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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但那仅仅是一只猫

  卢卡·巴尔萨在街头捡到一只猫。猫纯白皮毛，瞳色金黄，脏兮兮地趴在破纸箱上，肚子开了个口，一段肠子混合着黄色的脂肪，血淋淋地露在外头。

  卢卡没想管，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善良的大人物，没钱没饭，养活不起第二张嘴。既然这猫要上天堂，那就该让它静悄悄地离开。然而猫不同意，它金黄瞳孔盯着他，在他快要走进街道的拐角时，它发出了一声巨大且凄惨的猫叫，声音像是喉咙被灌了水，呜咽着。

  卢卡·巴尔萨消失在黑暗中的身体忽然重新出现在路灯下。他脱下外套，做贼似的包起这只白猫，拔腿就跑。

  手术的费用他向同事借了些。刚开始那人显得有些犹豫，但听到是救猫，眼里怀疑变成了迫切，甚至近乎殷勤地把钱打进了他的卡里。“它看上去活不久。”卢卡耸了耸肩说。同事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痛得他直吸气。“小猫听不得！”同事骂他，“你别乌鸦嘴。”

  猫算是救活了，剃了毛，几乎全身都遍布了缝合线，看上去像弗兰肯斯坦。三天一跑，确认情况，兜兜转转两个月终于是能回家了。临走前医生问他登记什么名，他想半天，憋出来句:

  “猫。”

  于是这只猫的名字就成了“猫”。

  猫不是活泼的那一挂，就算是伤口好了也不爱动，一天几乎就待三个地方:饭盆，床铺和厕所。卢卡盯着自己买来闲置的猫玩具发呆，沉思许久还是送给了别家。猫向来爱待在他办公桌上，趴在桌角盯着他动鼠标，偶尔蹭他两下，被摸了就跑。

  猫是个犟种，有床却偏偏爱在窗台睡。窗台贴了瓷砖，冬天冷的让人心寒，猫趴在上面，一趴半个月，到了圣诞开始咳嗽喘粗气。卢卡费尽心思几乎把通讯录翻遍，终于找到个不打烊的兽医，顶着雪花冒着风雪提着猫跑了二三十公里。猫半死不活又做了个手术，回家以后看着窗台边上裹上的厚垫子犹豫片刻，钻进了角落的废纸箱。

  简直可恶到没边了。

  卢卡自从养了猫感觉人生变得规律起来。猫白天一到点就挠他脚底，舔他脑门和头发。短短三个月下来卢卡还没到八点就已经逐渐清醒，等待着猫来舔。猫要吃饭，吃完饭要他给他梳毛。一周半一次的洗澡就是场可怕的混战，卢卡每次负伤惨重，看着手机里别人的猫发出阵阵叹息。猫在一边盯着他，眼神不屑。

  卢卡跟同事抱怨自己养了个老爷，真想送人。同事笑话他不懂猫的好，说罢抓起自己放在桌上的相框亲，相框里同事抱着橘猫岁月静好。卢卡说这张照片好看，我也想拍，同事说行啊我来你家。等到家发现猫正把纸巾卷从厕所拽出来，铺满了客厅。卢卡尖叫一声去抓猫，猫反从他头顶蹦了过去，蹿上了空调。同事笑着说真是有活力，卢卡闻言回头:

  “你怕不是有病。”

  最后打扫完房间，卢卡也终于抓到了猫。说抓到并不准确，猫知道他不生气了，扭着屁股过来贴着他，脸上的疤痕蹭他的手臂，爪子按着他的手掌。卢卡反手薅住它脖颈，它也不反抗，喵喵叫了两声就不动弹了。卢卡心想这猫今天真是异常，一低头发现猫肚子鼓得吓人，跑厨房一看两大袋猫粮撒了满地。同事发出感叹声:

  “哇，这可够坏的。”

