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杰蜡‖蜡像师生贺24h‖22:00】模糊的夜
上一棒:@泷泽荆棘
下一棒:@Fische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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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1W4,夜来香X星相师。
*夜来香双重人格设定。
*真理之下世界观,有魔法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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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告白?
因为夜来香和星象师都是夜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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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分别是爱、贫穷和咳嗽。而杜瓦尔在今天发现了第四样,那就是愤怒。
杜瓦尔直接掀翻了眼前的方桌。瓷器碎裂,碎片从中央向四周飞溅,而与之相反的,整个休息室的目光全部向中央集中。
这是相当失礼的举动,但杜瓦尔没有任何解...
上一棒:@泷泽荆棘
下一棒:@Fische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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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1W4,夜来香X星相师。
*夜来香双重人格设定。
*真理之下世界观,有魔法要素。
—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告白?
因为夜来香和星象师都是夜猫子。
—
俗话说,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分别是爱、贫穷和咳嗽。而杜瓦尔在今天发现了第四样,那就是愤怒。
杜瓦尔直接掀翻了眼前的方桌。瓷器碎裂,碎片从中央向四周飞溅,而与之相反的,整个休息室的目光全部向中央集中。
这是相当失礼的举动,但杜瓦尔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潇洒地挥动袖子,高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杜瓦尔从不思考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不过今天是个例外,他微微吸气,担心自己看起来还不够威严。
“哎呀呀,我会承担全部损失的,请您消消气。”
穿着细条纹睡袍的男人优雅地耸肩,
“我光是坐在您的对面,您就有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这是否说明,我在您心里是特别的呢?”
杜瓦尔感到两眼一黑。他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几年前的公开课上,一个学生突然高喊自由然后强吻同桌。
高贵的学者握紧拳头,低声咳嗽,好几次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无法说出口,只能假装自己在深呼吸。这几年他疏于锻炼,也鲜少授课,他的身体里只有愤怒,并没有和无赖纠缠的精力。
“你,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
“哎呀,这并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我相信,命运的大手会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我推到你的面前。”
“那请你欺骗你的命运吧。”
杜瓦尔径直离开会客厅,他的脚步声干净利落,长袍随着步伐飘动。艳丽的红色披风倒映在所有客人的瞳孔里,像是一滴无法被稀释的血液。
穿着睡袍的男人望着杜瓦尔的背影,摩挲着手掌上的细长花瓣,自言自语道:
“真是个好建议呢。”
—
杜瓦尔并不认识那位令他愤怒的男人,如果可以,他希望他从没来过这个酒店。
几周前,杜瓦尔收到一封邀请信,寄信人是他的曾经的学生,现在已经是知名报社的编辑了。学生邀请他撰写几篇关于夏季流星群的报告,并提前寄来了一部分稿费。在信中,学生说已经替杜瓦尔找到了一座带有观星台的酒店,并保证说报社会承担2个月的食宿费。
考虑到学院里也缺少夏季流星群的相关记载,杜瓦尔几番犹豫,最终还是收拾行李,前往了那座偏僻的酒店。但到达酒店的第一天,看着满大厅的旅客,杜瓦尔就开始后悔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些人都是来看英仙座流星雨的?”
“呃,是的,我可以解释。”
杜瓦尔的学生用手挠了挠鼻子,
“这家酒店是梅洛迪家族的新产业……你想想看,梅洛迪家族为什么要买下这块偏僻的土地并建造酒店呢?当然是因为,这里是英仙座流星雨的绝佳观赏地点啊!”
“你怎么不提前在信里告诉我这些?”
杜瓦尔不耐烦地把玩起手上的水晶球,思索片刻后,单手叉腰,挑眉盯着面前的学生,语速稍快地说道:
“嗯哼?让我数一数,至少在这两周内,你可以写一篇关于酒店的报道,一篇我的采访。而在这之后,你还能收到我写的几篇关于流星群的报道……”
“等等,杜瓦尔老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并且我看到你和酒店经理交谈……像我这样小有名气的星相师,对一家以流星雨为卖点的酒店来说,是很好的宣传素材吧?你还收了酒店的好处?”
杜瓦尔的眼睛有股魔力,就像他能锁定几亿光年外的流星一样,被他注视着的人都无法说谎。学生的视线几次移开又转回,他捏着领带,深吸一口气,坦白了一切:
“好吧,杜瓦尔老师,我承认我的行为很不道德……我的姐姐生病了,我只是为了我的家人……求你了,帮帮我吧,杜瓦尔老师。”
“家人”,一个能被所有人接受的理由,一个难以被反驳的理由。尽管杜瓦尔已经想好了无数条论据去进行辩论,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望着那轮残缺的月亮。
在一个长久的叹气声后,杜瓦尔从对方手中接过了房间钥匙,并答应对方配合酒店的宣传活动——他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在休息室里,利用占星学替旅客解忧。
而就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宣传活动,让杜瓦尔遇见了那个戴面具的无赖。
—
宣传活动的第一天很顺利。
杜瓦尔的咨询费并不是笔小数目,但休息室里依旧大排长龙。备受瞩目的感觉令他的精神状态略微好转,他也调整好心情,将这次活动视为完善“启迪术”的契机。
杜瓦尔的前几位顾客都是些顽疾缠身的老人,他们想要缓解身上的痛苦。而排在老人之后的,是群朝气蓬勃的姑娘,她们的问题也很简单,关于初恋,关于青春痘。而排在队伍最末尾的,则是一些自卑的商人,他们的问题大多与金钱有关。
可平静的时光总是短暂,在第二天,队伍里就出现了一位捣乱鬼。
“在解答你的问题之前,请你先摘下面具。”
“哎呀,原谅我无法答应你的请求呢。”
男人穿着一件带有蕾丝花纹的白色西服,戴着副纯白色的面具,看起来就像只被漂白的乌鸦。
“如果你不对我坦诚,我就无法解决你的问题,请你摘下面具。”
男人娇羞地用手托住面具,声音细长而尖锐:
“主人说过了,我要一直戴着面具,这是主人的命令。”
在男人说话的一瞬间,杜瓦尔觉得自己被迫咽下一块腐烂的三文鱼肉片,油脂堵住了食道与气管,腐肉的臭味直通大脑,他的身体与心灵都在大声控诉着这种恶心感。
“既然你无法用真面目示人,那就请你离开吧。”
“你好严格哦,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真名。”
男人倾斜身体,贴近杜瓦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的名字是杰克。”
杜瓦尔冷笑一声,随后站起身,朝着人群张开双臂,大声宣布道:
“各位,我预见到有位名叫杰克的先生将会厄运缠身,能请在场名字是杰克的先生把手举起来吗?”
霎时间,说话声宛如海浪般在休息室里回响,有几十位男士高举着手臂,满脸惶恐地向杜瓦尔聚拢。杜瓦尔的视线依次从“杰克”们的脸上扫过,微抬下巴,接着宣布道:
“很辛运,在场的各位‘杰克’都不是我预见到的那位‘杰克’。诸位不必太过担忧,命运并不会苛待你们。”
等人群散去后,杜瓦尔又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
“假名也不想个好点的。”
“可是我真的叫杰克。”
杜瓦尔拿走了桌上的水晶球,又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语气中夹杂着微不可查的厌恶:
“等你真正有想要解答的问题时,再来找我吧。”
可在当天晚上,杜瓦尔又在观星台上遇到了这个男人。
男人换了件黑色的礼服,外套的边缘和领口处都有暗红色的花纹,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将熄未熄的火焰。而与衣着相配的,男人也换了一具纯黑色的面具。
杜瓦尔并不想搭理对方,用余光看了眼男人后,继续仰头观察天空,旁若无人地记录着数据。
“你的手真好看。”
男人像是没有察觉到杜瓦尔的冷漠,主动贴近杜瓦尔,用诉说秘密的语气,由衷地赞美道:
“你的五官也很好看,你深蓝色的眼睛让你眼睑上的青黑都有股别样的艺术感。”
熟悉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大脑。杜瓦尔用手捂住嘴,深呼吸几次,才勉强压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你以为换了件衣服,我就不认识你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哈哈。”
男人摊开双手,歪着脑袋,摆出一副乖巧无害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你写字的样子很美丽,我的搭讪冒犯到你了吗?我道歉。”
杜瓦尔合上笔记本,斜着眼睛,审视起男人:
“你是怎么进来的?酒店经理和我说过,观星台每天只卖二十张票,而今晚来参观的二十位旅客已经回去休息了。”
“观星台不是对专业人士免费开放吗?”
男人整了一下衣领,炫耀般地展示起自己的工作证件,
“我是位艺术学助教,我来这里寻找绘画灵感。”
杜瓦尔并不理解星空与艺术学的关系,也不理解助教算什么专业人士。但他也不想深究这些问题,转身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打算离开。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的数据已经记录完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寻找灵感吧,再见。”
可当杜瓦尔收拾好资料,准备离开时,男人一个箭步挡在他的面前,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
“请你不要离开。”
男人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的手臂轻轻一揽,环抱住了杜瓦尔的腰肢。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短了,杜瓦尔甚至能感受到男人的呼吸与心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见男人用暧昧的语气祈求道:
“比起星空,我觉得你更适合成为我的缪斯。”
杜瓦尔全身上下的毛孔都竖了起来,条件反射地用手肘击打男人的脖子,在男人倒地时又用脚猛踹了一下男人的胸口,紧接着又握紧手中的书本,对着男人的脑袋狠狠砸下,最后抱着书本落荒而逃。
但令杜瓦尔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这个不要脸的流氓居然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
“既然你不愿意用我的真名来称呼我,那么你可以叫我‘夜来香’,这副样子可以说是我最真实的模样了。”
喇叭状的白色小花被男人握在手里。他戴着副做工精美的面具,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睡袍,大方地展露出胸部的伤口。
杜瓦尔的容忍度已经到达到极限,他艰难地控制住面部表情,尽量心平气和地询问道: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可男人痴迷地看着杜瓦尔,捏着手中的花瓣,答非所问道:
“你身上的这件长袍,总让人感觉太过华丽。但当夜晚来临时,星光会与这鲜艳的红色相互融合,反而会产生种神圣感,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杜瓦尔的理智彻底崩盘,忍无可忍的他掀翻了桌子。
—
站在星光下冥想时,杜瓦尔的心情还是难以平复。每当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并不是壮美的星空,而是那个男人的身影。
杜瓦尔不是没有经历过骚扰,他遇到过更加难缠,更加直白的追求者。但这位代号“夜来香”的男人,带给他的感觉并不是简单的厌烦。
或许是因为占星师的某种直觉,当杜瓦尔第一次透过面具下的纱网,直视男人那双碧绿色眼睛时,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种恐惧感,一种会被误认成喜悦的恐惧感。
杜瓦尔有预感,这个男人将会成为他完善“启迪术”的实验素材。可是他并不知道,他应该如何利用那个男人?他甚至不知道那个男人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方?
杜瓦尔将手放在水晶球上,他向命运寻求答案,一阵白光过后,水晶球里浮现出今夜的星空。这正是命运的荒谬之处,也是命运给出的警示,命运并不是绝对的,命运是一枚竖立在地面上的决策币。
“是的,妹妹,我向你发誓,我不会将我的意志全部渡让给宇宙。”
杜瓦尔用双手捧住水晶球,动作缓慢地把水晶球抱进怀里,让冰冷的水晶贴近自己的左胸口。他蜷缩着肩膀,垂下头,进行今夜最后的祷告。
正当杜瓦尔以为今夜能不再失眠,准备进入房间休息时,他发现门把手是温热的,似乎有人在几分钟前进入了他的房间。
深吸几口气后,杜瓦尔打开门,并快速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而那个无礼的男人像是在朋友家做客一般,极其自然地冲杜瓦尔挥手:
“晚上好,你今天回来的时间比昨天要晚十分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杜瓦尔感觉有些头疼,他闭上眼睛,沉默地转动门锁,插上门闩。此时此刻,他连愤怒都觉得疲惫。
“说不定我能帮助到你呢?要不要和我倾诉一下烦恼呢?”
夜来香跳下窗台,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摆和围巾,可还不等他移动步伐,他就看见杜瓦尔从口袋里捣出了一把匕首。
“等等,等等,我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聊聊吗?”
“你叫夜来香是吧?你知道吗,我的偏头痛好像又犯了。”
夜来香慌忙将双手举过头顶,背靠着墙,和杜瓦尔保持着三米远的距离。
“我可以帮你按摩呀,我的按摩技术很好的。”
杜瓦尔像是没听到夜来香说话般,双眼无神地盯着夜来香,握着匕首,不断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我觉得我的思维,太过混乱了,就像是团找不到线头的毛线……”
杜瓦尔一个突刺,刀锋擦过夜来香的袖子,笔直地插入墙壁。
“我一直都觉得,遇到无法清理的毛线团,就应该用剪刀剪开,你觉得呢?”
夜来香已经被逼到角落,而杜瓦尔晃动刀柄,将匕首从墙壁中拔出,意图发起第二次攻击。
“我们能不能换个方式?你可以用毛线把我绑起来啊!”
杜瓦尔再次发起攻击,夜来香一个躲闪,扑到床上,两个翻滚,躲到了床的另一边。
“你为什么要躲开呢?”
杜瓦尔握紧匕首,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你不是想帮助我吗?那就乖乖站着别动。”
烛火的光芒在匕首的刀身上跃动,夜来香望了眼墙壁上的刀痕,尬笑两声:
“我很乐意和你玩点小游戏,但你应该不是认真的吧?哈哈,如果我死在你的房间里面,事情会很难处理吧?不如你先把刀收起来?”
“这种事情不如交给命运吧。”
杜瓦尔拿起床头柜上的书本,用力朝夜来香的脑袋扔去,
“我相信命运的大手会替我处理好一切的。”
夜来香被书本挡住了去路,面对冲过来的杜瓦尔,他慌忙捡起地上厚重的书籍,用书本挡住了前进的刀刃。
“这下真是,知识改变命运。”
匕首卡在纸张里,杜瓦尔一时半会难以拔出,夜来香趁机抓住了杜瓦尔的手臂,一个翻身,将杜瓦尔压倒在床上。
两人的地位在一瞬间反转。杜瓦尔有些错愕地瞪着夜来香,却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笑意。羞耻与愤怒席卷全身,杜瓦尔只觉得脸颊发烫,他闭上眼睛,咬牙切齿地吼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帮你,我知道你最近在寻找一种珍稀草药,而我手上刚好有一批存货。”
夜来香站直身体,顺势将杜瓦尔扶起,还贴心地帮杜瓦尔整理好衣领。
“而作为交换,你得用你的神秘术帮助我解决一点小问题。”
—
“你是意思是,你的身体里面有两个灵魂?”
“是的。”
夜来香捡起地上的书本,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捏着书脊抖动书页。
“我希望你能,想办法帮我处理掉另一个灵魂。”
夜来香顺利抽出匕首,又用手背拍了拍书本封面,小心翼翼地握住刀刃,将匕首递还给杜瓦尔。
“我并不是神秘学专家,我只是个星相师。”
杜瓦尔半垂着眼睛,盯着夜来香的手指,谨慎地接过匕首,
“我做不到这种事情。”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可是听说,你用你的启迪术,帮助一位老人解决掉了幻听的问题。”
杜瓦尔用手捂住头,认真思考起夜来香的话语:
“按照你的说法,你的身体生来就拥有两个灵魂……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有办法杀掉另一个灵魂,你的身体应该也会受到影响,说不准你会因此变为残疾人。”
“既然没办法杀掉他,那你能不能让他变得安静些?”
