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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圈太 @陈满春 帮我完善这个脑洞

魔幻历史虚无主义AU：13世纪蒙古帝国小王子与全真教小道士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后，全真教的杨真君在安拉和林见到了蒙哥汗，他会想起三十七年前见到阿斯罕的那个春天的下午。

云游四方的师父终于想起他这个寄养在寨子里的徒儿，一路北上带他到玉虚观歇脚时，中都已经更名为了燕京。师父是师门里出了名的火燎腚，在一个地方待不住，一听说掌教正从莱州北上往燕京来，交代杨简每日好好修炼功课，手脚勤快些，在掌教面前得个脸。

杨简讲寨子里的方言长大，汉话还没说明白，功课师父只教了一篇《道德经》，正有不懂之处想请师父详解，师父一挥袍袖，溜得飞快，“我那掌教师弟定会开坛讲经，你到时候好好听。”

他虽然年轻又面嫩，但因着师父的缘故，在教内的辈份极高，观内住持都要尊他一声“师叔”。等掌教一行到达燕京，已是暮春时节，除了杨简的掌教师叔和十八名得力弟子，还跟着一班衣衫华贵的非中原人，为首的火者是个回回，讲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回回火者住燕京的官府，隔三岔五遣人来邀掌教，筵席款待，坐而论道，适时询问，“丘真人几时可以启程北上？”杨简跟着去过几次，见掌教师叔捻须，掐诀问天，一拖再拖。后来见实在拖不过，又略作愁容，“贫道今年七十有三，此去草原沿途多舛、路上颠簸，恐有去无回。”回回火者见他须发皆白，然身形矫健精神矍铄，手一挥，“说笑了，真人可是长春不老活神仙！”

就这样一耽搁，正在回回火者着急能不能赶上今年的忽里勒台大会之时，传来了蒙古商队进城的消息。

杨简被师父寄养在川边的村寨长大，见过了羌人、宋人、彝人、大理人、吐蕃人，又在燕京呆了几个月，学会了分辨金人、西夏人、回鹘人，蒙古人他也见过，已经不稀奇。不过这次，玉虚观的知客们讲得非常带劲，“这次的商队从西边来的，是比高昌回鹘还西的西边，带来的珍奇玩意儿可就多了。”

阿斯罕就是随着这支商队到来的。

因着回回火者是蒙古大汗特遣的使官，燕京大小官员万般逢迎，这一日，却是回回火者恭敬地迎着一位高大的年轻人进了玉虚观。掌教师叔端坐殿中，两边排开十八位弟子，再后一排由杨简领着观内的上下人等垂手而立。

年轻人身高六尺有余，肩宽背阔，一身宝石蓝嵌银纹的方襟长袍，戴一顶镶了一圈灰狼毛的风帽，袖口挽起来，手里抓着马鞭。进门来一掀风帽，“这时节斡难河才化冻，中都就已经热得紧了。”孩子气的话语听得众人一愣，杨简却是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脱去风帽，是一张晒得黑红的清秀面庞，宽额窄颌，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是真被热狠了，额角和鬓边的绒发濡湿，年轻人接过回回火者奉上的茶水猛饮一大口，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扇乎着浓密的眼睫，眼珠子转到笑出声的杨简的方向又转回来。笑眯眯地向掌教丘处机一倾身，他撒娇似地又说，“丘老神仙，咱们不去和林啦，大汗在撒麻耳干等你呢！”

蒙古大汗派出金帐亲随来护送迎接，丘处机自知再行推脱“倦冒风沙”不妥，点兵点将，打起精神准备出发。阿斯罕便每日遣人来送衣送食，打点财物，帮忙采买，杨简跟着阿斯罕的手下去了几次市集，修道之人不重物欲，仍被阔绰的出手震慑。

对大汗交办的事务，阿斯罕极为上心，这一日亲自到燕京的马市挑选良驹。商队带了马匹来，一路向西也有补给，这条丝绸路更是由他父亲家族把持多年，但他知道中兴府的夏国皇帝近来又不安分了，以防路上生变。杨简混在随侍群中，见他仔细地掰开每一匹的牙口，抚过鬃毛，拍拍马肚，又拉起马腿逐一检查蹄铁，从阿斯罕的手法当中品出了不一般，心想这少年不过和自己相当的年纪，手法竟如此老练，若蒙古人人如此，难怪草原铁骑声名卓著。

挑选好了马匹，付账之前，阿斯罕要求试马，要马贩把最好的笼头和鞍具取来配上。随同的燕京官员登时忙活起来，肃清了街市，空出了跑马的长街。阿斯罕扶着鞍正要上马，眼珠子灵活地扫过一圈，从人群里扫出了他到的那天笑话他的小道士，他举起马鞭：“你来试！就是你！”

杨简毫无惧色地爬上马鞍，他并不害怕，他在村寨里长大，骑过不装鞍的野马，匍匐在赤条条的马背上，他攥紧马鬃，双腿夹紧马肚，在山林里起伏，像是把性命托付给了疾风和大地。阿斯罕歪着一边嘴角神气地笑着，“你跑到街那头再跑回来，这匹马就是你的了。”杨简踩实脚蹬，握了握缰绳，心想，我在玉虚观里待着又不需要马，要来作什么。

这匹淡栗色的银鬃母马最后归了他。出居庸关的时候，阿斯罕提着缰摇摇摆摆地走到他旁边，胯下的菊花青喷了个响鼻。杨简勒住了自己转头要走的银鬃马，转头去看阿斯罕那张气鼓鼓的脸。

“到了草原上，我们比试比试。”

杨简沉浸在能够随同掌教师叔西行的兴奋里，觉得阿斯罕的脾气莫名其妙，但少年人迎接挑战从无畏惧，他在师兄们被马背颠簸得一丝两气的担忧目光里，笑出一口白牙，“好呀。”

出了居庸关，不肖一个月，一行人就进入了漠北地界。阿斯罕先前只是穿开襟长袍戴风帽，这会儿恢复了蒙古猎装，戴上了一顶竖着海东青羽毛的鹰冠，腰扎一条缀满大小宝石的腰带。

风里都是牧草疯长的味道，杨简挥动马鞭，伏低了身体，阿斯罕领先他半个身位，头顶那一束海东青羽毛左摇右摆，挠动得人心痒痒。阿斯罕很是爱惜他的马，畅快地跑一阵就要歇一歇，“不来了不来了，反正我赢了。”

杨简纳罕，“哪里就赢了？”但他并不跟阿斯罕争辩，两人都下马来，一同牵马去附近的溪流饮水。阿斯罕一高兴就淌出他这般年龄该有的稚气，“别生气，明日让你赢。”

“谁要你让了。”杨简也是有脾气的，他弯腰舀起一捧溪水，向阿斯罕泼去，阿斯罕正准备蹲下洗把脸，被泼了一头一脸，愣了一瞬，冠帽一掀，合身向杨简扑来。杨简谨遵师父教诲，平日里都有扎步练功，见对方袭来，脚下生根，伸手架住了阿斯罕的双臂。

像两头执拗的初生牛犊，阿斯罕使出了舅舅们传授的搏克技巧，杨简用上了师父教过的先天功身法，双双滚地，浑身都是草屑。阿斯罕手臂撑地，仰面喘气，很是赞许，“你又能骑马，又会摔跤，应该来做个蒙古勇士，别当道士啦！”

杨简把双手垫在脑后躺下，想了一下，“不成的，我是师父养大的，师父要我做道士，我就要做道士。”

阿斯罕也躺下，“那你父母呢？”

“不知道，我师父在寨子外面捡到的我，师父说捡到我的时候只有一块青缎包着，他猜我可能是汉人，不过他后来去云游，就把我留在寨子里了。”

“你是捡来的？”阿斯罕不可置信，微微睁大了眼，中原话他讲得流利，但是人还能用“捡”的，他第一次听说。

杨简起了点坏心眼，“不然为什么我叫‘杨捡’？”师父说，天命而生，大道至简，“我师父姓杨，他捡来了我。”

阿斯罕傻眼了。两人休息够了，牵着马慢慢往大部队日落扎营的地方走，他还在兀自嘀咕，“草原上捡牛捡马，中原能捡‘羊’？”

杨简换了只手牵缰绳，伸长了手臂去拨弄鹰冠上的那束羽毛尖儿，阿斯罕一晃脑袋，瞪了他一眼，佯装生气，“你这个小道士怎么动手动脚的。”

回到马队的营地，阿斯罕恢复了他的派头，回回火者来报告说有几位道长连饮了几日马奶，犯了肠疾，他把随行的医官指了过去，又叮嘱把商队带的小米给道长送些去熬粥。派出去探路的哨兵回来了，说帖穆格汗已经备好牛羊美酒等着明日马队到了。阿斯罕面上一笑，起身去了丘真人的营帐，丘真人正领着几位年轻的弟子做晚课。阿斯罕在他面前盘腿坐下，耐着性子听完了今日的《全真立教十五论》之“今之人欲永不死而离凡世者，大愚，不达道理”，蹙起了眉头，“丘神仙，明日见帖穆格汗倒还好，等到了大汗跟前你可不能这么说。”

杨简在山野长大，回到中原已是个出挑的高个子，阿斯罕跟他一般高，宽一圈，等见到了帖穆格汗，他还是被吓了一跳。随即着被勒进山墙一般的怀抱，他很担心师叔刚刚就被勒得双眼直翻。帖穆格汗给每位道长送上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蒙语问候，杨简回忆着阿斯罕教他的蒙语，答道：“赛因（好），赛因（好）。”帖穆格汗笑起来，像一座敦实的山峰在震动，接过一大杯酒，一饮而尽，众人便也举杯一饮而尽。

到了第三日，丘处机顶不住了，派人去请阿斯罕来。阿斯罕正陪着帖穆格汗挑选商队带来的礼物，见杨简跟着他的师兄来了，对他招招手，“这两件南方的瓷器，送给可敦，你说哪个更好？”一只是青釉的莲花碗，一只是紫釉的菱花盆，杨简见多了莲花冠、莲花巾、莲花座，便一指青色的莲花碗，“天尊们都是坐在莲花座上的。”不知道阿斯罕怎么换成蒙语说的，帖穆格汗听完爽朗大笑，竟直接伸手把杨简拉到面前来，左右贴了贴面，冒出一句生涩的中原话，“小神仙。”

“小神仙”羞红了脸，禀明来意，再这么天天大块吃肉，夜夜大碗喝酒，他的“老神仙”师叔可顶不住了，可快快继续往西去吧。

帖穆格汗招待大汗兼自己大哥交代的贵客，正在兴头上，硬要留着住老神仙一行再尽兴几日。阿斯罕一抹脸，依住帖穆格汗的胳膊开始撒娇，“舅舅啊，小舅舅，我要去跟大汗覆命呢。”帖穆格汗一双大手包住阿斯罕秀气的脸蛋，爱不释手地揉捏，“傻小子，去吧，听说你额吉（母亲）到了镇海城，路上记得去看看她。”阿斯罕的瘦窄脸型继承自他父亲布图的家族，五官却像极了他的生母帖穆伦，帖穆格是诃鄂伦的小儿子，帖穆伦是诃鄂伦的小女儿，他们都是大哥铁木真一手带大的。

再启程，阿斯罕挑了从镇海到回纥城的路线，一路顺利。镇海是个贸易路线上市集形成的城市，马队进城，穿行在各色人种云集、琳琅满目的商铺间，杨简看花了眼，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师父总是想去新的地方看看。

两个着红衣白裙，戴着高毡帽的侍女来到阿斯罕马前，阿斯罕兴奋地一甩鞭子，“额吉知道我到了，是不是？”说完把马队交代给回回火者和镇海的陪侍官，顺着侍女们指的方向跑了。

阿斯罕再出现，是在晚上镇海的首领沙吾提举行的宴会上，扶着一位身着赭红色可敦长袍的蒙古贵妇，贵妇头顶的高毡帽在从额上垂下两列珠帘，唇红齿白，容光鲜艳。宴席的翻译官唱名，“大蒙古成吉思汗帐下果儿真公主到。”杨简听得清楚，想起离开漠北的时候阿斯罕告诉他，他的生母叫帖穆伦，心中犯疑，难道这位果儿真像宋朝的公主一样，一个是名字，一个是封号？

阿斯罕亲昵地坐在果儿真公主身旁，公主胃口一般，单是端着金杯一杯又一杯续上葡萄酒，倒是不停让侍女给他布肉布菜，又低声问些什么。阿斯罕汗不时丢下盘里的食物，举着两只油渍麻花的手比划着什么，又迅速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公主宠溺地笑起来，眼角向下弯，和阿斯罕有几分相似。

夜里，阿斯罕溜回了马队住的营房，如往常一般去找杨简聊天。镇海的房屋大多是平顶的土屋，他顺着梯子爬上房顶，见到正在扎步练功的杨简，杨简新学的全真快拳，拳风还不流畅，练得热了脱去了道袍，扎着一身短衫。阿斯罕很期待，“你接着练，到了回纥城，咱们接着打。”

杨简练了一阵了，以为自己已经消化了晚上的酒池肉林，不成想一开口又是一个饱嗝，“嗝，打就打。”

阿斯罕也吃多了，摸着肚子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月亮从远处的山谷隘口越升越高，“你说，真的有仙人吗？”他听杨简讲了许多仙人的故事，有住在云里的，有住在月亮的，有住在海上的。

他又问，“海是什么样子的？”杨简从师兄那里听来了十洲三岛的典故，又转头给阿斯罕讲了一遍蓬莱瀛洲。想象了一番，阿斯罕觉得海应该就是很大很大的湖，有时候草原上的萨满巫师会把死人沉进湖里，让鱼吃掉躯体，英灵就会随着湖水自由地流向四方。阿斯罕说，“以后，等我死了，我就要葬在海里，变成鱼。”

杨简练完了一套拳法，披着道袍在他身边坐下，他也只是鹦鹉学舌地给阿斯罕讲些道家故事，师父讲的，师叔讲的，师兄们讲的，他记得不甚清楚，阿斯罕听个囫囵，也很高兴。他拣了能回答的回答，“师父说，一个人只要证得大道，就可成仙了。”

他知道聪明的阿斯罕马上就要问：什么是大道。还好他背熟了《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乌云飘过来，又飘过去，皎洁的月亮被遮住又露出来，杨简轻轻哼起一首寨子里关于月亮的小曲，阿斯罕一喝酒脸上就红红的，在月光下像一串熟得可以酿酒的葡萄。

哼完了歌，杨简摇了摇快睡着的阿斯罕，两人顺着梯子爬下房顶，分开各回营房前，杨简很诚恳地跟阿斯罕坦白，“其实我也没见过大海。”

马队离开镇海的时候沙吾提亲自护送他们出城，果儿真公主在城门口抱住阿斯罕，亲亲左边脸颊又亲亲右边脸颊，亲得阿斯罕在人前都要不好意思，“额吉，我走啦！”

果儿真公主正了正他的鹰冠，还有一大串叮嘱：进王帐之前让人把你的头发梳一梳，记得先问我父汗好。饮完酒不许骑快马。今年的忽里勒台阿爸和额吉去不了，不过大王子和四王子都会照顾你。

阿斯罕撅着嘴，“知道啦，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果儿真公主瞪了他一眼，“你在额吉眼里永远都是这么大。”手上比划了一个襁褓的大小，有点委屈，“帖穆伦可就只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

阿斯罕感觉自己一步从少年退回了童年，很想在额吉的怀里再打个滚。

恋恋不舍离开镇海的还有杨简，一路上常给他讲故事的李师兄和宋师兄被掌教师叔指派留下，沙吾提建议在镇海建一座栖霞观，向过往客商弘扬道法。杨简心想，师父以后云游到镇海来，可就有落脚的地方了。

他们抵达回纥的时候，正好是夏末。马队穿过一望无际的麦田，饱满的麦穗垂下了头。微风吹来，阿斯罕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猎袍，从夕阳落下的山坡上打马跑过，橘色的傍晚给白玉一样的人儿镶了一圈黄金的光冕。杨简跟在掌教师叔的坐骑旁，弯腰伸手去拂沉甸甸的麦穗，金色的麦浪从远处山坡上一路滚滚涌来，把阿斯罕送到了他的身边。

“丘神仙，让小神仙道长跟我去跑跑马吧？”

自从帖穆格汗叫了一声“小神仙”，马队里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这个有点腼腆，但时常跟阿斯罕赛马的小道长。一路上丘处机被风吹日打，倒愈发有了鹤发童颜的意思，年轻人一般一挥袍袖，“杨简，把包袱给我，你去比一比。”

好几位师兄留在镇海以后，杨简开始学着随侍掌教左右，他犹豫着交出了马背上的包袱，又脱下背负的两柄长剑，在师叔鼓励的目光里跟着阿斯罕调转马头向山坡上跑去。

秋风吹起来的时候，他们到了阿力马城，阿斯罕每日都来问丘神仙要人。今日是要带杨简去看当地人的“阿力马”和“秃鹿麻”。后来过了很多年，杨简知道了阿力马城大片的果园里，青红色的脆甜阿力马果实叫野苹果，那些被阿斯罕小心翼翼从秃鹿麻脆壳里剥出来的团团洁白柳絮叫做棉花。阿斯罕揪下枝头一颗最大的苹果，在胸口袍襟上擦了擦，掰成两半，一半让杨简尝尝，另外一半悄悄喂给了牵在身后的菊花青。

等他们再往西，到了几乎遇不到中原人的赛蓝城时，阿斯罕已经不用去跟丘处机要人了，他和杨简总在一处。两人滚得满身脏兮兮的回来，丘处机还问：“今日跤摔赢了吗？”

阿斯罕嘟嘴，“丘神仙，他耍赖，使你们全真教的金雁功绊我。”

杨简脱下道袍来抖一抖，又重新钗好头顶的牛心髻，“师叔，别听他乱说，我都没学过金雁功。”

丘处机捻须瞪目，“这都不会？我师兄这十几年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杨简不好意思说师父的坏话，他以前求过师父传功，师父点着他的额头说，“道法自然，不必求全责备，等你观完世界，见完众生，自然什么都会了。”

于是，西元1221年的冬天，杨简跟着他的掌教师叔，随阿斯罕的马队来到了亚欧大陆的中间—撒麻耳干。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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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部分借鉴自《长春真人西游记》，虚无主义部分来自金庸老先生

接上篇

  01

  杨戬在质子营也呆了好些日子了，只因杨戬本身喜静，且崇应彪素来不喜欢杨戬与鄂顺、姜文焕、姬发、殷郊他们玩闹，故而平日里大家都不怎么见到他，杨戬也乐得自在，一个人在营房抄经焚香。

  这日崇应彪在操练场上，鄂顺等几人笑嘻嘻的跑过来，围着他，“彪子，我得了两瓶好酒，中午哥几个去你那喝？”

  崇应彪没有多想，一口应下来，然后就被鄂顺催着张罗布置饭菜的事情。

  “你这主意真不错，我们中午可以去他营房看个究竟了，彪子平日里把他捂得严严实实的，我们几个都不知道他这营房还搞起了金屋藏娇的把戏。”姜文焕拍了一下鄂顺的肩，继而抱胸感慨道。

  “那当然，中午我们轮番上阵灌酒，彪子醉了再去套杨戬的话。”鄂顺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嘻嘻笑道。

  “我们不是只去看看吗？”姬发望着鄂顺不正经的样子，踟蹰着问道。

  “嗐，去看看顺便打探一下情况呗，要不然白瞎我一壶好酒。”鄂顺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正准备离开，殷郊掰住他的肩头，看了他一眼，“别玩过火，小心崇应彪醒了酒找你发疯。”

  “知道，我有分寸。”鄂顺依旧没个正形，懒洋洋扶开殷郊的手。

  02

  这边崇应彪提着饭菜回到营房，撩开帘子，却见杨戬手里提着笔歪坐在塌前，衣袍也没有摆放平整，崇应彪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平时回来见到杨戬都是一副端方温和的模样，不管是在焚香还是抄经，都极为雅正，脊背一定笔直，衣袍一定要铺放平整，整个人如昆仑山巅的雪一般，今日，怎么这般古怪。崇应彪心里生疑，放下手里提的东西，一屁股坐到杨戬的塌前，杨戬急忙垂头别开脸，细看之下鼻尖甚至沁出一层汗，崇应彪微微眯起眼，大掌捏住杨戬的下巴，粗粝的掌心磨的杨戬脸有些疼，那是常年操练磨出来的茧子。

  “干什么了？“崇应彪沉声问。

  “没，没什么。”杨戬听出崇应彪有些不悦，手指不由自主的揉捏衣角，眼神躲闪，说话也结巴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一说谎就会结巴。”崇应彪歪嘴笑了一下，手下加大力度，捏的杨戬下巴都有些红。

  “啊，我，我不知道。”杨戬结巴的更厉害了，眼里疼的泛起一层水雾。

  “哟，这是在做什么？鄂顺一掀开帘子，就看见崇应彪俯身凑在杨戬面前，也看不清两人在做什么，不由吓了一跳。

  崇应彪一听见鄂顺的声音，像烫手山芋一样甩开杨戬的下巴，一回头就看见四个脑袋排成一条直线从营房帘子里探出来，直勾勾的望着他。

  杨戬急忙别开脑袋，用袖子捂住一片红的下巴，崇应彪被他们看的不太自在，捂拳咳了几声，眼神飘忽不定，“愣着干嘛，都进来自己坐啊，还要我搬椅子吗？”

  鄂顺几人互相交换了眼神，都心照不宣的推推搡搡进了门，一阵喧闹后各自找了位置坐了下来，几个人各怀心思的喝起了酒，很快气氛就活跃起来，鄂顺、姜文焕、姬发甚至殷郊都都轮番给崇应彪敬酒，崇应彪向来好酒，这次又忍了好久没有碰酒，故而喝的又急又快，几个人轮番上阵，饶是崇应彪酒量再好也抵挡不住，脸色坨红泛着酒气。

  那几人见崇应彪醉了，将他拖到一旁不管，迅速围住坐在角落里的杨戬，那几人都人高马大，杨戬被堵在中间，光都照不进来，只剩个脑袋还没埋在阴影里，隐约照见点光还能看见他下巴上有些微红痕。

  鄂顺等人一身酒气，倒是杨戬身上还有一些冷香，沁人心脾，闻了格外舒缓。

  “好香啊，杨戬，你熏了什么？”鄂顺吸了吸鼻子，四处嗅道。

  “瑞龙香。用昆仑雪和九天龙涎调制的，能静心凝神。”

  “诶，给我点呗。”鄂顺厚着脸皮讨要。

  “去去去，别忘了正经事。“姜文焕挤过来，推了鄂顺一把。

  “哦，对对，我们几个都很好奇你是怎么认识崇应彪的，你说说呗。”鄂顺摸了摸脑袋，大着舌头问。

  杨戬有些语塞，想起平日里崇应彪最忌人知道他在醉仙楼干的荒唐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一口咬定在路边遇到崇应彪被他救了回来的。几个人盘问半日也没有问出破绽，姬发有些不胜酒力，殷郊自然的扶着姬发离开，姜文焕喝的少些，要去校场练兵，鄂顺则扶额说有些痛，要回去歇着，几个人很快散了。

  等室内彻底安静下来，闻着淡淡酒香听着崇应彪的梦呓声，杨戬这才静下心来，手指伸到袖中，轻轻抚摸着温润的玉石，那是从崇应彪头盔上偷偷拆下的，今天崇应彪回来时，他正在做这件事，不想真好碰上他回营房，一时情况紧急，只能仓皇藏在袖中，万幸鄂顺他们闹哄哄的来了，才没被发现，想到这杨戬不由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望向躺在一旁的崇应彪，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崇应彪也正静静看着他！

  

这篇有点长，且分个上下集吧，浅浅期待一下，这篇小心心破五十个就更下篇。

  

  

  

