书。就算有些什么小烦恼,也总绕不开长辈们挂在嘴边的‘人生经验’。而在这清淡生活里唯一出格的事,可能就是在临近高三的那一年,答应了一个男孩的追求。


她将这件事告诉沈思怡,磕磕巴巴的,扭捏的手将衣服也揉皱,虽然想来这是自己的私事,却也期待最好朋友的反应。等到她终于把事情讲完,还没来得及找补两句,就被沈思怡怒气冲冲地否决:现在找你谈恋爱的能是什么好人?我不同意!


陆可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她有些失望。老生常谈的言论从沈思怡嘴里绕一圈并不会变得更好听,哪怕是非对错心知肚明。她当然以为已经和沈思怡拥有足够默契,能理解她突然的叛逆想法。但她不仅没等到想要的回答,还意外收到了来自对方的沉重打击。


——沈思怡当众亲了那男孩一口,不仅一起背上校级处分,好不容易做成校刊的杂志也被连累停刊。


她的心血、初恋,破碎的友谊,咔嚓一声全都夭折在沈思怡手里。而直到对方远赴国外留学,她也没等到一句正式的道歉。


于情于理,她都是该讨厌沈思怡的。




陆可其实有想过会不会再见到沈思怡。


地球上有67亿人,而九年间对方音讯全无,如果这还能在大街上见到,那她下一秒就去买彩票。虽然擦肩而过留下一个冷酷的背影是很帅,但更有可能的是她连对方的样子都已经认不出。实在太久了。她偶尔早起素着一张脸照镜子时恍惚也能看到过去的影子,但不久后就会变成闪亮亮又面目全非的路编辑,和一群Joey、Jimmy、lucy打交道。


但是她错了。


当沈思怡又重新出现时,陆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很奇怪,眼前的女人如此优雅沉稳,上位者的虚伪笑容也如此典型,怎么样都和以前那个长满棱角的小孩毫不相关,但陆可依然固执地认为沈思怡没有变。在因为冲击而头脑短路的几秒里,她直愣愣地看着沈思怡,忽然明白了这股熟悉感的来源。


不管从哪个层面来讲,过去的沈思怡都不是一个好亲近的人。她像棵冥顽不灵的仙人树,越过青春的分界往上生长,不会躁动,不屑悸动,伸出锋利尖刺将意图靠近的旅客扎伤。很多人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和沈思怡如此要好,陆可也无法去形容,在这坚硬干燥的外表下,流淌的是怎样热烈滚烫的血液。它被静默温养在沈思怡的眼睛里,在每一次的注视中,在九年后的这一刻,缓慢将她灼伤。


女人笑着,很专心地看她:你好,我是刚来的代理出版人,沈思怡。


陆可从办公室里落荒而逃。



现实有时候就是比电视剧还狗血。沈思怡再次出现在她生活里,作为昔日的老同学,如今的新上司,也是快要关门的《生活家》复刊的唯一希望。陆可还没理好过去恩怨的一团乱麻,就又被迫绑在了沈思怡的贼船上。


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陆可这么告诫自己。她不再是那个慌乱天真的小姑娘,应该更理性更成熟的看待这件事。沈思怡愿意复刊当然是好事,不仅是因为她掌握的权力,更是因为她的能力。这个人从小就严以待人,更苛刻律己,凡事总要争第一。从前有那么一次沈思怡考试失了利,陆可看着她从上课讲卷子时就不言语,到放学大家都赶去在晚自习前解决温饱了,还攥紧眉头坐在座位上改习题。


沈思怡,你都不会累的么。


她坐到沈思怡旁边,按住写字的手。纵然分不清干净的太阳气味来自校服或者身旁人的发梢,陆可的脑袋埋向少女的肩膀,窗外的夕阳余晖收束在那里,连同沈思怡反握回来的掌心的温度,轻柔将她笼罩。摊开在桌面的作业本上有被笔尖划破的痕迹,陆可迷糊在日光编织的梦境里,漫无目的地想:沈思怡这个人啊,总是不服输。


“你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


——却又总会为了她让步。



或许共事也不是不可以。陆可沉重地叹一口气,起身往饮水机接热水。回来的时候她一本正经佯装淡定, 闲逛的眼睛偷偷往二楼出版人的办公室瞟去,没成想对上了另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陆可手一抖,刚接的热水泼了一小块在手腕。


神经病啊!


