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郊】断首续玉
完全if所以请当平行看/ooc/微量生子/
断手续玉,汉语成语,意思是砍下手来再接上一块玉;比喻得不偿失。
题目化用。
一
我是个修仙的昆仑弟子,名叫殷郊。
前不久哪吒掰着手指头给我算账,说我睡了两年,靠天材地宝供养,祸祸九仙山桃源洞一池金莲,还耗费元始天尊及玉虚仙人们大功法若干,他和杨戬加起来也未必有我一人耗神。
我眼观鼻鼻观心没话说,听师父讲我自己是死过一回,便觉得找到奇异处,弯下腰装作凶巴巴地撇嘴:“你和死人计较什么?”
“你你你!”小师兄怎料我拿刚接好的头颅打岔,气得蹦高,他指着我,“我当时就不该把你脑袋带回来!!合该将你做个无头无脑的傻大个,比现在还短上...
完全if所以请当平行看/ooc/微量生子/
断手续玉,汉语成语,意思是砍下手来再接上一块玉;比喻得不偿失。
题目化用。
一
我是个修仙的昆仑弟子,名叫殷郊。
前不久哪吒掰着手指头给我算账,说我睡了两年,靠天材地宝供养,祸祸九仙山桃源洞一池金莲,还耗费元始天尊及玉虚仙人们大功法若干,他和杨戬加起来也未必有我一人耗神。
我眼观鼻鼻观心没话说,听师父讲我自己是死过一回,便觉得找到奇异处,弯下腰装作凶巴巴地撇嘴:“你和死人计较什么?”
“你你你!”小师兄怎料我拿刚接好的头颅打岔,气得蹦高,他指着我,“我当时就不该把你脑袋带回来!!合该将你做个无头无脑的傻大个,比现在还短上许多!!”
当时我并不知道在场的三代弟子后来就杨戬肉身成了圣,我尚且算自己的躯壳,哪吒干脆就变藕人,他死过,出尘转世而已,能和死人计较,只不过是被触及伤心事才发火愠怒。
正打这场嘴仗,杨戬突兀用手隔开我俩,手向上挪指了指山顶,昆仑山顶笼罩新生的日头,金光灿灿自有份高不可攀的庄肃,意思是又到他教我仙家法门的时辰。
昆仑苦寒,山峦层叠直入云霄,常有不知哪儿传来耐霜熬寒的鸟叫,总听得人肚子直咕咕叫,我并不感到饥饿,腹中大概回应的是凡俗。
前几日杨戬师兄教我打坐时听到,横瞥那一羞惭的眼,就让我了解自己绝对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主。不管身负众多仙法却仍没适应过低的温度,老蜷着没个仙气飘飘的样儿,还是吞了辟谷丹饱着肚子,却锲而不舍每天清晨忍不住摸出石子,寂寂悄悄对师父们的仙鹤眼馋,都表明我曾经应当是个俗到不能再俗的大俗之人。
“可我是谁呢?”
师父神神秘秘捋银须:“殷郊。”
他边抖给我缝好的法衣叫我过去试边说:“你只要记住你是殷郊就行了。”
“那倒是不至于。”
穿上十分合身不再感到寒冷的袍子,宽袖窄腰,心中忽然冒出个稀奇念头,穿成这样要如何打仗,愣了愣,又想昆仑山何处起战火,但只是瞬间,念头一闪而过,好像不曾来似的。师父习惯我一顿一顿,并不着急,等我反应,思绪从九霄云外芸芸众生撤回,我倒腾着脚在师父面前转个圈,给他展示下劳动成果。
“那倒不至于。”我接着说,“我还记得我恨的人是殷寿,感念的人是姬发。”
虽然为什么恨,为什么念已经茫然不知,长成什么样也不很清楚,但对此二人感官异常敏锐,见到就肯定可以认出来。
至于我如何弃了万丈红尘春意暖,来到云雾缭绕的陡崖怪峰,又为何颈中血线一道,胶合好断两截的头身,他们不说,我也就不问。
只因觉得还没有非知道不可,或者隐约逃避着,料想不记得也算好事,加之醒来第一日,哪吒蹬风火轮落到我面前,好奇地抚上应当是断口处,被师父一拂袖吹出门去,身子转好几个跟斗,大喝声师伯小气。
懵懂中得见稚子尚且要受到这么严厉教育,自是咽了一肚子问话。
我眨眼惊惶地看人,师父待我心软,转身换了口气,再报上名来,欢喜地说要收我做徒弟,我刚醒走路都打跌,左脚绊右脚扑通跪到他面前,老神仙相当感动,当即轻笑:“好徒儿。”
神仙抚我发顶,变出木制的圆箍作拜师赠礼。
稀里糊涂,从此我便是玉虚十二仙之首广成子的徒弟殷郊,来不及多说,叩下个头去,有了模糊世间第一个清晰的身份。
不晓得师父以前是不是也这样烦闷,他收我为徒后每日都有叹不完的气。
即使我学得飞快,捏诀调法身使法宝越来越像个修道之人,逐渐不再是不肯迈出仙府的湿雨鹌鹑,依然无法缓解老神仙的焦虑,他忧心我和忧心洞府门口的雪一样,今日也一样。
杨戬经常出门去办事,一走多日不在昆仑,没人给我束发,师父就看我长长的头发叹气。老人家愁绪多一些没问题,我体谅的,待他要为我剪去一截,便想也没想点头应允。
哪吒早嫌我头发长了,说凡间王姬公主也未必蓄着直垂到腰下,他嘟嘟囔囔,觉得我要占杨戬回来玩乐的时间帮忙,可我抱小小的哪吒在怀里,心中却有些委屈,杨戬师兄他明明是自己愿意,三两下完事的发型也要拿出人间的大小套梳,打理我打理得直犯困。
哪吒在怀里仔细摩挲我一个茧子挤着一个的手掌。“是琴吗?还是剑?”我兴致缺缺没礼貌地把脑袋叠在这位身高才到我腰际的小师哥头上,压得他哇哇叫。
“不知道。”我拿下巴硌他说,“我不知道,琴剑我醒来从未碰过,只知晓经文法诀。”
“嘶——”杨戬一不小心拽了我头发,将我朝后拉得龇牙咧嘴,哪吒大声嘲笑,趁着我谴责杨戬,一下子飞出去。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忘记身后是师兄,他和我混沌中吉光片羽的清醒重叠,应该是声音低沉掌心粗糙的老人,我下意识埋怨地皱眉:“叔祖!”
剩我们两个,谁都没说话,杨戬不顺着我陌生的称呼问下去,空气安静冷淡,过了一会儿,我仍然没想起时他轻轻地道声歉,重新梳,昆仑山色无声地淌,我想,听说杨戬家里有妹妹,可能因这缘故,所以格外乐意在给我梳头这件事上磋磨时光。
“剪了也好。”和找不到的记忆一齐剪去。
“剪到肩背?”师父问。
“都好。”
师父拖我到亮堂堂的内室,发光的宝珠下撸撸袖子,显然要大动干戈。
我怀疑自己听岔了不是剪发而是造头,有点纳闷,但到底也没说什么,端正坐好任他折腾,觉得左右不过凡相,多少无非皮毛,合格的神仙种子,绝对不在乎是非外物。
于是师父一点点自下而上为我裁下旧绪,黑色的零碎从我身上掉下来就消失不见。他剪得不喜欢还要重长出一段来过,时间长,我盯着洞府门口窄缝,以后省了杨戬师兄的麻烦事,披头散发不再被哪吒调侃女孩子。
不知道被谁不知道因何娇养的一头长发,失掉时也不感到可惜,我又困了,半梦半醒垂着头,疤痕裂缝依然痛得像是要掉下来,把我变作带盖儿的容器似的,恍惚听见一女子温柔怜爱地在我耳边轻叹,郊儿……
“郊儿。”师父又叹口气,我总让他叹气。
“短点好,短点郊儿没烦恼。”
快睡着的时候杨戬提着个包袱推门而入,见到我师父先行一礼,我迷糊睁开眼,看杨戬正震惊地瞧着,当是发现他打发时间的玩具已经折损大半,师父发挥够了终于慈悲收手,将我倒腾给带孩子专业户。
杨戬胸前携着个包裹,行走间散出阵阵引人的香味,打开竟然是只冒热气的烤鸡。好东西,辟谷丹吃得我恨不得逮两只仙兽烧,见状难得恭敬地弯下腰折了折,真心实意拜他一句师兄。
那只烤鸡大半还是进了哪吒的肚子,我馋肉是眼馋肚里饱,醒来后记忆中都以丹药为食,尝什么都一股丹药味,凡物使我思凡,可凡间我找不到能攥紧的抓手,缥缈的回忆沙一样,捡拾不起任何一粒。
所以究竟是恋凡物还是凡尘我也说不清,烤鸡不出声,我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从它嘴里,从醒过来便一直。
擦干净手上的油光,我踌躇一下,忍不住问仙风道骨的师兄:“师兄经常下山,认不认得姬发?”
“认识。”哪吒啃鸡腿的空当抬起头,“下山就是为他的,他比你亲爹像你亲爹。”
这算什么形容,我不理哪吒,坐好仰脸等着杨戬答案,师兄晦明地看我,似犹豫似无奈,他点点头:“认识,是个英勇聪慧的人。”
我惊喜地直起身,难得说话流利,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自言自语:“他长什么样子,和我什么关系,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在哪里……”
“殷郊。”杨戬温和又不容拒绝地将我打断。
“你现在是仙,他照旧是人。”
我盯着师兄眉间,他明显异于平凡的神目,疑心师兄用法术看穿我的雀跃。
长生短寿,轮回殊途。
师哥做神仙的日子比我久,人和神在他眼中逐渐分裂为两个品种,他怜悯世人却目中无尘,我没有为凡人的记忆却时不时从云端跌落,深陷人间。
何况……姬发是我醒来便聚拢在心头的暖焰,黑暗中行走恒久,双手捧在掌心里的幽火,如果连他都失掉,对殷寿的恨意密密麻麻地攀上我的小腿,我会按照师父嘱托的预言当即变出法相,伐纣直奔恶口的。
“好吧,好吧。”
我顺从地点点头,可比哪吒听话一百倍,凭风吹起半长参差不齐的乱发,现在只有欣然接受,仍做我的昆仑弟子。
杨戬变出三尖刀,他今天受师父指示要考我功课。哪吒换个方向啃鸡腿,好观赏我第不知道多少次惨败。
师父发下话,什么时候我不用法相能和杨戬来回十招,只要十招,就可以下山了。
我痛痛快快败了百十场,越挫越勇。努力修炼由夏到冬,离凡世三载,醒来后没能有幸见到昆仑的春天。
再一次功课检查,杨戬侧看他被我出其不意打到的右肩,一时风声潇潇,山头切磋的两个还反应过来,就听哪吒一蹦三高:“成了!!我数着的,十二招!”
杨戬脸色难看。
嘿,杨戬师兄怎么不替我进步高兴?
哪吒孩子心性,每次回昆仑都要拉着我讲些稀奇事,早就盘算领我山下转转,立即跑去给我师父道贺。
杨戬跟在我身后,刚才颇为烦心地皱眉,我没回头看他,知道师兄随我过招数目增多已紧张有一阵,近几日我刻意装作学得慢然后使出全力,这算耍赖,十分对不起他。
但我等不及了,我必须下山。
昆仑虽好,可我清楚自己尘缘未了,天地无所归处,要干净一切再回来。
临别师父终于告知我一些事情,关于天下战局,关于神仙凡间,关于武王伐纣,关于两教摩擦。他说了很多,时不时注视我,期待些反应,可我什么也没能记起来,听得云里雾里,只感觉还挺好,除暴安良灭恨扶义,事后便真成无所挂念的小神仙。
师父说完了,看我没大彻大悟,几次欲言又止,我一直以为师父是有点失望有点无可奈何,广成子首徒是个懵懵懂懂的半仙,还被委以杀死殷寿的重任,后来明白不是,却还依然不得悉彼时彼刻,师父是想让我走还是不想。
明明徇我睁眼就教导我要手刃仇敌,那么究竟犹豫什么呢?
直到最后师父也未能讲出些好听的矫情话,只说事毕速归,然后转身进洞府把法器搜刮来搜刮去,交给我最好的,他语重心长,看似淡然,我从师父眼里看到不舍,安抚地跪下叩头辞别。
分别之际他还要在我面前叹气,再再告诫,无论如何可回昆仑来,他会在昆仑等我。
“当然!”我笑着向老人家卖乖开玩笑,“师父家底儿都给我,这样看重,不回来剩下的岂不是便宜他人,再说,我还没见过昆仑山的春天呢。”
我指着桃源洞门前空地:“师父再栽棵仙桃树,要不了第一次结果徒儿保证就回来了。”
我斩钉截铁,相信人间一遭不过修仙历程中极为短暂的旅途,用不了多久我会回到昆仑,回到师父清修的地方,等我回来,有甜甜的仙桃吃,因我养身需要灵气而枯萎的金莲就又开了。
我要下水,采花顶叶摘莲蓬。
二
殷郊就这么跟着杨戬和哪吒下了昆仑,他可走稳了,路上没跌倒一回,想是奔着姬发,脚步都轻快几分。
水遁和风火轮速度非同寻常,哪吒索性捆了他的腰在前面跑,把殷郊拉得倒仰。
殷郊张开手臂稀罕地抓着狂风,大笑着往嘴里灌冷气:“再快点脑袋要掉了。”
“闭嘴!!”两个师哥异口同声,水泼了他一脸。
行了两日看到西岐大片田垄,远远就瞧着城外兵戎相见,殷郊拧眉谛视,刀光剑影遍地残血。
没想到人间的活儿来得如此焦急,三位小仙纷纷警惕着俯冲过去,待离近,发现原是商军一队精锐打到缺口,死咬着西岐巡行军缠斗,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加入战局,殷郊寻了块空地放出法相,高大巍峨的蓝皮神明突然出现在战场,哪怕见过魔家四兄弟的商军也止不住双腿打战,气势上便瞬间逆转。
杨戬飞在当空,一袭白衣且行且进,鲜少杀人,用刀背把商军打出数米算罢。哪吒混天绫缠在法相一条手臂,转圈踹开还想靠近士兵,玩乐般从一个人头顶跳到另一个人头顶。
殷郊则趁乱救了不少西岐军。
魂有所感,他在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士兵里寻,忽而和一双瞪大的眸子对视,只消时间停滞的一眼,哪怕从未记起,也认出马蹄下执剑格挡的青年将领,不必问,正是姬发。
殷郊——
继而短暂地耳鸣,殷郊如遭雷击,他听到朝歌断头台呕出血的大吼。震耳欲聋间,接下来的反应几乎是身体本能,巨大如圣灵的法身挥掌拍飞殷商铁骑,他于乱军中演练过千千万万次那样,倒吊下半边身子拽着法相的手指,尽力伸出手攀牢姬发臂膀,然后熟练地捞起呆住的武王。
哎?
他和殷郊想得一样暖和。
昆仑遥望的热度将殷郊撞翻在法相掌心,姬发带着战争尘土和血腥弥散的味道跌到殷郊身上,西岐浑身浴血的年轻将领印脏小神仙的法衣,两处寻找的意识由时间合并,殷郊身上墨迹般的红色似书写过去和未来的史册。
姬发,姬发。
知道是他,他醒来后得到信息的一半。
殷郊欢喜捉住人间一片踏实的蝴蝶,失而复得还没来得及笑,便发觉姬发有些颤抖,是不是受伤了,殷郊摸索着他完好无损的甲胄,没有啊,是不是被法相吓到了,他又拍拍姬发的后背,对方却更加僵硬。
姬发没有回抱,没有像殷郊下山前想象的那样两人相见时将激烈地开心。他诚惶诚恐,除了上来压到殷郊一下,绝不触碰他,咬紧牙关目眦尽裂,挺直腰双手虚虚环住殷郊。
他皱着眉忍满眶眼泪缓缓凑近,来来回回仔细详细地看,似乎用视线抚摸,确认着眼前殷郊的真假。
三年了,不是幻想?不是精怪的梦魇吗?
姬发目光猛然触及殷郊颈间血线时方才如梦初醒,血线是他失职,失去的证明。
朝歌血淋淋的画面自此纷至沓来,三年里姬发不知多少次梦过殷郊残缺地死在刑场,匆忙中他骑着马儿,甚至来不及回望。
如今……他嘴唇粘着血,艰难地张合,整个人近乎哀求地可怜,盯着那道杀人诛心的红,轻悄悄询问:
“疼……还疼吗?”
姬发像是窒息,呼吸都要停了。
殷郊想了想,抓起他冰凉的手,浑不在意上面未干涸的污迹,扬起脖子把姬发带到断痕:“仙法奥妙,一点也不疼。”
人类倾倒的关心和爱几乎让这位小神仙产生正被信仰的错觉,姬发得他眼神鼓励,勉强伸出哆哆嗦嗦的指尖,小心翼翼在红线上轻落下朵梅花。
是真的,是真的殷郊!
昔时姜子牙允诺殷郊会活过来,他便想着有朝一日殷郊重回人间,一直等啊等。
等雪下了三次,天谴中少有麦实的田垄金了三回;等他比朝歌时又长高半头,改五弦为七弦藏起商琴;等得知兄长惨死,悲痛欲绝中姜子牙带回殷郊已是神仙的消息;等父亲为复仇与纣王对立,丧子之痛让文王死不瞑目饮恨而终;等他自己顺利即位,作为昆仑口中的天下共主挽救岌岌可危、凋敝的凡间……
姬发强撑着一口气,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西岐之主,背上万民伐纣的重担,唯有向前。王家侍卫姬发早该不见踪影,可看到殷郊他且惊喜且委屈,仿佛又变成不懂事的西伯侯质子。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殷郊笑眯眯温柔地看他,姬发眼眶发红,紧绷的情绪忽然断裂,泄了气跪坐,根本不知道要拿殷郊怎么办才好。他在朝歌心里想殷郊更谨慎更珍重的气早给磨没了,三年来时不时收到他人口中殷郊安好的消息,此时此刻见到完好无缺的他,甚至不期望他回到肮脏危险的战场。
万军前顶天立地的武王低下头泣不成声,姬发从未如此情真意切感激神明。
小神仙霎时慌了神,心口泛酸,他记忆空荡荡,寻不到两人相处分毫,这实在太让人不安,怎么办,殷郊手忙脚乱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姬发比他想象中要小一些,虽然没有他高,但只要看到他殷郊就觉得很安全。姬发像是殷郊踩到的第一块陆地,把他从天上召回,让他有了开启曾经人生的钥匙。
法相带着他们平稳地向内城走,殷郊弯腰侧脸去看姬发皱皱巴巴的表情。姬发正哭着,瞧他凑近,惊异得眨眼,眼泪落他脸上,殷郊呆呆地接了他的泪水,在嘴边,他懵懂地舔进嘴里。
姬发又一惊,抬起头语无伦次,看见殷郊他一颗心都是乱的。
仍旧什么也想不起,不过没关系,殷郊遵从自己的念头,傻呵呵嵌到姬发怀抱,真的久违得安心。
他不顾对方浑身血污用力抱紧,脸颊蹭蹭姬发颈窝。铠甲硬邦邦的触感熟悉得让人几乎落泪了,似飞鸟终寻到落脚,殷郊困坐昆仑山巅的惶惑一下子被姬发接住包裹,拔起来的小树再次栽进土里,他明白自己非下山不可的原因。
“姬发……”
他同经年殷商营帐第一次受伤那样,安抚姬发颤抖的背,呼唤他醒来唯二记得的名字。
“没事了,我没事。”
小神仙下凡尝到人间酸楚,觉得他看不见的地方姬发一定吃了好多苦,忍不住鼻子痒痒地,垫湿半眼眶泪,学着师父长长叹了口气。
浩渺天地间挂了层灰蒙蒙的乌云,被昆仑囫囵粘好的殷郊裂出了一道杳不可闻的隙缝,呼啸的风夹杂西岐带雪的沙砾,吹过小神仙完整又破碎的心,落泪以后,他开始靠近真正的自己。
法相落脚在安静的地方,一处距离西岐宫室相当近的麦田,大雪未化,他们小心地留下两串足印。
姬发往身上干净地方使劲擦了擦手,紧紧牵着他,不断问殷郊冷不冷,穿得这样少,要不要他脱下衣服来。殷郊摇头,摸出个可爱的酒窝,嘿嘿,姬发你的手好热呀。
闻言姬发将他抓得更紧,边走边回头看,步子走得慢了又慢。
姬发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两个人共同了解的朝歌已经过去太远,西岐对殷郊陌生,昆仑更是姬发无法想象的。
不过也不必说什么,殷郊小孩一样好奇地感受姬发的手掌,仙人们太凉了,心济天下苍生,像块玉石,人间很好,人都是热乎乎的,比杨戬带上门的烤鸡还热。
只是接触就感觉忽然重新活过来,黑树白雪的景色也看着五彩斑斓。
抵达安全的宫室,乱糟糟的武王带着披头散发一身血的陌生人回来,将宫人们吓得不轻。
殷郊十分依赖姬发,记忆模糊了感情反而清晰,加之昆仑山三代弟子一个比一个不灵光,也晓不得有忌讳,一路被牵着跟到武王寝宫,这儿摸摸那儿瞧瞧,脏乎乎的爪子小狗一样拍了几个手印。
现下战事并不吃紧,今日城外是他们巡逻遭了偷袭,姜子牙坐镇城门,加上杨戬哪吒,万可放心,姬发不必再回去。
姬发迫不及待想要给殷郊分享一切,他先安排殷郊在寝宫休息,又说去换身衣裳,就殷郊观察柱子上花纹的工夫,武王竟自己把自己撵出去了,一转眼人就不在,留殷郊跟西岐凤凰样的装饰大眼瞪小眼。
神仙选定武王的大床,捏个法诀干净了自身,直到打完一轮坐,马不停蹄穿了华服重新梳了头发的姬发才出现,兴冲冲带着去看他曾经的坐骑。
武王神神秘秘,献宝似的,屏退侍卫,只有他俩,把一颗捂了又捂的真心捧上来。
“那就是闪电。”姬发指给他看。
马棚里最显眼的,脸上一个白道,见人来也就懒洋洋掀开眼皮,殷郊不等凑近,便心中知晓,眼前是无比亲切的爱马。
他手掌贴住闪电的侧身,三年来除了姬发谁都不让骑的马儿在旧主面前颇为温顺,扭扭捏捏地带着点儿伤心劲儿。
“有灵气。”
殷郊用脸贴了贴,闪电低下头轻柔地靠近,蹭一蹭朝思暮想的味道。
姬发不错眼地看着他和闪电亲近,指尖触碰殷郊剪短了的发梢。
“它一直在等你。”
我也是。
三年前没能带回来殷郊,带回了殷郊的马,三年间姬发每次选马时都梦想看到眼前的画面,他总害怕是个幻影,着急地像要抓紧梦醒之前的时间。
太多话堵在喉咙口,周武王难得纠结,他不知道殷郊记得多少,忘记多少,失忆是杨戬大概一年前捎回的晴天霹雳,姬发恍惚好几天食不下咽。
姬发收回手假模假式地抚摸着闪电,遭它嫌弃地一躲。“啧,没良心,忘了是谁三年里给你刷背喂草了。”
“闪电刚来还试图跑回过朝歌,我驾雪龙驹狂奔一天一夜才在半途截住,没受过训练,不知怎么记得路的,方向竟然大差不差。”
“是吗?”殷郊抱住闪电的脖子,亲昵地表达思念,“闪电真聪明。”
可姬发一天一夜的狂奔,想追回的又岂止闪电。
殷郊感他伤情,没记忆的尊贵与矜持,小神仙想安慰便搂住姬发,无规无矩地哄着凡人:“我这不是回来了?”
