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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荒尘

【的名】春雪


Summary:等待,是之所以尚留存于世间的执念



//ooc有,bug有

//“「」”里是回忆时说话标记




——————————




零/



名取周一不见了,凭空消失在腊尽冬残的细小雪粉里,没有留下生的气息,也找不到死的痕迹。


于是除妖师业界的人们或惋惜或讥诮地谈论着:名取家那小子一定是死了,不是在除妖时不慎摔进海里或山崖,就是和要驱除的妖怪同归于尽,或者——


「或者、说不定会变成妖怪。」


——有人曾如是说过。


仿佛希望,却撼动世界坍塌,引人坠入残垣断壁间开裂的无底裂缝中。





一/



凛冬将逝之际,九...


Summary:等待,是之所以尚留存于世间的执念



//ooc有,bug有

//“「」”里是回忆时说话标记




——————————




零/



名取周一不见了,凭空消失在腊尽冬残的细小雪粉里,没有留下生的气息,也找不到死的痕迹。


于是除妖师业界的人们或惋惜或讥诮地谈论着:名取家那小子一定是死了,不是在除妖时不慎摔进海里或山崖,就是和要驱除的妖怪同归于尽,或者——


「或者、说不定会变成妖怪。」


——有人曾如是说过。


仿佛希望,却撼动世界坍塌,引人坠入残垣断壁间开裂的无底裂缝中。





一/



凛冬将逝之际,九州岛落了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场大雪,地面被厚厚的松软的白土覆盖,雪片似扯碎了的棉絮,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落,装点整个世界。


的场本家的宅邸,就在这场大雪中,自大门外走进一位不速之客。


“稀客啊,”七濑夫人站在缘廊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刺向迎面而来的男人,声音却平静得像是早知道他会来,“夏目小子。”


夏目贵志在雪中站住,将被雪压低的伞面又抬高了几分,露出一张完整的褪去少年稚气的成熟面庞,礼貌地朝七濑夫人笑了笑:“七濑婆婆。”


七濑夫人点点头,回身引夏目贵志往中庭走,两人聊家常似的搭着话,内容几乎同以往的每一次别无二致。


“什么时候回来的?”


“新年前就回来了。”


“这次打算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就走。”


“又有消息了?”


“听到一点,准备先过去看看。”


“这样啊。”


飞雪簌簌地飘落下来,瞅准空子便往人的身上扑打,仿佛扑火的飞蛾,转瞬在厚外衣上凝结成大颗的水珠。


夏目贵志用两指抿去身上的一滴化雪,呼着白气突然问道:“的场先生,还好吗?”


“他吗?”七濑夫人仰头望向缘廊外的皑皑雪空,犹如雪浪奔涌的深渊,将本就平淡的语气吞噬得徒留叹息,“还是老样子啊。”


他们随话音一同沉默下来,时间的茫茫流逝将他们的神经消磨得已不知该为此感到忧心还是庆幸。


夏目贵志垂着眼跟在七濑夫人身后,随后又停下来,他的视线里便陡然跃入一团白色的黑。


中庭是一片雪色,花枝垂得极低,只在雪中吝啬地绽放一两点红,的场静司就站在枝前,撑着夏目贵志熟悉的那把油纸伞,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雪地上没有脚印的痕迹,不知道的场静司在那里站了多久,油纸伞歪歪斜着,一边的肩头积满小土堆般的雪花。


似乎是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石像动了起来,然而却只是微昂起头,往院墙外望去。


“夏目,那只妖怪已经被我赶走了,回去我要更多份的鲷鱼烧作…嗯?哇!啊啊…”


“猫咪老师…”


与此同时,有什么从院墙上重重砸下来,震飞墙边细碎的雪片。定眼瞧去,能看到雪坑里圆滚滚的蹬着四肢奋力挣扎的某种生物。


“一来就帮大忙了,”油纸伞抖落一身的雪后被收了起来,的场静司侧过身,看向将斑从雪里解救出来的夏目贵志,面上是惯常淡漠而散漫的微笑,“夏目。”


夏目贵志没接他的话,隔着飞雪蹙眉看他:“的场先生。”


的场静司不在意夏目贵志的表情变化,他随意掸落肩上的积雪,而后示意对方进屋。


“那么,这次来,是什么事?”


“听到关于名取先生的消息了。”


的场静司搭在茶盏边缘的手指一顿,又很快漫不经心道:“是吗?不会是又和以前一样…”


“据说连着半个月都有看见,和之前那种模棱两可地说着模糊影子的混乱记忆完全不同,我想,应该是更可信的。”


“是吗?”的场静司抬眼平静地看着夏目贵志,时间在曾经的少年身上留下挺拔的暗影,只有看到对方,他才恍然醒悟过来,时间的确在反复倒扣的沙漏中走着。


“夏目,”他望着夏目贵志愈发显露沉稳的琥珀色眼眸,似乎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你还没有放弃吗?”


像是诧异的场静司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夏目贵志闻言抬头望过去,无论多少次,他都会再次意识到,七濑夫人所谓的『老样子』是多么简单而准确的概括,那不仅仅只是针对精神或状态的描述,眼前的男人在外表上也没能给时间可趁之机,像是为了等待什么而停滞时光,一如他们三年前意外的不同寻常的分别时的模样。


然而,也许这只是错觉,夏目贵志思索着,的场静司仍然不过二十多的年岁,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而言,这都算得上是人生中最绚烂而美丽的一部分。


但是,依旧有不一样的地方,即便夏目贵志相信不管是自己、或是七濑夫人、或是更多的人,都以各自固执的方式接受着那样惨烈而难以置信的结果,可的场静司还是不同于他们,那是他虽然已经见过无数的风景、人和妖怪,也很难去形容的的场静司:从那赤色瞳眸中透出来的痕迹,像是老旧泛黄的褪色照片,烙印着旧时光的轨迹,好似的场静司的灵魂,被永远地困在名取周一消失的那个冬季,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向前。


“那么你呢?”夏目贵志低垂下眉眼轻声问道,“的场先生,你已经停止思念名取先生了吗?”


的场静司没有对问题作出回答,他偏头去看屋外的雪,天地间最为纯净的自然纷纷扬扬地飘洒,大朵大朵的雪花堆积着,想覆盖什么,要遮掩什么。


太白了,衬得中庭那棵唯一的红梅红得过艳,恍若雪的一滴血,刺痛了整片的白。


夏目贵志也并不是真的想听到即便不说也明了的答案,他随的场静司望出去,半晌忽地开口,闲聊般道:“今年的雪天,也很漂亮啊。”


的场静司盯着雪中的红,像是习惯性地又回了一句:“是吗?”


然后像是为了更好理解夏目贵志所说的雪的美,的场静司再次走进雪中,抬头望着被雪片迷蒙的天空,覆了白雪的脸庞和天地一般茫然。


夏目贵志不知道的场静司在想什么,他看着站立在雪地中的男人,恍惚那身影是一只被落单在大雪中的孤雁,单薄、孤寂,迷失方向。


这让夏目贵志蓦地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名取周一时,对方曾说着彼时的他尚无法理解的话:「夏目,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如果我这次没能回来,希望你往后有时间的话,可以偶尔去看看的场先生,」


「或许这对你来说会有些勉强,但是,我也只能拜托你了,」


「的场先生啊,他其实很孤独,又害怕寂寞。」


那时夏目贵志听到名取周一低哑的嗓音中一点一点染上微不可闻的颤声,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二/



等雪小了些,七濑夫人将夏目贵志送出宅邸的大门,回来时看到的场静司正靠着廊柱,看上去只是单纯在赏雪。


但七濑夫人知道不是、至少并不全是,她在离的场静司远些的地方停住,沉默地看着他。


如果用最寻常的措辞来说,七濑夫人觉得自己大概也可以称得上是看着的场静司长大的一个长辈,眼前的年轻人是如何一步步排除万难拥有今天的地位和名望,她也非常清楚。她曾以为,这样的的场静司,作为的场一门的家主,他有非凡的胆略和智谋,也有慑人的气魄和格局,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打破他。


可是,她果然还是错了,原来名取家的小少爷无论生或死,都早已在无形中牢牢牵引着的场静司的身与心。


然而起初,没有人发现的场静司的反常,的场一门的家主依旧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也会偶尔偷跑到门下一时找不到的地方悠闲,然后在大家就要乱成一团时若无其事地出现。


与以往的行径如出一辙,这让的场门下的众人渐渐放松警惕,互相安慰着即便家主确实对名取家的小少爷多有纵容和牵记,但到底不会有更多几分的悲恸和失控。


因而,当他们眼见那只愚蠢的没有右眼的妖怪伸手去抓的场静司的右眼时,才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拿去吧、拿去吧…」那时的的场静司痛苦地看着面前化成名取周一模样的丑陋的妖怪,如同困于泥沼的鸟,无助而急切地不断呢喃着,「如果你能把名取还给我的话…请把名取还给我…」


七濑夫人在同众人一同迅速将妖怪赶走的那一瞬间明白过来,名取家的那位小少爷完全可以从内里将的场静司撕碎、蚕食,徒留渐渐腐烂的皮囊白白地裹住全然碎裂死去的灵魂。


只剩下,她眼前已然空洞的躯体徒具形骸。


七濑夫人微微皱起眉,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叹息着。


也许是察觉到七濑夫人的默然,的场静司忽然开口问道:“七濑夫人,你觉得今年的雪漂亮吗?”


九州岛并非多雪的气候,降雪量向来也是马马虎虎,今年却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跑入北海道的雪景里。


七濑夫人瞥过一眼看倦的雪花,道:“只是下雪罢了,看久了也不过如此。”


的场静司似乎含混地轻笑了一声,赞同似的复述着七濑夫人的回答:“只是下雪罢了…”


“比起这个,”七濑夫人叹声道,“如果夏目这次真的能找到名取,您要怎么做?”


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场静司都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即便在七濑夫人看来如何去做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但她仍然安静地等待着,等到的场静司的声音最终轻飘飘地融入飞雪之中:“那不是取决于我的,”


“在他那里,我从来没有决定权。”


的场静司从唇边勾出自嘲而苦涩的笑,片刻又低声问道:“七濑夫人,你觉得这次会是他吗?”


七濑夫人没办法给他答案,她直觉无论结果是什么,都不会是的场静司所想要的。


但的场静司想要什么?


七濑夫人想起的场静司曾问过她:「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人起死回生?」


那时名取周一的生死尚未传来风声,而的场静司说话时的语调太过平静,唯有翻扣沙漏的指尖轻微地在发颤。


「第四天了…」那声音宛如琴弦猝然断裂,弹奏的曲音蓦地变得喑哑、凄凉,似落叶飘零、若黑暗悲鸣。


那之后,的场门下余裕的人和式神都被外派,为了杳无踪迹的名取周一四处奔走探寻。


但是,他们还没能找到,名取周一不见的消息已经慢慢传开,起先人们说着失踪,后来渐渐定论死亡。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的人早已淡忘,有的人自缚思萦。时间让曾经的少年成为苦苦寻觅的旅人,也从向来强大的男人身上残忍又缓慢地剥离逐渐枯萎的最为坚韧而温柔的支柱。


可是的场静司偏执地不去面对死的现实,仿佛古国痴迷长生的帝王,死死祈求生的虚幻。


七濑夫人又一次于心底轻声叹息着对现状的无可奈何。


“七濑夫人,”的场静司突然从雪色中移回视线,死寂般的赤瞳落在她的身上,将七濑夫人从静默中拉回来,“等雪停了,我想再去拜访一次依岛先生。”





三/



气温刚有回暖征兆时,的场静司收到一封来自夏目贵志的快信:


[的场先生,我见到了。]


信的内容不过短短几个字,末尾附着一个地址。


是一封简单而模糊的来信,字迹却十分潦草,落下的每一笔都留有抖动的扭曲的墨渍,分不清是为悲或喜而万分激动,然而的场静司捏着信纸边缘的手,战栗得甚过纸面上虫爬般的字。


七濑夫人从来信者和的场静司的反应中意识到那些长久的等待和苦寻终于将要迎来结局。她走近些瞟过信纸,一时间默然无言,但她最后还是问道:“要去吗?”


恍若惊梦,的场静司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中庭冒出嫩草浅绿尖端的草坪根部渗进阳光,缄默地接住一片片红梅花瓣凋零,是冬日死去的残骸。


颈上的软骨突起不住蠕动,的场静司无意识地慢慢攥皱手中纸张,半晌才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字来:“嗯。”


的场静司将出发的时间定在明日,而后在七濑夫人惊诧的注视下走出宅邸,一个人游荡般漫无目的地消失在大门外枝叶正经受生死交替的树林里。


一如既往的:从林子走出就是大道,沿整齐划分的块状田野约莫走上十分钟,能等到一辆过路的巴士,同样是十分钟左右的车程,然后转乘有轨电车,便能自郊区跨入市内,下车后再走一段几分钟的道路,的场静司最终在高耸豪华的公寓楼下站住脚,仰着头精准找到他早已在三年间默默看过无数遍的那面落地窗。


也许某一天,他能看到紧闭的浅色窗帘再次被拉开——的场静司曾数次渴盼着,又在一次次的落空中自虐般逼迫更频繁地前往,渐渐沉湎于悬于陡崖的心脏摔下崖底的深海,在那种难过得像要坠落或溺死的窒息感中,他恍惚才能继续相信名取周一依旧存在于这世间。


可当得知真的还能再次见到名取周一时,自己在想什么呢?——理性和私心的对抗,没有欢喜,只剩疼痛。


的场静司久久凝望着高楼的一点,又蓦地调转脚步,决绝却缓慢地拖着步子离开。


重新坐上电车,又走过喧闹的学校,而后远远站在名取本家的宅邸大门外看愈显苍颜的男人坐在庭院里落索而哀伤的身影。


的场静司没有打算进去,他已经习惯独自走名取周一曾经走过的路、看四季轮转间不变的风景,期冀找到对方的影子,却害怕插足其中,仿佛自己的出现会又一次打破那些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


当然,有时男人会发现他,但从来神色淡漠,也不会说什么——想来也是,对于导致自己孩子死亡的最根本的他,即便再怎么想要表现得冷静,不论如何也是无法从心底去原谅的吧。


「是因为你吗?」的场静司仍旧记得失去名取周一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拜访,男人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起伏,可双手却颤抖得几乎抓不住手里的读报,看向他的眼神愤怒而冷漠,「他永远都在做最错误的决定。」


——那的确是最错误的决定。


所以,现在又该如何告诉一个丧失儿子的父亲,也许他将再次失去他的孩子。


——名取周一因此而死的,反过来却会二次夺走他的存在。


“哈——”刺耳的轻笑从唇齿间滚落时,连的场静司自己都感到诧异,但他越想要克制,无以言喻的讽刺和悲伤就越发涌上喉头,哽咽成不间断的被撕裂的笑声。


他不得不快步离开,以免自己眼下必然狼狈的模样被发现:那之中也许会让男人看出什么更绝望的东西来。


他步履踉跄地走着,从白昼走进黑夜,在晦暗的凛冽寒气中踩过脚下木质的桥道,于石月溪谷一遍遍不知疲倦地踱步,像是要留下什么,又似是在等待什么。


但很快,的场静司明白过来,他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等不到。


只有一弯残月,陪他从暗夜到天明,也同样抓不住。





四/



「强烈的怨恨、愤怒、贪念、情欲都属于极难化解的执念,能够使人或人的亡灵变成妖怪。」*


「找不到遗骸,除了有被妖怪吃掉,或者跌入山崖、深海而没办法追寻的可能性以外,」


「或者、说不定会变成妖怪。」


的场静司在前往夏目贵志信中所附的地址的途中,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依岛先生曾经说过的话。


名取周一有什么样的执念,在为着什么而留恋不舍,又是因为什么而不愿或无法回来呢?——当的场静司意识到夏目贵志那封信中所暗含的未尽的意味时,便不时地思索着。


他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态、表情和话语去见名取周一?当他们见面时,对方又会说出什么话来呢?——即便心中的忐忑和恐惧层层叠增,但期望同样如此,的场静司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依然忧心自己一夜未眠的脸色是否适合重逢——而临出发前他也已无数次在镜子里检查过自己,面容是否在三年间刻上岁月的痕迹。


的场静司一路受尽不安和渴盼的煎熬,然而所有起落的心情最终只用夏目贵志的一句话,便全盘碎裂了,犹如饱受海浪折磨的鱼儿,终于在最后一击中被搁浅在海滩上,渴死在近在咫尺的海岸线之外。


“名取先生,什么也不记得了。”夏目贵志哑着声音,颓然地垂着头,写信时的悲喜已经淡去,茫然而无措的模样仿佛还是的场静司初识的少年,“我不知道怎么在信上说明,但是名取先生,似乎不愿意离开这里,也不太喜欢有人靠近他。”


的场静司抬眼望向前方,透过山间垂挂的常绿树的簇簇枝叶和蔓藤、山崖峭壁尚未重生的灌木和枯草,远方的海在阳光的照射下跳跃着波纹,宛若无数的钻石跳动着细碎的忽闪的光芒。


于三年间日日渴求再见的人,梦一般坐在崖上,背对着他,眺望着、等待着、期盼着。


那是的场静司曾经真切地见到过的画面,如今再一次清晰地重现在他眼前,让他一瞬也不舍得移开眼。


大概是察觉到身后有人,崖边的人、或者眼下该称之为妖怪的存在站起身来,在的场静司的视线里慢慢转过身。


该怎样去形容那短暂而徐缓的回身:那刹那风止云歇,过往于时空之外轻轻掠过,留不下的痕迹,在崖边之人的身上写尽。


与名取周一长得分毫不差的妖怪就那样站在崖上,一如他们最后的分别,从掀扣在半边发间的面具下看过来的红瞳平静而安宁,仿佛长久的等待为的就是这一时刻。


然后,那双尚未被过多尘世情感浸润的懵懂眼眸中渐渐沾染迷惘和困惑,犹疑地看着的场静司:“你也看得见我吗?”


“我好像,见过你。”


那声音被乍起的风撞碎,飘成零散的片段,像是撕破遥远的梦境蓦地撞击耳鼓,散乱地化进四肢百骸,连指尖也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我能看见你,”的场静司听到自己这样说,他喉咙干涩,语调却冷静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仍旧看着崖边的名取周一,勉强弯了下唇角,“真巧,我也认识你。”


“是吗?”名取周一仍然有些迟疑,视线瞥过的场静司身旁安静地听着他们对话的夏目贵志,“那个孩子也说认识我,但是,”


他垂下眉眼,歉疚道,“抱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的场静司一步一步走过去,他走得很轻、很慢,像是担心吓跑了什么,因而不得不紧紧盯住视野内的身影,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没关系。


——没关系的,如果什么都不记得的话,那就把你的决定权交给我吧。


和我走吧——的场静司最后在名取周一面前站定,认真而贪婪地用目光锁住眼前的人。


名取周一没有排斥的场静司的接近,但是微微蹙起眉,略有些戒备地看着他:“你是除妖师吗?”


的场静司蓦然一顿,想要伸出去触碰的手重新缩回和服小袖中,他轻轻点点头,又很快补充道:“但我不是来驱除你的。”


名取周一似乎不太明白,但的场静司没有打算多解释什么,只是轻声询问道:“愿意先和我下山吗?”