被抓包和被窥探的羞恼同时涌上心头,她逃也似的回到工位,一边揉搓手腕一边感觉那道视线依然直勾勾地黏在背上。


路编辑,你上来一下。


新上司明显没有愧疚之心,道貌岸然发号施令。陆可愤愤不平,但又毫无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


等到她磨磨蹭蹭敲开门,沈思怡已经从窗边站到了办公桌前,冷淡地点点头,语气公事公办:关于我们的方案……


她顿了一下,示意陆可伸手。


正要进入工作状态的称职编辑本以为会接到一份修改后的方案,谁知道摊开的手被狡猾上司一把抓住。沈思怡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烫伤膏,旋开盖子的样子十分别扭,却一直没有放开禁锢她的手。


陆可刚平息下来的心脏再一次狂跳。


从得知沈思怡回来的那一刻,她就不停地与自己做着心理斗争。是该继续耿耿于怀,还是当做不屑记起。如果对方已经将过去轻描淡写甚至完全放下,那过于介意只会显得很可笑。陆可当然是不愿如此,但每次交锋都无法真的做到无动于衷。


她悲哀地发现,不管过去多少年,也不管她被打磨出多么坚硬强大的外壳,沈思怡的出现都能将之打回原形。她在她面前似乎永远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女孩,狼狈又笨拙——但也因此心安理得接受着对方的庇护照顾,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以前她们办校刊,沈思怡负责所有催稿和与校领导交涉的活儿,而眼前的场景也太过熟悉,她记起自己曾经因为老师体罚摔伤膝盖,沈思怡也是像这样,低着头很认真的上药,监督她不要乱跑乱跳,甚至为了让她好好养伤就蛮横划破了体育室的排球。那时的沈思怡光明正大将陆可圈在自己的操心范围内,关心表现得再强势急躁,都被她当做理所当然,哪会像现在这样,费心思耍幼稚手段,还挂着得逞的笑容沾沾自喜。


沈思怡。


陆可很轻地开口,像蜻蜓在水面点下痕迹。她看见沈思怡的办公桌上摆放着精心装裱的合影,在它的主人一抬头就能看到的位置。


你回来是为了《生活家》吗。




关玥问她以前为什么和沈思怡吵架,又自问自答是不是因为男朋友。两个要好的女生有了矛盾纠纷还老死不相往来,外人的第一反应似乎永远是关于异性。这个原因不能说不对,但陆可下意识地又想反驳。


她想起那个男孩子,是打篮球的,很高也很阳光。好像也挺帅的,但是眉眼已经被岁月模糊作一团,陆可努力回想也拼不出更多的细节。所以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吧。


她反倒想起了那时候的沈思怡,在亲上男孩脸颊的时候还向她投来遥遥的一眼。她那时太伤心,拒绝接受沈思怡传递过来的任何信息,绝没想到九年之后会被从时光的河流里打捞出来,给懦弱的寻宝人带来迟到的悔恨。


沈思怡不会骗她,她一直都知道。


沈思怡说的话没有欺骗,对她的好不是欺骗,就连认定了高考前不能谈恋爱,就真的诚实做到。


那些话沈思怡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


陆可常被说傻,被说天真烂漫不懂人情,就连沈思怡也总是欲言又止,温柔手掌抚过头顶,将话语收在凌乱发梢。她在等她长大。但其实小孩子的成长远比想象中突然,陆可捧着一颗纤细敏感的玲珑心,观察生活中所有平凡美好小事,将之撰写成动人文章。别人夸赞说这是一种天赋,却不知道这也是一种痛苦。


在陆可目前还不漫长的人生中,沈思怡曾占据分量最沉重的位置。她依赖她,也包容她,对她的了解可能更甚于自己。所以又怎么会不知道沈思怡看向她的目光里蕴含着怎样浓厚的情绪,又怎么会不明白九年后才说出口的‘因为你’。