姬发此生放不下自责:“对不起,我当时没能……”
殷郊将他打断:“不怪你,朝歌离西岐那般远,你就当我迷路迷了三年。”
“何况昆仑是好地方,如若死过一次就能去,怕山脚会堆满刀剑,我已够幸运了。”殷郊无波的神情,仿佛姬发以言语临摹着的不过场陈年旧梦。
他能感觉到对殷寿的恨,滔天恨意似云似雾,和他现在对姬发的感情一样,没有清晰的形状,为什么恨殷寿,为什么想亲近姬发,殷郊第二次降生,隔着母亲的胞宫听前世落雨,一切与他息息相关却遥不可及。
“殷郊……”姬发忍不住盯他红得渗血的线,想是不是当时自己再考虑周全,就不会让他遭此劫难。
殷郊立刻抚上姬发的手背,把那些心烦意乱都暂时压下:“来,教我骑马吧,死过一回忘了许多,你可要牵好我。”
“别再提!”姬发勾手搀扶,哀恳地望着殷郊,听见那个字来回嚼,他整颗心都焚到火堆烧起来,给百无禁忌的小神仙噼里啪啦叫痛。
“知道了知道了。”殷郊有些心虚地应声,解开马绳,将闪电放出来,闪电嘚瑟地晃晃身子,还向许久未见的主人展示自己依旧健美的体态。
不过殷郊还是想,现在难过轮到他了。
人总要死的,神仙却不再长个儿,人间短短几十年,他要看姬发儿孙满堂老掉牙,也免不得痛苦,如果姬发也修仙该多好,但那样他又做不成天下共主,伐不得商。
事难两全。
失忆前会的事情殷郊现在都会,为了转移姬发的愁绪罢了。姬发不知,当真战战兢兢给他做了马童,扶着搀着搂着,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把故意恶作剧嘴上努力身体却不肯上马的小神仙放到马上,擦擦满头大汗,早知道就不换这行动困难的锦衣华袍了。
周武王不喜奢靡,一年到头还是战士铠甲穿得最多,今日下人们纳闷地给他折腾半天,姬发免了好几道工序还如此麻烦,真不知道殷郊以前怎么受得了。
姬发情不自禁地看了眼挂在腰间的鱼符,以前,以前为殷郊宽袍振衣的还是殷商王家侍卫姬发。
他骑上自己的马和殷郊并驾,看出来殷郊在装傻,却乐得做他马术老师,一点点谨小慎微教殷郊如何御马,闪电翻了个白眼,都不用殷郊拉绳子,踱着步慢慢驮着殷郊向大道走,冻土也不曾打滑。
武王昂首,他已经习惯置身前位,发现没能与殷郊平齐,故意控制马儿退回,带兵打仗冲锋的影响,但殷郊不是他的士兵下属。
姬发一直在考虑要怎么告他如今天下的局势,和他不得已而为之的伐商路,西岐根本退无可退,以小博大,稍有不慎就会连累所有人粉身碎骨,他们已承担了反贼骂名,仇恨从文王丧子,武王丧兄,扩大到天谴中受苦的百姓,被朝歌压迫的四方百姓……
姬发发誓为父兄报仇,要殷寿血债血偿,可每次看向商这个字,攥着拳头,忍不住想这还是殷郊的商,但他稍有思考却总被哥哥看不见的惨死折磨,父亲瞪着眼睛,瘦骨嶙峋的手牢牢抓住他,我儿,他指向朝歌的方位咽气,脸上屈辱的囚印简直就是一把搅动姬发心脏的四棱刀。
殷郊忘得太干净了,简直像昆仑送给他的一件宝物,不需要姬发操心也不用考虑立场,殷郊完全属于他,完全站在西岐这一方。
他忘了殷商,意识到这一点后姬发升起隐秘的恐惧和快乐,失而复得太美妙了,以至于他没办法考虑将如何得而复失,他选择暂时不言不语。
一边给殷郊介绍西岐风土,一边说离别后自己的见闻,殷郊身边自是做什么都好,姬发兴致勃勃指天画地,简直想要一口气把脑袋里攒的都倒给他。
殷郊时不时问几个好奇的问题,俩人走走停停,默契得像不曾分离。
此情此景犹如回到多年前飘雪的朝歌,只不过当时人更多些。
路口忽然有稚子唱西岐方言的歌谣,大意是天下归岐,凤起山巅,伐商除恶,武王明贤……
殷郊听不懂,跟着哼,姬发听得懂,不愿他有任何误会,紧张地叫:“殷郊。”
“怎么了?”殷郊困惑侧过脸,眼睛是不沾尘世的净洁。
“殿下。”姬发换了称呼,不管殷郊需不需要,他都想告诉他:
“天下永远是殿下的天下。”
周武王坦坦荡荡,还以为自己是年少为小储君扔掉封神榜的少年,以为殷郊只是此时平静如水的神仙,伐纣也好,复仇也罢,一切结束他们照旧跃马扬鞭。可怜地自欺欺人。
殷郊不解其意,他已做了神仙三年,未来还有三百三千年,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可以碰封神榜,脑瓜会滚下来。那么天下共主就更不必说,人间是人的人间,没有神仙称人皇,也不会有人皇成神仙。
但他品得姬发这话的郑重,嗯……姬发觉得这世界亏欠他一些东西。
殷郊望向西岐郊野,缥缈思绪又一次恍惚,同昆仑许多次那样,他脑袋里忽然冒出好多好多“不属于”他的治国理政道理,案牍后小孩子脆生生地朗读和学习,是谁呢?
有老人宽厚的手掌牵着他,世子,世子是大商的未来。
阔别已久身份转换的他们沉默着,姬发绷回武王的严肃,眉间有纠结困顿,殷郊忽然呵呵一笑,豁达地驾起闪电狂奔,即将跑进夕阳。
姬发追他,马蹄阵阵,寂静的武王,欢乐的神仙,像大人追赶永长不大的小孩。
闪电跑得畅快,殷郊躲进它撕开时间的口袋,临天要黑又出了太阳,黄昏给西岐笼罩一层金光,周身比刚才暖和许多,他们驻足迎风坡,风吹衣袍猎猎作响。
狂风中殷郊眯了眼睛,抚开飞舞的乱发。
何时二人一身戎装,也是冬天,姬发对他许诺要成为殷商最勇猛的战士,等以后给殷郊开疆扩土,他只需要往兽皮上一指,天下就尽在脚下。
他现在早已经记不起殷商对他来说代表什么,只悲悯地想记住的人,姬发若当了君王会抛下很多,结果于天下而言当然是好,只禁锢姬发出谋划策。
小神仙置身事外超然地打算——到时候护佑周朝王室,好让他们国祚绵长。
殷郊没有和姬发争辩刚才的话题,虽然仅待了半天不到,却已大抵将姬发摸了个轮廓。
姬发很看重他,他的一切,可能比殷郊自己更清楚殷郊该得到什么。
他笑了笑,觉得武王陛下朝这方向努力也不错,为他而战总比为仇恨而战要好。
“我知道。”夕阳下殷郊扬起酒窝,“那就有劳姬发。”
“我也会帮你,做伟大的周王。”
按照预言杀了殷寿,然后无论如何,陪你走完这一生。
姬发终于展眉笑了,但不达眼底,他隐忧殷郊限定的天真烂漫,似捧起水走在雨里,分不清明。
三
殷郊暂且和杨戬哪吒在西岐住下,仗打了三年,冬休西岐不愁精兵强将,殷商清楚这点,轻易不发动战争,小打小闹,他们可以幸运地在冬日适应了一段时间。
主要是殷郊在适应。他初到人间什么都是新鲜稀罕的,西岐待两个月,人人都知道有个白衣仙子喜欢招猫逗狗,逮着养牛户关心牛的吃食,还煞有其事驾上四蹄踏雪的马儿去给名叫闪电的牲口相亲。
岁尾的祭祀盛大热闹,家家户户换上新衣,殷郊提了一筐鹅蛋从外面回来,摘下面具,这两天他由日常勤恳的修炼抽身,随哪吒到伙房玩闹。
两个昆仑逍遥仙在灶台熏成两张黑脸,姬发给殷郊的鬼侯剑正被他当扒拉火的拐棍。
抱着暖手炉,姜子牙坐在屋里桌边吃花生米,他刚赶完祭祀,充当了大祭司的角色,来来回回的场面话累得人头晕。
可没办法,人就相信这一套,血光和火焰会让他们有被驯服的安宁。死囚的生命照理说不可惜,但对于杳无音讯的祈求,修仙成神再化身为人的姜子牙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看了三年还总觉得别扭。
周受商影响颇深,姜子牙撞见过姬旦劝姬发缩减人牲,两人余光瞥看他,蓦然收声,神仙的确喜欢血肉供奉,灵不灵验是一回事,有没有是另外一回事,昆仑帮助西岐,西岐不可能不表现出百分之一百的诚意。
其实照姜子牙说不如对着杨戬磕两个响头有效果,天道无为,即使是被偏爱的也未必得偿所愿,更何况碌碌众生。
从前姜子牙做神仙,将神将天看得万万重,刚下凡也觉得殷寿不信天不敬神是大不该,可在西岐奔走三年,看无辜的百姓受难而听闻纣王依然日日笙歌,他想天到底算什么,天若是有道,就该灭殷寿一人而慰天下。
当年神仙们只是在云端看到殷商红气冲云,存续又二十八年,大家居于金顶信奉天道有常,从未想过凭什么二十八年,为什么是殷商?
密密麻麻的人的兴衰若早有设定,书页似的照着走,还要神仙还要活人干什么,不过天命下提线木偶戏。
他回到西岐时怀疑过,但那时事情已成定局,西岐已兴,殷郊断首,昆仑选了必定成功的边站,金鳌岛因弟子闻仲聚摘星楼……
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姜子牙看着殷郊出神,时至殷郊不再属于凡人的今日,他仍旧忘不掉祭天台抉择天下和父亲却不曾考虑自己的殷商太子,那位宗庙请罪和他激昂论道的大商储君,至情至性,若愚的明君大才。
于是姜子牙无法想象如果猜测是真的,殷郊要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又可以被辜负成什么样,走向何处。
搓掉花生米粉色的外皮,他依旧缄口不言,人间的代价已太沉重,经不起推翻确定的结局从头再来。
杨戬进门就看到同门两张乌漆嘛黑的小脸,殷郊发尾都烤焦了,颦眉蹙頞认真告诫同样火烧火燎的哪吒不许再吐真火,他们是要烤饼不是给姬发拆家。
俩人蹲着嘀嘀咕咕,殷郊手里还有一块疙瘩一块疙瘩的生面团,不太干净的谷物表皮掺在其中,看着像块未驱的邪物。
忙弹两点水给哪吒和殷郊净了手脸,一个从小昆仑玉虚宫长大少沾凡物,一个生前锦衣玉食殷商太子还什么也想不起。杨戬走过去,把战场能当武器用的硬面馍馍拿起掂了掂,无奈地叹气,卷袖子开始在灶台忙活。
“师兄可以啊师兄,崇拜了。”殷郊竖起大拇指,“有这一手你不早露。”
“昆仑哪有灶台?”杨戬不慌不忙,分了两块面给殷郊和哪吒,“玩去吧。”
浪费姬发家粮食的两个小神仙自以为是,心安理得打起下手。殷郊手巧些,还会捏个面人。“捏个武王,像不像?”他举着问杨戬,杨戬抽神打量殷郊手里混乱的不明物体,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进门的武王自己认了。
“像。”
今天早上西岐大祭,完成后姬发也得在朝堂忙活,设宴款待犒劳将士文臣,举杯同饮,展望明年还有早日伐纣报仇的心愿。喝了几杯酒,说完吃好喝好又应酬许久,老半天还得借着照顾家中神仙的由头才脱身。
哪吒见姬发来,团了个面球,捏成胖乎乎的小鸟,这个是殷郊,他把自己和殷郊做的放一块儿,正好,一个傻,一个呆。
姬发迷糊地道谢,谢哪吒让他和殷郊成双成对,见鬼侯插在灶台火堆里,还以为自己醉得怔愣,默默拔出已经有些烫手的剑放到一边。
武王醉不上脸,殷郊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拖着丢给姜子牙,你的天下共主,收好了。
醉鬼把殷郊衣袖拽住,皱着眉说了句傻话,殷郊没听清,哪吒在叫人,他拂开姬发的手给他塞了两个花生。
我是你的。
担了姬发亚父名头,姜子牙就当没听见,低头假装数数自己手心的掌纹。
造孽啊,一位前天下共主,一位后天命人皇,纵使不相杀,要相爱怕也是难上加难。
看殷郊仍旧无所烦心姜子牙就知道姬发一定什么都还没说,能瞒住还好,倘若一日兵临城下,殷郊怕仍旧要遭一番两难困境,昆仑一定要遣他下来,多半是看中姬昌窥探的所谓天道……
可西岐亡商,万不该用玄鸟为先锋。
西岐人只知道又有神仙下凡来助武王,杨戬哪吒他们见过,殷郊初来乍到藏头露尾,对他好奇的人有不少,皆被姬发用理由搪塞过去。
到岐第二天姜子牙就给殷郊戴了面具和颈饰,一来遮住吓人的血痕,二来怕殷商太子这张脸被人认出寻仇。
西岐对殷寿的仇恨刻骨铭心,不排除得知身份后会有想要杀殷郊泄愤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姜子牙递给他时轻声告诉他姬发家人在朝歌遭遇的一切,本意是想让殷郊有朝一日顾念武王,知他辛苦立场,姜子牙说这话就已经是周臣了,殷郊抿唇点了点头,胸口压了块巨石。
扪心自问如果他是姬发,或许无法像姬发一样待他好,可能早撵出西岐去,于是感姬发真心,殷郊便不由得对姬发更加周全。
面具平日他不戴,出门时他会记得戴上。刻进骨子里的贵族习性总告诉殷郊要真容示人,无病无灾地遮住脸像他很见不得人似的,掩人耳目也觉得别扭,所以最近干脆少出门,把法诀温习一遍,打个坐一天就过去了。
姬发经常陪着他,行走在军营和殷郊之间。不过他已是武王,有时刚坐下就会被匆忙叫出去,半天才回来,回来倒不干什么,守着殷郊看他安安稳稳就是姬发的乐趣,殷郊闲了,他就抽时间带他去西岐的野外,看漫天大雪,天地一白时给殷郊披上斗篷。
两人会在结冰的河上凿坑,还跟小时候的朝歌一样,捎两条鱼回去加餐,有时不回去,就地生起火,凑到一块儿取暖,殷郊不介意冒着细汗精巧施法,把昆仑绝学用在收拾鱼腹上,处理好了等姬发接过去。
姬发野外烤鱼的手艺不错,总可以做得十分香。
他们肩靠肩,紧凑地谈天论地,许的愿望竟然也和曾经差不多,要周游列国,看尽四季好风光。
殷郊一次次恍惚觉得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画面,他很想知道自己曾经如何,可颈中红线像一道封印,让他张不开口。
火光下姬发似乎也在期待,期待他能问一些问题,殷郊悄悄回避他的眼睛,他还没做好面对自己的准备。
姬发越相处就越明白殷郊的确忘了很多事。他谨小慎微地试探,怕殷郊记起,又想让殷郊记起,偷窃的平静属实让姬发不安,偶尔想说给他听却不知从何说起。属于他的那个殿下会伴随记忆的呼唤归来,往者不可追,却实在可爱,他贪心想要熟悉的殷郊。
那两粒花生被剥开放进碟子里,姬发没吃,醉醺醺地撑下巴等着他。
宫里还在设宴,能听见阵阵乐声,仙人们不和凡俗同席,不过今天没必要再吃辟谷丹了,姬发准备了不少山珍海味,待人端上,姜师叔非要喝酒,配上杨戬烙饼的手艺磨牙,仙人也醉。
哪吒趁着在场的人不注意咕嘟咕嘟偷喝了半壶,呛得咳嗽,红着脸跑出去,混天绫一扭一扭地边跑边跳起舞,杨戬放下筷子去追。
殷郊让姬发打开门凑热闹,不错眼地瞧两位师兄空中斗法,姬发喝醉了体温更高,殷郊牵着他的手给他讲解一招一式,姬发盯着他看,小神仙眉目雀跃,画中走下来一般,他有些飘飘然,感觉是梦,攥得殷郊生疼。
见他真醉得不轻,殷郊索性对姜子牙告辞,要带他回去休息,姜太公摆摆手,习惯地掐指,给殷郊的背影一句忠告。
“殿下知凡人寿短,正反不过几十载?”
短暂欢乐会有更长的岁月伤心,空耗神仙。
殷郊架起姬发,没回头。今天他看姬发守着鬼侯剑,守着那两粒花生米,便不想再躲了,有些事,不管是为姬发还是他自己,都不该继续模糊下去。
是,他是神仙,当然可以装作什么也没感觉,无从了解一个凡人的心意。
可是不行,这个凡人是姬发,而神仙是他殷郊。
“师叔说得对……所以我得抓紧时间了。”
“长短也就几十年,我觉得自己耗得起。”
“后悔也耗?”
“不会后悔。”
殷郊的真挚愿比天高比海阔。
他坚定地说,一如未死的既往。
因为姬发值得,殷郊想要离别时能无愧地告诉姬发,自己已尽最大努力善待过这份感情。
何况寻常夫妻终有尽时,没道理神仙要因为怕失去,选择不敢拥有。
殷郊没腾出手关门,姜子牙看他架着姬发走进长风,随后渐行渐远,再忍不住举杯敬了敬昆仑。
天意可惜了他看好的天下共主,无论重来多少遍,失去再多,殷郊还是殷郊。
殷郊是个,爱恨生死都酣畅淋漓,痛也得明明白白,虽入万劫犹未悔的人。他剑刃对准自己,把一切都衬得格外自私,可归根结底又不是任何人的错。
凡人寿短。
殷郊将姬发放到床榻,垂眸细细品味这四个字,杨戬和姜子牙不约而同地提醒他悬崖勒马,也或许早看出他们俩待对方不同。
其实事到如今殷郊依然不确定,他只是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好像不是他想当然认为的那样简单。
姬发对他太慎重,而他明明已经靠姬发足够近,却仍旧感觉未能回归原位,除了很好很好的朋友,还有怎样亲密的关系可以延展,让他哪怕静坐,想到姬发就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他描摹着姬发的脸,指尖从眉目到嘴角,殷郊记不得从前姬发长什么样子,只有把现在的刻进心里,等一日想起,或一日姬发老去,再做对比。
能看到姬发变化很好,好到殷郊觉得自己一成不变也没那么坏。
寝宫内有安神的香气,殷郊已经能认出来其中添加的药草和珍品,几个月而已,融到姬发无微不至的包围圈,天生一副享乐皮囊,啃食角落帝王诱捕的饵料,现在到了吃下去扎穿嘴巴的时候。
于过去的,姬发放过他,他却不肯就此放过自己,殷郊眼里姬发是关着另一个殷郊的匣子,他深吸一口气,混乱的脑袋里窜过陌生的画面,如命运的屠刀又落到脖子上的红线。
“知道你醒着。”
他摁了摁姬发颤抖的眼皮,压出一滴泪,轻轻用指背关节拭去。
“殿下玩够了?”姬发清清嗓子睁开眼,似乎有帝王接受所有结果的气定神闲,又仿佛带着姬发焦灼的惊恐,他抬起下巴,醉酒和殷郊的态度给了他放肆的底气,姬发张嘴咬住殷郊的指腹。
殷郊不挣扎,反摸了摸姬发的尖牙。他注视着熟悉与陌生交叠的人像,顺其自然地一再痛苦不堪下去,姬发在找曾经的殷郊,而殷郊又何尝不是在找曾经的姬发。
大概人最不稀罕的就是现在。
无定的火时不时炙烤,可能姬发自己都没发现,他望向殷郊的眼神实在煎熬。
姬发把姜子牙和殷郊的对话听得仔细,却不敢相信他是什么意思,望向殷郊隐痛的表情,忍了又忍,坐起身,低头拢住殷郊的手在掌心,沉默良久,认真地开口问:“殿下想知道什么?”