“不,”名取周一下意识做出拒绝,但眼前的除妖师在一瞬间表露在面上的失落和难过又让他动摇,愈发深含歉意地解释道,“抱歉,但我得在这里等一个人。”


“等谁?”


似乎是从未想过的问题被人突兀地问起,名取周一拧起双眉,像是要从无边的空白记忆里找到答案,但他到底失败了,迷茫地看向的场静司,仿佛迷失在森林里的鸟儿,不自觉地想要寻求帮助:


“我不记得了。”


“那又为什么要等?”


“因为我答应过,要做他的式神。”


于胸腔内跳动的心脏恍惚遭受着凌迟般的剧痛,又被话语编织的沉重金丝片片缝合,看似完整了,其实全然濒临崩溃。


——就连声音都再也稳不住了,颤抖得宛如寒风中萧瑟的枝叶,却还是十分倔强地一字一顿说出来:“这样的话,那你更应该跟我走了,”


“因为、我记得。”


——在那场的场静司所见过的最美的落雪中,揉杂着鲜血和爱恋,以致后来看到的雪景,才会多多少少都显得黯淡无光。





五/



的场静司记得夏目贵志曾问过他:「为什么明知前路只有死亡,却还要赴死呢?」


彼时的他第一次从索取右眼的妖怪所变化而成的名取周一的危急时刻被救下,刚刚踏上旅程月余之久的少年闻讯归来,问着在增长的阅历和见识之外反倒多添的困扰和不解。


那日也是落雪,初春时节少见的骤然降雪,淡色的轻细雪片弥漫空中,中庭的红梅谢了满地,一地的红,像一大滩半凝固的血。


「大概是,因为爱吧。」他当时那样回答,雪和梅一起化进他的眼睛,都是冷的,连带着吐出来的话音也失了温度。


——因为爱这样的存在,逼迫人心甘情愿接受死亡,也将玩笑般安慰的对话扭曲为承诺,禁锢成徘徊于世间的执念。


的场静司并不是将那段过往遗忘,相反,当他看到夏目贵志信中所写的地址便隐隐有所察觉,又在望见这里的山与海的一瞬间,苍茫的白雪自记忆深处爬上蜿蜒的小路、堆叠的山岩、丛生的草木,以及脚下一小片的空地:


寒冷蓬松的雪地里,鲜血从无法动弹的躯体伤口处泊泊流出,渗透进冰凉的白,发出雪化的细微声响。


仿佛他也要融化了,因为身体很凉,而落在脸上的液体太过滚烫。


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呢?——的场静司后来无数次反思,少年意气催生自负与莽撞,又仍然对和强大妖怪签订式神契约抱有期望,反而落得自不量力几乎丧命的下场。


可在察觉死神即将降临的刹那间,他却忘记了求救,只顾得跌跌撞撞趋赴山崖——他们约定过只给彼此三天的时间,成功与否都要碰头——要是食言的话,那个小少爷一定会生气吧。


他一步三摇,在雪地拖长不成形的脚印,滴血从他脚下洇染开来,旋即被纷飞的雪花覆盖,沿途掩埋即刻死去的种子。


但是、再让我看一眼吧——也许那时的他在心底祈求着,所以崖边的人才会在他倒下的那一刻有所感应般回过头,下垂的视野末梢是对方惊恐失措奔跑过来的身影。


然后眼泪落在他的脸上,耳畔的声音抖得让他迷蒙的思绪愈发抓不住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名取周一哭得太厉害了,在霎那间的场静司全部所想的竟是:在名取周一心里,自己原来有这么重要。


认识到这一点,的场静司的思维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妖怪、家族、责任和未来的重担都被抛却脑后,满心满眼只剩轻轻怀抱住自己的少年。


但他又很快感觉到遗憾,流失的生命在雪地绽开鲜红的花色,宛若后来他在中庭凝望着的落花的红梅,落败了,就是死去一次——而他是没有重生的死亡,也许再也看不到这个经验欠缺的固执少年,会怎样在除妖师这条道路上走下去。


会受伤吗?


或者、也会死亡吗?


「别哭了,不会有事的。」他无力于抬手去抹掉名取周一的眼泪,好在声音听上去姑且还算有些力气,微微挑起一点安抚的笑,「就算死了,也会变成妖怪的样子回来的。」


「那个时候啊,你就回到这里,和我签订契约吧。」


「谁稀罕啊!」名取周一沙哑的嗓音还带着点哽咽,但仍然能从中听出恼火来。


的场静司为对方尚且还愿意反驳自己而稍稍放下心来,然而头脑却因失血的缘故再次昏沉起来,只于朦胧中看着已经恢复冷静的少年翻找手机拨号,而后脱下外衣整个人覆上来,在他冰冷的皮肤上裹住一层暖意。


「很快就会有人过来了…静司…我是绝对不会要你这种性格恶劣的妖怪做式神的…别有事啊…」


那些害怕又故作恐吓的哀求从耳边滑过,的场静司费力地去理解其中的只言片语,又去看视线内渐渐模糊起来的漂亮侧脸:「那真是遗憾,」


「但要是周一同学变成妖怪的话,和我缔结契约怎么样?」


「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的场静司望向自苍穹无情飘落而下的天幕雪帘,又在名取周一偏过头来看他时,对上那双如雪中盛放的红梅般温暖明丽的瞳眸,蓦地用力弯了弯眉眼,「带着这么漂亮的正派妖怪,那些只敢在背地里嘀咕的场家的除妖师们的表情,一定会很有趣吧。」


那时的场静司不知道名取周一对这样近乎冒犯的玩笑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只在纷纷扬扬的白雪中,感觉到连意识都渐次被完全染成一片纯白。


——原来、原来,这就是回答吗?


那些在之后再未被提起的,连当时说出那种话的自己也不知道人死后是否真的能够变成妖怪,只是在往后的行动中愈发谨慎小心,而他们也不会再因突发的状况乱了方寸甚至是失态,只将曾经的三日之约无言却默契地延续下去,可说过的话原来也是一剂自以为的空枪,到头来子弹还是正中眉心:


人与人签订的契约,束缚成妖怪,履行承诺。





六/



的场静司最后还是将名取周一带下了山,虽然觉得讶异,但当他说出自己记得时,对方全部的犹豫一瞬消失殆尽,是一副全然交付信任的依赖模样。


然而下山后的场静司并没有选择即刻回去,而是在山下夏目贵志暂住的一家旅馆落脚。


夕阳的光线斜斜照射下来,才刚入春,黄昏仍旧泛着寒意,暴露在外的皮肤冷不丁起一层细密的小疙瘩,像是降温的前兆。


的场静司独自靠在窗边,面色略有些凝重,垂着眉眼像是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只是在放空一夜未眠的紧绷的脑袋。


订下的旅馆房间带着个小型的客间,隔着一道薄薄的障子门,人和猫和妖怪的热闹声毫无保留地飘进来:


夏目贵志大概还是不死心,和名取周一说起更多细节的过去,但不过是徒劳得到一句句满含内疚的致歉,而斑或许是在乱翻什么,偶尔能听到物品倒地的闷声以及夏目贵志恼火的斥责。


接着,障子门被敲响,在获得允许后,戴着长角独眼面具的妖怪走了进来。


是名取周一生前的式神,的场静司已经见过并了解到的,随名取周一一起消失不见的三只妖怪,三年间同样不停歇地找寻着它们曾经的主人。


似乎早料到柊会来找他,的场静司没有动作,只用眼神询问似的瞥过它一眼。


柊站在离的场静司稍远的地方,一如既往地警惕和猜疑,却主动开口:“您是要和主人结下式神契约吗?”


的场静司语气冷淡道:“这和你无关吧?名取死后,你们应该重获自由了,也没必要再绕着他转吧?”


柊沉默片刻,却没回答的场静司的问题,反而自顾自地说道:“我们找到主人的时候,他刚刚化出妖怪实体不久,虽然什么都记不得,但却念着自己的妖力不够强大,也为此去过很多地方寻找办法,然后来到这里,等了一个冬季。”


的场静司神色平静地抬眉打量着柊,好奇地问道:“你告诉我这些,是要我同意契约的缔结,还是要我拒绝?”


“我们只是希望主人如愿,”柊轻声道,“以前他总是有很多的忧虑和顾忌,但现在不一样了…”


——签订契约的人类和妖怪,延续羁绊的再次连结,抛却外物的约束而彼此陪伴,或生或死,也意味着性命的又一次交托。


的场静司听懂了柊的言下之意,但他终究嗤笑道:“如果不是那家伙一意孤行,还老是捡着你们几个没什么用的妖怪,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死吧,”


“而主人被妖怪所害,作为式神却毫发无损,”的场静司眯起眼睛,冷声道,“真是可笑。”


柊受下了迁怒似的责问和讥嘲,像是又回忆起那时的惨烈情景,声音苦涩:“因为察觉到太过危险,主人最后强行把我们收回,再有意识时,契约已经终结了。”


的场静司没有再为名取周一的做法作出评判,他越过柊去看未关合的门缝中透进来的人影,不知道他们闹到了什么程度,名取周一看上去拘谨又无措,不时朝他的方向望过来,像是在求助一般。


——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弱势模样啊。


的场静司在心底轻叹一声,不再和柊多言,拉开门对上齐齐看向自己的几双眼睛,无奈道:“夏目,你们先去休息吧,我和名取单独聊聊。”


夏目贵志正为什么进展都没有而感到有些气馁,闻言只得点点头,带着斑和柊它们离开房间,将希望寄托给的场静司。


关门声一落下,室内变得安静起来,的场静司才发现声音开得极小的电视正在播放画面,他略略扫过,意识到那是名取周一以往主演的某部电影,大概是斑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光碟。


“夏目君说,我以前还是个演员。”名取周一看着电视画面若有所思,但的场静司知道,他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依旧不太明白『演员』的含义。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不必勉强。”的场静司在名取周一身边坐下,盯着电视里明媚而张扬的人,那些略显浮夸的台词和表演是曾经的自己看到就忍不住会笑出声的,如今却只剩物是人非。


名取周一其实也并不纠结于那些已经失去的,但当他在山崖转身望见的场静司的瞬间,自重生的记忆里第一次感受到莫名的熟悉和亲切,以至在对方回应着自己朦胧的印象时,深信不疑他等到了自己正在等待着的。


可他却并没有为此感觉到开心,名取周一垂下眼睛,低声道:“你不想和我缔结式神契约,对吗?”


的场静司顿了片刻,将视线从动态画面移落至名取周一身上,仿佛没听清:“什么?”


“下山后你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是因为不需要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堵在心口的嘲弄化作一声讥笑,的场静司无力地垂下头,喃喃道:“我怎么会,不需要你呢?”


——明明没有你,就丢失了我。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名取周一慌乱地想要弥补:“我不是那个意思…”


“因为你看起来很痛苦,是我的出现,让你为难了吗?”


名取周一认真地看着的场静司,他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在为着什么挣扎,沉痛地做着抉择,那让他开始为已经什么都记不得的自己感到遗憾和难过——如果自己还能记得,是不是就可以和这个人一同背负起什么——那些即便他尚未深入,也已隐约察觉到的沉重的东西,如果想要有谁来分担些什么的话,会选择自己吗?


的场静司没有去读双红瞳中流露出的心绪,仍然垂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为难的。”


“那我可以留下来吗?”


的场静司依旧摇头。


刚刚升起的希望顷刻幻灭,名取周一茫然地问道:“为什么?”


“你要看吗?”的场静司摊开手掌递至名取周一面前,直直看着他,“从我这里看以前的你,是可以做到的吧?”


的场静司一瞬不瞬盯着名取周一踌躇地握住自己的手,属于妖怪的身体没有温度,比春寒更冷冽的触感几乎凝结他全身的血液,却又在对方想要退缩时追上去紧紧攥住。


“看吧。”的场静司闭上眼,将他们曾走过的四季风光自指尖转导给名取周一。


春赏落樱,夏迎烟火,秋品红叶,冬踏白雪,他们在四时流转中从少年慢慢长大,望向彼此的眼眸渐渐添染别样的无法说出口的情愫,用行动去代替言语,成为互为支撑的无言的依靠。


然后,有一根支柱轰然倒塌,击倒了两个人。


“你是因我而死的,那只需要驱除的妖怪,就是当初我自不量力想要抓来作式神的,那个时候虽然将它重伤,但也因此遭了记恨,它的力量不断增强,一直在找我想要报复,”


“你只是在那时与我偶然相遇,因为那点不必要的善良…”长久以来死死压抑的疼痛从内里撞击胸膛和肋骨,次第深重,发出沉重的轰鸣,折断辨不清为谁而鸣起的嘲讽。


的场静司咽回几乎抑制不住的悲声,又继续道:“你好心要帮我的忙,可根本还没有和它交过面,反倒先成了目标,”


“我知道你只身去驱除妖怪是在三天后,因为那妖怪的威胁消失了,”


“但你没有回来…”


“别说了。”名取周一终于忍不住打断的场静司的话,他握紧那只颤抖不已的手,借神识看见的比听夏目贵志谈及或未谈及的更直白更具视觉冲击,明明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在看,却恍惚陷入其中,切身体会到层层积压在对方身上的伤痛和挣扎——连声音都那么难过,仿佛教堂的忏悔室里向神哀哀悔罪的信徒。


可没有人做错了什么——名取周一垂下眉眼,羽扇般的长睫遮住瞳眸:“如果那就是我,那么,我一定很爱你,才会去做那样的事吧,”


“从有记忆以来,比起妖怪,一开始的我更像是没有实感的幽灵,只是直觉不能就这样消失,慢慢地才生出实体来,”


“所以,现在的我是因为你而存在的,对吗?”名取周一看向的场静司,“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愿意把我留下来?”


“是…”名取周一停顿了片刻,为自己的猜测可能感到难言的悲伤,却依旧低了声音问出口,“不喜欢我吗?”


犹如利刃刺穿心口,反复搅动伤痕,尖锐而深刻的疼痛挑断缝合线,心脏如同花瓣片片零落。


“要是更早、更早的时候,你也能这么问问我该多好,”的场静司用手捂住脸庞,有一瞬仿若疯子般突兀地大笑起来,但很快笑声呜咽成哭颤,似子规啼血,字字凄恻,“我喜欢你啊,”


“喜欢到,已经没办法忍受再失去你一次了。”


明明连成的字句该是甜蜜心动的表白,可无论告白的一方还是被告白者,都为痛苦的悲戚所淹没。


的场静司认真而哀伤地凝视着名取周一,蓄在眼眶深处的热度翻涌上来,又一颗颗滚落下去,仿佛曾经勉力饮泣的眼泪,在时空交叠中终于等到此刻的偿还,落不尽、止不住。


是再也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的苦楚,自他们交握的指间倾轧向名取周一,感同身受着彼此所承受的一切。


而眼泪是其中最为直白的,由手背接住一滴,划开一道滚烫的水痕,再续上一滴,再划开…像用最温和的手段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明明感知不到自己的体温,名取周一却觉得连胸膛都被烫出窟窿,有风殷殷穿过,回荡着哀戚的幽咽。


“我该怎么做?”他捧住的场静司的脸,轻轻拭去赤瞳眼尾的水滴,直视对方的红眸同样溢满悲伤,懊恼道,“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


他的面庞有一瞬因痛楚而扭曲,声音低落下去,“我应该离开吗?”


“不,”的场静司用力地摇摇头,又依恋般用侧脸蹭着名取周一的掌心,呓语似的不住呢喃,“留下来…”


名取周一被的场静司弄得有些糊涂了,他隐约意识到也许会有什么发生,但明白自己能够留在对方身边让他稍稍舒展眉眼,安抚般地回应着:“好。”





七/



入春时节的气温起伏跌宕,难以捉摸,不过稍有回暖,冷空气又骤然来袭,室外温度几近冰点,寒风彻骨,天地阴霾。


的场静司在那之后的两天内没有提过一句回去,像是来休假似的,拉着名取周一和夏目贵志在旅馆四周闲游,只偶尔有文件从已经回去的七濑夫人那里传过来时,才会在房间里坐上一小会儿。


旅馆靠着一条自山上蜿蜒而下的河流,澄澈的水面倒映出灰暗的天空,的场静司坐在河边,看跑到对岸捞虾抓鱼的几个身影。


斑努力地够出爪子拨弄河面,一边连声嚷嚷着“水好凉好冷”,一边将水下的游虾赶进埋伏在河中的捞鱼网兜里。


“小鬼,快快快,快捞快捞!唔嗯?哇——”


“哗啦——”


水面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犹如自然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出清澈的花朵,又画着弧线雨滴似的回归流水,荡起层叠的涟漪,然后从中心猛地冒出一个猫头。


“你这只小圆球在做什么,鱼虾都被吓跑了!”


“哈?明明是你这个小鬼动作太慢了,是故意的吧?!”


“说什么呢!别把水都甩我身上来小白猪猫馒头!”


“我偏不、偏不!”


“不许对主人无礼,肥猫,给我离主人远点!”


“卷毛,你说什么?!”


对岸一时陷入混乱,争吵的、动手的、拉架的,以及开始置身事外般的被面具隐藏笑容的欢笑声。


名取周一很开心,甚至胜过尚且为人之时——即便隔着一张面具,的场静司也能想象那副卸去一切后温柔而灿烂的笑容:眉眼弯成的弧度、唇角上扬的曲线,双唇微张间声音自唇齿蹦跳掉落,连成串串欢愉的笑声,如清泉泠泠,似鸟鸣呖呖。


像受了感染似的,在名取周一转过头时,的场静司微微挑唇回给对方一个笑。


“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耳边响起人声时,的场静司下意识偏过头,看到夏目贵志在他身边坐下,望着对岸吵闹的一团,似怀念似感慨,“很热闹,也很开心。”


仿佛从已经二十出头的成年人身上重新看到那时的少年模样,的场静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找到名取周一后,似乎夏目贵志一下退回至曾经的青涩年纪,恍若时光不打招呼地后退,我行我素地想要再度走上一遍。


夏目贵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见他出神发愣,担心地问道:“的场先生,你怎么了?”


“嗯?”的场静司有些疑惑地看着夏目贵志,像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看起来很不好,的场先生,”夏目贵志蹙起眉,想了想,终于决定把这几天的忧虑说出来,“见到名取先生之后,你反而比之前更糟糕,”


“你是在顾虑什么吗?”


夏目贵志不知道那天两人单独聊了些什么,但分明察觉到的场静司的不对劲,他原以为找到名取周一后,对方多少能恢复些精神,谁知竟与之相反,虽然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脸色却肉眼可见得一天天变差,而且,像是要当起甩手掌柜来,的场一门的事务被放置一边,不说归期,也不谈以后。


夏目贵志猜不透其中的缘由,也曾和斑说起,但也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或许是不知道,又像是不愿意说,最后还不负责任地随意揣摩道:「说不定是因为变成了妖怪,不招人喜欢了吧。」


他当然绝不相信那种恶意的猜测,然而的场静司的状态愈发不妙,让他不得不警惕起来。


“即便成了妖怪,但名取先生还能够回来,”夏目贵志看着的场静司,“已经是万幸了,不是吗?”


“嗯,他能回来,我很开心,”的场静司微微扬了扬唇角,赤瞳深处又柔和了几分,嗓音中有无限的眷恋和缱绻,但不过转瞬,语调和表情一同低沉下去,“但是夏目,你应该能感受到的吧?”