  于是拍照也没拍成。同事帮他捡了半天纸巾，又扫了半天地，等卢卡一回头，同事摸着猫一副陶醉的神情。

  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卢卡说。同事连连摆手:不了，你家这位事太多。说罢被猫不轻不重挠了一下，最后目瞪口呆看着猫蹿去阳台看风景。

  “简直成精了。”

  卢卡年初辞了职，临走前老板把文件甩他脸上，说他是个废物，他当场急了眼，和老板扭打起来。帮他喂猫的同事没来上班，剩下的全在看热闹，嘻嘻哈哈拍照片。直到见了血他们才上前阻拦，保安警察把他拽到一边。

  录指纹，量身线，甚至验血，没算他寻衅滋事，关了他八小时放他出了门。老板和熟人嘻嘻哈哈往外走，坐上新车扬长而去。他在冷风里等了一小时，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漫天要价，他张张嘴，还是没说话。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猫坐在门边的地毯上，看着他把报告、公文包和外套丢在门口，跌跌撞撞坐在沙发上。猫过来用肚子蹭他的小腿，眼睛看着他。

  卢卡瘫在沙发上，忍住了一瞬间想踹它一脚的冲动，还是重新爬起来，倒了一碗猫粮，放在地上。随后他重新躺回沙发，瞪着眼睛望向天花板，天花板掉粉，一块一块显得有些丑陋肮脏，蜘蛛丝在墙角挂着，不知道存在了多久。

  等他回神时发现手脚冰凉，身上感到冷嗖嗖的，显然刚刚不小心睡了过去。低头，发现猫窝在他身上，毛茸茸的紧挨着他的左胸，盯着他，喉咙发出巨大的呼噜声。呼噜声断断续续的，有时像是破损的旧磁带一卡一卡——猫喉咙一直不太好，也算是旧伤了。

  卢卡用手轻轻抚摸着猫的毛，猫抬起头来，用鼻子碰他的指尖。突然间巨大的压力像被羽毛压死的骆驼轰然坍塌，他哭出来，抱着猫，像新生的婴儿般嚎啕大哭，眼泪滚出来落进猫毛里。猫被水激得抖了抖，却一反常态任由他的鼻涕眼泪蹭在毛上。他断断续续哭了足足半小时，洗漱时发现自己脸色犹如万圣节亡魂，黑眼圈搭配肿眼泡，眼球布满血丝。猫趁他洗澡偷偷钻进浴室，去玩洗手台开关，舔自来水喝，随后被开门的声音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跳进洗手台水池，大叫一声飞到地上，爪子打滑噼里啪啦跳了一段迪斯科。

  卢卡哈哈大笑，笑完意识到自己还要给猫洗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崩溃。这崩溃甚至甚于失业和留案底。终于在七点半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天光大亮。猫趴在窗台，睡得很安稳。他盯着窗外车水马龙，感觉自己脱离了长久以来恐怖而压抑的生活方式，几乎是在放松的一瞬间，他沉沉睡去。

  失业半个月，靠着棺材本，卢卡一咬牙，抱着猫搬了家。房子离自己最开始实习的公司很近，他投了简历，很快被招了。老员工显然很惊讶他的回归，知道他跳槽回来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年过去，新的夏天快到了，猫又掉了毛，一堆堆铺在地板上和衣服上。最开始他忍不住收拾，到最后他像毛之神妥协，甚至怀着愉悦的心情上网搜索人类化毛膏。

  第三年，猫身体越来越差，三月突然间昏迷了一次，医院看完送了回来，表示无能为力。卢卡看着猫，猫看着他，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重新钻回了纸箱。

  五月他升职了。他带着材料兴冲冲地回家，学着网上做了个宠物蛋糕。猫看着他把那不像样的东西端到面前，表情凝重嗅了嗅。舔了一口震撼地回头盯着他，然后屁股一转开始用后爪做出埋屎的动作。卢卡恼羞成怒拎起猫丢出房门，过了一会儿又听见猫挠门，窸窸窣窣，吱嘎吱嘎。他用力打开门，猫被他吓到，嗖地没了影子，过了好半天从拐角探出头来。