做小孩子有千般好,无知无忧会被体谅,可以理直气壮接受宠爱而不必理解缘由。不必去面对沈思怡喜欢她这件事。


但她和沈思怡,谁也再扮不成小孩子了。


那天之后她们又变回了普通的上下级,因为讨论复刊方案时常聚在一起,但除此之外,她和沈思怡的关系甚至没有办法和最不熟悉的同事一样亲密。陆可怀抱尴尬心虚,而沈思怡竟也恪守分寸,与她保持着安全距离。


她在想些什么呢。开会的时候陆可看着严肃冷淡的年轻上司,不露痕迹地发了一会儿呆。她当然想知道这几年沈思怡是怎么过的,为什么突然出现,而关于自己,现在的沈思怡又会怎么看。这一个个问题就好像诱人的陷阱,陆可踩下了第一步,却也窥见了之后万劫不复的深渊。


“累了吗?”沈思怡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将椅子往前挪了挪,倾过身来,又用那种很专注的眼神看她。


“没有。”陆可飞快地否认,“继续吧……”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去吃东西。”沈思怡咔哒一声合上文件夹。



直到她们在公司附近的小面馆坐下,陆可还是有些恍惚。沈思怡点完单后就埋首微信,刚从国外回来的负责人有太多需要迅速搞清楚又做出决断的信息,她像下命令一样提出吃饭邀请时势在必得,此刻反而对一旁无所事事的下属兼饭友疏于照顾,任由对方抱着茶杯试图将自己脸上盯出花。


重逢后的第一顿饭带着初秋的凉意,沈思怡无意识地拢了拢大衣,削瘦的骨骼便贴着羊绒布料显出曼妙线条。陆可作为一个专司鉴美的审核者打量几眼,想时间真是最精妙的工匠,她不久前想起沈思怡,还是穿着蓝白校服素面朝天的样子,再回到身边时已经被打磨出宝石一样的光泽。而这些都源于她没有参与的九年。


怎么可能会不介意。她和沈思怡从小就厮混在一起,参与彼此生命中每一起大事,共享外人看来微不足道但对方珍重万分的心情,高中的青涩恋情相比起来实在短暂得可以。她后来也没有向关玥解释为什么生气,那是太长一段只有她和沈思怡才了解的秘密。她们倾注所有心血办的杂志,她还无法去面对和厘清的情绪,全都随着沈思怡的逃离变成横亘在心头的倒刺。


她当然讨厌沈思怡。


“怎么了?你今天这么不在状态。”回完信息的忙碌负责人又扮演起关心下属的慈祥上司,殷殷切切像是旁边架了哪家媒体的摄像机。


陆可突然很沮丧。诚然她也无法正常面对沈思怡,但对方忽远忽近的态度依然让她不知所措。也许她对面前崭新的旧人根本一无所知。“没什么,可能还不是很饿,没什么胃口。”她胡乱搪塞道。


“先吃着吧,吃不下再说。”沈思怡若无其事地将手上的戒指拨弄了几圈,但是睫毛又在轻轻打颤,是挣扎在冬天的蝴蝶。她好一会儿才跟着补充道:“像以前一样。”


陆可又想起那张素面朝天的脸。在她还会为了圆圆脸蛋发愁的时候,沈思怡已经拔节出了修长的身形,作为吃不胖的形体天才活在十七八岁初级爱美人士们的传说里。那时沈思怡带着她吃饭,或是她拉着沈思怡觅食,最后都以对方无可奈何接过她计算完卡路里后放下的碗结束。


你哪儿胖了,别听人瞎说。沈思怡很不赞同,又以自己要挟:你不吃是吧?那我也不吃了,一起饿死算了。


陆可连计较也失去力气:沈思怡总是这样。她莫名其妙的控制欲和保护欲到底来自什么立场。


我怕他会觉得我胖嘛。记忆中的陆可笑了笑,属于女孩子的声音又柔又软——但她和沈思怡都明白这句话有多恶劣。而她现在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沈思怡,为她竖起的壁垒黯然失落。