的场静司知道夏目贵志足够敏锐,也明白那些并不是能够藏起来的事,却仍然不由地错开对方的目光,将视线落回到河的对面。


结束混战后的对岸又是一副协力合作的和谐画面,各司其职地耐心等待水生动物的落网,他们的身后是一大片樱花林,不是花季,光秃秃的枝头清冷寂寥,在淡淡的云翳里,像一个个死去的枯骨美人。


的场静司无意识地眨了下眼睛,声音又低又轻,含混了心绪:“他的力量,在衰退。”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夏目贵志瞳孔骤缩,半张着嘴开开合合,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离开宅邸之后的几天内,我又去见过依岛先生,”的场静司的语气反倒十分平静,慢慢向夏目贵志说起,“依岛先生一直在查找资料,但最后只是告诉我,因为执念而成为妖怪的人的亡灵,当所执着的心愿达成,就会消失不见。”


如同悖论,名取周一是为了留在他身边而产生的,可若是当真遂愿,却又会彻底消散。


到最后,他原来依旧无法从名取周一那里获得任何可以做出决定的权利——的场静司压下心口翻腾的痛苦,将残酷的结局清楚地吐露出来:“因果停滞,轮回不坠,等力量完全枯竭,就是没有来世的死亡。”


“可你并没有和名取先生签订契约,”夏目贵志语气激动地反驳着,紧紧抓住仿佛漏洞般的希望,迫切地想寻求的场静司的赞同,“那怎么能算如愿呢?”


的场静司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在夏目贵志眼前摊开。


是纸人——夏目贵志曾见过无数次它的主人如何娴熟而优雅地操纵着,帮他度过了许多的难关,也曾见作为式神的柊它们是如何憩息其中——而现在,的场静司手中的这片小小的纸人上,写着名取周一的名字。


夏目贵志猛地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的场静司。


“我猜,这是名取愿意跟我们下山的最直接的原因,虽然大概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场静司半垂着眼,遮掩下眼眸中的情绪,“名取家曾是操纵纸片的名家,术法繁杂强大,我只是听说过、或许会有这样的法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也许施下过——”


“以他的意志,缔结式神契约。”


“我察觉到他的力量变化后,在身上找到了这张纸人,大概刚见面时,它就在不知不觉中自主生效了。”


“名取现在的妖力很不稳定,我在他的面具中悄悄施过固形的术法,但只能减缓他消失的速度。而且,以他现在的状况,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夏目贵志被突如其来的惊天霹雳震得惊愕不已,茫然无措地问道:“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吗?式神解约之类的做不到吗?”


的场静司苦涩地摇摇头:“能想到的方法我都试过了,”


“我给依岛先生去过信,七濑夫人也在找办法,”他的声音喑哑,仿佛寒风扫过枯叶,沉闷而悲凉,“夏目,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更多的方法了。”


“的场先生,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名取先生…”夏目贵志垂下头将湿润的眼睛埋进阴影,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一团,却一眼可见内里的自责和无助:


是做错了吗?——如果放弃寻找,至少留有念想,至少、还能存在。


的场静司叹声道:“就是因为这样,一开始才没有告诉你,”


“即便不去找,但只要有一丝的联系,”的场静司将纸人小心收回怀中,指腹隔着衣物珍重地轻轻摩挲,“都还会再遇见的。”


“所以,这不怪你。”


他知道夏目贵志仍旧一如年少时温柔而细腻,失去名取周一后的悲痛也并不会比自己少上几分,他们都想要将自己所珍惜的感情紧紧抓在手里,无论是友情也好,爱情也罢,所以对方才会真的依名取周一之言,在三年间的寻觅之中也会偶尔踏进的场本家的宅邸,即便只是小坐上一会儿,知道尚且还有人陪在自己身边,于他于夏目贵志,都是一种慰藉。


可如果有什么重要的再也抓不住了呢?


的场静司望向与此刻的他们的心情天差地别的对岸,欢声和期待中夹杂着拌嘴,数不清多少次被捞起又放回的捞鱼网兜再次腾空而起,在半空扬起四溅的白光闪亮的水珠,透过细密而晶亮的滴流,一只游虾受重力摔回河水,网兜里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留不住。


阴晦的天空越发深沉,河面映照的云层缓慢飘浮,呼吸间弥漫潮湿的气息,仿佛落雪的先兆。


又到了这个时候啊——的场静司说不上来这样的感觉,好似本该早已随时间的消磨麻木的,当预感同样的雪日再现,身体却形成惯性般,先于思维发出尖锐的刺痛。


再叠加一次的话,真的会被击垮吧——很难想象这般不亚于认输的想法会从自己的脑子里跳出,然而自这样的意识出现的刹那间,又如草木生根,牢牢占据思维。


的场静司凝望着一河之隔的名取周一,他就那样站着,冷风掀起的衣袂下单薄的身躯摇晃,在不断升落的水滴折射的暗淡光线下,仿佛下一秒便会被风吹散,完全消融于世间。


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名取周一面朝向他望过来,隔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但似乎犹疑地微微歪了下头,的场静司想要扯出点笑,然而面部肌肉失灵似的僵硬着堆积,摆弄出既不是笑也不像哭的难看表情。


大概是他的样子看上去太过让人恐慌不安,名取周一将手中的网兜递给一旁的瓜姬,自己踏上木桥走过来。


的场静司的目光便追着名取周一,望着对方慢慢靠近的身影在他的视野中整个清晰起来。


要是被问起,该打破这就像偷来一般的短暂却快乐的惬意和安宁吗?——的场静司做不出决断,只是机械地随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名取周一收回视线。


“怎么了?”名取周一在他面前站定,语调中揉杂着担忧,而后又看向依旧埋首伤神的夏目贵志,轻声唤道,“夏目?”


夏目贵志说不出话来,忍着声音摇摇头。


“名取…”的场静司担心名取周一的触摸加剧夏目贵志情绪的起伏,伸手想要截住他探过去的手,岂料方一触及,那只手竟如云雾破碎,飘飘忽忽地弥散入空中。


“这是…?!”名取周一惊慌地眼看自己身体消失的部位如同被隐形的丝线牵引,在空气中飘散交织,又重新缓慢凝聚起来。


不过眨眼之间,却又真切得无法辩驳。


闻声抬起头的夏目贵志失声惊呼:“名取先生…”


“主人!”


不知何时从对岸过来的式神和斑齐齐盯住名取周一刚经历幻变修复的手,斑面色严峻地沉思道:“嘛,这个速度可不太妙。”


“老师,你知道些什么?!”


“也就是力量不稳定什么的…笨蛋!别摇了、头好晕…”


而的场静司终于从措手不及的骤变中稳下心神,他刚想开口介入趋向慌乱的场面,却卒然听到有人声自身后传来:“喂,小子。”


是一如既往的称不上友善的招呼——的场静司一瞬意识到声音的主人,他惊诧地站起身,望向踩着石阶一级一级显露出全身样貌的男人,几乎失音:“依岛先生!”





八/



一只早蝶御风瑟瑟振翅,暂歇在窗沿休憩,被猫爪扑上来前,又轻盈灵巧地翩然而起,俏皮地绕着那张大饼状的猫脸打着圈儿转。


斑敛声屏息,只猫眼灵活地窥伺羽蝶的翩跹轨迹,静待时机成熟,蓦地大喝一声,一跃而起扑向头顶的蝴蝶。


捕蝶行动毫不意外失败,但斑突兀出声打碎一室寂然,惊吓了对坐的几人。


“猫咪老师,你安静一点。”夏目贵志不顾斑的挣扎,把不安分的猫锁进怀里,又朝其余几人低低道歉。


“没关系,”的场静司反倒因为突然的声响得以回神收起紧张而忐忑的心绪,他更用力地扣紧在室内身形尚且稳定的名取周一的五指,瞳眸看向惯常沉着脸色的依岛先生,心中隐隐有一丝期待,“劳烦依岛先生亲自过来,是找到什么了吗?”


“算是吧,收到你的信后,我去了趟名取家,找到了相关记载,”依岛先生的视线从名取周一身上转回来,皱起眉头,“你猜的不错,式神契约是主动缔结的,这是一种死咒。”


所谓死咒,即无解的术法,是禁术:也许即便生死轮回,也会世世追随。


的场静司不能相信:“那不是假想的术式吗?”


“既然有记载,也不能说空穴来风吧,”依岛先生打破他的期冀,而后看着名取周一冷哼一声,“这家伙果然没有一点除妖师的职业操守,连这种禁术都敢触及。”


比起愤怒不满,依岛先生的言语间表露出的更多是无可奈何的恼火,名取周一虽然丢失生前的记忆,但已然自方才起的一系列变故中明白自己糟糕的情况,以及、原来还有更多的人在关心着自己。


他愈发为或许终将消失的事实难过,低声道:“抱歉。”


“少说没用的,”依岛先生不耐道,“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这么说还有其他办法?”的场静司的心情于高空和深渊间起落,却仍然不肯放过半点可能。


“从本质上来说,除妖师和妖怪的主从关系不会延续到人与人的关系上,”依岛先生盯着的场静司,忽地转开话题,“我找到了可以把名取推回轮回道的方法。”


“是什么?”


“真的?!”


连一直没再出声的夏目贵志也忍不住高声反问,只有斑从追逐着逗留在室内的蝴蝶的飞影上收回注意,斜睨依岛先生:“感觉上就不像会是什么正道的办法。”


“啊、毕竟是这种事,一般的术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依岛先生难得平和地同意着斑的话,他把随身带来的东西展开摆在他们面前。


一只未贴符纸的封魔壶,以及画着的场静司从未没见过的诡异阵法的纸张。


“当然,我只是提供方案,要选择怎么做的还是你们,”依岛先生锐利的眼神直视的场静司,慢慢解释道,“人成为妖怪,就是放弃所有人类的特征,”


“这之中最根本的、因为失去了心脏,所以人的生命、思想和情感都没有可供持续活动的支撑,”


“因此化形为人,需要一颗人的心脏。”


的场静司点点头,似乎完全平静下来,问道:“应该怎么做?”


“的场先生,你要…”


“不行!”名取周一蓦地出声,他挣脱开的场静司的手,态度十分坚决,连声音都冷了下去,“这种东西,我不需要…”


“我还没有说完,”依岛先生打断他,在几人顷刻噤声后的注视下指了指纸上的阵法以及一旁的封魔壶,“在阵法中,通过足够强大的力量灌注,再借助壶里的妖怪的力量剥取一部分的心脏动能,基本上就可以满足需要,”


“不过,虽说不会有生命危险,”依岛先生迟疑道,“但心脏残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尚且还不得而知。”


“好,就这办,”的场静司沉声道,犹如拍卖会上一槌敲下定音后的不容置喙,他站起身,看向依岛先生和夏目贵志,“事不宜迟,还希望可以借助依岛先生和夏目的力量…”


“喂!我还没…”名取周一生出一股尚不在认知范围以内的莫名的难言情绪,驱使他朝着的场静司吼道。


“别任性了,名取,”的场静司半跪在他面前,伸手轻轻揉揉他的脑袋,苦涩却恳求般叹声道,“也为我想想啊…这次就让我来做决定吧。”


名取周一恼道:“明明是你在任性吧。”


“那就让我任性一回,好吗?”的场静司低柔着声音半哄半诱,“这样我们就能再见面了,不是吗?”


似乎真的被诱惑住了,名取周一顿了顿,再开口时言语间满含期冀:“我们、还能见面吗?”


“当然,”的场静司笑道,眸光中复又渐渐升起于过往漫长等待中陨落殆尽的闪烁的光芒,“我们拥有同一颗心脏,即便转世再生,羁绊都在这里。”


的场静司拉过名取周一的手贴上自己的胸膛,让他感受自胸腔跳动的生命力量,柔声道:“名取,那才会是你,比光碟的动态中更意气风发、随性洒脱,你不应该被这样束缚,为此付出生命。”


名取周一似懂非懂,但他明白的场静司不愿失去自己,而他从掌下强劲有力的震颤中,恍然自己抱有同样的心情。


他默然片刻,终于点点头:“我知道了。”


的场静司松了口气,又朝依岛先生和夏目贵志弯了弯眼睛:“那么,拜托了。”


依岛先生早有预料般微微颔首,而夏目贵志在稍稍踌躇后,也下定决心道:“我会尽力的。”


他们一起从房间走出去,云层遮蔽下阳光微弱,透过廊道的窗玻璃在地板上拖出暗淡的影子,却又果断而顽固地咬住踩下的每一个足尖。


被落下的斑后知后觉地撇下羽蝶追出去,朝着他们的背影大喊道:“你们还有除妖师在吗?这种东西也是禁术吧!”


而后有谁回答了什么,或是闲扯了什么,都被静谧而阴郁的白色天空吞噬。


彩蝶振动羽翅,身姿摇曳宛若早春初绽的花瓣,悠然越过半开的窗子,盘旋飞舞着投入广阔无垠的天地之中。





九/



的场静司和夏目贵志依图样合力在空地上画阵法的间隙,名取周一正靠着崖边的一棵老树与依岛先生并排而立。


风裹挟着寒冷的气息,凝固草叶枝藤,世界被染上一层冷色,盈盈泛起凝结的晶莹,隐隐嗅到落雪的味道。


名取周一感受不到风中寒意,但胴体被风冲散、又被薄衣困住不情不愿地聚拢拼合的感觉却愈发清晰起来,让他更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变化,以及将要消失的现状。


然而他依旧存有担忧,这迫使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依岛先生,那真的能做到吗?”


“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你魂飞魄散,”依岛先生语气平淡,“不做这些,也是一样。”


“并不是这个…”名取周一垂着头,比起这些,他更迫切地想知道的场静司会因此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是说那小子的话,谁知道呢?”依岛先生望向认真绘制的的场静司,仿佛又看到层层树影掩映下,孩子般不依不饶恳请自己相助的无助模样,“不过,作为的场一门的家主,那小子却三番五次为你放低姿态,单在我这里就连吃过不少次的闭门羹。他一心想要复活你,在意识到你有变成妖怪的可能后,也有不断找能让你重新变回人类的方法。”


“而且,的场一门从很早就在物色新的家主人选,听说有培养出足够出色的人才,”


“他早就已经做好觉悟了。”


的场静司从未和他说过这些——名取周一怔愣不已,思绪像被厚重的雾霭拢住,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悲伤和痛苦从胸膛下蔓延开来,撕扯着他的身躯。


——好疼,像是会再度丢下那些重要的人和事,孤独地死去一般的疼。


连耳畔的声音也变得如同远古的钟声,言语是深沉的泣诉,振动时间的沉淀,浮动岁月的光影。


他似乎能从中窥见什么,然而雾气迷蒙,拨不开、吹不散,只能听见有朦胧的呼声逐渐明朗:


我一定要——


“…继续活下去,”从躯体深处发出的震音同依岛先生的声音重合,名取周一猛地一颤,神情略显恍惚地看向依岛先生。


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依岛先生托起手中的封魔壶,继续道:“这是你父亲交给我的,曾受名取家恩惠的妖怪,”


“因为自身不慎染上污秽而痛苦不堪的妖怪,恳请除妖师的封印以求自我净化,之后一直居于其中,在等待一个报恩的机会,”


“有纯净的妖怪力量协助,我们的胜算很大,所以,”依岛先生如常板着脸,然而语调却揉杂着些许温柔和安慰,“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有坚定的继续活下去的信念就可以了。”


“我明白的。”名取周一用力点点头,他暂时从迷雾中脱身而出,盯着依岛先生手上的封魔壶,突然问道,“我的、父亲,还好吗?”


失去记忆,类似于家或亲人的存在成为没有实感的概念,的场静司虽然有和他提起过,却谁也没有提议要不要见一面——他们深知身为妖怪的他已经无法再被看见,即便见面,也不过徒增悲伤。


然而既然能得到这样的封魔壶,是不是说明对方已经知道了呢?


“我虽没有明说,但他大概猜出了几分,”依岛先生看向名取周一,“所以,有句话他希望我可以转达给你。”


“什么?”


“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


名取周一望着依岛先生,仿佛透过对方看到一个面容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隐藏在严厉表达之下的关心和疼惜,终于越过时空真切而直白地传达给他。


“会的。”名取周一轻声承诺,像在借着依岛先生的身体向男人郑重地作出回应,面具下的眉眼弯起漂亮的弧度。


“依岛先生,谢谢你…”


“依岛先生、名取先生,阵法画成了。”


夏目贵志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将他的致谢打断,名取周一闻声看去,对方正站在阵法的外缘看着他,玻璃球般纯净而温柔的琥珀色眼眸中交织着不舍和欣幸,脚边的猫是少见的正色,猫眼和猫耳都警觉地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记忆中已经忘却的式神、却仍然追随和陪伴他走过无数旅途,眼下也同样护卫在阵法外,就像它们曾固执地对茫然无知的他所宣誓的——平静而决然地守护他,接受他的暂时离开,继续等待他的重生。


——这就是所谓的离别吧。


“过来吧。”独自站在阵法中的男人朝他露出微笑,带着安抚的性质,将名取周一的最后一点忐忑抹消。


名取周一不自觉地抬步走过去,他走得很慢,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的场静司,像要在这场故事的结局里,把对方的模样深深刻进灵魂骨髓,让来生的相遇契机到来得更快。


他们最终面对面地站立,阵法正中是依岛先生摆放的封魔壶,他们以此为界限,在彼此触手可及的距离下遥遥相望。


“要开始了。”


依岛先生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又示意站在对面的夏目贵志,两人同时合上眼,低缓地吟唱起早已熟记的咒语。


从壶口幽幽升起的白雾在冷风中无所适从地挨过一番飘忽不定,渐次散落成雪精灵般纯白飞扬,翩翩然缭绕包裹住阵法中的两个人。


远看仿佛跃跃欲飞的纯色蝶蛹,内里温暖如春,纷纷扬扬的白柔软地擦过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慢慢悠悠地试探着渗进胸腔中,粘附上强劲跳动的活的心脏。


与此同时,仿佛孩童装点贴纸画,名取周一自空洞的死去的胸膛内清楚感知到有什么一点一点顺着干涸的纹理黏贴心脏的形状,起先是冰凉的触感,渐渐似火山颤动,岩浆于地心涌动,沿管道流动震荡,四肢和躯干被赋予新生,久违的体温自心口延展,次第真实起来。


连记忆也在纷繁的白色中如潮水汹涌而至,沙漏停滞,时间的轮盘倒转,每一片白都被化作星星点点的过往,与眼前的一张张面孔重叠在一起。


原来他已结下如此之多的、让人再难以割舍的牵绊——名取周一的视线依次缓缓地从依岛先生、式神、斑和夏目贵志身上滑过,最终落回他的眼前。


没有变得更成熟,也看不出同夏目贵志那样的年龄增长的痕迹,一如他将死之际于脑海中幻化出的模样,微微勾着笑意,用浓烈的缱绻的眼神无声地抚摸他。


——他是那样留恋不舍,渴望满是爱意的目光能够化出实体触碰自己,犹如那时飘洒而下的飞雪贴上他的脸庞,低低倾诉融化的情语。


「如果我能变成妖怪、如果他还记得年少的大雪,就请缔结契约吧。」


——纸人如雪片飘落,覆上他失温的唇,背负起主人的最后一道指令。


恍惚又见雪粉飞落,冰冷的触感刺激刚沾染热度的脸庞,名取周一眨了下眼睛,微微昂起头望向天空。


阴霾的天际,飘落的雪花渐渐繁密起来,真的或假的雪的精灵从裂开的面具缝隙间掉落,轻软得若稀薄日光。


“下雪了,静司。”名取周一再次看向的场静司,面具顺应裂痕自脸上片片脱落,被白迷离的瞳眸缓缓明晰起来,宛若雪露清澈纯净,悠悠舒展开来,洗去尘世浮华,现出两朵新绽的红梅盛放。