4个字嗯嗯母文学，不拆不逆❗角色仅基于两部影视作品，有私设。

5.8w一发完，一半肉一半剧情，目的是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

双✨李东方，略重口，涉及穿刺，兽嗯嗯……预警我打累了，如有不适自行退出。我先跪一个，吃不下的不要强迫自己。

千总大人理想Dom0，在我叉癖上疯狂蹦迪，憋不住动笔了。紧赶慢赶写出来，抓着假期的尾巴把肾割出来给郊戬的朋友们乐一乐。

浅放一点，多一句就和谐。对不起我真的累了放不出来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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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这处北境繁华地，最惹眼的无非就是“寻芳阁”。粉墙瓦黛的一栋高楼，日夜香气弥漫，从不闭户，来客络绎不绝。尤其是入夜之后，楼内灯火辉煌，舞台上管弦丝竹，莺歌妙舞，精心梳扮过的花花草草纷纷依在高阁栏边，偶尔探出身子远远向楼外招呼示意，一张张青春姣好的面庞带着笑，各具神韵，路经的人一不留神，免不得就要被谁偷了心去。

楼里的人只知道寻芳阁背后有一个神秘的高官庇护，所以生意才能如此兴隆。而那高官是谁，不得而知。高官只派遣一人主掌寻芳阁大小事宜，楼中花花草草各有风情全凭他一手调教，这人便是李东方。

李东方靠坐在楼阁内的一根廊柱下，远不如他手下的花花草草衣着靓丽。他用糙布蒙着双眼，看起来像个盲的，穿着破旧的麻布长衫，怀里抱着一柄火布斯，不时便拨动琴弦和着楼内的歌舞琴乐唱上几句，看上去很是惬意自在。

楼阁主廊内有一桌正酒酣的宾客。身形高壮、怀里搂着美女的便是嘲风，侧坐那个握着酒杯的是他的侍卫海潮，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同时享受舞台上的表演。

怀中美人名唤余容，搂着嘲风肩头，与他举止亲密:“官爷，你已在寻芳阁停留数日，怎么也不见寻个玩伴回房？小女子伴你也有两日，若是官爷提起……小女子定然是愿意的。”

“美人，我不带你回房是怜香惜玉，怕你受不住。”嘲风大言不惭地讲，作势要去亲她的面颊，被她噘着嘴躲开:“我不管，今日没个说法，我就不要从你身上下去。”

看来嘲风这次很难甩开怀中美人了。海潮热闹正看得开心，见嘲风一个眼神暗示，立刻一本正经地板起脸，顺势满口胡诌，添油加醋:“美人，你可不知道我家大人有多威武。我家大人全靠……”

海潮给嘲风竖起个大拇指，然后才神秘兮兮地开口:“我家大人全靠‘那个’闻名在外。夜驭七女、十郎都是常事，你一个是真受不住。和我家大人睡过的，甭管是多腼腆羞涩的，隔天都得是初放的牡丹一样开朗，含羞带露，又美又艳……”

“哎呀！你别说了！”美人羞得掩面娇嗔，海潮偷笑，一杯酒掩住得逞的神情。

“那官爷你说，什么样的才受得住呢！”美人佯做恼怒，抬指向廊柱下弹唱的李东方:“那样的吗？”

嘲风的视线顺着美人的手指看去。

其实嘲风早就注意到廊下的“瞎子”，与这处装横华贵的花楼格格不入，穿得破破烂烂，竟也没有人赶他出去。或许是因他动听的歌喉和着楼中琴乐哼唱起来，是画龙点睛的效果。

瞎子的上半张脸都被糙布遮住了，但只看口鼻也能知道绝对是个美人胚子，何况他露着纤长的颈，从那端正的身段就能知道绝非凡物。

又唱完一段，瞎子似是有些口渴，探舌润了润嘴唇。

这一番打量下来，嘲风看得确实有些心动:“他是你们楼里的人？”

“是我们楼中琴师，给官爷们增填些不一样的江湖意趣。”余容笑着，主动起身，“官爷看上了，我这就去将他叫来。”

等余容走远，海潮低声对嘲风说道:“大人，演够了吧？追兵估计差不多跟上来了，您是不是该动身……”

“等他过来，不差这一会儿。”

实际李东方一直在留心嘲风这桌的动静，每字每句都仔仔细细地听在耳朵里。

李东方早在几天前就注意到这一对逛进楼阁的主仆。当时他正坐在高层同一名富家子弟饮酒，刺探情报，远远就听到楼下主仆趁着酒后打砸，出于什么目的故意制造动静。在李东方看来，嘲风二人的演技蹩脚，他一眼就能看破。但他没去拆穿，反倒暗中给楼中花草递话要好生招待这二人。

主要是嘲风生得很合李东方眼缘。那么结实壮硕的大个子，体型比周围的人都大上两圈，一眼就能望见。嘲风有一张浓墨重彩的脸，将丰神俊朗诠释得淋漓尽致，骨相刀削一样傲人夺目，一双漆黑的眸子炯炯有神。他的身材极好，因为要表演醉酒后纨绔浪荡的模样，领口大开，外露两块健壮的胸肌，看着野性十足；腰封又刚好严严实实地扎在腰间，打眼下来是宽肩窄腰，令人垂涎。

在李东方眼里，嘲风是条招摇的野狗，光看体型就很讨喜，那细窄结实的狗腰一定很有力。

李东方当时就对嘲风起了心思。

依旧蒙着双眼的李东方一手抱琴，一手搭着余容的手臂小步向前，坐到嘲风身侧的位置。

“听你唱了许久，一定口渴了吧？先喝杯茶。”嘲风给李东方翻茶，却刻意没有递近。他玩味地看着李东方的手在桌上半天摸索不到，将茶杯抵上李东方的嘴唇，李东方就势饮茶，一点也不推搪。

嘲风脸上带着笑意，目光落到李东方湿润的嘴唇，确实很想叫人一亲芳泽。

嘲风问他:“你在楼中如何计价？”

李东方端坐着，他感受到嘲风的鼻息靠近，但没有一点避让的意思:“我只和有缘人谈身价。私下商议。”

“哦？”嘲风警惕地眯起眼，他温柔地撩起李东方鬓边垂落的发丝，转而猛地扯下眉眼上的遮布。

遮布下的李东方闭着眼，泰然自若，没有一点受惊的迹象，显然一直都是闭着眼的状态，是真的“盲”。

“海潮，你先退下。”

“余容陪您喝一杯。”余容当即挽住海潮的胳膊，一并离去。

只剩二人时，嘲风开口问李东方:“如何得知你我是否有缘？”

“摸骨测缘。”

嘲风一听就有兴致，这么个美人要给他摸骨，不就和调情一样？他主动牵起李东方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李东方。”

“东方，好大气的名字。”

嘲风配合地把脸凑近，李东方的手便试探着落在他的面颊摸索。

李东方给他摸骨的同时，嘲风也抬眼，重新打量起李东方的五官。遗憾这双眼睛是盲的，不然不知面前的人该有多么绝色。

李东方长久抱琴，手指上有干涩的金弦味道，闻起来很像兵刃上的铁锈；又因他身坐楼阁之中，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给人的感觉像风雨飘摇的江湖中养出一朵娇花，确实别有意趣。

嘲风忽然发觉李东方脸上有了笑意，他看得心悦。要知道自从坐到这里，李东方一直都是木讷的美人形象:“美人，怎么了？”

李东方的动作格外暧昧，他的手指缓慢的在嘲风的眉骨和鼻子上摩挲着，尤其偏爱他高挺的鼻梁:“龙宫、伏犀……定然格外好磨。”

嘲风疑惑:“我知道你在说我有贵人相。但这个‘好磨’是什么？”

“意为你我有缘。”李东方笑得意味深长，他用指腹轻轻描画着嘲风的唇形，有意无意触进他唇缝之间，撩得嘲风很是心痒，想吻他的指尖却被灵巧地避开。

嘲风愿将李东方认做欲擒故纵的高手，笑得开心，环腰将李东方抱坐到大腿上。

李东方摸过嘲风的下颚骨，而后去摸他的脖颈，用双手虎口做尺，不动声色地量下了嘲风的颈围。

实际从李东方的手离开嘲风的脸，摸骨就该结束，但嘲风不介意被这样的美人上下其手。只是这美人的手法似乎有些刁钻，隔着衣服揉抚胸肌，正好掐起碾动那一点。

“嘶……”嘲风微微向后躲了一下。

闻声李东方无辜地皱眉:“摸疼了吗？我还没有摸完……”

李东方的嘴唇半张着，还真有做错事后的无措。嘲风看在眼里，连忙拉过李东方的手又放在胸上:“你摸，你想怎么摸都行。只是美人，你准备摸到什么时候？我可有些等不及了……”

李东方忽然偏头避开了嘲风的吻。

嘲风从来没有这么想吻一个人。他盯着李东方的嘴唇，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美人另有打算。他便想，一个瞎子的反应再快还能快过他这个睁着眼的？这次嘲风忽然抬脸去吻，没成想竟真又扑个空。

李东方转而将脸颊贴上嘲风的额角，安抚地哄着:“乖狗，最后给我摸一个地方。”

李东方的手已经拆松嘲风的腰封，钻进衣物里。

一些这一世社畜老李遇到杨教授的故事。

依旧是《超度我》中不存在传说的背景设定（但保留超度我结局的一些关于转生的设定）。

李东方视角。

 

 

收拾好看一眼表，还有好长一段时间留给早饭。杨戬站在窗户边打电话，声音很小，但能听出来他心情不错，语气是轻快的。客厅窗开了条缝，早晨的风凉凉地漫进来，李东方打个寒战，走过去关窗。

“到学校再跟你说。”他走到窗边时，杨戬匆匆挂断电话，嘴上问着“你好啦？”眼睛却还在看手机。关窗的力道过大，转动把手的咔哒声也过响，李东方期待杨戬被这噪音吓到给出点什么反应。但他只是转过头笑笑，说老李你有起床气啊，那也别撒在窗户上，坏了还要修。然后把手机放进口袋，走到沙发边拿起自己的包挎上，“走，吃早饭去。”显得他像是这个家的主人而李东方才是在此借宿一晚的客，但李东方莫名觉得这种感觉很好——除了刚才杨戬那通不知道打给谁的电话。

但他没有询问的立场。

只能在心里暗自怄气。

杨戬，你今天跟别人打电话很开心，我正猜忌你呢。

 

在小区门口麦门和左拐一百米的老王早餐店之间犹豫五秒，李东方拉着杨戬在老王“油条！刚炸好咯！”的召唤中站在蓝色塑料棚子底下一张小木桌旁。远处看着是有点格格不入，一个面无表情一身黑的西装男，一个眼神清澈像还没毕业学生的小伙，立在一群慢悠悠的大爷大妈之间等他们传位于己。李东方从旁边桌子上抽出压了塑料膜但依旧油津津的菜单，食指和拇指掐着菜单往杨戬面前凑，“吃啥？”杨戬伸手拿菜单被他阻止，“脏，你别沾手了。”不过杨教授不介意，拿住菜单后还在大妈的注视下从她面前抽了张纸巾给李东方。“牛肉水煎包看起来不错。”李东方一边擦手一边扬扬下巴示意杨戬看隔着几张桌子有人正在吃的水煎包，“就那个大小。”然后他把纸巾扔进大妈脚边的垃圾篓，不出意外地又被大妈瞪了一眼。“那我吃两个，再来一碗豆腐脑。”李东方招招手，跑过来一个年纪不大的服务员，“三个牛肉水煎包，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一碗豆浆。老杨你吃辣的吗？”杨戬也不意外他的称呼，点点头，“豆腐脑要辣椒。”

 

边盯着他俩边吃饭的花布衫大妈吃完最后一口茶叶蛋，站起来拍拍桌子让他俩坐下。杨戬笑眯眯说谢谢阿姨，然后拉着李东方坐下来。看着眼前乱七八糟堆着餐巾纸和蛋壳的桌子，李东方眉毛拧得能当麻绳捆东西。瞧他一副嫌弃样子，杨戬抽两张餐巾纸把垃圾都划拉进垃圾桶，又从包里拿出湿巾，一片给李东方，一片擦桌子，最后再一片仔仔细细擦干净自己的手。

“老杨，你真是我的救星。”把擦过手的湿巾扔进垃圾篓，李东方冒出这么一句话。第一次见面也是，杨戬递过来的湿巾让他没在罪魁祸首小朋友面前暴走。嗯哼，杨戬抿嘴笑着回他，眼睛越过他看炸油条的大锅。李东方也回头去看，油条被捞起来时甩出的油花在晨光里闪耀刺眼，放到筐子里金灿灿的，表面还滋啦啦冒油泡。“你洁癖。”杨戬冷不丁说，“为什么还选这种街边摊？”

“烟火气呗。”李东方转回来看杨戬在阳光笼罩中柔和的侧脸，“在格子间呆久了人会变麻木，坐在这听听油炸的声音，听他们唠家常，会更有活着的感觉。”他看到杨戬转过来，眨眨眼，双目湿润，透出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浅淡如水的悲哀。

“嗯，活着的感觉。”他听到杨戬重复了这几个字。

服务员喊着“8号桌来咯！”把包子油条放到桌上，在围裙上搓搓手又跑回厨房端来豆浆和豆腐脑，“一共十六！”杨戬伸手摁住李东方解锁手机的手，迅速扫了店员拿着的二维码，“过去了。”他给店员看看转账记录，松开李东方的手。

“你在我家楼下吃早饭还要你付钱…”

“下次再吃饭还是我付。”

李东方刚夹起油条，还没放进嘴巴，歪头问他为什么。

“昨晚你付的呀。”

“倒也不用A得这么清……我想请你吃饭。”越说越小声，到最后一个字几乎消音。余光看到杨戬又笑了，没搭话，舀了一勺豆脑放到李东方嘴边，“来一口？我还没用过这个勺子。”低头，张口含住，辣椒油的味道喧宾夺主，根本尝不出豆香。辣。他含含糊糊地说。杨戬收回勺子，自己舀了一勺放嘴里。是辣。他也说得模糊。

然后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噗嗤一起笑出来。

“快吃饭吧，别上班迟到。”

 

吃完饭往回走，李东方看看表，八点二十，现在出发他能在九点半之前赶到公司。“你几点上班？”走到小区门口时，杨戬停下来。“十点。”李东方撒了个小谎，全勤好员工迟到一次没什么吧，大不了晚上加会班。旁边的人没走，拍拍他肩膀，“我打车走。”李东方拉住他手腕，都说了我送你，打什么车？杨戬说还有早高峰呢，你迟到怎么办。“不行，我送你去。”

“乖，乖。”杨戬哄小孩似的回握住他，晃着他手臂，“我今晚要开会，明天就周六了，我再找你。快回去开车吧。”说完不容李东方再反驳地点开打车软件，在李东方想出回应的话之前约好了车。“那，那我陪你等车来。”杨戬没再催他走，跟他对面站着，沉默一会突然开始帮李东方整理衬衣。先给他把刚才吃饭挽起的袖子放下，抻平，接着帮他把衬衣领重新压下去，系上第二颗扣子。李东方以公司C区苟延残喘的咖啡机为担保发誓，他不是故意盯着杨戬有点大的领口看的，更不是故意要看到杨戬锁骨以下的。他只是真的不知道该把眼神安置在何处。

毕竟那么近，他也没别的地方可看。

真的。

杨戬环住他脖子，捋着领子后面，脸颊贴在李东方耳垂。香的。槐花香和青草香，像春天。整理好，杨戬抬头时嘴唇擦着他脸侧蹭过，看着他，鼻尖相距不足两厘米。这下眼睛该看哪里，李东方大脑迟钝得转着，想不出。所以他选择去看几秒前在自己腮边短暂停驻的薄唇。

一，二，三。运转失常的脑子做出陌生的指示：他凑近亲了上去。覆在杨戬的上唇，部分重启的理智让他没咬下去。完蛋了。万一杨戬恐同——然后他的下唇被含住。杨戬舌尖凉凉的，他一边舔着一边轻轻吸吮，接着舌尖钻进去，在李东方牙齿上刮蹭。

三，二，一。让理智关机。李东方咬住杨戬钻入口腔的舌，再近一点，与他唇角厮磨。

杨戬的手机响了。

“辣椒是真的辣。”接起电话前一秒，杨戬在他鼻尖轻啄一口。

网约车过了红绿灯，杨戬丢下还在发愣的李东方走到路边。亲吻还在李东方心里回荡，被绸带缠住喉管一样喘不过气。挂在唇瓣上的是涎水还是蜂蜜？是他的还是杨戬的？

“走了。”直到杨戬拉开车门朝他挥手，他才一下瞪大眼睛仿佛刚从惊奇的梦里醒来。正想跑过去说些什么，车门关上，杨戬的侧脸在灰色车窗上浸出一个模糊的影。

车开走了。

舔掉唇上冷却的湿润。真的辣，今天辣椒怎么这么辣。

 

还是迟到了十二分钟，怨二环路出车祸，公交车撞到了轿车，好在人没事，几分钟就通开了。迟到问题不大，没人考核他，但会有个小姑娘贱兮兮凑过来。

“老~李~约会怎么样呀？”怪瘆人的。还有老李这个天天听的称呼，突然就变得诡异。

“忙你的去。”推开舒棠，走到工位边上，看见她买的咖啡又有点不好意思对人家这么刻薄。但舒棠粘过来，说老李这可是你第一次迟到啊，昨晚干啥了？

“小孩别多问。”拍拍她脑门，李东方做出威胁模样，你要是上午没把商银的表给我就等死吧。

“你有大问题。”舒棠回到座位，从挡板上面竖起中指。“老李你变了。”

微信跟杨戬的聊天记录停在二十六分钟前他回复杨戬说到了学校的那条。

“好~”

他恨自己没想出什么花样来回复，就一个好，加一个波浪号，太敷衍了。杨戬也没再回他，李东方就点开杨戬头像，第178次打开他了无几条的朋友圈。第一条，上个月一号：“开学了。”附带一个朝大*官方公众号迎新链接；第二条，今年二月：“新年快乐^^”附带一张傍晚的雪山；第三条，去年十月：“[城市CBD绿地景观空间设计探索]”；第四条，去年三月：“感谢[抱拳]”附带朝歌十大优秀青年教授表彰链接；第五条，去年一月：“徒步。”附一张三人合影，都戴着墨镜口罩，能根据眉心印记分辨出离镜头最远是杨戬。

点进第四条，熟练地划到中间位置。穿白衬衣浅色牛仔裤站在黑板前的杨戬，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手指着被几个线形图铺满的大屏幕。点开照片，放大，感谢高像素，杨戬眉心的红痕可以看得很清晰。不过李东方今天注意力不在那条显眼的红痕上，他双指放大杨戬的脸，盯住杨戬微张的嘴巴。不久前他刚刚亲过的嘴巴。

有人敲门送文件，李东方即刻摁灭屏幕，装模作样盯着什么文档都没打开的电脑桌面。手机屏幕又亮了，微信消息。兴冲冲点进去发现是舒棠发的：“我想喝奶茶[可怜]”

“咖啡喝完了？”

对面舒棠举起喝光的杯子晃晃，可怜巴巴看着他。

“喝什么？”

“你喝什么我喝什么[可怜]”

“我不喝。”

“芋泥牛乳少冰少甜[呲牙]”

“秋天少喝凉的。”舒棠没再回，在玻璃挡板后做了个鬼脸。下单后一个想法闪过李东方脑子，他再一次打开小程序。黑糖波波？看起来不像杨戬会喜欢的。多肉葡萄？好像是冰的，秋天了，不行。看来看去，点了两杯新品乌龙奶茶，地址设成朝大本部。哪个门也不知道，在地图上搜朝大经济学院，然后切回来选了南3门。

外送电话打过来时，舒棠站起来问他是我奶茶到了吗？李东方接起电话，手势示意她坐下。“嗯，放外卖柜吧。”然后没管探过脑袋渴求地看着自己的舒棠，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深呼吸，在和杨戬的对话框那点击“语音通话”。老天，他甚至没胆子在此时此刻选个视频通话。

“喂，你好。”一个很年轻的声音，总之不是杨戬。大概因为李东方呆住了没回话，那个人解释说他是杨戬师弟，杨戬去打印东西没带手机。“有什么事吗？”

“呃…”这时候说他给杨戬点了奶茶是不是不太合适。“麻烦你转告老杨，我给他点了杯奶茶在南三门外卖柜，尾号是1626。”杨戬的师弟说了句好的，就把电话挂断。

很怪。

李东方觉得心里有点不痛快。师弟住在他家，手机就这么放师弟跟前。该不会今天早上也是在跟师弟打电话吧。不是他胆怯，是他现在一想到“师弟”俩字就心情不畅，似乎自己跟杨戬的师弟有什么宿怨一样，尽管他也知道人家是无辜的。

“我奶茶呢？”肩膀上探出一个小脑袋，李东方没好气儿地用手机敲敲舒棠头顶说到楼下了你自己拿去吧。“老李，你变凶了。”

“之前也凶。”撇下舒棠回到工位，李东方又开始扒拉杨戬那屈指可数的几条朋友圈，企图在第五条的照片中靠直觉认出他师弟。这也不对呀，离镜头最近的是个小孩，中间的是个老头，后面是杨戬。但他就是觉得这唯一一张有杨戬本人的照片里肯定有他师弟，问就是李东方在一边吃醋臆想一边阴暗爬行。

切出来，惊喜地看到置顶杨戬发过来的消息，还是四条。

“[照片]”是他提着保温袋走在路上。

“谢啦☺️”

“刚刚打印东西去了。”

“南三门离我办公室很近。”

舒棠提着奶茶走进办公室，就看到自家领导哥靠在椅子背上盯着手机笑得嘴角与老天爷肩并肩。工作？工作是何物？叫一声有回应吗？很显然昔日的工作狂此时正被其他事物牵引着，朝着上班的宗旨是摸鱼这个方向马不停蹄前进。

“老李，谈恋爱还要瞒着我吗？这么多年的情义终究是……”

“闭嘴，别打扰我。”

舒棠噤声，看着他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又删掉；敲敲打打，又删掉。太无聊，看李东方反复打出字又删干净三次，她“啧啧啧”回自己工位坐下。很好，我哥终于像个人类一样陷入恋爱了。

 

“今天豆腐脑辣椒是真的辣[大哭]”

“下次尝尝他家八宝粥[可怜]”点上这两个emoji的时候，李东方背后一阵恶寒，他从来没用过这俩emoji。

 

那句他打了五遍又删掉的话，还是压在手底下没放出去。“我喜欢你才亲你的，你呢？”

 

 

 

*西岐大学、昆仑大学都有点怪因为之前写到了殷郊，可能还会出现质子营其他人，所以通通朝歌大学。

*很喜欢李东方和舒棠的兄妹设定……

吉乌此沙完全不敢相信陈海亮现下打笑的话，呆呆的张着嘴看着陈海亮。陈海亮卸下他的包扔在门边，把人扯到床边坐下。

陈海亮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这事总得有个来去，只好起了个头，“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开始的。”

吉乌此沙绞着手，抿着嘴，没看陈海亮，听到他的话，低低回道，“擦油那天。”

陈海亮回想起那天自己的反应，又想起那片算不上白皙却结实的背脊，突然有些不自然，重重清了下嗓子，“哦。”

他刚想开口说教一下，又想自己哪有那个立场，只好把嘴闭上。

吉乌此沙看陈海亮进门后一直没骂他，心就放下来些，又悄摸抬起眼瞄对方的表情，“海亮哥哥，我……”。

陈海亮听到这称呼，生怕对方又蹦出些什么他招架不住的词来，赶紧转移了话题，“皮痒了，敢打你哥的主意，赶紧去洗把脸睡觉。”

  

等吉乌此沙拎着洗干净的衣服出来，他看见陈海亮转身关上锈蚀的大门，空气隐约传来一点烟味，他猜陈海亮是出去抽烟了。

“洗完了？”陈海亮拿起背心领口扇了扇，瞧见吉乌此沙躲闪的眼神，又补了句，“洗完就快睡觉吧，可不许再跑了啊。”