是她活该。陆可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是她什么也不说。


沈思怡要她和以前一样做回小孩子。可是沈思怡,她做不成小孩子了。




陆可相信过世界上有圣诞老人,相信过现实中的爱情都能如书里一样轰轰烈烈天长地久,也相信过她和沈思怡以后退休了会一起去某个小岛,三十岁也好,五十岁也好,好朋友拉钩上吊,一百年有效。人嘛,在小时候总会有些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总以为前方道路一片敞亮阳光,世界是由棉花糖云朵和巧克力树枝组成。只有结结实实地摔一跤,冰冷脏污的谎言泥泞顺着血管堵塞天真氧气的存活空间时,才能看清头顶的雾霾和脚下的石块。而对于陆可来说,那个节点就是沈思怡不声不响去了国外。


她在这之前的确在和沈思怡闹一场蛮大的脾气,也说过不要再做朋友了这样的重话,但她只是想要一个郑重的道歉,想要沈思怡明白她的幼稚行为也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她并不想真的不理沈思怡,她怎么会舍得不要沈思怡。


而沈思怡呢,这个冷血自私的逃兵,就连离开都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陆可还记得那个难堪的下午,她佯装无意,却是自作多情,换回‘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的惊讶问句。


若是好朋友,理应比爱人更长久,为什么却还是走到了这样的一步。没有回音的质问连同被抛弃的痛苦,沉默蒸发成经久不落的积雨云,九年来从未真正放晴。她不愿它落下,因此也从不提起,陆可想沈思怡也许就是传说中金色羽毛的神鸟,用巨大的翅膀掀起惊涛骇浪后扶摇云端,与她相隔九千公里的距离,在漫长时间里抽象化做惊鸿一瞥的旁观者心中绵延的哀愁。


可是这场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沈思怡要去《新视线》当出版人了。


如果不是她正好要去摄影棚监督拍摄进度,如果不是正好碰到《新视线》的编辑安姐,她还不知道沈思怡又在酝酿一场离开的计划,真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讽刺。那份她和沈思怡加班加点你来我往,吵过一百次架做过一百零一次妥协才赶出来的复刊方案,此刻毫无遮挡明晃晃地躺在属于别的杂志的电脑上。似曾相识的无力感再次袭来,陆可无法动弹,太直白的现实将她曝干,又被随之而来的兜头大雨浇了个透湿。


沈思怡,你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们常说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时间总能消弭一切,才怪。当陆可跑回公司站在沈思怡面前,头脑尚且一片空白,眼泪却先声夺人几乎快要涌出来。沈思怡一脸错愕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怎么可以,为什么沈思怡从不为她的擅自离开内疚,为什么不知道如果她再次不告而别会对自己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我没有。沈思怡急切地反驳,还有掩不住的失落。我真的不知道。


为什么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其实沈思怡说过道歉。


九年前在已经被禁止入内的校刊活动室门口,她看到沈思怡从雨中湿漉漉地跑来,手上拿着一把没撑开的伞,殷勤想送她回教室。在这个地方还能表现得像个没事人,这着实让她窝火,她推开了沈思怡,在对方哄小孩一样的道歉后说出了我们不再是朋友。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说话。


这些年里陆可从不敢再回忆那个场景,她想如果换个时间地点,如果自己语气再温和一点,或者沈思怡再正经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但是已丢失的时光无论悲伤懊悔都不会再重来,她只敢在无防备时浑浑噩噩的回味,却渐渐意识到,自己习以为常的玩笑讨饶,其实并没有那么理所应当——那可是沈思怡,霸道又高傲,就算被老师责骂被人私下议论,也一副死性不改不弯不折的样子,遑论真心实意与谁低头道歉——除了自己。


而她曾生气万分被毁掉的心血,也许对沈思怡来说确实没那么重要。是她拉着沈思怡研究《生活家》,也是她提议要自办学生杂志,而沈思怡是定心的后盾,在她犹豫不决时迈出了第一步——给杂志取名为《Look》。那是陆可的名字。这是一件可以为了她诞生,也可以为了她毁掉的礼物。


少女的心事如此稚嫩笨拙,没藏好的秘密不小心就会从眉梢眼角泄露,平白叫敏锐的善感者慌乱又无从回应。陆可最后选择了接受他人的告白,将不知所措的隐秘心意融进反骨孤注一掷,早于弃她不顾的沈思怡,先逃离了那颗真心。