杜瓦尔凝视着夜来香,嘴角微微下垂,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夜来香并不害怕杜瓦尔的眼神,他弯腰凑近杜瓦尔的眼睛,摁住对方的肩膀,低声诱惑道:
“只要你能让他安静下来,我就把那种草药的种子送给你。”
杜瓦尔推开夜来香的手臂,起身打开角落里的行李箱,从夹层中取出一个束口袋。
“你去接一盆水来,我需要布置一下现场。”
杜瓦尔并没有信心能解决夜来香的问题,但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尝试一下。
桌子有些太小了,杜瓦尔把印有十二星座的毛毯铺在地板上,水盆放置在中央,接着在水盆四周摆放好各色水晶,最后杜瓦尔从束口袋里取出一根特制的香薰蜡烛。
“事先说明,我不保证一定会成功,而至于风险,全部由你个人承担。”
杜瓦尔将束口袋抛掷给夜来香,夜来香从里面取出了一管药剂。淡粉色的浓稠液体在玻璃试管里摇晃,微小的气泡源源不断地从试管底部向上游动。
“这份药只是半成品,选择权在你。”
杜瓦尔捧水晶球,盘坐在地板上,点燃了香薰蜡烛。白色的烟雾在房间中弥漫,水盆中的水液仿佛感应到了召唤,平静的水面上开始出现波纹。
夜来香很清楚药剂的成分,以及药剂会带来的后果,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决定。夜来香向前迈步,盘坐在杜瓦尔的对面,摘下帽子,揭开面具,这是他第一次在毫无隐瞒的状态下与杜瓦尔对视。视线越过了令人不安的法阵,隔着几缕白烟,夜来香露出了一个微笑,仰头喝下了那管药剂。
—
夜来香半睁着眼睛,但他的身体里的两个灵魂都已经陷入了昏迷。为了能更准确地观察到夜来香的表情,杜瓦尔抓着夜来香的肩膀,把他拖到了自己的身边。
杜瓦尔想象过很多次夜来香的样貌,但他从没想到过,面具下是这样一种稚嫩又恬静的脸。将夜来香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那种古怪又熟悉的恐惧感在身体里复燃。杜瓦尔恍惚间回忆起,他在儿时也曾产生过这种感情,那是他第一次仰望星空,浩瀚的银河令他晕眩,他兴奋到全身发抖,而在喜悦之后,是漫长又寂静的恐惧。
“首先,我需要保持冷静……”
杜瓦尔调整着呼吸,将水晶球放在夜来香的额头上,微弱的光芒像是电流,将沉睡的灵魂与行星串流,命运的纺车沿着记忆开始倒转,那些关键的记忆片段如同羊皮卷般在水面上展开。
“不甘的灵魂,请告诉我,你的所愿与所求。”
水晶球突然迸发出一阵白光,不知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错误,杜瓦尔的催眠术失去了控制。
杜瓦尔被白光闪到了眼睛,水晶球滚落在地上,杜瓦尔下意识弯腰去捡拾水晶球。白光同时唤醒了夜来香的身体,他本能地用手掌撑地,试图站起来。机缘巧合下,两个脑袋碰撞到一起。清脆的响声过后,夜来香和杜瓦尔同时倒在地上,夜来香甚至压住了杜瓦尔。
“啊,对不起!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疼死了,放开我!”
杜瓦尔直接用脚踹开了夜来香,一手抱着水晶球,一手捂住红肿的额角。夜来香则是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单片眼镜,用双手捧住,恭敬地递给杜瓦尔。
杜瓦尔生气地夺过眼睛,不满地瞪了一眼夜来香。夜来香瑟缩了一下,但片刻后他又贴近杜瓦尔,伸着脖子,眨了眨眼睛,像个天真的孩子般说道:
“你好漂亮。”
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杜瓦尔感到疑惑,但这句不合时宜的话确实化解了他的愤怒,他冷笑一声:
“你是笨蛋吗?”
“对不起!”
“好了,别一个劲地道歉了,我们来聊点正事吧,你叫什么名字?”
杜瓦尔扶正了眼镜,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个事实,眼前的夜来香并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位夜来香。
“我叫杰克。”
杜瓦尔挑眉,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可对方的表情没有一丝破绽,他依旧用那种纯真的眼神望着杜瓦尔。
“你真的叫杰克?”
“嗯?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不,没什么。”
杜瓦尔选择忽视掉这些细节,转身观察起水盆。幸好法阵仍在继续工作,杰克的过往像相册般在水面上展露。
“啊哈,他骗了我,你才是这具身体最初的主人……”
杜瓦尔的指尖拂过水面,
“我就说怎么会失效,这具身体有抗药性……不,或许我应该调整药水的浓度。”
“那个……你在看什么?”
杰克移动到杜瓦尔身边,他的视线也落在水盆上。毫无防备的,他看见了一只被剪碎的玩偶熊。
像是被冰锥击中大脑,海量的信息被强制塞进杰克的身体,寒冷还未平息,一股无法被压制住的燥热又占据了身体。身体像是变成了石头,所有感官都被剥夺,杰克向后倒去,而一双温热的大手稳稳接住了他。
“别担心,有些头晕是正常的。”
杰克的脑袋再次被放置在杜瓦尔的膝盖上,
“就像有些人看到星空时会感到眩晕一样,这是正常的,记得保持呼吸。”
“我……我不想这样的……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本意,放轻松,杰克,我知道你不想伤害任何人。”
“是你,我听见你呼唤我,我听见你问我,我的愿望是什么?”
“是的,是我,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愿望了,我会帮助你的。”
杜瓦尔再次将水晶球放在杰克的额头上,在淡蓝色的荧光下,星河降落进杰克的瞳孔。
“我之前也被那个家伙欺骗了,我找错了行星,但你通过自己的努力醒了过来,你做的很好,杰克。”
氧气重新流入杰克的鼻腔,那些痛苦的回忆逐渐远去,身体开始变得轻盈。杰克完全被眼前的星空所吸引,他好奇地抬起手臂,用手指戳动头顶的水晶球。
“你找到了吗?那颗属于你的恒星,和你命运相连的恒星。”
“啊,我不知道……”
杰克怯懦地移开视线,
“我怎么可能会和一颗星球命运相连呢?它们那么璀璨,又拥有永恒的生命。而我,我只是一个愚蠢的人类。”
杰克移开手掌,但他不愿收回手臂,手腕轻轻颤抖,停滞在空中。杜瓦尔直接握住了杰克的手掌,将杰克的手放在了水晶球上,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此时此刻,再美丽的星星,也不过是你眼中的尘埃。”
杜瓦尔的话语让杰克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紧张地抿紧嘴唇。杜瓦尔温柔地用指腹拍打杰克的手背,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要学会正视自己的光芒,在你的命运里,没有什么比你更加耀眼。”
杰克倒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眸闪烁起光芒,语气也在不知不觉间变的更加坚定:
“或许,是那颗星星,它与另一颗差不多大小的星星纠缠在一起,但它要更暗一些。”
“哦,我看到了,这在天文学中被称作双星系统。”
“它们要去哪里?它们能分开吗?”
“自然状态下,双星系统不会解体。但如果它们的附近出现另一颗恒星,它们或许会分开。”
水晶球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杰克看清了杜瓦尔的脸。他看见杜瓦尔信誓旦旦地说道:
“而我,会成为那颗恒星。”
—
奇妙的宇宙之旅让杰克变得有些敏感又冲动,他一个跃起,抱住了杜瓦尔的肩膀。
“你的意思是,你要帮助我吗?”
杰克的双臂收紧,脑袋往杜瓦尔的颈窝里面钻,声音颤抖着,
“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杜瓦尔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夜来香和杰克都喜欢对他搂搂抱抱。杜瓦尔克制住心底的不悦,抚摸着杰克的头顶,耐心地安抚到:
“我并不是在帮助你,这原本就是我的命运。”
杰克并不理解杜瓦尔的意思,他用懵懂的眼神仰望着杜瓦尔,盯着杜瓦尔的双唇。杜瓦尔用手拖住杰克的下巴,杰克表现出的依恋让他有些得意,仿佛他已经驯服了这个让他难堪的男人。
“代表你命运的恒星,与代表我命运的恒星,它们的轨道有一个相交点,就在不远的将来。”
杰克发出一声惊叹,他睁大眼睛,身体微微颤抖。杜瓦尔微眯眼睛,用手捧着杰克的脸颊,手指刮过杰克的耳垂。杰克的脖子开始泛红,他下意识想移开视线,但杜瓦尔却突然低头,主动贴近了杰克,逼迫杰克和自己对视。
“所以你必须学会安静,不要惊动那个人,不然他会让命运的轨道发生偏移。”
一个完美的童话故事,伟大的魔术师会打败魔王,被魔王圈禁的王子会重获自由。杜瓦尔确信,杰克已经沉浸在这个童话故事里了,他只需要再施加一点诱惑,就能完成和夜来香之间的合约。
“我一定会将你从痛苦中拯救出来,你只需要耐心等待……你就当是,做了场噩梦。”
杰克的瞳孔开始颤抖,心跳声占据大脑,他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而那双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淡粉色嘴唇,就在他眼前不到三英寸远的地方。
一瞬间的恍神,杰克的手臂绕过杜瓦尔的后背,环抱住杜瓦尔的肩头,强势地吻住了那双嘴唇。
“啊,对不起。”
在嘴唇相互接触的那一刻,杰克的意识回拢,立即来开举例,缩着鼻子,垂下眉毛,像是只认错的小狗般瞧着杜瓦尔。而杜瓦尔却因这个短暂的吻变的迟钝,他的手掌还放在杰克的脸上。
像是被引力牵动了一般,杜瓦尔的视线下移,手指不自觉地触碰上杰克的嘴唇。杰克把杜瓦尔的失神当做了许可,他再次探出脑袋,含住了杜瓦尔的舌尖。
这是个很干涩的吻。杰克并不太懂要如何维系一个吻,他只是不愿结束,于是只能鲁莽地向更深处探寻。杰克掐住杜瓦尔的腰,缓慢地把对方推倒在地上,将自己的整个舌头贴住对方的上颚,一边喘气,一边吮吸。
杜瓦尔的视野被杰克的睫毛挡住,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抱紧了杰克的脖子。他一向不喜和人进行肢体接触,更别说是与人深吻,这于他而言,同样是一个未知的领域。身体完全被本能操控,杜瓦尔微微皱眉,主动去舔舐杰克的舌根与牙齿。
“我以为你会推开我。”
杜瓦尔闭着眼睛,不断咳嗽。他的嘴里有股腥甜的味道,但他分不清这股味道的来源,或许是被他无意中舔掉的口红,或许是杰克口腔里残留的致幻剂。
“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推开我,谢谢你对我说出那些话……”
大颗如珍珠的眼泪从杰克的眼眶中掉落,滴在杜瓦尔的眼窝里。杜瓦尔睁不开眼,只能伸手挡住杰克的脸,想要阻挡住这些眼泪。而杰克攥住了杜瓦尔的手,在杜瓦尔的手心里留下了最后一吻。
“谢谢你让宇宙变得温暖。”
—
夜来香苏醒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像是大病初愈般,大汗淋漓,口干舌燥。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直接把我丢在地上。”
“你在抱怨什么?我又没有把你丢出房间!”
夜来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转头寻找杜瓦尔的身影,发现杜瓦尔坐在梳妆台前,正在往脸上涂抹珍珠粉。
“你在补妆?这个点?你不睡觉了吗?”
“闭嘴!”
杜瓦尔愤怒地推倒了眼前的化妆品,用双手捂住脸,趴伏在梳妆台上。夜来香不太理解现在的情况,他用手搓揉着自己的眉骨,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
“那个,谢谢你……”
听到熟悉的单词,杜瓦尔打了个激灵,他用力拍打桌面,厉声打断夜来香的话语:
“闭嘴!”
夜来香彻底搞不清状况了,但直接离开又似乎不太礼貌。夜来香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试探性地向杜瓦尔迈出一步。
“你的启迪术很厉害,我真的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我能感觉到,他似乎陷入了沉睡。”
杜瓦尔依旧低垂着脑袋,不肯看向夜来香,也不说话。夜来香又往前迈了一步,站在杜瓦尔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我会按照约定,明天晚上,我就把草药以及草药的种子交给你。”
夜来香四处张望,无意中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发现自己的嘴唇有些红肿,嘴周也沾满了一种淡粉色颜料。后知后觉的,夜来香用拇指摩擦了一下嘴角,发现自己的脸上的颜料似乎是口红。
夜来香怔愣了一秒,但他很快恢复笑容,默默后退,捡起地上的面具与帽子,将自己的脸重新遮挡起来。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早些休息,如果你有需要,我就住在你的隔壁。”
杜瓦尔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他瞪向夜来香。夜来香却神情自然地冲他挥了挥手,倒行至玄关,厚脸皮地问道:
“虽然马上就日出了,但你要不要和我互道晚安?”
“赶紧滚出我的房间。”
“晚安。”
—
用玻璃罐封装好草药,再放进纸盒子里。夜来香端着纸盒左右打量一番,总觉得少些什么。
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夜来香拆开了一个枕头,把棉花填进了纸盒里。夜来香又从衣柜里选出一件崭新的西服,剪开了所有缝线。先是拆下装饰用的挂坠,再完整地取下蕾丝边,最后摊开布料,裁剪出想要的形状。
又拿来胶水和针线,把布料贴在纸盒外侧,接着在纸盒边缘缝上蕾丝花边,最后用长条布料装饰一下。就这样,夜来香把纸盒改装成了一个精美的礼盒。
夜来香很满意自己的手艺,于是他抱住礼盒,准备去观星台寻找杜瓦尔。可他刚打开门,就和杜瓦尔撞到了一起。
“哦,晚上好,亲爱的。”
夜来香摘下礼帽放在胸口,对着杜瓦尔做了一个标准的脱帽礼。
“看起来你在等我,我有让你久等吗?”
杜瓦尔扫了眼被夜来香抱在臂弯里的礼盒,又默不作声地盯着夜来香的脸,眼睛里是赤裸裸的仇恨与探究。
“亲爱的,你是没办法用视线给我的面具戳出一个洞的。”
“你能把面具摘下来吗?”
“容我拒绝。”
杜瓦尔深深叹了一口气,双手抱胸,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冲夜来香发出了邀请:
“你晚上有空吗?我想去花园坐坐。”
“如果我拒绝的话,你会生气吧。”
杜瓦尔皱着眉头,微微低头,怒视着夜来香,反问道:
“你为什么总是要故意惹怒我?”
“嗯……”
夜来香发出一阵鼻音,后仰身体假装思考,片刻后歪着脑袋,俯身凑向杜瓦尔,语气中带着笑意:
“因为我喜欢看见你生气的样子。”
杜瓦尔垂下双手,握紧拳头,咬着牙反呛道:
“其实是因为你有受虐倾向吧?我可是完整地观赏了你的过往,被你骚扰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哎呀,你怎么能质疑我呢?”
杜瓦尔实在是没有耐心了,他抓住夜来香的围巾,把夜来香的头颅拉到了自己面前,严肃警告道:
“你最好别再用这种轻佻又暧昧的态度跟我说话,这套对我不管用。”
夜来香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哑着声音,温柔地问道:
“你不是已经看过了我全部的记忆吗?我身上还有什么秘密值得你这般大费周章呢?”
“我只是想核对一些细节。”
“我可以把这当成约会邀请吗?”
“随你的便。”
—
酒店的花园是个被规划整齐的正方形大空地,整齐的塔柏和灌木丛作为分界线,将花园分隔成步行区与观赏区。
而杜瓦尔领着夜来香,沿着石子路,穿过小池塘和景观石。杜瓦尔一直向前走,当到达到了石子路的尽头时,他直接踩上草坪,穿过一排茂盛的悬铃木,跨过了花园的边界,朝着森林深处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以为你知道我们要去哪。”
四周的景色不再是井然有序的观赏植物,而是野蛮生长的杂草与云杉树。
“亲爱的,我想这里是未被开发的地区,说不准会有危险。”
杜瓦尔没有回头,继续朝着森林深处前走,他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转移话题到: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对那些星星着迷吗?”
夜来香快走两步,和杜瓦尔肩并肩,配合地询问道:
“为什么?”
“因为我意识到,夜晚是模糊的,并且夜晚会将世界变得模糊,而星星,永远是耀眼又清晰的。”
杜瓦尔停下了脚步,在他身前伫立着一尊巨大的女神雕塑。雕像已经被废弃很久了,苔藓与爬藤植物从女神的脚尖蔓延到头顶,雕像的五官已经被腐蚀,手臂也断掉了一条,但依旧能从裙摆的花纹上窥见到她曾经的美丽。而在女神雕塑的周围,是一圈又一圈盛开的晚香玉。
“但我最近发现了另一样,不会被夜晚吞噬的东西。”
杜瓦尔转身,站在雕塑的阴影里,用一种格外平静的语气说道:
“那就是这种香气,这种名为‘夜来香’的花朵所释放的香气。”
夜来香看不清杜瓦尔的表情,但他能看清楚那双湛蓝色眼睛。四周的光线越是稀疏,那双眼睛就越是明亮,宛如青蓝色的灯火。
“亲爱的,并不是它们逃过了夜晚的吞噬,而是夜晚带来了它们。”
夜来香取下围巾,将围巾铺在雕像的底座上,对着杜瓦尔弯腰行礼,示意杜瓦尔坐在他的围巾上。
杜瓦尔并不扭捏,直接坐在围巾上。而夜来香坐在他的身边,像是变戏法般地,从睡衣口袋里拿出一个水杯,他主动喝下一口证明无毒后,将水杯递给了杜瓦尔。
“怎么想到带我来这里?”