“嗯,”的场静司抬手抚上名取周一的面庞,指尖轻轻揉捏触及到的温热肌肤,陶醉般扬起更温柔的笑,“欢迎回来,周一。”


名取周一轻轻地笑了起来,没头没尾的声音柔软,像雪片飘飘降落下来:“嗯,我也喜欢你。”


的场静司依旧笑着,声音却微微发哑,低低道:“我知道的。”


他们久久地对视着,在白色包裹的蛹中深深凝望彼此,等一部分的白犹如海面翻涌的巨浪退去,掌下的躯体随之遽然弥散入漫天的白雪之中,独留笑容未消的幻影,以及浅浅的承诺:


“会再见的。”


天空稍稍铺展开去,苍白而微弱的光亮透出云层,水一般的天幕荡漾着流动的涟漪,碎雪霏微,落在万物表面,转瞬消逝。


身体仿佛被一瞬抽干气力,的场静司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觉天地眩晕,支撑不住般软倒在地,任由耳畔陡然嘈杂的声响,头脑沉重得无法清醒过来。





十/



这个世界每天都会上演新鲜事,有的很快就被遗忘,有的在口口相传或文字记载中得以留存。


除妖师业界所发生的与此同理,如果有这样一本详细记叙除妖师历史的未竟之书,那么近些年来,记录者会接下去写道:


[…十六年前,业界局势大变,的场家的年轻家主隐退,新继任者实力强大、手段高超,至如今,的场一门更是其他除妖世家遥遥不可匹敌的强者存在。


另,因没落而退出业界的名门名取家,近年来似有重振祖业的迹象,正四处搜寻能看见妖怪的后继者。


据传,出现这种种变动的原因,可追溯到名取家的小少爷于十九年前的意外死亡:


有称,的场家的前任家主现今于各地漫游探访,不知寻觅何物;也有称,曾见其出入名取家商谈要事,往来密切。然更令人惊奇无解的是,历经十多年的时光流逝,的场家的前任家主容貌却年轻依旧——


故时人猜疑,其恐已非为人类…]


可惜除妖师业界尚未有能人担下如此庞杂而繁琐的重任,十六年间发生的事情也只在除妖师之间聊作闲谈,偶尔在除妖师集会上作为话头出现,也有更熟悉的人们会感慨忠诚的式神苦等主人、或交谈已然消隐的妖力强大的少年的去向,然而待热闹的集会散去,一切便又回归过往沉寂为历史。


石月溪谷也如此般似以往聚齐一堆的除妖师,在会场胡乱畅聊一番后各自散去,留下空荡荡的寂寥。


星月在平静的夜空中俯瞰大地,月光于水面覆上一层银色的薄冰,冷风漾起水面涟漪时,冰层和月色便一同碎成点点星光。


二楼的矮窗上倚坐着一团黑影,慵懒而惬意地远眺暗夜下黝黑的神秘的山林,早春的风凉,裹着像会落雪的寒意,簌簌摩擦着暗影中交织的树枝。


然而今夜的雪并未落下,替代雪色到来的是空寂的夜色中回荡起的踩踏木桥的响动声。


仿佛那足音被赋予魔力,矮窗上的人影蓦地被牵引着微微直起脊背,一瞬不瞬地紧锁住进入此地的唯一入口。


桥道两侧的灯火未灭,逐渐接近的身形自下而上渐渐从暗影中显现完全,在忽明忽暗的光线变化中,容貌俊美的少年在拐角处站定,微微抬起头来,明澈的红瞳映照星月光辉,直直望向二楼的矮窗。


一如初识。


擦着灯影藏匿的阴影中,矮窗上的人颤着手揭开脸上的面具,遗落的一点月色倾洒在他身上,现出岁月未曾留下痕迹的青年面容,恍惚时间独独在他身上停滞脚步。


连眼睫都不可抑制地自顾自扑扇着,死死盯住宛若梦境的现实,心脏空缺的部位在瞬息间被重新填满,冷冻迟缓的血液慢慢回归原本的生命流速,记忆从彼此的胸腔内复苏交替,十六年的踏寻在此刻迎来终局,带来猝不及防的惊喜。


少年在木桥上向他微微伸出手,有什么自他怀中悠悠飘荡而出,写有眷念之人名字的纸人在风中飘扬,银辉下宛若一片轻盈的白雪,静静消融于和缓的流水中。


“我回来了。”


风将熟悉的少年嗓音送进他的耳鼓,的场静司几乎落下泪来,喑哑的声音已染上哽咽,而欢愉满溢:


“欢迎回来。”



——————end——————



碎~念:

/标题取自三岛由纪夫《春雪》

/写着写着发现感情线逐渐偏离了(汗,不过写点和其他人的感情联系也挺有意思的(?,虽然好像也没写出来…

/总之,是篇各方面来说可能都有点奇怪的文…

陌上荒尘

【的名】情深不自知


Summary:“我们是平等的,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彼此有多么深爱。”


//ooc有,bug有

//双向暗恋有

//“「」”里是回忆时说话标记

//太久没写东西了,很长很烂

//其他预警忘了



——————————



零/



“失踪?什么意思?”


“就是你理解的,名取,”七濑夫人严肃地将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正如我所言,家主不见了。”


她看着名取周一愕然的神情,冷静地陈述道:“三天前,家主受委托前往山都町祛除妖怪,但之后一直没有回来,我等私下寻遍各处,都未见踪影。”


“是什么很厉害的妖怪吗?居然需要劳烦的场先生亲自出面?”


“不,...


Summary:“我们是平等的,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彼此有多么深爱。”


//ooc有,bug有

//双向暗恋有

//“「」”里是回忆时说话标记

//太久没写东西了,很长很烂

//其他预警忘了



——————————



零/



“失踪?什么意思?”


“就是你理解的,名取,”七濑夫人严肃地将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正如我所言,家主不见了。”


她看着名取周一愕然的神情,冷静地陈述道:“三天前,家主受委托前往山都町祛除妖怪,但之后一直没有回来,我等私下寻遍各处,都未见踪影。”


“是什么很厉害的妖怪吗?居然需要劳烦的场先生亲自出面?”


“不,只是委托人的关系,”七濑夫人低眉思考了片刻,道,“听家主说起来,大概是以前遇见的,还算聊得来的朋友吧。”


她将一直放置在旁的委托书推至名取周一的眼前:“那么,就有劳了。”


“哈?不要自顾自地做决定啊。”名取周一皱眉盯着那封信,信封的左下角是的场一族的私人落款,表明了委托任务的重要性和保密性。


皮肤之下的壁虎印记清晰地从寄宿者的脸上爬过,七濑夫人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却只是站起身:“家主不在,我姑且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她顿了顿,深深看了名取周一一眼,“希望很快可以收到你的好消息。”


“啊,对了,”她的手落在障子门上,又突然转身看向名取周一,“毕竟事关重大,委托顺利完成的话,恐怕只有家主自己能决定酬劳的多少,”


“不过你也知道,在报酬上家主向来是很大方的。”


门被打开又关上,室内顷刻恢复寂静。


阳光透过窗户毫无顾忌地洒进来,风轻柔地卷过窗帘,打下流动的阴影。名取周一侧头看向窗外,庭院里除妖人来来往往,有的要换取任务的报酬,也有的想接下新的委托。然后有人看到七濑夫人出来,几人围着寒暄说话,隐约有几句能随风飘进房间内,多是想要探听多日不曾露面的的场家主的踪迹。


“家主近日忙于要事,我也是偶尔才能见上一面呢。”


家主失踪,对的场一族乃至除妖界而言都非同小可,那些一直对的场一族虎视眈眈的人类与妖怪,必然乐意借此发起一场争斗。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虽能够封锁得了一时,却也瞒不久有心之人的窥探。


为什么偏偏委托我?隔着明净的玻璃,名取周一清楚地对上那双让人难以捉摸的眼睛。


名取周一还没来得及探究其中深意,站在身后的柊见他许久未有动作,忍不住担忧地唤了他一声。


“嘛,”似梦初醒,名取周一攥起委托书,看向柊时脸上又是平日里和煦的笑,他晃了晃手上的信,歉意道,“抱歉,看来假期只能取消了,叫上瓜姬和笹后,我们去一趟山都町。”





一/



名取周一到达山都町时暮色暗淡,残阳如血,连绵的山峦被落日余晖笼罩,远处的山峰似火烧般散发着金色的光芒,隐约间又似乎红得太过妖冶。只有近些的树木尚能看出一点秋色,在黄昏的凉风中纠缠挣扎。


“山里有什么不对劲,”柊提醒道,“要小心。”


“嗯。”名取周一紧了紧身上的风衣,微微压实头上的渔夫帽,逐渐与人群错肩而过。


晚归的大人,牵着孩子的母亲,相依偎的恋人,从长街到河岸,从大道到小径,在薄暮中拉出热闹、幸福的影子。名取周一沉默地路过,或许偶尔引来旁人好奇的目光,但他的视线落在地面上,结伴而行的低级妖怪形色慌张,嘟嘟囔囔的,细听却是语无伦次得说着连不成句的音节,一不小心同他对上眼,又吓得跳起,惊慌地喊着“被看见了”,一下窜进灌木丛消失不见。


他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吩咐瓜姬和笹后散开行动,借助高空的优势拓宽视野范围,又两指从口袋中夹出纸人,低声吟唱间丝线拽着小巧的人形划出长长的纸线,隐匿在树木之间。


名取周一沿着小路踏进树林,昏暗的暮霭在身后渐渐低压下来,天地缝合,星月交辉,林木交错间露出斑驳的灰蓝和暗色。林间的风簌簌地自由穿梭,集聚的妖气浓烈,步步走过却不见半个妖怪的影子。


起先他步子尚且还算得上沉稳,也许是脚下枯叶被踩碎的声音在沉寂中太过刺耳,惯常的游刃有余被急躁替代,以致他不得不停下来,强迫自己镇静,而避免忽略哪怕丝毫的可能的动静。


要冷静,他告诉自己,的场一门派出式神找了三天都得不到结果,不能对眼下的短短几个小时抱有什么过多的期待。


的场也足够强大——名取周一对此向来深信不疑——而对家族的责任与使命同时也在紧紧束缚着他。


那个人精于利弊的权衡,绝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他闭着眼深深吐出口气,正要直起身继续寻找,小臂却突然被紧紧拉住,不得不顺着身后人的力道踉跄着几乎扑倒在草丛之中。


“小心。”他听到身后柊极轻的声音,没来得及回头看发生了什么,只觉从背后掀起一阵冷风。


“呜…啊——”


一声痛呼,然后是令人心惊的惨烈嘶叫,名取周一小心拨开草叶,却一瞬间红瞳骤缩,寒意从尾椎升起,身体犹如被注入毒素,思维和动作都在瞬息僵止。


看不清是什么的黑乎乎的一团浓雾漂浮在空中,裹挟着破败面具下的一双黑色眼睛,绝望的、恐惧的、失去光亮的,液体从眼角眼尾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啪嗒、啪嗒,清晰无比地滴落在一层薄薄的落叶上,很快汇聚成一汪,在银白月光下泛起幽森的冷光。


是血。


名取周一眼睁睁地看着那双已然失去生命迹象的瞳眸被那团东西完全吞噬,利齿刺穿血肉的声音在空寂的夜中令人毛骨悚然,咀嚼和吞咽钻入耳中时被无限放大,血水凌空倾泻,像下着一场局部性的粘稠的雨——


在,吃…


饶是名取周一自认见识过不少妖怪界的怪诞之事,却实实在在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极具冲击力的残忍。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不过几秒,等他僵着手指想去口袋里掏纸人时,那原本黑色的雾团中央突然凹陷成两个不见底的窟窿,然后,平白生出一双黑色的眼睛。


名取周一几乎惊叫——好像…好像…


“看…看…看见…,山、山…神…报…仇…”


断断续续嘶哑的声音连不成完整的话,是恶鬼的低语。


名取周一抬头看黑雾向上空移动,意识到它是要离开,低吟着正欲将纸人抛出去,忽觉裤脚被什么东西扯住,接着他听到一声被刻意压低的尖叫,尾音残留着明显的颤抖。


“喂,无知的小子,你想被吃掉吗?”


名取周一动作一顿,黑雾在这间隙已不见踪影,他只得将纸人收好,低头去找声音的源头。


是一只不及他小腿高的低级妖怪,显然还没有从刚才恐怖的一幕中镇定下来,长耳朵耷拉着发抖,见人类看过来,又吓得耳朵直立,惊跳着要跑。


名取周一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它,也不管它挣扎,问道:“帮忙帮到底,刚刚的那团黑雾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见挣不开,小妖怪不得不摇摇头,声音仍是抖得厉害,“听说一开始出现在西面的幽禁之林,只要见到活物就抓,大家都想着要离开这里。”


名取周一想起来时路边结伴的妖怪们神色仓皇,大抵也是为这样突至的灾祸害怕着。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三、三天前。”


三天前…名取周一眼神沉了下来,的场先生也是三天前不见的,会有关系吗?


“那有见过…”名取周一猛地一顿,咽下想要描述的场静司外形特征的词汇,问道,“有见过那怪物吃什么人吗?”


“没、没有,我也都只是听说,刚刚才看到真的。”大概又想起方才的画面,它禁不住打了个颤,站立不稳地想找点支撑,后知后觉意识到人类已经放开了它。


“喂,小子,”小妖怪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忍不住惊恐地叫道,“我说了吧,那怪物也会袭击人类的。”


名取周一没有回答它,暗夜下他似乎侧过头,嘴角勾起的弧度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小妖怪呆愣地看着人类步子坚定得往西走,迷惑不解地自顾自嘟囔:“和那个眼睛缠着符咒的男人一样奇怪。”


它撸了把自己的长耳朵,想着还是先藏起来得好,哪知步子还未迈开,突然便腾空而起,惊得它“啊啊啊”直叫。


“你见到过一个右眼缠着符咒的男人?”名取周一攥着那对长耳朵,红眸紧盯着它,“是不是留着黑色的长发?”


许是被人类的神情吓住,小妖怪下意识想点头,却忘了耳朵还在人类手中,又疼得龇牙咧嘴。


名取周一将它换到掌上,又问:“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


“就在靠近森林的那座山的山脚下。”小妖怪揉着被扯疼的耳朵,也不等名取周一再问,自己说着,“就三天前,我跟着大家从森林里跑出来的时候碰到的,他也问我怪物的事情,然后往森林里去了。”


镜片后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名取周一望向漫无边际的黑暗,蓦地道:“那么,你也是从那里来的?应该知道怎么走吧?”


“带我们去吧。”他把手中的小妖怪扔给柊,忽略耳边小妖怪不满又恐惧的喊叫,继续朝着森林的方向去。


要再快一点才行啊。踏着满地的暗色,越往西走,夜色下能见度便愈发得低,或许是太过压抑的黑夜催生出不安的想象,团团黑雾纠缠的思绪下那双充斥着痛苦的黑瞳挥之不去,名取周一忽然想起那位要为式神报仇的女除妖师。


那也会是他为收服妖力强大的妖怪而放出的诱饵吗?


但转瞬,他便否定了这莫名的无由猜度与成见。


他总是不赞同的场静司的大部分想法和行动——即便名取周一是如此深知作为家主的的场背负着什么,理性与感性的矛盾互相撕扯,从来达不到平衡,以致他不得不将的场静司放在摇摇欲坠的天平的另一端——大概也同样在的场静司的默许下,彼此用距离去感受存在。


但与此同时,他看得见的场的行为,却不再听得清的场的想法,他从那些做法中完善着一个他以为的的场静司,并视为完全,去猜测和评判一切的可能。


正如的场真要收服这只妖怪,他便不会收到那份委托书——即便他早该知道,却已经能够如此自然而本能地去猜疑。


或许他们已然是两条奔向不同终点的相交线。


名取周一思绪被搅得混乱,愈发猜不透那团黑雾是什么,他一瞬茫然地看着远处窟窿似的黑,很快意识到他们离森林越来越近了。


“主人,我先去前面看看。”


“柊,”名取周一叫住她,“等天亮再行动吧。”


名取周一随意靠着一棵树坐下,抬首看天,初秋的林子里树叶尚且厚重,黑压压遮挡清冷的月光,不经意露出的一点华光也被秋叶切割得细碎,树木在夜晚被赋予无限的玄机,此刻它们不再属于人类。


在黑暗的遮蔽下,隐匿于树林中的危险并不会比森林少上多少,百鬼在黑夜中穿行,主宰每一个不见光的角落——他在书上读到过,又或者听谁讲起过,接触妖怪的世界以来,深夜时分他从不会在树林逗留太久。





二/



但要说绝对没有或许也不准确。


名取周一取下眼镜,撇开妖怪,肉眼或平光镜所见的世界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他举高手中的眼镜,透过玻璃看晦暗的天,再过几个小时,又会是夜与昼的交替,月影沉匿,黎明将至,林子间的暗与光,他见过一次。


自从参加过除妖人集会后,名取周一渐渐对除妖人和妖怪有了更深的了解,泡在仓库里研究术式的使用方法和法阵的画法,或有时试着独自驱除妖怪,也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偶尔他会在追踪妖怪时碰上的场静司,少年依旧背着装有弓箭的布袋,看着他问:「那么,周一同学,这次要和我联手吗?」


他仍然会拒绝,总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追求强大,的场静司却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大笑着让他考虑,反而扫过他不再鼓囊的布包,说话时明明在笑,却能听出十分的认真:「如果是周一同学的话,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当他别扭地第一次提出合作时,刻意忽视的场静司脸上显露出的惊讶和疑惑,少有地示弱:「仅凭我的力量没办法驱除它。」


他们那时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刚冲破阵法的大妖怪逃进圆月中,长尾掀起的狂风卷过整片林子,枝叶呼号,碎石翻滚,的场静司几步间从岩石上灵巧地跳下来,蹲下身查看大妖怪挣脱阵法时被割断的残肢。


「它很记仇,一定会再回来,不如就在这里守株待兔好了。」的场静司拎着那节残肢晃了晃,眼神却在询问名取周一的意见。


名取周一点点头,他席地而坐,岩石的高度得以让他越过乔木看到黑夜的广阔,月亮正有慢慢西落的趋势,或许是真的很晚了,又或许是突然多了个同伴的缘故,一旦有少许放松下来,便忍不住浅浅打起了哈欠。


「你恐怕要先休息一下,」的场静司在名取周一要反驳前弯了弯眼睛,「精神恹恹的对除妖可不会有什么帮助。」


名取周一哑了声,他确实感觉有些困累,昨晚在仓库看一晚的书导致并不充足的睡眠,加之一整日追寻妖怪,他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全靠着紧绷的神经。