他抬抬眼,紧张地期待,自始至终姬发也还是姬发。
他稀罕现在,他稀罕得不得了。
殷郊和他一对视,情不自禁地笑了,手在姬发掌心微妙地动弹,他小声嘀咕:“我们是什么关系?”
姬发一怔,没料到第一个就是要了他命的问题,无奈地思索该怎样答,他搓了搓殷郊的手,看到小神仙正抿唇等着他回话。
“我只问一次,你明天再告诉我。”殷郊看姬发纠结,愈发怕他出口,顿了一顿,小心装作宽容大度地补充。
“殿下可知我会死?”
姬发答非所问,整颗心又酸又甜。
旁人问便罢了,听姬发也要用这话来教育他,殷郊有点不开心,他们都将他看做不懂事的孩子,可他是想得清清楚楚,做最坏打算,拿最大力气,清醒地想过。
“……你活一日我陪你一日,活十年陪你十年,下昆仑本就如此打算。”
“早没见到就定好的!!”殷郊没好气地宣布。
前尘面目全非,前路荆棘满地。姬发痛惜地来回捏他的手,珍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殷郊勇敢,却还是想殷郊怎么这么勇敢,他拥有世界最好的爱,认定了人就掏心掏肺奋不顾身。
这让他怎么舍得松手,怎么舍得出现有始无终的可能?
“不用明天……我现在就给殿下。”说着姬发拆下腰间玉环,郑重放到殷郊打开的掌心。小神仙摸着白玉温凉红了眼眶,任姬发整理到他身上,武王腰间还剩下一道殷商鱼符,他望着殷郊,再不必多说,殷郊就什么都懂了。
“原本是想让杨戬带给你,思来想去还是亲手给你最好。”姬发紧张地低头继续摆弄玉环的绳结,像要把每根思绪都缕清。
“我就知道。”殷郊小声嘟囔爱惜地瞧着,怎么看怎么漂亮,他拾起往日姬发面前的骄纵来,手指插进姬发摁在玉上的指缝,没记忆后连羞耻都扔掉不少,做这些缠绵的事颇有天真无邪的撩拨。
“怎么不一见到我就给我,隔了这么长时间,冬天都快过去了。”
“殿下恕罪。”姬发涨红了脸,全部心思都在他们连接的肌肤上,缓缓将殷郊扣紧。
随后殷郊不自觉地靠近姬发,接下来要说的话他需要汲取些力量。
姬发干脆扶他躺倒,黑发铺开,两人沉默不语,殷郊阒然无声地流泪,轻声要求姬发告诉他朝歌的位置。
姬发心里打了个突,强迫自己平静地开口,他明白殷郊的意思,缓缓从朝歌记忆中总结,姬发告诉他他们相遇分离的城池长什么样子,告诉他那有怎样的四季,告诉他殷寿,姜王后是怎样的人,告诉他崇应彪是谁,鄂顺是谁,姜文焕,苏全孝是谁。
殷郊安静地听,从故事里拼凑出自己是谁。
他仍旧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任何人的脸,却泪流满面心如刀绞,团缩着靠在姬发肩膀,自责地想他怎么可以忘记这么多,忘记了母亲。
姬发用怀抱将他裹紧,小声安慰,那个躲起来告诉姬发他父亲不爱他的小世子好像回来了。
“这不怪你。”姬发亲他流泪的眼睛,心里又是喜又是忧,因为殷郊多知道一点,似乎就更碎一分似的。
颈间红线似要洇血,殷郊痛得根本合不上眼,他翻来覆去被过往压在身下,哪怕姬发只讲了无关痛痒的好话,依旧伤得他浑身是血。
殷郊惯会求姬发陪他一块儿难捱地。无从谈起的曾经让他像个挨打的哑巴,呜呜咽咽不会说话,歪曲地蹭进姬发怀里,还流着泪,浓厚的情感倾泻而出,本能向姬发要个说法,他凑过去看姬发一动不动盯着他的黑沉沉汹涌如海的眼睛,期望找到艘载他的船。
“姬发……”
殷郊撑起身,瀑发牵连,他看得出凡人掩饰已久的渴求,怎么不行呢?当然可以。
窗外大雪纷飞榻上洞房花烛,正应佳时,小神仙勾开领口脱掉法袍,露出大片裸露的皮肤,居高临下地看着武王。
“姬发不找一找我哪里还有伤口吗?”
“殷郊!”姬发心肠都给他揉碎了,“你可想好!”他扑过去咬人,殷郊临到难过找罪受,姬发舍不得,只有把糖捏成尖牙利嘴的样子给他。
而殷郊坚持。
“殿下真是,折煞我……”
姬发攥紧殷郊缩回的手腕,收了他最后后悔的权利,武王当然有血性,朝思暮想的爱侣全然托付,任他咬碎牙齿也不可能坐怀不乱,况且他都要被殷郊的眼泪烧起来了。
“不要害怕。”
殷郊头脑混乱地像下一刻就要炸掉,不知名的眼泪一直淌,颠簸中被姬发吻去,又更汹涌地流出来,整个人都被爱刺穿似的。
小神仙走在寻找自己的路上,冥冥中沉重地感到自己找的是断头的死期,姬发虔诚地信奉,以为在帮他找自己想念的那个殿下,被盲人殷郊蒙上眼睛,一片漆黑里不知道找到就会失去。
姬发本能地隐瞒了殷郊作为成汤王室的部分,他清楚殷商在殷郊心里有多么重要,现在背对朝歌的武王,不确定自己可以在他心里胜出。
“殷郊,陪着我,就在我身边。”
“殿下多可怜可怜姬发,短寿渺小的凡人好不好?”
殷郊只是哭泣。
四
杨戬看他们两个过个祭祀更加亲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叹息殷郊自讨苦吃。
“是甜的。”
殷郊这么说,火堆旁披着衣服扬脸看他的师哥,杨戬困惑,那么该坠入甜梦的人,为什么火光中眸子一下猛然老去许多,他还想再说些不中听的实话,又被他看起来要断裂的神情逼回。
昨天殷郊梦到了朝歌。
雾气茫茫的朝歌,他像个旁观者围观自己和姬发穿过大街小巷,小小的年纪在皇城根来回穿梭。
路尽头是一棵梧桐树,有琴声悠扬,阵阵花香,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蓝衣女子立在树下,她脚边是个正练习五弦琴的孩童,小孩儿摁住商琴,斩钉截铁地对女子说,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大英雄,我想学剑。
女子站立良久,给了他一柄剑,鬼侯剑。
郊儿什么时候能一只手举起这把剑,便找你父亲,去军营罢。
殷郊焦急地努力想看清梦中人的样子,他越跑越远越跑越快,快到甩开姬发的手,昆仑的法衣从身上褪去,但无论如何殷郊也走不到长路漫漫,他摔倒在地哭着喊母亲,母亲却始终在无法触碰的另一端。
大汗淋漓地醒来后,殷郊爬起身寻了鬼侯剑,他放到枕边,第一次认认真真抚摸着剑上复杂的纹饰,终于记起母亲是鬼侯的女儿,她有双温柔坚毅的眼睛。
他记起她是位真正的英雄。
她守护的是……是什么呢……可守住了吗?
“不管发生什么,回昆仑来。”杨戬突兀地切断殷郊的沉思,驱赶那些寂寥冷清的气味从小师弟身上逃开。
殷郊嗫嚅着摩挲鬼侯的剑柄,他今天已擦拭了好多好多遍,期待明利的剑刃照出母亲的影子:“知道了……”
“我也无处可去……”殷郊无意识地脱口而出,继而清醒,他现在明明处处是归处。“但战后可能不会马上回去,要陪姬发玩个够,再带他去见见师父。”
殷郊笑着朝杨戬眨眼,他想得简单又美好。杨戬不懂,以为这就是快乐,说不上来,和昆仑山刚醒来双眼空空的样子不一样,现在比起仙人更像个与他同龄的人间孩子,忧愁善感,快乐喜悲全写在脸上。
可快乐的殷郊在忧愁什么,杨戬看头顶飞过的雷震子,终于没扫兴地说殊途二字。
明天是西岐最后一场雪,姜子牙赌上道人的尊严掐算的,说回来要有碗羊肉汤吃。
殷商的小股军队最近不断前来骚扰边界,时不时就要姬发出去打上一场。杨戬和哪吒已经加入巡逻,殷郊不肯被姬发藏着掖着,他们刚才讨论过,带殷郊见了两批西岐军,明日他会独自领队出城。
面具和颈饰依旧遮蔽,殷郊在外连续适应了好几天,脸上压出红印才总算习惯。姬发心疼地凑过来亲他瘀痕,止不住地道歉。
如果可以他不会让殷郊受到任何束缚,姬发最近总想着,是不是他足够强大,强大到每个决定都不容他人置喙,就可以让殷郊不受任何人眼光。这个念头冒出来再难平复,身为武王姬发轻车熟路做了三年,却还是第一次渴望权力,更多更多的权力。
第二天天蒙蒙亮,殷郊出城向北,走走停停约莫一个时辰,山林中遇到一队殷商先锋。
下马绕路,殷郊遣人无声无息干脆地埋伏,战斗结束得很快,首战告捷,十几条生命顷刻之间熄灭在异乡雪窟,连法相都不用喝出,长袍未沾一滴鲜血,他就得了场人命堆起来的胜利。
殷郊俯下身看了尸首,心口狂跳,无论是甲胄还是服装都令他难以言喻的苦痛。
太熟悉了。
不等他刚直起身来,凌空一支箭穿过携风声穿过耳边,周围西岐军损伤好几员,小队瞬间陷入与商军的死战。
殷郊连忙召了法相挡住黄雀在后的敌人,战场的残忍时隔几年又一次回到他脑海,第一次上战场的画面和当下重叠,乱军中竟分不清是敌是友,不对,殷郊头昏脑涨,他该穿着殷商麒麟甲,而非行动颇为不便的法袍。
眨眼间一位被射穿脖颈的西岐士兵趴在他脚边,喷涌而出的鲜血几乎漫湿他脚面。
朝歌下雪了吗?冀州?
风卷残云地收拾战场,殷郊冷脸清点伤者和死者,他头痛欲裂,朔风中白衣吹得飘荡,似下一刻便要飞回九重天阙。
即使是曾经接触的事项,殷郊做起来还是感到触目惊心,倒错感让他想吐。
人在神的力量之下非常渺小,商这支兵线没有随行的仙异人士,纯粹用人命开出一条路,被当成死不足惜的马前卒推到西岐,不知要魂归何处。
他静心凝神,想要赶紧把消息带回,却没注意到随行士兵看见他脸时的惊异。
刚才面具和颈饰皆为法力震碎,此刻他回头,正是殷商的断头太子。
纵马往西岐城去,半路遇到看见法相现身出来寻他的姬发,赶忙把情况说了。
这一队商军距离西岐很近,周围有些驻扎痕迹,多半已到达多日,北面有大片林地,作战不便,要加紧搜索提前清剿,防止他们奇袭。
姬发点头,指挥带来的士兵把伤者接好医治,两人一路奔驰,想着把这队人马的来龙去脉作战目标商量出个章程,便直接驾马进了西岐驻地。
边走边讨论,西岐军民见是主帅,纷纷高兴地围过来。
他们先七嘴八舌地传说大王回来了,开始还是极其兴奋的语调,一小队匆忙跑到半途,定睛看,立即竖起眉毛,拔出剑,伸手拦住身旁不明所以的弟兄,指着殷郊喝道:
“那是殷商太子!!”
“殷郊!!”
朝歌来的西岐质子除了殷郊带出去那队,其余此时都在城楼值岗,这里满是西岐本土的军人,可能有缘,竟也有人立即认出殷郊来了。
军中顿时一片哗然,大家嘈声议论,情绪激烈。
围过来的刀刃把殷郊吓一跳,他松了抓着姬发的手,表示自己对西岐的主人没有敌意,姬发心里一空,挡到他的太子殿下身前:
“这是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姬发反手握紧鬼侯,对殷郊的保护和殷商王家侍卫的习惯让他差点就与自己的子民为敌。
岂料此时一位年纪小的士兵直接站出,竟敢把利器对准了帝王,他双手颤抖,红着眼发狠。
“殷商皇族荒淫无道,残害忠良,使天下民不聊生,就该血债血还!”
“且少主……”他说着说着便哭了,“您难道忘了少主惨死吗?我们怎能不究殷寿血脉?!!”
悲痛掷地有声,闻言二人皆是一怔,殷郊被姬发暖和过来的心骤然凉下去,沉到昆仑最深的寒潭。
“我没忘!只是错不在他!”
姬发身体紧绷,抿嘴不再答,张开手臂环着圈,半蹲下做防御姿态,背上冷汗直冒。
殷郊独自领兵他本就坐立难安,面前有人用刀剑近距离对着他,姬发更是浑身血液倒流,殷郊死时的场景又在他眼前重演,最深的噩梦突然开始循环。
不可以伤害他,谁都不可以伤害他,西岐熟悉的面孔陌生起来,姬发紧张得直发晕,生病了似的颤抖。
殷郊心里知道对方的话是真的,殷寿,他父亲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害了姬发的哥哥,姬发没直接告诉过他,但一定灭绝人性惨绝人寰,乃至姬发谈论起来都浑身发寒。
殷姓就是殷郊与生俱来的原罪,虽死不休。
此次下山杨戬早告诉殷郊,他是要应召文王死前的预言,让殷寿死于血亲之手,手刃暴君为所有人报仇。
可即便如此,看着周围愤恨的眼睛,殷郊无力地松开鬼侯剑,他提殷寿头颅回来也未必能补偿西岐,补偿破碎的天下分毫。
两方对峙,殷郊近一年装满昆仑仙乐和慢声细语的脑袋第一次接收滔天敌意,对方显而易见的恨让殷郊如遭烈火焚烧。
小神仙窥进执剑少年那双因战争疲惫不堪布满血丝的眸子,血腥味未消的空气中全是一边倒涌动的愤怒。
不能这样下去,殷郊当机立断,躬身要拜。
人敬畏神仙也怀疑神仙,三年来杨戬和哪吒姜师叔他们为取信于民肯定少不了努力,不能因他功亏一篑。况且姬发为王,更不可轻易失信,于情于理西岐臣子是为了姬发的亲人讨命,无数眼睛盯着武王,也当期盼他该是英明君主。
殷郊想推开他走上前,姬发红着眼咬紧牙关一动不动。
“父是父,子是子,殷寿虽该杀,殷郊却是无辜,他此次来西岐是为了帮助我们伐纣,若不是他,我早死在城外商军铁骑之下!”
“如若今日恩怨不分,滥杀无辜,又与殷寿何异?!”
听姬发开口维护殷郊,除了打头阵的少年,在场所有人已跪下大半,脑袋垂得极低,却还是不肯退,他们换了种威胁王上的方式,以头抢地磕得直流鲜血。
姬发气急,他自到西岐,三年来头一回觉得自己万般弱小,弱小到根本连一个人都护不住。
文王死后,平日大臣们就喜欢挥着为社稷好的旗帜处处约束,姬发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没有意义。他次次听从,人们便以为这次也肯定得偿所愿,让姬发割让殷郊像割舍那只送到军帐的幼犬。
事已至此进退两难,姬发干脆用殷郊的鬼侯划破自己的手臂。
“你干什么?!”
殷郊着急得扯他,血从他指缝间流走,有一些西岐军收起武器,跪得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却并没有因天子之血溃散。
姬发彻底沉下脸,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命令有失灵的一日,三年来不断和各位比他年长的诸侯谈判几十次,武王成长的速度是惊人的,上位者睥睨的气势咄咄逼人,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狮子。
“殷郊和我情同手足……”
他攥拳昂首,血滴滴答答往下流,砸进雪白的新雪,顶着士兵的剑刃往前走,怒发冲冠,誓做殷郊的盾,血染红一圈点滴的圆,姬发环顾四周,要在场所有人动清楚地看到天子的坚决。
面对刀剑相向的君臣,殷郊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眼睁睁看着少年猛然变换剑势,脑中闪过大雪中甘愿赴死的苏全孝,少年同样对准自己,殷郊瞪大眼:
“不要!!”
他推开姬发扑过去,双手死死攥住少年的刀刃。
情急之下殷郊连施法都忘了,血肉之躯拦住锐利武器,他咬着牙眼神凌厉,太子殷郊回来一瞬:“没出息!把命留到战场上!!!”
“殷郊!!!”
掌心喷涌而出的血浸透了殷郊的衣袖,他抛开剑又去手捂住西岐少年士兵不断冒血的伤处,恨不得用自己那红线去填。
姬旦从人群中冲进来,低着头先武王一步跪在殷郊身边。
幸好并不深,男孩子望向殷郊,喘着粗气瞪着眼像一只被制服的羚羊,神色难以平静。
姬旦在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中叩首,语速飞快地说:“仙人息怒,小六全家被哥哥接济才勉强存活,见您难免行事偏激。也求仙人怜他拳拳忠心,切莫怪罪。”
“西岐绝无低视神仙之意。”
话音落地,殷郊抬头环顾,事出突然,连姬发也愣住了,想起殷郊不只是大商太子而已。
整个军营鸦雀无声,只有哈出的白雾证明大家不是死人。
殷郊一瞬间仿佛被抽干浑身血液,垂头虚弱地说:“你们西岐可有监牢吗?”
他眼神空洞,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殷郊轻轻摊开鲜血直流的掌心,没有武器,他屈辱地双手半举做俘虏投降的姿态:
“带我去牢房吧。”
“殿下?!”姬发回过神惊慌地拦,眼睛痛苦似受剜心。“绝对不行!!!”
殷郊施然站起身,退后和姬发拉开距离,一步天堑,姬发竟不敢靠近。
他弯腰行了个极大的商礼。
“陛下请留步。”
他叫他陛下。表示戴罪之身和西岐的王不过泛泛之谈。
殷郊这样比杀了他还要令姬发难受,人皇湿着眼睛看小神仙。
求您,殿下,您怎么能在您未死的侍卫面前低头,凡人要践踏您理应踏过我的尸体。
王室的骄傲伴随记忆丢失,可能从前的殷郊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被此般对待,姬发还在手忙脚乱地为他捡起太子的尊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殷郊示意姬发稍安毋躁,退让除了熄火,更多是小神仙疲于应付凡人的忖度。他今天经历太多,许多清晰的记忆不断闪回,殷郊需要静一静,如果这样可以让子民暂且得到安抚,于现在的殷郊而言也不过是免去麻烦的一种方式。
他知道姬发在维护什么,临走前朝姬发点头,告诉他不必担心。
可殷郊不知道,得寸进尺和一退再退是酿成古往今来许多悲剧的注释。
寒风里姬发留在原地,他看着他守护的土壤,子民,皱着眉感知刚才短暂发生的一切。
怎么事到如今,好像还是他在被殷郊周全地保护着,立场转换,当年只能看殷郊跪在殷寿面前替他求情,依旧只能看殷郊走向不属于他的屈辱。
姬发心如刀绞,此时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甚至连过去都比不上,过去他可以为了殷郊扔掉封神榜,现在为了殷郊,好像只有将封神榜抓得更紧。
兄长惨死父亲离世,为了成为武王姬发改了很多,脾气也好爱好也罢,他努力去做个礼贤下士,听取劝勉的君主。
当然是为了报仇,后来杨戬带殷郊的消息给姜子牙,殷郊侥幸活了却成了神仙,人神有别,神仙碰不得封神榜,殷郊红鸾之气已在斩首那刻断绝,姜子牙见西岐归心天下,改口推姬发成天下共主。
姬发从父亲手中接下西周重任,他想既然殷郊不可以,那么他就替殷郊做这个天下共主,打下江山给他,让他成为全天下的王。
明明姬发心里只想杀了殷寿,他对人间和天下别无所求,从小看殷郊学着做储君,当然认为一切都是殷郊的,如今姬发却发现帮助他复仇的人不能帮他保护殷郊。
他意识到自己无比需要权力,需要即使让殷郊成为王也不容任何人拒绝的,绝对的统治。
周围达成所愿的西岐人不欲触怒君主,低头撤去。
闹剧告一段落,弟弟姬旦等了等才起身拍抚跪脏的衣服,看姬发把剑紧了又松,沉默半晌,上前询问粮草安放和各路军队的事。
哥哥听不到,他又叫姬发的名字,仍然还是没应。姬发三魂七魄都挂在殷郊身上,他走了,脑子里满是他的殿下委屈在牢房的可怜模样。
眼看不能强求,姬旦叫来军医为姬发包扎,见姬发愣怔地坐下,忍不住残忍地劝:
“兄长是要成大事的人。”
想要报仇雪恨成就大事,就得割舍很多很多很多东西。
姬发抬眼看着姬旦,他父亲翻版似的弟弟,他没说朝歌自己在殷郊自断头台陨落后引颈就戮,没说三年间夜里骑着闪电环绕西岐,没说他此生最无法舍割便是殷郊。
只说:“除了殷郊,除了他。”
武王是天下的武王,他背得起责任,可姬发也是殿下的姬发,他放不下牵挂。
杨戬领着剩下的西岐军赶到时,殷郊已经住进简破的牢狱。他看营帐中坐立不安失魂落魄的姬发一眼。师伯下山前叮嘱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师叔姜子牙去忙活春耕的事情,恰不在军中,但此等情况怕连他也无能为力,复杂的是人,神仙对此是束手无策的。
当时广成子将杨戬叫到一旁,忧心忡忡,他道人心复杂,殷郊的身份又太特殊,武王放过,西岐却未必。加上凡人在信奉的同时总妄想挑衅神仙,无处发泄的怨恨会宁可错杀也想要弑神,没能力便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处处掣肘。
殷郊是西岐殷商昆仑三方交界的活靶子,人向人向神征服示威的战利品。
所言非虚。
杨戬也在西岐待过很长时间,见过很多人,他保证一定看顾好师弟。师伯却摇头,不必为你师弟与西岐为敌,他比你想得聪明通透,如果做出选择,我要你不能干涉。
原来不能干涉的是这样的事。
坐在阴冷肮脏的草堆,殷郊想起的事情越多,原本神仙为所欲为的潇洒姿态都收回,挺直腰板打坐,肩膀平直地像一把木琴,合眼则听见殷商深宫的乐师奏响,殷寿和妲己嬉戏,他在池边……
那是——死谏的姜王后……
气血翻涌,殷郊猛吐出一口鲜血,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根本坐不住,靠着墙艰难地呼吸,仍记得这是西岐监牢,咬紧舌尖不肯发出声响。
他看到母亲的尸体自温泉水下浮起,她死不瞑目,眼睛转向他,流着血泪质问殷郊。
太子啊太子,怎可亡殷灭商,辜负成汤江山!