“昨天下午,在休息室里,你的手里就拿着这种花。我在今天下午在花园里寻找了很久,并没有找到类似的花朵,直到傍晚时分,我闻到了一股花香,顺着香味找到了这里。”
“没想到你会在意这种细节。”
“我是名星相师,星相师的诀窍就是,从细枝末节中推算出真相。”
一阵寒风吹过,晚香玉的花瓣磨蹭着两人的脚踝,浓郁的花香顺着晚风扩散,像是在暗示危险的来临。
“你管自己叫夜来香,是因为这种花的香气有微毒吗?你用这种花暗喻替梅洛迪家族办事的你自己?”
“一半一半。”
夜来香的手指摩挲着礼盒的边角,犹豫片刻后,他直戳了当地问道:
“你是不是在担心,我是德希·梅洛笛派来接近你的?毕竟普通人可无法获得这种珍稀草药。”
杜瓦尔的目光变得犀利,他屏息凝神,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夜来香轻轻叹了口气,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我想,把面具摘下的话,你会更信任我一点。”
“嗯哼?就算这样,我也无法彻底相信你,因为你是个满嘴谎言的家伙。”
夜来香干笑两声,缓缓说道:
“首先是草药的来源,是我从一个岛屿上拿到的,那个岛屿上有很多珍稀花草。”
“梅洛迪家族也在培育这种草药吧?你为什么不把草药上交?”
“我并不是梅洛迪家族的仆人,我只是德希·梅洛笛雇佣的员工。在完成老板安排的任务之后,我当然可以私藏一些我认为更有价值的东西。”
杜瓦尔挑起一侧的眉毛,夜来香的回答并没有打消他心中的猜疑。
“第二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我在寻找这种草药的?”
“你的妹妹。”
夜来香的脸上突然扬起微笑,
“准确来说,是你妹妹的死因。我调查到你妹妹死前在寻找这种草药,而你和你妹妹的关系很好。”
杜瓦尔眼睛里的情绪变得很复杂,有震惊,有愤怒,而更多的是痛苦。夜来香像是能从杜瓦尔的痛苦中得到快乐般,笑容愈发灿烂。
“所以你接近我,单纯是因为你想解决你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而又凑巧,你手上有我想要的草药?”
“是的。”
杜瓦尔望着夜来香的笑容,他感到有些反胃。深吸一口气后,杜瓦尔用手捂住嘴,耐着性子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确实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夜来香将手搭在锁骨上,像个推销员般冲杜瓦尔眨眼,故作姿态地问道:
“如果我说我爱你的话,你会答应和我在一起吗?”
夜来香还没把话睡完,杜瓦尔就发出了一声干呕。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夜来香眯眼笑着,拍了拍杜瓦尔的背。
“倒也不必用这种反应来回答我。”
“你其实只是想利用我吧,你担心你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会重新苏醒。”
“你怎么能怀疑我的真心呢?”
杜瓦尔捏着夜来香的下巴,用力推开夜来香的身体。他拍打着自己的胸膛,调整呼吸,皱着脸问道: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是的。”
杜瓦尔用手按揉眉心,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他双腿用力,站直身体,捏着肩膀活动筋骨。
“我今天下午在花园里遇到了酒店经理,并向他打听了一下你。他说你已经办理了退房手续,并且邮寄了一封信件和部分行李,似乎明天早上就要离开了。”
夜来香的视线转动一圈,把腿上的礼盒放到了半米远的地方,又整理了一下衣服,淡然地回答到:
“是的,我的行李已经全部邮寄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一些衣物。”
话音刚落,一把匕首就刺入了夜来香的腹部。杜瓦尔的眼神冷漠,抽出匕首,在夜来香的胸口处又捅了一刀。
夜来香的体温开始剧烈下降,他的身体失去平衡,从雕像底座上滑落,倒在晚香玉花群中。
杜瓦尔蹲下身体,用夜来香身上的睡袍擦拭匕首上的血迹,眼睛一眨不眨的,观察着夜来香走入死亡的过程。等到血腥味盖过花香,杜瓦尔神色认真地说道:
“杰克,死亡是命运的最终结局,也是痛苦的终止。我把你从痛苦中解救出来了,这不算食言。”
夜来香露出了笑容,抓住杜瓦尔的衣摆,断断续续地说出来最后的遗言:
“就算,你是一尊劣迹斑斑的圣像,也依旧值得我跪拜。”
杜瓦尔分不清说句话的人是谁,可能是杰克,也可能是夜来香。可分清楚了又能如何呢?杜瓦尔并不在意。
杜瓦尔拿走了礼盒,沿着小路返回酒店。像他来时那样,步履稳健,绝不回头。
—
从睡梦中惊醒,杜瓦尔捂住脑袋,不知道自己为何又想起了那个男人。杜瓦尔揉了揉太阳穴,只当是监狱的生活太过无聊,让他忍不住开始追忆过往。
杜瓦尔下意识抬头,想看一眼天上的月亮。可监狱的窗户实在太小了,又有铁栏杆遮挡视线,杜瓦尔站在窗户前左右走动,颈椎有些酸痛了,他还没能看到月亮。
杜瓦尔放弃了。他坐在床板上,从枕头下拿出水晶球,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瓦尔听到了一些稀碎的响声,他以为是有老鼠在水管里爬动,并没有打断冥想。直到铁丝相撞的响声贯彻整个牢房,杜瓦尔才意识到,有人在撬锁。
房间里实在是没有可以防身的东西,杜瓦尔只能拿字典当武器,站在门口,贴着墙壁,屏住呼吸。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杜瓦尔眼疾手快,拿起字典就冲来者砸去。可来者也反应迅速,用手臂挡住了攻击。
“哎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用书砸人的习惯还没变吗?”
这是刚才还在睡梦中听过的声音,杜瓦尔迟疑着拿开字典,与夜来香四目相对。
“……我该不会还在做梦吧?”
“为什么这样说?”
夜来香走进牢房,重新关上门,对着杜瓦尔张开双臂,
“我还活着让你感到很惊讶吗?”
“……不,不是。”
杜瓦尔重新坐在床板上,把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了夜来香。杜瓦尔用手捂着脑袋,在大脑里快速梳理一般信息,有些无奈地冲夜来香发出问题:
“是德希·梅洛笛派你来的?”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夜来香坐在椅子上,环视了一圈杜瓦尔的牢房,转移话题到:
“你居然还能在监狱里住单人间?还配有书桌和储物柜。怎么我当初入狱,住的就是只有床铺的四人间?”
“监狱长曾经是我的粉丝,而且我算是值得优待的学术人才。”
夜来香耸肩轻笑,脱下帽子和面具,诚恳地询问到:
“那你还愿意跟着我越狱吗?”
疑惑占据了杜瓦尔的大脑,他脱口而出道:
“你为什么愿意带我越狱?”
“你不记得了吗?我对你说过的,因为我爱你。”
杜瓦尔眼中的疑惑变为鄙夷,他的视线在夜来香的身上来回扫动:
“都这种情况了,你还不打算说实话?”
夜来香并不生气,他依旧笑着,用手撑着下巴,朝杜瓦尔抛出一个媚眼:
“这可是真话,你不能只相信杰克,而不相信我。”
“我不接受这个理由,无论这句话是真还是假。”
杜瓦尔收回视线,双手抚摸着水晶球,语气平淡,
“我没有理由出去……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里。”
夜来香的微笑有些凝固。他思索片刻后,坐到了杜瓦尔的身边,伸出手抱住了杜瓦尔的后颈。夜来香轻轻低头,吻住了那双毫无血色的嘴唇。杜瓦尔没有拒绝,他的手搭在夜来香的肩膀上。
热烈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杜瓦尔和夜来香对视着,目光依旧冷淡。可唇瓣上残留的唾液,无声地证明着一个事实,他们的心脏都曾因对方而火热。
“哪怕你不再是救世主的化身,不再是某个教堂里的圣像。”
夜来香用手抚摸杜瓦尔的眼角,郑重地许诺着,
“我也依旧会为你奔波。”
杜瓦尔的眼睛眨动,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迎上夜来香的目光: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你要对我负责。”
夜来香抓住了杜瓦尔的手腕,亲吻起杜瓦尔的手心。这个吻让杜瓦尔想起了杰克,他本能地想要收回手,可夜来香加大了力道,又亲吻了第二次。
“在遇见你之前,我不信仰任何神灵,我把我自己当做一尊神像,我只侍奉我自己。而自被你改变的那天起,我开始供奉你。”
杜瓦尔有些呆愣地看着夜来香,骗子的真诚似乎更加珍贵,也更炙热。杜瓦尔无法回避,他只能倾听夜来香的誓言。
“我是被你玷污的圣像,我会一直侍奉你,而你要对我负责。”
杜瓦尔被打动了,可能是因为某个单词,也可能是因为某个吻。
星空静寂,万物沉眠。杜瓦尔牵着夜来香的手,从监狱的高墙上跃下,在草丛上奔跑。
“其实我知道你今晚会跟我走。”
“为什么?”
“因为你曾经说过,我们的命运在未来有一个相交点。”
“那你就不担心,我会给你带来毁灭性的结局吗?说不准,我还会用那把匕首刺穿你的胸膛。”
“无所谓,我只求尽情,不求结局。”
“是嘛。”
杜瓦尔第一次放任自己,爆发出毫无保留的笑声。在夜来香的感染下,他暂时卸下了理想与信仰,身体里只剩下了欢愉。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杜瓦尔从没觉得自己的灵魂像今天一样轻盈又明亮,仿佛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仿佛自己能像这样狂奔上一整天。
杜瓦尔看了一眼夜来香,主动抓紧了夜来香的手掌,大声地诉说着此时此刻的感受:
“世界发生了颠倒,模糊的夜在清晰的我们身上奔跑。”
【主苏丹】宠爱
全文1w5,有很多不健康的内容,建议不需要任何预警的人观看。提前感谢阅读!
大臣生于高门贵府,从小深受全家的宠爱。正是因为这种宠爱,他过着一种毫无尊严的生活。父母没有为他请过教师,因此,父母的厅堂就成了大臣唯一的课室。从有记忆开始,父母每次接见客人,都会把他抱在膝盖上,常人永远接触不到的龌龊和内幕在他眼前像书一样摊开。即使是后来他长大了,需要单独搬一张小椅子,父母依然慷慨地向他展示厅堂里发生的一切,到了这地步,那种慷慨与其说是对小孩的慷慨,毋宁说是对宠物了。总之,这样的童年在他身体里埋下了邪恶的种子。在别人都只知道踩死蚂蚁的年纪,大臣曾把两只蚂蚁捉到一......
全文1w5,有很多不健康的内容,建议不需要任何预警的人观看。提前感谢阅读!
大臣生于高门贵府,从小深受全家的宠爱。正是因为这种宠爱,他过着一种毫无尊严的生活。父母没有为他请过教师,因此,父母的厅堂就成了大臣唯一的课室。从有记忆开始,父母每次接见客人,都会把他抱在膝盖上,常人永远接触不到的龌龊和内幕在他眼前像书一样摊开。即使是后来他长大了,需要单独搬一张小椅子,父母依然慷慨地向他展示厅堂里发生的一切,到了这地步,那种慷慨与其说是对小孩的慷慨,毋宁说是对宠物了。总之,这样的童年在他身体里埋下了邪恶的种子。在别人都只知道踩死蚂蚁的年纪,大臣曾把两只蚂蚁捉到一个罐子里,只是想看看它们会不会因为饥饿而吃下彼此。
有这样好的学习环境,在数学和语文之前,大臣便先掌握了人情往来、钱权交易、枉法徇私。这一切概括起来,其实就是五花八门的、包罗万象的邪恶。邪恶对大臣来说就像饮水一样,轻松,自然,而且寡淡。大臣后来仍然想不明白,到底是父母阴差阳错把他养成了这样,又或者是他们本意如此。
在他十四岁时苏丹弑亲上位,同年他的父母死于党争。大臣听到父母的死讯,掉下了适当的眼泪。实际上,他当时还想要多哭一会儿,但感到自己已经把该流的眼泪流完、接下来想哭也哭不出来了,便用手绢擦擦脸,收拾起父母的后事。后来他对苏丹说:“我们是同一年死了爸爸。”苏丹笑得花枝乱颤,然后赏他跪了一整天。
虽然明面上的说法是党争,但大臣心里面明白,是苏丹在清理前朝旧臣,很不巧,他的父母就是前朝旧臣。如果可以重来的话,他愿意在这之前就带着父母一起离开,这样他们就不会死,他也不会被迫玩什么苏丹的游戏。用前半生邪恶积累的财富,足够他们富足地活完下半辈子。这是大臣所能设想到的,为数不多的好结局之一。他也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苏丹,苏丹也笑了,但有点僵硬,还差点把大臣的头砍下来。
按理说,邪恶一般伴随着谎言。从这方面来看,大臣对苏丹有点太过诚实了。而且,他的头竟然还好好待在脖子上。从各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个奇迹。
在父母死亡后,大臣接手了父母的大部分遗产,包括在朝堂上的位置。他假装不知道父母死于苏丹之手,殷勤地、恭敬地敲响了拜见苏丹的门。像心里预演好的那样,大臣一撩衣服下摆,流畅地跪了下去,对他说:“您是一位贤明的苏丹。”
苏丹看了他一会儿,笑了。彼时他还年轻,刚刚犯下弑父的罪行,甫一掌权就在殿前砍下一颗反对他的头,用鲜血把整个朝堂洗得干干净净。后来举城上下所有的母亲哄小孩睡觉时,故事里的恶人都变成了苏丹,这一变化仅仅花了不到半年,这是一项历史记录。苏丹很清楚自己名声如何,然后就更加变本加厉,像是一定要看看自己能可怕到什么地步,这种恶性循环一直发生,直到连杀人也不再新鲜。
在这种情况下,像“贤明”这样的睁眼说瞎话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苏丹正需要这样一个睁眼说瞎话的人,而且他还记得对方的父母死于自己之手,更加对眼前这一切感到好笑。他愉快地接受了大臣的投诚。
如果大臣要复仇的话,他应该选择正密谋推翻苏丹的前朝旧臣那一党,但首先他并没有特别想要复仇,其次他在朝堂上是见过苏丹一眼的。
大臣的双亲曾是重臣——不然也不会被苏丹盯上——因此他们的席位离苏丹离得特别近。在上朝时,大臣甚至能看清苏丹玩戒指的动作。他把那枚杀人的魔法戒指戴在食指上,边听人讲话边玩戒指,有时候推出来一点,有时候推进去一点,漫不经心、乐此不疲。
人对自己擅长的东西是有嗅觉的。从第一次见他起,大臣就感受到苏丹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也许大于他所见过的邪恶的总和。在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大臣觉得手脚冰凉、心跳加快。他听见苏丹身上的饰品叮当一声,那枚杀人无数的戒指反射出眩目的光刺进他的眼睛。那一刻他马上决定下朝后就向苏丹投诚,并且认定,如果不极尽心力去讨好这个君主,那他就一定会死。后来死了许多人印证他的想法。
投诚的第一步是证明忠诚。苏丹翘着腿,习惯性地捏住自己的戒指,让它在手指上转了两圈,说:“我听说你的父母死于非命。”大臣马上装出天真无知的样子,向苏丹讲出父母的遭遇,自己的遭遇。在之后的数个月,大臣为了钱、权,甚至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多次向其他贵族兜售自己的丧父丧母之痛。他体面又不失真诚,那眼泪能够说动任何铁石心肠的人,虽然就算是死讯的当天他也没掉下多少眼泪。他的父母一生中的大业里,有一桩就是守护自己的尊严。如果知道自己身后还要这样被儿子当工具利用——甚至是滥用,即使是为人父母,也要诅咒他下地狱的。
他很会拿捏尺度,表现得很悲痛,但又没有太悲痛;倾诉了自己的遭遇,但用时没有太久。苏丹说,我会帮你查清凶手。大臣假装感激,磕头道谢,心里明白真相将永远石沉大海。
不久之后苏丹把一个人扔到他面前,此人浑身是血,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手脚腕都已被磨得血肉狼藉。一根锁链穿过他的锁骨,他的喘气声让任何一个肺病患者听了都会汗颜。大部分人看到这样的情形都会立马跪下来,但苏丹等了一会儿,大臣并没有跪。他只好开口介绍:“这就是杀死你父母的凶手。他策划了那起命案。”
大臣点点头,弯下身去,掀开那个人脏污的刘海,认出这是他父母的旧友之一。大臣不知道苏丹是不是特地选择了这个人,直起身来,又听见苏丹说:“你现在可以为你父母复仇了。”