直到陈海亮躺下好一阵，谁也没提起来刚才的事。地下室隔音不是特别好，今晚又是团圆日，楼板里一直传来喧闹声。吉乌此沙本来头压在手肘上，安静的对着墙闭目，听见声响又在床上转了个身躺平。

光从地下室的窗户漏进来，不知道是月亮反射的自然光还是城市的人造光，反正陈海亮能看见光从吉乌此沙的头顶流淌过脚跟。“明天拳馆休息吧？”

“嗯。老板带着女儿去广州了，给我们放假呢。”

“工地也不用上工，”陈海亮把目光收回来，“咱们明天去人民公园走走吧。”

 

吃过早饭，从居民楼走到公交站不远，车很快来了。候车的人不少，陈海亮跟在吉乌此沙后边上的车。

上车的人不少，车子还没动。陈海亮拍拍吉乌此沙的肩，“你转过来别倒着站，容易晕车。”

吉乌此沙于是转过身侧对着陈海亮，不太好意思地笑笑，“我这是第一次站着坐车。”

等人都站稳了，售票员开始从车中央收钱。吉乌此沙听到售票员的提醒，就低头在兜里掏钱。陈海亮眼疾手快，抬起手越过身前人的肩膀，把手里的零钱往后递。

车子这时也启动了，陈海亮没太站稳，他后边的人也挤着他往后伸手递钱，他不住地往吉乌此沙身上倒过去。吉乌此沙噗噗地笑，大力拽着陈海亮腰两边衣服，想把人稳住，“海亮哥你也是第一次站着坐车呀。”

陈海亮接过售票员递来的票根，低头瞧一眼胸前黑索索的脑袋，“你才第一次，”感受到T恤领口被拉得紧绷，胸前的衣料被扯薄网在胸口，眼前人的鼻息打在上边一阵痒意，“你快松开你哥的衣服，我要被勒死了。”

“哦哦，对不起。”吉乌此沙赶紧松了手，抬头看陈海亮的脸色，见人没什么问题又把身子往后挪了半分，就又开始盯窗外掠过的树影。

公园游客不少，他俩找到个稍干净的草坪，正好对着湖心亭。太阳这会完完全全出来了，照的人身上发烫。吉乌此沙竖着曲起腿，一手抱着腿一手放在眉毛上，眯起眼看太阳，“海亮哥，你还记得我是彝族人吧？”

陈海亮躺在草地上，手压在脑袋下。他头后边刚好有棵榕树，树不大，但还是给他挡了点太阳。他听到吉乌此沙问他话，转头看对方，“当然，看到第一眼就愣住了，怎么小孩这么黑。”

吉乌此沙听到也不生气，笑得更开心了，看着慢慢划近的游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讲，“我的名字就是向上的小黑虎，我们家在山上，太阳特别晒，我们那都是这样的，”说罢转过头看躺着的陈海亮，“我不怕晒。”

陈海亮在吉乌此沙脸上逡巡一阵，又错开视线去追那只划远的船，“你好像白了一点，”顿了下补充道，“才发现你脸上痣不少。”

吉乌此沙抬手摸上脸颊，“我们家只有阿母的小镜子，我白天的时候看过，只能看到鼻尖上的。”他放下手去揪腿边的草，“阿母说我眼睛下边、下巴上也有，阿达说这是太阳晒的。”

陈海亮抬起头往旁边挪，扯着吉乌此沙的胳膊，让人往后，“你坐进来，别再晒了。”

两人从公园里出来，又坐车到菜市场。吉乌此沙知道沿海牛肉贵，经过铺满红灯的猪肉档没挪眼，“海亮哥，我请你吃坨坨肉吧！”

陈海亮看他神态知道小孩是馋吃的了，满口答应，笑着跟猪肉佬开口，“老板，要半斤猪肉。”

俩人拎着猪肉往菜市场门口走，沿路两边不少本地人摆摊，不停有人问，“靓仔，要不要青菜？很新鲜的。”陈海亮是新疆人，绿叶菜吃得也不多，但广东卖得便宜，想着小孩也没怎么吃过，于是磕磕绊绊跟阿婆问该怎么吃，才敢往手上添几把绿叶菜。

 

到家以后，吉乌此沙很兴奋，他按着阿母教他的方法剁肉、看火下锅。两只大碗洗干净，肉熟后就拿勺子一块一块捞。

眼看自己碗里越堆越高的肉，陈海亮放下手里的菜，把着对方的手臂把肉往另一只碗里放，“哥够了，你给自己捞。”

吉乌此沙嘿嘿地笑，还是继续往陈海亮碗里放了好几块，才开始给自己盛。

陈海亮看着吉乌此沙欢快的动作，最终还是决定把在肚子里滚过几滚的话讲了出来。“沙沙……你阿爸阿妈还在家里等着你赚钱回去娶媳妇的，昨天晚上的事情，哥就当没发生过。”

“知道了，海亮哥。”吉乌此沙低低的应了一声，眼里的光淡了些，低着头把两碗肉端到旁边的小桌上。

 

菜心炒出来没太熟，但是两人吃肉吃饱了，陈海亮吃到后边停筷了，吉乌此沙嘴里还塞着最后一块肉。

陈海亮看着对面人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还没等人把肉咽下去，就上手捏了下吉乌此沙的脸，“终于有点肉了。”

吉乌此沙被他这么一捏，忽的就停住了，呆呆的望着陈海亮，“哥……”

（三）救命之恩当舍身相报

嘲风寻得盗物之贼时，那人正被围困在一群官兵中间，左突右冲，殊死抵抗。

功夫还欠火候，胜在心黑手狠不要命。

嘲风抱着手臂隐身暗处悠闲观望。

后腰的伤明显影响了他的刀势，在众人围拢之下，衣衫破烂，满身淋漓。

外围架好了弓箭，只待被困之人力道稍缓，便会被扎成筛子。

眼前人影幢幢，李东方琢磨，要不先装一下死，下了狱，终究还有逃出来的机会。

总比血溅当场死不瞑目要好。

他拼着一股劲，强压在胸口的腥意没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整个人摇摇欲坠。

嘲风看热闹看了七八成，见那人形容狼狈，心中舒爽的很。

只是再不出手，恐怕人就要没了。

于是松开手臂，终于闪身出现，冲入人墙。

力竭倒下之时，李东方看到一张极为俊朗的脸，忍不住勾唇轻笑：“嘲风？你……来得好巧……”

言罢，便放心昏了过去。

耳畔是鸡鸣犬吠，身下是枯草粗麻，李东方在一室悠然中，安然醒来。

任务有三已去其二，自己还好好活着，着实舒心。

他并不想睁眼。因为睁开眼，必然要面对要债讨命般的目光。

所以他翻了个身，打算再睡一会儿。

额头闷痛，猛然被硬物砸了一下。

“人醒了就起来！”

李东方无奈，只能龇牙咧嘴的坐起身，冲对方露出诚挚的纯粹的微笑。

嘲风捻着几颗花生米，极有耐心的问：“冯二公子，休息的可好？”

“甚好甚好。”

“不是正在被令兄悬赏追击，怎么还有闲心去户部杀人？”

“世仇，沈晴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居然敢断我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如果我没记错，上次你说过令尊早已离世，你还手刃了仇人？”

李东方混不吝的回答：“仇家人多势众，勾结牵连……”

“行了！”又一颗花生米砸过来，差点把他砸回床上，“没时间听你胡扯，我的东西还回来！”

“什么东西？”李东方装傻，“我何时拿过兄台的东西？”

嘲风迫近他，森森冷笑：“若不是你拿了我的东西，我还用专门跑去救你？你此时不得躺在乱葬岗，哪还有机会在这里胡说八道。”

果然是要紧的事物，绝对不能轻易给他。

李东方眨眨眼：“兄台说笑了，我确实未曾拿过兄台的东西，不信你搜来看看。”他清楚的很，自己的衣服虽然仍在身上，但衣襟松散，伤口已上过药，向来早就被里里外外搜了一遍。

嘲风的眸子暗了暗：“我耐心有限，你不要自讨苦吃。”

“兄台如不信我，不若我脱下衣服任兄台搜查。”李东方漫不经心的扯了扯自己的衣带。

对方勾了勾嘴角，把他的手打向一边，猛然拽起衣襟，向两边撕开。

李东方瞬间被扒了干干净净，仿佛刚从母亲肚子里爬将出来。

“真的没有。”虽未料想到对方竟如此干脆，李东方索性大大方方展露自己的身体，面带委屈：“兄台可冤枉我了。”

“你想要什么？”嘲风单刀直入的问他。

“兄台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小弟不敢有所求。”

嘲风收敛了冷峻之色，温和笑道：“你说了，自然可以谈。你若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李东方眼巴巴的望着他，思忖片刻，赧然开口：“我还有个仇人……”

嘲风忍不住嘿然一笑：“你的仇人可真多。”

李东方吧嗒吧嗒眼睛：“这世上恶人多得很。”

“很好，”嘲风点点头，“你想杀了他？”

“那倒不必，那人身手了得，我只想给他个小小的教训。”

“你那小小的教训可都是要人命的！”嘲风猛然变了脸，掐起李东方的脖子死死摁在床上，“就凭你，也想要挟我？”

“咳咳……”李东方被暴起的嘲风制住了命脉，压迫之下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不能……我们都是……小鱼小虾……你比我强到哪里去……”

卡在脖颈的手力道加重，李东方越发喘不过气：“杀了我……你的东西……可就永远找不到了……”

嘲风冷笑：“我自然会有办法。”

李东方伸手攀上他的胳膊：“什么办法……能比直接问我……咳咳……更省心……”

四目相对，李东方努力让自己的面容看上去没那么狰狞，稍微显得怜弱可信一些。

嘲风缓缓放松了对他的钳制。

李东方大喘了几口气，他已确定，在拿回东西前，对方不会杀了他。

于是恶劣的苗头又窜了出来，他想要扳回一成：“兄台叫嘲风？哪两个字？嘲弄讥讽？”

嘲风并未气恼，手掌顺着他的胸口摩挲下去，蓦地挖开一道伤口。

李东方倒抽了一口凉气。

对方勾起嘴角，蘸着鲜血，在他胸前写下“嘲风”两字。

李东方低头仔细瞧了瞧，呲着牙忍痛笑道：“嘲风神鬼泣，操月凤凰吟。配得上兄台丰神俊朗，风度翩翩。”

嘲风微笑着点头：“你可要留神些，东西还给我之前，看好自己的小命。”

李东方展臂攀住他的脖颈：“那是自然，救命之恩当舍身相报。恩公尚未发话，小人怎敢轻易就死？”

“舍身相报吗？”嘲风盯着他的眼睛，凉凉一笑。

“门外知音少，曾来立雪深。”李东方凑近对方耳侧，全然未发觉自己正在作死的边缘试探，轻声道，“恩公如有吩咐，小人定然无所不从。”

“说得好，”嘲风眸色黯沉，“你当要记得今天说过的话。”

说完一把将人掀倒在床上，俯身相贴。

李东方愕然，他确信对方心思深沉，而不是随性放荡之人。

可他算错了自己作死的能力。

嘲风真想杀了他。

在沉渊界处处掣肘，忍辱负重，到了人界，还要受这小人物的嘲弄威胁，不杀他不足以平息心头之恨。

可惜眼下杀不得，先折磨一番解解气倒还可以。

李东方试图推开他：“恩公……”

嘲风抓住他手，凑在唇边，轻轻地舐咬：“闭上你的嘴！”

既然自己送到眼前，睡上一睡，也当应该。

他依稀还记得昨夜两人抱在一起时，对方的唇很热，腰很软。

……………………………………………………………………

李东方红着眼睛，默默翻了个面。

身上的药膏早已在两人纠缠间抹得一塌糊涂。嘲风极有耐心的慢慢又涂了一遍。李东方浑身乏力，如散架一般，懒洋洋合上了眼眸。

涂抹完毕，嘲风顺手将自己的外衫搭在他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陆……行舟，”李东方埋头在草褥中，含混答道，“……陆地行舟。”

一些这一世社畜老李遇到杨教授的故事。

依旧是《超度我》中不存在传说的背景设定（但保留超度我结局的一些关于转生的设定）。

李东方视角。

 

“杨戬？”

李东方。

他听到杨戬口齿不清地叫自己名字。

李东方。又一次。杨戬叫一次，他就应一次。低头看杨戬，他眯着眼，一手握着酒杯，向上看着李东方。

李东方。他又叫他名字，似乎在反复确认李东方是否还在。

“杨戬，你喝得有点多了。”对crush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但杨戬这幅任人摆布的模样让他心里羽毛扫过一样痒。“你家在哪？我定导航送你回去。”杨戬摇摇头，说我还没吃这个焗土豆呢。只得又坐下来，叫店员拿了壶热水倒给杨戬。

“酒你就别喝了。”再将杨戬的杯子拿走，喝多的人还有些不满，嗯哼嗯哼两声也就不再挣扎。李东方看着他，半是无奈半是担忧地想怎么一个大学老师这么没有安全意识，跟认识不久的人出来吃饭就敢喝得神志不清，被人拐走了都不知道。他看着杨戬拿叉子跟焗土豆作斗争，半个土豆在烤盘里滑来滑去，杨戬一脸气恼咬着下嘴唇。“我给你弄。”李东方用勺子帮他分出一些放在盘子里，再帮他挤上一点美乃滋，便撑着头看杨戬慢吞吞地把土豆往嘴里送。

是他的错觉吗？李东方觉得杨戬一举一动都在暗示自己多跟他待一会。比如迷离的醉眼，比如0.5倍速的吞咽，比如问他家在哪时的沉默。但常言道，人有三大错觉，其中之一就是“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况且这只是他与杨戬的第二次见面，李东方自己都觉得此时谈及“喜欢”有些轻浮，虽然他们在微信已经聊了小一个月——原谅他这个老古董，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单身二十六年记录不破。

吃得再慢那一小块土豆也有吃完的时候，杨戬伸手还想倒酒，被李东方摁下。“喝点水。”再也没有拖延的事由，杨戬撑着桌子站起来说要去结账，李东方打开屏幕晃晃。“杨教授，我结过了。下次你再请我吧。”于是杨戬抿着嘴，似笑非笑地看他。李东方自叹阅读理解能力太差，读不懂杨戬的任何一个复杂眼神，只好绕过去揽住他的肩膀。

“走，咱们下楼走走你醒醒酒。”

初秋，晚风像嚼冰块一样让人寒栗又着魔。杨戬走得摇摇晃晃，李东方与他错着肩以防他摔倒。他有好多问题想问杨戬，例如为什么我没说过运气不好的事而你带了一条手链，例如你看的那本书到底讲什么的看起来不是大学教授会喜欢的类型，例如你为什么放心在相识不久的人面前醉酒，例如你那些晦暗不清的眼神到底在对我说什么。

他不知从哪个问起，也不知现在这个状态的杨戬能否给他一个明朗的答案，最终只选择了一个眼下更为重要的问题：杨戬，你住哪里？

“师弟住我家了，我不想回去。”杨戬没回头，盯着旁边花坛缺胳膊少腿的月季很小声地说师弟太闹了，怕睡不好。“你找个酒店把我放下就行，或者把我扔学校里，我去实验室睡一晚。”像是怕李东方为难，他又补一句，看你顺哪条路，不用特意绕路。

李东方快速在大脑里设想杨戬去这两个地方的可能性，去酒店，他现在的状态遇到图谋不轨的人毫无反抗之力；去学校，在实验室怎么可能睡个好觉。

“还是回家吧，跟你师弟说说就是了。”但杨戬直摇头，仿佛家里住的不是师弟是闹海三太子。

“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去我家睡一晚。”李东方对着脚底下碎了一个角的灰色地砖和头顶上围着一群扑棱蛾子的路灯发誓，他真的没有趁虚而入的色心。真的。

那太打扰了，你还是把我送回学校吧。杨戬眼睛不看他，不知在看路沿还是在看柏油路。“不打扰，你喝多了我还能给你泡点醒酒茶。”其实他根本没有什么醒酒茶。

哎。他听到杨戬叹了口气。

“那麻烦你了。”

他想掰过杨戬的脸，看看杨教授此时是怎样的眼神，是暗喜还是无奈，是期待还是淡漠。可他没有，他只是轻轻拍了下杨戬的肩膀，说你就不用跟我这么客气了，都是朋友。杨戬没搭话，往他臂弯凑了凑，耸起肩，看起来是被秋风吹得冷了。李东方于是揽住他转身，朝停车的地方走。顶着风，杨戬问他，你自己住吗？他说是，我不喜欢跟人合租。杨戬又问，你有女朋友吗？李东方摇头，“我妈前一阵还催我去相亲。”

“为什么不去？”

“没必要，长这么大都没碰上合适的，相亲更碰不上。”

沉默着直到上车，杨戬在副驾坐下来，哼哼一笑。“老李，我给你算了一卦。”他神秘兮兮地瞅着李东方，一只手抓住李东方胳膊，“你命里只有一朵桃花，一条红线，除了他你不会再碰到其余合适的人了。”哄着喝醉的人呗，还能怎么样。李东方点点头，那也好，他说，那我是不是等他出现就行了？他说得漫不经心，但悄悄在期望杨戬说出下一句，比如什么“这个人就是我”之类的。可杨戬没再说话，坐回去系好安全带，静静等他发动汽车。

好吧。他怎么能假定杨戬性取向和自己一致呢？

 

到楼底下，杨戬已经在旁边睡得晕晕乎乎，额头抵在车窗上，眼镜挂在胸前，散开的披肩发遮住半张脸。

杨戬。李东方很小声叫他。“我们到了。”他捏捏杨戬的肘关节，凑近一点说话。“哪儿…”李东方哭笑不得，戳戳杨戬的脸，说到我家啦。

缓了一会杨戬才费劲地睁开眼，盯着李东方看了好半天，重新戴上眼镜，最后舔舔下嘴唇向他道歉，“真是太麻烦你了。”李东方下车走到他那边，搂着杨戬脖子往电梯口走。“都说了别跟我客气。”

好在杨戬不是什么耍酒疯的人，上楼后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就又睡着。但是醒过来又很黏人，李东方端着蜂蜜水刚走过来，就被杨戬搂住腰。他放下水，腾出手摸摸杨戬的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在母单的眼里这一切发生得都太莫名其妙又不甚真实，才吃了个晚饭的功夫，crush已经埋在自己腰间，快餐式爱情也没有这么快餐的吧。何况，何况杨戬平日微信聊天一直是儒雅沉稳学者风度，眼下的场景怎么看怎么魔幻。

“喝点水早睡吧。”他手搭在杨戬后颈，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其实还早，但李东方不知道不睡觉还能干什么。假如杨戬没喝醉，他可以打开一部电影，爱情类的，他从来不会看的；或者找出游戏手柄，很久没用的，放在书架最上层的；还可以端出昨天做的燕麦饼干，可可味的，无油低脂的。

可如果杨戬没喝醉，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杨戬松开他，把蜂蜜水一口全喝下，然后拉着李东方坐下。“你困吗？不困再聊会。”于是又开始聊天，李东方挑起话头，问他明天几点上班。

“上午没课…”杨戬说话还是慢吞吞，眨眼都缓慢。疲倦的柳叶眼一眨一眨，李东方盯着他睫毛，问他那明早我送你回学校还是你醒了自己回？杨戬把眼镜推到头顶，抬手揉揉眼，你上班的时候我也走，我自己走，不用麻烦你了。

“没事，我送你。”李东方抓住杨戬拿起手机查地图的手，莫名的控制欲铺满他大脑，“我送你。”他又重复一遍，语气是笃定的，甚至有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威胁意味，尽管他并不能也不会真的如何威胁杨戬。杨戬放下手机，没有挣脱手腕上的禁锢，反而是顺力翻过手也握住李东方的手腕，拇指摁在他跳突的脉搏一点。

“杨戬，你呢，没听你提起过女朋友，单身？”摁在桡骨附近的拇指劲道不大，李东方也没有反抗的意图，任由杨戬玩滚珠似的摩挲自己腕部。杨戬摇头，他靠过来，自下而上看李东方。他说，老李，我的红线跟你一样，只有一条，只需要等一个人。

那你等到了吗？李东方用几乎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问他。

身旁的人没说等到还是没有，话头一转说你不去相亲你妈妈不生气吗？

“生气，电话微信全把我拉黑了。”他用闲着的那只手划开手机，给杨戬看自己跟妈妈的聊天界面，一竖排红叹号。没辙，得等我妈自己消气。李东方叹口气，接着说等找个周末回老家一趟，哄哄老妈。

“妈妈也是关心你。”

“嗨，知道是关心，但不想相亲就是不想嘛。你肯定没被家里人催过结婚吧？”

“没人催。”杨戬点点头，“你平常晚上都干什么，我是不是打乱你的计划了？”

客厅窗没有关，吹进新鲜的落叶气味，凉凉的。李东方打了个哆嗦，松开杨戬的手走到窗边。玻璃有点脏了，外层有上一场秋雨的遗迹，他在斑驳的水痕中看到杨戬正望向自己。他又戴上眼镜，反光让李东方捕捉不到任何眼神。关上窗，回头去看，杨戬的眼睛沉静无波。

“没有，我平常回家也就看会电影听会歌什么的。”还会去小区门口健身房健身，准备第二天早饭，还会看书，有时候拿起吉他扒拉两下。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只需要让杨戬知道自己并没有被打扰，他很享受现在闲聊的每一秒。

“你呢？”李东方坐回沙发，又倒了一杯水放到杨戬手里。“你有时候很晚都不回微信，晚上也很忙吗？”他成心用那种犬类被冷落后不满又委屈的呜咽语气问杨戬，是不回我还是在忙？

杨戬给他看自己被实验和组会排满的日程，真不是不理你，是真忙。李东方咋舌，拉长音说你这——么忙啊，那你晚上几点睡觉？

“不一定，早的时候十一点，晚的时候…晚的时候就通宵了，第二天再睡。”太辛苦了，年轻教授是不是格外辛苦？李东方半张着嘴感慨，说我上大学的时候还总觉得教授不回我邮件是不想回呢，没想到是真忙啊。

“科研也要考核，不算轻松。”

“那你私人时间是不是挺少的？”李东方忽然有点担心自己挤占了杨戬来之不易的休息时间，问的语气也有点小心翼翼。

“也不至于那么夸张，总也是要享受自己的生活的。”看向李东方的眼睛已经没什么醉意，杨戬挑起一边眉毛，嘴角微微上扬，“比如现在，我很享受。”

李东方想起那天在游乐园，杨戬也是说去做调研的，便问他那是在研究什么。“城市开放空间利用。能不能别问工作的事了，问点别的。”李东方快速眨眨眼，说那你闲下来干什么，看书？听到杨戬闷闷的笑声，李东方默念一遍自己刚刚问出口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嘛。

李东方，杨戬又叫他名字，他才反应过来杨戬那会儿对自己的称呼不知不觉变成了“老李”，一个对他来说很亲昵的称呼。

“李东方，”杨戬重复一次，“不要对老师有这种刻板印象好不好，我也打游戏健身看电影什么的呀。”他用肩膀轻轻撞李东方，说我平常都花那么多时间在工作上了，好不容易有闲暇时间当然干点别的。

“你喜欢什么电影？”想起杨戬说的道士和锦衣卫的小说，他突然觉得杨戬会说出《宫锁沉香》、《前任》之类颠覆他对杨戬印象的电影。当然这些没有从杨教授嘴里说出来，他说了几部李东方也看过的电影，有超英片也有文艺片，倒是跟李东方口味一致，重合率也很高。李东方记下自己没看的几部，打算之后补补课。正想说要不一起看一部，却看到挂钟已经走到十点半。“睡觉吗，杨教授？”

杨戬拍拍沙发，我睡这儿就行。“哪睡得开？”握住杨戬手腕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去卧室睡，我打地铺。”杨戬摇头，还没张口又被李东方堵回去，“要么就一起睡床，反正能睡开，你选。”

“我睡地下吧，你…”

“没这个选项哦。”

 