但他仍不甘地瞪了眼的场静司,转念却又问:「那你呢?」


「我来守夜,如果那妖怪出现了,我会叫醒你的。」的场静司微抬着头看他,笑得很是善解人意,甚至还附带了好意提醒,「而且,你应该从上面下来,岩石上不好藏身,会很容易成为妖怪的目标。」


名取周一懊恼于这样简单的事自己竟顾及不到,不情不愿地滑下岩石,找了块相对平滑的石块靠着,在闭上眼睛前还是忍不住道:「你守两个小时,换我守。」


的场静司似乎应了一声,名取周一没有听清楚,合上眼才发现自己真的很需要睡眠,他迷迷糊糊听到的场静司说了几句夜晚林子里的百鬼夜行和危机暗藏,又问他半夜不回家要不要紧,他想回一句你不也一样,但他实在太困了,连说话都变得困难,或许答了句不知道,又或许在梦里说了什么,然而走马灯似的梦境把他缠得更紧,那些儿时的画面裂成一块块碎片,族人的胆怯和害怕、祖父和父亲的警告和恼怒、母亲的悲伤和担忧,他梦见小时候的自己指着皮肤下的黑色壁虎害怕得直哭,换来的却是祖父大声的斥责,母亲温柔地向他伸出双手,他清楚地知道那双纤弱的手承载了怎样沉甸甸的温暖和爱意,于是他同样伸出小手,用力地想要留住母亲…眼看就要触及,指尖与指尖擦过温度,那双手在静止的气流中散成缕缕白烟。


他忍不住呜咽出声,从梦中挣脱出少许意识,睁了半眼隐约看到坐在对面的的场静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名取周一还没有完全清醒,又被盯得莫名其妙,咕哝地问他看什么。


「你做梦了。」的场静司仍然没有移开眼睛,说话时声音很轻,像只是在陈述事实。


「梦到小时候了。」


他这么坦率,的场静司反倒怔住了。


果然是睡糊涂了。的场静司看他又闭上了眼,双眉仍然微微蹙起,大概还没有从梦中缓过来。的场静司无法形容这一刻,因为名取周一鲜少流露出的痛苦模样而感到心尖细细的刺痛。


大概是因为他们是如此相似的一类人,因为家族和有别于普通人的力量,所以会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去适应游离在人类和妖怪的世界之外的感觉,慢慢摸索着寻找两个世界之间的平衡点,在想要变得强大的道路上各自挣扎着前行,或许方式不尽相同,终点却总是相差不二。


月光像碎掉般坠落在林子里,细碎而明亮的华光在他们之间铸成镶着宝钻的黑色桥梁,藏匿于夜色之下。的场静司小心地踏过去,在岩石的罅隙中找到无尽的月色。


察觉到他的靠近,名取周一又强撑着睁开眼,问站在眼前的的场静司:「换我了吗?」


的场静司在他身边坐下,看他迷朦茫然的样子,伸手拍拍他的肩,声音放得更轻:「睡吧。」


那声音像被注入魔力般,名取周一之后睡得很安稳,以至再度睁眼时,漆黑的树影笼罩在逐渐淡化的月光下,将逝的黑夜褪去墨色,天就要亮了。


他先是吓得猛坐起身,从身上掉下来的黑色制服昭示了衣服的主人,他侧头看过去,才发觉与的场静司靠得极近,肩头的衬衣褶皱恐怕还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的。


他盯着那处衣褶子微微红了脸,再去看的场静司时,却发现对方眉眼微闭,似睡未睡。


没能准时醒来守夜的愧疚感占据上风,名取周一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不叫醒我?」


的场静司从名取周一手上拿过制服穿上,他没回答,破晓的一丝亮光被乌云遮挡吸引他们的注意,急速翻滚的云浪状物体从天边滚滚而来。


「来了!」


他们又重新爬上巨石,名取周一寻到空地快速画下阵法——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在的场静司将大妖怪的残肢扔进阵法中时默念起咒语,等着妖怪俯身要夺走残肢时阵法发挥出骤然积聚起的强大力量。


蓝白的光撕裂透彻的黑,野兽般的怒吼回荡在林木之间,妖怪巨大的身躯翻腾起沙粒和尘土,名取周一被呛了一下,他不得不往后退,紧张得喊着的场静司的名字。


下一秒箭矢自耳边破风而过,准确无误地命中妖怪,疼痛迫使妖怪的挣扎更为剧烈,嘶吼凄厉,狂风乍起。


妖怪的垂死挣扎是意料之外,他们被脱出的长尾扫翻在地,顺着滑坡滚下岩石,好在坡道上没什么尖锐物,不至于受什么重伤。


名取周一压着满地的落叶,凝神听逐渐衰弱的叫声最终归于沉寂,蓝光一瞬熄灭,林间的风变得温和,他透过树叶的缝隙看泛白的天空,太阳原只是一个白色的点,乍然如金盘普照,激起浩瀚朝霞,点燃万物生机,勾勒着草木花叶漂亮的轮廓,犹如一幅天然的油画。


的场静司就是在这样金色的晨光中,向他伸出了手。





三/



天微亮时,名取周一结束假寐,继续往幽禁之林走,其实他们原本就离森林很近了,林子的尽头已经完全远离人类聚落,一条称不上小道的土坡充当了不必要的分割线。晨曦微露,柔光铺洒,森林却似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笼罩着,透不进一丝光,阴森可怖,寒气逼人。


“喂,人类,真的要进去吗?”或许是阳光带来些许的安全感,小妖怪看起来比昨晚胆子大了些,但从它紧攥住柊和服衣襟的动作来看,它的确很害怕。


名取周一安抚性地揉揉它的长耳朵,不顾小妖怪的劝诫毅然走进森林。


扭曲的枝干撑起高耸入云的树木,黑压压地止住半点光的渗透,斑驳的树皮仿佛古老的创伤,枯枝纠缠着形成无数诡异恐怖的面孔,腐烂的植被散发出难以言表的恶臭,没有风,枝叶却在摇曳,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


足够黑,也足够静。


名取周一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使眼睛适应了森林的黑暗,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没有活物,但隐约能感受到强大的妖气在森林中弥漫。


那怪物一定在森林的什么地方,名取周一还记得昨夜怪物消失的方向,这片森林也许被那东西占领着,在各处埋伏着危险。


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精神高度集中,所以在眼前窜过什么东西的时候,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定眼看去时,才发现是那只小妖怪不知何故从柊怀里跳下来,沿着湿软的泥道一溜烟儿跑开了。


柊反应极快,却犹豫着不敢把名取周一独自留在危险重重的森林里。


“追过去看看。”


人类的肉眼在黑暗中不及妖怪的视力,柊听令闪身跑到前面,而名取周一谨慎地跟在后面。


小妖怪没跑多远,他们在泥道尽头转过弯,就看到它目光虔诚地站在阶梯下。

是一座神社。


层层石阶高耸,名取周一拾级而上,看到难得的一点雾光将神社笼得飘渺而虚幻。


青苔蔓生,藤蔓攀附,栅栏腐朽,石像倾倒,神木枯败。


名取周一扯掉依附的攀藤植被,借着微光抚摸神社石墙上雕刻精致细腻的浮雕,它们见证了这座神社曾经的繁盛。


名取周一仔细感受墙面的凹凸,独特的雕刻纹路似乎在诉说故事,他意识到这是一面浮雕画,可大面积的磨损已无法再拼凑出完整的故事,只大概能分辨记录的是神在与什么战斗的事件。


“这里原本供奉着名为御的山神大人,被称之为勇敢者的化身。”小妖怪痴痴地盯着一团攀高的藤蔓,它请名取周一和柊帮忙,一起清理干净这些疯长的植物,显露出被覆盖之物原本的面貌。


一座石像,此处唯一完好的石像。它以少女的姿态昂然视人,张开的双手似乎凝聚着无穷的力量,足以驱逐所有的灾难,庇佑她的供奉者。


“后来这里的人不再信奉神的存在,大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妖怪小心翼翼地掸去石像身上的尘土,突然转头看向名取周一,“喂人类,我们去找那个怪物吧,只要我打败它,就能拥有勇敢和强大,这样我就有资格做山神的侍者了。”


或许是小妖怪脸上的坚定感染了名取周一,他少有地对妖怪生出好奇:“为什么?”


“几天前森林里还开着漂亮的花,还有好听的鸟叫声呢,”小妖怪落寞地说着,“我答应过山神大人会保护好森林的,结果一开始就逃跑了。”


它轻柔地抚摸着石像,似乎能真实地触碰到山神大人的双手,一如当初将它从雄鸟的利爪中救下时温暖,那森林般翠绿的眼睛沉淀着古老的生命,又似猫眼般灵动,洞悉着一切,笑着抚揉它的脑袋,温柔地说出鼓励的话语:「那么,要勇敢地保护森林啊!」


“我果然又胆小又没用。”


名取周一难以形容这样的心情,却清楚地能与眼前难过到极致的小妖怪感同身受,他何尝不总是在期冀着自己能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能够保护想要保护的一切。


“那就变得更强大吧。”他轻轻拍了拍小妖怪的脑袋,似乎也在告诉着自己。


话音刚落,一声短促的鸣叫打破森林的死寂,而后是高低不一的长鸣,听上去离神社很近,名取周一急忙朝声音的方向跑去,被抛出的纸人极速穿过林木,先一步紧紧缠住一团黑雾。


名取周一赶到的时候,被一团从天而降的白色不明物砸了个满怀,是一只绿眼睛的猫,前腿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还没有处理,血水将周围的白毛染得鲜红,触目惊心。


名取周一没顾得想这只突然出现的猫,纸人困不住庞大的身躯——比起昨晚所见,那怪物肉眼可见得大了好几圈,而名取周一注意到,黑雾的眼睛变成了浅浅的灰——他来不及细想,黑雾已团团压近,张着不见底的大嘴,发出不明意义的叫声,扑过来的动作却敏捷至极。


事发突然,名取周一取咒符不及,眼见就要被黑雾吞入腹中,忽然闻到空气中阴湿的清草味道,柊和小妖怪扔出成片的藤蔓,将黑雾掩埋其中,大概是才从石像上扯下来的,或许还残留着山神的神力,黑雾一时竟挣不脱。


名取周一乘这间隙寻到根木枝在地上画好阵法,同样循声而至的瓜姬和笹后同柊一起将看不清方向的黑雾引入阵法中。


但黑雾在即将踏入阵法的瞬间挣开了藤蔓的束缚,愤怒增强妖力,式神皆被掀翻在地,那怪物从雾中幻化出一只手,直朝名取周一而来。


小妖怪想要故技重施,拖着残存的藤蔓费力地想要甩出去,却反被怪物甩手打飞出去。


名取周一伸手接住它,放在肩头,他后退一步,冷静地掏出一张符纸,但怪物的速度极快,一掌将他手中的符纸打落,反手又来抓他。


咫尺之间,名取周一尚未反应过来,怀中一空,却是白猫腾空而起直直撞向怪物,许是意料之外,怪物被撞得有一瞬发昏,再欲上前攻击时,已被式神的长剑挡住。


“先,先跑。”小妖怪紧搂名取周一的脖子,紧张道。


式神并不是怪物的对手,那东西妖力强大,凭自己的力量没办法硬拼,名取周一将倒在地上的白猫抱回怀中,听小妖怪的指路,往森林外跑。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妖怪,偶尔有打斗的声音,名取周一不安地在黑暗的林木间穿梭,直到看到一丝光亮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又担忧将妖怪引出森林会发生什么。


他思索着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行动,不提防脚下一空,好在他反应及时,稳住身形顺着陡坡滑下来,到底还是出了森林。


大妖怪顷刻即至,名取周一两指紧紧夹住符咒,欲寻其不备之际出手,但出乎他的意料,似乎有什么阻止了妖怪,在触碰到日光时骤然大叫着又逃回森林深处。


危机暂时解除,名取周一重重吐出口气,然后发觉自己正站在大道上。


山岗恬静,河流蜿蜒,屋舍错落,行人闲适。


小妖怪带着他找到离开森林的另一个出口。


“我就是在这里碰到那个眼睛缠符咒的男人的。”


名取周一感受着人群的气息,陡然对视野中的景色产生莫名的熟悉感。


他顺着河流爬上长坡,沉浸地在脑子里不断搜寻着可能的相关记忆,以致背后有人叫他时,竟一时没做出反应。


名取周一转过身,讶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夏目,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这个笨蛋总是喜欢主动找麻烦。”在夏目贵志的不满中斑一下跳上他的肩膀。


“麻烦?”名取周一的担心被一声惊呼掐断,肩上的小妖怪被突然出现的大圆脸吓一跳:“哇,好丑的怪东西!”


“你这个低等妖怪在胡言乱语什么啊!!!”斑生气地伸出圆爪要去拍它,却在中途止住,圆圆的猫眼将名取周一上下扫了一遍后微微眯起,“呀,臭小鬼,你看起来遇到不小的麻烦。”


“诶,名取先生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夏目贵志担忧地看着他,而后又看向他肩上的小妖怪和怀里的白猫,“它们是…”


“诶?是周一君吗?”夏目贵志的疑问被忽然插入的女声打断,名取周一先闻声看去,女人看上去四十左右的年纪,似乎对在这里见到他很是惊喜。


他没有在记忆里找到见过女人的印象,却也不确定作为艺人的自己是否已经能够吸引这个年龄段的群体。


他正犹豫着想展现一个完美的笑容,又听到女人笑着感慨道:“几年不见,周一君果然长得更加帅气了呢。”


名取周一的笑容有一瞬的卡壳,又很快调整成温和的笑,礼貌地向对方问好。


他听到背后少年和猫咪憋不住的不留情面的笑声,回头尴尬又无奈地瞥了他俩一眼。


“时间太久了,周一君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女人包容地笑着,那笑容在看到名取周一怀中的猫时变成疑惑,“哦嘞,猫小姐?”


她几步走近,看到猫前腿可怖的伤口,紧张道:“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四/



名取周一半真半假地糊弄,善良的女人相信了家猫和野狗打架的谎言,并邀请他们去家中坐坐。


从女人的回忆里名取周一想起自己确实来过这里。


那天驱除妖怪后,他和的场静司在林子里迷了路,东转西绕好不容易走出来,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他们就是在路边吵架时遇到的女人——他们嫌弃着彼此的狼狈——也可能只是他单方面的气恼,毕竟的场静司从一开始就很擅长笑眯眯地看他生气。


也许女人看着他们时的满脸心疼让他想起过世的母亲,他没有拒绝女人帮他处理手上和脸上的擦伤,并感激得填饱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


“那个时候他们和现在的夏目君差不多呢,拌嘴的时候也很可爱。”女主人笑得温柔,她用和猫眼一般漂亮的绿色丝带在白猫包扎好的伤口处又缠了一圈,打好漂亮的结后把猫抱回猫窝。


几乎遗忘的往事在朋友面前被这样直白地述说着,名取周一难为情地红了脸,斑却毫不留情地捂着嘴嘲笑,让名取周一恨不得一掌把那张大饼脸拍到木桌上。


“名取先生和的场先生关系原来这么好啊。”


“不…”名取周一下意识反驳,但他看到夏目贵志微笑下浅淡的羡慕,他知道少年渴望着同伴,或许他的确更加幸运,能在这条道路上早早遇见年纪相仿的朋友。


朋友——名取周一这样定义和的场静司的关系,即便在后来的成长中,他们还是因为理念相悖而分道扬镳,他仍然将的场静司视为朋友。


朋友。名取周一默默咀嚼着这个词,却觉得心底有一瞬空落落的,像突然沉入一间黑暗的房间,找不到出口,也看不见前方的路。


“说起来静司君倒是偶尔会来这边办事,有时也会来这里坐一会儿。”女主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困惑,她端上一些糕点招待他们,看着少年怀里的猫半圆的眼猛然瞪大,不停往嘴里塞糕点,又惊又忧地问道,“小猫咪可以吃甜食吗?”


夏目贵志连忙向她道歉,含糊地说可以,女主人才放下心来,转而又愁容满面地谈起自己几年前收养的白猫:“什么都不爱吃呢,有的时候连着睡上好几天,有的时候又一连几日见不到影子,或者会带着伤回来,像刚捡到它的时候那样到处都是伤口,真是让人担心啊。”


似乎听懂了主人的忧愁,猫窝里的白猫睁开了眼,但很快又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事不关己地继续闭目养神。


“但也招人喜欢呢,”女主人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静司君也很喜欢猫小姐,三四天前还来过,和猫小姐坐了一下午呢。”


乍然听到的场静司在失踪前见过女主人,名取周一岂会放过,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问道:“的场先生来过这里?有说过什么吗?”


“倒是很少说话,不过总是很长时间盯着那片森林,”女主人仔细回忆着,笑道,“或许还是对那个传说很感兴趣吧。”


“传说?”夏目贵志好奇地问道。


“是的,在这片土地上大概流传了有几百年之久,我也是听曾祖父说起的,”女主人耐心地讲述着,“传说森林里有一头黑色的怪物,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却凶残地杀害了许多的动物和过路的行人,人们都惧怕着,是勇敢伟大的山神大人将它封印起来,把平静的生活还给了大家。”


大概神社的浮雕画记载的就是这个传说,名取周一想起那些精巧的纹路,而这个传说他也并非第一次听说,那时与他同席而坐的是的场静司,女主人把传说当故事说给他们听。


过往有如电影画面般帧帧倒退,定格在黑发少年被暖阳柔和的棱角,赤色的瞳眸中闪烁着细碎而闪耀的光芒,他那样专注而悠远地眺望远方,犹如一座静谧沉思的雕塑。


那瞬间名取周一再次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猛烈跳动,他贪婪地用眼睛描摹着,希冀将这一刻雕琢成永恒。


「周一同学,」的场静司或许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兴奋又期待地叫他的名字,「要不要一起制服那怪物?如果它足够强大,不如给周一同学留作式神吧。」


名取周一先是被他的胆大吓一跳,后知后觉听出这话中变相地说自己还不够强——真是糟糕的性格——他那时这样想,恼火地直想在那张眯着眼笑的脸上来上一拳。


但名取周一到底也没有这样做,他们也并没有去森林里找什么怪物——人们平静的生活不该被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说所破坏,后来他们辞别女主人,而名取周一之后再不曾来过。


所以他不知道,原来的场静司还一直惦记着这个传说。


但他不明白的场静司如此在意这个传说的缘由——也绝不相信会是当时那样更像玩笑的理由。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夏目贵志有些迟疑地叫了他一声。


“诶?”名取周一抱歉地摘下眼镜,女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他揉揉鼻梁,随后道:“从一开始就想问,夏目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真像小猫咪说的,你又被卷入什么麻烦中了吗?”


“啊不,没有,”夏目贵志摇摇头,顿了片刻后,坦诚道,“上周为了把名字还给妖怪来过这里,因为猫咪老师说感觉那座森林很奇怪,有点在意,所以想着再来看看。”


他们一起看向窗外,从这个位置看去,幽禁之林矗立在高山之上,漂浮着的普通人看不见的浓浓黑云笼罩着整座森林,远看已知必有异样。


“反而是名取先生,看起来很累的样子,猫咪老师说你遇到的麻烦,是和那座森林有关吗?”


名取周一微微叹了口气,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又嘱咐夏目贵志不要把的场静司失踪的事说出去。


“的场先生很有可能就在森林里是吗?”