想到自己将要杀了这个人,大臣感到一阵难过,但同时明白这是不得不为的。“我没有拿过刀。”他恭顺地说,“但我会试一试的。”苏丹在旁边抱着手臂观赏,而他,再次蹲下去,把这个人翻过来,露出喉咙。他没有多少犹豫就刺了进去,果决如一个老练的刽子手。这着实把苏丹惊了一下,他略微睁大眼睛,看着大臣把刀拔出来,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苏丹再一次问他他是否杀过人,大臣说没有,陛下。这是我第一次拿刀。
说这话时,他转过头来,目光像一个深潭一样。“而且,”他依然跪在地上,拿着刀的手垂在身侧,衣服有一大半都被血染红,“您不应该让身边的人有机会拿刀的。”他黑色的眼睛平静地、认真地、仔仔细细看着苏丹,既没有一点恐惧,也没有任何渴求。他的眼珠像玻璃一样模糊,像深渊一样空洞。
苏丹被唤起了一种兴奋。也许恐惧和兴奋是一体的。他被提醒了,自己确实放松了警惕。他感受到了威胁,几乎就要抬起手,马上用魔法戒指杀死这个人,可大臣只是双膝跪在那摊血泊里,低头道谢:“感谢您给了我手刃仇人的机会。”苏丹便停住了。他歪着头,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十四岁、曾被他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小公子的人。
苏丹本来想要的只是一个仆从、一个笑话,但大臣展示了更多。在这次秘密行刑之后,大臣成为了苏丹的宠臣。当苏丹这种人的宠臣轻松又艰难。轻松在于,大臣不需要替他杀人放火或舌战群臣,他只要不定时地给苏丹提供一些新鲜感,一些乐子。而艰难在于,他需要时时刻刻面临死亡的威胁。
父母在生前为大臣安排过一桩婚姻。在作为苏丹的宠臣而出名后,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地试图接触他,他应付苏丹已经够累,再没有心力去应付不断叩门的追随者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偶然间想起了这桩婚姻,便马上派人给对方家里递了信。他见到的是一个叫做梅姬的女人,她比他大一岁,有着一头黑色长发,身穿一件棕色的长裙,非常瘦,但不显得病态。她的表情、她说话的语气都非常温柔,但是不带多少情绪。大臣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并且——最重要的——承诺会从苏丹的手底下保护好她,即使有朝一日自己死去也不会让她受牵连。梅姬的眼睛里并没有那种少女的渴慕,所以他完全没有提到爱。他认为他给出的承诺非常有力,条件十分优惠,梅姬也确实为此所动。
梅姬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考虑了一会儿。当她放下茶杯时,她给出了答案:“我们可以结婚。”
大臣没有想到梅姬这么果断,反应过来之后便更加确定了,她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他试探性地提起爱的话题,然而梅姬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可以在婚后慢慢培养。”那就是还得有爱情的意思,不过这也正常,大臣想道。当天梅姬就留在大臣家里吃晚饭,他们谈了许多话题,当梅姬问到他为什么如此深受苏丹喜爱的时候,大臣答不上来。
用过晚饭,大臣送梅姬回家。马车上大臣握住梅姬的手,她轻快地瞥了一眼两人交叠的手掌,没有拒绝。快到她家的时候,她的妈妈从府门跑出来迎接梅姬。大臣感到手心一空,梅姬收回了手,温和地说了一句十分难解的话:“我就像我妈妈一样,我的妈妈就像我一样。”大臣想了一下,就明白梅姬眼睛里那种温柔的冷静,和那种残酷的智慧,究竟来自哪里了。他理解地点头,说:“晚安,梅姬。”梅姬转头看着他,把眼睛弯成笑的样子:“晚安。”
不出十天,他们结了婚。
大臣本来家境殷实,在获得苏丹的宠爱后更是不用发愁,哪怕坐在家里,钱都会自己送上门来。他们的宴会办得比较铺张,全城大部分的贵族都上门道贺,就连苏丹也听说了消息,笑眯眯地恭喜了大臣,还赏赐他不少宝物。宴会上大臣挽着梅姬的手,向每个人点头、敬酒,与梅姬互相宣称有好感。晚上回家,他和梅姬在床单上把苏丹所有的赏赐摊开,研究苏丹是否有什么深意。
比起爱侣,梅姬似乎更自然地进入了伙伴和战友的角色。苏丹的每一份赏赐都伴随着一次考验。他们反复确认了除了一只手镯——它本来有一对,而另一只应该还戴在苏丹手腕上——其他赏赐都只是苏丹随手为之,才一起洗漱睡觉。没有别的,只是睡觉。第二天梅姬安排人,把苏丹赏赐的最贵重的一颗宝石装裱好,挂在客厅墙上,而大臣带着那只手镯去上朝。
爱情是一种无法谋求,甚至无法等待,只能偶然发生的东西。大臣与梅姬本来只是打算对彼此履行夫妻的义务,培养一些体面的温情,但一来二去,他们竟有了一些真正的爱情。一天他们在城内的角斗场完角斗,然后回家服用比平时略晚的晚餐。大臣还沉浸在鲜血、死亡与欢呼声的余韵之中,并且意犹未尽。他们在夜空下散步时,越走越静,大臣突然被某种冲动驱使,转过身,看着梅姬的眼睛,无比深切、无比真诚地说:“我爱你。”那是他人生中第一句。梅姬愣了愣,用那种从容的、充满智慧的眼睛端详着他的神色,然而仅在下一秒,她也幸福地微笑起来,优柔地说:“我也爱你。”
他们像一对真正的爱侣一样拥抱在一起,大臣吻了梅姬。事后回想起来,大臣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突然那么做,然而,他还是得说,他爱她。
他第二次说这话时梅姬深深地望着他。有时候梅姬的智慧让他有点儿不寒而栗。诚然她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妻子,然而有时候她看着他,眼神里的智慧更像是母亲对孩子的通晓。她说:“我当时误解了。现在我感觉这并不是爱情。”她说这话时没有责怪。
大臣坚称他爱她。他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父母,如果这都不是爱,那还能有什么是爱呢?
“哦。”梅姬叹了口气,“好吧,如果是这样,那也够了。”
大臣思来想去,还是认为自己是爱梅姬的。此后的日子里他当着一个完美的丈夫,也一直尽心尽力地爱着她。
他与梅姬的婚姻发生在他父母死的一年后。他们又按照一种安稳的节奏生活了两年,这期间大臣的地位不减反增,几乎如日中天。所有人都以为大臣快要死了,毕竟那可是那位苏丹!大臣却一直好好地活了下来。
苏丹杀过不少人。他暴虐的天性和残忍的爱好都是有迹可循的。十年前,他就是一位备受瞩目的王子,大家形容别的孩子会用“聪明”这类的形容,夸赞他时却使用“精明”一词。他八岁的时候,他一位哥哥用墨水在他衣服背面写了字,害他出了一些丑。后来他找到机会,让自己的仆人把哥哥绑架起来,也并没有揍他,而是逼迫他喝下大量的墨水,那个哥哥后来吐了很久,发了高烧,险些丧命。他的父亲,前苏丹,也许是看见了他骨子里的残虐,对这个幼小的孩子产生了恐惧,开始明显冷落他。小小的苏丹并没有因此难过,相反,他明白自己必须更多地施展自己的天性,或者说特长。
苏丹精细地筹谋起弑父的计划。整个过程中苏丹都觉得身体里憋着一股什么东西,无论是杀戮还是性爱都难以排解。在他杀死父亲的那天,非常突然地,这种久缠不去的、郁郁不乐的感觉在一瞬之间消失了。苏丹觉得四肢百骸都完全地舒展开来,他的全身都热得发麻,又无比清醒。看着眼前蜷在地上的父亲,苏丹感受到了人生最大的愉悦:真的,原来人生最大的愉悦和钱、权、性都不具有直接关系。人生最大的愉悦是征服,是杀戮,是再也没有人能杀死你。砍下父亲的头颅之前,苏丹仁慈地告诉对方:“这可不是你的错,毕竟就算你好好对待我,我也没耐心等你自己老死……你错在没有在我出生时就掐死我。现在,再也没有人能杀死我了。”说罢,他便把父亲的头颅砍下来,然后踩着父亲的尸体坐上王座。苏丹一直记得那时候脚底的触感,父亲的尸体非常温热、柔软。
即使他成了苏丹,再也没有亲自动手杀人的必要,他还是时不时地杀一些人,作为调剂,或者保持手感。有的人因为惹到了他而死去,更多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就死去了。所以举国上下都一致认为,大臣是一个奇迹,而且从一开始的憎恶和嫉妒,变成了希望他再多活一会儿,再多活一会儿,好让他们看看,究竟用到什么奇技淫巧才能存活下来。
其实,在那场秘密行刑的那一天,苏丹就对他动过杀意了。他仍然记得,当大臣跪在血泊里,他那双纯黑的眼睛是如何望向自己。那眼神仿佛空无一物,却能轻易地,像打开一本书一样把他打开。
苏丹当晚做了一个不算噩梦的噩梦。是关于童年。他被自己的童年惊醒,在隐约的胆寒之中,苏丹觉得有某一种早已被他摆脱的东西,在那一刻又重新攀附回身上。苏丹只要一声令下,只要动动手指,大臣肯定就会马上死去的,但苏丹太想弄明白究竟是他身上的什么困扰着他,所以姑且让他留了下来。
大臣那种宠辱不惊的样子让他恼火,然而他确实明白如何讨得他的欢心。他不仅可以为了苏丹放下尊严,还可以为了他随时变得看重尊严。他的下跪总是非常流畅自然,但很多时候苏丹以为他该下跪了,他却又站得笔直。有一次有人拿着一张纸,声称是从大臣家里找到的,上面写满了对苏丹的咒骂。此人声称大臣对苏丹有不敬之心。苏丹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无聊地甩给大臣,而他马上上前接住。大臣先是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然后收起纸张,对着苏丹跪下去,把额头磕到地板上,声音平静清明:“相信陛下也知道,这个屋子里,对陛下颇有微词的人本就不少。”朝堂角落传来吸到一半硬生生停住的倒吸凉气声,大家都以为这个虚晃无数次的死期终于要来了。大臣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提议,让我身后那位同僚再找出十个这样的人来,每一个都要提供完整的证据链,如查实则公开处刑。而我,我对我的主人绝不会有任何不敬之心,关于这一点我也希望能和那位同僚当堂对质。”
苏丹非常喜欢大臣的提议,立马大笑着同意了。至于之后的辩论,在大臣点出此人与另一个政党的联系后,还没来得及提出关于证据的反问,苏丹就已经判了大臣得胜。毕竟这场辩论的裁判到底来还是苏丹,怎么判决全看他的倾向。“自然是要治死罪的。”苏丹愉悦地对那个浑身颤抖的人说,“不过在死之前,你还得交十个人上来。”这就算判决了。大臣又一次活了下来。
可以说,活下来的秘诀不是纯粹的邪恶,而是明白苏丹的邪恶,并加以迎合。就像冥冥之中有命运一样,大臣恰巧是一个精通邪恶的学者。这也就是说,他是精通苏丹的学者。
无论他为苏丹杀死一只兔子、打散一位眷侣或者拆毁一栋楼,都并非出于乐趣,而是为了生存。他像对待工作一样认真负责地对待它们,因而总是做得很好。有时候,他需要揣摩苏丹的意思;更多时候,当他跪在苏丹脚边,所有的原因、目的和结果就翩翩地降临到他身上。他就是知道。人是不容易对自己了解的东西产生恐惧的,所以实际上,大臣并不恐惧苏丹本人。对别人来说,苏丹是一个阴影、一轮太阳,残暴的化身和一个谜,但大臣了解阴影、了解太阳、了解残暴,和苏丹所构成的谜。有一段时间大臣也以为这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但他的脑袋截至目前还在脖子上。所以也并不是错觉。
大臣其实是一个非常怕死的人,想到死他就不寒而栗。如果没有对苏丹的知识傍身,他早就携妻逃之夭夭了。即使有,他仍然在酝酿一次出逃。在之前他一直精细地把控着自己——主要是把控自己所做的坏事的尺度。他一边要满足苏丹的好奇和猎奇,一边又要把对方的阈值好好控制住,活得非常辛苦。他自己的邪恶终究是有限的,而苏丹对乐子的需求却无穷无尽,所以这种求生方式必然不能长久。尤其是,大臣明显地发现,随着苏丹在王位上越坐越久,他越来越放纵、越来越夸张,也越来越容易无聊了。连当众行淫、肆意杀人对苏丹来说都不再新鲜不再有趣,大臣还能向他提供什么呢?大臣知道,需要怎样的巧思、多少的鲜血才能喂饱王位上这个嗜血的怪物。正是因为了如指掌,所以才更觉得不可想象。
在这数年时间里,他试图慢慢地淡出苏丹的视野。某一天,他借着一次故意犯下的错,向苏丹自请降职。如果他成功了,他的位席就会变得离苏丹远远的,之后行事就容易得多。可苏丹看着他,很轻地冷笑了一声,又靠回椅背上,散漫地说:“当然可以。不过呢,你以后还是站在这儿。”大臣心里觉得非常无奈,他没有憋着,而是大大方方地叹了一口气。大家已经习惯了大臣的地位,没有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了,偌大的房间寂静得向一个坟场。苏丹不怒反笑,让大臣下朝后自己来见他,他们再深入地谈一谈。
大臣首先让家仆传信给妻子,让她做好跑路的准备,然后一个人去觐见苏丹。他跪在地上时,察觉到苏丹的目光正在他的脸上打转,不知道是在端详什么。结合今天发生的事,一个恐怖的猜想在大臣心中升起:苏丹不会是喜欢上自己了吧?光是这么一想,大臣就觉得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如果苏丹的诉求只是让大臣逗他开心,那么大臣或许还有机会,能够体面地结束这场漫长的猴戏,然后抽身退场;但如果苏丹喜欢上了大臣,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大臣知道苏丹这种人的喜欢是什么样子。他喜欢哪块地,就会把那块地打下来。他喜欢一只鸟,就一定要让手下人抓到,而且“不管是死是活”。如果苏丹真的喜欢上大臣了,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苏丹慢悠悠地用目光描摹着大臣的脸,好一会儿,才终于舍得打破寂静:“最近也不见爱卿像以前一样积极了。想摆脱我啊?”
大臣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跪在地上。苏丹发现他的额头出了一点汗,这是奇事,大臣在他面前很少紧张得出汗。这份难解的困惑让他更好奇、更烦躁了,命令大臣:“抬起头来。”
大臣依言抬起了头,喉咙滚动了一下,没什么表情地说:“有一点,陛下。”
苏丹惊奇又愤怒地笑了,一种剧烈的烦躁正在他胸口极速扩张,差点堵得他一口气没喘上来。旁边的仆人瑟瑟发抖,按他们的经验来讲,此时这个人该死。可是向来残忍暴虐、杀人如麻的君主却仿佛完全没往这方面想,倾下身去,用脚尖踢了踢大臣的喉咙,嗤笑一声:“想都别想。”然后才想起来他一贯的处事方式似的,又问:“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非常怕,陛下。”大臣说。
苏丹的眉毛动了动,那种崎岖的笑意仍然挂在脸上。“那你是在找死?”
“并非如此,我的陛下。”
“你觉得我不会杀了你?”
“臣只是试着在陛下面前保持诚实。”
苏丹更强烈地笑了,并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作为一种应对机制。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诚实!”他用重音说。苏丹不知道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大臣是一个非常温和、善良、洁身自好的人。对大臣来说,作奸犯科、为非作歹是生存的手段和工作的内容,他本身并不对这样的事有任何特别的欲望,自然也不会去另惹事端了。正相反,大臣一直在尽量地与人为善。他是那种会尊重妻子的丈夫、会尊重奴隶的主人、会尊重同僚的官员。在当时那个诬告者和他所指控的十个人,共计十一个人被砍头之后,大臣带上了自保的武力和大量的金钱去挨个走访慰问。有九次他被赶了出来,两次对方试图把他绑起来打死,他在每一家都设法留下了那些钱,尽管他也知道这更像一种嘲笑。
苏丹坐在椅子上,捏了捏眉心,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注视。当他从手心里抬起眼睛来,正好对上大臣的目光。那双纯黑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他,像一道无声的咒语。苏丹觉得背脊一紧,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那一天大臣跪在血泊中,银色的刀光在他手心安卧,他向他静静地、深深地投来的那一眼。也就是在这时候,苏丹想起来现在的这股躁动像什么了。它多么像几年前的那一份,阴魂不散地折磨他经年累月、终于在弑父那天所扑灭的那种躁动,现在又在他身上重燃了!