时间并不会淡化一切,辛辣与苦涩都还窖藏在湖底,它们在时光中缓慢发酵,于启封的这一天一举占据收藏者的心智。陆可不知道自己的愤慨控诉有几分借题发挥,她耿耿于怀太久,也逐渐接受了沈思怡的消失,但沈思怡又回来了,她带回了患得患失的恐惧,还有对于另一个结局的期许。这些情绪此刻全都咕咚翻涌上来,化为陆可脸颊的泪水和久久不散的哀鸣。


沈思怡,我怎么又相信了你。


却没人听见山谷里寂寞的回音。


沈思怡,请你相信我。




成年人的世界里不允许伤心的存在。工作,家庭,人际,生活的重担和压力需要一张虚伪面具,那些随之而来随处可见的窒息,也只能一个人默默消化在酒里。临近深夜的小酒吧总是不缺孤单的顾客,彼此相隔一段安全的距离,心知肚明互不打扰,冷漠的城市也并非没有好处。


陆可往杯子里续了一点酒,澄亮的液体在灯光下摇摇晃晃,被重新淹没的冰球只剩下很小一块不规则的形状。这个消遣方式是她在工作后慢慢学会的。她其实不喜欢喝酒,更讨厌一喝多了就发疯的人类,但是比起其他积极向上的排解方法,偶尔不用那么清醒也挺好。


明天就是要向梁总争取复刊机会的日子,而两个最重要的负责人大吵一架,刚建立起来的信任摇摇欲坠。陆可觉得沈思怡一定会这么想,所以才会在她转身后叫住她: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们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这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一句可笑的威胁,挟持《生活家》和沈思怡自己,霸道要人妥协。可是陆可作为在现场的当事人听得真切,那是另一段空寂的哭声,呜咽在慌不择路的挽留里。


陆可知道她说得没错。对于《生活家》来说,明天非生即死,而她和沈思怡之间也没有可以再联系的纽带。沈思怡会走吗,尽管她自己心中模模糊糊有个答案,可若真要回答,她却还是不知道。她好明白自己从来就偏信沈思怡,也好容易就被沈思怡左右。记忆中那遥遥的一眼如此让她备受折磨,那么温顺,那么平静,默默地等待裁决,沈思怡蓬勃的自信也用在笃定她爱的人只拿她当好朋友上。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也因此在失去后才懂得原本就没有什么天经地义,不只是沈思怡欠她一句道歉,她也欠沈思怡一句道歉。


我不要再让沈思怡逃走。陆可昏昏沉沉地想。在将所有情绪尽数发泄后,只有这个念头还固执地留在潘多拉的魔盒里。她已经受够了口是心非的惩罚。她们谁都不是小孩子了,再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也再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积攒踏出第一步的勇气。


这次换我奔向你。


·金盘脍鲤鱼·

【金桐玉女】夹心软糖

*同卝居物语

*赶在虐前来一发小甜饼

*沈思怡x陆可


---

和陆可同卝居这件事,很像沈思怡一时的心血来卝潮。

陆可太了解沈思怡这个人了,思想跳脱,朝三暮四,尤其用那样一副随意的、问她下班要不要一起吃饭的语气。

一点也不真诚。

但心动也是真的心动,甚至在看着沈思怡短暂挑眉的几秒钟里,陆可就已经想好了要在她和沈思怡的家的哪个位置放置猫窝了。

但她却不会这么直白地跟沈思怡说。

她才不要看沈思怡那么得意,一副“你果然想跟我同卝居“的窃喜表情,她闭上眼睛也可以脑补得出来。

可沈思怡却没容她继续把自己放在脑海里揉卝搓卝捏扁,自动过滤掉她的傲娇发言“谁说要跟你合租了”,回以“我...