姜王后是为守护天下而死的战士,殷郊瓦解大商,殷寿败坏大商,殷郊和他那卑劣的父亲一样让她失望。
殷郊流着泪,无法开口辩解。杨戬水遁进来,看见的便是殷郊和断头台差不多的绝望,他急急上前,伸手封住殷郊周身大穴,止了他快要染透法衣的血。
殷郊看不到他,望向空荡荡某处,不停地问不需要杨戬回答的问题。
我是谁?!
你是昆仑山玉虚宫桃源洞十二金仙之首广成子的徒弟。
杨戬反复重复这句话,仔细清理好殷郊的伤口,打算今天对殷郊脱出的事实看到这样的师弟后实在说不出口。他不能再受到打击了,广成子没能解释清楚的遗留,终究要欠殷郊一个真相,只有找下个机会,等殷郊好些再代昆仑解决。
动荡的心被杨戬用清心咒暂时压下,殷郊醒过来像什么也没发生,师兄已经离开了,他周身干干净净,连法袍都洁白如新,看不出经历过任何不好的事。
日子总得过,殷郊无奈直起身重新打坐,这次他没有再看到旧时场景,平静运行灵气,还能分神思考西岐臣民们恨不得杀他而后快的神情。
纵使姬发比他想得要好一千倍,人间着实没有他想得那么好。
殷郊能同时理解殷商和西岐,两方已经隔下无法不迁怒他的血海深仇,血债难以消弭。不过哪怕再通情达,殷郊心中仍感到委屈。
可真难啊,殷郊忍不住心痛地想。
等伐纣成功捆了姬发回昆仑吧,就再也不要问人间事。
没安静一会,有人举着火把下来,姬发拖着姜子牙劝他,但无一例外都被殷郊轻飘飘地挡下,别说地牢的门开着,就是关上再扣百八十道锁他要出也照样出得去。
可出去呢?
还不如这里清静,让门外的人安心,他也省心。
殷郊给他分析利弊,和姬旦对他说的大差不差,姬发明白他是认真的,殷郊将未长成的王之困境瞧了个清楚,劝武王左思右想不要辜负为他争取的关窍,姬发只好退让,借此机会抓紧时间,筛查过度干涉王权的“贤臣”。
姬发面对殷郊没有强硬的时候,但他有他自己的坚持,走了又回来,抱着被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仆从,他要把地牢改成寝宫,即使西岐人会反对,会议论,但姬发以为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日子久了,武王恨不得把好东西都搬到地牢,殷郊拒绝不了,逐渐发现西岐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殷寿身后的妲己,他浑身一凛,沉默地垂下眸子。
小神仙笑容越来越少,经常谨慎地抱着鬼侯剑什么话也不说,他不说姬发就觉得更加委屈了他,大力整顿军中朝堂,如此循环往复,却不想使得西岐更加敌视殷商太子,那个颈中红线的妖孽。
为此殷郊除了打仗会出现在战场,其他时候都当武王的笼中鸟,但仍旧不行。
越来越多人害怕殷郊孔武有力的臂膀,他们惶恐地看殷郊在前面使弯弓驯烈马,殷商崇尚的白衣对他们而言就像笼罩西岐不散的阴霾。
闲言碎语如刃如刀,姜子牙向西岐说明姬昌的预言也镇不住丝毫,飞舞的忌惮投向殷郊。
哪吒气得大闹一场,小孩师兄咬牙切齿地警告人们不要太过分,失手将一员对殷郊出言不逊的西岐将士打成重伤。
广成子叹的气还是少了,殷郊抱住哪吒扛上肩头,告诉内疚的小孩师兄算不得什么大事,没给昆仑抹黑。哪吒扬言一人做事一人当,杨戬根本不在乎百姓的喧闹,殷郊发现西岐背地里沸反盈天,焦头烂额想着法儿调和昆仑和西岐,觉得症结还在自己,于是托了姜子牙找来镣铐。
他不是妲己,他是姜王后,只算计自己。
临要戴上殷郊恶心地想吐,姜子牙絮絮叨叨地说中间能打开,殷郊想解就解,殷郊却摇头,可能只有战场上他会允许自己恢复自由。
姬发沉默地坐在角落,看那沉重的锁链,恨不得当即将嚼舌头的人绞死。就快了,他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就可以看到成效,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让殿下受的苦以后会万倍补偿。
殷郊摩挲手铐冷硬的质感,一部分的自己说只是权宜之计,一部分歇斯底里地寻找,提剑走上前来愤怒地要杀他,嘴巴一张一合,殷郊听不到声音,但他知道那个自己是真正的他——太子殷郊。
安静地戴上觉得这辈子不该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屈辱,奴隶和罪大恶极的死囚之物,仅仅为了表示他无心害人,像个需要被拴起来的野兽,畜生。
一瞬间殷郊只想跑回昆仑,随便人间随便姬发,他有些受不了。
但杨戬眼里小师弟平淡地笑笑,他脸色苍白,晃晃锁链发出声响:“多大的事儿,哪吒别气了,再气哭了我笑你三十年。”
五
踉踉跄跄,路上印下血迹,殷郊失去全部力气,动物一样团进深山未化的雪窝。
这是一处背风的石洞,空间并不大,仅仅容纳下他蜷缩的身体,殷郊眉眼结着冰霜,背朝外布下结界,一时间回到母亲已冷的怀抱,听不见心跳的子宫,晶莹剔透像雪的孩子,被雪安慰,胡乱擦去一身同胞的生命。
类似昆仑山的寒凉包裹住他痛苦不堪的内心,万籁俱寂,殷郊撕心裂肺,五脏和头颅一样被无形的红线缝起……缝不起来,太子殿下狼似的啃食昆仑神仙躯,妄想地狱里寻片刻安宁?他不答应。
天地茫茫,殷商的孤魂野鬼在战场迷了路。
殷郊拥有一切,西岐援军,昆仑仙人,成汤太子,可怎么朝前看,前也空空;向后望,后也荡荡,浓雾迷蒙间见自己两袖清风,一无所有。
瓶样的洞里殷郊咬紧牙关,双手攥得要出血。好的不好的记忆在他脑海横冲直撞,昆仑师父慈悲的眼睛和叔祖敞开胸膛张开手臂说天亡大商的画面重合,姬发执他的手许下诺言的脸被斩于剑下的殷商士兵代替,他瑟瑟发抖,血肉模糊的一掌将山体都拍地震荡。
昆仑三年,西岐三月,殷郊皱眉轮回无数次,拾起来破镜般碎成千万的自己,他流着泪不由产生了滔天的委屈。
最重要的事,没有人告诉殷郊最重要的那件事,他师父没有,姬发也没有——
他自始至终想要杀的是殷寿,而不是殷商!
待殷郊回过神已经是顺应天意,和殷寿隔着薄薄一层山河对成汤屠戮的杀手。受庇护的血脉一个刀剑向外,一个刀剑向内,伤口贯穿先杀殷商才砍到对方似的,两只玄鸟张开翅膀较劲,撕碎大商地图才能打个尽兴。
可殷商,他的子民,他长大的故土,他信奉的朝歌,又何错之有?
多日来选择对开启的过往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平静面对,殷郊每天恢复记忆整理思想已经够累,西岐对他不假以辞色,久而久之他也不强求,做好分内事便罢了。
杨戬明白人情却不太感知凡夫俗子的仇恨,死死活活于他而言就像落叶化尘土,弹指一挥的生命自找麻烦,对闹剧他更认为是人蔑视神仙,哪吒不过打伤一人,殷郊再退让下去是拂了昆仑的面子。
实际上哪怕为了两方和平,入牢狱戴枷锁也已经是殷郊能做的最大让步,他最近想起越多越无力维持囚徒姿态,深觉有愧于母亲。
软着心肠想这样大家都好,却无法蒙骗他自己非常不好的事实。
殷郊将西岐军内事务不关己地挂起,除了杀戮机器似的降临战场,鲜少出现能认出他身份的场合。
凡仍旧不满者,通通交了姬发处理。
姬发一把权字刀刚开好刃,帝王的杀伐从不只在战场,人心的棋局,他为殷郊开疆扩土,顺便合拢天子的掌心。
武王对人间的统治借助神仙更进一步,姜子牙对越来越成熟的君主再满意不过,就石磨刀,殷郊是给姬发开刃最好用的磨刀石。
一切似乎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殷郊以为只要自己忍耐下,无论是昆仑还是西岐,大家即便不拧紧一体,至少相安无事。
可随着时间推移,整个战争进行的过程,违和感越来越重,自始至终他很像捂住眼睛的马匹,忽略内心的火焰箭雨,硬着头皮站在昆仑和西岐的一侧,就连姬发也对他作为先锋习以为常了,殷郊仿佛生来便如麦苗长在武王身侧,而非梦中朝歌。
众人战后庆功,他听着将士们如曾经质子旅剿灭叛军后那般吹嘘,杀了多少殷商士兵,刺耳的数字逼得殷郊默默离开,回到地牢,竟然为自己能在这里而非宴会座上宾松了口气。
因为西岐地牢,是殷商太子应该在此的身份,他未完全背叛成汤的证明。
姬发只以为殷郊心情不佳,刚想追去,又被兴高采烈的西岐人民挽留,他太习惯胜利带来的畅快,以至于忽略这胜利践踏着殷郊。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原本小神仙受师长恩惠,下山伐纣正要如此,况且还有姬发在,共同面对痛恨的殷寿再正常不过。
可不断恢复的记忆如鲠在喉,划破食道,殷郊使劲向下咽,那根名叫太子的尖刺顺血液扎进六腑,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每日闷头饮着痛说话,任午夜惊醒眼泪溻湿,母亲,家园,依然旧模样。
直至今日。
他面对骑着墨玉麒麟的殷商闻太师,闻仲。
殷商老臣须发灰白,他身后带的是,朝歌质子旅旧部。
开始殷郊并没有认出,闻仲离开时他还太小,况且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合掌念诀招法相一斗,以为和过去几场战争流程一样,指望速战速决,结束去支援姬发。
驾火麒麟故意进入法相不好施展的山野,闻仲想要引出仙异真身,再布阵诱杀。
殷郊冲出厮杀的人群追过去,冥冥中注视闻仲睁开的第三只眼,感觉几何时见过这位老者,杀之前,他要问清楚。
他本在马上催动法相,发现受限地形,干脆收起巨大的法身专心赶着闻仲背影。
西岐军没能跟上他,丛林深处一队殷商士兵骑着马包围过来,千钧一发之际闪电猛然剧烈地甩动,硬要将殷郊扔下去,殷郊翻身下马还没等站稳,一支带着法力的箭矢射到闪电背上。
闪电嘶鸣一声,倒地,早春西岐郊外寒冷的地上抽搐两下,再不能动了。
殷郊当即跪下去抚摸它,等了主人三年的小马儿不肯合眼,他额头抵着闪电的肩膀,再抬起就咬着牙满目仇恨。
鬼侯剑在手,血迹斑斑,殷郊杀红了法袍,他守着闪电的尸体,甩开碍事的锁链,一遍遍施法挥剑。
凡人像瓜果一样被他轻易切开,断肢垒成祭台。周围一切都仿佛看不清,殷郊惊惧恼怒,一身白衣染成红色,杀神一样且进且战,直到……
“等一下……”那个商兵这么说,“等等。”他拽住周围害怕神仙却依然前赴后继的殷商士兵。
“闻太师!那是殷郊!!太子殿下!!!”
殷郊遇到了第一个没有反抗商军。
“殿下!”他喊。“殿下!”
血色里对方笑着,满怀欢喜,雀跃地朝他飞快奔跑。
仙人已从上到下肮脏的一身赤袍,混乱的战斗中以为是敌人偷袭,蓄力一击……
那微不足道的小兵冲上前,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被鬼侯贯穿,瞪圆眼睛,笑凝固在脸上,难以置信地看看胸口剑柄,没错啊,姜王后的鬼侯剑,怎么会?
他捂着血窟窿倒下去,皱紧眉头,临死却看见殷郊战时解开一半的锁链,喃喃道:
“殿下受苦了……”
殷郊呆若木鸡,颤抖得手拿不稳武器,有殷商士兵还想为同伴报仇,只听一声大喝,闻仲的声音震耳欲聋:“住手!!”
锁链被闻仲的灵力绞碾成了粉末,殷郊呆呆地看刚才对方送过来的生命,比前阵子逼迫他的西岐少年脖颈流出的还热,殷郊沾到一点,便让岁月烫得满地打滚。
无忧无虑的小神仙随手脚四分五裂的束缚解脱死去,那个未受到殷郊正视的身份,终于还是再次,以绝对不容忽视的样子摆到他面前。
太子。
殷郊。
殷郊终于彻底看清了记忆中母亲的脸,她好高大,蹲下来和他讲话:郊儿是世子,是大商最尊贵的血统,万不可自暴自弃自轻自贱。
她拍拍他的头,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又转身训导质子旅,为将为臣要誓死守护主人的尊严。
他的尊严就是大商的尊严。
母亲……
为什么?殷郊迷茫地看向身边,质子旅旧部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冷汗直冒,这算什么?
西岐集合的号角吹响,殷郊充耳不闻,一阵阵鸡皮疙瘩爬上体表,天地颠倒的错位感油然而生,终于让他从编织的逃避的美梦中醒过来。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四周,又是火海,大家眼睛里有比对敌军更深沉的东西,而他手上血污,从什么时候对殷商犯下了累累罪行。
“殿下。”“太子殿下。”“殷郊。”
他们小声地交流,除了悲伤和愤怒,还有不齿。
他已经向自己的国家挥剑,作为前太子向自己的国家挥剑。
殷郊死不瞑目的母亲,又何尝不是正受他屠戮的母国?
殷郊站不稳,踉跄地半跪于地,质子躺在闪电尸体旁边,伤口还有没流尽的血,汇成一汪温泉,洗净殷郊斑驳记忆的铅华。
殷郊下低头,将他的面颊摆正,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凡人已经有了些变化,他眼泪不自觉地滴落,仔细分辨,想要判断,他叫他殿下,他是谁呢?
往日共同欢笑辛苦的岁月冲入脑海,殷郊扶着鬼侯剑勉强支撑。
死者是北方阵和苏全孝交好的质子,曾和崇应彪信誓旦旦地说,殷郊将成为最好的王,当时崇应彪只是抬下巴,没赞同也没反驳,殷郊扑上去假装捂他们的嘴,说忠心耿耿,以后把崇应彪他哥踢了,封你个北伯侯当当。
两房独子,殷郊是板上钉钉的商王,他意气风发,视天下为掌中的理所应当。
拱卫皇室的诸侯质子,出征却目睹太子对大商举起王后的鬼侯剑,将母国斩于马下……
何其荒唐!!
他杀了一起长大的朋友。
闻仲几乎摔跌下火麒麟,老人家张开手臂,扔掉武器才朝殷郊走过来。
殿下——
三年,攘外安内,维持明知非人暴戾殷寿,唯一成汤血统的君主,四处派兵征伐疮痍的国家,殷商老臣难以置信地望着殷郊,珍惜地看了又看,如同守望天谴已至的上空乍现的阳光。
“天不亡我大商!”
铁骨铮铮的殷商脊梁湿润眼眶,说话间几乎要落下浊泪。
殷郊先是向前,想到自己现在隶属西岐又猛退后两步,闻仲忙追他,小时候怀抱殷郊的手臂颤抖着;太子在他眼里忽然变小成吵着要上火麒麟的孩童,犯了错委屈地跟在母亲后面的稚子,闻仲梗着喉咙问:
“殿下……殿下不要大商了吗?”
殷郊低头委屈地哭,父亲先不要他的,是大商先不要他的!孩子似的想要擦脸,却惊觉双手沾的,竟然是自己子民的鲜血。
他现在终于听到了另一个殷郊,嘴巴一张一合,自他戴上面具戴上锁链就义愤填膺,原来骂的是,身为殷商太子,怎可将屠刀对向玄鸟的家乡!