最后还是两人谁在一张床上，李东方背对着杨戬，心不在焉划着手机。微信里舒棠发了好多消息问他是不是去约会了，回了句“是，对，没错，小孩少问。”就退出来，在花花绿绿的APP图标之间徘徊许久，点开音乐软件。插上耳机，翻身看到杨戬也还在看手机，塞给他一只耳机。

“轻音乐？”

“嗯，最近睡眠不太好。”

“坐起来。”杨戬拍拍他，自己也坐了起来。依言照做，学杨戬的样子盘腿坐好。“闭眼，深呼吸。”杨戬的声音平缓柔和，慢慢指导着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内部的声音。李东方听到自己安分不下来的心脏跳得像秋风里的篝火，眼前是一片虚无，他试图想象出杨戬的面孔却失败。耳边杨戬依旧在轻声说着话，“现在将注意力集中在额头，你的双眉之间。”他便感到眉心呼腾呼腾跳，仿佛出了许多汗。“感受你的脸颊，柔软放松。”他便觉得双颊也烧起来，笼罩在淋浴时温热的水汽里。“现在感受你的肩膀，是温暖的，还是有些凉？”他不知道，却觉得心脏分成两半长在双肩，一跳一跳，永不宁息。杨戬还在说着，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李东方的意识也愈发模糊。放弃想听清的欲望吧，他对自己说。

再睁开眼，好像已经睡了一觉。杨戬也睁开眼，侧过来看他，“现在有困意了吗？”他猛点头，说我觉得已经睡了很久了，好神奇。

“助眠冥想，现在赶紧躺下睡吧。”关掉床头灯前，李东方偷偷转过面去看杨戬，他闭着眼睛，平躺着，盖到胸口的薄被随呼吸缓和起伏。

关掉灯，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帘缝隙中透进来一束光，无法判断是月光还是路灯，抑或是对面人家没有关灯。光被挤压成一条细细白色缎带，横揽住他和杨戬，李东方借着这道光又仔细看了看躺在身边的人。真是不可思议，这么快就跟喜欢的人睡在了一张床上。

李东方做了一个混乱而冗长的梦，画面闪得太快，以至于他醒来时只记得几个破碎的片段。不过他确定自己梦到了杨戬，一个跟躺在他身边的那位不太一样的杨戬。他只记得那是杨戬，穿着白色的衣服，在盖满雪的松树底下。还有在河边，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杨戬指着某个方向，那人也顺着看过去。再闪过一幕，在一堆枯枝败叶之间，杨戬与一人并行，走得着急。他记得梦里有槐花树，有一条河，有清澈水浪，有瓢泼大雨，有鹅毛大雪。

闹钟响，李东方睁开眼摁掉。身边没有人，摸摸床，凉的。到底是没醒仍在梦中还是昨晚皆是梦境？昨晚这里真的躺着一个人吗？好在当他走到客厅时，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人。

“醒了？你几点上班？我们一会先去吃早饭？”

李东方张张嘴，想说我昨晚一整夜的梦主角都是你，你有什么头绪吗。可他只是懵懵地点头，用晨起沙哑的声音说还早，等我洗漱好我们去吃早饭。

*老李的梦都是《超度我》里面的情节啦

岁星，观以纪年，司人间灾祸。顺行则德昌，逆行则人惘，祸福有道，相依相消。

一个关于殷郊、杨戬、姬发三个少年人的成长故事，少年要长成英雄，必有他们自己要历的劫难。纯善、忠诚、大爱，是他们永远不变的底色。

全文1.9w字，原著和电影设定各取一半，中秋快乐~

（不太确定这样打tag可不可以，如有冒犯请大家告诉我，我及时修改！）

                                                                         

·苦首离身，血溅高台，闻得：风号怒兮谶言出，兵戈操兮手足污，若得来日重见天，不报眦雠不为人！

刀戈之声阵阵，寒风呼啸猎猎，来去昆仑一趟，不过行遁间，人间王朝已是大乱。

神仙闻一声悲泣鸣啼响彻云霄，玄鸟陨落，坠下云巅，翅羽如风化散，涌来蔽日黑云。杨戬看高台上含恨断首的殷郊，再看倒挂城墙浴血的姬发，罕见的六神无主，于是只管搜寻姜子牙身影，他需要师叔一个定夺。哪吒在旁同望台下乱象，急得不知该作何举。

姜子牙也是心焦如焚，天下共主怎能人头落地？速令了两师侄将其绑回昆仑救治。哪吒领命，红菱缠着殷郊的头与身便飞天遁去。而杨戬仍兀自壁上观了会儿，见姬发已脱险，正策马携姜子牙而去，这才遁回昆仑循哪吒脚步。

此人间一行，属实摇撼了杨戬许多。初下山时他也曾见过这朝歌的祥和景，长街摊贩吆喝，商旅熙攘来往，巡街侍卫威风凛凛……哪吒盯着糖葫芦走不动道，吃吃手指说他想要。但姜子牙没有钱币，杨戬自然更没有，只好拖着这委屈巴巴的小孩儿走了。皇宫外不见衰败，只见一派民生祥和。

而被误拐去了另一处，才晓得商朝已是危卵，尤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该是如何浩大之祭天台，竟见劳工佝偻，如蝼蚁般密集？三丁抽二，独丁劳役，这便是商皇室之令。姜子牙幽幽感叹。

杨戬生长于昆仑山内，自幼远离世俗，不见杀生。恰见妖孽惑心，纣王听信谗言，一剑斩杀侍从于殿前。不禁大惊，怎可如此造杀孽？当即便欲亮刀，被姜子牙隐忍着压住了。毕竟是人间的皇帝，面子要给到，但三人心里都已觉得殷寿担不起天下共主之名与责。

杨戬后来在溪石上问姜子牙，既不认殷寿为天下共主，何不持榜归山？姜子牙说人间大乱，生民罹苦，妻离子散、颠沛流离者不计其数，唯有天下共主才能救黎民于水火。杨戬似懂非懂，懂了凡人正在受苦，不懂与他们有何干系。

送雷震子上山，杨戬也是努力参悟着：为何要救，妖孽不当杀？玉鼎真人捻着胡须，让他把这孩子送去给云中子，他起身拜别，问出心中疑惑，只听得洞府内箴言醍醐：“人之性，不听天生地育。若论善恶惩处，但见后来教养处。”

再回到皇宫，殷郊已是身首异地。杨戬回顾，难言当时之心情。他不觉自己来晚了，他不通占卜不料吉凶，如何晓得殷郊的劫难？他只是觉得奇怪，分明这个人前不久还死缠烂打，要追回封神榜救他父王，今日怎忽地被他敬仰的父王斩首于刑台，一片赤子丹心被刀砍杀，想必恨极又痛极。何故？子爱父，父却不仁？

托着殷郊肉身去往玉鼎真人洞府，杨戬乃可举群山之力，殷郊在他掌上只轻飘飘的一片，他耷下眉尾，禁不得悯怀，他觉得殷郊可怜。

“送去与广成子，为师无法。”玉鼎真人见了成两截的殷郊，忙将被捆在混天绫里尚未离体的三魂六魄抟住，放进玉瓶。随后禁不住嘘气摇头，叹道可惜。

杨戬听见师父叹息，不知脑中正在想甚，竟直直跪下：“请师父救回殷郊。”哪吒在旁生吓一跳，“嗬”了一声，不解。

玉鼎真人也惊诧，他这徒儿何曾急切求过什么？随即笑道：“非是我不救，而是唯你广成子师叔精通此术”，他顿了顿，故意作弄言：“你再在这里跪一阵，只怕他尸身都凉透了。”

杨戬闻言，面上些臊，遂怀揣玉瓶，与哪吒共前往广成子所在处，谨言托付了殷郊的尸首与魂魄，待九九八十一日后再来相迎。

“师兄，你这么在意殷郊的死活做甚？”哪吒踩着风火轮在杨戬周身飞来绕去，欲要将杨戬的脸色与想法看穿，没看穿前便一刻不停，净是些虚影在杨戬身侧摇晃。

“唉，我只是觉得前不久还生龙活虎之人，今日已断成两截，有些物是人非罢了。可不经沧海桑田，如何物是人非？人心便是如此多变？顷刻之间情谊便不在了。”见杨戬又在悟道，哪吒登时无语，收了法宝，捂着耳朵逃远去了。

杨戬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管哪吒去何处闹腾，反正在山上他哪里都找得见。他寻了一处溪涧，盘坐水流边，姜子牙同他说的那些话，他现在方有些晓得了。生民之性命与他们有何干系？干系即在“系”。一旦缘起，就有了“系”。正如他对殷郊与姬发二人般，因为见过了此二人的热肠，便不愿他们死于非命。

忠侠之士，难道不该长久于世吗？此时杨戬方才初参悟了此道。

枕溪漱石，打坐调息，待神清气爽后，杨戬携哪吒遁入西岐寻向姜子牙。

此前姜子牙于西岐同姬昌论道一天一夜，反？还是苟存？姬昌善演先天命数，此前朝商数载，不曾推演商之气数。今已弑君叛逃，前又儿遭醢刑，反商箭在弦上，索性便定气凝神，一卦卜出成汤基业将断，又惊慨道：“吾儿姬发将有大作为哉！”

再卜一卦，知晓姬发无性命之虞，方颤着手放下麦梗，长舒了一气，恭敬与姜子牙行礼，迎周贤相。

不过姬昌不知，姜子牙如今凡人一介，且他神仙时也未修至参透天机的地步，故而在得知商朝寿数将尽时也是吃了一惊，一身冷汗吓将出来。姜子牙自己也不曾想到，天下共主竟如玩笑般，一再易人，只可怜了殷郊，白受那辛苦。

见杨戬哪吒遁来，姜子牙先不言语，只领着杨戬哪吒于西岐大道与田地间穿行半日，看弯腰劳作的农夫，见路不拾遗的民风……直到哪吒再忍不了，暴跳如雷地问：“师叔带我们闲遛弯儿做甚！”姜子牙这才停下来。杨戬今时不同往日，没再点头附和哪吒，反是四处俯仰查看，心中有了些思量。

“杨戬，你说。”哪吒自是没有指望，姜子牙便朝杨戬挤挤眼，让杨戬放心大胆说。杨戬便斟酌了下：“西岐，是个安居乐业之地。”

“嗯，然后呢？”姜子牙点点头，又追问道。

“所以，要以祥和替暴敛。”杨戬锁眉深思道。

“对了，就是这样，好杨戬师侄，此番下山大有长进！”姜子牙闻言乐呵呵，歪倒头去，任由哪吒扯着他胡子问什么意思。

杨戬听罢笑了笑，原来下山历练是师父师叔们早有的安排，只望届时自己能不负所期。他想起那日在朝歌祭天台所见的众民，皆瘦削见骨，股颤背躬，与西岐民众对比来，只道惨极兮！

思及此，他忽地怔了怔，这便是“恻隐之心”？入红尘凡世来，修来一颗凡世心？可是，这如何了得？神仙跳脱凡尘之外，方可以道心俯瞰众生，识得天机，如今却要他入世一遭，莫非，这就是“劫难”？

杨戬兀自出神着。姜子牙牵着哪吒防止他再去拔自己胡子眉毛，咳嗽道：“杨戬哪吒，你们二人且先回昆仑，待殷郊醒来，好生教导一番，到时再下山来，助文王一臂之力。”

杨戬与哪吒领命，便又飞快遁去。

  

·红线不牵姻与亲，但缝一头与一身。呆儿坐立蒲团上，不言不动岿如山。乱麻缠斗国与家，旧时今昔已惘然。烂柯巡巡浮云翳，犹记亲母曾授琴，把酒问盏推杯兴，好友三两共驰行。快意稚子难再觅，拨掌翻目皆生面。神仙往来居山林，莽榛啼鸟处处鸣。冷眼观道修法术，安知尚在人间否？

昆仑上岁时光阴流转，于修仙者而言不过须臾间。晴雨自然，四季轮回，入定后再睁眼，九九八十一天便已过，至了接殷郊出关日。

既回昆仑，便脱了那人间行走时的道袍，杨戬一袭白麻裳，长尾曳地，自有一副仙风道骨样。仙人从不忧心山泥脏污，不驭风而风自动，不沾一尘。瞬息便至广成子洞府外，静候佳讯。

广成子正在内与殷郊叮嘱，未学成前，不可动怒、不可见血、不可造杀孽。殷郊神情淡淡，几语应下，深躬拜别恩师，自行出了洞府。

殷郊虽是挂名在广成子下，玉鼎真人却叫他直接将孩子扔给杨戬去教导，届时只待查验即可。他本不赞同，观杨戬也只是个孩子，如何行师之切责？玉鼎真人却只摇摇头，说后生可畏，便且任他们先去吧。

杨戬正负手而立，见殷郊出来，除去喉间一道红痕外，与往日并无他异。他欣喜上前，行一拱手礼，喊道“师弟”，殷郊却仍是冷淡状，面上无甚愉悦模样，回礼道：“师兄。”

杨戬纳罕，不知为何殷郊与从前大变样，几经思索，只猜是生死一遭，心中不忿，故而性情大变，加之头身再会，利索不如初，忘却许多前缘旧事罢。

一人在前领，一人在后随。杨戬细细谈着一路景致，殷郊听着，偶有“嗯”声回应，显两人生分得紧。

待到了杨戬住处，殷郊甫才眼珠一转，神情微动。杨戬敏锐，收声不再语，顺他视线看去——槐花树下一张琴已落满花蜜，正安然期候伯牙子期。杨戬会弹琴，以琴音之清雅修正浮躁，可助修行，故而常将此琴放于庭中，以便拨弦之思。

此处乃一座竹屋，旁有客房，杨戬将殷郊安置在内，随即抱了琴进去，正放于殷郊膝前，点头示意:“此处的东西你都可以自行使用”。

殷郊按弦却不弹，只仰头静静地看着他。他一时茫然，审视自身未见不妥：“我如何？”

殷郊摇头，双手捧起琴递回给他，也不说话。

杨戬可惜地接过琴，见殷郊并不愿他再待下去，便只好离去。跨出门槛时，他忽地想起有话未说，连忙回头对殷郊诚挚笑道：“殷郊，看见你如今无事，我很开心。”

一曲长音似将殷郊钉在榻上，他听着院中杨戬的琴声，耳边回响着杨戬貌似真心的话，竟堪堪落下滴泪来。他轻轻揩去，看纷纷槐花在杨戬弦间漫舞，心中千头万绪：怨恨无常，却又被你收拢着，实乃人心可怕。

杨戬当然不知道他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淡，昔日爆竹般的性子怎被磨得如此温吞？

殷郊自嘲地扬起嘴角，摸着脖颈上的疤，回想这度日如年的八十一天，若他说，他根本不想修道成仙，杨戬会放他离去吗？

起初，他脑海一片混沌，不可视物，只觉得颈上疼痛，新生出的经络上不断贴来繁长出的皮肉，那样痛那样痛，像被活剐了层皮，再生生地往他肉上缝好新皮，连肉筋融连的粘腻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动不了，也无法昏倒，好若一只伤羊，任人宰割，所有的痛意都清晰弥漫着，如同被凌迟。

他想着，这么痛，应该是还活着吧？

直到过了好久好久，痛楚终于消失，他神识虚弱，开始在脑海里看见人、鸟、兽……慢慢地，看见了全部他的过去。

在他短暂的近二十年人生中，曾经是欢快无忧的。

母亲姜氏善乐，尤擅琴。幼时他在母亲的亲授下抚得一手好琴，人人夸他冰雪聪明、可爱伶俐。却不料父亲看轻男子精音律之道，他便舍琴投身军营，冰天雪地、酷暑难耐也不喊苦，终于讨得了父亲称赞。质子营中弟兄颇多，他唯与姬发交心，二人纵马并肩，总将彼此当做后盾。他们逐走兔，射野雉，烹驴肉，饮米浆……看似快活美满。他自以为在溺爱间长大，却不知爱是珍馐佳酿、是谬人毒药。珍馐者，令其内在丰盈，稚心常存；毒药者，令其纯善之至，而后恨及骨髓。他太傻太傻了，即便后来身居太子之位，也仍耽于小家的父爱母慈之中。

他所谓之父亲殷寿，又曾爱他几许呢？

殷寿放任狐妖，戕杀御妻。那时他本在树下抚琴，欲将新曲献与母后听，正满怀期盼，哪里料到忽闻母亲死讯，几近痛断肝肠，惊落了琴，磕断了弦，却仍被蒙在鼓中，仍念着父王安危，焉知杀母之人近在眼前？

不忍弑父，那便由父杀我！往剑上那一撞，他已是还了生恩，而殷寿胡思猜忌，斩子头颅，众臣皆知是殷寿不义——可惜殷寿收不下他的命，既让他活下来，那他势必要让殷寿以命殉他母亲，以命消除天谴！

记忆早便回溯完了，可是他仍醒不过来，只能日复一日地深陷回忆之中。初时他还会大吼大叫，见到母亲灵柩总忍不住追上去，徒劳抓一把幻影，尘封的墓土将他与母亲阴阳相隔，令他窒息，心痛得快要晕厥。他潸然泪下，咬碎了牙，发誓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手刃殷寿！

后来，再后来，看得多了，母亲一遍遍地在他面前死去，那把琴便一遍遍地摔碎，他什么都挽救不了。逃不出的悲恸使他日趋麻木，不知何时才是终末，没有盼头，只是空流泪，想着：他不想活过来了。

可笑的是，此念头一出，面前混沌皆散尽，他竟睁开了眼。陌生老人自称师父，挥袖间一股清风拂面，叫人精神焕发。师父广成子正絮叨交代些什么，有一刹那，他不禁觉得毛骨悚然，神仙要令他生，却是要他先自行断却生念，这便是阴阳两仪之道么？如果他参不透这层玄机，岂非永生永世都要囚于这记忆之中？

不得他商量，便自顾自救下他，再自顾自困住他，这便是神仙的做派吗？呵！好生豪横。殷郊仍是殷郊，只是他不再显露张狂，默自愤着，讥嘲着。

然而既已醒来，那便是受了恩，理应有礼。可是恩是恩，恨是恨，没厘清前，他并不打算对这些神仙好颜相待。

见杨戬来相迎，他心间更是五味杂陈。

他见到的第一个神仙是杨戬，他寄予厚切期望的神仙也是杨戬，可杨戬只管与姜子牙逃窜，这个神仙根本不想救天下共主——他父亲。他那时不可谓不恨杨戬姜子牙，全然将他们当作品性极坏之神仙。

不过好在如今他已没有了父亲，殷寿只是殷寿，杨戬无需多做些什么来为神仙正名。只是他想起曾对杨戬强加的念头，有些无地自容。

但其实说来，他怨杨戬，姜子牙说他才是天下共主，可是神仙为什么不来保护他？非得等到他人头落地，再来叫他好生受这一遭接头之痛吗？

他面色隐忍，故意不接杨戬的话。

只是饶他已历过一次生死，也难掩仍尤未变的赤子之情。一把本毫不相似的琴，勾出了他千丝万缕的沉痛。何其思念母亲，何其愤恨殷寿！日夜辗转，只想生啖其肉！

不料杨戬竟将那琴拿进来与他了，他怔然，抚过熟悉的琴弦，心中却再也不愿弹响任何曲子，他的知音，已经随流水永去了。

这世上，他的心可还有安放之处？他的悲喜哀怒可还有倾诉之处？他不语，暗暗想着姬发的安危，只将琴还了杨戬。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杨戬性子坦直，一句突如其来的贺语，令他顿时失了阵脚，淡漠被酸涩的泪洗去。他是殷郊，他还是殷郊，他只是殷郊，那个离了爱失了爱就无法立足的殷郊。

所以孤立无援之时，他被杨戬的一句话收买了。

“我何时可以下山？”他起身走出去，轻声问杨戬。

“学成之日。”杨戬抬眼看着他，琴音不断，朗声答道。

 

·论道习法，筋骨刚强。闻上仙操演天机与算筹，只道：岁星静滞，天下大乱。大商玄鸟落，不复再明日。民心需所向，民身需所依。人间有共主，早已易他人。若欲开榜封神，唯有西岐姬发。忘却、忘却，一朝太子梦，不过尔尔日。刻骨、刻骨，生母之枉死，削头之痛耻。

那日几曲琴音后，殷郊不再刻意伪装，变回一点就燃的从前模样，一旦生气，便叫杨戬完全不知从何哄起。

杨戬说这一式不对，殷郊就赌气要练一上午，怎样都不肯歇息；杨戬说仙人已辟谷，早便不吃米粮了，殷郊就一坛一坛的水往肚里灌；杨戬说要去山里找哪吒，今日便先不练功了，殷郊就闭门不出关了自己一天……如此这般。

杨戬问哪吒这可怎么办？哪吒也不知道，他以前哪里晓得殷郊原竟是如此小气之人？杨戬摇头说这不是小气，这是、是……是了半天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遁去西岐找姜子牙，被塞了两坛酒回来。姜子牙说这是凡人吐露真心的秘技，只管让殷郊喝就是。

于是杨戬黄昏时提着酒来敲响竹门，看着殷郊挂起的脸无奈道：“师兄来赔罪了。”

“师兄赔什么罪？”殷郊鼻孔看人。

他知道杨戬不如姬发变通，故而不曾像以前：他以前与姬发生气时，姬发总爱在一旁哄着，他便推开姬发，堵着耳朵聋着，如头倔驴。

杨戬此前只哄过师弟哪吒，哪吒可比殷郊好哄得多，一句话就能哄顺心。他想着殷郊尚且凡心一颗，凡人的七情六欲本就要比修仙者杂乱，于是顿时也就释怀了。

“不该把你一人留在这竹屋，我晓得你无趣了。”杨戬给殷郊倒酒，殷郊闻言冷哼一声倒也顺从地喝干净了。不时一坛酒见底，殷郊已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杨戬放下酒坛，趁机问道：“殷郊，你要我如何对你，你才开心？”

“开心？哼、简单……嗝！一夸我，二仔细教我，三去哪都带着我。”殷郊认真思考了阵，掰起指头于迷蒙间数出三条来。他往日是被这样爱着的，所以如今他仍是这样渴求着。

杨戬点头，他又悟了，照此三条行事，此后果然不再见得殷郊生气。只是苦了哪吒，这么大个杨戬还不够，又多了一个殷郊来抓他练功，偌大昆仑，竟找不到可容他偷懒的藏身之处！

杨戬每日领殷郊于溪边吐纳，辅以琴声，助他辟谷。再授以八九玄功变幻之术，如花草虫鸟飞禽走兽等，殷郊已是手到擒来。此外主要磨练兵戈械斗之法，一招一式都不得有误。

槐树枯去，竹叶凋敝，尽管殷郊总爱将它们变为茂盛模样，然时轨不可逆，春去冬来，山中光景已一年。殷郊有广成子仙丹补身，是为半仙之体，再有杨戬授道，如今功力与法力大涨。

雪从不落下昆仑巅，山中暖意一如往常。

忽有一日，杨戬突然要殷郊读五韬六略，殷郊警觉，问道：“人间可是有大事？”

“不……”杨戬不会说谎，一个不字出口，便再也说不出其他的来。

“师兄，你告诉我！”殷郊丢了书，拦在杨戬面前，势必要知道人间的动荡。

“我下山去找了师叔——”

“你下山了？姬发呢，姬发还好吗？”

“他很好，只是我要与你说的——”

“说什么？”

杨戬叹气，用术法暂将殷郊变作了哑巴，眼神歉疚地看着他。

“殷郊，你已不再是天下共主了。商末玄鸟已陨，气运散去，新朝将立，凤凰初生。”

“纣王作孽多端，听信狐媚，劳民伤财，商朝寿数已尽，人间八百诸侯皆反。姬昌卜卦问天，天下共主，在这八百诸侯里。”

“师父召我去商议，只道‘人间大乱，岁星凝滞’，所以亟待找到天下共主，一统人世，断绝乱象。而师叔已寻到了，便是姬发。”

杨戬话毕，殷郊本还怔愣，随即却是忽地仰天大笑起来，颈上的斑痕紧绷着，于无声中他泪垂眼尾。杨戬解了术法，只听得殷郊满是讥诮的话：“杨戬，如果当初我不是天下共主，你们会救我吗？”