*同卝居物语

*赶在虐前来一发小甜饼

*沈思怡x陆可


---

和陆可同卝居这件事,很像沈思怡一时的心血来卝潮。

陆可太了解沈思怡这个人了,思想跳脱,朝三暮四,尤其用那样一副随意的、问她下班要不要一起吃饭的语气。

一点也不真诚。

但心动也是真的心动,甚至在看着沈思怡短暂挑眉的几秒钟里,陆可就已经想好了要在她和沈思怡的家的哪个位置放置猫窝了。

但她却不会这么直白地跟沈思怡说。

她才不要看沈思怡那么得意,一副“你果然想跟我同卝居“的窃喜表情,她闭上眼睛也可以脑补得出来。

可沈思怡却没容她继续把自己放在脑海里揉卝搓卝捏扁,自动过滤掉她的傲娇发言“谁说要跟你合租了”,回以“我现在说了呀”,就不容分说地拉人上车,直奔中介。

陆可直到被沈思怡强行塞卝进车里,脑子仍是懵的。

安全带。

沈思怡点了点陆可的头顶,视线把控着她慌慌张张地把安全带扣上,犹如欣赏一只刚从路边拐上来的小白兔,满意地笑了一笑。

陆可高中的时候还算好骗,十年不见,陆校编变成了陆总编,再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白傻那么好捏,顶着一副无害的美貌,反而让人更容易落入她的圈套。

不过,沈思怡喜欢挑战。如果不能把陆可的话像打乱的魔方一样掰回原位,那么就像现在一样,用强。

沈思怡相信,直球往往好运。

而陆可却很难相信。相信驾驶座上正漫不经心把着方向盘的沈思怡,会放着四平八稳的海景楼不住,来陪她租个二室一厅的小房子一起讨生活。她在她家过过夜,沈思怡闻言立刻纠正,说那就是个空房子。那个空房子是冷色调的装修风格,没有一丝女人味,沈思怡整天住着,身上也没有一点家的影子,可就是这么一个怎么看都孤孤单单的人,轻轻一个随口合租的承诺,陆可的内心就真的相信,相信她是真的要给她一个家。

不是房子,沈思怡认真地强调道,是家。

好,是家。陆可好脾气地附和着。

陆可坐在副驾驶上,透过车窗看着景色飞速倒走,心想这真像是一场浪漫的私奔,很熟悉也很怀念,不是第一次,却让她慢慢回溯到了十年卝前的记忆。

高中的陆可远没有现在勇敢,温温柔柔的性格偶尔也会透出一丝可爱的软弱,之所以可爱,是在沈思怡的眼中。她羡慕陆可可以在一个近乎溺爱而健全的家庭里快乐长大,甚至自愿成为软弱公主命中的骑士,为她遮风挡雨,披荆斩棘。

创建《Look》就是沈思怡的提议,她仅仅一句“我相信陆可你呢,一定是可以的,我陪你”,两只手懒懒地撑在课桌上,身后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在那时让她那么坚信不疑。

那是她们第一次私奔而去,那么一腔孤勇,那么无卝所卝畏卝惧。

所以十年隔开的只是距离,隔不开她们的心。

陆可笑了笑,被沈思怡余光逮到,追着问她在笑什么。

没什么。

陆可欲言又止,却像吞下了一颗糖,看回沈思怡的时候,弯弯的笑眼里淌出了蜜一样的甜。


前期陪陆可挑选房子就已经用了沈思怡大半的耐心,好不容易等房子选定后,陆可对里面的家居摆设又严苛得要命,亲自一一过眼还不够,还要趁着中午生活家休息的时间,拉沈思怡来做参考。沈思怡拄腮,靠在开放式的会卝议桌上,盯着陆可时开时闭的薄红嘴唇,有点走神,又有点失神。陆可考虑得实在太多,可流淌进耳朵的一点又一点的细节却又支撑起了沈思怡对这个家的无限向往。她向来缺乏这份想象力,现在却听着陆可在描述沙发的摆放,想着自己可以和陆可窝在沙发上缠缠卝绵绵,陆可穿着柔卝软又舒服的家居服,香喷喷地靠在自己的怀里,毛卝茸卝茸的小脑袋顶得她的下巴发卝痒。

陆可会嘟起嘴巴让她亲自己一下。

沈思怡这个时候一定要装作不情不愿,又忍不到看她失望的眼神到达眼底,只好说,那好吧。然后亲一下陆可软卝软的脸颊,故意亲的很大声。

沈思怡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陆可竖卝起手指在沈思怡的眼前晃了两下,看她一脸懵,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合上电脑屏幕,说她要去茶水间倒杯水。

生气了?沈思怡追上去,陆可很敷衍地说没有,语气闷闷的,回头看了她一眼,要她别跟着她。你就是生气了。沈思怡看着她的背影,扬声笃定地说。她自知理亏,语气陡转,这样,下班后我陪你去那家挺远的家具市场看看呗,你想逛多久就逛多久,怎么样?