闻仲也发现了,前几日出现在战场屠杀大商勇士的三首神明,竟本该是他们的神明。
他眼中不加掩饰的失望和痛心一刀一刀将殷郊凌迟,叔祖、母亲的死相将殷郊重新长好的头颅再次斩下。
没头没脑的殷郊转身狂奔,他落荒而逃,血人似的直往西岐军中,他必须得马上见到姬发,向他问个清楚。
主战场已没有人在,西岐不在乎本该作为此战主将的殷郊到哪儿去了,他们看着殷郊离开,甚至没有一个人试图跟上。
殷郊直接念诀,风刮过,他找到姬发的位置,用刚学会的水遁直接落到武王军帐前。
轻轻用手掀开门帘,殷郊脸上溅了血,无神的眼睛瞳仁紧缩。
神仙们还没回来,姬发一身主将的披风铠甲,正激烈地和其他西岐大臣商量战事,帝王背后挂了张巨大的兽皮,上面勾勾画画,是殷商陷落的城池。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手指掰着骨节让自己镇定下来,有人拍手为武王的布军叫好,殷郊只向前走了一步,便再也无法靠近令他窒息的空间,嘎嗒,他自虐地用拇指掰断了食指,抬起眼平视姬发。
隔着长桌,众人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侧是目光如炬的西岐人,无言斥责他的无礼,殷郊不必开口便知道无法让姬发退军使两国免受战火,现在西岐不会停,早三年前就不会停,而殷商也一样。
伐纣,殷寿一天是大商的王,伐纣就必要先伐商。
像姬发成为天下共主就得先是周王。
而姬发已经是了,他早知道却才知道。
殷郊再面不改色地掰断中指,在场的所有,包括他自己,都是成汤的仇人,他们沾满大商的鲜血,是货真价实的乱臣贼子。
沙盘兽皮,一个个占据的领地,是殷商人,他的子民溃败的生命。
殷郊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睛,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地退出去。
不理会姬发惊异的声音,殷郊零散地向前走,王帐中姬发奋力挣脱束缚,他了解殷郊,刚才的殷郊是宗庙的殷郊,姬发即将失去的那个。
没有统领的那队西岐军恰此时归来,他们驾马腥风血雨地回来,举着手臂,表示打了场胜仗。
马队隔开一人一仙,姬发焦急地拼命呼唤,殷郊在他的呼喊中越走越快,怕得跑了起来,最后干脆消失看不见。
浑浑噩噩地回到原地埋葬闪电和殷商质子,殷郊将鬼侯剑插在坟墓前,然后拖着沉重的血印走向深山。
六
殷郊失踪了。
不管姜子牙掐算还是姬旦占卜,天地没有他留下的踪迹,结界隔绝窥探的眼睛。姬发颓废地看他们折腾,凡人在昆仑仙术面前异常渺小,他意识到如果殷郊想,他随时能抛下一切自由来去。
时间已经很晚,西岐军中灯火通明,士兵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面对帝王之怒。
姬发派来最精英的战士出去寻找,面前这些是他今天指使给殷郊的西岐军队,神仙不需要过多保护,姬发只是让他们跟着殷郊保障他安心施展法相。
好笑的是身为殷郊直接领的兵,他们甚至没有一人能告诉姬发,殷郊什么时候脱离战场,去了哪里,为什么浑身是血出现营帐外匆匆离开。
没有一个人。
殷郊被怠慢冷落至此,姬发今日才刚发现,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了,却还不及殿下当世子时的万万分之一。
“若天亮以前找不到他,最先回来的处死,其余人各打二十鞭。”
姬发坐在篝火边矮椅平静地宣布,他眼里烧着炙热的火焰,理智游走在疯狂边缘。
姬旦赶紧扑通跪下,膝行过去:“王兄……”万万不可。
他当时安排这些人只是想让殷郊知道他在西岐不受欢迎罢了,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姬旦背后阵阵冷汗,殷郊在姬发心里的分量让他感到无比心惊,天子之爱,国之敌,殷寿对权力的渴望便是前车之鉴,他以为姬发没有,三年来他本以为姬发没有的,无论是喜欢的马匹、至宝、幼犬,他都放得下,而殷郊……
所有人都没注意殷郊对武王来说有这般重要,他同意让心爱的人住在囚牢,戴上引人注目的低贱枷锁,有时听见指摘殷郊的声音也面不改色。
原来不过是伪装,原来金堆玉砌的监牢和百般维护已经是姬发克制再克制的结果。
姬旦叩头,额前俯地不敢抬眼看姬发思忖的视线,心里一边后悔做得不对,一边又后悔做得不绝。
姜子牙跟着弯了腰,他当了三年凡人,未来也是凡人,天下苍生风云变幻,现在只有把事往轻说:“说不定殷郊是回了昆仑,或者仅是有事绊住,陛下何不再等两日,况且若殷郊在,也不忍您因他杀生……”
哪吒拽了拽杨戬的袖子,无声询问,杨戬对他摇摇头,示意不要插手。
他已帮殷郊掩饰了足迹,山洞前也施加障眼法,凡人根本无法窥破更无从找到,师弟他睡得很沉,事情解决前不会有任何人打扰。
下山之际玄鸟的师父在殷郊身上未雨绸缪地放追踪的符咒,而除此之外,杨戬还分出一缕元神。
跟队回营前他意识到殷郊状态不对劲,开天眼一路跟他到洞口,随即水遁过去,杨戬蹲下看殷郊小兽似的往里缩,想了想,还是没有刨根问底让他回去。
杨戬预感殷郊的问题他无法回答,他能回答的问题都不至于殷郊崩溃,师兄能做的便是布好结界转身离开而已。
三年中姬发一直因为断头台晚来片刻对神仙有无法消弭的戒心和提防,殷郊回来后武王才更加依仗昆仑。
这个节骨眼西岐军干出得不偿失的蠢事,就不怪他们见缝插针。
杨戬控水清理了靴子上的污迹,现在是昆仑的回合,西岐凡人失心武王,姬发会更加靠近和相信神仙,借此机会,杨戬想要找到西岐军中厌恶仙异插手凡间事,那个在背地里搅弄风雨的人。
殷郊不在正好,他不用掺和也不必面对两难,杨戬对姬发有气,觉得麻烦事一大堆殷郊避开也不错,此番折腾他师弟的境况比从前肯定要好些。
姬发怒极反笑,直接止住二人劝说的话头,他轻轻地开口,语气疲惫不堪:“阿旦和亚父接着找吧。”
他专门嘱咐过小队跟紧了殷郊,保证仙人们的安全,也说过见鬼侯剑如见武王,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他对西岐军队的统治,弱到连一句话都无法被执行。
“最起码的要求都做不到,孤的命令当耳旁风。西岐不需要不尊上级,不听号令,蔑视长官的士兵。”
姬发将问题上升到更严重的高度:“今天丢的若不是殷郊,也当有此处置。”
谋臣没人敢说话,因为这件事细论起来的确算违抗军令蔑视天威。武王已成长到不容拒绝的地步,他冷漠地像无所谓多少人会因此异议,更何况身为君主也没有说非让臣下完全满意的道理。
“孤见不到殷郊就一天砍一个,明天他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后天也会死人。”
姬发冷着一张脸,全然没了平日的温和,他现在一想到殷郊血淋淋的背影就遍体生寒。如果能用这些人命告诉殷郊他不该乱跑,告诉所有人殷郊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姬发相当乐意。
他此时此刻甚至认为自己早该一开始就这么做,把殷郊堂堂正正带到他们面前,告诉他的子民,这是他永远的殿下。
不好的预感萦绕在心头,两位再次宣告未能找到后,姬发几乎坐不住了。
其实不是今天才担忧,自殷郊说他想起点什么,姬发便日日悬心。
他讲故事总讲一半,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讲殷郊加入质子旅时的豪情壮志,讲嬉笑怒骂意气风发,不讲焚身祭天玄鸟死愿,讲二人许下承诺共待西岐金秋千亩麦田,不讲冀州寒风,朝歌梧桐,鹿台刺狐,宗庙剜心。
姬发清楚殷商在殷郊心里有多么重要,现在背对朝歌的武王,不确定自己可以在他心里胜出。
殷郊看着他,有时姬发觉得他能看穿他拙劣的藏匿,只是因他卑微的眼神所以什么也没发问。
小神仙伸伸袖子,开朗地将手腕上的枷锁展示给他,似一只小鸟在告诉主人不要担心自己会飞跑。
他说戴上枷锁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能在平日里走出地牢活动。姬发苦笑,亲吻他时又有隐秘的欲望被满足。
锁链是殷郊每靠近一次死亡,姬发都更想施加在他身上的东西。
春天西岐农事挺多,殷郊不要到西岐军的营帐去讨嫌,他扛起锄头到非常偏远认不出他的田地帮忙,用麻绳在宽袍法衣一扎,也享受一下田园生活。没几日便和扛起务农重担的农民们打成一片。殷郊性格好,干完活还不留下吃饭,走时被往怀里塞几个馍馍,回去也献宝似的给姬发炫耀。
两人独处闭口不谈军事,姬发悠悠地看着他,摩挲他忙活一天被磨红的手腕,总皱着眉头自觉亏欠。
从前他说过要带殷郊回西岐,他们一起到乡间走一走,闻闻麦香泥土气,现在却让殷郊自己人生地不熟地乱转。
应该被金玉供起来的躯体现在要因他无能而委身地牢,承受不该有的敌意。
但就快了,姬发信誓旦旦,他已经加快了掌握军务各项的速度,很快便没人在这件事上给他为难,武王就要将他的殿下搬出地牢了。
再后来用几场胜仗换了信任,殷郊仍旧不肯放下枷锁,但他至少可以参与西岐人的排兵布阵,算有进展。众人面面相觑,眼睁睁看殷商太子出现在西岐主帐,杨戬哪吒一左一右夹着他,逼回周围打量的视线。
其实不仅西岐不乐意,殷郊也并不爱在这里知悉他们计划如何攻打殷商。
姬发非要薅他进来听。
武王的统治力愈发深刻,能给殷郊的会越来越多,他想让他看到,自己可以给他一个圆满的未来。
即使殷郊总说直接告诉他结果,把他当成一件武器去执行会更好,但姬发不肯,他近乎哀求地望着殷郊,颤抖地说殷郊在生他的气,在剖他的心。
殷郊没有办法,他认真看着武王部署一切,觉得又骄傲又陌生。
以前西岐来朝歌,一身泥土气的傻小子,如今独当一面,竟是王者姿态了。
小神仙撑着下巴,他的椅子在最后所以最高,脚不沾地,营帐里响起锁链碰撞的声音,逗得姬发心痒,流畅的排兵布阵停滞一秒,他想着总有一天,他要殷郊名正言顺地在他旁边。
顺利伐纣打开封神榜达成天下人天上神所愿以前,限制他的一切也受他限制,人们把他推着向前走,也不得不为他的愿望退让。
姬发很听话,所求不多,简单到只想要殷郊。
可现在发现连这样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天黑了,洒出去的队伍一条消息都没有传回,姬发心情愈发阴沉,他面无表情,打算彻夜不眠地等。
作为直接间接的始作俑者,姬旦越想心中越没底,他朝姜太公恳求地使了使眼色,姜子牙所作所为他一直看在眼里,神仙那一部分在他身上早缓缓褪去,已经成为西周相当可信的大臣。
姜子牙心领神会地咳嗽两声,姬发命人先将亚父扶着回去,姜子牙假装不肯,再大声咳嗽才最终顺从,过一会姬旦也借故离开。
杨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大致真相有了了解,却因师叔毕竟是师叔,所以没再进一步探听。
昆仑年轻的神仙只单纯地想,看来要告诉殷郊少和姬发的弟弟接触,此人不仅是针对殷郊,怕更多是疏远神仙。
当人知人命时便相当于半神,如果昆仑神仙又正好不能断言单一凡人的命运,知天命者便是地上的真神。
杨戬仍然将姜子牙看做昆仑的长辈,相信他能作出判断,也因此第三次错失挽救殷郊的机会,今日的第二次。
周公旦找到姜子牙,先跪下讨饶。
“求太公。”
姜子牙知道他的目的,姬旦扎根于民思虑长远,想的是很久以后的土地上的隐患,所以一直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局面已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
“你命人以伯邑考之死胁迫武王,还专门挑了对殷郊含恨的士兵。”
“只是想人间事人做主,仙家疏远西岐,不要过分掺和。”姬旦实话实说,姜子牙斡旋于人神之间肯定早就看出他对此敬谢不敏,“拜神祭灵只会让人命轻贱,您也见过岁尾人牲,人们习以为常斩杀生人如刍狗,天道可有回音。”
天道,封神榜未开启,无序的神位空空如也,人间的天与其说是天,不如说是未来催化未来按照未来发生的人意志的显像。
姜子牙想起来殷郊本不该断头就恨,原本解决问题何必如此大动干戈,现在让神给人当刀使,听他不肯说,当刻嗤之以鼻:
“哼,仅此而已?!昆仑好心助武王你怎可忘恩负义,事到如今还要再瞒吗?”他直接点破玄机,“仗着神仙看透人间气运,看不透凡人的生死,文王凭卜卦瞒天上天下……”
“您知道……”姬旦惊恐万分地抬起头。
“死于血亲之手的是殷郊,而不是殷寿。”姜子牙走到他面前,小声咬牙切齿地说,“我早该想到的,你们是为了翦商!!!”
“错在纣王!他若无猜忌之心,父亲怎样说都没有用。”
“我长兄惨死,他怎可能不恨不报仇?”
姜子牙抓住姬旦衣领,他真恨当初将姬昌预言传回昆仑的自己,若不是,怎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由神落地成人的姜子牙,姜太公,姜军师,已经没有回头路。
“……姬发若是知道他父亲促成殷郊斩首,怕连伐纣都……”
“求太公不要说。”姬旦劝道,他本就来探姜子牙的态度,现得知他仍关心伐纣松了口气,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只要太公不说,兄长就不会知道。神仙做不得天下共主,一切覆水难收,且殷郊仙人因这责任不能回昆仑去,兄长可与他相守。”
“哈哈……”姜子牙苍凉一笑,人啊,总比他想象要狡诈得多,殷郊丢了他又说出这话,怕不是为时已晚。
他一时间对人间失望,不想争辩:“既然得偿所愿,那你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总不是想通了要找昆仑提亲。”
“玄鸟栖凤。”
姜子牙大吃一惊:“什么!!你是说?!!”
姬旦再次叩首,冷汗溻湿了背后,声音颤抖:“……仙人,我方才算到兄长与仙君已有血脉。”
“若兄长骨血因为西岐失心殷郊仙君而失养,我万死难辞其咎。”
姜子牙头痛欲裂,扶住身旁木架才勉强稳了身形:“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兄长视殷郊如宝如珠,倘若知道怕要肝肠寸断。”
他们都知道当下能选的办法最好闭口不谈,殷郊可以帮他们去弑父,姬发承担伐纣之责……
姜子牙只怕最后若殷寿死在其他人手里,到那时,姬发当如何面对殷郊?
殷郊作为商朝太子,本前程似锦一帆风顺的天下共主,哪怕殷寿猜忌,也不应该由姬昌调换预言去推波助澜,此次又要他为这曾经使他送命的假预言再次回到凡世……
如何自处?
为了天下人,事已至此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骗武王,殷郊想起来的事越来越多,姬发和西岐未必能留得住他,此番牵肠挂肚的拉扯,要走向他们无法预知的选择。
临走出门姜子牙忽然回头问:“文王知道伯邑考会死是不是?”
“他以一子惨死换用预言催殷寿将殷郊斩首,切断商的红鸾。”
姬旦将头磕得更深,没有回答。
父亲劝过兄长,也曾对纣王抱丝毫希望。
“但那是天命玄鸟,伯邑考不足以消这个因果,姬旦,你很聪明,所以知道报应出在哪里。”
虽然父亲没有那么狠毒的心,百般挣扎却依旧造成长子死亡的后果,姬旦知道说什么都是狡辩,业障已布下,他没对殷郊真正下手,很难悄无声息地杀神是其一,还因为姬旦不知道,西周承担的报应究竟是殷郊,还是殷郊的死。
姜子牙叹了口气,一步错,步步错,总要牺牲一些什么,不管是他还是凡间,都没办法回头了。
可惜了他的二位天下共主。
姬旦久久趴伏于地,一直泪流,他隐约感觉到如果今日殷郊未归,自己将是完全做错了一件事,一件需要用一生弥补的缺憾。
他年轻,他父亲又老了,以至于看待的情感只有方寸,一个把儿子装进胃里,以己度人以为感情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一定俯首,一个觉得爱是软肋是祸国殃民,也不知是把合该天生一对的青梅竹马看得太小,还是将王与神仙看得太大。
今日武王只是失去的开始就已经让姬旦心惊肉跳,他无法想象此后得知真相,他兄长要如何疯狂。
派出去的一队士兵找到鬼侯剑,他们现在对姬发敬畏更深,谁都没敢擅自拔出,派人回来急报武王。
风声呼啸的料峭早春,哪怕逃离朝歌那天姬发也没骑过这样快的马,他远远看到鬼侯剑墓碑似的立在两座坟墓前,惊得差点从马上跌下去。
踉跄着被士兵接下来,站不稳地摔倒,明知里面不可能是殷郊,他还是双腿发软起身两次没成功,跌跌撞撞先将鬼侯剑拔出来,只有一个声嘶力竭的命令:“挖!”
闪电和殷商质子旅的尸体……
姬发当然认得此人是谁,也认出他胸口的贯穿伤是鬼侯剑所致。
闪电身上有殷郊的血手印,不知道有没有受伤,姬发串联眼前的一切,殷郊用鬼侯剑杀了故人,惊恐下回来找他却又离开,回来埋葬了质子和小马,然后消失不见。
从殷郊想起两人儿时初见姬发就十分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姬发无法想象,或者说他想过有一天殷郊记起一切要怎么办,却始终无法想象一个答案。
哪吒截住姬发想要即将落在闪电身上的手:“有法术残遗,凡人碰不得。”
刚才马儿是哪吒眼疾手快用混天绫拖上来的。
“可能是闻仲。”
天边忽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下起小雨,春雨贵如油,砸地姬发透心冷。
闻太师,他见到殷郊了。
姬发攥紧鬼侯剑,他知道只要碰上殷商他和殷郊的关系就会动荡,姬发从不怀疑殷郊的情感,他只是更清楚他拥有怎样的过往和人生。
“今日跟随仙君的队伍,吊尸军前。”
闪电在此,说明回营的西岐军明知殷郊马匹未归,却没在战场做任何停留。
姬发无比地无力和失望,他觉得一个人留住一个人难得像逆天,如果西岐真的对殷郊不屑一顾,那西岐还是他的西岐吗?
听见风声跟过来的姬旦这次没有说话,他会给死者的家人更多补偿。
杨戬挑眉,由微不足道的人命看到了姬发的诚意,他见好就收,毕竟殷郊心力交瘁,还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最好快些安抚。
“这是师弟停留过的地方,我试一试。”
杨戬蹲下身来布阵,画出精致发亮的圈,里面写满咒语,万念俱灰中姬发再度升起希望,屏息紧张地看着,符文转动,一缕指路的火光猝然腾起,雨中也未被扑灭,绕鬼侯剑一圈向另一座山上去了。
一行人慌里慌张地跟着往山洞走。
挥开试图撑伞的下属,姬发首当举着火把紧张地往前,他浑身湿透,在越来越大的雨里泥泞不堪地狂奔。
紧随其后的杨戬却忽然停了脚,哪吒撞上他后背,若不是知道殷郊无事他们早飞过去了,只是武王现在神智不大清醒,双目赤红像要流出血泪,无人在这时候赶到他面前,他们也在后面坠着。
哪吒揉揉撞酸的鼻尖,问:“怎么了?”
杨戬眉头紧皱,直接越过姬发飞快地水遁到山洞前,隔着四五米,闪电紧接着雷声,将他的脸色照得一清二楚。
姬发没见过杨戬方寸大乱的表情,本来安下一点点的心如坠冰窟,有什么掐住他的喉咙,让他连疑问也无法出口。
杨戬缓缓撤开身,他面前空空荡荡。
高山积雪已经化了,那狭小的山洞一地血水,多得流到外面。
没有殷郊。
一瞬间姬发幻视朝歌断头台,喉咙里发出嚯嚯的喘息,可这里不是朝歌,殷寿不在,他该杀谁,谁把殷郊逼到这个地步,这么多血他经历了什么,现在在哪儿?!
“兄长!!”姬旦扶住姬发摇摇欲坠的身体,强壮勇猛的战士,英明神武的王上,面对心爱之人也不过一缕飘草,姬旦试图将殷郊连根拔起也为时已晚。
杨戬同样心乱如麻,收了儿戏的障眼法,顾不上地下脏,他急忙盘腿坐下在人前使元神咒,神目开启,杨戬看到一片战场……
麒麟甲胄威武,殷郊法相巍峨,宫阙下纣王和妲己被追逐地慌乱逃窜……
殷郊此时竟然在朝歌!
一位和元始天尊长得颇为相似的人从天而降,杨戬见他伸手排出一掌,周围金鳌岛众修士尽数到齐。
抬眼只见紫光冲天,杨戬吐出一口鲜血,他暂时看不到了,这说明对方已经昏迷,元神承担不过十分之一,师弟必定受了重伤。
杨戬捂着额头久久不能平静,对方道行甚深,非寻常仙人所能及,刚才混乱中仍能抽出手隔空弹他的眼睛。
“我去趟昆仑。”杨戬心急如焚化水直接消失在眼前。
怎么会这样,他不过放任殷郊两三个时辰。
姬发来不及截住神仙问个明白,鬼侯剑在手,他仰着头立在雨中站了很久,周围跟从者鸦雀无声地煎熬。
天地大,凡人无能为力的事何其多,从小到大保护不了殷郊的失控感重复冲刷。比起从未得到,更痛苦的是失去,比起失去更恐怖的,是失而复得后得来复失去。
深山野岭,荒草萋萋,西岐的凤凰涅槃于大雨。
武王拿着鬼侯剑冲进暂时关押囚犯的帐房,解开捆绑那队让殷郊失踪的西岐军的绳子,扔给他们各自的武器,然后朝所有人招手。
拼杀一直持续到天亮,帐外跪了一地谋臣言官,血顺缝隙爬到他们眼前,但吕公望带兵围着,没有人可以离开。
偶然一位冲出幕帘,引得众臣惊叫,姬发拽着脑袋把人拖回。
他们看得清楚,那人大张的口中舌头已经深深剜去,被满嘴的血呛到死去活来,武王在他身后像一只发狂的野兽,看瑟瑟发抖的大臣一眼,忽然兴致勃勃地,将新鲜割下来的脑袋花球似的扔到他们中间。
姬发不是伯邑考,不是姬昌,不是殷郊,他争勇斗狠争强好胜,满肚子柔软心肠都倒给一个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年质子旅生涯耳濡目染是殷寿的狠辣。
明君,他可以明,但前提是君。
无处安放的恐惧将人都杀净了也无法完全宣泄,鲜血淋漓的武王和鬼侯剑一起躺在尸堆上,幻想完成和殷郊躺在西岐麦田的梦。
都怪自己没能保护好殷郊,他忍不住思考如果早这样做到,是不是殷郊就不会出事?
所以他该怎么做殷郊才能回到他身边。
姜子牙抱紧封神榜,他知道阴差阳错,姬旦放出了失去殷郊的姬发,最适合伐纣的武王。
君臣有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用其他人教给姬发,他一夜便懂了,那个西岐麦田里与人为善的贵族少年不复存在,姬发会为殷郊踏上注定孤独的王路。
殷郊从雪地醒来,他想起了一切的一切,汹涌海浪般的情感将他拍倒,母亲和叔祖的死志不可辜负,师长爱侣的期许不能兑现。
他心里清楚自己已做不到挥刀向殷商,他无法对那些人拔剑,无法淋满身殷商的血站在西岐人中间,无法再若无其事地回到西岐。
姬发有无形的锁链,殷郊看他柔情的眼睛就哪也到不了。
殷郊是他的爱侣,朋友,冲锋陷阵的战士,但不只是的,他是大商的太子。
退无可退选无可选,殷郊处于何地都是错误。
不如早些接受命运,结束天下的痛苦,既然从未有错的预言都断定他会杀死殷寿,那何妨现在一试,竭尽全力,哪怕同归于尽。
他得去杀了殷寿。
七
又是一年冬。
汞池很冷,姜文焕刚从城门布防回来,着重甲带一身风雪,他凝望深不见底的幽冥池,低着头单膝下跪,伸出灼伤很多次的手轻轻敲一敲水面,由他指尖传递的通讯蛛网似的震动,姜文焕像在召唤某种池底的水生动物。
先是涌动的浪,然后池中心冒出清雾的汞银上浮起小神仙睁着眼睛面无表情的脸,殷郊随波纹层叠的涟漪转动眼珠,看到他,悄悄潜身朝姜文焕游过来,打量许久,确认了姜文焕的意思才将手掌放到他手心。
姜文焕牵起殷郊,高大的人影湿漉漉地从水池站起来,他表情无常又冷漠,仿佛行走的一种死物。
照例给殷郊穿上衣服,殷郊好奇地坐在高台上看他认真地忙前忙后,再一次发问:“你是谁?”