杨戬闻言如遭会心一击，霎时愣在原地，心中轰鸣，再答不上，竟然就这样入定了。

这是杨戬第一次觉得自己道心如此不稳，只听脑中弦音铮然，竟被强行入定，不得已于杂绪之中悟起道来。

师叔说……

师叔说……

师叔说……

他想起人间之行，天下共主尽在“师叔说”之中。殷寿骄奢淫逸暗透亡国音，这已是定数。而殷郊一腔热肠孝道，只是太过单纯，若经教化，必然也可登掌皇位，故而姜子牙选他为天下共主也是定数。

定数不可违改，这便是岁星顺行之景。

这个孩子，倔强非常，纵是再酷之刑，也难改他本心，他将一如既往的纯善。这是杨戬对殷郊的评断。

杨戬了然了，救回殷郊是天命，无论重溯与否，殷郊都是殷郊，殷寿仍是殷寿，人各有命，天道如此，殷郊终要做神仙，殷寿终要造下亡国灾孽。而且这世间，并不存在如果。

但在回神之际，杨戬却不禁想：如果……当时他早些去，殷郊是否仍是天下共主？商也不会待亡呢？

杨戬入定后躯壳伫立原地，殷郊见状，重重拭去泪水，这些泪一为成汤基业毁于一旦而流，二为自己凭白借人气运苟活而流，无一不讽刺，无一不难堪。

他难得地没发任何脾气，只第一次拿过了杨戬的琴，盘腿坐在杨戬脚边，铿铿然奏起了他的心曲。

生养他的人暴虐无道，生养他的国衰败在即，与他砥砺的兄弟隐龙之身，那他呢？他得到了一具重生之躯，他不得已要修成神仙，可曾有谁问过他愿是不愿？

寂寥一身，何需知音？他不眠不休，奏了一日一夜，院中萧瑟非常，十指流血置若未见，直至琴弦崩裂，悟道归来的杨戬蹲下身握住了他的手腕：“我会救。”

坚毅目光下，是杨戬说得笃定的一句话，终于叫殷郊回了神来。

殷郊僵硬地笑了笑，弃了琴，双手发颤，他举给杨戬看：“痛，好痛。”

杨戬朝他手掌吹气，伤口便尽数恢复，再把着他肩膀将人转了一圈，掸去雾气，他这才又有了精神。

“我给你看人间现在究竟如何。”

杨戬此前还不知为何要对凡人动恻隐之心，那日下山去与姜子牙论辩一番后，他心里忽然澄明了许多。

散仙当然可以不问世事，清修山中，但天上并不只有修成正果的散仙。每到人间大乱时，就会有神仙应劫难而生，这些神仙将承人间香火，听众生祈愿，护佑万民。故而修道与凡心，从来都不冲突，只在于自己的选择罢了。杨戬想到殷郊，他与这个师弟，都与凡尘世再脱不开干系了。

星驰昼夜，光影翻转，殷郊看得呆了，心一点点下沉。直到那些景象随杨戬挥袖散去，殷郊也久久不能回神，他盯着兵书封皮，出神道：“商……确已无可转圜了吗？”

杨戬摇头，替殷郊翻过了扉页：“殷郊，我们该顺势而为。”

  

·民丰物阜似神话，入眼尽为饿殍尸。昏君当朝不理政，杀妻弃子远贤忠。八百诸侯俟机反，岂愿天谴降血雨？人间狼烟燃万丈，军爷打架民遭殃。神鬼妖魔各神通，庄稼千亩粒无收。

年复一年，距姬发逃出朝歌，已有三年。

第一年刚回到西岐时，姬发安葬了白龙驹，选在小时候最爱与哥哥一起赛马的那个山头。在压实最后一抔土后，旁侧的荒草中隐有动静，他拨开一看，是三只正叼着草根填肚的兔子。毛色与麦子一样，是丰收的颜色，同哥哥一般温柔。

他一边抚着兔子的背，一边在兔子亲近的舔舐下滚落了灼烫的泪。哥哥将他的生路带去朝歌，却忘记了带自己的，一别之后再无相见之期。

这三只兔子乖巧非常，在他衣兜间不动不跳，一直偎在一起取暖。姬发将它们带回家时，姬昌正在喝药。姬昌见他推门进来，便放下了药碗，有话要说，却在抬眼看见他怀中的三只兔子时，不知为何，喉间哽咽，忘却了言语，只剩浊泪飘摇。

“伯邑考他……回来了呀。”

第三年之末尾，姬昌薨，姬发继位戴孝。

父亲去了之前，与姬发交代了许多许多：不得屠城伤他民之性命；每降一城都要做整顿，除去百姓饱暖之忧；每纳一贤士都要以礼相待，任以重职……姬发一一记下，待父亲声音渐弱，直至无声，他再忍不住，伏床痛哭。

也是同日，三兔死去一兔，姬发悲上加悲，拜送父与兄。七日间，他形容憔悴，滴水未进。

姬发送灵柩下葬后方才重整精神，在后方西岐坐镇，得散宜生、南宫适、姜子牙、周公旦等人辅佐，再举伐商之计。

天谴降世，西岐虽良田万亩，收成却极为惨薄，姬发早便停了赋税，只要百姓饮饱，从行军粮皆从他国易来，势不逼迫国民一丝一毫。

八百诸侯相互蚕食扩张，姬发新破一城，敌方主帅不战而降。他穿行街道之上，只见死气沉沉。他下马去看，看此城中大人稚子皆衣宽裙长，头肿身窄，哀声连连。这便是天谴降下的灾厄之一，饿殍遍地。

他幼时起即敬佩之人，本是英明神武，杀伐果断，守护寸寸大商国土，捍卫心中凛凛正义。可皇权熏心，登基后已然性情大变，杀妻杀子，远贤近媚，昏聩庸常，导致如今惨状。姬发喟叹，他痛惜黎民，痛惜殷郊。即便今时，也时常梦见高楼刑台上崇应彪那不留情的一刀，梦见殷郊泣血的嘶吼……人头落地，他最好的兄弟，就这样在人间轻易死去。

殷寿，你如何对得起妻与子和万民？

此前有诸侯国欲战朝歌，闻太师遣魔礼家兄弟迎战。鬼神之力，人类凡躯何敌？再有那巨人，法力无边，踏坏庄稼，劈坏田地，造致数城饥荒，瘟疫蔓延。而那皇宫内却歌舞升平，仍向群民征敛粮食，以供皇帝享乐。

闻太师是忠臣，姬发敬他。忠商之君，不忍成汤祖业断送，故而以一人之力紧固朝纲，再令妖魔守卫朝歌。可如今借神鬼之力来护佑国祚，这究竟是人的天下，还是神鬼的天下？

姬发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不得解，他夜间出账，看着那轮皎皎白月，召来姜子牙，轻轻问：“我父亲是善终吗？”

姜子牙见姬发此状，不禁无奈道：“武王宽心，人终有一死，文王以茂松鹤龄而终，自然是善终。”

“我还是不习惯你叫我武王，那个时候我还只是姬发。”

两个人都想起了初识时的剑拔弩张，又想起了姬发丟封神榜入悬崖，而姜子牙不经思索便往下跳之事。

姜子牙笑道：“姬发是个小娃娃，武王却不是，责之深任之重呐。”

姬发也笑，却摇了摇头：“我绝不会成为殷寿。”

“天命在周，国势兴旺。罢了，今夜既来之，我便将封神榜交与你，省得我日夜揣着法宝，心有千斤。”

姬发却不接，只问：“什么是天？”

姜子牙叹气，又将封神榜揣回了胸前：“是水是云是万物，自然往复自有它的规律，这便是天。姬发啊，天道不是神仙道，神仙干涉不了凡尘，天道是顺势而为，人有人的道，神仙有神仙的道。”

“既不干涉，你如何下山来？”

“我如今已是凡人了呀——且现下妖魔现世，神仙不能视而不见，我们在做的是除妖惩恶，而不是替世人择出君主。”

一阵静默，只余风动帘响。

“太师，你说如果殷郊还在，他会选择来做这万人之上的王吗？”姬发独自倒了酒，对月饮下满满一大觞，此前在军中，他与殷郊也总是这般豪饮，醉了便背倚背而眠，从不丢下谁。

“唉，可惜这世间是没有如果的。殷郊已死于斩首，被仙家所救，再不是凡人了。”姜子牙幽幽道，拱手离去。

“殷郊，你可看见？此月已不同了……”姬发喃喃道。

 

·身已死一遭，再无太子郊。温情不复存，帝王家余恨。道法浑出世，威威撼乾坤。生时未立命，如今再从头！志伸手揽天，揆岁星顺行！怒目金睛面，道法萦满身，六手奇绝宝，来助弟兄哉。

昆仑山上日月与四季交替，三年间，殷郊已将刀枪耍得通透，变幻之术学去三十六式，吐息之间可疗外伤，入定之中可愈内疾，布兵用阵之术可演沙场……全仰杨戬倾囊相授，不曾偷藏，全仗殷郊自身勤勉，不虚度一日。

且说两年前的冬天，杨戬入定悟道，殷郊断弦交心，两人都已知晓将来：助姬发伐商定天下。

那日殷郊将槐树的茂密之景隐去，露出它满树的枯枝，他问杨戬：“你们奉若灭世之宝的封神榜，它的力量还不够伐商吗？”

杨戬摇头，他也不知道封神榜开榜会如何：“封神榜是助人，而非代人行杀戮之事。”

他抱起断了弦的琴，转头问正望着枯木的殷郊：“你不是喜欢看它开花的样子吗？”

“不开了，我所珍视的……早都已经枯败了。”

第二日杨戬竹居中忽然不见了殷郊身影，他开天眼找寻，才知殷郊去了广成子洞府。他松了口气，还怕殷郊做傻事去了。

不过待旬日后殷郊归来，杨戬看清了殷郊面容，拄着三尖两刃刀愣在了原地，原来殷郊，真的是去做傻事了。

面前的殷郊三头六臂，赤发靛肤，身长数尺，一副凶神模样，哪里还有往日凡人的影子？广成子如此狠心，竟将殷郊造成了这副样子？

修行数载，杨戬尚未历至亲至爱生离死别之痛，自认道心稳健，从未掉过泪，但今时今日，竟在不问不语间为殷郊落下了两行清泪。

太傻太傻的殷郊，以为世间只剩姬发一人尚可在意，恐姬发战力微弱，便求得三头六臂来助其抗衡魔礼兄弟。那他杨戬日日照料，言辞恳切，一载兄长情谊，也从不曾进过他世界去？且他杨戬一身法力，如何不能为姬发独当一面？如何轮得到殷郊改头换面？

见杨戬惊诧间泪沾衣襟，殷郊方寸大乱，变作一只小雀儿落到杨戬肩头，拱头去亲近他颊边：“师兄，非是我不爱惜自己，只是人间众妖作乱，我忧你与哪吒二人不敌……”

“殷郊，我是阐教三代最出色的弟子。”杨戬头一次打断殷郊的话，语气生硬，弯指把殷郊从自己肩头掸去，负气水遁走了。

这下哪吒也没辙，他哪里见过杨戬生气的样子。陪殷郊思索了一下午，也不知道杨戬到底去了何处，便在殷郊雀儿的面前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脚底无需风火轮也快磨得要生烟了。

殷郊飞到槐树上，啄了啄树干，又让它花繁叶茂起来。他叹了口气，希望这树槐花，能让师兄消气。

想来十日前，他将近自暴自弃，去问广成子可有何神通，能让他与众妖一战，结束人间闹剧与他这荒唐一生？广成子闻言睁眼，捻着胡须，在他身侧踱来踱去，问他为何有此想法？

他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孩子，急不得的，你要先问问自己的心。”

“师父，我现在为什么而活着？”

“你且向内求。”广成子往他额间一点，叫他入定去了。

识海里天旋地转，一滴水声抚平震动，他睁开眼， 萧声鼓乐间，见到了朝歌百姓安居乐业、四大诸侯进贡朝商、质子弟兄围篝火起舞、母亲正点烛抄经等景象。殷寿未继位、他未成太子之前，大商还是海晏河清的盛景。

他生于小爱之间，可知小爱从何而来？从皇室贵胄来，从富庶之家来，从民生祥和来，从天下归心来。

那日杨戬翻袖描景，给他看了天下如今的模样，凄惨不忍言。商的子民为他搭起遮风的篷，而如今他们正深陷水深火热，多少人家破人亡，又多少人饥不择食、鬻儿卖女？

过去他钟鸣鼎食，以为民为天子屈卑是荣幸，可待他舍去一切身份，才发现那用血浇筑的鹿台之上，是万千母子别离……他心间痛然。殷寿不施人道，大商已无再存之理！

广成子负手而立，知晓他已寻到见解，问他可想三头六臂，巨力巨身，无人能敌？

听起来威风极了，殷郊便问是何模样？

广成子画一三头六臂的巨人给他看，他当时不曾多想，只想着力大无穷便能轻易踏破人间城门，好助姬发伐纣一臂之力，遂而欣然同意了。于是广成子喂了两颗杏子给他，待他数日后醒来，就成了此副模样。

这时他方才想起，他尚无自己的居所，杨戬那竹屋怎么容得下他？而且他走前未留音书，十日不曾传讯，不知师兄会不会生气。

他如今一步便可地动山摇，惊飞众多鸟儿，踢倒诸多树木，不妙不妙，于是变身成虎，轻盈跃过林间，在竹居前才化回原形。却不料果真惹得师兄生气，他也是第一次见杨戬这番样子，心中忐忑，确实不知杨戬去了何处，只能在树上望日月计时。

翌日，杨戬便回来了，长身玉立，正站在树下看这一树繁花。栖在树上的殷郊惊醒，他飞至杨戬掌心，乖巧地放下嘴中槐花。

“师兄，你听我说，我已经想通了。殷寿不仁，四海无人称服。我见生民受苦，心中不忍，为早了却苦难，故而向师父求得了这身三头六臂。且师父还将雌雄剑与落魂钟等法器传给了我，我定会勤加修炼，好生使用，与你们一道救苍生于水火的！岁星静滞，那我便让它顺行！”

雀儿叽叽喳喳，语速极快，生怕杨戬又再打断他。杨戬听罢，听着他说要与他们一道，才终于笑了，知晓殷郊如今是真正有了修道的心。他手捧殷郊去至昆仑山巅，此处白雪皑皑，冰封一片无垠。

“你如今身形巨大，小屋放不下你，这是昆仑山最高处，少有人来，你可在此专心修炼。”

殷郊落地，化出他的三头六臂身，宏伟如小丘，急切问道：“那师兄你呢？”

杨戬笑着宽慰他，盘腿抚琴：“我会陪你。且，八九玄功之七十二变妙义精深，在你学会变幻人形之日，便是我们下山之时。”

此后两年，变化的神通殷郊只专注于学这一式，终于在上山后的第三年末尾，成功化作了凡人时的殷郊模样。

 

·西岐民淳不生贼，臣皆忠义满肝胆。武王起兵势伐商，大蔽天下苦寒士。人人献谏为明主，武王纳贤远奸佞。顺天而为商数尽，诸仙离山入周麾。神鬼之力添左膀，智囊之策安右臂。昔日兄弟发与郊，再见惟叹光阴偬。知你未死心便宽，全赖神仙夜梦来。四目相顾泪意浓，原竟还有重逢日。

第四年春日，晨鸡未鸣，姜子牙便来敲门，姬发惊醒，自榻上弹起，见战事未起，无刀戈在身侧，甫才松了口气，打着哈欠问有何事？

“姬发，殷郊与杨戬哪吒下山来了。”

“殷郊？！”

姬发霎时便不困了，喜出望外，开门拉着姜子牙问他们人在何处？

殷郊从未来过西岐，但因太久未与姬发相见，禁不得有些“近乡情怯”，与杨戬哪吒一起正候在大厅。

“殷郊！”

人未至，声先闻。姬发大声唤着，远将姜子牙甩在身后，冲进厅内给了殷郊一个熊抱。他转着殷郊肩膀，看他三年来可有变化，发现还是与分别时的少年人一致，依旧意气风发，只是眸间沉稳多了。

殷郊来不及说话，又见姬发朝杨戬哪吒恭敬行礼：“多些神仙救下殷郊。”

哪吒不喜受礼，觉得烦琐怪异，叫了一声躲姜子牙那里去了。杨戬无奈摇头，只好任由他去，随即扶起姬发的手：“还望武王见谅。”

杨戬看着姬发，当初那个满身是血的质子，如今已成了一方的王，待人接物礼数周全，话间可见成熟稳重。他又看了看

姬发将殷郊掳走，带他去马棚牵出两匹马。殷郊一眼就选中了最烈的那一匹，姬发哈哈大笑，说此马配你！他们驰过田间大道，翻过矮丘去往姬昌的墓前。

殷郊对着西伯侯沉默地鞠了三个躬，在他印象里，姬昌是一位很贤明的圣人。姬发爱父亲，正如他爱母亲，丧亲之痛，他们都已知味了。他斜斜偷瞟着姬发，显然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姬发了然一笑，知道殷郊在想什么，只爽朗地拍了拍他肩膀：“没关系的，我父亲走得安详，是善终，下辈子会享福！”

他牵着马又带殷郊开始漫步，爬过山腰，到了葬白龙驹的地方。他们席地而坐，此时日头斜挂，微有暖意。两只土色兔子从姬发袍下钻出，吓了殷郊一跳。

“他们两个，是我的哥哥，还有一个，陪父亲去啦！想必是为了不让父亲孤单吧。”

殷郊随意抱了只在怀里，心里头又变得如有千钧，这些都是殷寿造下的孽。

他们聊起当初在军营，在朝歌，再聊起三年前，两年前，一年前……太多事情，若要话完，三天三夜也嫌短。

忽然一场风过，春寒料峭，姬发打了个抖，话音止住，两人就这样静默了下来。

远处传来吆喝，姬发指着山下让殷郊看，从这个山头看下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西岐子民，是苍翠环绕的土地，是低哞耕犁的黄牛，是朝晨、晌午、日暮时的炊烟……看似井井有条，躬耕而治，可实际上天谴不消，庄稼长势始终潦草，收成微薄。而西岐的百姓，也别无他长，全仰靠庄稼粮食交易钱两。

“殷郊，你不要恨我。”轻轻地，姬发看着远方的新绿，这样说着。

殷郊捋着兔子软毛的手顿了顿，也像姬发方才那么爽朗地拍了拍他肩膀，将他揽过来，靠在他耳朵边慢声道：“姬发，我已经死了，这人间任何位置都不属于我，我殷郊绝对，也永远不会恨你。”

又有一阵风过，两人都笑了笑。

“你不知道吧？两年前杨戬曾入过我的梦，他看起来煞是苦恼，问我可是有决心伐纣？”

“师兄入过你的梦？”

“他说你殷郊特别不省心——没有没有，我胡乱说的。”见殷郊怀疑地看来，姬发大笑着摆手：“他说你为了助我举大事，将自己变成了三头六臂的模样。”

“是啊，可威风了，你想看吗？”话是问句，殷郊却已放下兔子，金光一晃，起身现出了本相。不料山头于他而言还是窄了些，得意之间，一步尚未踩稳，就跌下山脚去。姬发惊呼，随后见殷郊在山脚下打了个滚，正与他挥手。那红发靛肤的模样初看令人惊惧，再看就仍能辨出殷郊的影子。

姬发觉得一只手回应殷郊的三只手不够，遂两只手都挥了起来。片刻后，殷郊已又变回常人，回到山巅坐下。

“师兄还与你说什么了吗？”

“他说他才刚入世，对于人间许多事都还悟不透，于是和我在梦中论起了道。”思及此，姬发面上露出痛苦神色：“但你也知道，我哪是会思辨之人，一场下来只觉得这梦异常漫长。”

“哈哈哈，师兄是如此的。”

姬发并未说出论道内容，只是看着面前笑容满面的殷郊，他终于如释重负。殷郊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

那时杨戬见殷郊归来时三头六臂，加之他自己的猜想，心里颇为煎熬。他看不穿其中缘由，便想既是为了姬发，那不如去与姬发一叙。

夜间入梦，杨戬向姬发道了殷郊现状，再一一问出心中困惑：他尽到师兄之责了吗？殷郊当真愿意吗？姬发与殷郊的情谊日后也会变吗？也会“物是人非”吗？

姬发与这个不陌生的神仙在梦中相会，听完杨戬的疑问后，也十分认真地思索着，诚挚答道：“殷郊待人真诚，嫉恶如仇，故而一定是把你当好师兄的。你若是待他不好，未尽师兄之谊的话，他早跑回他师父洞里去，哪里会再回来找你，故而你是个好师兄。”

“再者，殷郊宁折不屈，这世上，还没有可以逼他做不愿之事的人，他说愿意那就一定是愿意，我相信他。”

“杨戬，我与殷郊是生死之交，我姬发一生只有他一个知己，无论如何，我们的情谊都不会改变，这是我姬发唯一可以笃定之事。”

疑问似是得到了解答，这个神仙面色稍霁，竟以梦中一曲做回礼，为姬发抚安神曲。

“今日多谢，否则我道心迷茫，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待殷郊学成之日，我们就会下山，届时再助你一臂之力。”

“不必客气，你是殷郊的师兄，也就是我的师兄。”

“你们凡人之间的关系，还可以如此算吗？”见杨戬不解地歪头，姬发忍不住笑道：“此谓爱屋及乌啊，神仙大人。”

杨戬恍然大悟地点头，临走前扬唇对姬发道：“姬发，你当时救下师叔，我很感激，看见你如今长成后的样子，我很开心。”

一夜无它梦，姬发醒来只觉神清气爽，那是他睡过最为安稳的一觉。

·这边开城门，群情正激愤。飒踏流星马，铜钺锋利剑。鸣金战鼓擂，挑人于马下。那边风雷动，水火齐上阵。掐诀结印忙，仙家正斗法。道袍染尘沙，凡人只看痴。

殷郊在西岐犁了半月地后，前方传来战报，西岐之军停在了宣方外，再进不了一步，并有闻仲一封战书。

是算到杨戬哪吒等人下山了，闻仲便派来魔礼四兄弟征讨西岐。

姬发聚集众人，问过姜子牙、散宜生等人的意见后，在殷郊与杨戬的支持下，应下了战书。

此次姬发不再坐镇后方，命姜子牙与散宜生好生看顾西岐，驾马率军与杨戬一行人前往宣方。

散宜生劝过，但姜子牙见姬发决意已定，便不再多言，拉着散宜生退下。

“若是其他诸侯国趁机来袭后方，该如何是好？”

“莫急莫急，哪吒还在。”

散宜生当真乌鸦嘴，姬发等人前脚刚走两日，就有东伯侯来宣战。哪吒一直被压在昆仑浑身都痒痒着，此时终于可以好好发泄一下，迫不及待就要上阵去。姜子牙赶忙拉住他：“不可不可，不得伤人。”

东伯侯的军队没有仙家与妖怪，全是凡人，哪吒若是上去，没有杨戬在，定是会死伤无数。

幸好西岐都城留有几员大将，各自披甲上马领兵去，与东伯侯好好厮杀了一场，将来犯打将了回去，稳稳守住了西岐。

事后哪吒气极，在姜子牙身旁直跺脚。姜子牙拿姬发编的麦桔梗小狗哄着他：“待你师兄回来，就让你上去。”

另一边，宣方城外。魔礼青、魔礼红、魔礼海、魔礼寿四兄弟已早早候住，各抱法宝，占据东南西北四角，只待行夹击之势。

姬发亲自执槌击鼓，震天鼓声方响，杨戬与殷郊便越下马，一人亮出三尖两刃刀，刀锋划过天地，一道威压涌向四方。一人现出三头六臂巨人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左右手各持雌雄宝剑，与魔礼四兄弟分庭抗礼。