这听起来很具有吸引力,陆可停下来看着她,推推鼻梁上两只圆圆的眼镜片,那表情好像是哄好了,也没什么心思去茶水间了。

那家家具市场陆可跟沈思怡提了几次,沈思怡都嫌远不愿去,倒不是她不捧场,而是实在没必要。家具摆件什么的,在沈思怡眼里就是没有生命的死物,她唯一感兴趣,想要放在家里的变色龙小可爱,也被陆可以牙还牙地提议养爱掉毛吃猫粮的小怪物,而同时pass掉了。所以她挑来挑去的眼光,仅仅是要求东西满足于赏心悦目而已。

毕竟有最重要的陆可放在家里,家里就是再光秃秃的,她也会觉得那是她的家。是她站在犹如钢筋巨兽一般的高级写字楼上,俯瞰万家灯火时,心里会牵挂的一盏会为她亮起的窗口。

陆可却不是这么想的。最起码,她还没有做好和沈思怡一起坐在家里吃空气的觉卝悟。实际上,她之前和成楠布置家居的时候,也没像现在这样精挑细选,被她选进家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因为那是她和沈思怡的家而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她甚至会假想,沈思怡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它,躺在上面时又会在想什么,会不会在她需要加班的时候,百无聊赖地坐在上面期待自己回家。

陆可知道,这些事情沈思怡不会懂,因为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家的概念,幼稚地以为两个人加一个房子就是家。但陆可却有的是耐心,有的是信心,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把家的温暖真正地种进沈思怡的心里。


沈思怡连续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才勉强看到家具市场的影。家具市场外面的停车道很挤,沈思怡找了半天车位,最后还是把车停在两条街以外。

接着就是陪着陆可里外里地逛。

所以可以想见,陆可逛了大半天,最后一件物件也没看上,两个人空手而归,沈思怡想法把车从各处违卝章建筑的拦堵下开出去的时候,脾气会有多么难控。

诶,沈思怡,你停一下。

陆可不知道从半开的车窗看到了什么,语气欢欣地要她靠边停车。

停不了。

沈思怡没个好气,猛打了一下方向盘,把车头彻底拐进一条小道里,与陆可刚才指的方向刚好无缘。

陆可知道沈思怡的耐心已经耗尽了,只好好声好气地央求道,沈思怡,我刚才看到那边有个二卝手旧货市场,说不定能淘到什么好东西。反正今天我们下班早,出都出来了,就看看嘛。

陆可不提下班早,沈思怡还不会那么生气。

她今天一早醒来,托腮看着身旁睡颜正美的陆可,侧脸格外好亲,就偷偷地吻了下陆可的眉头,又赶在把她的眉头吻皱之前,悄悄爬起来赶了个海鲜市场。

她以前做海鲜拿姚远试过毒,之后又自己做了好几次,确定吃了安然无恙,才想着什么时候给同卝居后的陆可露一手。

免得陆可天天做饭给她吃,总是露卝出那样一副“你最好想想怎么报答我”的表情。

今天下班早,她早上从海鲜市场回来,就把一网兜的海鲜丢进了水池泡着,想着下班就给陆可做一顿丰盛的海鲜大餐,可现在在外面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海鲜早就不新鲜了,说不定她和陆可回到家就能看到一池子翻着白肚的死螃蟹。

惊喜,太惊喜了。

她们在车里互相顶了几句,终止于一向好脾气的陆可摔了车门,直接走人。

沈思怡趴在方向盘上犹豫了一会,还是咬了一下下唇,跟下了车。

可陆可已经找不见了。

沈思怡隐约记得陆可刚才指的方向,顺着不怎么明显的路标,找到了那家二卝手旧货市场。这个市场不算大,但是看起来年头够久,里面的摊位很杂,也很乱,没什么人管,尤其在她路过一些摊子的时候,摊主看她的眼神掺杂着太多不明的意味。