每每殷郊醒来开口说什么不一定一样,但这句话他总会问起,有时在战场,有时一觉醒来,有时转个身,姜文焕被他重复得心慌,殷郊不知道他是谁又一定要知道他是谁的样子,固执得很像姜王后。
他为殷郊拢起衣领:“我是姜文焕,您的侍卫。”
殷郊得到回答便不再刨根问底,他点点头,木讷寡言地走神,对世界知之甚少的人很容易受其他事物吸引,不管姜文焕的工作是否完成,殷郊挪着脚到窗口向外远眺宫殿覆盖的冰天雪地。
还没穿好的外袍被他拖拖拉拉掉到肩膀,殷郊头发长了,伸出手接一朵雪花,台下渺小的宫人抬起头瞧宫阙的神仙,还以为是摘星阁那位狐狸。
姜文焕偷偷地把殷郊出汞池的时间提前了两日,由于长久以来近乎刻板的忠心无人怀疑。
朝歌城静死般地闭着嘴,维持大战前风雨欲来的安宁。
殷郊汞池中睡了十天,他前一战遇见杨戬和广成子,情绪波动很大,被压着摁进汞银那刻像一头溺水的鹿不断挣扎。
同样的场景姜文焕见过好多回,他守在池边景立成无声无息的俑,纣王兴致勃勃不加掩饰地盯着他,一次次将引殷郊回朝歌的姜家人。
姜文焕调整呼吸,甚至连痛苦的表情,细微攥紧武器的动作都不可以有,他不能显现出来任何反抗殷寿的意识。
果然要不了多长时间,被法术困住的殷郊便迷迷糊糊不再动了,哀伤的眼睛闭起,缓缓沉入池心。
殷寿看不够他儿子倒霉的样子,姜文焕觉得自殷郊出现,酒池肉林都少分走殷寿很多兴致,殷商贵族死亡的频率以太子为代价慢下来。
殷郊回来朝歌已经四个年头了。
这次是除了第一次洗脑完成必须满足的四十九天外,殷郊在汞池待得时间最长的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心存幻想,姜文焕最近觉得殷郊越来越不受洗清记忆的法力控制,汞池对他情绪的消磨越来越轻,姜文焕隐秘地开心同时又忍不住开始后怕。
汞银中待得时间太长,殷郊感觉不到冷。
他现在大多时候更像个安静孩子,无战事时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所到之处一片或跪或低头的仆从,因为活的时间很短,生命时常崭新,所以无忧无虑,即使不明所以地因汞毒吐出黑色的血团,也仅仅是疑惑地看着姜文焕,等他给他擦干净,换上整洁的衣服。
为了战时保持既有战力,现在重新洗脑殷寿很少来刺激他,他倒是想,只不过殷郊疯起来再浸汞池后缺席战役带来不少损失,且那场恰有姬发领头,殷寿吃亏还没看成大乐子,后来也就懒得招惹殷郊。
他只在殷郊下战场后入汞池前践踏他,那个时间段的殷郊保持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像把平时的神志都攒下似的,甚至可以分辨殷寿是他父王。
殷寿会判断回想起的是哪个时间段的殷郊。
如果是懵懂的世子就雪上加霜地打,用鞭子抽,说殷郊太让他失望了以此踩碎他偶然拼起来的纯净的心。
如果是对他恨之入骨的太子殷郊,反而会假装怜惜后悔用求而不得算不出来真假的父爱折磨他,你是我最勇敢的儿子,父王现在只有你,然后在殷郊失神之际哈哈大笑。
蠢货。
姜文焕一忍再忍,嘭地跪下提醒主帅,时间到该入池了。
他长久的屈服和窝囊就为此而生,殷寿怀疑地盯着他,却一般都会挥手不在意地放过。
即使洗脑,殷郊有时也会展现出让人心惊肉跳的混乱,他经常前一刻还安静地弹着五弦琴,下一刻就变出法身嘶吼着要杀殷寿,再瞬间含着泪变成找不到姜王后的小孩,或者找不到自己小孩的王后。
姜文焕不控制也控制不住他,他只能减少场上受伤的人数,然后在殷郊安静下来带他回到姑姑的寝宫,殷郊蜷缩在梧桐树下,获得片刻灵魂的抚摸。
殷寿除了喜欢在殷郊被带回汞池时凑热闹,其他时候依然不闻不问。
……还有战场,战场上贴一些奥妙的魂符,掠夺殷郊为数不多理智,他就像放进斗兽场的野兽,为围观者带来表演和自己的血海深仇。
姜文焕胆战心惊地看着殷郊造下杀孽无数,殷寿把那个会因为苏全孝流泪的心软的表哥当做杀人的刑具。
尸山血海中他想到殷郊清醒的一瞬间大概就会被凡人的生命吞噬,可以预见的痛苦愁疯了亲人,姜文焕便不知汞池对殷郊来说究竟是毒药还是解药。
不知倘若有朝一日殷郊期望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该以最高的敬仰赞同,还是不顾一切也要他苟且偷生。
战场上收回殷郊时往往还要用到姜文焕,他是纣王为殷郊安排的饲养者,直接执行王命的人,殷寿或许明知他痛苦,明知东伯侯有个怎样的儿子,所以了解,不到最关键时刻,姜文焕绝对不会违背他的命令。
姜文焕叫殷郊的名字,驾马到他身侧,殷郊看看他,做错似的痛苦不堪地摇头流泪,想要逃跑,想要想起什么,可又本能朝姜文焕走过去,脆弱地靠近他,然后法相崩塌消失,早准备好的申公豹或者三霄缚紧拘仙将他带回。
一次一次,姜文焕暂时做了殷郊的主人,殷寿借他的手捅向殷郊,血洒在殷郊走向他的归程,他们之间是殷郊自由和生命流逝的端点。姜文焕做了很多遍,每次殷郊都相信他,失忆抹不去他对母亲的依恋,姜文焕是世界上离姜王后最近血统。
周而复始,他还是父母膝下的孩子。
小神仙来到朝歌的场面非常凶险,那是姜文焕以为自己离解脱最近的时刻,即使后来西岐兵临城下也不及那天半分。
殷郊以全盛之姿降临王宫,巨大的蓝色灵像将人衬成蚂蚁,一身血衣飘在半空,犹如杀神降临。
走石飞沙,士兵们引以为傲的箭矢长矛在他面前如同儿戏,闻太师申公豹邓婵玉皆不在朝中,殷寿和尚未恢复法力的妲己眼看就要被他碾死。
姜文焕注视着天上的三首神明,心提到了嗓子……
他真的真的以为殷郊会如姬昌预言那样杀死殷寿,成为朝歌,成为大商的救世主。
哪怕子杀父,臣弑君后他们可能照样还要面对天谴,可不一样的,殷郊不是殷寿,殷郊若成为商王,姜文焕可无愧地指天发誓,怒骂无情的天道辜负心忧天下的明主。
可惜现实不如他所愿,千钧一发之际通天教主由云端拨开日月直接下了凡,周身好几位随之下界的修士纷纷围着他朝殷郊打出暗光,缚仙法器崩裂了好几个,殷郊半点不肯就范,脖颈断痕开始流血,一对多不落下风。
斗法间通天教主仗着修为高深抓住他心绪憔悴的错漏,没给殷郊祭出翻天印的机会,横劈一掌,殷郊由半空直坠而下,跌入地面,法相嘶吼着消散了。
姜文焕抬头看着,飞快向殷郊会坠落的地方跑,而纣王比他更近,他看着殷寿拿着剑,双手攥住对准殷郊,差一点……
殷郊的命是乌云仙保下的,这位道人说话一板一眼,并不将殷寿放在眼里,原来殷郊人身已死,他在姬昌口中的因果报应已经结束,血亲之咒不作数。
且他们研究的诛仙阵要一只殷商玄鸟做阵眼,如果杀了殷郊,殷寿便要献自己挡在前。他当然不肯。
殷寿知诛仙阵毁天灭地的威力,申公豹也曾经在他面前夸耀地提起过,还说过若是殷郊没死透就好了,所以此时即便殷寿依旧隐忧子杀父的诅咒,也不得不听从神仙劝告留下殷郊。
汞池中泡去记忆,曾经作为父王的武器万分好用的殷郊,如今仍然得心应手。
殷寿看着他杀自己不成反被拿捏住,对昔日好友挥剑,心中当然无比畅快,加之邓婵玉倒戈闻仲战死,殷郊几乎成了他制胜的一张底牌,也就暂时放下心来利用,没再提杀死殷郊的事。
至于殷郊汞池四十九天出来显示出膨胀的肚子,更让殷寿又惊讶地恶心又惊喜地发笑。
他没想到殷郊死过一次的这尊仙躯还有别用,不必说也清楚是谁与殷郊苟合,他当即觉得诛仙阵人选可变,他要让乱臣贼子破阵前第一关便是先杀自己的骨肉。
真正面对面见到殷郊那天,姜文焕还以为是再次置身于姑姑被害的那个深夜。
他已经失踪很久,自池中现身时姜文焕忍不住惊骇地冲过去,又因殷寿的注视安稳地跪在池边。
殷郊懵懵懂懂,醒过来已是白纸一张,他原本记忆是模糊的,只留下满腔的感情,好不容易九死一生找到又失掉,再次洗清,皮肉灵魂就只剩标有殷商太子字样的枯骨,龟甲一样灼烧出天亡大商的碎片。
首次从汞池醒来,很多人环池而望,预备应对他不可预见的偶发情况。
殷郊怔怔地看着殷寿,好像习惯把目光落到他身上,可是他眼神不爱不恨,连渴望也无,木讷讷好奇,仿佛刚刚降生。
殷寿皱着眉,上下打量一番中汞毒后殷郊的眉目,对他朝自己游过来有一丝细微的意外。
讽刺的笑意因殷郊浮出水面的腹部戛然而止,他做过父亲当然认得,哈,他竟然做过父亲,殷寿伸手掐殷郊的脖子:“孽子!!”
“看你这副怪物样子!!”
殷郊的眼睛玉石蒙尘似的一动不动,身体也不知道挣扎,任由殷寿将他拎起来,垂着四肢的活鸟,脊柱在被猎人射中就断掉。
申公豹刚要上前阻止他杀死阵眼殷寿就松了手,殷郊跌到他脚边又被殷寿一脚踹进汞池。
不恨也不爱他的儿子失去折磨的意义,殷寿转身带着妲己转身就走。
妲己回头看看殷郊,可惜汞池对她有害,不然玄鸟和凤凰的血脉可是大补。
四年间,殷郊也的确如他们所想,变成一件趁手的兵器,一面对殷商极其有利的盾牌。
广成子给了殷郊很多很多法宝,随便哪个都能让殷郊轻而易举地杀灭无数凡人。
他站在城墙上,和申公豹,三霄娘娘,乌云仙他们站在一起,无喜无悲地呆望一些人残缺一些人死去,恹恹欲睡似的半梦半醒地抬手换阵,法相野兽似的从他身后升起,三首神明俯冲应战,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自闻太师兵败,大商已是强弩之末,死讯来得猝不及防,为大商殚精竭虑的老人家没能看殷郊再穿太子朝服。
前几日的大战让双方皆是损失惨重,姜文焕早听闻西岐武王有极强的统治性,杀伐决断军令如山,不管是神仙还是各诸侯国,都唯其马首是瞻,形象很难和整日跟崇应彪打架的毛头小子相联系。
但姬发依然是殷郊的姬发,几年间但凡能与殷郊相对,他都会不死心地呼唤,哪怕得不到他眼神瞬间停留。
姜文焕有时能看到殷郊被控制的身体瑟瑟发抖,自我和混沌反抗,冷汗洇湿后背,并非毫无知觉,姬发每叫他一声就是一把无形的刀刃。
不过至此大抵也是殷郊最后一次入汞池,朝歌已经没有可以制服他的存在,上一战仅存的金鳌岛修士死的死,伤的伤,回到朝歌的寥寥无几。
风雪有些急,斜斜地吹进窗棂,姜文焕为殷郊披上衣服,他提前召殷郊出汞池,诛仙阵落成就在今明两天,分秒都是倒数……
他想让表哥再看一看殷玄。
被纣王厌烦地扔出宫门,在鹿台牲畜中长大的孩子,降临人间什么都还没做,就又要入轮回了。
四年前随殷郊到朝歌,救下纣王的金鳌岛诸位下了凡,随之而来的便是昆仑。
战场扩大,两教间早有摩擦,有了更多仇怨后更是水火不容,人间彻底沦为神仙的斗法台,他们对折损多少凡人不管不顾,出手便是震山撼海。
姜子牙看着血流成河的人间,不得不对姬旦仙人有异,各为一子的言论有所触动。
可事到如今为时已晚,人的朝代的更替由修仙道人接手变成了党同伐异,清理门户,挥着天道如此的旗号任性妄为的筏子。
直接间接造成的苦痛堪比第二道天谴,昆仑明知错谬,知错不改反而将错就错,姜子牙有时不明白仙者的正确究竟需不需要以生灵涂炭来维护。
本就话不多的杨戬没能找回殷郊后变得更加沉默,四年里哪吒看他反复回到失掉殷郊的山洞前,近乎自虐地开天眼重看殷郊离开的过程。
杨戬曾可以将殷郊带回去的事情只有他们俩知道,哪吒心里藏了小师弟的事情,甚至不再贪玩,后悔若当初没打伤西岐军就好了。
那一缕元神没有取回,时常殷郊受苦他要跟着痛上一份。
行军时武王看杨戬偶尔脸色不对,和哪吒的交流中时常小声地有“殷郊”提起,时间长了也猜到些许。
他知道殷郊又不好了,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折磨,而姬发连模糊的感知都需要神仙传达。
但即使猜到杨戬一开始就能找到殷郊,姬发也没冲上去责怪他。
他只怪自己私心,贪心不足,眷恋粉饰的太平任由殷郊退让;没亲自告诉他全部事实,让他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击垮;最不该,放殷郊面对商军,明知他是舍不得百姓多受苦连祭天台进程都万分纠结的太子,还觉得只有殷郊和他并肩而立才算斩断殷寿的感情,泯灭过往。
姬发疯得人尽皆知,又疯得风平浪静,他杀完了跟从殷郊的那队人后再没主动向西岐军提起。
连杨戬从昆仑回来,告诉他殷郊在朝歌受伤被制,姬发也能面无表情地点头,继而更勤奋地练兵征战,加快讨伐殷商的进程。
他一天比一天更像个帝王,像个主帅。可拾起弟弟的位子,曾经只望着天下而漏下了家人的姬旦,却没有当初立一位君王的欣喜。
他知道姬发已经彻夜难眠很久了,他不提殷郊,可这个名字是夜里军帐的幽魂,巡逻时常听到他们的君王凄厉地叫喊。
姬旦意识到和殷郊打马穿越荒野,乘兴归家的那个兄长被他一步步亲手摧毁,意识到殷郊其实违背他自己的意愿,很努力过成为他的家人,意识到他不敢言说妻离子散正将一家庭剥皮脱骨,有朝一日走向无法挽回的结局。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考量,无数的因果交织堆成落到殷郊头顶的大山。
阴差阳错,殷郊到朝歌近一年后姬发才真正和他站在对立面,当时连哪吒的混天绫差点都困不住武王。
他声嘶力竭地向巨大的蓝色法相冲锋,习惯武王铁腕手段,落后者斩,把他和他身边的仙人混为一谈的人们,战场上窥见了一位肝肠寸断的凡人。
姜文焕从城楼看着,殷郊先是一愣,接着被操纵施法,更凶恶地席卷战场。
他本体呆呆地立在城墙,目光向下望,殷寿抓着殷郊的头发,让他看他制造的人间炼狱,两方来不及躲避的士兵死伤无数,土壤浸泡成红色。
姬发灰头土脸地穿梭躲避法术,受伤也不肯退,法相令西岐的仙异也很难招架。
那一次殷郊迸发出自洗脑以来最准确强烈的自我,理智和混沌挣扎得近乎撕裂,他本能闭合牙齿咬着姜文焕防止他咬断舌头而垫进来的虎口,一边呜呜地哀叫一边流泪,眼睛仍旧不断向城墙下看,挣扎间给姜文焕印了个深深的血印。
多次汞池洗脑后殷郊瘦了很多,姜文焕拢着他的肩膀,忍着疼痛的手掌不断安抚他。
活下去,活下去。
表哥表哥。殷玄还在等你,殷玄还在等你回去。
很神奇,即使殷郊平日像不认识他诞下的那可怜的孩儿,关键时刻殷玄却依旧总牵扯他的心。
殷寿把殷玄扔进鹿窝却又讽刺性地给他不凡的名字,殷郊每次出征都要路过那片野植,却从来没停下过脚步。
只是偶尔看殷郊挣扎殷寿不高兴,他会在殷郊有半分清醒时提着小孩子的腿到殷郊面前,要么你进汞池,要么他进,殷郊肝胆俱碎,安安静静沉入池底。
平日姜文焕会悄悄地将殷玄抱走一段时间,在殷寿可能察觉时放回。
殷郊某次从汞池醒来姜文焕抱给他看,汞毒没有让玄鸟的孩子受到伤害,他母亲破败的身躯将他保护得很好。
殷郊好奇地抚摸殷玄,难得开心地笑,接过来小小婴孩,问姜文焕,这是谁的孩子?什么时候父王为质子旅的人指了婚?
然后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长得真像姬发。
姜文焕不知是哭是笑,明明长得像你啊表哥。
殷郊用已经被汞毒浸哑的嗓子轻轻哄人,总能在失去理智的前一刻让给姜文焕,有时姜文焕刚转身,就能听见殷郊痛苦得骨头在响,但一直坚持撑到他出门都没出一声。
姜文焕背对狼藉,脸颊贴近殷玄,告诉他,他有世上最好的母亲。
白驹过隙,四年其实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再次从昆仑回来后杨戬时常找机会独自闯来朝歌,但谁都不惊动。
让殷郊回昆仑几乎成了杨戬的心魔。
同样会出现朝歌到西岐的路上的是原本他视为仇敌的姬旦,他总在杨戬回来时看他身后,其实占卜已经有了答案,希望一次次落空,除了伤口,杨戬没能带回任何东西。
姬发前所未有的强壮,却前所未有地衰败,西岐军不再拥有宽宏仁慈的主帅姬发,厉辣狠绝的武王才是他们面对的常态,连年的征战让百姓梦里都是吹响的号角。
好在凡间的苦难就要结束,如今兵临城下。
西岐败仗多次后得到昆仑鼎力相助,纣王暴虐失心诸侯,周旗飘摇一路高唱凯歌,前几日渡过黄河,拿下离朝歌最近的城池。
那一战死了好多的人,好多的神仙。
尸体将河水都染成红色,断肢残臂堆砌如山,姜文焕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自己也会死去,合上眼迎接龙德殿上本该属于他的命运。
广成子仍挂念殷郊,临阵前还不死心地劝,老道人言辞恳切,凄惶地注视着形销骨立,中汞毒已深的小徒弟。
面无表情的殷郊当真有所触动,他压在城墙上的手捏碎了一块砖石,瞪大了眼睛流下眼泪,紧绷到极致,好似正经历一场静默无声的海啸。
身受重伤的申公豹边咯血边骂广成子道貌岸然,他指着昆仑众仙,此生最看不惯高高在上的这帮白衣刽子手,随随便便判定其他人的人生,饭只挑好的吃,可吃不上好饭的怎么办,活该饿死吗?
申公豹问木讷讷的殷郊,眼中忽然出现对这傻小子一分同病相怜的讥讽:
“你知不知道,昆仑为了掐灭你的红鸾气故意让雷震子吃仙杏,拖延了杨戬和哪吒半日。”
“不然你以为哪会轮得到周武王做天下共主。”
什么意思?
殷郊没有说话,嘴角暗色血液却蜿蜒而下,他还是茫然的一双眼,却泄出滔天的震惊。
震惊使殷郊恢复了一丝清明,昆仑毋庸置疑是他的恩人,可是,可是,殷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可是……
这就好比断手续玉,再华美已无用,他不能开榜封神消除天谴,其实在斩首的那一刻,昆仑已经选择了大商的死亡。
天弃大商,神仙也弃大商,父王也弃大商,姬发……武王也弃大商,殷郊摇摇欲坠,轻得几乎要在风中被刮到天上,他裹了一身黑袍,到今日才发现自己孑然一身站在世界对立。
广成子的沉默代表一切,重新失神被操纵的殷郊拿出翻天印,他闭着眼睛生受了一击。
徒儿,为师知错。
杨戬反应过来立即飞身护住师伯广成子,他知道这番因果,曾经几次想告诉殷郊都没能说。
一叶障目。
昆仑的确顺应天道,姜子牙下凡后女娲窥见殷商已是落山夕阳,知道注定有朝一日得如此结果,当时他们觉得不管神仙做什么,大商都必然走向灭亡,却没有一个站出来问个为什么,凭什么。
昆仑没见过殷郊,只对招致天谴的成汤子孙深恶痛绝,殷寿即位后不敬祖宗神仙,不重祭祀,他虽然对人命不在乎却也不残害,利刃指向贵族,指向皇家,得不到血的供奉昆仑便对玄鸟们更加偏视,即便姜子牙传回话说殷郊与众不同心系天下仁爱爱人,多次说他是位明君也无济于事。
毕竟谁会质疑天道呢?