此一战，杨戬殷郊二人配合无间，先以刀剑画阵，合力破乱耳之琵琶音，再殷郊右手将雌剑穿透碧玉琵琶钉住魔礼海，左手雄剑掷向魔礼红，打落混元伞。杨戬立即遁至魔礼红面前，刀刃斩下，瞬息之间便碎了此伞，再捡起雄剑利落钉进魔礼红腰间。魔礼青与魔礼寿见状震怒，趁殷郊赤手空拳，便一剑一貂齐力袭来。

杨戬扬手送出三尖两刃刀，挡下魔礼青的青云剑。魔礼寿的花狐貂便缠着殷郊去了。

魔礼青的青云剑可化作千柄小剑，只见他大喝一声，巨剑便在空中分蘖为青色剑阵，如溪流般打向杨戬。杨戬四处遁隐，怎会让他抓到。魔礼青冷哼一声，剑阵一转，就直直往殷郊后背卷去。

不过杨戬哪里会给魔礼青杀殷郊的机会，剑未至殷郊身旁，杨戬就已与魔礼青贴面，在魔礼青惊愕时，冷冷的一刀便送进了他心口。

殷郊早便与自己的三头六臂熟悉了，方才看见那青云剑朝他来时他也不躲，他晓得有杨戬在，定然伤不到他分毫，这就是有一个阐教三代最优秀弟子做师兄的好处。他分神间正与那花狐貂缠斗着，高大其实也有缺点，那便是他捉不住这泥滑之物，已叫它在身上抓咬出许多血口来。

杨戬皱眉，振了振刀刃，径直劈向欲咬住殷郊脖颈的花狐貂。花狐貂虽被收作法器，实际上却是妖，通人性，聪明得很。咬殷郊只是虚晃，见杨戬过来，它立马变大身形将杨戬吞吃腹中。而魔礼寿见哥哥们惨状，知道此战定是赢不了，花狐貂已吃下杨戬，不如先行离去，也可交差，于是连忙收了法器，遁走逃离了宣方。

殷郊怒目，凭空抓了把，却没能抓住魔礼寿，他本想追上去，但一头看见了正虚弱倚着战鼓的姬发，大喊道：“姬发！”

鼓声在一开始便停了，魔礼海的琵琶叫姬发脑中混沌，耳朵失聪，还有那混元伞一张开后，与那千剑阵一起，斑斓异常，光芒四溢，万分晃眼，让姬发晕头转向，几欲呕吐昏倒。好在姬发毅力惊人，竭力咬牙定身，才不至被他们扫落在地。

见姬发没有回应，殷郊化作人形，焦急飞身上去，才发现姬发已是半清醒。他逼自己冷静了些，师兄有金刚身，自然不会被花狐貂伤到，且他若是贸然追到朝歌去，可能会落入陷阱，且看师兄使得如何计谋吧。眼下姬发伤势要紧，他便盘坐运功，默念杨戬授与他的口诀，替姬发疗愈内伤。

原来神仙作法，当真会伤人。殷郊分神想道，一时之间竟又有些动摇。

姬发缓缓清醒过来，晃了晃头，只见他一人，问道杨戬呢？

殷郊回神，把他拉起身，说不用担心，师兄去去就回。

日暮时，杨戬遁回宣方城门外，取了雌雄二剑，放魔礼红魔礼海两兄弟回去，魔礼青已死，但魔礼寿尚在等他们。

 

·凡人生死不可逾，焉凭仙家一人言？人间祸乱皆有因，成汤光景已喑声。妖鬼图利暗作梗，为害万民苦不堪。人命纵然如草芥，受之父母长于斯。神仙只作书外客，血流漂杼难回溯。欲定一代太平业，还需人心紧相看。

姬发说要设宴庆贺今日之胜仗，殷郊心事重重，随口敷衍，而杨戬不喜宴会人杂处，只摇头推拒。

如此这般，姬发只好抓住二人于庭院赏月，命人现去打了坛酒来，另煮有一壶茶，酒和殷郊喝，茶留杨戬独自品去。

姬发不知殷郊在苦恼什么，杨戬朝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殷郊，自从我醒来时你就一副愁容？为何赢了还不开心？”姬发把酒杯推到他面前，他一饮而尽，沾了酒就开始话语连篇：“如何是好，我看魔礼四兄弟只是余韵就能将姬发伤成这样，那待到人与神仙齐上阵时，只凭哪方请的神仙厉害，谁就能抵万夫之力赢这天下吗？这究竟是神仙的还是凡人的天下？”

见殷郊竟问出了自己的心声，姬发难掩激动，神情恳切地望向杨戬，双眸闪烁。

杨戬被两双眼睛盯着，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为难地喝了口茶：“你们与我论这些，真不怕我说歪理与你们听？”

“师兄的歪理怎样也要比我们的歪理强，你且说！”姬发举杯敬杨戬，豪饮一大杯。

“神魔出世，扰人间朝政，各怀异心。天尊善窥天机，知晓天命，故命我等下山除乱，顺势而为。既是除乱，那你们便要知道，于神仙而言，何为乱？自然是超脱凡世之外的力量，也就是神与妖。再者，我等修仙之人，不可胡乱伤凡人性命，自然不会凭白御军上阵。你们观那闻仲，率大军领魔将，任魔礼四兄弟为将军，却并未让其作威作福，此一战，也只有他四将来，不见军队，故而可想其中之理。”

“尤像伶人唱歌舞戏那般，凡人唱，神仙看，其中如何如何的故事，全由世人书写定夺。神仙不涉凡人命数，只是旁观，这天下终将如何，仍在你们手中。姬发，你要相信，世事难料，但终有规律，世人多变，但终有命数。这命数不是我们说了算，而是你们自己说了算，要有何样的命数，全看你们是何样之人。”

姬发蹙起眉头，郑重点头。

“再说魔礼兄弟伤人一事，殷郊，我往日教你时，你可有感知到，每一招每一式，皆是收放圆融？”

殷郊点头。

“这便是了。修仙也有不同法术、法器，妖也同样。有人恃法行凶，那便自然有人含蓄变通。此后要对阵的神仙妖孽，也难说是什么模样，但你要明白，我们此番下山是为了除妖驱仙惩恶，所以我们只与那些妖魔神鬼斗。你若忧心他们伤人，那你便变强，先手击溃他们。”

杨戬说完，放松地长出了口气，茶温热，正好入口：“这全是我一人悟来的道理，此间也尚有不懂之事，你们莫要全听了。”

“非也非也，我却觉得耳目一新茅塞顿开，师兄妙人！”姬发拍桌道。殷郊点头，两人一起朝杨戬敬酒，喝完后爽快地大声啧啧。

夜深时，月亮羞隐云后，沽来的一坛新酒已喝光。姬发揽着殷郊，两人还在那儿干空杯，见一滴未剩了，便望天大喊道：

“便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随后双双醉去，跌入梦乡里。

杨戬无奈摇头，大袖一挥，将二人各自丢回房里去了。

·背水一战西岐前，难分伯仲闻太师。苦持粮草将断绝，怎忍将士挨饿饥？诸神候命听八方，眼观六路护武王。人心众望有所归，武王便开榜封神！华光炫彩三分天，珍玑映去七分地。一榜含纳万民魄，魂幡化作千丝线。勾栈道鬼法力失，只叫神妖遭束缚。此一战，唯余人间骁武在！赤膀肉搏，终有胜败！

见过神仙打架后，姬发便不再好奇，乖乖回西岐去坐守后方。

在杨戬殷郊与魔礼四兄弟一战后半年间，赵公明、三霄娘娘等神仙陆续前来西岐下战书。

哪吒听闻赵公明来了，兴奋得摩拳擦掌，战得可谓酣畅淋漓，然他终结不了战事，杨戬与殷郊见状，上阵助他，以多打少，一柄三尖两刃刀直插进了赵公明胸膛。

而为与赵公明报仇的三霄娘娘却是杨戬、殷郊、哪吒集三人之力也不敌的，那一战，三人皆被捉去混元金斗中，炼化头顶三花。

被炼化之痛令哪吒时时怒号，殷郊本还竭力入定，终也被这痛苦折磨得红了眼，三头六臂在金斗煞气中迷失心智。他痛，他太痛了，又如重生时颈间血肉生长那般痛。

闻听嘶吼，杨戬再不能强行静心打坐，他拄刀而立，将二人束在一起，不让他们四处抢撞，掐诀为二人周身布下金光护体，强挡住那些煞气。他满目怆然，两个师弟唇角已溢血，叫他看着殷郊哪吒如此受苦，他心中如何甘愿？却只见他心间一痛，喷出一口血来，原是煞气趁他不备钻进心口，直冲头顶三花而去。

他再忍不住，怒意渐生，横眉竖目，竟是开——天眼来！

师父说他天生三眼，注定修成神仙。第三只眼便是他的法宝，将在他有大劫大怒大悲之时睁开，随他心念而动，助他渡劫成神！

金光如破鸿蒙，乍吞煞气，冲碎混元金斗，杨戬原地飞升。

元始天尊与玉鼎真人感应而来，称赞杨戬悟性极高，随后收服三霄娘娘而去。

杨戬闭上天眼，收敛金光，提着晕过去的二人遁回西岐。

五日前，闻仲听闻姬发折损助阵三仙，便连夜起兵从北侧小路攻打西岐，有怒目金睛兽加快脚程，不消三日便至西岐外。

虽城中已无仙人助阵，但姬发遇事不慌，亲自率兵与闻仲之军顽抗两日，未见胜负。第二日暮，鸣兵收金，姬发召集众人商议对策。如今西岐后方军队有十万人，若要持久对战，则粮草不足，若征敛百姓，则百姓饥苦，皆为下策。

他一边还忧心着殷郊杨戬哪吒三人的安危，真可谓一个头两个大。

“姬发，且试封神榜。”姜子牙当堂跪下，双手奉上封神榜。散宜生、周公旦、召公奭及一众大臣也都跪下请愿：“主公，但试封神榜。”

姬发看着那白玉榜，光阴拨转，一切似乎都又回到了当初，只是受榜之人已作更改，西岐如今才是大势所趋，他才是天下共主。

他当初不愿不肯，现在却别无他法，前有劲敌后有悬崖，西岐危在旦夕。他爱他的子民，爱他的兄弟，爱他的国土……他闭了闭眼，决心下定，终于伸手握住了那张榜。从此以后，天道佑西岐，天下共主再不可违改！

正在此时，杨戬携殷郊归来。哪吒平日在山上素爱偷懒，如今伤重，叫太乙真人带回昆仑去了。姜子牙见杨戬天眼已开，大惊：“你已飞升？”

杨戬点头，又转身对姬发道：“天尊已将封神榜的秘密告知于我，明日，我会杀死闻仲，届时，你开榜封神。”

闻仲久入凡尘，心系大商江山，即便有截教仙人授法，但他于今时的杨戬而言，也不过只法力低微的蒲草一芥。

迎战第三日，开城门，闻仲披帅上阵，擤气阵阵，黑雾四延，击退数人。杨戬化形大商士兵，趁两军交乱时，装作不敌，一路退至闻仲身旁，在闻仲专心显神通时，他跃上闻仲马背，双指穿心而过。

本是必死，可闻仲忽然怒号睁眼，待面容变换，杨戬才发现面前之人乃是申公豹。杨戬一哂，这倒是便宜了他。他唤来殷郊，殷郊用落魂钟打出申公豹魂魄，再收进法器里，叫此人再不能为非作歹。

殷郊狠狠踹了一脚申公豹的肉身，斥道：“妖孽！”便是他当初在殷寿面前进谗言，招致多少祸事，罪该万死。

至于真闻仲，应当正坐镇朝歌。

杨戬看一眼天色，叫姬发闭眼，与殷郊带着姬发一同水遁到朝歌城外，随即不怒自威，吼声震天：闻太师闻仲出来一战！

闻仲正令人卜卦，见龟甲碎裂，门外黑云笼罩，乃极凶之兆。

他闻声几欲断肠，大商命数，今日付诸东流，尽送姬发。殷寿携妲己在一旁，只见闻仲面色如土，禁不得兀自咬牙，摔盏离去。

“我不信这天！”

闻仲一人出城门，身后再无千军万马。他仰天悲道：“天弃大商，大商亡矣！”

“闻太师，何不归顺我西岐？我非同殷寿，也不似夏桀……”姬发不忍，开口劝道。闻仲却摇头：“事商近百年，闻某忠君爱国，安得另投他主？今天道无情，断送成汤基业，无需多言！”

杨戬静静看着，待闻仲闭目等死时，一刀掷穿了他胸口。殷郊侧目不看，暗自叹息。

“姬发，开榜！”如惊雷般震耳的一道声音响彻云霄，唤回了姬发。

姬发铺展封神榜，只见榜中魂魄乱舞，一阵华光炫彩映翻天地，叫人再难睁眼。

殷郊拿出落魂钟将申公豹的魂魄送入榜中，耀眼金光正生出千丝万缕，一半隐入殷郊体内，一半在榜间书写姓名，他的名字也赫然在列。闻仲的魂魄已入封神榜，魔礼青、赵公明等死在杨戬手下的魔将与神仙，以及由天尊打灭的三霄娘娘等，都榜上有名。既入封神榜，便是仙家人，此后上天任职，治理神界秩序，下界受香火供拜，护佑百姓，再不得做为非逆昌之事，助天下共主兴国安邦，这便是封神密辛。

魔礼青为魔礼四兄弟大哥，一言可抵千言，剩下那三魔皆出城来，自请死于杨戬刀下，追随魔礼青而去，榜上又添三名。至此，大商麾下的神鬼妖魔，已全数收服。

至于殷寿与妲己——杨戬与殷郊忽又不见了人。待榜上姓名写尽，金光褪去，姬发才睁得了眼。他阅览封神榜，兀自念出声，便听得被点名的榜中神仙如隔雾般传来朦胧应声：“……拜见武王。”

片刻后，杨戬与殷郊归来，打开了朝歌城门。

此一战，闻太师伐西岐，败；姬发伐纣，胜。

姬发忽见远处有火光冲天，问殷郊才知，那是殷寿自焚于祭天台。

“妲己作恶多端，不入封神榜。”杨戬道。

黑云如被朗风吹散，灿阳与甘霖同降，天谴尽消，江山易主。

“大商，已亡。”殷郊轻声道。

 

·人主千秋基业奠，黎民归心垂拱治。道者降尽惑乱妖，终知人与仙殊途。密友已登金龙座，沉稳不复当年怯。郊只豪饮三杯酒：一杯明月清酿中，两杯与发情谊同，三杯敬贺人间皇，从此后再无晤期。吾已拨转岁星轨，保你国祚永绵长！

未设庆功宴，未备践行礼，神仙匆忙，不贪恋人间一眼。

天下乱事已平定，杨戬等人要回天上听封。

临行前，殷郊敬了姬发三杯酒：“第一杯，敬昔时同赏之月，今后不同往日，惟愿月华仍照君。第二杯，敬你我之情谊，得你当初冒死相救，殷郊感念一生。第三杯，敬你姬发——我此前发誓要替人间再将岁星拨转，今日践履，岁星已顺行。姬发，此后助你千秋功绵，国祚永长，后会无期！”

杨戬也以茶代酒，饮了一杯作别。

水浪涌过，屋庭内刹那间变得空荡。

姬发饮尽了壶中剩酒，醉醺间不知方向。再喝光茶水，要借茶醒酒，却遭致腹中反胃，呕了半晌，力气顿失，昏睡过去。

今夜有几个月亮？他竟数不清。

翌日清晨，姬发驾马回西岐，只听得散宜生面上含悲地与他说双兔又去一只，顷刻眼中之泪再也含不住，决堤而出。

他步行上山，将兄长的化身葬于白龙驹旁，跪磕三下头，掩面悲泣，泪洒黄土。此后姬发死去，世上仅余周武王。周武王可率天下之滨，居万人之上，但周武王早已无父无兄无知己，独享国运。

此后，周朝至少百年太平。

 

《武王记略》：

武王一年春，百废待兴，分封各小国，兴重水利农耕。

武王二年春，大兴庙宇，尤以“清源妙道真君”“值年岁君”广为流传。

武王三年春，周武王崩，其弟周公旦继位。

 

 

注：我编的，没有这本书。

 

1.6w+。mob！双星！意识流car但我没有写的很详细ww。李千总后期很惨预警！

郊戬前提的殷郊×李东方。李千总隐藏向单箭头。奇怪的拉郎增加了！

苯人还没看过完整电视剧但是李大人好辣斯哈斯哈。给他点一首《九千错》。可能有电视剧中设定更改，奇怪的时间线以及李东方没遇见主角团的au。ooc预警ww

一个殷郊误以为李东方是杨戬轮回的凡身的故事。总而言之，这是一个荒谬的替身狗血文。

Summary：李东方不爱笑。

正文：

（一)

李东方第一次遇见太岁星君时，刚满十二。

十二岁，少年人心性初成。这本该是一个孩童成长中最幸福的时期，父母兄弟尚在，眼波中盈满爱意满怀。但乱世之中，如此平和的生活成了最高价的奢侈品。无论贫穷富贵，似乎没人能够获得这般雀跃。

而李东方的生活不只是凄惨二字所能形容的。他无亲无故，仿佛上天降怒天劫后诞生的反骨，众人视之为妖孽，唯恐避之不及。没有父母宽厚羽翼庇佑的雏鸟赤裸的降生于风雨中，颤抖着催生柔软的双翼，在雷鸣中扯下自己柔弱的翅羽，以骨为刺，痛露锋芒。

他四岁被一个老乞丐收养，说是收养，不过是他饿昏了头，非要跟在他身后。于是那乞丐能讨来的水与干饼，他也可分一杯羹。有时没人施舍，饿急了，李东方就揪路边的野草来吃——野菜是不会有的，因为同他一样身世的野孩子多如牛毛。那些野孩子最年长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也有五六岁。他们如野草般疯长，过早的学会了偷奸耍滑。而偷窃，总能让他们吃着热乎的馒头路过在街角蜷缩着干嚼野草的李东方，顺带赠予他一个不屑与蔑视的眼神。世间万物，皆有阶级。

六岁时，那老乞丐被人打死了。李东方永远记得那一天，乞丐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颤抖。他的额头上多了个血窟窿，双眼浑浊而失神。老人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泪水，如同几条蜿蜒的河流，顺着那岁月刻下的沟壑滚落在泥土里，然后消失殆尽。

李东方踉跄着朝老人愈发瘦小的身体奔去，满面尘灰。他哆嗦着握住老人的手，而那乞丐却只是紧紧的盯着他，如山羊的凝视，可悲而又慈爱。

乞丐摊开手，一颗沾了些尘土的莲子糖躺在他手中。他微不可察的冲李东方眨了眨眼，随后，那只手在空中缓缓跌落。

那是李东方第一次感受到亲情，也是最后一次。他不曾想到自己的身世竟如此显赫而悲哀，他衣衫褴褛，永远走不进那酒池肉林的名利场里。老乞丐死后，他学会了打架。他敢于向恶犬夺食，也不惧与野兽争夺安眠之地。

有一次，他溜到山上，杀了一只兔子。李东方想着，自己已然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顾不得什么，寻找着一汪水源，准备将它生剥火烤。

下一刻，一枚石子砸到了他的脸上。

血痕慢慢显露，几丝鲜血渗出，李东方眼下有一瞬的茫然。他不曾与人交恶，即使他人总对他恶语相向。男童警惕的抱着兔子的尸体，转过身，只见两个衣着华丽的男孩笑嘻嘻的看着他，指着他手中那只兔子。

男孩的笑脸天真而恶毒，他叫嚷道：“喂，那个乞丐，把你的兔子给我们。”

李东方想了想，觉得对面大抵是个有钱的主，想来是要买这兔子的，自己并不亏。“你们要出多少钱？”

两个男孩像是听到了什么玩笑一样，相视一笑。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向前走了一步，指着李东方的鼻尖大笑。“你想要钱？”

“有买有卖，我为何不能要钱？”李东方心下了然，这两个纨绔子弟是跟着父母来打猎的。而他们身后的竹篮空无一物，想必是自觉空手回去有失颜面，故前来向他要猎物。李东方想着，谨慎的向后退了两步。身后的溪水哗哗的流淌着，像是要将什么人吞噬。

那两个男孩就乐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谁，都要讲道理。”李东方说着，将兔子的尸体放在脚下。他蹙着眉，年幼的脸上出现一丝杀意。这样不加掩饰的厌恶，在以后的李东方身上是极少出现的。但孩童时最纯粹的恶意是不会被掩盖的，如同冰雪下的淤泥，永远不会消失。“这兔子我猎的。想要，自己过来拿。”

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用来捕猎的长矛，那矛并不十分锋利，是用石头磨成的，矛身也不过是根略微硬些的木棍。这死物刚刚夺去一个生命，石矛上还沾着鲜血。而那木棍上的血迹有的干涸了，有的是新溅上的。纵使是两个狐假虎威的贵公子，也一时有些害怕这个比他们小两岁的男孩。

“你等着。”二者撂下狠话，神色中的狠厉不加掩饰。“我去叫叔叔来！”

李东方只是歪着头，冷漠的盯着二人，直到他们跌跌撞撞的从他面前消失。

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拎着血淋淋的兔子，加快了脚步朝山下走去。

忽的一声雷响，李东方吓了一跳。他预感不妙，微微侧身，脚下一滑，跌到一棵枯树下。嶙峋的山路将他划伤，李东方用矛撑起身子，抬头望去。

只见一队身着玄色长袍的成人正低着头俯视他，身后是那两个男孩。见他跌倒，男孩毫不掩饰的大笑起来，指着他骂，死乞丐，笨死了，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李东方被什么人扯着头发向前走了两步，又被狠狠地推搡到冰冷的土地上。空中落下几滴细雨，像是上苍不忍。他的眼前被雨水和鲜血模糊着，看不清每个人的长相，却知道他们所有人的表情。

嘲讽的。

不屑的。

嫌弃的。

可笑的。

他紧紧攥着那只僵硬的兔子，猛的抬起头，直视着面前衣冠整齐的男人。他听到有人唤他，燕王陛下。

“你……”李东方气若游丝，他艰难的思索着，却又沉默了。他的眼瞳微微颤抖着，不禁跪着向前爬了两步。他想要攥住朱棣的袍子，仔细的看看他，看看他生父的模样。那一刻，他什么想法都烟消云散。他不想要亲情，也不想报仇。

他只想看看，将他带到残酷世间的罪人的样貌。

下一刻，他的头被狠狠按了下去。李东方一声闷哼，手指被一点点掰开，夺走他的猎物。那死去山兔的眼眸同他对视，恍惚间，李东方觉得自己也已死掉了。跪在这里，受亲生父亲侮辱的，不过是一具躯壳，一只木偶。

“死乞丐——！”略大些的那个男孩冲着他的小腹发狠踹了一脚，李东方被死死按着，无法挣脱。他愤怒的发出一声尖叫。

“滚开！”他挣扎着，怒视着眼前的每一个人。“你们都去死！”

他没来得及看他的生父是什么样的神情，又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也许、也许朱棣只是不知晓呢？李东方想，他艰难的抬起头，想从燕王眼中看到一丝诧异，或是不忍。

那双黑亮的眼瞳无力的眨着，朱棣只是漠视着发生的一些。噢，不是的，他没有漠视。他叫了停，轻柔的将那两个商户的孩子身上的尘灰掸去，温和道，别脏了你们的身子。

随后，他向李东方瞥来一眼。不知道他到底记没记起自己的风流旧债，燕王只是看了浑身是血的李东方一眼，对自己的亲信淡漠道。

“一个乞丐而已。将他丢下去，喂鱼吧。”

李东方在两个男人的桎梏中挣扎着，他的手脱臼了，连眼前都一阵阵发黑。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就这样消失，从此无人记得他了吗？

一阵闷雷响过。李东方觉得男人握住自己肩膀的手一松，他直直摔在了地上。耳边传来男人惊恐的叫喊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他费力的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李东方想，这就是阎王吗，也不过如此。他努力的弓起身子，向后退去，表情中却没有恐惧。

“你来杀我，是吗。”他轻轻的问，声音冷静的仿佛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怪物却盯着他看了一会，随后一阵白光闪过，李东方再睁开眼，面前站立着的变成了一个身着白袍的仙人。