可这究竟是什么,是烦躁吗?是一种渴望?一种恐惧?苏丹越想越觉得喉咙干渴,命令大臣把头低下去。大臣收回目光,只觉得又抬头又低头的,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杀了他,就能解除这种躁动吗?苏丹阴恻恻地看着大臣。这对他来说很轻易,太轻易了,只是一句话的事。可是在这里又有不同了:苏丹想到父亲会死在自己刀下,就会非常畅快、非常愉悦,然而想到大臣死亡的场面,他却只觉得这种躁动在成倍增长。既然我随时可以这么做,那其实就不急,苏丹对自己说。他面无表情地让大臣退下了。
从来只有别人拖延苏丹,苏丹可很少拖延自己。这一回他一直拖到最后,也没能杀了大臣。
既然已经处在苏丹的目光之中——甚至有可能是被苏丹喜欢上了——那么功成身退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了。大臣把重心放在出逃的计划上。他是非常脆弱,非常怕死的,这个计划自然也进行地非常秘密,除了他与梅姬就无人知道任何内情了。他和梅姬从不怀疑彼此的懂事,这个计划连一个字都没有往外透露。
在他们的计划能够完善实施之前,一个神秘术士来到了苏丹的宫廷。在将军和年长的宠妃相继死去之后,所有人都明白末日到来了。在这个游戏的第三天,大臣向苏丹告假回家,彼时苏丹把玩着手上的石奢靡,又轻柔、又埋怨、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像一片金叶子一样落在大臣的脸上。“我还以为你会更不怕死呢。”他懒散地玩着那张牌,“你确定吗?”
大臣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苏丹的神色,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恰到好处地做出颤抖的效果:“确定。”他知道苏丹喜欢看别人非常恐惧,又想要活下来,因此竭力挣扎或下定什么决心的样子。现在本来就是生死攸关之际,要装恐惧比平时简单很多。
“那也行,你走吧。”苏丹没有多看大臣,目光一直落在手上奢靡卡的卡面上。
马上,又有人效仿大臣试图请假,苏丹笑眯眯地,也问他:“你确定吗?”没有几个人敢像大臣那样回答确定,就算有,也被苏丹下令丢进监狱了。“这样也不用上朝,你舒舒服服地呆一会儿吧。”这是苏丹对此的解释。所以,说苏丹对大臣有格外的仁慈、宽容和网开一面,也许还真的没说错。
在游戏的第十二天大臣眼观鼻鼻观心,抓住时机回到朝堂。这些日子苏丹像是疯了一样,刚一踏进门,他就闻到了一股浓烈扑鼻的血腥味,有一瞬间他似乎真的看到了满屋血雾腾腾上升,闭眼睁眼,世界重新清明,苏丹没正形地坐在主位,身上金光闪闪,手指间夹着一张银色的什么卡。
“你来了。”苏丹看到他,微笑起来。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打完招呼,招呼他上前来,把一张银色奢靡卡高高扔下去。大臣为了接住它而差点摔倒。苏丹兴致高涨地微笑着看完他表演,然后宣布:“这张银色奢靡卡属于你了。你想向我索要点什么呢?”
大臣听了,差点让那张卡从手中掉下去。至少是奢靡卡而不是杀戮卡。他在心里苦涩地安慰自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苏丹的心情非常好。也对,这些天的乐子足够喂饱苏丹了,暂时。大臣无可奈何地抬起眼睛,在一身金闪闪的苏丹身上,眼睛突然发现了苏丹手腕上的手镯。
在大臣成婚时,苏丹一高兴便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其中有一只手镯,和苏丹手上的这只是成对的。大臣暂时想不到更好的选项了,便壮着胆子,向苏丹提起了它。苏丹把目光转向自己的手腕,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是陷入了回忆。大臣等了一会儿,苏丹才突然惊醒似的,脸上出现一些既像是不耐、又仿佛困惑的神色,把手镯摘下来扔给了他。大臣没明白苏丹的神色变化是因为什么,总之这一劫也算是平安渡过去了。都说伴君如伴虎,像大臣这样的,怎么也能算个老虎饲养员了。
大臣缩着脑袋把游戏熬到结束,但是那个袋子晃一晃,所有卡牌竟然都恢复如初,刚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又重新提了起来。大臣想到这个游戏一直进行下去,自己迟早会遭殃——他又不可能永远告假!虽然知道这是一步差棋,也只好出面劝谏苏丹。他没想到苏丹会直接把这个游戏转交给他。也许苏丹对他的喜欢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多。
游戏本身就并不容易,而苏丹的注视更是一场噩梦。为了完成任务,而且是迎合着苏丹的心意完成任务,大臣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要死要活。比起如何将事情包装成有趣的样子,挥一次刀、纵一次欲反倒是小事了。有一次大臣被一张杀戮卡逼上了角斗场的舞台,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差点儿死在那里,然而当大臣拖着被绷带层层包裹的身体,去面见苏丹、折断这张卡时,他感到苏丹的目光怜悯、暧昧,又玩味地看着他的身体,甚至像是透过绷带直接看见了里面。
果然,苏丹让大臣把绷带解开来,他想要看一看伤口。大臣于是站直身体,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解开自己的绷带,尽量不碰到自己的伤口徒增苦痛。苏丹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重量,赤裸裸地落在他伤口狰狞的胸腹。大臣真怕这样会让苏丹更加喜欢自己,而且,虽然一生中只有寥寥几次感受到这种情绪,但他能够确定,自己现在相当羞耻。
但苏丹的目光更加变本加厉了,他甚至让大臣走上前去。当苏丹的手抚上大臣的伤口时,他吃痛地吸了一口气,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已经开始颤抖。当大臣开始喘气时,苏丹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他的手指滑过他的胸口和腰,而大臣恍惚僵硬地站在那里,心里最大的想法是苏丹的手居然是热的。当然,人的手都是热的,但大臣从没有想过这一点,从没有觉得谁的手有这么热。终于苏丹满意了,让他重新把绷带缠上,又让他抽取下一张卡片。就算他受伤了,行动能力大大受限,七天的期限也没有被放宽一点。回到家,大臣说:“苏丹越来越恶趣味了。”梅姬连忙问怎么了。大臣摸着伤口的位置,避重就轻地说:“就算我受这样的伤,七天的期限也没有被放宽一点。好在接下来是奢靡卡,不需要我亲自做什么。我可不想再去一次角斗场了。”“哦……”梅姬拥抱他,表示理解和同情。
梅姬向他提出,他们也许该重拾那个逃跑的计划了。当时大臣正在窗边看风景,听到这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的伫立让人害怕,梅姬带着疑虑和犹豫走过去看他,他才转过身来,说:“我可以……帮你逃跑。苏丹那边我会说你死了。”
梅姬顿了顿,紧盯着他:“你是说你要留下来?”
大臣点点头,拉上窗帘,然后转过身,看着梅姬的眼睛说:“我想要弑君。”
弑君。这个目标在大臣心里显得无比自然、无比清晰。他自己也讲不清他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明明他最怕死了,在以保重生命为首要目标的情况下,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他都应该一走了之。他可以抽身,去前往那个他理想中的结局……他曾向苏丹描述过的,只不过共度余生的对象从父母换成了梅姬。他爱梅姬胜过爱自己的父母,所以这甚至是一个比理想更理想的结局。就算没有了贵族的身份,他和梅姬也不会困苦到无法生活,更别提他们还可以带着财宝出逃。去那个遥远的绿洲,去中国,去到苏丹也鞭长莫及的地方,大臣可以不用再绞尽脑汁、夹紧尾巴,在苏丹的脚下去找生机,梅姬也不用每天都忧心涔涔,随时做好接到死讯和处理后事的准备。他们真的可以过得很好,很幸福的。那么,为什么硬是要弑君呢?
大臣自己也想不清他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不是正义感。他对邪恶没兴趣,不代表他会为了正义而搭上自己的人生。也许是那夜和奈费勒的私会,也许是前几日他赤裸地站在苏丹面前,而苏丹饶有兴致地按着他的伤口……不。也许更早。也许早到十四岁的他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第一次见到苏丹,苏丹满身叮铃作响,手上的戒指转来转去,在某一刻反射出一道细长锋利的光,以一个刁钻的、无比精确的角度,正正好刺进大臣的瞳孔中央。十四岁的他手脚冰凉,心跳加快,也许是因为他太过聪明,在那一秒就隐隐预料到了命运的起承转合。全天下没有人能在苏丹身边存活这么久。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了解苏丹有他了解得多。所以如果天底下有一个人能杀死苏丹,那就一定是大臣。他和苏丹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以这个事实为前提展开的,也会因为这个事实而收束。
大臣继续想下去,终于醍醐灌顶了。他可以为了杀死苏丹,而甘愿赌上自己的生命;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他愿意因为苏丹而死。他爱着苏丹,他爱苏丹多于爱自己的父母,甚至多于爱自己的生命!所以一切都讲通了,一切都是因为他深爱着苏丹。要知道,爱苏丹是一件十分大胆又惊世骇俗的事。爱苏丹的一个必要条件是不怕死,毕竟越接近他就越接近死亡,然而大臣,大臣是非常怕死却深深爱着苏丹的唯一一个人。这份爱情早已发生,不过是现在才被意识到。
我爱他。大臣惊奇地、绝望地、万念俱灰地想:我爱他。被苏丹喜欢就已经够糟了,现在他居然反过来爱上了苏丹,这是糟得不能再糟的事了。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因此不得善终。无论他是否成功杀死苏丹,他大概都会为此而死。但是,要知道,他爱苏丹甚于爱自己的生命!如果天底下有一个人能杀死苏丹,那就一定是这样一个深爱着他的人。也就是说,一定是大臣这样的人。
这个事实像一记重锤,一道闪电,一时间让大臣几乎忘了自己的亡父亡母、忘了苏丹的游戏、忘了身边的所有追随者和盟友。再回到现实,他看着面前的妻子,想到自己会就此死去,而她也难以幸免,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你走吧。”他握住她的手,重复道,“我会为你准备好一切,你只需要逃得远远的就可以了。”
“你会活下来吗?”梅姬问。
“不,我会死在这里。”大臣一向非常诚实。诚实到有些伤人的那种。
梅姬难过又坚定地望着他,告诉他,如果他要弑君,那她一定要留下来,帮助他。大臣拗不过梅姬。要知道,她一定要坚持的事不多,但一旦她决定了,大臣是无法干扰她的。
大臣效率奇高。在完成这场游戏之前,他就设法准备好了弑君所需的一切条件。一次上朝结束之后,大臣没有离开,而是反常地上前,亲吻了苏丹的手背。紧接着,弑君的号角正式被吹响了。
苏丹从没有预料到这个最有趣、最能讨他欢心的臣子会对自己掀起谋反。不,也许他隐隐预料到了,但他仍然觉得不可置信,他甚至不想承认自己失败了,不想承认自己被背叛了。他先是勃然大怒,然后颓然地、讽刺地冷笑。今时不同往日,他的愤怒与否已经没有任何效力了。在他最后傍身的东西,那枚魔法戒指,也被大臣带来的追随者损毁以后,苏丹终于认清现实,落荒而逃。
苏丹没有骨气地逃跑了,这让大臣对他有些失望。大臣是在宫廷角落的一个小门处找到苏丹的。苏丹正准备上马,就听到一声弩箭破空声,他连忙从马背上摔下来,那匹可怜的小马就吃痛地向前跑去,一头撞在一面墙上,再也没有了气息。一支箭插在马肚里。苏丹惊疑不定地回头,看见他平日最宠爱的臣子站在一块树荫下,手持弩箭,朝他微笑。明明时间上并没有相隔多久,苏丹却仿佛觉得这张脸陌生了不少。
和平时不同,大臣的脸像是整个被点亮了,他脸上的痛苦和兴奋正拧在一起闪闪发光。
“陛下,别紧张,只有我一个人。当然,也不要逃跑。”大臣展示了手中的弩箭,对他说。他语气平和恭顺,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苏丹来不及思考更多了。他呼吸急促,一身尘土,还受了伤。他意识到自己跑不掉了,站在原地,冷笑了一声。“你要做什么?”
大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像是一朵绽放的花。他边走近,边用诗朗诵一般的语调说:“我要杀死你。”
哦,是的,当然,他要杀死我。苏丹刚想用戒指,才想起来自己的戒指已经被损坏了。情急之下他拔出他平时随身带着的那把刀。天哪,他曾以为这把刀永远也不会有实用意义!曾经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杀人只需要动动手指的暴君,现在也要为了活下来和别人厮杀搏斗!看见苏丹亮出那把刀,大臣很高兴苏丹理解了现状,他飞快地扑过来,两个人在地上滚在一起。苏丹反手胡乱地挥刀,应该是刺中了哪里,他听见大臣闷哼了一声,但大臣显然比他更有战斗技巧。他常年养尊处优,就算曾学习过战斗也忘记了,而大臣不久前还刚刚经历过一场性命交关的角斗。
大臣喘着气,死死按住苏丹的双手。他纯黑的眼睛终于不再平静了,那双眼睛现在兴奋地、闪亮地注视着苏丹。他身上温热粘腻的血也从伤口里涌出来,流淌到苏丹的身上。苏丹死命挣扎,但毫无效果。大臣垂落下来、不停摇晃的头发让他的视野忽明忽暗。当苏丹理解到挣扎也没有用后,一份无比真实的,死亡的威胁终于近在咫尺地悬在了苏丹的眼前。
苏丹浑身颤抖,手脚脱力,刀掉在一旁。真的,苏丹头晕目眩地想,大臣从来没有露出过这副样子,从来没有!他怎么能伪装得这么好?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大臣像是一只嗅到血味的鲨鱼一样,面露笑容,紧盯着苏丹。识人是君王的天性、习惯和基本技能,他怎么能没有看出来大臣终会谋反!他应该早早把他砍头!