昆仑不可能为了短短几年覆灭的大商放弃更长久的新皇,他们要下山,消除天谴,布教收徒让信仰延续,要站在新王朝的历史起点,做王师,做亚父,做行走的不灭的“天命”。
仙预知天下事,人占算天下人。
他们看得见殷商的死期,却看不见殷寿的尽头,姬昌作为知天命者补全昆仑的盲点,他从未出错,姬昌说殷寿死于殷郊之手,那结局必定是成汤子杀父臣弑君天谴不消,周而复始,民不聊生大杀劫。
只有让殷郊失去争夺天下共主的资格,再去应誓,则一切顺理成章,昆仑在断头台当日专门探视一目,确保杨戬哪吒到场殷寿已经砍了殷郊的脑袋。
悔不该再听姜子牙一言,广成子从殷郊醒来那刻就知道或许是昆仑选错了。
预言让昆仑错杀了可直接继位的天下共主,反而使得凡间受难。
短暂几年的天命,究竟是因为他们信会发生所以才得以发展,还是即使不信也将以其他方式践行,总不该由昆仑促成,不该让神仙荒唐地自以为是,凭不分青红皂白,因一人惩戒凡间的天谴,和殷寿反神少祭祀的行径妄下论断。
殷郊边打边痛苦地叫师父,声泪俱下出手却招招致命,他身体不受头脑控制,法相无差别地攻击着周身目所能及的一切。
或许想到桃源洞细致的照顾,或许想起广成子每次看着他叹气,想到他补偿似的爱护,想到杨戬总不想让他下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大悲之下殷郊差点晕厥,支离破碎后姜文焕接住他的本体,如果可以,殷郊宁愿没有昆仑,利落地死在崇应彪剑下。
至少那样他的人生还不算是被更改、被操纵、被游戏的人生,殷郊将和母亲一样,作为一个暴君手中遗憾的英雄死去,而不是背叛殷商又背叛西岐的木偶苟且活着。
姜文焕感觉到殷郊千疮百孔的心已支撑不起躯壳,他从未觉得表哥有那么虚弱过,在他怀里轻飘飘一片,放进汞池能浮起来似的,将要随风化去。
他活着,因为这条命是父亲用命换来的,姜文焕还没有等到高于父亲生命的机会把这条命豁出去,可是,姜文焕快马加鞭,可是太累了,殷郊也是。
活着就是希望就是胜利,姜文焕流下眼泪,他从小答应殷郊要带他去东方的故土,望一望波涛汹涌的海,现在要加上小东西殷玄,好多好多愿望,不活着要怎么实现呢?
“下雪了。”殷郊向窗棂外伸出手,他很平静,眼中甚至有些灵动,“昨天母亲找我了。”
姜文焕已经习惯了殷郊混乱的记忆,陪他说下去:“王后说什么?”
“你小子总这么死板,王后,王后,我母亲是你姑姑。”
姜文焕愣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喉咙又干又疼:“姑姑她说什么?”
“母亲说要为我挑个太子妃。”殷郊皱着眉,嘟嘟囔囔,像当真为此事发愁。
母亲要给他择一位太子妃,说全天下待嫁的好女儿都将期盼成为郊儿的妻子,要求好多的,多到殷郊看见那条条框框都替未谋面的姑娘感到委屈。
姜文焕不由得想到殷玄的父亲,姬发肯定不在行列里,那位争强好胜的怕是死也不会愿意,但他转念,觉得也说不定,若是当做殷郊陪在身边的代价,姬发咬碎了牙最终会同意。
殷郊眼神辽远,人还很平静,不是太子殷郊,又单纯地仿佛刚下昆仑:“武王的王后也要好多要求吗?”
可就连最简单的身世清白,肢体完整他都没有了。
不等回答,殷郊突然用力攥住姜文焕衣摆,他颈中红线开始渗血,整个人可怖非常,常年入汞池让他嘴唇和眼尾呈现不正常的紫色,犹如索命厉鬼:“送走,你一定要送走……”
“我送走殷玄,你就要做阵眼,诛仙阵可能过两天就开,你让我看你去死吗……”
“为什么总让我看你们,只能看着你们,无能为力!”
为什么龙德殿死的不是我,七年前朝歌断头台上不是我,今日仍不是我。
“我时日无多了。”殷郊牙齿嵌进口腔的软肉保持多一瞬间清醒,“听话,姜文焕你听话。”
“辛苦你接着活下去,带他去找他父亲。”
只是两句殷郊的眼睛便开始失焦,骨瘦嶙峋窝在姜文焕肩膀气喘吁吁,他长期被强迫大量使用神力,付出的代价已无力回天,连抓着姜文焕的指甲都变成暗淡的紫色。
片刻后他抬起头,又恢复了沉闷呆板的样子,光着脚向外走,他再问:“这是哪?”
姜文焕流着眼泪:“这是朝歌,你是殷商太子殷郊。”
“对。”
“就是这个。”
殷郊笑了。
技术性推理式开磕(上):王与王,哈基米与哈基米
提示:主要是影评分析,但也是磕学指导
------------------------------------------------------------------------------
这剧本通篇互文对照组多的我怀疑编剧有强迫症,但是真就乱中有序从头到尾所有互文都圆上了。被津津乐道的最多的就是逼子杀父那场戏,四组父子的不同走向,很是精彩。但是我这里打算从另一个角度来聊聊这个剧本里的互文,那就是主角。
不论是根据演员表,还是从剧情表现出来的戏份,第一部的主角毫无疑问是姬发、殷寿、殷郊、妲己四个人。按照常规思维,这里面殷寿妲己是反派男女主,姬发殷郊是成长线少年双男主,但是...
提示:主要是影评分析,但也是磕学指导
------------------------------------------------------------------------------
这剧本通篇互文对照组多的我怀疑编剧有强迫症,但是真就乱中有序从头到尾所有互文都圆上了。被津津乐道的最多的就是逼子杀父那场戏,四组父子的不同走向,很是精彩。但是我这里打算从另一个角度来聊聊这个剧本里的互文,那就是主角。
不论是根据演员表,还是从剧情表现出来的戏份,第一部的主角毫无疑问是姬发、殷寿、殷郊、妲己四个人。按照常规思维,这里面殷寿妲己是反派男女主,姬发殷郊是成长线少年双男主,但是基本上所有人看完电影后,姬发和殷寿的正反主角的成长弧度都感受到了,现在讨论角色高光最多的也是他两,而殷郊和妲己显得好像对剧情没有什么实质作用,讨论到他两都是脸漂亮、身材性感、傻白甜太子和啥也不懂的小狐狸,然后贡献了一场全剧最美艳的打戏。
难道真的就是两个工具人吗?工具人需要浪费这么多的戏份?怎么可能!
根据主创给到的信息,这剧本打磨了那么多年,前后十几稿,删减了那么多看起来很重要的剧情之后还有将近三个小时,那就说明保留下来的这些剧情是重中之重已经不能再删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这两个角色每次的同框戏份,他两的衣服妆发都是颠倒的?
第一场戏在雪地,殷郊衣物整齐还包裹铠甲,妲己赤身裸体(那块透的不能再透的薄纱我当为了过审);
第二场戏是殷郊追狐妖到摘星阁,这里他已经脱了铠甲穿的王子常服,而妲己已经披上了一件有实质遮挡效果的衣物,但是穿法并不太正确;
第三场就是老色批们最爱的半夜刺杀戏了,两个人都是衣不蔽体披头散发镜头多剪一秒就要走光,这场也是两个人唯一妆发和情态上高度同步的一场戏;
第四场也是最后一场,在祖庙对峙的戏,这时已经变成了殷郊赤身裸体(裤衩子我当为了过审),而妲己已经穿上了全套的锦衣华服。
我不信导演费尽心思给他两设计造型就只是为了拍的好看,而且还规律这么明显。我的结论是,姬发和殷寿是作为旧王新王的对照组,而殷郊和妲己,是另一组对照组。
并且不是作为两个人,而是两只“兽”。
首先妲己不用说,明码的白狐借尸还魂,刚出场就是人形兽态,所有的兽类行为都是直接告诉你的,作为兽她完全不懂人性,单纯凭着直觉本能行事,这是典型的野外生长的狐狸的样子。而殷郊,他和妲己是逆向的演变过程。他刚登场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白袍银甲鲜衣怒马的小王孙,有身份地位,有父母家庭,有兄弟朋友,到这里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随着剧情推进,他身上的违和感就明显了起来。慢慢的会发现,他除了会穿人类衣服,会人类基本的礼仪规矩,会辨认熟人和陌生人有套自己的基本亲疏关系,剩下的像心智城府、人情世故、察言观色等等这些属于人类的更高级属性他都没有,被姜子牙作为“他是个好孩子和他父亲不一样”依据的那点仁慈是还是天生自带的混沌本能,。他和妲己一样都是懵懂无知的。“姐姐好漂亮,我们一起长生不老吧”和“请父王传位于我然后我就可以替父王去死啦”这种憨憨话这电影里只有他俩能说的出来,因为这是小兽的本能。就像小狗看到合眼缘的人类就去求贴贴,去弄乱码好的拖鞋因为知道主人进门要穿上这个东西。而站在人类的角度,对它有喜爱心情好会觉得哈基米真可爱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觉得傻狗你想干嘛?很不幸,他俩在电影里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对面的人类心情都不好。
即使不是王子王孙,只是普通小贵族家的儿子,殷郊被养成这样都是不正常的。我推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的爷爷和父母对他连最基本的成材期待都没有,按照吃喝不愁身体健康开心就好养的。就像大多数养宠物的,你能指望它干啥呢?能听懂话帮点小忙都要惊呼狗子成精。另一种是,殷郊的家人至少他的母亲努力过,但就是教不会,于是干脆放弃。
赤裸的纯野生狐狸vs全副武装的家养宠物狗,这就是电影里殷郊妲己的初始形态。
电影里妲己的所有剧情都是明码,她因为殷寿的血重见天日,她出来后找到恩人想报恩,恩人一开始并不想搭理她还要杀她,她马上用治疗术和读心术证明自己有用来保命,接着用能力帮恩人接连除掉上位的障碍(商王和太子)证明自己很有用,之后得到了恩人的圈养,即使这时候殷寿只是把她当做一个还不错的工具先用着。
至于殷郊,他的剧情都是暗码。作为家养小狗,他是有亲疏关系的,这个从他们几个男孩子第一次遇到妲己那场戏就铺垫了。刚看到妲己的时候几个男孩子都很不知所措,毕竟妲己那个样子真的挺诡异的,但是很快殷郊就第一个提出了要杀妲己,因为她是反贼之女。这里可以看出来,他对妲己已经有了点敌意但是并不多,要杀的理由只是单纯因为妲己的罪臣身份,不是因为他自己想杀。所以他也没有自己主动去怎么妲己,他先命令姬发帮他杀妲己,然后姬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并且给出了理由(不杀女人,可以这很周礼),然后他命令姜文焕,姜文焕没有说话,用肢体语言拒绝了然后撺掇颚顺,没有人动,情况又僵持了起来,直到崇应彪说要把妲己献给殷寿,他才真正炸毛打算自己动手。但是看着气势汹汹冲上去,结果只是举着剑打量了一下妲己,很快低头避开,妲己也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继续涣散眼神靠嗅觉找殷寿。这是他俩第一次对视,很短。然后我们来看一下这段里他和在场其他四个男孩的亲疏关系:崇应彪是真正给带来危险感的人,姬发是他第一反应依赖的人(青梅竹马互相庇护,第一安全等级),姜文焕是他次级依赖对象,这是他母系的血亲表哥,母亲不在的情况下代替母系的庇护,鄂顺和他没有关系,他直接跳过。这个次序关系之后出现过两次回应,一次是刺杀妲己后逃跑差点被崇应彪追上那里(对,又是在殷郊和妲己的冲突戏之后),这段里姬发是他的第一顺位绝对保护者,崇应彪是他的危险源,姜文焕是曲线协助姬发的第二顺位保护者;另一次就是最后的劫法场,整个行动姬发都是第一主控人,姜文焕是后方等待关键时刻助攻姬发的协助者,而崇应彪是那个杀掉殷郊的危险源。这两段戏里还有个小小的共同点,就是两次对于突然出现的姜文焕姬发都拿不准是敌是友,但是他赌姜文焕不是敌,所以都是绷着等姜文焕先动,哪怕赌输了他也有防御准备。而殷寿登基那天傻孩子说错话惹怒殷寿的时候,后方是脸色大变的姜皇后和姬发,两人都神经一紧,而有姜皇后这个源本的时候就不需要姜文焕这个副本出场了。
好了,现在我们来看殷郊和妲己的第二场同框戏。注意这个时间点,妲己刚刚因为证明“有用”成为了殷寿的工具,养着用,殷郊刚刚因为失言得到了殷寿的猜忌厌烦。这里他们两个的妆造,妲己已经披上了有遮挡效果的布料→得到了饲主最基本的庇护,而殷郊褪去了铠甲穿着虽然好看但是没有防护效果的太子常服。
不再被信任并处于了一定危险中的宠物狗vs虽然待遇不怎么样但是的确进入了这个家的野狐狸。
顺便说一下这里的姬发和殷寿,也很值得玩味。殷寿位置在殷郊和妲己中间,身后是寻求他庇护的妲己,面前是虽然胡闹但是给出了正当理由的殷郊,他没有做出选择偏袒谁,因为这时候他对妲己还不够信任,对殷郊也才刚刚有了猜忌。而姬发的位置在殷郊一旁偏后一点跪着,他拿不准殷寿到底什么态度,他的行动是小幅度地拉殷郊衣服,先劝他服软。殷郊和妲己到底怎么回事他不关心,殷寿的态度他不敢赌,只能从殷郊下手,因为他的优先考虑是保全殷郊。所以这场戏里,殷郊和妲己是在凭兽性本能行动,姬发和殷寿在思考判断。
然后就是第三场刺杀戏,也是殷郊和妲己最重要一场对手戏。这里首先要先说下姜皇后之死,我看到有说法是这里姜后和妲己分别代表殷寿在打架的良知和欲望,谁活着出水殷寿就剩下什么。我蛮认同这个说法的,但是我认为姜后之死这场戏的价值不止这点。姜皇后的死,严重刺激到了妲己和殷郊。首先是妲己,她是只狐狸,姜皇后跑来死谏的行为她是不能理解的,她只能感觉到姜后和殷寿有矛盾。她自己获得一个人身很不容易,对于好看的人类皮囊她天生向往,而姜皇后是恩公的妻子,她默认和殷寿是一体的,那么和她也应该一样。毕竟她不是来破坏这个家,是来加入这个家,而姜后接下来假装被她迷住跟她亲近的行为取悦了她“看吧漂亮姐姐果然也喜欢我”。结果没想到对方突然下杀手,虽然她自卫反杀了对方但是她被吓坏了,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人类的甜蜜陷阱。通俗的说就是流浪的猫狗遇到过一两个给吃的还rua它的好人,就以为所有人都这样,结果突然有个人温柔地rua它rua着突然变脸要弄死它。她吓坏了炸毛了。然后是殷郊,通过之前姜后和他的对手戏我们可以得知,他的父母并不是他以为的温馨和睦,是两个八百子心眼的合伙人夫妻,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这个。这个不知道是说,宠物小狗并不懂这些复杂的东西,它只要能维持一家人一起吃饭这个程序就觉得没有问题,然后妲己来了之后这个平衡被破坏了。然后就是他和他父母的关系,表面上他好像是更在意殷寿的父爱,努力学习殷寿随时表忠心愿意为殷寿牺牲,但其实他的兽性本能很清楚,他在殷寿这里并没有得到无条件的爱和庇护,所以他不停地努力讨好,而母亲才是他真正的“家”,只要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不变,他在这个家里就是永远安全的,所以包括之前和妲己对峙那次以及电影里没拍的从小到大很多次,不管殷寿怎么凶他他都没有破防过,因为安全感还在。但是姜后突然死了,本能里“家”毁了的恐惧让他炸毛了。对殷寿的惯性讨好和崇拜让他把危险源头都算在了妲己身上,本能让他觉得杀了妲己就安全好。
第一层为母报仇,第二层作为家兽的自保行为,还有个第三层下篇里说。
接下来就是这部电影里把疯批兽性美学发挥到极致的那场刺杀戏。被姜后之死刺激炸毛的殷郊提剑去砍同样被吓炸毛的妲己,两人展开搏斗。然后这段搏斗戏里他俩是个什么状态呢?
同样的披头散发,同样的衣不蔽体随时在走光边缘,同样的露出了狰狞的兽相但是拍的实在妖艳,这段戏里他们是两个披着人皮的兽在你死我活,直到殷寿和姬发前后脚出现。两只只有本能的兽,妲己直接窜到殷寿身后,殷郊刹不住车刺伤了殷寿,面对殷寿的杀令他毫不犹豫地跳窗逃出去等姬发找到他。殷郊和妲己在这里就是两只处于极端不安中炸毛的小兽,自己自救无门的时候本能驱使寻找“安全感来源”,妲己冲向殷寿,殷郊冲向姬发。
为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殊死搏斗的两只狼狈幼兽
然后我们来看下这场戏里的殷寿和姬发,这场戏其实是之前夜闯露台那场戏的升阶版。殷寿还是在殷郊妲己的中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要直接杀殷郊,而姬发这次是在殷寿看不见的地方,也是毫不犹豫把殷郊藏到比干那里,然后割伤自己一通操作伪造现场准备应付殷寿。对比上次在鹿台那场戏,这次的殷郊和妲己依然是凭着本能行事,但是完全兽化了,而殷寿和姬发都跳过了上次的思考过程,直接按需求处理。至于殷寿和姬发这里的人设转变,后面分析他俩互文的时候再细讲。
第四场同时也是他俩这部里最后一个同框,祖庙对峙那场戏。殷寿带着妲己祭祖,妲己正式得到入户认证,殷郊最后一次试图争取殷寿,他把“父亲是被狐妖魅惑的”当做他能够继续保留和殷寿之间联系的最后一根稻草,当然结果我们都知道了。在这场戏里,锦衣华服的是妲己,殷郊成了赤身裸体(我当裤衩子是为了过审)的那一个。
完成登堂入室从野生变成家宠的狐狸vs被抛弃嫌憎甚至要杀掉的小狗
然后这场戏里殷寿和姬发的表现。殷寿在这里是彻底撕下伪装直接表露野心,姬发这场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围观察保护没有过激行为,直到殷郊要杀身还父而殷寿乐见其成的时候他才行动激烈地保下殷郊。注意这是他真正第一次在殷寿眼前明码忤逆。
这场戏里殷郊和妲己依然是兽性本能行事,但是没有实际对手戏了,他俩都是在等殷寿给出的生死裁决,结果是妲己生,殷郊死。而姬发和殷寿在这场戏里同时验证也同时暴露了彼此之间所有的怀疑。
现在我们来看这一部里殷郊和妲己各自的最后一个镜头:断头台上的殷郊凌乱的粗布囚服披头散发整个人都是妖冶的癫狂兽态,他喊着做鬼也不会放过殷寿;彩蛋里虽然一样衣衫凌乱但是的妲己,一样的舔舐治疗动作,但是已经没有了第一次舔的时候那种纯粹兽态,更接近一个因为爱人死了悲伤慌乱(她在哭)的普通女子,在拼命要复活殷寿的命。
至于为什么要把殷郊也兽化处理,就为了给妲己设计一个对家吗?当然不会是这么肤浅。妲己和殷郊都代表很重要的象征身份,在关于神话的部分。具体的我们后面再说,也是对他两那场打戏的第三层意象解读。
家养小狗一步步释出野性变成无家的野兽vs野生狐狸一步步收起野性驯化成家宠
这里插一个吐槽。你们光知道说断头台上的太子好疯好邪美死了,难道就没发现太子这里的美和开头雪地的妲己美的异曲同工吗?