沈思怡有点慌了。

她一边骂自己,一边打电卝话,顺便在人群里焦急地锁定陆可的身影。

终于让她快跑断腿,手卝机马上没电的时候,在拐角一个偏僻的小摊位上,找到了正蹲在摊前的陆可。

在看到陆可的一瞬间,沈思怡才觉得自己真正踩到了实地上,一颗悬无缥缈的心狠狠得撞回了身卝体里。

有点疼,又有点重。

她慢慢地朝她走过去。看到陆可手里拿的,像是一个变色龙的精致木雕。很旧,瞧着是人工出来的手工活,很难见了,也很有特点,只是变色龙有点傻气,趴在一截伸出来的树干上,歪着头吐着舌卝头,慵懒地把一只小虫卷进了嘴里。

然后她就听到陆可的声音低低传来——

老板,真的不能再便宜一点吗?她吸吸鼻子,像是哭过,话也淋得湿卝漉卝漉的。她说,老板,我男朋友真的会很喜欢这个的,您就再便宜一点,好不好?我们刚刚搬了新家,就缺这么一个小摆件,放在客厅里刚刚好。

沈思怡闻言表情一怔,有点笑不出来了。

陆可简直把比她手里拿的那只变色龙还要傻。明明自己还生着气,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才不哭了,还是没忘了自己某天的随口一说,说客厅里还缺一个小摆件,是一打开家门,就能看到的那种小摆件。

沈思怡大概也不记得了。她当时靠在沙发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沙发背上,亮着一双纤巧漂亮的眼睛,眼下的红痣那么蛊惑人心。她近乎深情转头地陆可说,那么我会特别想回家。

傻卝瓜。

陆可真是世界第一的大傻卝瓜。

沈思怡垂着眼睛,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摊主是个眼神下卝流的中年男人,秃顶大肚,或许不提陆可男朋友,他还不至于起了宰人的念头,所以他现在悠悠地躺在摇椅上,对陆可爱答不理的,就反复说那么一句话,少了不卖。

最后陆可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转身就看到了抱着双臂看戏的沈思怡。

她明明该很生气,偏偏眼神一垂,莫名委屈了起来,瞧着很想往沈思怡怀里撞。

沈思怡却故意侧了侧身,轻轻丢给她一个眼神,同时无声地摆出一个口型:车里等我。

然后就装作没看到她一样,蹭过她的肩膀,往卖变色龙的那个摊子去了。

陆可在车里大概等了二十分钟,就见沈思怡意气风发地拉开了车门,钻进车里狡黠一笑,大大方方地把那个变色龙放到了她的手里。

陆可先是惊喜,眼神又变得责怪,沈思怡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把微信的付卝款记录给她看了看,说,放心吧,我是按低于正常价收的。

陆可看了一眼她的手卝机屏幕,重点莫名偏了,有点诧异,他加了你微信?

对啊。沈思怡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不加微信怎么会这么便宜卖给我?对了,来,你拿着变色龙,我们一起拍张照片。

拍照片干什么?

当然是告诉那个摊主,我们是一伙的了,气死他呗。

沈思怡,你可真幼稚。

是啊,我就是这么幼稚,怎么样。

陆可看着沈思怡发照片,打一串“哈哈哈哈”,然后拉黑,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终于忍不住眯了眯着眼睛,偷偷翘高了嘴角的弧度。

简直像极了一只被撸舒服了的乖卝巧小橘猫。

沈思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里想的是,如果说高中时的陆可像一颗单纯可爱的大白兔奶糖,那么现在就是一颗夹心软糖,要细细咬开,才会吃到甜到心坎里的蜜。

不过陆可,你什么时候又交男朋友了?

关、关你什么事。

当然不关我事,只是这个变色龙我很喜欢,你男朋友也喜欢,真的好巧。


也曾有几个暧昧的瞬间,比如陆可背对着沈思怡坐在床卝上,沈思怡拿着吹风机,调到一个温柔、不至于惊扰深夜的风速,轻轻为她吹干头发。沈思怡会以一副随随便便的语气问她一句,陆可,你有没有想过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那得看是谁啊。陆可闭着眼睛,很舒服地笑着说。

谁呢?

反正那人不先说,我就装不知道。

沈思怡笑了笑,想着她和陆可前途漫漫,她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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