也是在这时,苏丹的思绪微妙地游离了一下。他发现,那股莫名其妙地死灰复燃,后又怎么也无法驱散的躁动——他在少年时期也曾感受过一次的那种——在此时此刻又消散得一干二净。那一次是因为他杀死了父亲,而这一次是因为他将要被大臣所杀死吗?在血腥味、喘气声和滴血声里,苏丹的心脏疯狂地、飞快地跳着,就像一次突如其来的、少女一样的悸动。电光石火间,苏丹终于明白,那一种在弑父时被他甩脱过、后又借由大臣重新回到他身上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被杀死的可能。
苏丹终于恍然大悟地明白,如果天底下有一个人能杀死苏丹,那么这个人就是大臣!他明白得多么晚啊,事情已经演变成了这样,而他迟钝到坐等结局到来才幡然醒悟。苏丹还想要挣扎,他极尽热切地想到,只要他在这里把大臣,把这个唯一能杀死他的人再次杀死,那么他将永生,他的统治将永恒!只要他杀死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事情已经演变成了这样;大臣已经把他的双手按在了一起,趴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耳边低低地喘气。
“陛下。”他急切又渴望地呼唤着,“陛下。我爱你,陛下。”
“你说什么?”苏丹不可置信地问。
“我爱你,陛下。我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我说我爱你,陛下,我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大臣忍着剧痛掐紧对方,无比专注地,无比满足地想。以前我一直是你的宠臣,现在该轮到我了,我来宠爱你。我现在来赴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约。你早就该死了,现在由我,由唯一一个能够杀死你的人来给你终结,我是多么地、多么地爱你啊。
大臣的声音低哑,像说结婚誓词一样说完这番话,依然用一只手按住苏丹,另一只手伸向苏丹的脖颈。苏丹又挣扎起来。只要我杀死眼前这个人,只要我杀死眼前这个人,只要我杀死眼前这个人!这样想着,苏丹竟然奇迹般地挣脱了控制。他用膝盖把大臣顶向一边,自己翻滚向另一边,然后去捡那把刀。
大臣浑身几乎痉挛,拼命地爬了起来,抢在苏丹前面一步拿到了刀。苏丹不明白他为什么前来杀他,却没有带刀。大臣自己也不明白。苏丹狼狈地想要夺刀,但大臣马上就刺穿了他的手掌。他仰躺在地上,大臣跪在他身上。
“我本来想让你死得干脆一点。没有痛苦。”大臣气喘吁吁地说。“不过还是不要这么仓促吧。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有。”苏丹赶紧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伤痕累累的急切和疯狂,可是他讲完这两个字便讲不出话了。大臣喘了一会儿气,安静地看着苏丹,好像终于平静了一些。他明白苏丹只是在拖延时间,但默许了这种行为。他用刀钉着苏丹的手,慢慢地说:“你允许我,而且是特地允许我活下来那么久……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吗?不知道我将有一天会杀死你?不知道我正,正深爱着你?”说最后一句话时他咳嗽了一下,转过头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接着说下去:“大家都想要推翻你,但敢于付诸实践的,能够付诸实践的,可能只有我这样的人了。陛下你知道吗?我善名远扬甚至传到了你的耳朵里让你提防起我,但小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是个坏孩子。”
苏丹也只能认真听他说话。他鲜少认真听别人说话。大臣总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听了这一番话,苏丹说:“我也是。”
大臣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却觉得没必要对答。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大家都说我天生是一个坏孩子!我曾经……不说了,那些恶行比不上陛下您的万分之一,总之,您也是一个,一个天生的坏人,一个罪大恶极的暴君。陛下,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感觉我了解你,但你不了解我,当然,我没那么了解,但是我了解你。也许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我可以杀死你,我是可以做到的。后来,我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杀死你,因为我爱你。”他又提到爱字了。他讲得颠三倒四,混乱迷狂,但苏丹像是听懂了一样战栗着。
“陛下,人是多么地复杂啊!尤其是你。”大臣摇摇头,不管不顾地继续讲,“你其实一直都畏惧我,不是吗?”苏丹在心里低低地惊呼一声,他发现他说对了。“可你还是让我活了下来,天哪我都数不清我活到现在是有多少机缘巧合了,有多少次你特地为我网开一面。你太好奇了,你从我身上嗅到了什么,你知道我能给你带来更多,所以你一次次地容忍我,你想到我带给你的这个东西会是死亡吗?你无聊太久了,它至少不无趣,是不是?总之,这才给了我机会。是你自己敞开怀抱,让我把刀子捅进去的。你是一种暴力,你的怀抱就是为了碾死所有人,可没有人不爱你的怀抱!我尤其深爱。你真是太复杂,太邪恶了,所以我才想要爱你。我要给你一个特别的结局。只有我能做到。”
所以怪就要怪苏丹没有在第一时间堵上那个洞口,所以死亡才从大臣的眼睛里,从大臣的垂落的刀锋之下和每一声呼唤之中汩汩流出,如同一汪泉水。在此时此刻,他构成了苏丹所需要面临的、唯一的死亡。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绝望让苏丹险些哭了出来。苏丹想我是多么愚蠢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我都能够统治,世界上所有的人我都能够杀死,可是我却对这个人毫无办法。我对他太好奇了,所以是他统治了我。残暴英武的君王在此时此刻发生了一场退行,他像一个被扔下后被迫独自面对的孩子一样胡乱地呜咽着,数度想要开口求饶,甚至想请求对方能不能现在松开他,放弃抵抗,自愿他被杀死。重新取回一切的的渴望在他的喉咙里抵死地蠕动,可是终究没有被吐出来。
“我早该杀了你!”苏丹嘶哑地叫起来,“我早该杀了你。”
“对。”
大臣又一次慢慢摇头,冷酷却无比温存地看着他:“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故事,我只是为你补上结局。这个结局本该早很多的,但是我醒悟得太晚了,尤其是关于我爱你这件事。至于你呢,你也喜欢我,不是吗?你实在太喜欢我了。所以,我们是相爱的,我觉得。”
苏丹慢慢地、慢慢地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当大臣自述到“我醒悟得太晚了”的时候,苏丹说:“我也是。”
大臣力竭地沉默了,半晌,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一回苏丹想了很久,然后闭上眼睛,胡乱地摇了摇头。大臣便把手覆在苏丹的脖子上。苏丹的整个人扭动起来,大臣说:“别动,不然会更痛苦的。”苏丹的脸慢慢涨红。
苏丹似乎还想说什么,大臣松开了手,但苏丹只是剧烈地咳嗽,和更加用力地挣动,大臣只好遗憾地重新掐住。也许几分钟,也许像生命那么长的时间之后,苏丹咽气了。大臣紧紧拥抱住他的尸体,还没有站起来,自己也昏迷了。
很快他们被别人找到,大臣的刀伤很重,接受了最好的医疗,保住一条命,但从此变得体弱多病。对于那个拥抱的姿势,大臣只说是昏迷前神志不清,搪塞过了所有人。大臣接过了苏丹的位置,此后和梅姬成为一对幸福的爱侣。在他的治理下,人们似乎从前苏丹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他一直带着那对手镯。他是一位真正贤明的君主,但由于苏丹给他的那道旧创,四十多岁他就早早地死去。他不是病死的,而是在病入膏肓时突然失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了解丈夫的梅姬甚至偷偷派人去苏丹的坟墓附近搜寻,却也一无所获,梅姬只能对外宣称他已经死亡。从那以后,无论是死是活,没有人再见过他。又过了几年,有一个路过的农人在前前苏丹的坟墓附近发现了一对黄金打造的手镯,拿去城里,卖了二十金币。
Fin
2024.11.6
[杰蜡]便捷式恋人(下)
1W6超长更新,杰克未成年自行避雷。
自行避雷。
—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赐我他的吻如怜悯罪人。
—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四个月前,在霍尔贝克区的巷子里,你穿着一件灰棕色的马甲。”
“霍尔贝克区?那是哪里?”
“有些人叫它平民窟,但它的官方名称是红灯区。”
微妙的气氛在餐桌上蔓延。杰克和菲利普面对面坐着,只要抬眼,就能观察到对方的所有变化,哪怕只是轻微地压下嘴角。
“想起来了吗?霍尔贝克区的位置,以及诈骗惯犯约克小姐。”
“原来她的名字是约克……”
杰克用叉子戳开蛋饼。饼皮很薄也很脆,蛋黄的腥甜与蘑菇酱的咸香混合在一起,牛肉鲜嫩多汁。所...
1W6超长更新,杰克未成年自行避雷。
自行避雷。
—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赐我他的吻如怜悯罪人。
—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四个月前,在霍尔贝克区的巷子里,你穿着一件灰棕色的马甲。”
“霍尔贝克区?那是哪里?”
“有些人叫它平民窟,但它的官方名称是红灯区。”
微妙的气氛在餐桌上蔓延。杰克和菲利普面对面坐着,只要抬眼,就能观察到对方的所有变化,哪怕只是轻微地压下嘴角。
“想起来了吗?霍尔贝克区的位置,以及诈骗惯犯约克小姐。”
“原来她的名字是约克……”
杰克用叉子戳开蛋饼。饼皮很薄也很脆,蛋黄的腥甜与蘑菇酱的咸香混合在一起,牛肉鲜嫩多汁。所有食材在口腔里粉碎,紊乱无序又丰富多彩。
“当时是冬天,天空还在飘雪,你失魂落魄却目标清晰地走进巷子,走进了旁观的人群里,站在一个警察身边,默不作声又瑟瑟发抖。”
“……你为什么看见了我?现场明明有那么多人,我并不突出。”
“谁知道为什么呢?”
菲利普漫不经心地往可丽饼上淋蜂蜜,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什么?”
“站在警察旁边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杰克愣了一刻,随后两只眼睛快速眨动,手腕颤抖,连刀叉都无法拿稳。为了掩饰自己的异常状态,杰克只能用双手捧碗,指尖抓住碗边,一口又一口地喝汤。
而菲利普只是平淡地用手撑着下巴,旁观杰克的挣扎与恐惧。
“你有时候会故意说一些欲盖弥彰的谎言。”
“呃,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汤。”
菲利普优雅地用手拎起瓷碗,微笑着说到:
“汤其实很难喝,不是吗?”
“不,很好喝的!有股淡淡的甜味。”
“我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太清淡了,我是更喜欢浓汤的那类人。”
“可能是有些清淡,但蔬菜煮的很软烂,口感很好!”
“看来你的感官很灵敏啊。”
菲利普用汤勺敲打碗碟的边缘,脸上依旧维持着笑容,
“所以,你本身就拥有锁定他人要害的能力吗?”
“……你是指什么?”
“约克小姐身上只有两道刀口,一刀刺穿心脏,另一刀剖开小腹,我想知道这种能力是‘他’赋予的,还是你本身就拥有的。”
—
菲利普说那天是个冰冷的下雪天。但杰克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已经开始回暖了,屋檐上的冰柱往下滴水,落进约克小姐的血液,然后流入下水道。
杰克清醒的时候,局面就已经无法改变了。他只能逃跑,逃跑到一个便利店里面,向老板借用电话。
“妈妈,我……对不起……”
杰克低声哭泣,但他的母亲并没有被他的哭声感染,反而笑了起来。
“杰克,你又做噩梦了吗?”
“可是,妈妈……”
“没关系的,没有什么是我无法处理的,更何况,我们对这种情况已经很熟悉了。”
“我不想这样……我无法忽视……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能当这些事从没发生过,为什么你总是能当那些人从没存在过?这并不是梦啊!”
“好了,杰克,我们不说这个了,我不想听。”
“可是……”
女人的声音像是无法撼动的山脉,打断了杰克的理由和想法:
“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不知道……”
“哦,那你可能要等几刻钟了,我需要点时间去查你的位置,别乱跑,我等下来接你。”
还不等杰克进行告别,母亲就挂断了电话。电话线像是被切断的脐带,杰克站在一个陌生的商店里,茫然与恐惧像是地板上的窟窿,要么无视,要么掉落。
脑内的声音教唆他重新回到案发现场,那似乎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了。杰克照做了,他顺着人流,回到了那具尸体旁边。
“她一定有妈妈吧?她妈妈会担心她吗?会在等她回家吗?她会有孩子吗?她的孩子会感到饥饿和不安吗?”
“这些问题没有意义,接受亲人的离世只需要几年,她可是得到了永生!她将作为艺术品,载入史册。”
“这不对,不是这样计算的……”
“怎么?你敢说这不是艺术?还是要说艺术没有价值?”
杰克不再辩驳,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警察。杰克不敢抬头与警察对视,只能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尸体,用余光观察对方。
警察的体型高大且臃肿,赘肉从腰带两侧溢出,制服上还有块油渍,散发出甜甜圈的气味。一声哨响,警察展开手臂维护现场,那条苍白的手臂就在杰克的眼前,杰克甚至能看清楚对方手背上的红痣。
很丑陋的手,肥胖油腻,指甲里满是污泥。但杰克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握住那双手,向对方自首。
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如何解释?法官和陪审团会做出什么抉择?他应该去哪里?监狱?刑场?精神病院?
“早上好,公子。”
杰克的手臂被抓住了,可那人并不是眼前的警察,而是花匠。
花匠的手比警察的手要美丽,肌肉线条流畅,手指和指甲的形状也很完美,指纹和手掌里没有一点灰尘。
“走吧,公子,夫人在等你。”
花匠紧紧攥住杰克的手,带着杰克离开了警察,离开了那具尸体,离开了那个让他感到难堪的漩涡。
“公子,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花匠回头,露出笑容,
“如果你自首的话,去坐牢的人是我。”
“……对不起。”
杰克回握住花匠的手,低着脑袋,
“为了你,我不会自首的。”
花匠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杰克身上,尽管杰克并不觉得冷。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般,他被花匠护卫着,坐上那辆黑色的宾利。
“对不起,妈妈,给你添麻烦了。”
“哦,别想太多,宝贝,这点事算不上什么麻烦。”
女人并不抬头,只是滑动手里的工作平板,
“但为了把事情的影响控制到最小,别再拒绝我给你选的玩具了?怎么样?”
“……我有点累了,而且他也厌倦在花园里玩捉迷藏了。”
“好吧,那我给你点时间休息一下,三个月后怎么样?我会选一个能让你产生兴趣的玩具。”
女人关上平板,亲昵地摸了摸杰克的耳垂。她的心情很好,杰克觉得这一幕有些诡异。有时候,杰克会产生一种想法,其实自己是多余的,“他”才是母亲的孩子。
“妈妈,你不该把我留给保姆的。”
“嗯?你在说什么?”
“你不应该把我留给保姆,不应该送我去学校。你应该在我小的时候就把我带在身边,这样我就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法律,这个世界上有文明。我就不会知道,我是一个罪人,而你在纵容一个罪犯。”
“我不想听这些。”
女人捏住了杰克的下巴,
“如果你要怨恨谁,就去怨恨你的爸爸,是他把你送走的,也是他把我变成一个野蛮人的。我费尽心机地毒杀掉那些私生子,并不是为了听你说你恨我的。”
—
蛋饼被一点一点吃完,杰克的回忆也到达尾声。但他始终沉默着,表情平淡,不发一言。
“你不用太紧张。”
菲利普看了眼面前的水果可丽饼,揭开饼皮,用叉子挑出一块苹果,抬起手,送到了杰克的嘴边。
“我并不要求你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你并不是一个答题机器,而是一个人类。”
“那菲尔你为什么总是问我一些刁钻的问题?”
杰克的耳朵鲜红,伸直脖子,像小鸟啄花蜜一样,吃下菲利普喂过来的苹果。
“为了知道你的想法和态度。”
清冽的果肉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清洗杰克的口腔。那些在附着在牙齿上的复杂气味尽数消失,只在舌尖上留下了一些微酸的甘甜。
“那如果我故意给你一些假答案呢?”
“分辨答案的真假是我的任务。”
菲利普继续用手里的刀叉切割蛋饼,
“换个角度来说,假答案也能反应出你的思想。”
杰克花了很多时间去咀嚼口中的苹果块,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不舍得咽下这块平平无奇的水果。
“你之前,对我并不是这种宽容的态度?”
“是吗?”
“你以前,会用很直白的方式向我提问,一个问题结束了就立马提出另一个问题,如果我回答不出来你就会假笑……”
杰克的情绪恢复平静,挺直腰杆,盯着菲利普说道:
“而且你还在我的玩具熊里面放监控摄像头。”
“吭!”
热汤在菲利普的喉咙里打了个转,杰克配合地把餐巾盒推到菲利普面前。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一开始就知道。”
“所以你是故意每晚上都对那个玩偶熊说你想剪掉我的辫子?”
杰克笑而不语,只是双手用拖着下巴。菲利普再次确定,哪怕是眼前这个遵纪守法的“杰克”,其温顺的性格里也隐藏着一些恶劣的趣味。
“好吧,我们换个话题——你是如何发现那个监控摄像头的?”
“我掌握着这个建筑物里所有房间的监控,包括菲尔你房间的。”
菲利普挑起眉毛,有些困惑地继续问道:
“你之所以不揭穿我,难道是因为,你享受被我监控的过程?”
杰克用手捂着脸,但依旧能从指缝里看到他绯红色的脸颊。
“如果我承认的话你会讨厌我吗?”
一个并不漫长的对视,菲利普难以分辨杰克眼神中的情绪,只能说那并不是一个友善的眼神。
思索片刻后,菲利普发现了一个规律;当杰克处于被动时他会表现的有些怯懦和惊慌,但当杰克处于主动地位时,他会表现出一种隐秘的攻击性。
“好吧,在进行这个话题之前,我先来回答你最初的那个问题。”
菲利普将最后一块可丽饼吞入腹中,语速稍快地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名颅相学研究者,专门研究罪犯的颅骨。我会绑架并解剖一些逃过了法律制裁的罪犯,作为我的研究素材。”
“嗯哼?我还以为你是侦探……”
巨大的信息量令杰克有些惊讶,但他迅速接受了事实,并对菲利普露出了一个笑容,
“可以啊,如果菲尔你想研究我的头颅的话,我会给你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会杀你,至少现在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还在发育,你的颅骨还未定型。”
“啊,好可惜。”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确定我的直觉,因为我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去证明你是杀人犯。”
杰克垂着头,用手抚摸起餐桌的纹路,按照时间线将事情全部梳理了一遍。
“四个月前,你在犯罪现场看到了我,然后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你,我是凶手。明明我对你的研究毫无用处,但你为了验证你的直觉,来到了我的身边。”
“有一点你说错了,你对我的研究很有用处,我想要记录你的发育过程。”
杰克的脑袋立马抬起,瞳孔放大,嘴唇颤抖:
“我好高兴……我刚刚还在担心你会因为我没有用处而离开我……我太高兴了。”
杰克的眼睛微微迷起,弯曲手指,用指尖摁住嘴唇,眼球抖动,脸部的皮肤上浮现出鲜嫩的粉色。
“实在是太高兴了,我的腿都开始发抖了,真想冲过去抱住你。”
看着杰克喜悦到难以自控的模样,菲利普并不给杰克思考的时间,再次抛出一个提案:
“你要不要和我私奔?”