名取周一点点头:“如果能解决那只怪物,森林里安全了,应该能更容易找到的他,或许他也更容易自己从森林里走出来。”


“那么,名取先生,请让我帮忙吧。”


名取周一对上少年真挚的目光,他不是没想要请夏目贵志帮忙,少年有着更强于自己的能力。如果是夏目的话,一定可以制服那个怪物的——他这样想着,却害怕善良的少年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


“名取先生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何况还有猫咪老师在,”夏目贵志明白名取周一的顾虑,笑着宽慰他,“而且,我也会担心名取先生的,请让我去吧。”


少年太过坚定,名取周一没有借口可以拒绝,他妥协道:“好吧,但一定要注意安全,那里很危险。”


“因为这非常重要也很危险,所以要请小猫咪保护好夏目,”他又伸手揉揉夏目贵志怀中正为此抒发着强烈不满的招财猫的圆脑袋,还不忘放出诱饵,“如果完成得好的话,我可以为你提供七辻屋的馒头,一个月哦。”


“喵呜?!”斑的那双猫眼里瞬间替换成美味的馒头,边嚷着说话算数边跑出去,干劲十足地指挥着,“夏目,快点,我们马上出发!”


“猫咪老师…”夏目贵志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半埋怨半歉意地看向名取周一。


“没事的,夏目。”名取周一笑着拍拍他的头,然后一起和女主人告别,再次往森林里去。


这一段路并不算长,初秋的阳光褪去夏的炽热,他们奔跑在大道上,凉风吹去鬓角的热汗,却吹不散名取周一心里的焦躁。


“名取先生很在意的场先生吧。”


被少年人突然点出自己从未想过的事,名取周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或许意识到自己确实一开始就做不到如以往完成委托任务时的冷静沉着,只能坦然地点头:“毕竟,他也不算太糟。”


他不知道夏目贵志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们已经到达了森林边缘,一直守在这里的柊告诉他们瓜姬和笹后带着小妖怪飞到森林上空探查情况,又告诉夏目贵志斑已经率先跑进去抓妖怪了。


“还真是乱来啊。”夏目贵志实在拿被七辻屋馒头冲昏头脑的招财猫没办法。


名取周一没有把它们召回来,在再一次叮嘱夏目贵志后,他们小心地再次踏进森林,光线在他们身后消散,潮湿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意,视线里的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隐藏在一片迷雾之中,他们的每一步都不得不走得谨而慎之。


“名取先生,”少年的声音在空寂的森林里被异常地放大,夏目贵志吓了一跳,再说话时放低了声音,“我想,这个妖怪会是因为惧怕光吗?所以他会在晚上出没,也没有跟着你们从森林里出来。”


“有这个可能,”名取周一恍然大悟,“如果能找有阳光充足的地方,说不定能很轻松地制服它。”


但整个森林都漆黑一团,要把它引出森林看起来也并不容易,两人在黑暗中对着叹起气来。


“神社后面,有一处黑云触及不到的地方。”正当两人发愁时,少女般清澈透明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不过很快,他们便看到一只绿眼睛的白猫从一棵千年老树的树后走出来,它走得非常优雅——如果忽略前腿因伤行动不便的话。


名取周一认出这是女主人的猫,却不确定刚才的声音是不是由它发出的:“你是…”


然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白猫化成一缕白色的烟,在腾腾升起的烟雾中幻化出一位少女。


黑暗中有一层极浅的微弱光晕柔和地围裹着少女,少女的长发、肌肤和衣饰都似雪一般白,唯有那双绿色的眼睛,纯净得宛若山间清晨的露珠,又深邃地闪烁着古老森林的神秘。


她那样平静而深沉地俯视他们,却似神垂眸于世人。


“你是,山神、御?”名取周一看着少女与神社的石像十分像的容貌,却讶异于消失的山神竟以猫的形态生活在普通人的家中。


少女肯定了他的答案。


“所以传说是真的吗?”夏目贵志问道,“那个妖怪,就是您当初封印的怪物吗?”


少女引着他们走向神社,她的声音似山间的清泉般空灵动人,仔细地向他们解释着一切。


“它由黑暗化成,在阳光无法触及的角落慢慢积聚力量,起先它吞噬光,后来又不满足于此,活物的生命力更吸引它,所以它开始抓捕动物、人类,或弱小的妖怪。我把它封印在神社的地下,为此留在森林里,以自己的神力压制它,但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的人逐渐不再信仰神的存在,我的力量一直在消失,我担心自己终有一天无法控制住它,所以从神社里出来,不断寻找压制它的办法,只偶尔回来再给封印注入力量,但它力量越来越强,有时我会因此受伤,”少女低头看了眼手臂上的绿色丝带,好似透过它看到女人无数次又心疼又担忧地为她包扎着伤口。


“有几次我从森林里出来时碰上了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也许是身上的伤让他产生了怀疑,我知道他是除妖人,想着或许他有办法可以对付那怪物,所以没有向他隐瞒。”


“他答应帮我,但有条件,”少女如云雾般飘到他们眼前,翡翠般剔透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世事,名取周一隐约能猜到的场静司的条件,果然,少女盯着他缓缓道,“他想把那怪物收作式神。”


名取周一被她盯得莫名又不安,最后干巴巴地应着:“啊,确实像是他的做事风格。”


“我拒绝了。”少女调皮地眨眨眼,又似乎很轻地笑一声,森林传回仿若清风拂过枝叶碰撞出的清脆动听的声音,但只是刹那,似梦一般。


“所以是你给的场送的委托信?”名取周一看着少女又飘走的背影,猜到她大概就是七濑夫人所说的的场静司“聊得来的朋友”,他心中升起希望——既然如此,那她应该知道的场静司在哪里——所以他问,“他现在在哪里?”


可少女却沉默了,名取周一的心跟着一起沉了下去。


“我的力量已经太弱了,有时甚至无法行动半分…”她的声音似乎有一瞬间变得微弱,但很快又恢复过来,“所以才不得不找他帮忙,答应他的条件…如果他能很好地控制住怪物,那把怪物交给他或许也没有问题,我宽慰着自己。”


“但我却没办法和他一起去,”少女眼里蓄满忧伤,“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所以才跑进森林。但那怪物变得太过厉害,大概是因为当初封印时毁了它的眼睛,恨意带给它力量,我没有办法再次压制它。”


“但是我看见过它的眼睛,而且你刚刚应该也有见过。”名取周一皱起眉,他几乎能把所有的事串联起来,也明白昨夜那怪物要寻找报仇的对象应该就是眼前的山神。


“因为它吃了动物、妖怪、人类,”少女悲悯道,“它夺取了他们的眼睛。”


名取周一震惊地瞪大眼睛,所以他觉得黑雾中那双黑色的眼睛像极了被它吞食入腹的妖怪的眼睛并非错觉,而他以为的变得浅灰的眼睛或许只是那怪物又吞掉了什么。


“我请求你们的帮忙,所以跟随你们而来,并主动袒露身份,”少女真诚地看着他们,言语间满是哀求,“请你们帮助我,不要让它再为祸他人。”


夏目贵志同样为听到的事实感到不可置信,他攥紧拳头,昂首向少女承诺:“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将它驱逐的。”


“夏目,你又在随便答应别人什么事啊!!!”从草丛里突然飞出一个毛球,狠狠砸向夏目贵志。


“老师,你又是从哪里跳出来的?刚刚到底去哪里了啊?”夏目贵志一把抓住那张大圆脸,生气地用力往两边拉。


“唔…还不是因为…你们太慢了,”斑被扯得龇牙咧嘴,说话也有些含糊,“我都已经…唔…找到…那妖怪了。”


“你找到了?”夏目贵志把它抱住,欣喜地问道,“在哪里?”


“就在神社附近。”斑伸出它圆圆的爪子往前指,他们顺势看过去。


其实他们已经站在神社前,从上空泻下的微光投射在石阶上,白色的光芒沾染森林的湿度,似雾若雨,偶尔像有风吹过似的微微颤动起来。


但森林里没有风。


他们警惕地观察四周的情况,连斑也少有的认真起来,两只猫耳一动一动地注意着哪怕一点风吹草动。


“阳光就在神树的后面。”山神低着声音把位置指给他们。


她话方罢,一声急促的鸣叫声在森林里回旋,而后听得疾风陡至,夹杂着嘶哑的喊叫:“山神、山神…报仇、报仇…”


那怪物动作极快,转瞬即至,名取周一抛出符纸时,它大张的嘴几乎就要将山神吞下。


符咒发挥的力量刺痛怪物的神经,它尖叫着在森林中盘旋着乱窜,斑化出猛兽的形态随之追去。


大概怪物的妖力侵蚀了已然孱弱的山神,少女从空中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


“山神大人。”小妖怪从树木间灵活穿过,飞奔而至,它爬上名取周一的手臂,紧张兮兮地看着人类怀中气息微弱的山神。


空中又是一声长鸣,似乎是斑困住了妖怪。


“夏目。”名取周一先一步跑出去,夏目贵志心领神会,跟着跑上石阶。


借着微弱的光线,勉强可以看到神社后巨大的神木,它已然枯死,干枯的叶子萎缩在枝头,枝干也早已弯曲、断裂。


偶尔有一点光能透过缝隙,将神社拢住,但还是暗,所以名取周一第一次时并没有注意到。


名取周一从枝干间的空隙中跨过去,却瞬间瞪大了眼。


陡峭的壁岩,青翠的林木,烂漫的鲜花。金色的日光洒下,映照绿树与花草,春一般的生命的力量。


神木伸长的枝叶在阳光下郁郁葱葱,是另一面难以想象的活力,也许千万年的时光赋予它神力,以牺牲半个身体的方式,用繁茂的树枝护住这弹丸之地。


名取周一把山神交给小妖怪,在空地上画出驱逐妖怪的阵法。


那怪物在斑和式神的围攻下正被迫从高空俯冲下来,名取周一低首浅声低咏,在怪物踏进阵法中时猛地睁开眼。


“呃…”名取周一站在那里,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般,未吐出的半句咒语卡在喉间,眼神中透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眼前的怪物似乎定格在他眼中,那双赤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名取先生…”察觉到名取周一的异常,夏目贵志万分焦急地跑过去。


名取周一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被缠住的怪物在阵中不断挣扎,他定神想要继续念出咒语,但试了两次还是没有成功,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心脏似乎被什么紧紧缠住,痛苦到无法呼吸,明明咒语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


不是他…不是他。他不断暗示自己,可咒语总是断在一半,他几乎想要弯下腰大口地汲取空气,而怪物已经从阵法中挣脱出来,目的明确地直冲向他而来。


“名取先生…”


“主人…”


“喂,人类…”


名取周一的视野中短暂地出现了斑极速飞奔过来的影子,又很快被放大的黑色掩盖,他能感觉到黑雾轻飘飘的实感,要把他整个吞没。


千钧一发之际,他听到一道尖锐而急促的声音,箭矢离弦破空而至,从他耳边堪堪擦过,命中目标。


怪物痛苦而不甘的表情凝固在他眼前,顷刻间化为乌有。


名取周一仍然保持着呆怔的模样,夏目贵志扶住他,担心地看着他:“名取先生,你没事吧?”


“在除妖的时候走神,这可不像是你会犯的错误。”


身后有人从陡壁上滑下来,被磕碎的石子翻着跟头滚到他脚下,熟悉的声音似乎从另一个时空传回来,突破团团迷雾落进他的耳朵里。


“的场先生?”夏目贵志惊讶地看着原以为失踪的本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还活着——这是名取周一的第一反应,一直堵在心口的什么东西好像一下子消失不见了,的场静司仍然穿着那身黑色的和服,黑色的长发被认真打理过,一丝不苟地绑在脑后,看起来像是才刚沐浴梳洗过一番,名取周一忍不住疑惑为什么自己会看上去更加糟糕。


的场静司对上名取周一的视线时愣了两秒,他很少、或者说此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会看到名取周一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看起来不修边幅,把作为艺人刻在骨子里光鲜亮丽的一面彻底舍弃,鼻尖微微泛红,脸色却有些苍白,眼睛里满是金色的阳光,他望过来时,仿佛秋日的暖阳落在红宝石上,细碎地闪烁着点点光芒,那样纯粹,又那样温柔。


的场静司觉得自己心脏的某一处似乎一下变得柔软起来,他仿佛隐约看到名取周一染红的眼尾,但那副眼镜反射的光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们又维持着这样的对视两秒,的场静司终于踌躇着开口:“你看起来不太好。”


名取周一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他摇摇头:“不,我很好。”


但他马上意识到不对,也许是受到怪物妖力的影响,他感觉自己脚底开始发软,森林好像自己长了脚,在他眼前不停地来回走着、跑着,太阳爆发出猛烈的金光,变成一只只发光的萤火虫。


如果不是夏目仍然扶着他,他敢保证自己一定会直接栽倒在地上。但他逞强地推开夏目贵志,从嘴角扯出一点笑来安抚正担心着自己的少年:“不用扶,别担心,我没事。”


他说着这样的话,但眼前的一切都像被拢着一层光晕,然后又开始变得模糊,只有那双赤瞳依旧清晰,里面有不被隐藏的复杂意味,但他混乱的脑子无法思考其中的深意。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似乎直直往前倒下去,幸运的是他没有摔在地上,属于男人的温热胸膛接住了他。


至少不会破相了。名取周一胡思乱想着,终于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五/



初秋的午后阳光正好,庭院里的枫树开始染上火红的色彩,尤胜画布上点缀的朱砂,天空是湛蓝的,白云如诗般悠然飘过,无声地诉说着纯净的温柔和宁静。


一束光穿过尘埃溜进最里侧的房间里,悬浮在光束中的细小灰尘在安静的房间里跳跃,风很轻地闲晃着,偶尔故意推开一扇合拢的木窗,把更多的暖光送到房间中央。


名取周一醒来时阳光刚爬上他的眼睛,他一转头就蹭上一团热乎乎的软肉,半梦半醒间看见那团软肉中间突然生出一双猫眼,他陡然清醒过来,喊着怪物坐起身要去找符纸。


“你才怪物!我可是高贵又帅气的妖怪!”斑跳起来一爪拍在名取周一脸上,成功留下一个浅浅的猫爪印,而后在垫子上优雅地舔舐着自己的身体。


“猫咪老师,名取先生才刚醒。”夏目贵志没想到斑的出其不意,阻挡不及,只得向名取周一道歉。


“没事。”被打后名取周一反而彻底清醒过来,他在脸颊上揉搓两下,昏迷前的记忆零散地涌上脑海,在别人明晃晃的注视下毫无预兆地昏过去眼下想起来仍然尴尬得要命。


“可真是和这个豆芽菜一样弱得不行啊。”斑慢条斯理地吐槽着,被夏目贵志一拳砸到脑门,疼得四肢大张,像一只缩头张爪的乌龟。


温柔善良的少年向他讲述了之后的事,妖怪被彻底驱除,森林恢复生机,小妖怪如愿以偿成为山神的侍者,跟随山神回归远方,他们被暂时安置在的场位于山都町的别邸,而的场静司由于善后工作先一步离开。


最后夏目贵志把小妖怪留下的信物交给他。


是一片嫩绿的藤蔓叶,像山神的绿眼睛,曾见证过小妖怪的勇敢。


名取周一妥善收好叶子,和夏目贵志离开了别邸,回去前他们去拜访了女主人,以诚挚的态度和善意的谎言使女主人相信白猫归宿的幸福,然后在向馋嘴的猫再三承诺整月的七辻屋馒头后他把夏目贵志安全地送回家,独自漫步在夕阳下,静静走过小径和长桥,等一辆过路的巴士。


然后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途中夏目贵志为疏忽而道歉,向他转述的场静司离开前的留言:「的场先生说,过段时间他会来见你。」


没有具体的时间,甚至不是和当事人做的一个称不上约定的约定,却搅得名取周一心烦意乱。


也因为这句话,失去美好假期后一回去就被抓走继续为演艺事业连轴转的名取周一在结束苦哈哈的工作后也每每为此辗转难眠,少有地能补上一觉时,也总是梦见那双赤色的凤眼被黑雾吞噬,然后他会从噩梦中惊醒,紧握的手机界面上显示着的场的号码,但他从没有真正地拨出去过。


他几乎觉得自己要神经衰弱了,以致的场静司真的出现在他公寓楼下时,他终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时名取周一刚结束一天的拍摄工作,提着从超市搜刮回来的甜食,糖分让他的心情愉悦了不少,他欣赏着黄昏迷人的晚霞,凉爽的秋风迎面吹来,卷着公园里坠落的红枫,他伸手接住一片,像接住了一簇燃烧的火苗,红得那样深邃,让他突然又想起的场静司的眼睛——事实上,他得承认,即便没有媒介物,他最近也总是想起的场静司,想起当时那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所深藏的情感——他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被他遗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


他脑子里本就有千万个的场静司在不停地变换,所以看到本尊站在阶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时,他一下呆住了,一时分不清虚与实。


“你回来得太晚了。”的场静司看着他,单从表情和语气,名取周一察觉不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如果撇去的场静司的存在——名取周一印象里的场静司唯一一次来,也只是他们偶然在除妖时碰上,好心收留对方在公寓里躲雨。


而眼下需要劳烦的场家主亲自跑一趟,名取周一实在猜不到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所以他直接问出了口:“找我有事?”


“夏目没有告诉你吗?”的场静司好笑地看着名取周一像被钉在原地般半分不动,主动问道,“难道你不愿意请我上去坐坐吗?”


初闻的紧张和期待早已在等待中被消磨,的场静司乍然提起,名取周一甚至反应了一下,他麻木地打开公寓门,把的场静司让进去,然后周到地去烧水泡茶。


“买这么多甜食?心情不好?”的场静司把他提回来的大袋子在桌几上堆好,视线随着名取周一的动作移动。


修长白皙的手指如玉雕琢,翻开茶盏的动作轻巧悠然,握住茶匙时弓起的手背线条优美自然,分明的青筋勾勒出完美的曲线。

“只是想吃而已。”


的场静司无声地笑了起来,看着名取周一垂眸又沉默地把烧开的热水缓慢倒入杯中,茶香逐渐在室内弥漫开来,他突然问:“你不问我在森林里发生了什么?或者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吗?”