“抱歉，小朋友。”仙人开口，他轻轻拂过李东方脸颊处的伤口。那里有些许酥麻，李东方伸手一碰，伤口竟愈合了。“我是太岁星君，无意在天庭中撞见此景，想来你必受惊。是在下鲁莽了。”

李东方从未被人如此柔声对待过，他有些困惑，却并不胆怯。他想，他大概是要死了，才会有神仙来接他的罢。

“我听闻大家说……太岁是凶神。”少年沉默了一会，对上太岁星君的一双明眸。

太岁神只是笑。“顺之者吉，逆之者凶。无非口口相传之谬误而已。”

他伸出手，将李东方从尘土中扶起。太岁星君拾起落在少年身旁的长矛，在手中把玩一番。“这是你的吗？”

少年点点头。见太岁的目光落在石矛的鲜血上，李东方不知为何，想要解释。但他没有，他想，就算他说了来龙去脉，神仙也不一定会相信的。

太岁星君忽然叹了口气。他望着李东方的双眸，把长矛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东西很危险的，我见你无亲无故，武器又如此笨拙，不免心生怜悯。”

一阵微风拂过，太岁笑眯眯的招来几片花瓣，将此物化作一只玉匕。这玉匕质如羊脂，洁若云雾，他交至李东方沾着鲜血与污泥的手中，没有一丝犹豫。

“我……”李东方难得吐出一个字。

他有些惶恐，不知为何会受神仙垂怜。他不过是被衣食父母抛弃的弃子，是人人喊打的乞丐。洁白的玉匕在他手中，宛若仙玉着污泥。

“我叫殷郊。”太岁忽然说。他指指李东方手中的匕首，浓黑的发丝在耳边低垂。“不瞒你说，我是天庭派来保护你的。此后若有需要，这玉匕会带我找到你。”

“为何护我？”李东方诧异的瞪大了眼睛。“我只是一个——”

“你是苍生。”殷郊打断他，略微垂眸，状如神子。“你不需是什么达官显贵，或天赋异禀的人。你是天下苍生的一员，只消这点便不必推辞。”

他俯下身，帮李东方洗干净身上的脏污。少年只呆呆的任由他动作，从未感受过的温情竟在神仙身上得到了。

太岁真的是凶神吗。

其实李东方也不知道。没有人愿意给他讲故事，在他噩梦惊醒时哄他入睡。偶然去酒楼外听人弹火不思时，会顺带着听说书人讲一些神话。他常常羡慕着故事中刀枪不入的神仙，羡慕他们能让一切变的美好的神通。他总是听着那人高亢的讲些什么，偶有俯下身，神神道道的念着什么话，随后猛的抬头，告诉看客，有人将要犯太岁了之类的话。听闻这事的人无不色变，李东方便也下意识觉得太岁星君是凶神。

“我会告诉别人，你不是凶神的。”过了一会，李东方把脸埋进衣服里，闷闷的说。

殷郊就乐了。“你还真是——个好孩子，但人心中的成见很难改变，尽力而为即可。”

想了想，太岁星君上前一步，折下一枝枯枝。他略用了些法术，便让上面绽放出几朵娇嫩的桃花。“我同你初见，没什么可相赠的。千年前我见这儿的桃花开的极美艳，便凭记忆催生一枝。你看，喜不喜欢？”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李东方接过那枝桃花，眼眶有些温热，鼻子一酸，答谢的话语上也染上了泣意。见殷郊慌乱的替他弑去泪水，李东方连忙摆摆手，笑着摇头。“喜欢，喜欢极了。”

他微微正色，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月牙般的弧度。

原来在他瑟瑟发抖于寒冬时，他的祈求神明都听到了。

原来在他饥寒交迫于山林时，他的梦呓神明都知晓的。

原来、原来神明是如此强大，温和的存在。如同暴雨中的闪电，暗夜里的繁星。芝兰玉树，闻之则喜。

殷郊同他走下山林，李东方望着自己从小长大的街巷，忽的有了走进去的勇气。

他不是一个人的。

他有人爱了。就算那人不是太岁星君，又是一个平凡到泥土里的乞丐，他也又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二）

李东方第二次见到太岁时，是在一处酒楼。

初见过后，他将那玉匕每日每夜藏入怀中，偶尔做梦，也不尽然都是噩梦了。太岁神说，他不能一直陪伴着自己，只能在有难时出手相助。李东方问，那如果我一生平安喜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殷郊只是笑，他说。我们有很深的缘分，不会见不到的。

于是少年伴随着生长痛和期盼，艾艾过了四年。十六岁的少年已然有了成长后俊美的雏形，只与日后的李千总眼中少几许淡然与凶狠。他学会了弹火不思，也能唱下几首家喻户晓的小调了。

李东方学东西很快，不仅是乐器，还有刀法。他也曾经想过要用殷郊赠他的玉匕来护身的，只不过再三犹豫下，还是不忍将仙物拖到自己的境遇里。他结识了几个会舞剑的伙伴，很快，便青出于蓝，冰寒于水。有时李东方会靠替别人打架赚些银两，别人不敢做的事，他都敢做，像不要命一般。只不过，每当最后仇家奄奄一息时，他又总是怜悯的放过对方。

没人知道，他眼底那一抹悲悯之情，是给太岁星君看的。他怕殷郊像初遇时见到全部情景，再也不来寻他。别人都说太岁是凶神，可不是的。他想。凶神又怎会帮助我呢。有时，他会被仇家所伤，却不觉愤懑。

你看，太岁星君。他也打了我的，你不要恨我。

你看，太岁星君。是我的人生叫我这么做的，你不要怪我。

一天，李东方如同往常一样，用布条蒙了眼睛，坐在酒楼里，倚柱吟唱。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而白皙，轻快的拨弄着琴弦。他的双唇薄而殷红，一张一合间，似能见皓齿软舌。耳边是众人的叫好声，李东方一曲终了，正要再奏，手腕却叫谁攥住了。这动作十分轻浮，李东方虽然在市井中长大，却对他人的触碰很是厌恶。

他想要摘下眼罩，被店主拦住了。店主是个软弱的男人，平时一遇到事就只会唉声叹气。此时，他的声音更加微弱，更加谄媚。

“小李，这是朱老板。”他说着，竟然去看蒙眼的李东方的眼色。想来他对这个狠厉的少年也是不敢得罪的，但身后压着他的两名侍卫叫他抬不起头来，只能微微发着抖，压低声音继续说。“他……他是很有钱的主，你跟了他……”

他说不下去了，双腿一软，竟然跪了下去。

李东方的别样之处，他是知道的。

说来惭愧，他这个人虽然性情温顺如绵羊，但在大是大非前还是拎得清的。他自知将李东方送给朱老板，与将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女送入狼群无异。这都要怪他，在饮红楼醉了酒，竟口不择言。朱全是当今皇子的远方亲戚，声名一手遮天，却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他的癖好奇怪，偏爱阴阳相调的男人。此物可遇不可求，没成想，却被酒楼老板说漏了嘴。

他并不知这是残疾的一种，只是说，他那有个身世扑朔的孩子，可怜的紧。不仅无父无母，还生了个女人的东西，不知是惹了哪路神仙，叫他这样不男不女的活着。

朱全听了，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这位兄台，你口中之人，面容似男似女？”

酒楼老板已喝的酩酊大醉了。他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困惑道。“自然是男人之相。”

如此，便有了今日这一出闹剧。

李东方只是沉默着。过了一会，他嘴角勾出一个笑来。

他放下火不思，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如今的少年早已亭亭玉立，在一众酒客中鹤立鸡群。

“我知晓了，陈老板。”他说着，把店主扶了起来。他摸起地上一根木棍，摸索着寻找那个握住自己手腕的男人。身旁的侍卫都如履薄冰，他们听说过这人的凌厉，生怕下一秒便节外生枝。朱全没将他身体的特异之处告诉外人，他们便不知要这阎罗少年做甚。

朱全却没听说过他的威名，此刻大笑着拍起手来。“你是个明理的。来人，将他带到我府中，赏这酒楼三碟元宝！”

酒楼老板不敢出声，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李东方的不同之处。他只是又跪了下去，脊背哆嗦着，一言不发。

月落西山，星子隐云。

李东方坐在那人的房里，脑后仍旧缠着那根布条。他百无聊赖的把玩着玉匕，思索着明日该唱些什么好。

下一刻，他举起手，挡住了朱全朝他凑过来的脸。

“这位公子，这里是朱府吗？”李东方彬彬有礼的开口，微笑着隔着布条望向朱全所立之地。

朱全有些困惑，而后恍然大悟般咧开嘴，笑了。“当然，你不必担心。银子是少不了你的。”

他的一双黝黑的手朝李东方的胯部伸入，正幻想着同这少年颠鸾倒凤该如何爽利，却在下一秒发出一声闷哼。

他本来是要惨叫的，李东方不知何时解了布条，眼疾手快的塞进了他的嘴里。

朱全惊恐的看着他拿着一柄精美的玉匕在他脖颈处比划，吓得肥肉乱颤。少年却只是笑眼盈盈的看着他。他把玉匕放在朱全眼前晃了晃，笑了。

“怕它呀？”他问，声音里有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

朱全赶紧点头，吓得快要昏过去。他庞大的身躯竟被李东方锁的死死的，动弹不得。李东方跨坐在他身上，大腿勒着他的脖子。这本该是个让人心猿意马的情景，可他见少年眼中杀意未曾消失，生怕下一秒，这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就会杀了他。

李东方却只是笑，没什么动作。过了一会，像是欣赏后了朱全惊恐的表情，他把玉匕收回自己的胸口处，随手拿起一柄折扇拍了拍男人的脸。“放心吧，你还不配让我用它。”

他轻盈的松开朱全，翻身下床，站在原地看着大口呼吸的男人。“想上我呀。”

他说着，见男人慌乱的摆手。李东方便笑意更甚了。“怎么不叫人来帮你呢，你不是朱家的人吗。”

李东方走近两步，朱全吓得往后滚了两下。他的咽喉被点了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瞪着眼睛求饶。李东方倒也没真想杀他，只是俯下身，温和的说：“我不会威胁你别把这事说出去的。相反，我要你下次见到自己的表兄时，将我的容貌，和今天发生的事一并告诉他。”

见朱全惊恐的点头，他才满意的把人绑了个死结，朝门口走去。

“哦，对了。”李东方微微侧身，说。“我并非达官显贵，也无权无势。我这人生来就像脏井里的虫子，你想杀，找不到。但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下次再见到你威胁别人做这种事，我一定挖了你那双招子。”

他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低声告诉朱全的贴身小妾，她老板此时正因身下软弱无能而愤怒呢，切不可进入自讨苦吃。小妾懵懂的点点头，将他请了出去。

李东方走回酒馆，想了想，没有进去，只留下自己的一件衣物，以示平安。

他不愿给别人再添负担，只要利用朱全将自己的存在透露给朱棣即可。

昏黄天色下，李东方望着远方，叹了口气，重新上路。

行了几日，李东方寻至一处酒家，便请问能否吟唱换杯茶水。店面不大，店主是个老妪，笑眯眯的答应了。

少年很认真的拿出火不思，随便扯了张布条，席地而坐。他调试着琴音，开始演奏。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一种别样的悲凉伴着琴音缓缓传出，李东方入了神，没听到有什么人走了进来，在他面前站立许久。

一曲终了，那人鼓起掌来。

“好琴，好曲，好乐。”

李东方听到这个声音，微微怔了神。他不敢相信自己心中那一丝期盼，但还是微微抬头。就算什么都看不见，他也能知道，那人是在对他温和的笑着的。

“公子过誉了。”李东方微微点头。“不知公子爱听什么曲，鄙人不才，只对音律略懂一二。”

那人沉吟了一会，声音带着笑意。“不如奏一首《初见》。”

李东方也笑了。他缓缓起身，隔着布条，走到男人面前。

“我想，不如奏一曲《重逢》。”

他摘下布条，见到殷郊的那一刻，心还是不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我生君已生，我老君未老。

如同四年前别无二致的容颜在李东方眼前，款然笑着。李东方谢过店家的茶水，走出门外。

“原来你们这已过四年了。”殷郊感叹着，看着少年单薄而挺立的脊背。“你长高了，真好。”

“我听闻别人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李东方也看向他深邃的眼眶。“不曾想是真的。”

“倒也没有这样差距的。不过，我也只在天庭待了二十多天而已。”殷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几年怎么样，身体可还安康？”

李东方和他扯了两句家常，又恍然想起对方是活了很久的神仙，他说的这些事一定让殷郊感到无聊。少年脸上难得展现出窘迫，他扯扯太岁星君的衣袖，道。我讲了这么多，你也讲讲自己吧。比如说，当初你为何要来寻我呢？

殷郊抬头望了望天，笑了。“你我有缘，护你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他说了谎，他不是偶然间看到李东方的。

天庭有一井往生泉，想着谁，便能看到谁。

封神榜开已然是几千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往事如尘，历史的风雨早就将它掩盖的七七八八。似乎大家都放下了新仇旧账，致力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宝地，和谐的过着神仙日子了。太岁神也并不脱俗，常常同一些同样封神的故人温酒煮茶，谈古说今。天庭偶有调遣，便动身赶去，但也许久不见殷商时那般惨烈的天谴了。似乎世间万物更替，生生不息，安居乐业，已然成为了一件平常的事。

但殷郊知道不是这样的。他所见到的祥和之景不过是人间百态的冰山一角，断头赴死并没有挫伤他心中的意气风发。如今人间年岁大变，风云诡谲，君臣残杀，生灵涂炭，太岁不忍，泪落人间。恰逢其时，他曾经的师兄杨戬亦不忍见此惨状，向天庭请命，主动下凡扶危济世，拯救苍生于水火。元始天尊应许他以轮回形式入凡，魂魄不改，法力暂存。而太岁主动请缨，作为杨戬在天庭的督仙，辅助他完成善业，早日返乡。

入凡的那天，杨戬携着他的手，温和如昆山宝玉。他说，下凡后无需常来见他，元始天尊已然替他安排好了身世，即使要来，也不可让旁人百姓知晓。他眉眼弯弯，轻抚太岁的一头长发。

“我知按照礼乐，该唤你太岁神。”杨戬道，黑亮的眼睛里倒映出殷郊的模样。“但虽时节不居，岁月如流，我仍记得你第一次唤我师兄时的模样。如今你强大到可以同师兄并肩，故更不可随心所欲，放纵七情六欲。想来见我，也不要太过张扬，殷师弟。”

见被真君猜到自己不忍分离的想法，太岁虽然撇着嘴，但还是答应了。他已活了上千年，自然分晓大局。只有杨戬还把他当做当初那个莽撞的太子殿下，当成那个迷糊的初生神仙。

于是，在杨戬离开的第二个月，殷郊终于放心不下，前去那口往生井里寻他踪迹。

他在脑海里构建杨戬的容貌，井水波动一会，却在两个不同的地点辗转踌躇。一个是市井闹市，一个是世外桃源。殷郊闭着眼睛，并不知晓。再睁开眼时，他便看到了十二岁的李东方。

殷郊心下一惊，他不知杨戬的轮回会如此身世沉浮。心头一热，便用神通下了凡，护在李东方面前。

于是，那一天，李东方以为自己的愿望真的被神仙听到了。

他好欣喜，如蜉蝣窥见春秋的变幻。

如残破的冬日，撞见不属于自己的暖春。

（三）

李东方第三次见到殷郊，已是五年后的事了。

夜不收派人来寻他，李东方也不负众望，很快便成为了最年轻的千户。他的狠厉日益显露，每天都有人想将他斩于刀下。如利刃新发于硎的锋利，没人不害怕这样口蜜腹剑的掌权者。他也曾幻想过，是不是等到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一个手握滔天之权的人，他的父亲才肯来认他。

很可笑的，即使他杀人如麻，却还是有一个天真纯粹的心愿。

他想要一个家。

千户是个危险的活计，上不得台面，做的事却比谁都危险。李东方终于在一次争斗中负了很严重的伤，他跌跌撞撞的冲进一家医馆，手下长刀立现，贴着那医者细长的脖颈。

他凶恶的皱着眉头，威胁他不要作声。

冰冷的刀刃贴着医者的咽喉，可那人似乎并不害怕，只是温和的举起手，安抚着李东方。千户大人眼前阵阵发黑，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他摇摇晃晃的站着，听到脚步声远去后，双腿一软，终于支撑不住。

昏迷前，他隐约感到自己被什么人抱起。随后是让他心安的温暖。

李东方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他猛的起身，却因伤口的撕裂而闷哼一声，又倒了下去。李千总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是个医馆，空气中充盈着苦而不涩的草药味。这里的装饰很简洁，只有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只点燃的熏香。

什么人推门而入。李东方警惕的左右看了看，竟发现自己的长剑和玉匕都安放在身旁。他抓起玉匕，如同一只受惊的猎豹，看那人探出一只手来拨开床帘。

“哦，你醒了。”

那人声音温润如玉，但李东方却心下如雷般轰鸣。他的耳朵一瞬间充斥着尖锐的声音，像是尖叫，又像是兵刃交接时刺耳的撞击声。他呆滞在原地，只等那人无奈的浅笑一声后，才回过神来。

那是一个，和他拥有相同面容的人。只不过多了些温润，少了些肃杀之气。

“你别紧张，我也不知——这张脸是为何。”杨戬识趣退后一步，将煎好的药放在桌上。想了想，他又担忧道。“但你腹部受剑，又……又得天之宠幸，多一阴器。我恐惧你若不及时服药，病痛会不减反增，落下病根。”

说着说着，像是怕李东方不信一样，杨戬伸手揪了揪自己的脸，又指了指身后的药箱。“我也是从小长成这样的。我自幼从师学道，对行医之事也算有些拙见，不会伤害你的，你尚未痊愈前，尚可在我这避些风头。无论如何，待你伤病退却之日，再交由官府来决断即可。我只怕你负伤离开，不等真相大白，又被那群人掳走。”

李东方快气笑了，好像他才是蛮不讲理的那个。事实上，他还记得是自己用剑逼着人家噤声的。可是，顶着这样一张脸，他不知心底想起了什么，有些毛骨悚然的惧意。

他清清嗓子，沙哑道：“无妨，我本该命绝当日。你既悬壶济世，我又并无脱身之计，怎能不信任你。”

杨戬听出他话里的挖苦，苦笑道：“你的伤势虽重，但只要服用三副药剂即可。三天后你可以离开，我也不愿节外生枝。不过，你离开后一定要注意静养，不能伤筋动骨。”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叫杨戬，你可以出去打听，我真的是这里新来的郎中。”

他有仙人之姿，站在李东方面前时，李东方不由得想起了太岁星君。

李千总胡乱的点点头，伤口引起的低烧让他不能发散心思多想什么，一口喝掉了苦涩的中药，在杨戬担忧的神色里，缓缓躺了下去。

三天后，真如杨戬所说，他的伤病已经不算太痛了。

李东方没有和杨戬多言，只是留了一张隐蔽的字条，叫他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到官府寻李东方。

他的剑在混战中断成了两截，实在不能用了。想了想，李东方将那断剑丢入河中，朝家中走去。

他料想到会有人劫他，却不曾想此事发生的如此之快。几个蒙面大汉将他拦住，为首的男人声音中带着笑意和讽刺。“好久不见啊，李千总。不知您的伤口好些了没？”

“又来劫我？”李东方不怒反笑。“我实在好奇，到底是谁叫你们来寻我？”

男人一言不发，想来是要速战速决。对面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却同样让他们忌惮。李千总总有后路，这是不知为何在夜不收里流传开的一句话。李东方倒是理解，有时殷郊恰好看到他落入下风，便会施些法术，将两队人马分开。被李东方发现后，他也只能不再落下死手，留对方一条性命。

他知道，殷郊从未见过他杀人。

他害怕自己的恶毒被太岁星君看到，仅有的片刻温存也会消失殆尽。

被众人团团包围时，李东方想，要么太岁星君恰好看到他被围攻下凡相助，要么，他大概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他的眼神逐渐从无奈变的凌厉，手下握住玉匕，又有一瞬间的犹豫。

他们是不配死在太岁星君的礼物下的。

李东方苦笑一声。下一刻，为首的男人忽然放下武器，慢条斯理的朝他走了过去。

少年警觉的向后退了两步，直到撞上墙壁。男人却只是笑，他把脸凑到李东方耳边，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

“我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男人笑着，用剑柄拍了拍李东方的脸。李东方眼下闪过一瞬杀意，他的脸不能再阴沉一丝，因为他已经濒临盛怒了。“别这样看我，李大人。你在锦衣卫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是阴阳人，天性本淫，又何必装的一副贞洁烈女之相。让我们舒服舒服，说不定，我能给你个痛快。”

李东方气的发抖，他被紧紧的按在墙上，似乎下一刻就真要如男人所说，变成人尽可妻的李大人了。

他猛的用头砸向男人，自己也头晕目眩。男人没料到他的伤好的如此迅速，被撞得向后退却，下一秒，一阵尖锐的疼痛自他双眼腾升。

“啊——！”男人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李东方站在众人对面，一手扶着墙，不住的喘息着，另一只手则握着一只血淋淋的眼球。他的脸颊溅上了男人的脏血，恍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猎杀山兔的那个下午。

出走半生，他还是山兔，从未成为猎人。

李东方将那招子扔到地上，双腿有些发软，却还是笑着。他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只是不住的说着，你们想让我用太岁的礼物杀人，你们不配之类的话。

为首的男人捂着眼睛，痛苦的怒视着李东方。他叫道：“杀了他，再杀了那个留着他的郎中！”

见有人朝着杨戬的住处跑去，李东方心下一惊，双眼像是蒙了雾般发昏，肺仿佛被谁紧紧掐着，无法呼吸。

再次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手中忽的流出泊泊鲜血。

不对。

不对。

这不是我的。

他头昏脑涨，努力的思考。李东方微微低着头，发现自己正骑在那男人身上，玉匕直直插入男人的心房。

他死了。他死了。杨戬安全了。

我的玉匕……我的玉匕沾上别人的血了。

忽然，他仿佛心灵感应般抬起头。

太岁星君站在巷口，深深地望着他，神色不明。

（四）

那天，殷郊没说任何话。他只是沉默着，将李东方搀扶回到他的府邸，将他安置在床上，替他煎药疗伤。

青年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的手无意识的颤抖着，神色却装作毫不在意。

在太岁星君第三次替他洗好葡萄，静静坐在一旁剥皮时，李东方终于开口了。

“你想走便走吧，我没办法。”他轻轻的说。“我就是这样的人呀。以前骗了你，我很抱歉。你如果接受不了，我能理解的。但是，我要活下去，有的人必须不能活。”

殷郊愣了一下，看上去很无奈的笑了。他擦好双手，走到李东方的床边。“我知你对我极好的，对别人，你怕是解释都不愿解释了。”他笑道。

“你是凡人，我却当了好久的神仙。唉，其实这怪我。有好多事，我都不曾知晓。我以为你的人生会很顺利，但是——”

李东方忽然打断他。他望着殷郊，黑亮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悲悯的色彩。

“殷郊。”

“嗯？”

“你不是偶然见到我的，对吗。”

太岁星君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告诉我罢。”李东方扯出一个笑容来。他想到一件事，一件让他浑身发冷的事。

殷郊拗不过他，只好轻声讲了起来故事的来龙去脉。听完后，李东方只哦了一声。

“所以你觉得，我是你师兄的转生？”李东方问。

太岁星君点点头，又摇摇头。“之前是这样的，但我发觉，大抵是环境的因素，你有些不像自己了。”

又或许，我本就不是什么二郎真君呢。李东方苦笑着想，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幸运的拥有和二郎神一般的容貌罢了。他会哭，会笑，会死。他死后不会成为神仙，他看不到人间疾苦，他就是疾苦的一部分。

这是我偷来的。这是我偷来的。

李东方苦涩的抿起唇，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原来唯一的一丝慰藉，也是荒谬的乌龙吗。叫殷郊知晓真相，他又该怎么想呢。