喘息未定,天旋地转。
杰克只感觉,地球发生了爆炸。
—
“私奔。”
对青少年来说,是多么甜蜜的一个词汇。说出这个词汇如同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各种关于“爱情”与“自由”的幻想将席卷身体,哪怕理智重新统治大脑,这些幻想也并不会消亡。它们会在某一个夜晚趁虚而入,挑起事端,扰乱心智。
“是的,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菲利普太懂如何动摇一个人,他不谈论未来,只说现下的困境。
“我已经发现了,你和你妈妈之间有沟通障碍,而且你也不想呆在这里。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走呢?”
杰克的脑子里出现了很多个问题,比如:他们要去哪里?如果他再次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会怎么样?如果他们就这样离开了,他的妈妈会做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但杰克能确定一件事:如果他错过了这次机会,他一定会后悔。
“我有权利离开这里吗?”
“当然。”
菲利普走向杰克,半跪在杰克面前,伸手抚摸杰克滚烫的脸颊,
“这个地方除了孤独还能给你什么呢?”
“可是我杀了7个人,我刺伤过我的保姆和医生,我甚至有可能伤害你!”
“但你今晚从‘他’手里保护了我。”
菲利普捧起杰克的右手,洁白的纱布在灯光下抖动。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患有双重人格。而你之所以要刺伤自己,是为了保持清醒,不失去身体的控制权。”
杰克羞涩地用左手去遮挡右手,但菲利普翻转手腕,与杰克十指相握。
“你不会舍得我离开的,那你就只能,继续保护我,一次又一次。”
有那么一瞬间,杰克觉得自己发烧了,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感冒带来的幻觉。杰克不自觉地握紧了菲利普的手,试图寻找到一些真实感。
菲利普微微调整身体的倾斜幅度,头发垂落,衣领敞开,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菲利普扯住杰克的手,贴紧自己的胸口。
“你一定会保护我的,对吧?”
心跳声如同火山爆发般壮烈,不间断的耳鸣令杰克丧失了思考能力。血液像脱轨的火车般狂奔,可身体却如石头般无法动弹。
几秒过后,杰克呆愣的点了点头。而菲利普微笑着,站起身体,抚摸杰克的脸颊和下颌。杰克顺从地将脸埋进菲利普的手心,声音微弱:
“你也要保证你不会抛弃我。”
“这是当然,我答应你。”
杰克整个人都向前倾倒,紧紧环住了菲利普的腰。菲利普也回抱住杰克,像是安慰一只受惊的小兽般,轻轻拍打杰克的后背。
“你的嗓子都哑了,我去给你倒杯水怎么样?”
—
唤醒杰克的是另一人格的喊声:
“好孩子,醒醒,我们被下药了,那只绿眼睛狐狸在水里面下药了。”
意识还没彻底清醒的时候,杰克以为自己变成了一个气泡,因为他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只能感受到重力。他被重力牵拉着,被牢牢困在无法逃离的洋流中,左右摇晃。
“搞不懂你,就算你是好孩子也不能毫无防备心吧?我明明提醒过你了。”
杰克发现自己无法睁开眼睛,用尽全力收缩了一下手指,意识到手腕和脚腕被某种皮革捆住了,而自己的身体蜷缩着被困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
杰克并不挣扎,只是闭着眼睛,用手指去触碰这个空间的墙壁。像是塑料,并且手指和塑料墙壁间隔着一层粗糙的布料。
“好了,把身体给我吧,我去把那个狐狸精处理掉,看在你喜欢他的份上,我会做防腐处理的。”
“你能不能安静点。”
或许是因为做出了许诺,杰克不再恐惧另一个人格。他不得不用愤怒掩饰自己的脆弱,强硬地拒绝道:
“我不会把身体给你的!这是我的事情!无论什么后果我都会自己承担!你应该保持安静!”
罕见的情况,另一个人格愣了几秒,随后冷笑一声,不屑地讽刺到:
“你怎么敢吼我?被那只绿眼睛狐狸哄了几句,你还真觉得自己是大英雄了?”
“随便你怎么说,但我不会把身体给你 ,我答应过菲尔了。”
“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他可是给你下药还把你关起来了,都这样了,你还要为了他而抵制我?”
“虽然菲尔确实做的有些过分,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啊……”
“呵呵,但是我能力比你强,这个局面只有我能应付。”
“其实事情已经脱离你的掌控了吧?”
“呵,事情怎么可能脱离我的控制,我只是不小心中了一个圈套……”
杰克直接打断他:
“那你说我们现在在哪里?菲利普下一步要干什么?”
另一人格不再说话,愤怒地跺脚。杰克无奈地瘪嘴,安慰对方道:
“我们先休息一下吧,等药效过去再商量之后的事情。”
脑内世界变得安静后,杰克深吸一口气,开启所有感官,专注地分析现状。
手和脚被捆起来了,耳朵里面被塞了棉花,眼睛也被带上了眼罩。鼻腔里面很湿润,嘴里有股苦味,菲利普似乎给他服用了防止呼吸困难的药物。
从未有过的体验,大部分感官都被封闭,只能听到自己心跳。杰克越是想保持冷静,心跳声就越剧烈,而他越紧张,就越难以维持呼吸。
“我感受到了震动,似乎是滚轮?”
杰克的心中有了个大概的猜测,但这个答案有些太过疯狂,他下意识向另一人格寻找认同。
“你觉得,菲尔是把我们关在了汽车后备箱里,还是关在了行李箱里面?”
“很明显是行李箱,后备箱空间可没这么小。”
“太好了,他没有丢下我。”
气氛变得很诡异,副人格不可置信地皱眉,瞪着杰克,厉声质问道:
“你疯了吗?”
“我好庆幸,庆幸我这么瘦,可以被塞进行李箱里面,这样菲尔去哪里都能带着我,我也可以少给他添麻烦。”
气氛已经无法用诡异来形容,另一人格捂住嘴干呕,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
“那狐狸对你进行深度催眠了吗?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你为什么一直说菲尔是狐狸?莫非你也觉得菲尔很有魅力吗?”
绝望感宛如大雨在瞬间淋透副人格的全身。
“我不想和你讲话了……让我静静。”
世界重归寂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关节处开始产生酸痛感,不安感也顺着脊髓,在身体里蔓延。
杰克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他第一次发现,在黑暗中,孤独感是那样的明显。杰克只能忽视掉所有的恐慌,不去怀疑菲利普,想象自己是一个虫茧,一个礼物,一个跳动的心脏。
—
菲利普打开行李箱,抱住杰克的肋骨,把杰克拎出来时,发现眼罩已经被打湿了了,水迹在眼罩上形成了两个不规则的椭圆图案。
“啊,抱歉,我去了趟超市,多花了点时间。”
菲利普先是解开了杰克的脚铐,又调整了一下手铐的长度,取出耳塞,最后才拿下眼罩。
“你醒来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要早,你的身体似乎有抗药性。”
身体还没有完全从麻木里恢复,杰克就扑倒进菲利普的怀抱,低声抽泣起来。菲利普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还是搂住了杰克的肩膀,尝试进行安抚。
“我以为你会生气,你不生气吗?”
“我都知道……我不是笨蛋,菲尔,我全部都知道……”
因为长时间被锁在行李箱里,杰克的声音变得干涩又沙哑,但并不刺耳,反而有种磨砂玻璃的质感。
“我知道你都是骗我的。”
菲利普抱着杰克躺在床上,伸手拆开了桌子上的矿泉水瓶,打湿手帕替杰克清洗泪痕。柔和的脸旁上挂着淡雅的微笑,不慌不忙地反问到:
“我骗你什么了?”
“我知道,其实你并不是真的想和我私奔,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
杰克抓住菲利普的手腕,腿部用力,直接把菲利普压倒在床上。
“准确来说,你想研究的人是‘他’。所以你把我塞进行李箱,故意吓唬我,想让我以为你背叛了我,只是为了让我沉睡,引诱他出现。”
菲利普躺倒在床上,眨了眨眼,最后正视杰克,伸手按压杰克的眼角:
“那你为什么要哭呢?你不甘心吗?”
菲利普微微仰起头,温和地笑着。宛如一只无辜的蝴蝶,不顾身后的暴风,依旧在扇动翅膀:
“你不甘心我对‘他’更有兴趣?还是在不甘心我骗了你?”
菲利普成功了,他再次用简单的话语击碎了杰克的心理防线,杰克嚎啕大哭,缩在他的怀里。
“我在不甘心我自己,医生说我是主人格,但我觉得我是虚无,我是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
菲利普微微坐起身体,抱着杰克,拎起床上的毯子,将杰克从头到脚全部裹住。
“喝点水吧,你会脱水的。”
“所有认识我的人,甚至是妈妈和你,比起我都更在意‘他’。对你的研究来说我也是应该剔除的要素吗?可是你曾经也想要了解我啊。”
杰克依旧在哭泣,泪水糊住了他的眼睛,而菲利普只能强制性地把水瓶塞到他的嘴里。可杰克的哭喊怎么都无法停下,他开始变得毫无遮拦,像个幼童般开始大哭大闹:
“我看过你的资料,我知道你曾经有一个妹妹,我知道你把你妹妹丢在家里,一个人去做展览。”
菲利普不知道为什么杰克在这个时候要说起他的妹妹,但他下意识地想要捂住杰克的嘴,他不想听这些事情。
可杰克狠狠咬住了菲利普的虎口,挣脱了裹住他的棉被,再次把菲利普摁倒在床上:
“所以我以为你会爱我,至少也应该会怜惜我。因为被困在温室里面的我,和被困在蜡像馆里面的你妹妹,是那样的相似。”
菲利普的身体像是被电了一下,他立即明白,为何他总是会对杰克起恻隐之心,为何他会愿意给杰克做饭。他以前可从未对研究对象产生过这样的感情。
“在你说要带我走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是爱我的,你是信任我的。”
菲利普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杰克的脸,隐约间想起。克里斯蒂娜也曾经像这样哭泣着抓住他的手,求他带着自己离开,说她不想一个人留在家里。
“你究竟想要什么啊,菲尔?我求求你,不要让我变成虚无。”
杰克委屈地趴伏在菲利普的胸膛,浑身颤抖。而菲利普闭上眼睛,环抱住杰克的肩膀和腰,轻声说道:
“此时此刻,我想要这个正在哭泣的杰克,不要再感到悲伤。”
—
杰克哭了很久,他蜷缩在菲利普的臂弯下面,紧紧抱着菲利普的腰部。泪水打湿了菲利普的衬衣,布料黏在皮肤上的感觉很难受,但菲利普没办法推开杰克,只能把手掌放在杰克的背上,耐心地等待哭声平息。
杰克把脸埋在菲利普的颈窝里,哭声断断续续,像是发了高烧般,浑身滚烫,四肢乏力,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和脸颊上。但杰克的大脑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的那样虚弱,两个人格正在思维之海里激烈讨论着:
“你不是说你要假哭一场,引发这个男人对你的愧疚吗?你确定你是假哭?”
“但是菲尔说希望我不再悲伤,呜呜……我好感动,哪怕我现在死掉也没有遗憾了。”
“可以,你去死,把身体给我。”
“不要。”
副人格盯着主人格严肃的表情,手指有规律地敲打手臂,歪头坏笑一声:
“你就不担心他发现你在骗他?”
“他不会发现的,我提起了他的妹妹,他应该会陷入回忆……不过我提他妹妹的时候他的表情很不对劲,之后可能需要尽力避开这个话题。”
“好吧,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还是按照原计划吗?我去引诱他然后带回温室?”
“不,我要修改计划,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让你和他接触,他说不定会干出一些更疯狂的事情。”
“你终于意识到你的菲尔是个疯子了?”
“那又怎么样?我们不也是疯子吗?”
主人格警惕地盯着副人格,谨慎又气势汹汹地问道: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配合我?你是不是又想干坏事?你不可以伤害菲尔。”
副人格耸了耸肩,反问道:
“难道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好人好事吗?你现在难道不是在计划着,试图把这个拥抱着你的男人永远捆绑在你身边吗?”
“这不一样。”
“好了放轻松,我配合你只是因为我觉得很新奇,毕竟我们好久没有聊天过了,况且这次你还让我参与进你的计划里。”
副人格拍了拍主人格的肩膀,笑起来的样子像只狡猾的猫咪:
“好了,你现在该去哄哄你的菲尔了,再哭下去,那个人可要不耐烦了。”
—
杰克吸了吸鼻子,眼睛里闪着泪光,怯生生地抬着头,视线时不时扫过菲利普。手臂也不安地缩回,但他和菲利普实在是挨得太近了,只能慌慌张张地把手放在菲利普的胸口。
“你哭够了?”
菲利普微微侧身,伸出手指,用力按压了一下杰克的鼻尖。
“我不是故意要跟你发脾气的……”
杰克移动了一下身体,拉开了和菲利普之间的距离。抬起膝盖,弯着腰,躲进了被子里。
“好尴尬,我原本想装睡的,但是想到我和你躺在一张床上,我就睡不着。”
菲利普情不自禁地揉了揉杰克的脑袋。他觉得杰克就像一只蜗牛,缓慢又小心翼翼地用触角观察世界,遇到危险就立马缩进壳里。
“你饿了吗?”
菲利普慢条斯理地整理帮杰克盖好被子,走下床,脱掉了身上的衬衫,随手丢在墙角的椅子上。
“酒店的菜单我放床头柜上了,有想吃的就标记一下,我现在要去冲个澡。”
菲利普放下菜单,扫了眼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的杰克,又俯下身体,用手背蹭了蹭杰克的眼角。
“你也应该去洗个澡,行李箱里面有你的衣服,当然你也可以穿我的。”
杰克实在是不知道该把目光安放在哪里,好不容易平稳的体温再度升高。理性开始碎裂,无法言说的欲望从那些缝隙中出逃,变成杂乱无章的鼻音。
“你是不是又在戏弄我?”
“我什么时候戏弄过你?”
菲利普再次摁压了一下杰克的鼻头,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转身走进浴室。
水滴落在瓷砖上,响声纷乱又清脆,前呼后应地钻入杰克的耳朵。杰克佝偻着腰,爬到床边,快速地将菜单拿进手里。可他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菜单几次从他的手里脱落。
趴卧在床上,用膝盖抵住床单,弓起腰,声音逐渐变调。僵硬的身体陷进柔软的床铺,杰克用发抖的手指翻动菜单,眼睛扫视过一页又一页,试图用精美的图片转移注意力。
可食欲与爱欲本质上是同一种欲望,杰克的喉结滚动,大腿抬得更高,身体下压,试图压制住小腹上的痒意与疼痛。
手掌与大腿已经开始发麻,凝视着手腕上的手铐,用力到眼球突出。杰克一边绷紧后肩一边调整呼吸。他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干什么,是什么导致他变成这样的?是那些水声吗?是床单上残留的体温吗?是菲利普的哪一个句话,哪一个动作?
“杰克?”
杰克猛地转头,看见菲利普站在床边,身体上还挂着水珠。分不清是因为惊喜还是兴奋,心脏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杰克咬紧嘴唇,说不出一句话,像只炸毛的幼猫,四肢并用地爬到床角。
“你今年多大了来着?”
尽管杰克用被子裹住身体,但菲利普还是看见了杰克极力想隐藏起来的异常。
“16岁?是不是还有半年就满17岁了?”
菲利普的脸上没有表情,像往常一样靠近杰克。杰克别过头,整张脸又红又肿,嘴唇也变成猩红色。他并不想面对现实,也没用勇气与菲利普对视。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当菲利普的手掌摁住他的肩膀时,他的身体奇迹般地停止了颤抖。
“是青春期啊,杰克。”
菲利普用手指勾住手铐之间的锁链,杰克的手腕被迫靠拢。菲利普坐在杰克的背后,手臂环住杰克的腰,将杰克拉入自己的怀抱。隔着一层被子,他的胸膛靠着杰克的后背。像是两只互相依偎的雀鸟,缩在鸟巢里共渡暴雨。
“没关系的,别害羞,所有人的青春期都是这样的。”
菲利普压低声音,像是在说秘密般,贴着杰克的耳朵,咬字清晰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你不要哭,我会帮你的。”
菲利普的手伸进了被子的深处,像是个熟练的渔民,并不用太多的力气,却牢牢抓住了目标。杰克的身体绷得更紧,像是一只拉满的弓,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放松,这没什么的,你不要哭,这只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菲利普伸手轻轻捂住杰克的眼睛,但杰克并不闭眼,他的视线透过菲利普的指缝,盯着窗帘上的花纹。
菲利普的下巴抵住他的肩膀,气流随着每一次呼吸,扇动杰克的耳廓。杰克下意识跟着菲利普的呼吸节奏,调整身体的重心,让自己的身体彻底倒进菲利普的怀抱。
没过多久,一股热流在小腹里诞生,沿着血管,逆流入大脑。杰克双眼失焦,视野变得朦胧,他开始觉得自己的意识飘出了身体,回到了他在温室的房间,书桌上的玫瑰花开始掉落花瓣。
“杰克,你还好吗?”