名取周一正把水壶摆好,闻言一愣:“事情已经解决了,想必的场先生也还留有很多其他的工作要做,而且虽然我接受了委托,但作为委托人,有不愿说的事情,我也无权过问…”


他话中的确满是莫名其妙,但的场静司意识到其中藏得极深的别扭,像在赌气。


赌气,这样的小孩子心性出现在一个成年人身上实在不够成熟,但的场静司倒挺乐意多在名取周一身上看到一些,这让他觉得像是回到他们初识不久的那段时光。


“你生气了吗?”的场静司问他,“因为我突然不见了。”


名取周一皱了皱眉:“没有,这是你的考量,我没理由生气。”


他抬头看向落地窗,这间公寓很大,客厅装满了未落的阳光,但他又想起黑压压透不进光的森林,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呼吸困难。


然后他听到的场静司自顾自下起肯定的结论:“你在生气。”


名取周一已经很久没有真的和的场静司斗过嘴了,眼下却突然像是从心里窜出一股无名火,怎么也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好吧,如果你觉得我一定在生气的话,”名取周一恼火极了,“那么我的确在生气,如果你想知道原因,是因为你的缘故,我难得的假日泡了汤,我不知道作为成年人,作为家主,为什么你会莽撞地自己跑进森林里,为什么明明没事却音信全无,你已经过了像夏目君一样乱来的年纪,这明明也不应该是你的做事风格。”


他一口气吐出许多话,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却死死瞪着坐在沙发上的的场静司。


“所以是因为害你丢了假期,才生气的?”的场静司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得似乎真的只是在复述着名取周一的话。


“是的。”名取周一恢复了冷静,他把茶盏推过去,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淡一些,“如果你为这件事来,你已经得到答案了,我明天还有工作…”


的场静司看着名取周一微微泛着冷意的侧脸,突然轻声道:“我差点死了。”


名取周一的逐客令戛然而止,一双红眸紧紧盯住他,因为没有戴眼镜,的场静司能够将其中的紧张和担心一览无余。


在名取周一开口前,的场静司弯起眼笑:“开玩笑的,我什么事都没有。”


名取周一一口气被堵在喉间不上不下,他意识到自己又被算计了,即便不明白的场静司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但被对方牵引着心情的感觉糟糕至极,让他恨不得把手边的热茶泼到对方脸上。


但骨子里的教养当然不会允许他这样做,却也完全冷下脸来:“这一点都不好笑。”


“但确实遇到了一点麻烦。”的场静司盯着杯盏中漂浮的茶梗,淡雅的茶香像森林里最后一丝存活的生命。


由于的场一门近日暗藏的骚动,的场静司选择把七濑女士留下,只身前往山都町,他的原计划是和山神一起行动,但妖怪想要冲破封印的动静越来越大,他们等不了山神力量的凝聚,他打算先进森林,但怪物的动作更快,森林上空慢慢拢起黑云,他躲过害怕得四下逃窜的妖怪们,沿途眼见植被的蓦然死亡,在逐渐被黑暗侵占的森林中寻找怪物的踪迹。


“你知道的,它行动非常快,而且并非固定在那片森林里,找它确实花费了很长时间,”的场静司安静地注视着名取周一,他看到那张俊美的脸终于柔和下来,然而仍然紧抿着唇,不愿意看他。


“抱歉,”他把声音放得很轻,轻柔地如同羽毛一般,“没有及时传出消息是我考虑不周。”


这样认真地坦诚自己疏忽的的场静司还真是少见,名取周一新奇地望向他,心里堵着的一口气突然消失不见。


“呃,那么,或许我也应该为刚才的态度道歉,而且,”名取周一脸色有些古怪,“也许是我的原因,让你失去收服那只妖怪作式神的机会。”


虽然名取周一总是遗憾着自己不够强大,但在的场静司面前这样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也很稀奇,不过他确实一直回想,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恐惧到念不出咒语。


反倒的场静司已经见惯不惯:“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喂…”


“而且这也是周一桑的损失,如果能收服它,说不定偶尔还可以借给周一桑用。”


“我有自己的式神。”名取周一不满地反驳。


的场静司并不在意地弯了弯眼睛,突然问道:“说起来周一桑,关于委托任务的报酬,你有考虑好吗?”


名取周一的注意力被吸引住,疑惑地问:“什么委托报酬?”


“据七濑夫人所说,她并没有和你提前说明报酬的具体内容吧。”的场静司笑着将茶盏搁在茶几上,静静地看着他。


一经提醒,名取周一才想起来把这事忘了,但他没怎么在意,正如七濑夫人说过的,的场在委托任务的报酬上从来不会亏待人,他只是对的场静司的提问不明所以:“这种事情,只要你们的场家决定就好了吧,哪里有让接受委托的人随便提的?”


的场静司望着他,突然发现眼前人和六、七年前没什么变化,名取周一确实足够聪明、学习能力也很强,但成长的阅历并没有弥补他在某些方面的迟钝,即便他还从事着演艺工作,看起来对所谓的情情爱爱游刃有余。


“周一桑,我以为差不多时候,你已经想明白了呢。”


名取周一是真糊涂了,总觉得今天的的场静司有说不出的奇怪,他直觉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在对方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咽回了肚子里。又是那样的眼神,赤色的眼睛宛如一团燃烧的烈焰,紧紧盯着自己,名取周一朦胧地好像从中读懂了些什么。


“或者说,周一桑,”的场静司以自己都难以想象的耐心缓缓说着,“为什么会在驱除妖怪的时候分神呢?”


因为那双眼睛很像你——名取周一几乎要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但他本就因为疲惫而混沌的脑袋被搅得更像一团浆糊:他为什么要因为这样的原因而犹豫?


名取周一突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的场静司对自己而言非常特别,非常奇怪的特别感,也许是因为年少时产生的一点惺惺相惜,也许是把彼此放在天平的两端太久了,但就像他很早就意识到的那样,对方在他心里一直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重要性,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接下委托,又毅然决然走进未知的危险森林,所以他才会因为那么相似的眼睛而害怕着,畏惧着对方可能的死亡结果。但如果非要准确地描述出当时的心情,他又发觉很难用语言形容,他能想到最贴切的比喻,大概就是莎翁笔下可怜的少女醒来后怀抱死去的爱人时那样绝望的痛苦。


等等,他刚刚在想什么?


那样充满着爱意的悲伤?


名取周一抬起头,的场静司的唇角依然勾着点笑,见他看过来,微笑的弧度又上扬了一些,但眼睛却从始至终盯着他,从赤色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他茫然呆滞的表情。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花开时会想你,叶落时也想你,我期待和你的每一次见面,愿意花一整个早晨等待你的马车。我愿意让你牵起我的手,把我滚烫的脸颊贴在你的唇边,你一定能听见我的心跳声,它几乎要跳出我的胸膛。天呐,我如此迷恋地爱着你,比我以为地还要深爱着你。」


今天拍摄时的场景突然在名取周一脑海里浮现,女主人公深情的目光仿佛还停留在他身上,然后那眼神的主人慢慢变成了的场静司,和他眼前的双眸中闪烁着的感情重合——或许也不完全一样,燃着火焰的赤瞳更具侵略性,这样似曾相识的,他在更早的时候就曾见过的。


黑发的少年慵懒地坐在院墙上,午时的阳光正盛,在少年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名取周一抬头看他时,少年正闭着眼沐浴秋日的暖阳。


「你来干什么?」因为夜不归宿而被父亲关在家中的名取周一心里正郁闷着,对眼前出现在自家庭院里的不速之客也没什么好脸色。


的场静司轻轻地笑着,抬手朝他扔了件东西过去,他下意识接住,是一块巧克力。


名取周一脸色复杂地咬住巧克力,糖分终于把他的坏心情融化了几分,连着看向的场静司时都多了份笑容。


「周一同学,你不会放弃这条道路的吧?」


那时的场静司就是这样看着他,阳光在少年的背后散射出无数的光芒,但他清楚地对上少年的视线,被其中闪耀着的红色光芒诱惑,甘愿沉沦。


又或许会更早,当的场静司在林子里向他伸出手时,他的悸动就被初升的太阳昭告,心脏加速、多跳上一拍。


也许连夏目也已经看出来了端倪,所以才在那个时候说着「名取先生很在意的场先生吧」这样的话。


“你…我…”名取周一思绪混乱,他想问的场静司是不是喜欢自己,又想问自己是不是喜欢的场静司,但他的语言组织系统似乎出了问题,话到嘴边怎么也无法完整得表达出来。


他的手无意识地摸上一旁的手提袋,也不管挑的是什么,一股脑地塞进嘴里,清凉的薄荷味刺激了他的神经,却也让他觉得明朗了几分。


的场静司仍然静静地等待着,所呈现出的泰然自若暗藏着志在必得,是比自己还要更早得把彼此看透,所以才会胸有成竹地来找他。


名取周一没来由地感到气恼,想要争口气的好胜心不知从何而来,但他直视着的场静司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问罢又觉得害臊,他能感觉到全身的热量似乎都在往头顶冲,两颊烫得他不用摸也知道红到了什么程度,他不敢再看的场静司,僵硬地把视线移开,却也找不到下落的点。


大概的场静司也没有料到他突然这么直白,怔了片刻,旋即笑了起来,言简意赅地回答他的问题:“是的。”


名取周一又被他的坦率弄得害羞到几乎头顶冒烟,却又并不十分满意这个的答案,他低下头,很轻地问:“为什么?”


“我猜,是和周一桑一样的原因吧。”


这个回答模糊又巧妙,名取周一却没有再追问,从年少的怦然心动,慢慢走过默契地远离,但他们的心从来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多少个春秋后尘埃落定。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公寓里没有开灯,能清楚地看到城市里闪烁着五彩的霓虹灯光,从窗户望出去,像从夜空中坠落而下的星星,错落地点缀在起伏的建筑上,又被投影在落地窗上,和玻璃上的人影交叠成重影,模糊得恍若一体。


“所以,周一桑考虑好了吗?希望这次的委托报酬是什么?”


实际上的场静司并不如表面上那般自信,当然并非是出自对彼此的情感认知,他只是不敢肯定名取周一的选择,但又强迫着自己给对方更多时间的考虑。黑暗似乎将时间静止,的场静司站起身来,想去找客厅灯的开关。


名取周一的视线从落地窗上移回来,他看着的场静司在墙壁上摸索,然后听到“咔哒”一声,眼睛因刺眼的灯光有一瞬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而后视野里出现一点绿意,他记起来是小妖怪送他的藤蔓叶,被他装饰成挂画钉在墙上。


他盯着那幅画顿了一下,突然生出一股勇气,对上尚且倚在墙边的的场静司的眼睛,有一个字就在嘴边,他只要张嘴就能把它吐出来。


好吧,他告诉自己,世界并不是二维的平面,相交的两条直线会在另一个维度再次相遇。


如果的场静司不愿再站在天平的一端,那他愿意平衡着一起移动,不用距离去确认彼此,而在中点向对方伸出手,告诉彼此不必担心和害怕。


于是他张开了嘴,声带微微振动,声音便从唇齿间掉落出来。


“你。”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委托的报酬,我要你。”


这一次,他没有再移开目光。


有几秒的时间,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没有人说话,封闭的空间里静得出奇,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然后的场静司极轻、极轻地笑了起来,他看着名取周一,对方的眼底仿佛还残留着城市的灯光,映出零星又闪耀的星辰。他想,这个人从不会让他失望,从前是,现在也是。


名取周一抿紧嘴唇,他并不后悔自己说出的话,但的场静司的反应还是让他有点紧张,在他还在思索着说点什么的时候,的场静司突然动了,趁着他晃神的两秒钟,一层阴影覆在他的上方。


下一秒名取周一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突然掐住尾巴的猫咪,一动也不敢动——的场静司抱住了他,陌生又熟悉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翼,还带着一点简单的阳光的味道,很温暖。他感受到对方的手掌落在自己的腰际,很轻、很柔,像微风吹落的树叶一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伸手环住的场静司的脊背,而回应他的是对方渐渐收紧的手臂。


的场静司把头埋进名取周一柔软蓬松的发丝间,说话时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闷,但还是很清楚地被送进名取周一的耳朵里:“那么,的场家的规定,成交的报酬没有反悔的余地。”


“根本没有这样的规定。”名取周一耳尖微微发烫,还是忍不住对的场静司的任性提出异议。


伏在自己肩膀上的人似乎低低应了一声,像是从喉咙里飘出来的声音,他动动脑袋想听得更清楚些,然而却顺了对方的意让人埋得更深,但他还是一字不差地听清了的场静司的后一句话:


“为你新定的。”



—————————end—————————




碎~念:

/summary的那句话出自《红与黑》(没记错的话)

/大概想写的是一个在寻找的场的过程中发现彼此相爱的故事,但文笔实在有限,也很粗糙,而且写完发现整个故事怪怪的(汗

/emmm,大概就这样吧…写爽了反正是



陌上荒尘

【的名】猫


Summary:看到路边的野猫记得捡一下,万一是自己对象呢?!



//生贺文•壹(的场静司)

//ooc有,bug有

//“「」”里是回忆时说话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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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猫是在林子里捡到的。


的场静司把它从灌木丛中拎出来的时候,湿漉漉的猫毛还在不停地淌着泥水,从脑袋到尾巴都沾满凌乱的草叶,像一大片斑驳的、半枯的青苔,因为被揪住后颈皮,整个身体直溜溜地凌空耷拉着,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七濑夫人站在的场静司对面,仔细打量着他手里的猫,觉得新奇地叹道:“哦咧,是只红眼睛的猫。”


的场静司把猫翻过来一瞧,确实是红瞳,他从...


Summary:看到路边的野猫记得捡一下,万一是自己对象呢?!



//生贺文•壹(的场静司)

//ooc有,bug有

//“「」”里是回忆时说话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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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猫是在林子里捡到的。


的场静司把它从灌木丛中拎出来的时候,湿漉漉的猫毛还在不停地淌着泥水,从脑袋到尾巴都沾满凌乱的草叶,像一大片斑驳的、半枯的青苔,因为被揪住后颈皮,整个身体直溜溜地凌空耷拉着,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七濑夫人站在的场静司对面,仔细打量着他手里的猫,觉得新奇地叹道:“哦咧,是只红眼睛的猫。”


的场静司把猫翻过来一瞧,确实是红瞳,他从这双猫眼中读出了戒备和紧张,而且也许是错觉,当他和猫对视的刹那,猫的目光一下移开了。


“有意思,”的场静司换了个姿势,把猫环抱在胸口,也不在意被弄脏打湿的和服,“少见的颜色。”


猫在他怀里僵硬得一动不动,的场静司低头瞟了一眼,手掌在猫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顺着毛,试图让它放松下来。


“会是妖怪吗?”七濑夫人有些担忧地微皱起眉头,“听说最近在这一带发现过猫妖的踪迹。”


“感觉不到什么妖怪的气息,应该只是普通的野猫吧。”


“您是准备带回去饲养吗?”七濑夫人看的场静司那副对猫爱不释手的样子,无奈问道。


“嗯?”


的场静司垂眸看向怀里的猫,恰巧猫也在盯着他看,这次它没有错开视线,却是分明可见的满眼抗拒,甚至开始奋力挣扎起来,若非他下意识抱紧了些,猫几乎要成功逃脱出去。


心脏似乎被坠上巨石沉了下去,的场静司苦笑了一声,正想放猫离开,然而映照着雨后天边湿润晚霞的清亮红眸还是诱惑了他——即便那大概并非猫本身所愿。


他鬼使神差地点点头:“一只猫而已,的场家还是养得起的吧。”





一/



猫被带回了的场本家的宅邸。


佣人把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猫抱给的场静司,慈爱地夸奖道:“真是只漂亮的猫咪呢。”


冲掉身上的脏污,才看出火焰色的原本毛色,洗过澡的猫毛发蓬松,在灯光下流转着金色丝线般的光泽,奢华而优雅,因为有些长,摸上去的触感愈发毛茸茸、软绵绵的。


“而且乖得不得了,洗澡的时候一点都不闹腾,”年老的佣人笑着和的场静司分享自己的发现,“是个男孩子哦。”


乖?


明明回来的路上不动声色地暗地里抓坏了自己的一件和服。


而眼下的场静司分明看到猫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的怨恨,像是在对他进行着无声的指责和控诉。


“看着不太像野猫,会是走丢的家猫,或是流浪猫吗?”


七濑夫人坐在餐桌边,她偶尔会陪的场静司一起用餐,汇报和讨论除妖方面的工作。


的场静司正往猫食盆里倒猫粮,闻言伸手抚摸着将脸完全埋进食盆里的猫,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先找人调查一下吧。”


虽然猫的整张脸埋在食盆里,但却听不到嚼动食物的声音,的场静司以为是自己的存在让它不安,起身坐回到座椅上。


“明天还要再过去一趟,到时候也请委托人帮忙留意有没有走丢猫的人家。”


“那一带近期妖怪骚动得这么厉害,恐怕是有难对付的大妖怪出现了,需不需要加派些式神守着?”


“嗯。”


“说起来,”七濑夫人像是突然想起件事来,“名取这段时间应该也在那里才对,那地方不大,居然没碰上,还真有点奇怪。”


终于从食盆里抬起脸的猫突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尖耳朵,不过暂且没人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的场静司持勺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又神情自若地喝着汤,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呢。”


“虽然这话可能不该说,但是家主,”七濑夫人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仿若洞悉一切,落在的场静司身上,“您是否对那位小少爷太过纵容了?”


“嗯?…”


“咣当——”


“哎呀呀!”


伴随着佣人的惊呼,的场静司侧首看过去,被掀翻的猫食盆倒扣在地上,猫粮撒了一地。


“非常抱歉,猫咪一直不愿意进食,好像不爱吃这款猫粮,发脾气了。”佣人不住地道歉,麻利地将一地狼籍清理干净。


反而是肇事的猫挺着胸脯仰头挑衅地看向的场静司和七濑夫人,蓦地一下窜上餐桌,轻巧地越过精致的摆盘,先在七濑夫人面前停住,看起来神情严峻地盯着她,猝然低头在她还尚未食用的汤碗里舔了一口,又满脸嫌弃地吐着舌头跳到的场静司眼前,一口拦截了他刚夹住的炸虾,才心满意足地眯起眼享受起美食来。


“还是只性格恶劣的猫咪啊。”七濑夫人推开汤碗,听上去倒不像是在生气。


的场静司阻止了惊慌失措的佣人上前抱走猫,好奇又疑惑地问:“猫能吃这些人类的食物吗?”


“您不是见过吗?”


的场静司知道七濑夫人指的是什么——夏目贵志身边那只圆滚滚的猫咪——可那只短尾三花猫不过是作为妖怪的附身容器而被赋予了生命。


他沉默片刻,把正伸爪扒拉他餐盘的猫抱进怀里,垂着头低声道:“但这只是普通的猫。”


依旧想要去够食物的猫忽地安静下来,似乎有点心虚,连咀嚼的声音都刻意放到了最小,又转了下眼睛,像是小心翼翼地睃了的场静司一眼,但明亮的灯光下,那片阴影却是猫的视角盲区。


七濑夫人没再多说什么,只在临告辞的时候建议道:“要找时间带猫去宠物医院检查吗?它似乎一次也没有叫过,而且也不知道身上会不会有什么病菌,”


“另外,要真是只野猫的话,如果月份够了,还是做个绝育比较好吧。”


猫满脸惊恐地在的场静司怀里踢蹬四肢,朝七濑夫人离去的背影龇牙咧嘴。


“不会叫?”的场静司的手伸进蓬软的猫毛里,忧心忡忡地在猫脖颈上乱摸,像是这样就能找到猫不叫唤的症结所在。


猫被摸得整个身体僵直着,最后终于在的场静司的注视下屈辱地发出一声微弱的猫叫声。


“…喵。”





二/



是谁说:对猫而言,只要给吃的,不管是什么主人,都会贴上去。*


——也许这句话贴合绝大多数的猫,但这绝大多数中,一定不包括的场静司捡回来的这只。


因为这只猫不仅不亲近他,反而十分抵触他的靠近。


若非人猫之间实力的悬殊,的场静司或许都没办法顺利地把猫拎进自己的房间。


但眼下似乎也有点麻烦。


的场静司无奈又茫然地望着泄愤似的在自己房间里四处乱抓乱咬的猫,而且自从叫唤过一声之后,像是冲破了某种生理防线,一进到这间房间,猫便一直从嗓子眼里发出低吼声,尾巴时不时拍打着地面,显得格外烦躁和焦虑。


虽然的场静司是个实实在在的重度猫派,但若真论起养猫,他的实战经验却实在少得可怜。


他瞅准时机一把将猫控制在自己腿上,不顾猫在他掌下反抗,两手在它身上小心又仔细地寸寸揉摸,半晌有些犹豫地自言自语道:“这个时节,猫会发情吗?”