不似活人似鬼魅。
以上是对殷郊妲己对照组的解释,而之所以先说他们两个是因为,他俩的所有剧情核心目的都是在为了完善姬发和殷寿的帝王线剧情服务,所以放前面先讲。
接下来重点讲姬发和殷寿。和殷郊妲己的抽象化且颠倒的对照不同,姬发和殷寿的对照剧情是具象和正序的,而且分别作为正反大男主那是相当的饱满。
关于姬发,首先要说的最重要一点:不管别的质子怎么样,他从来没有被pua过。可能因为演员演技稚嫩本身年纪也小的关系,再加上剧情矛盾还没到那么激烈,在前半剧情里姬发看起来好像一直心很大很憨直,看不出来什么未来天子的英明神武杀伐果决,直到逼子杀父的剧情之后才开始显露城府,好像突然就变了人设一样,其实一点不突然,他没有变过人设。关于姬发是个什么脾性,从开头他的自白和后面与父兄的对话就可以推测出来。
首先他是怎么成为质子的?是父亲姬昌哪个儿子都舍不得,干脆让他们兄弟比试谁赢了谁去,所谓让老天来定,结果他作弊赢了他哥伯邑考得到了这个名额,成功进了质子旅。然后他为什么要主动当这个质子?三个原因:1他知道并接受侯爵继承权和自己没关系2他想做个马上的大英雄建功立业而质子旅能给他这个条件3他不想在家种田。不想种田这个原因是第一次和崇应彪冲突那里暗示的,少年人向往金戈铁马的英雄人生,有点嫌弃自己灰头土脸的农耕家庭(农耕划重点,要考的)。基于以上原因解释了三个重要信息:1他不是被父兄抛弃的不受宠的孩子,他是自己要来的,来之前他爹还给了他以后认亲用的信物,所以殷寿用来pua其他质子的那些痛点刺激不到他。2他没有被pua但是和别人一样被殷寿迷的五迷三道,因为他对殷寿是严重的偶像崇拜,他的志愿是成为大英雄,而殷寿是他认知里最顶级的那个英雄(这种心理就和小男孩打篮球迷乔丹科比踢足球迷梅西c罗差不多)3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信息,就是姬发,他是一个为了达成目的并不在乎程序正义的人,他只关心结果是不是他能得到的最优选。这很关键,整部电影里几乎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在这个逻辑里办事。
然后殷寿是个什么样的人?电影里一上来就完美展示了。胡说八道颠倒黑白pua所有人,开场引诱苏全孝死那场戏明明很离谱但是他理直气壮地很有说服力。但是能让他这么能魅惑众生有个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他是实实在在的有碾压级别的实力。不信可以想象一下让他那个看着就平庸的王兄或者不着调的申公豹来pua话术,还管用吗?殷寿的行为逻辑就是,手里掌握的力量越大他就能离谱的事说的不离谱。
原生家庭的影响和遗传技能。这个电影里展现的家庭好很多,每个家庭都非常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比如开头的冀州苏家四口,全家人都人狠话不多不管杀别人还是自杀都干净利落。由于家族成员出场比较少然后弑父那场戏太多人已经分析过了,这里就不讲另外三个伯侯家,只讲姬家和殷家。
首先姬家人,样本三个,姬发、姬昌、伯邑考。他们家表现出来的是凌驾于这个电影里其他所有人族之上的,强大的情绪稳定能力,以及同样强大的,能在电光火石间分析形式拎清轻重缓急并得出一个最优选方案,并立即执行的能力。姬昌有两次,一次就是大殿弑父那场,和其他三家老父亲都给出了反应不同,这里的姬昌仿佛与他无关。因为他的应对方式就是,不应对,把选择权完全交给姬发,殷寿逼的是子不是父。还有一次就是牢里和殷寿的对手戏,这里他本来是坚持不认罪,而且他应该也提前考虑过,伯邑考被他安排在家,姬发看起来在殷寿那里还蛮受器重,最主要此时他还没意识到殷寿有多变态,觉得不管怎么样流程得走一遍吧。结果殷寿用伯邑考的肉让他崩溃了,他短暂的失控了,看他失控殷寿得到了预期的满足,美滋滋吹着那啥出去了,背后是嚎啕的姬昌和老虎嘶吼(老虎的意向很多人说过我就不再说了)。下一个镜头就是他认罪游街,电影里看起来无比悲壮,感染力极强,但是上帝视角的我们知道,他这是将计就计置死地而后生。他判断了眼下的形式:大儿子死了,小儿子在人家手里攥着,西岐此时无主。然后他得出的最优方案是认罪,认了,小儿子和自己命能保住,爷俩只要能活着一个回到西岐就还有希望,最好是姬发活着。不过由于客观条件恶劣他没有办法自己回去,只能先流浪。
然后是伯邑考,他的剧情很少,而且没有姬昌姬发的齐全,是片段的,但是不影响他人物弧度完整。从电影里的剧情我们可以得知,他在西岐得知姬昌下狱后就带着搜罗来的几车子奇珍异宝来朝哥试图以物换命。我个人倾向于这些珍宝不是在他得知消息后才着急搜罗的,而是姬昌出发没多久他就开始筹划了,依据是他带着东西到了朝哥后没有着急马上去见殷寿,而是先去找姬发。他找姬发这里我们可以得到他的方案,他把训练了很久的两匹马带来了,但是正序剧情里他没有直接说是给父亲弟弟一人一匹的,他和姬发叙旧结束之后马上就先问:你看我带的这些珍宝够不够换父亲?姬发回答是:远远不够。然后两个人都面色沉重了一下,接着姬发试图安慰说自己也在想办法,伯邑考只是慈爱地笑笑,然后让雪龙驹出场了,接着伯邑考下一个戏份就是和殷寿的对手戏。他问姬发那句话说明,以物换物是他的A计划,他不是鲁莽牺牲自己的那种人;但是他又带了识途的马,说明他不会托大,是做好了最坏打算的B计划;先向姬发打听形势,来判断A计划行不行的通,发现A计划不行,再上B计划(给弟弟马),也就是姬发回忆里交代的那次兄弟见面实际密谋的事情。就这一小段,伯邑考沉着冷静心思缜密的形象就有了,如果没有死,他会成为很好的西伯侯,比他爹更出色(为什么后面说)。然后这个回忆透露了姬发从这里就在对殷寿阳奉阴违了,但是之后他还是沉住气演了殷寿很长时间,他有他的逻辑,后面会说。
说完了伯邑考然后是姬发,作为大男主他在电影里这样的技能表现可太多了,这里挑三场关键性的说。首先就是磕死一群人的“放了他,不然我就扔了封神榜”,这里是电影里他第一次完整地表现心计。这里首提一下这个剧情之前的事情,就是他和殷郊跟姜子牙他们就殷寿的德行进行了一场争辩,关于姜子牙对殷寿的评价他听进去了,再结合大殿上亲眼见到殷寿滥杀无辜,这里应该是姬发对殷寿的偶像滤镜产生轻微破碎(登基大典那是第一次出现裂痕)。而殷郊虽然也听进去了,他天生的善恶观也的确产让他生了动摇,但是小狗的脑子要怎么处理这种复杂的信息呢?殷郊一听姜子牙他们不打算把封神榜给殷寿就当场炸毛了要攻击姜子牙,那这里的杨戬哪吒也是两个不懂人世复杂的憨憨,一看殷郊发当然保护师叔要紧。我们上帝视角当然知道这没有危险,哪吒只是把殷郊困了起来,但是剧情里的姬发他没有上帝视角,他只是个凡人,刚刚还在大殿上围观了那两个神仙的逆天战力,即使姜子牙他们能保证没有恶意,但是谁能保证哪咤不会一个不小心劲用大了人就勒死了。而且众所周知殷郊的命在姬发的排序里优先级是相当高的,他是一点都不想赌。然后就是一通迅速判断,注意这里他的站位在最外围,可以观察所有人但其他人看不到他,他的判断是,杨戬哪吒他肯定打不过,得想办法调走,那么杨戬哪吒最在乎什么呢?当然是姜子牙的命,那么挟持姜子牙要挟吧,那么就变成双方互有人质僵持,情况更复杂了,效率低且成功率不搞(他打不过对面)。那么就先把姜子牙调走,再用姜子牙把哪吒杨戬调走,那姜子牙最在乎什么呢?好的封神榜就是你了!然后他顺了封神榜,然后扔了。姜子牙果然跳了下去,然后杨戬哪吒也跳了下去。当然这里也不排除会出现另外几种情况,一种是姜子牙跳下去了,杨戬哪吒只跟着跳一个,一种是姜子牙不跳,杨戬哪吒跳一个去捡,这两种结果是一样的。就是对面还剩了一个战斗力,他只要再想办法对付一个,然后还有一个就是杨戬哪吒的一起行动bug不变,两个跳下去捡,留姜子牙在上面,这和三个全部下去没区别。电影里他运气好,得到了最利他的结果(主角光环)。然后根据主创透露的删减部分,就是殷郊醒来得知他把封神榜扔了又气的炸毛,根据那点点截图和那句刻烟吸肺的“封神榜没了可以再找你的命没了就真的没了”的回答可以得出,他扔的时候把殷郊和殷寿也给预判了。从仅有的那点画面可以看到,他回答的时候一点都不慌乱,他扔的时候也不,而这句回答更是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的完美。“封神榜没了可以再找”—我又没说不努力找了—就算没有封神榜我们还能找别的办法—你爹又不是马上就要死这个事情来得及—但是你看起来马上要死了—“命没了就是没了”—这是客观存在的风险—当时第一紧急的事情。好家伙,这个回答就是换成他哥伯邑考来都得脑内风暴好一会儿还不一定能想出反驳,而殷郊只是个笨蛋小狗。而对殷寿的预判是,知道他把封神榜丢了殷寿肯定会生气,很可能会责罚,但是作为唯一知情人的殷郊他会告状吗?答案是不会,那殷寿会不会生气管他去死。然后一个殷寿还不知道,殷郊脑子还没转过来的事实是,这里他对于轻重缓急排序是殷郊>>封神榜(殷寿的命)。虽然殷郊的命的确一直是他的最高优先级高于殷寿,但是对比之前庆功宴上为了救护殷寿奋不顾身导致误杀殷启的时候,这里殷寿的命在他的排序里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重要了,很难说姬发不是已经对殷寿开启了减分进度条。
然后就是逼子杀父这段大群像戏,这里的情况扔封神榜那里复杂的多也危险的多了。首先这里他和他父亲一样,并没有着急主动表态,在等另外三家先过,情绪浮动理解喘不上气。这一方面这是客观的戏剧效果需要主角要留在最后表演炮灰先上,另一方面,我认为他压根就没在脑子里纠结过杀还是不杀这回事。他从听到这个离谱命令后就在疯狂烧干他的cpu,在头脑风暴分析形势揣测殷寿到底什么目的:我们的亲爹为什么会在这里?—大王召见他们来的—但是我撞破了他们的密谋造反!—我举报了—我觉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是老父亲们不认罪—所以大王很生气,要治罪—他要我们杀自己杀自己爹—为什么非要我们杀?—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杀我们爹?—因为老父亲们不认罪—ok!他要的是认罪!然后他“扑通”一跪对殷寿表示这老头犟的很直接杀了是便宜他不如关起来慢慢折磨我会帮大王劝他认罪的!然后他赌赢了,他揣摩的没错,殷寿想看姬昌认罪(后面用伯邑考刺激也是同一个目的),而且子杀父这戏码那边已经表演了三组了,一个儿子主动杀老子,一个老子主动撞剑,一个当场要造反,姬发和他爹也玩不出更新的花样了。
然后这场戏结束,偶像殷寿在姬发这里又扣大分了,毕竟想想刚开头的时候,殷寿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到这里他已经开始会揣测殷寿并且对殷寿使出缓兵之计了。
然后一场表现姬发心计的戏就是殷郊刺杀妲己,这场也是姬发殷寿的对照组,不过这里只说姬发。这场戏前面说了,是第一次殷郊夜闯鹿台的升阶版,这里是四个人在这部电影里的一个分水岭。殷郊妲己的部分前面说过了这里也不说了。和上次有点区别,这次的姬发并没有一开始就陪同殷郊闯楼,他是在外面看到殷郊破窗而逃,然后听到殷寿追杀的命令,也就是说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他是不知道的,他得到的信息只有殷郊在逃,殷寿要杀子。首先我们知道,殷郊一直是他的最高优先级,而殷寿在他这里已经持续掉分了,其次通过之前的剧情他其实已经隐约有了“殷寿对殷郊的命产生了威胁”的意识,然后自己亲爹命还攥在殷寿手里,最后就是此时他并不打算殷寿正面冲突,没有像冀州城外那样企图找殷寿给殷郊求情。他当即作出了判断:保殷郊的命是唯一目的,不做多余行为。当他找到惊慌失措的小太子时候他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安排殷郊钻洞走,藏在叔公比干那里,至于比干靠不靠得住,参考姬发对殷郊亲表哥姜文焕都要保留态度,但是对比干直接来不及商量就委以重任,说明在他的预判里比干绝对靠得住。殷郊出去后他就用鬼侯剑割伤自己躺着装虚弱等人来发现他,这里有两个信息:第一,这套假动作是用来应付殷寿的,他肯定是连之后殷寿审问的说辞都想好了。但是这只是给殷寿的待遇,因为对于追上来后表示不信他且要去追的崇应彪,他是一点没打算费口舌搞缓兵之计,而是手摸向了剑只要崇应彪敢弯腰去钻他就敢当场宰人。亏的是姜文焕及时解了围,不然彪子大概率当场就噶了(彪子高低要给姜表哥磕个头)。第二,你们看,他已经进化到会主观能动性对殷寿扯谎了,而且知道要做戏做全套。别管最后殷寿信不信,总之他敢了,而且很熟练的样子。
但是姬家父子三人不是一个等级,是个迭代的过程。姬昌,比起两个儿子他做出方案的反应能力其实慢很多,而且他是完全被动的,是殷寿已经对他造成伤害了他采取止损补救手段,他也是父子三人里唯一被殷寿搞崩溃过的一个。还有就是姬昌还保留了当时属于上古文明的耿直属性,也就是不会隐藏心思,有什么就说什么就做什么,当着殷寿的面直接告知凶卦并且和比干一样直白地要求对方自焚祭天,这点姬昌的表现和其他三个伯侯还有苏胡一家以及比干等人没有区别,就是一种直白古朴。而到伯邑考他就进化了,他以命换父和准备后路(白马)都不是在殷寿已经对他造成了伤害之后,而是提前就筹划好的应对方案,而且他没有了姬昌的耿直古朴,他已经会隐藏心思了,也就是他说出来的保证都是真话,但是他不会什么都说。然后他也是第一个让殷寿破大防的人。至于姬发,他进化的更高级了,他已经完全脱离了被动,到了后面剧情甚至开始尝试先发制人。而且他会说假话会作弊,心计更接近于我们所熟悉的那种“帝王”。
这就是姬发的原生家庭,在没有危机的和平时候,只要父慈子孝丰衣足食而且是电影里最讲究礼的一家,进化程度远高于其他家庭。而遇到危机的时候则给出非常迅速的随机应变并且是具有很强攻击性的,但是不会无故发动攻击。
殷寿的原生家庭,和交代妲己的剧情一样都是明码。他,骁勇善战,英明神武(至少被欲望吞噬前是),是王朝绝对的顶梁柱大英雄,但是却因为继承制度和父亲的偏心长期处于心态不平衡中,形成了绝对自信的同时又极度不自信的矛盾人格,和非常脆弱的情绪稳定能力。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电影里几处充满发大疯美学的视觉刺激桥段,都是殷寿一家贡献的:殷寿妲己伯邑考的蒙太奇3p、殷郊妲己的野兽搏斗、还有殷寿妲己和姜皇后的浴池三人行。这里特别说一下姜皇后,虽然她看起来是个标准大家闺秀稳重贵妇,但是我们对照一下电影里的另一个大家闺秀,就是两分钟镜头的原装苏妲己,会发现姜皇后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正常,原装苏妲己要死谏就直接死谏了,要杀也直接去杀,不会试图假装中了魅惑去反色诱偷袭妲己。大胆点,那场戏里就是直白的青春少女和冷艳熟妇在互相魅惑,只不过少女真中招了而熟妇是假中招。至于没放给我们看的水底下搏斗是个什么场景,我认为下一幕镜头殷郊提剑去砍妲己的情节,其实是对姜王后杀妲己的延伸,母子两人一个戛然而止,一个莫名而起,分开看各自突兀,合在一起就刚好逻辑完整情绪连贯,而这两场戏里妲就是连续的情绪。殷寿一家的属性都是更接近那个上古时代还保留的野蛮兽性,讲究一个原始力量和野性魅力,并且为了展示这种美导演给他们一家都安排的混血浓颜。而殷寿是这个家里最疯癫变态的那个,姜皇后是极端情绪下才会爆发,殷郊妲己是两只心智低等的兽只会凭本能应对,只有殷寿,他是主动释放魅力魅惑所有人,也是主动释放野性攻击所有人,他变态,癫狂,享受玩弄折磨人心,即使这件事除了满足他的变态欲望并没有什么实际利益可图,典型的就是把伯邑考做成肉饼给姬昌吃这件事,这样做他得到了什么实际利益吗?是得到西岐投降了还是姬昌给他想出破天谴又不用他自杀的办法了?都没有,甚至还埋下了放虎归山的隐患。但是折磨姬昌看他崩溃,让殷寿的精神欲望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这里的殷寿已经得到了原先他求不得的王位,权利,还有妲己程诺的永生,之前他还没得到这些的时候,即使疯也疯的冷静优雅,是个衣冠整齐的斯文禽兽。后来他得到了当时想要的一切物质,那么就要开始追求精神层面的满足,而且权利的膨胀让他脱下了整齐喜欢,直接显露禽兽模样。
但是姬发和殷寿的确是很像的,形式不同内核统一的那种像。或者在直白一点,他们跟历史上所有的政治强人都像。
他们两个都一样的对达到某个目的有近乎偏执的执念,并且不在乎程序正义。但是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姬发偏向于目标明确,筹划清晰,没把握的险尽量不冒,不划算的投入尽量不投,实在不能圆满的时候也不是不能搁置争议或者干脆放弃后另寻他路。而殷寿属实是在执行的过程中非必要的投入太多,花里胡哨没有实际利益的表演行为太多,同时他还要满足玩弄人心的变态的精神需求,所以殷寿往往在达成一个目的同时给自己埋线更多的隐患支线。
他们两个都有很强的戒备心。殷寿的戒备心在电影里展示的更明显,他不信任所有人,不光不信任,还会去主动猜疑然后给自己设立假想敌,最后假想敌很多都变成了真的。姬发的戒备心表现的很隐晦,他是温和型,但是盘一盘还是有迹可循的。整部电影里除了对殷郊和伯邑考还有前期的殷寿和后期的姬昌(对殷寿和姬昌分前后期是因为姬发有从君父到生父的意向转变),姬发对其他所有互动过的人都是一种不走心的淡漠态度,具体表现为在没有妨碍到他利益的时候一视同仁的礼貌客气甚至乐于助人,但是遇到可能会妨碍他利益的时候,他就开始进入紧绷的防备状态,无论是刚认识的姜子牙还是同袍多年的姜文焕。而崇应彪总喜欢挑衅姬发,明知道最后讨不到好也要去犯这个贱,因为彪子其实蛮敏感的,他和殷寿一样是不被喜欢的次子,但是他觉得自己比父亲喜欢的儿子更优秀,他想要获得更多的关注。而姬发看不起他,不是因为他的身世地位能力这些,就单纯地看不起他这个人,骨子里的蔑视。结果是恶性循环,他越去挑衅姬发就越看不上,到最后变成崇应彪把姬发当宿敌,而对方眼里他只是个算计都不配得到直接宰了就行的杂碎。
还有就是整个电影里只有姬发和殷寿身上显现出来的,凌驾于剧情里所有人之上的,帝王心术。区别在于殷寿走的霸道,崇尚拳头越大声音越大,用绝对碾压性的力量让所有人臣服,不臣服的就碾过去,他擅长花言巧语玩弄人心,但不擅长步步为营。而姬发走的王道,充分发挥审时度势,判断形势,弱势蛰伏,强势出击,通过谋划利用可用的一切资源,下一部还有集结一切可合作的人脉。
说到这里已经很清晰了,很多人都说这电影有暗喻某大国和某大国,代入殷商代入西岐啥的,那么有没有一种代法,就是直接代里面正反大男主本人呢?
不光姬发和殷寿,还有崇应彪和姜文焕也很玩味。你们看啊,崇应彪臣服殷寿,但他从没真心服过殷寿,殷寿强的时候他唯命是从,殷寿刚死他就没有逼数想取而代之,比如最后如果是殷寿杀了姬发他一定马上狗腿地干点啥邀功。而对姬发他就更没有逼数了,明明吃过那么多次亏了还总觉得自己比姬发强,没有意识到姬发其实不止一次想嘎了他了。姬发杀了殷寿逃跑的时候他喊着“拦住姬发”并身体向前,是准备和他认为的宿敌决斗一场的,结果人家不鸟他,只是路过的时候顺手给了一箭,删减剧情里气疯了的彪子还要追到黄河边,结果求嘎得嘎。你们看这个彪子,像不像组成第一岛链的那几条狗🐶。而姜文焕,他迫于殷寿的淫威不敢明着反抗,但是姬发搞事的时候他又在后面送出助攻,你们看像不像那些拿我们当新灯塔,自己不主动但是期待我们干掉殷寿的第三世界老铁?
这时我们再来对照一下姬发和殷寿的开头和结尾的对手戏。
刚开始是冀州城外心怀抱负前逾无量的少年将军姬发和完美化身的帝国英雄殷寿,这个时候的殷寿欣赏姬发,觉得他是质子里最棒的,姬发崇拜殷寿,想成为殷寿那样的英雄。
而结尾的时候一个拿着虚假的人头敷衍,一个用虚假的太子之位画大饼。没别的,就是互演,就是说演的都还怪好的咧。笑死,某种程度上都是完美实现了各自一开始的想法: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宿敌vs你小子果然不一般
.tbc.
下篇预告:
《白狐入商,玄鸟离巢,天命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