杰克的意识回笼,发现自己正躺在菲利普的腿上。菲利普的头发微微垂落,表情平静,锁骨上还挂着着几条粗细不一的红痕。杰克后知后觉到发生了什么,直接跳了起来,爬到床尾,再次用被子裹紧自己。
“好了,别一惊一乍的,把手伸过来。”
菲利普平静地用矿泉水和纸巾清洗双手,又理了一下头发,眼睛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自己刚刚只是在处理工作。
菲利普不管杰克的反应,抓住杰克的手,利落地解开手铐。杰克呆愣地盯着菲利普的脸,情不自禁地问道:
“菲尔,你能吻我一下吗?”
杰克的噪音彻底沙哑,像是布料被撕裂的声响。他忧心忡忡又满怀期望地望着菲利普,想要在对方冷静的神情中找到一丝狂热。
“不要。”
菲利普坐在床边,一边从行李箱里拿出杰克的换洗衣物,一边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要是亲你的话,我会被警察通缉的。”
杰克的大脑难以理解这个理由,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又看向菲利普的眼睛,发现菲利普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是,在把我塞进行李箱,带着我离家出走,并在做了那样的事情后,你拒绝和我亲吻,只是因为你不想被警察逮捕?”
“是的。”
诚恳又坚定的回答令杰克感到头疼,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大脑,撩起刘海,困惑地大喊到:
“这根本说不通!”
而菲利普只是把衣物丢在杰克的脸上,语气强硬地命令到:
“赶紧去洗澡。”
—
靠坐在浴缸里,杰克展开右手,认真地观察起手掌上的疤痕。当热水漫过胸口,杰克才意识到,他经历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仅仅是一个晚上,他仿佛就经历了生死轮回,来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新世界。
“杰克,我进来了。”
菲利普象征性地敲了敲门,还不等杰克回答,他就穿过水雾,走到了浴缸边。杰克甚至来不及缓解情绪,立马缩起腿和肩膀,用手挡住自己的身体,害羞中带着怨恨,抬头望着菲利普。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
“你为什么直接进来了!你这就是在欺负我!”
“这有什么关系?”
菲利普上下打量了一遍杰克,眼神依旧平静。愤怒与羞涩令杰克失去理智,拿起墙上挂着的泡澡套装,一口气往水里扔了三个泡澡球。细小绵密的气泡很快覆盖满整个浴缸,彻底遮挡住杰克的身体。
菲利普直接无视了杰克的举动,坦然地坐在浴缸的边缘上,向杰克晃动了手里的手机:
“你妈妈给我打电话了,问你在哪里。”
“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我不会告诉她的,如果她想知道你在哪里,就应该等你主动给她打电话。”
杰克无法言明自己的情绪,他垂着头,看着水面上的气泡一个个破裂。一方面,他很高兴,这至少说明妈妈还是关心他的;而另一方面,他感到失落与迷茫,母亲的来电像是他无法摆脱的过去,无论他身处何地,那些疯狂又血腥的回忆会一直盘旋在他的身后。
“然后你妈妈说,如果今天晚上零点前她还没看到你,她就要把我信息挂到黑市里,并悬赏我的性命。”
“妈妈确实会做这种事情呢,哈哈。”
杰克无奈地苦笑两声,
“看来我们要早点回去了。”
菲利普像是没有听到杰克的回答,直勾勾地盯着杰克,自顾自的说道:
“我问了你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她为什么宁愿为你搭建温室,替你摆平所有麻烦,却不愿意带你去治疗精神疾病,放任你的性格变的既扭曲又疯狂。”
杰克的眼睛里重新亮起光芒,他伸直脖子,用微弱的声音询问到:
“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如果我再说废话,她就立即联系黑帮,把我做成鱼粮丢进泰晤士河。”
“哈哈哈,妈妈真的会做这种事情。”
不知为何,杰克感到如释重负。明明所有的问题都还没解决,可杰克看着菲利普,就不自觉地开始期待明天。
“谢谢你,菲尔,谢谢你帮我问出这些问题。明明对你的实验和研究而言,你应该默许我妈妈的行为,让我自然发展,自生自灭……”
杰克想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可手臂上全是泡沫,他就只能无奈地放下手,垂着脑袋,不去和菲利普对视。
“向我妈妈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在想你的研究吗?还是你真的在思考,要如何让我不再感到悲伤。”
菲利普移开了目光,他不知道他要如何解释自己相互矛盾的言行举止。他想看看自己的脸,可浴室的镜子上满是水雾。他又想看看杰克的表情,可杰克的脑袋上全是泡沫。
菲利普很确定自己在做什么,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可他坐在这里,发现梦想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远处仰望时清晰明了,在近处观察时却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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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花了很多时间去洗掉身上的泡沫。浴室里的水雾令他感到头昏眼晕,于是他直接套了件纯棉浴袍,走出浴室,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菲利普把床单和被子都换了一套,还把桌子搬到了窗边,餐车放在过道上,琳琅满目的食物间摆着一小捧玫瑰花。
“这算是早餐还是午餐?”
“按份量,应该算晚餐吧。”
菲利普搬了把椅子,示意杰克坐上去,又拿了一条毛巾,帮杰克擦拭头发。
“你妈妈给我打了一笔钱,因为不用考虑银行卡余额,所以买的多了一点。”
杰克的头发重新翘了起来,但后脑勺的头发还在滴水,菲利普直接把毛巾铺开,放到了杰克的肩膀上。
“你运气不好,杰克,那笔钱足够我俩进行一场豪华的伦敦一日游,但今天下雨了,你只能在酒店里转转了。”
透过酒店的落地窗,杰克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和街对面的矮小房屋,古老却精致的住房。此时此刻,伦敦是灰色的,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历史书上的尘埃。
“这不算运气不好,菲尔,因为我们还有明天,明天说不定就出太阳了。就算没有太阳,我也能带你去香格里拉酒店,我们能在那里俯瞰整个伦敦,欣赏夜景。”
菲利普不说话,伸手把餐桌推到桌边,在杰克面前放了一份焦糖布蕾。而杰克专注地看着菲利普的眉心,慢慢说道:
“真正的运气不好,是你今晚会不辞而别,彻底离开我。”
菲利普并不回答杰克的问题,又端上一碗烤制好的牛仔骨,汁水在肌肉纤维与油脂间飞溅,蜂蜜与黑椒酱激发出牛肉最原始的香味,令人忍不住想要大快朵颐。
可杰克无视了面前的美食,目光坚定地指向菲利普的眼睛,等待一个承诺。
“我以为阳光对你来说很重要。”
菲利普转移话题,掰断了手中的蝴蝶酥,分了一半放到杰克的碗里,
“因为你的妈妈甚至为你建造了一个虚假的太阳。”
杰克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他低头,咬下一口蝴蝶酥,又咸又甜。
“其实整个温室都是在模拟我儿时的住处,我小时候住在西班牙,和我的父亲住在一起。”
对于杰克复杂的家庭状况,菲利普有所耳闻。杰克的父母都出身不凡,且都野心勃勃,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合作也不是竞争,而是吞噬与被吞噬的关系。
十几年前,杰克的母亲投资失败,进而导致资金链断裂。而为了从杰克的父亲手里拿到投资款,她只能用杰克的抚养权进行交换。而在几年前,杰克的父亲因为车祸变成了植物人,杰克的抚养权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其实我的父亲也对我不好,对他而言,我只是他众多孩子中的一个……在我第一次刺伤保姆的时候,他说我是个坏孩子,会成为他的污点……他还说,如果我再伤人,他就先一步杀掉我。”
杰克咳嗽起来,菲利普为他倒了杯橙汁。颜色明艳的果汁里有股苦味,杰克只好又咬了一口蝴蝶酥。
“但他的房子实在是美丽,阳光充足的玫瑰花园,仿佛冬天永远不会到来……我很喜欢那里,所以在刚回到伦敦的时候,我对母亲说,我想要回到那栋房子里。”
杰克在果汁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副人格。
“母亲听完了我的诉求,她告诉我,她不会再放我离开英国,她会为我建造一个一模一样的玫瑰花园,连气候也一模一样。”
菲利普从餐车里端出一盘肉桂司康,但他已经失去了享用美食的心情,再绵软的松饼对他来说也太过干涩。
他曾以为,“温室”是为杰克建造的华美牢笼,杰克能在那里肆意地进行狩猎游戏。他从没想过,“温室”其实是杰克的庇护所,他从儿时起就躲在那片玫瑰花从里,他被迫舍弃掉长大的权利,在玫瑰花的阴影下,永远地当一个孩子。
“我理解了,你的父亲以强硬的方式要求你克制住犯罪欲望,而因为仇视你的父亲,你的母亲选择放纵你行凶。”
杰克拿起刀叉,忘掉了曾经学过的餐桌礼仪,切下一大块牛肉,全部塞进口里。
“我并不太清楚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怨恨父亲。但她做了她能做到的一切,‘温室’是完美的犯罪场所,‘家教’全部是无人在意的孤儿,就连‘花匠’也是提前准备好的替罪羊。”
菲利普和杰克都不再说话,餐桌上只剩下了餐具的碰撞声,和肌肉纤维的断裂声。直到杰克吃完牛肉后,菲利普又端出盘苹果布丁,从中间切开一刀,分了一半放入杰克的盘中。
“我还有一个问题,杰克。”
杰克放下刀叉,抬起头,像是个认真的学生。
“为什么,在你的表述中,犯罪的人是你?严格来说,真正杀人的人,不是你的另一人格吗?”
未曾设想过的问题,杰克的大脑好像停机了几秒,最终歪着脑袋,磕磕绊绊地说出回答:
“因为,呃,我们共用这具身体,所以,我要对这具身体所犯下的罪行负责。”
“你的另一人格有名字吗?”
“呃,我没有给他取名,但他说自己的名字是‘坏孩子’。”
菲利普轻轻笑了一下,打趣道:
“那你是‘好孩子’喽?”
杰克的脸红了,但还是捂着脸,点了点头。
“他确实这么称呼过我。”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称呼自己呢?你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孩子吗?”
菲利普的问题并不犀利,但杰克不知道要如何作答。沉默片刻后,杰克才慢慢回答到:
“我只奢求自己不是个坏孩子。”
“杰克,你知道人有潜意识吗?你知道你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吗?”
菲利普咬下一口苹果布丁,咬着勺子,用很轻松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推理:
“当你说你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坏孩子时,就代表在你的潜意识里,你认为自己是个坏孩子。而‘坏孩子’是他的名字,所以每当你这样想时,他都会来抢夺你的身体。”
杰克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他震惊地看着菲利普。而菲利普挖下一勺布丁,塞进了杰克的嘴里。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你的考试成绩不理想。因为你在做试卷时,会期望自己不要做一个让老师失望的坏孩子,这就相当于,你在潜意识里面已经承认了自己是个会让老师失望的坏孩。所以每次考试的时候,‘坏孩子’就会出来影响你。”
杰克的眼睛里出现仰慕的光芒,菲利普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杰克迫不及待地想和菲利普深入交流一下这个话题,可敲门声响起,菲利普起身离开了餐桌。
从窗边走到门口只需要十几步,杰克的心情就在这几秒内从一个极端转移到另一个极端。杰克用手拧着自己的大腿,希望保持冷静,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直接跑下餐桌,环抱住了菲利普。
“你不要开门。”
菲利普被杰克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杰克的手臂,想推开杰克。可杰克反而抱的更紧,反复说道:
“你不要开门。”
菲利普叹了一口气,站在原地,转头问到:
“为什么?”
“万一外面是妈妈怎么办?”
“你就那么肯定你妈妈会把我做成鱼粮?你跟你妈妈说你很需要我不就行了?你妈妈肯定会满足你的要求。”
“万一你出门后就不再回来了怎么办?”
杰克两个大迈步,走到菲利普身前,声音颤抖,
“至少过完今天好不好?”
菲利普微微眯起眼睛,抓住杰克的手臂,把杰克拉到门口,语气中带着无奈:
“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忧思过度?”
菲利普把杰克的手放到门把手上,杰克有些无措地看着杰克,而菲利普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杰克开门。
“你好,客人,这是你点的奶油菠菜浓汤。”
杰克端着餐盘,白色的雾气糊住了他的眼睛,但他隐约间看到了菲利普的笑容。
“你在取笑我。”
“我没有。”
—
餐车上只剩下了些甜点,菲利普把那些甜点摆在床头柜上,又把空盘子全部放在餐车上,最后把餐车推出门口,联系服务员收走。
杰克从来没有一次性吃过这么多东西,他在房间的过道里来回走动,最后躺倒在床上,盯着台灯发呆。
“你的头发是湿的,你忘了吗?”
菲利普抓着杰克的手臂,把杰克提了起来,拿了一条新毛巾,认真揉搓起杰克的发尾。
杰克坐在床边,脚边是个敞开的行李箱,里面只放着手铐与眼罩。
“真是奇妙……”
“什么?”
“十几个小时前,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彼此喜欢吃什么……然后你给我煮汤,又欺骗我,还把我塞进行李箱……现在你又在替我擦头发,但你又拒绝与我接吻。”
“发生的事情太多,你思考不过来了吗?”
“嗯……是的。”
头发被擦干,杰克重新躺在床上,看着菲利普的眼睛,坦诚地说道:
“是的,菲尔,我猜不透你。”
菲利普躺在杰克的身边。或许是因为吃的太多,他有些犯困,整个人的气质也因为困倦而变得柔软。
“你为什么想要猜透我呢?你想要控制我吗?”
杰克的喉头卡顿了一下,过了几秒后,他又慢慢说道:
“我想要你爱上我,就像我爱你那样爱我。”
菲利普的睫毛抖动了一下,但还是慢慢垂落下去,最终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看。
“其实我不在乎你骗不骗我,我也知道你大多数时候都在敷衍我。”
杰克移动到了菲利普面前,只要菲利普一睁眼,就能与他对视。
“但是我全部都不在乎,只要你还呆在我身边,还愿意听我说话,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甚至愿意一直呆在那个行李箱里,至少这样你去哪里都能带着我。”
杰克将自己的手心贴在菲利普的胸口,想以此确定菲利普的心跳频率。
“我拒绝和我接吻的时候,我其实很生气,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能在做完那些事后,还能保持平静……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其实就是喜欢这样的你,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能平静地接受。”
菲利普还是没睁开眼睛,但手掌感受到的心跳,令杰克确定菲利普还没睡着。
“就像你能平静地点评我的画作;在知道我是罪犯后冷静地与我分享情报;在我不堪的时候抱住我,并对我说,这是个正常的现象。”
声音开始颤抖,杰克仍然注视着菲利普的眼睛,像在末日中孤独求生的猎手,低声祈求到:
“你真的不能吻我一次吗?我只要一个普通的吻。”
菲利普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不疾不徐地说道:
“我偷偷看过你的笔记,你在用数学公式计算我爱上你的概率。”
杰克昂起头,再次缩短了和菲利普之间的距离,小声说道:
“啊,但是我并没有算出结果。”
“杰克,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猜不中我的心思吗?”
有时候,菲利普很害怕与杰克对视。当你凝视杰克时,你能看到一个怯懦的小孩,但当你单单凝视杰克的眼睛时,你就从凝视者变为了被凝视者。
“但是他者的存在和他者的心意都不会在数学计算中得到答案,他者的心只会在每一次的接触与对视中得到实证。”
菲利普用手拖住杰克的下巴,澄澈的淡绿色眼睛倒映出杰克的面庞。
“就像你一直在问我,是否会离开你 。你是个悲观的孩子,你觉得自己对我来说没有价值,又觉得自己在我面前做尽了丑事,所以你计算出的结果是,我今晚就会离开。”
杰克的心跳开始加快,他无法描述菲利普的眼神,像是怜悯,又像是爱情。
“但是当你问我的时候,我并没有离开,这足以说明我的立场。我只是没有做出承诺,并不代表我想要离开。”
菲利普收拢肩膀,微微低头,他的睫毛划过杰克的眼睛,而杰克不停眨眼,他并不想错过眼前的画面。在两个呼吸后,菲利普用牙齿轻轻地咬住杰克的下唇。
“我会吻你,并不是因为你的强烈要求,而是因为我想要让你得到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