他应该告诉殷郊真相。

他不敢。

他怕温情逝去，孤独永存。他怕深夜惊醒再无人陪伴，怕战死沙场无人记起。他怕自己化为森森白骨，腐烂于街市。他怕父子用不相认，孤独终老。这仅仅只是他偷来的一点点幸福，是殷郊和他师兄漫长岁月中微不可道的九年。可是他像是个从未吃过糖的孩子，有了一点甜，就放不下了。

李东方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他要说谎，他要在自己伤好后再告诉殷郊真相。

他宁愿因欺骗神明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也不愿意放弃这只有一个月的温存。

李东方第一次握住殷郊的手，戚戚的笑了。

“陪我一个月，好么？”

这真是极为快活的一个月。

他们并肩行于闹市，像一对兄弟，像两个家人。李东方带着殷郊尝遍人间烟火，游于各种山水之间。神仙入凡尘，衣不沾泥土。偷得浮生半日闲，李东方想，也算是没什么遗憾了。

“我记得，商朝时，我刚刚接上头，你带着我和哪吒一起来吃冰糖葫芦，把那商贩吓了一跳。”殷郊笑着说，李东方也笑着。他没有立场来回答，因为太岁星君故事里的主角永远不是他。

他就像是月亮，沾染了骄阳的光，在暗处偷偷享受着偷得的温存。

李东方恍惚的想，他也变成小偷了。

“可惜今日天庭有些纷扰，我不能长久来陪伴你。这一个月过后，又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了。”想着。殷郊叹了口气。

李东方安慰他。“不是还有很久吗。你不是说，我以后还会回到天庭吗。到那时，你一定很快乐的。”

太岁星君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他一眼。又是那种悲悯的神情。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他低声说。其实，不能见很多面的。

可惜李东方没听见。

他只是望着远处的烟火，望着相依的爱人，望着和睦的家庭。

他只是望着。

他只能望着。

（五）

一个月过得从未如此漫长。

李千总仿佛从夜不收里消失了一样，脱却了所有事务，美名其曰养伤。他的伤好的比平时快很多，不知是不是殷郊偷用了什么法术。半个月的时候，他就又能拿的起剑了。

最后一天，李东方望着窗外发呆。

分离尚无实感，只有别离后才能痛彻心扉。

殷郊坐在他对面，温和的笑着。“你要说些什么呀。”

李东方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他胆子很大，甚至敢去刺杀圣上。他胆子很小，不敢看自己爱而不得的恋人最后一眼。想了一会，他说。“你这次回到天庭，去看看生死簿吧。”

殷郊看上去有些困惑。李东方不再解释，只是递给他一封信，告诫他，回到天上去再看。

太岁星君叹了口气。“天庭最近动乱，不知何时能与你相见了。”

二人相视，千言万语，闭口不言。

李东方没有去送殷郊。他舍不得，更怕被看出不舍。

不知太岁星君读了他的信后，会有怎样的心情？会愤怒吗，他那么温柔。会震惊吗，他那样聪慧。

大抵，只会嘲笑自己无谓的挽留，然后感慨自己竟被一个凡人所蒙蔽，最终忘却他罢。

李东方独自走到府邸门口，本应听闻侍卫向他问好，却鸦雀无声。他不动声色的握上长刀，定睛一看，那侍卫所立处此刻只剩血迹。

李千总蹙眉，推开门，见是哪个不长眼的来在这时惹他，映入眼帘的却是个长须白发的老者。那老者虽看上去岁数不小，眼神却极为锐利。李东方扫过他腰间，见一玉质同他玉匕一般的法器，忽的想起殷郊曾告知他，天庭动乱，他也不能逃脱。

“你是何人？”他心下大惊，面上却波澜不显。

老者倒是看上去彬彬有礼。“在下申公豹，我见太岁星君近日总进出大人的府邸，不曾想前来纷扰。只不过。这太岁神犯了些过错，我奉天庭之命前来捉拿。还请大人带路。”

他拂尘上的血迹还未干，两天死去的亡魂尸体未冷。这话有很明显的威胁意味，李东方暗道不好，殷郊必须迅速离开。

他的手扶住长刀，神色阴郁。“仙人刚杀了我两个侍卫，这怎么算？”

申公豹就笑了。“我当是什么，不过两个侍卫。大人想要，待事成后，我把法力尽失的太岁给您亲自送下来赔罪。”

李东方面上不显，手却偷偷摸到那一柄玉匕。殷郊说过，这东西附着他的法力，甚至能伤害到神仙。虽然只是杯水车薪，但能为殷郊多争夺一秒，他就有一线生机。

“我觉得——”李东方向前一步，微微俯身。申公豹笑着往府邸走去，下一秒，只见李东方从怀中掏出一只闪着银光的匕首，直直刺向他的心房。申公豹躲闪不及，匕首刺入他的腹部。

“这是太岁的匕首？”他皱着眉，有些愤怒。李东方趁机死死按住他，他咬着牙，额头渗出冷汗。

“让殷郊在上面，好好的做他的神仙。”他一字一句道。申公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乐的魂不守舍。

“你一介凡人，真以为这样就奈何的了我？”他硬生生拔出匕首，带出血迹。申公豹痛的紧蹙眉头，从腰间不知抽出什么法器，大喝一声。“殷郊！”

李东方抬起头，那法宝已然变大，几乎要遮住整片天空。

太岁神被吸到空中，来不及挣扎，便飞入图里。申公豹笑道：“殷郊！彼时你弟弟殷洪便被这山河社稷图化去，如今让你们兄弟二人葬在一起，也算得我心善！”

李东方看的心焦，他夺回匕首，指着申公豹，怒道：“把殷郊放出来——！”

“除非你能以命换命。但是你连进都进不去，说什么救他之类的空话呢？”申公豹不理睬。他只是个凡人，又能做什么呢。申公豹挨了一刀，不可能让他再来一次。李东方凝视着苍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如蝼蚁，无处寻觅归处，无法拯救任何人。

太极图缓缓降落，李东方急火攻心，近乎吐出一口鲜血。凡人目睹此仙物已经大折寿命，他又越界诛杀神仙，身体已濒临崩溃。

李东方缓缓闭上双眼。

他想。

他要做一个，很难很难的事。

男人紧握着匕首，在山河图落在将近地面时，猛的睁眼，提着匕首刺了进入。

这东西连神仙都能化作尘灰，他仅靠一柄残留法力的玉匕，便只身闯入。山河社稷图烧的他近乎哀叫，可他握着匕首的手指没有片刻放松。

申公豹想要阻止，却只听得一声怒喝。

“——滚开！”

那是一个凡人对命运最大的抗争，是人类最不屈的意志。

他要救殷郊。

他在救自己。

殷郊跌在地上，身旁是如水墨般的山林。他的心中却没有欣赏美景的雀跃，只是恐惧。

他知道这东西，他怎么能忘记？

洪儿。就是为它所杀。

山河图里本是万年晴天，但忽的一声裂帛，一道闪电劈过。殷郊下意识挡住双眼，却只听得李东方的呼唤。

“李东方？”他吃了一惊，连忙冲过去，接住坠落的凡人。“你怎么进来的！”

李东方吐出一口鲜血，笑了。他指指匕首，指指自己。气若游丝道：“以命换命。你杀了我，便能离开。”

殷郊睫羽颤抖着，不敢相信。“你为了我——”

李东方不耐的推开他，站起身，笑的十分骄傲。他想擦去口中的鲜血，却越擦越多。“杀了我，殷郊。”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红的吓人。

“我不是你师兄，杀了我，没事的。”

谁知，太岁星君也笑了。他苦笑着，第一次因为一个凡人流下眼泪。

“……我岂会不知？”

李东方睁开双眼，颤抖着看着殷郊。

“我同你初见便知晓，你不是我的师兄。可那时候，你那么小，那样瘦，还要抬起头来问我，我会不会再来看你。”一滴泪滚落在草地上，与山河图融为一体。李东方不敢置信的后退两步，摇了摇头。“我怎么忍心将你弃之不管。后来我们再见，你果然很开心。”

“一切因我而起，兰因絮果。”殷郊叹了口气，看着震惊的李东方。“是我先来招惹的你，可是，就算你不和我师兄拥有一样的容貌，我也不忍心看着你被他们淹死。”

李东方终于哭了出来。他咬着下唇，看上去很痛苦。许久，他颤抖着问。“所以，你对我的好，真的是给我的？”

“在我眼里，你始终是李东方。”殷郊笑了，看对面的人泪落如雨。“我说过，你是苍生。”

“也罢……也罢。”李东方应该开心的。可他却哭的像个小孩。“我命好，能得神仙眷顾。”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次睁开眼，他深深的望着殷郊。“杀了我吧。你有好多事可以做的，你跟我不同。”

“你也有很多事要做。”殷郊并不接过匕首。他温和的笑着，一如初见。“你还没吃过冰糖葫芦，还没有和喜欢的人看过日落，还没有为爱你的人抚过琴。你的人生，和我的一样重要。”

为什么，他无论何时都如此耀眼，如此强大呢。

李东方不是杨戬，替殷郊换命不是小伤。他死在山河社稷图里，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杨戬也会为殷郊跳入这里，他们唯一的不同，只是代价。

李东方什么都没有，他不惧一切，也不能给任何人什么东西。

他只有一条命，用来让别人铭记。

他因殷郊而死，殷郊大概就会永远记得他了吧？

李东方想着，觉得自己真是坏到骨子里了。

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好可怜。连被人记住这样简单的事，他都要用生命去换。

真是可悲至极。

在他晃神的一刻，天光忽的大亮。殷郊站起身，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东方兄，我们不必这样了。”他笑着，望向那抹白色的身影。

杨戬提着三尖两刃戟，垂眸，冲李东方微笑。

那是个很难模仿的笑容。那里有坦然，有温和。有阅尽千年后的沧桑，也有不谙世事的天真。

啊。

李东方想。这真是好难，好难的笑容。

他又如何能学会呢。

（六）

杨戬将二人救出来，申公豹已然没了踪迹。

他将李东方的伤用了些神通治好，笑了。“又见面了，东方兄。”

“你看到了那字条？”李东方问，他凝重的向他作揖。“上次对您不敬，还请见谅。”

“不必。”杨戬摆摆手，把他扶了起来。“众生皆苦。”

说罢，他又看看殷郊。“这便是你说的那个孩子，我那日一见，虽神魂封闭，却也觉天赋异禀。”

太岁星君笑着，很自然的站在杨戬身边。李东方一时恍惚，他觉得，这样真的很好。

“这次一别，我大抵就不会再回来了。”殷郊叹了口气，看着李东方的眼睛。“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分别，真有些许不舍。”

李东方却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记得我就好。”

他望着仙人成对离开，站在门口，伫立了很久很久。

其实李东方不喜欢笑。

这话听着略有些偏颇。他也并不是不会笑的，只是那笑容里总掺杂着些嘲讽、不屑，蔑视之类的情感。展示在那张脸上，即使清秀俊美，也总让人通体发寒，不敢高声语。至于纯粹因快乐而绽放的微笑，在他身上是极少出现的，甚至于次数用十指便能记载的过来。

而殷郊，每一次都见证了。

殷郊回到天庭，过了很久才处理完焦头烂额的一堆事物。有天他躺在云上，忽的想起李东方给他的那封信。

他连忙翻身起来去寻，好在天上的时间过得很慢，人间的纸也能长存。

他展开那封信，上面写着：

太岁星君：

  展信佳。

  不知君何时阅此信。大抵人间改朝换代，山河更替。君身可安康？故居动乱可平？人间桃花仍开？如此，鄙人亦不可知。凡人寿命若蜉蝣，若夏虫。仙人如晦朔，如冰。擦身而过，已是幸运。更何求霜雪白头，共享晚年。

  久仰斗山，时深穆静。君必知晓吾非故人，而是新友。与君相识之日若白驹，跃尽人生苍茫。书信冷漠，我意绵绵不可达。愿君多安康，吾应已不在人间。

                                      知名不具

  

  

殷郊沉默着，像是过了一个朝代。

他再次来到往生井中，望去。山河真的已经更替，这片土地上又有了新的皇帝，新的旗帜。新的人间，新的百态。

他想，李东方在那边大抵也已去世了的。只愿他过的安康，平和。

然而，李东方死于二十一岁。殷郊走后的第三个时辰。

他的父亲登上了王位，要诛杀谋臣和任何会败坏他名声的残党。作为夜不收的领袖，他自然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做千户，下令诛杀时也毫不手软。

有人向李东方传信，可他不想再躲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没办法被父亲爱的。

他的身份，他的成就，他的智慧，他的身体。

他仿佛生来便有九千种罪过，压的他气喘吁吁，压的他粉身碎骨。

杀手闯进府邸时，李东方正蒙着眼，拨弄着那只许久未动的火不思。他低低的吟唱着，被人拉走也不停止。

他看到有人褪去了衣裤，就笑了，像个疯子。李东方哀哀的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把父亲想的那样好的呢？他明明会把自己的残缺公之于众，会让人尽情凌辱自己的儿子。

他明明一次都没叫过他姓名，或许，他真的只把自己当做工具。

李东方沉默着，接受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已是将死之人了，心哀大于身死。有人拽着他的头发，有人桎梏着他的手臂。他被蒙着眼睛，分不清万物，不知道时间。

很久很久，久到李东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时，他们才大发慈悲的放过他。

有人帮他整理了衣物，让他死的更体面些。

李东方对着池水坐下，抱着自己的琴。他感到冰冷的利刃贴着自己的喉咙，下一刻就要将他穿透。

他却想起了什么似的，低下头，看着池水中倒映着的自己。

许久，他忽然抿起唇，调动着嘴角的肌肉，尝试着模仿杨戬那个灿烂、温和的笑容。

可惜，还是不像。永远不像。

刀刃的破空声划过。

殷郊读到那封信时，秦纮奏正陈边备四扼，明朝也已变成了明孝宗弘治十五年。桃花仍旧绽放，古琴声总响彻人间。

此时离李东方身死故居，已过了一百年。

End.

  

草率了码了四个小时，手已经僵了ww等我有空把上一篇和这个一起修修，估计有很多打错的字（悲）

杨戬×李东方 角色拉郎 左右自由心证

 

朱棣大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没让我失望。可我对你失望了，不止失望，是绝望。但此刻攥着母亲的镯子，李东方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也没心思再多说。走出那间暗室，看到快落的太阳。杨戬走到哪儿了，出城了吗，寒风这样凛冽，他应当带着自己那间厚披风的。反正他不日便要启程去八桂，那儿气候湿热，厚棉衣恐怕一时半会用不上。

“明日启程，我去找你。”张玉荫跟出来，但看见他李东方就想起惨死的陈正，便觉此人凶恶虚伪，懒得搭理他。不过张玉荫也不在意，路过他时还拍拍他肩膀。“既然圣上遣你我同行，李大人还是配合点好。”

“配合你演一出慈悲善人的戏码？”李东方不愿与他多言，跟着那会带他来的人上了马车。隔着窗，张玉荫还在说，他不会对陈正的家人下手。“我不在乎你要对谁下手，到八桂后你我各干各的。”说罢便示意车夫启程，不再与他废话。车在家门前停下。杨戬已经走了，他也不知这里能否再称为家。下车时车夫递给他一个包袱，又将刀还给他。打开看一眼，一件飞鱼服，束缚他那样多年，本以为烧掉了就算结束了，如今又要穿上。不知是新的开始还是老路重走、旧错再犯。但已经被赶上架，是没法从贼船上下来了。若母亲真如朱棣所言在八桂，那他这一趟也不算白去，料想杨戬如知他与母亲团聚，也会为他欣喜。近二十年过去，母亲应也已华发丛生、韶华不再，他便守着母亲，陪她将剩下的人生路慢慢走，弥补分别的年月。

院子里的树还枯着，积雪堆在树根化又冻成了冰坨，占了杨戬往常打坐的那块地儿。进屋瞧见，杨戬那件被张玉春哭脏的长袍还挂在窗边，他为杨戬洗好时外面正在下雪，衣衫在窗户边一挂几日，某晚李东方还说这袍子垂在那，半夜看着像鬼影。那时杨戬说什么来着？李东方竟然记不起来了，只是他还是没有将已经干了的袍子拿下，杨戬也没有带走它。其实房里许多属于杨戬的东西都没有拿走，他的斗笠、他的钱袋、他的一只发簪，还有李东方为他做的一身女娘衣裙。打开柜子去看，却横竖找不见那条被李东方扯下来的饰带。或许被随手丢到某个永不见天日的角落了吧，李东方顿觉有些遗憾。堂屋桌上还有两杯茶水，茶叶是之前在书院一位夫子所赠，一坛茶只喝了三两次。一杯喝见了底，是杨戬的，另一杯冷了也没有喝掉一点，是他的。将两杯倒在一起泼在院外，把长生吓一跳，跺着蹄子不满地瞪李东方。“长生，你要跟我一起去八桂了。”马儿凑过来，鼻子亲昵地蹭他，也不知听没听懂。广西府入春后较北方更炎热潮湿，大部地区又皆有瘴气，不知在昆仑呆了那么久的小马能否适应，但他还是要带着长生去，最起码路途孤单时看到它还能想起与杨戬同骑的画面。

米面菜蛋都拿去送给了隔壁陈大哥一家，只说是自己要回老家，绝口不提杨戬去了哪。小春抓着一只还没糊纸的风筝骨架问他，哥哥你不回来了吗。“会回来的，不过等我回来你可能就不认得我了，那时候你肯定长得像你爹那样高了。”小春说爹太高了，我长不到那么高。陈大哥抱起小春，叮嘱李东方路上小心匪盗，年后有些流浪贼人又出来。“李公子，一路平安啊。”

待将行囊收齐，又给长生和自己弄了点吃的，天已经沉沉黑下来。他从屋里拿了琴坐在屋前台阶，弹拨起这把琴刚买回来时他给杨戬唱的那首。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倘若相逢即别离，迢迢万里见无期。”琴音悲，人枯坐，马瓮叫，雪又落。唱的第一首歌竟像咒语，但李东方仍旧不信什么命数什么诅咒，即便去八桂赴任，他定有一日也是要去一趟昆仑，让杨戬看看自己尚好好活着，没有将他赎给杨戬的这条命荒废。再弹几曲他也想不起名字的野诗，轻抚琴身，摩挲刻着的花纹，又开始忧虑。不知八桂究竟是什么局势，朱棣所说“有异心”的人，是否又只是莫须有罪名，是否又要屠戮无辜之人。还有那个张玉荫，看着阴险狡诈，不在朱棣眼皮子底下，他是否要给自己使绊子。又忽然想起，还没有向屠遥辞别，应该去问老头儿讨要点伤药的，万一路上遇险，张玉荫可不像是会好心救自己的。只是时辰实在太晚，雪又越下越大，便是去找屠遥，他的医馆一定也是紧闭大门的。、

 

第二日天未亮李东方就起了，再打开包袱检查一遍，杨戬的钱袋在，玉簪也在，复踏实地系上包裹。牵着长生推开门，张玉荫正站在马车边，递给他一封圣旨后作揖请他上车。“千户大人，请。”朱棣继位新设北镇抚司，任他为千户，真不知是偏重还是威胁，总之他也没有选择的权力。但好歹他还是能选择不与厌恶的人同乘一辆车。翻身上马，不知是否因为主人换成李东方，长生仰起头看着也桀骜许多。张玉荫被他晾在那，倒也不急，依旧是笑着，独自进了马车。再回头看一眼贴着福字的木门，再看一眼两只在晨风里晃悠的灯笼，然后启程，再不回首。出了蓬莱城，天上又飘雪，张玉荫又掀开帘子邀请他。“本官久闻李大人大名，想与您交个朋友，大人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吗？”

“我一介武夫，与张大人此等文人无话可说。”

“李大人与道士都有的聊，为何与我不可？”

听他又提杨戬，李东方更觉此人虚伪，厌恶之情更盛，唤长生跑快些好与他拉开距离。前头引路的是昨日带他去见朱棣的人，皮肤黝黑，说让李东方叫他阿通。他似乎也瞧不上张玉荫，小声与李东方说，张玉荫兄弟本不是这个名字，因与荣国公张玉沾亲带故，圣上怜惜荣国公早逝，这才给他俩赐了名。“不过是只会谄媚的小人罢了。”阿通鄙夷地哼声，言语间尽是不屑。李东方只点头，也不愿与阿通多言。说到底，这两人皆为朱棣亲信。若放在从前，他定会为此感念朱棣对自己的信任与看重，但如今只觉得这两人就是被派来盯着自己的，因而对他们都没有好感。一想到要与这两人还有他们的手下兵士同行近一个月，李东方就觉得烦心。这两人明显不对付，朱棣派他二人同往估计也是希望他们互相牵制，他只希望别把自己卷进去，至于这两人要如何斗与他无关。他此行只有找到母亲这一个目的，至于朱棣的任务，他不做，这两人自会争着做。况且他已答应杨戬，不再妄造杀孽。一路张玉荫总想与他搭话，李东方从不理会，倒是阿通时不时在旁与张玉荫呛声，他也乐得看两人相斗。行至半途，某日在河边饮马，张玉荫不死心地走到李东方身边，厚着脸皮坐下。

“李大人与那位道长如何认识的？兄长与我说你二人十分……”不待他话说完，李东方的刀已架在张玉荫颈上。“我与他的事和你无关，再提一次，便让你死在半路。”看张玉荫脸色煞白，李东方才收了刀牵着长生离开。长生大抵真有点昆仑出来的仙气，途中其余人的马都因路途过远有时会拗着不肯走，但长生一直很安稳乖顺地行路。就像他另一个主人那样，总是平静、充满耐心。他很想念杨戬，不知杨戬是否平安回到昆仑山，他可赶上了金玉真人说的论道？他会在久别后拥抱疼爱的师弟吗？他会与师父师弟说起自己吗？只是越想，他就越抗拒继续前行，恨不得转向直奔昆仑山。

但还是要继续前行。

 

杨戬与金玉真人同行，用遁术行路的时候自然更多，没几日就远远看到昆仑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杨戬打算一鼓作气直接回去，倒是金玉拦住他，说你我不如在这稍作歇息，一回去怕是一群人缠上来，没有休息的空当。

然后杨戬平生第一次见到了“仙人”。

金玉盘坐下，周身笼罩在柔和的光中，再听到他的声音，是像被引入空旷山谷那样，回音不止，而金玉并没有开口。杨戬发现周围事物随着金玉的声音快速转变着，最终化为一片洁白，空荡无一物。不等杨戬开口问，金玉先说明了自己已修成的事情。“我迟迟不愿回师门，也是因为昆仑众人中，有些狭隘小人。你应当已经听屠遥讲过那个故事，只一块传闻可助人登仙的玉笏就能引众人相争，那真正修成的人呢？这些年修成的师兄师弟，有的仍在昆仑，但避不见人，亦有像我这样直接离开昆仑的。”杨戬细想，是总有些师叔师伯不再出现，他只当他们是闭关静修，未料想竟是登仙了。“孩子，你的资质在同代中最高，若你静心悟道，定能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更快地修成正果。”金玉站起身，在一片虚空中走到他身边，“只是你须得放下执念。”他不多言“执念”为何，杨戬心里已然清楚。离开蓬莱城的几日，他没有一刻不在思念李东方，若说最初李东方一而再再而三亲近他时，他还负隅顽抗，后来便自暴自弃似的放任自己的情感盘踞心中。分赴两边后更是克制不住想念与担忧，临走时明明就看出李东方说安分地待在蓬莱是骗他，但还是没有阻拦，只祈愿他能平安。李东方便是他的“执念”，不必金玉点破，他自己也知晓。不斩破自己牵引出的缘线编成的网，他如何能复归平静坦荡。

只是他不舍。

“莫要烦忧，且向前走，自有破解之法。”

虚无的白色幻境消失，金玉已然骑在马背上，示意他继续前行回山。

 

*特别讨厌朱棣

*我的地理和历史特别差

*下周末十四章就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