  卢卡觉得猫实在蠢，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给他喂两个罐头。宠物蛋糕不得已倒进垃圾桶，猫路过，又用后爪在垃圾桶边刨了两下。

  这猫显然不止蠢，还邪恶。

  卢卡觉得这猫就是个恶魔，十恶不赦，该下地狱。猫吃完罐头蹭过来，尾巴尖一下一下扫他的小腿，肚皮贴着他的脚踝，热乎乎的，咕噜声带着他的皮肤震。咪咪喵喵，叫声实在算不上可爱动人，粗嗓子连夹都不夹。但卢卡就吃这一套，他叹了口气，把猫抱起来。猫蹬鼻子上脸扒拉住他肩膀踩在他肩上，用头蹭他的耳朵尖。

  这是一个蛊惑计划，猫成功了，地位足足拔高一丈有余。

  猫踩在他头上叫，叫着叫着咳嗽起来，卢卡刚把他抱下来，它便把刚才的食物呕到了他裤子上，食物夹着血丝和消化液，口水糊在他裤腿。它呕完就想跑，被卢卡薅着后颈塞进航空箱。

  于是猫又进了医院。

  这次猫没法子再捣乱了，两天过后它连行动都困难。卢卡向公司请了假。他在猫面前站了很久。猫隔着玻璃门和他对视，半张着嘴神情像是呆傻儿童。生命像沙漏，医疗只不过是颗若有若无的堵在出沙口的小石子儿。卢卡不再看着猫，他转身对医生:

  “给他安乐死。”

  手术台上猫很安静。卢卡摸摸它脑袋，它几乎不动，直到手快要离开它的鼻尖，它才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针剂打进血管，它的呼吸逐渐从紊乱变得平缓，再到虚无。

  如今在卢卡面前的是一块死肉，猫已经不在了。他把猫交给宠物殡葬机构处理。你有什么想对它说的吗，处理者问。卢卡看着猫的尸体，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算了，就这样吧。最后他说。于是他看着处理人员把尸体塞进火化炉。炉子呜呜运转，他走出门去看着周围的景色——一片荒芜。不知道是杜鹃还是喜鹊远远的在树上移动，发出叫声。今天的天气很好，万事万物正好到了最活跃的时候，春天马上过去，夏天就快到了。

  他回去时，骨灰已经替他装好。小小的一盒，猫生前的体重与之相比简直是加了两个秤砣不止。他带着骨灰盒回家，盯着它好半天。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在路边的店里他买了束鸢尾，五六月正是鸢尾盛开的时候。花店老板送他张空贺卡，他思索一下，写了两句话上去。

  紧接着他驱车来到伊芙琳公墓。掘墓人收了钱，把这小小的骨灰盒下放到巨大的墓碑边，埋好填实。做完这些他离开，留卢卡单独一人面对着巨大的墓碑和新鲜的泥土小堆。他拔掉墓碑边上的草，犹豫了一下，用袖子把碑上灰尘擦干净。鸢尾花被他放在墓碑前。最后他站起身，盯着墓碑看——阿尔瓦·洛伦兹的遗像依旧笑容温和。

  卢卡看了一眼贺卡，又看了一眼照片上的洛伦兹，最后把卡片放在鸢尾边上。救猫的那天他铆足了劲奔向医院，现在他逃跑一般跑回车上。刚一上车他就哭出来，头抵着方向盘，全身颤抖。发不出声音。他人生中不是第一次感到绝望，但这一次他依旧像个懵懂孩童般无所适从。生命的一切迹象都在他身边流逝而去，唯独他自己像被抛弃的锚点停留着。

  他哭完，坐在座位上发呆，直到路灯忽然亮起，他才意识到该回家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