“不知道多大了…要不,还是早点带去绝育吧。”


话音刚落,的场静司冷不防脸上挨了一爪子的重击,猫从他手里轻盈落地,浑身炸毛尴尬又警惕地盯着他,摆出预备攻击的姿势。


的场静司摸摸脸颊上的猫爪印,恍然福至心灵,他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笑:“真是伤脑筋啊…”


“好吧,不会带你去绝育的。”


猫的红眼睛里满是怀疑,的场静司于是向它伸出手,又保证了一遍:“放心,绝对不会的,过来吧。”


但猫没有接他抛出的橄榄枝,不过也没再闹腾,揣起爪子就地而卧,只拿眼睛斜睨他。


的场静司失望地收回手,妥协道:“好吧,如果你累了,就先休息吧。”


他坐到书案边,垂着头看手里的文件,但过了许久,也没听见纸张被翻动的声音。


闭着眼睛假寐的猫睁开一只眼瞅他,黑发的男人垂着头,头顶的白炽灯在地板上投下大片黑影,看不见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猫似乎有些踌躇,但还是凑了过去,红色的眼睛里满含着歉意和别样的难以言明的情绪,见男人看过来,稍许有些不情不愿地蹭了蹭他的大腿,又像是在讨好般发出几声很轻的服软似的叫声。


的场静司有一瞬的恍惚,他望着猫闪烁着细碎亮光的红色瞳眸,终于叹声把它捞进怀里:“这可真是…”


“连性格都和那个人这么像。”


猫大概不明白他所说的『那个人』指的是什么,僵硬地在他腿上找到个还算舒适的姿势,安安静静地窝着不动。


的场一族门下近日事务繁多,的场静司翻阅着手里的文件,偶尔把手伸进自己怀里闹一闹猫,总算是能安心地处理起工作来。


猫起先还不太愿意他碰,但也许被摸得过于舒服,本能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甚至在他刚伸过手去,就闭着眼主动把头靠了过来,如果长时间没有逗它,还会扫着蓬软的尾巴圈住他的腕骨,吸引他的注意。


的场静司低头去看,猫睡意朦胧地蜷缩着身体,打着小小的哈欠,见他看过来,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倏忽收回尾巴,把脸埋进长软的毛发里。


困迷糊了?的场静司目光柔和下来,像哄小孩似的在猫背上轻轻抚摸着。


晚秋的深夜寒意渐浓,庭院里的枫树已经开始落叶,草地上铺着一层雨湿的枯败的红,深秋的草木凄凉,只有角落里的几株茶梅树不久前刚冒出几个小小的或红或白的花骨朵儿,在银月下都像是落了霜似的。


的场静司检查着将门窗都关紧,又从壁橱里找出一个旧枕头,轻手轻脚地把睡着的猫安置在上面,才放心地躺下准备休息。


猫在他睁眼可见的眼前沉睡,月光从未遮严实的窗棂下方透进来,在地板上泛着白色的光亮,其中有一束温柔地投射在猫的身上,勾画起一幅诗情画意的日本文人画,静谧又高雅。


很漂亮的猫,漂亮得又不像一只猫。


——反而像,一个人。


一个同样漂亮的、宛若盛开在初冬雪夜里的白茶梅般纯白又坚韧的人。


的场静司静静地凝望了一会儿,而后轻柔地揉了下猫脑袋,低声喃喃道:“普普通通的就够了。”


“总之,留在这里吧。”


像是听到了般,又或许只是睡梦中的无意识动作,猫在他手心微微蹭了蹭,很轻,有点痒,像是羽毛轻轻刮过掌心。


的场静司无声地扬了扬唇角,慢慢合上了眼。


他这一夜意外的好梦,醒来时天光大亮,庭院里有佣人在清扫落叶,呵着气小声讨论着日渐寒冷的天气。


猫没在枕头上,心口倒是毛茸茸的,的场静司低头一看,恰好和一双红瞳猫眼大眼对小眼。


睡衣的领口被大范围扒开,猫粉嫩的柔软肉垫还踩在他的胸口,不确定是想要挤进他的睡衣里,还是想要从睡衣里爬出来,但显然已经被困在领子里。


似乎察觉到这个状态的不雅观,猫窘迫又不好意思地收起爪子。的场静司好笑地把它从自己的睡衣里解救出来,有些歉疚地摸摸它的脑袋:“早上好,小猫咪。抱歉,忘了给你盖毯子了,昨晚冻坏了吧。”


猫神色复杂地瞟了他一眼,撇过脑袋从他掌下逃开,跑到障子门前抓挠着,像是在示意的场静司把门打开。


“好、好。”的场静司一边连声应着,一边把领口拢好,起身先替猫打开和室的门。


秋日的晨光慵懒地洒落在庭院里,落叶已经被清理干净,被修剪过的草坪上淡绿色的草根渗进日光,反射着绿色的光波。接连几日的雨水和阴云终于缩到暖阳身后,天放晴了。


的场静司眯着眼睛享受了片刻曦光,惬意地叹道:“天气真好。”


猫陪着他在缘廊赏了会儿朝阳,最后终究是挨不住似的跑开了。


的场静司有一瞬的诧异,但见猫是往厨房方向跑去,又稍稍放下心来,不过他仍然担心刚进入新环境的猫认生走丢,匆匆洗漱后换了身衣服,也往餐厅走去。


好在猫很聪明,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厨房,或者说,不仅仅只是聪明,的场静司走进去的时候,猫正蹲坐在操作台上,伸长前爪煞有其事地指挥着佣人把乌冬面下入烧开的水中。


的场静司脸色一变,然而说话时却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今天怎么突然做乌冬面了?”


“猫咪好像很想吃。”佣人笑着回道,也许是知道的场静司的猫控属性,又或许是这只猫确实招人喜欢,得以让佣人暂时遗忘社会常识,将猫吃人类的食物视为正常。


的场静司走向已经跳上餐桌的猫,拿手指轻轻戳了戳猫的脸颊,无奈道:“普通的猫可不能吃人的食物。”


猫躲开他的手,似乎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但这时佣人已经把早餐端上来,猫没再搭理他,低头享用起算是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的正式第一餐。


的场静司看着猫略带狼吞虎咽的架势,想了想,还是没去打扰它。他在猫对面坐下,让他稍有慰藉的是,属于他的新的一天不是从一份乌冬面开始。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猫优雅地咬断一根过长的面,大概是佣人的手艺十分合猫的胃口,又不时咂巴着嘴,看上去吃得很是开心。


等碗里的面全部被卷进猫肚子里,猫似乎还不满足般伸出舌头舔舐着汤水,终于有了几分寻常猫喝水的样子。


的场静司被它喝汤的模样逗笑,喃喃自语道:“果然还是只普通的猫啊。”


他低下头专注于自己的那份早餐,因而没有看到餍足地猫闻言向他投过去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接着猫敏捷地跳到的场静司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竖着尖耳朵不知道在听什么。


很快,庭院里有人声飘进来,猫又猛地跳下椅子往外跑,的场静司凝神听了几句,也叹着气起身走出去。


的场家近日接了一份委托——位于的场静司捡到猫的附近,委托人同为除妖师,虽然能力有限,却意外地拥有力量强大的式神,但近来式神深受一只大妖怪的侵扰,似乎是欲图吞噬掉式神,委托人几次与之交手无果,最终才向的场一族寄出委托信。


那妖怪很是狡猾,又善变化,的场门下搜寻了几天也没什么结果,最后决定先设下结界,剩下的就是静观其变、守株待兔了。


这些原都不必的场静司出面,不过委托人曾有恩于的场一族,虽然觉得麻烦,他也不得不每天去巡视一次。


七濑夫人已经等在大门处,见他出来,点了点头:“家主,可以出发了。”


而后她低头看向的场静司脚边的猫,冷漠地问:“要带着猫过去吗?”


仰着头的猫正用一种无比期待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场静司不安地移开视线,却又露出点笑,道:“不,它只是来送我的。”


他把猫抱给佣人,然而松手时被猫死死抓着衣袖不放,大有不带它去誓不放手的意味。


的场静司静静地看着自己袖子上的那两只小爪子,半晌却依旧摇了摇头,低着声音道:“乖乖呆着,等我回来。”


也许是察觉到的场静司有些难过,猫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迟疑地放开他,却又从佣人怀里跳出来,赌气似的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庭院。


“看来这猫还挺通人性的。”七濑夫人在的场静司身后漠然评价道。





三/



的场静司从堆满文件的书案上直起身,散漫地伸了个懒腰,他已经保持着几乎不变的姿势连着看了几个小时的文件,躯体的关节和骨头在他直起腰的时候不堪重负地接连发出脆弱的声响。


除去每日去委托人那里照常的巡视外,的场静司大部分时间都在宅邸里工作消磨度日。的场一族在业界独强,门下能人自是众多,作为家主,需要的场静司亲自出面的事情其实并不多,但与之相对的,庞杂的文字工作有时反倒让他头疼不已,除却偶尔耐不住性子偷跑出去找乐子,时常不得不强迫自己在书案边坐上一整个上午或下午。


他将笔搁下,打算先休息休息再继续。


手下意识地往旁边探时,却没有触碰到预想中的柔软,的场静司侧头一看,才发现猫不在房间里。


已经在宅邸里住下的猫对环境熟悉得很快,不、也许说太过熟悉更准确,在猫刚来的那个时候,的场静司就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猫也曾在类似的宅邸里玩耍过,因而总是能够毫无障碍地四处奔跑。


的场静司走出和室,转过拐角,见猫正蹲坐在缘廊上,单看上去像是在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这几日天气都很不错,午后温暖的阳光宛若金黄的锦缎,世间万物被镶嵌进金色的光影之中,仿若染上一层璀璨的色彩。


庭院里未落的枫叶重新燃起鲜艳的红,茶梅花的花骨朵儿似乎又长大了些,树与叶与花蕾尽皆倒映在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水景流水中。微风轻拂,水面漾起的光斑跳跃,恍若断了线的珍珠链子撒落着跳动,敲出惬意又舒适的旋律。


猫临水而坐,偶尔被水面闪动着的细碎光点吸引注意,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抬着头,专注地望着澄澈的天空,红色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不少的心事。


的场静司不止一次见过这样时刻的猫,起初他以为是猫想回原主人的家中,但调查结果是那一带乃至整个城镇都不曾有丢猫的人家,后来以为是它病了,可去宠物医院检查的结果也是一切健康。


又或许是被圈养在宅邸中,失去了自由的猫只能透过头顶的那一片狭小的天空去遐想广阔无边的天地,聊以自慰。


的场静司在猫身边坐下,猫偏着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他后,又将目光放到缥缈的云彩间。


他想起拒绝带猫出门的那天,因为担心,他早早地回来,看到的猫也是像这样确认来人后,又自顾自地沉思着。


后来佣人告诉他,猫在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一直乱窜着似乎想要跑出宅邸,闹了半天才安静下来,也许是累了,却又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


“抱歉,”的场静司把手放到猫的两只耳朵中间揉捏着,语气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像那天解释为什么不带它出去一样,解释着为什么不让它出门,“因为外面很危险,所以没办法让你自己跑出去玩。”


“要是被那些坏东西弄伤了,会很疼的。”


猫的尖耳朵轻微地抖了抖,擦过的场静司的手时有一点炸毛,它看向的场静司,少见地主动叫了一声:“喵。”


像是安慰,甚至歪着脑袋蹭了蹭的场静司的掌心。


的场静司有些惊讶,为猫猝不及防的亲昵而有片刻愣神。


他其实并不怎么受猫的喜欢——即便他切实地偏爱着这类动物,他向来觉得猫是一种灵性近于妖怪的生物,或许是嗅出自己身上那些对它们而言可怕的、危险的气息,因而很少有猫愿意亲近他,当然,他也从不强求这些小家伙留下。


可是,这样一只猫,从看见那双奇异的红瞳的那一刻,他就如此希望能把它留下来。


而现在,曾经那样抗拒自己、性格又是如此别扭的猫,不但留了下来,甚至开始愿意主动靠近他。


的场静司弯起眼睛,好心情地想把猫抱起来,突然从怀里掉出一个有些陈旧的蓝色毛球。


猫看到那个毛球,似乎愣了一下。


“嗯?”的场静司捡起毛球,像是才想起来,他把猫抱到草坪上,笑道,“今天早上从房间里找出来的,要不要一起玩?”


说罢他把毛球扔了出去,满含期待地示意猫去捡回来。


猫瞪圆的红色瞳眸里写满了震惊和荒唐,看着的场静司的几秒内似乎是在确认他的认真程度,又像是在后悔自己几分钟前的心软。


但的场静司望着猫的眼神太过热切,猫犹豫了一下,还是如他所愿,撒开丫子从枫树下叼回了球。


“好厉害啊,小猫咪。”的场静司眉开眼笑地夸奖道,许久未曾有过的愉快溢满心间,“再玩一次吧。”


的场静司的视线追着猫跑开的背影,饶有兴趣地看着猫略显笨拙地咬住毛球,目光又慢慢随猫向他跑近的身影收回,那些有趣又可爱的动作逗得他唇角扬起夸张的弧度,犹如海岸线上汹涌翻腾的浪花,而后海浪张开白色的泡沫,发出纯真而欢快的笑声,像落在沙滩上的细小气泡,自由渗入空气中流淌着。


阳光肆意洒落在庭院里,映照的恍惚是最为普通的尚不谙世事的少年意气,因为得到简单的快乐而开怀大笑。


猫最后一次把球叼回来后,认真地盯着他抛却忧虑的笑容看了许久,像是在纠结着什么似的,但当的场静司想要再次把球抛出去的时候,它终于下定决心般坚定地伸爪压住毛球,拒绝了这个不知道几时才会结束的无聊的游戏。


“累了吗?”的场静司疑惑地问,又很快舒展眉眼,奖励般揉弄猫蓬松的毛发,“辛苦了,今晚请你吃乌冬面。”


猫亮着眼睛朝他愉悦地叫了一声。


的场静司轻轻拍了拍猫的脑袋,而后他撑将手撑在身侧,让身体整个往后稍稍倾斜了些,微微屈起一条腿寻了个放松的舒适姿势,仰首含笑望向高远的天空。


太阳已经有西斜的趋势,勾起一点隐约的浅红的边缘,天边飘着淡薄的云雾,风轻轻拨动薄云,将云霞推进金轮中,又吐着气全部打散、重聚。


的场静司合着眼沐浴着风和阳光,耳边是枝与叶细碎的簌簌声,垂落在水面上的枝条荡起涟漪,水景流水中放养的游鱼在水下摆尾,一切的一切,春去秋来,依然如故。


猫趴在他的手边,仍然抱着那个毛球,好奇地小幅度地滚来滚去。


的场静司低头看了一会儿,蓦地开口,也许是说给猫听的,或许只是在自说自话:“这个毛球,原本是一个和你的眼睛有着相同颜色的人的。”


像是听懂了,猫回应般抖了下耳朵。


的场静司在脑海里搜索着,回忆起似乎也是在这样秋意深浓的日子里,他和名取周一难得不是因为妖怪而相遇。蹲在路边的少年不知道在灌木丛里摸索着什么,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皮肤之下黑色的寄宿妖怪从耳后爬出来,在温柔的眼眸下有须臾的停驻,又快速没入金棕色的柔顺发丝中。


的场静司恶作剧似的放轻步子悄悄走到名取周一身后,陡然开口:「周一同学?」


这条路上行人向来很少,突然有人唤他的名字,名取周一吓了一大跳,看清来人后,有一瞬的讶然,但他还是蹙着眉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的场静司别出声。


的场静司好奇地在名取周一身边蹲下,歪着头看对方扒开纷乱的灌木枝,枯叶掉落在干净的制服外套上也不被在意,只专注地把手往里够。


灌木丛里先是响起一阵窸窣声,接着随名取周一收回的手后探出一个橘色的猫头,但也许是怕生,一注意到还有其他人在,橘猫又一下把头缩了回去。


「橘猫?」的场静司压低嗓音,但光声音也能听出其中的兴奋。


而功亏一篑的名取周一转头愤愤地瞪了的场静司一眼,见他满脸无辜的表情,愈发气恼,想发作又怕吓着橘猫,只得把所有情绪都咽回去,吐出口气,又重新低头去找橘猫,耐心地不住轻声哄着:「别怕,他不是坏人,出来好吗?」


的场静司眨眨眼睛,虽然有点心虚和莫名,但他还是饶有兴致地看名取周一诱哄着橘猫,而后在橘猫望向他的时候,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友好的笑。


也许是察觉到他没有恶意,橘猫终于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窝进名取周一的手心。


这只橘猫很小,瘦得几乎能看到凸起的骨头,看上去精神不太好,胆子也不大,不过倒是很亲近名取周一,时不时在他掌心轻轻蹭着。


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爱,的场静司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橘猫却害怕地更往名取周一怀里缩。


「它很怕生。」大概看出的场静司的沮丧,名取周一解释道,「刚才又被几个小孩子扔石子打闹,受了点刺激。」


的场静司接受了这个理由,他点点头,指着橘猫问名取周一:「你的猫?」


又笑道,「都不知道原来周一同学还养着猫。」


「…是只流浪猫,之前路过这里的时候遇见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并肩而行,然后在附近公园的草地上坐下来,却一时之间无人说话。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必说话。


夕阳染红远山,天空呈现出瑰丽的暮色之美,秋风挨着草色摇曳,暴露了轻缓的流动轨迹,悠然而温柔。


他们的相处原来也是可以没有吵闹和对峙,的场静司适意地想,有点诡异,但或许是气氛太好,感觉上倒不赖。


的场静司眯了眯眼睛,侧首时见名取周一正逗弄着怀里的橘猫,原本还有些紧张害怕的橘猫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用一身柔软细密的皮毛翻来覆去地黏糊在少年的臂膀之间。


「周一同学可真招动物喜欢啊。」


的场静司欣赏着夕阳下少年与猫温馨的互动,想起从刚认识名取周一开始,他就发现对方似乎一直很容易把什么吸引到自己身边,不论是动物,或者妖怪,甚至是人——即便对方或许什么也没有做。


名取周一闻言觑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只是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毛球,放进橘猫的爪子之间,得到玩具的橘猫彻底失去了警觉性,抱着毛球又咬又啃,玩得不亦乐乎。


的场静司蓦然愣了一下,他后知后觉今天的名取周一有些奇怪,和往日几乎一见面就要吵起来的模样完全不同,平和得仿佛受了什么妖怪的诅咒,可是,他没有从对方身上感知到任何妖怪的气息。


但他仍不禁紧绷住身体,小心警惕地打量起名取周一,不过对方似乎毫无察觉,轻轻顺着橘猫的毛发,低头思索着,而后突然把橘猫抱起来,塞进他的怀里。


橘猫对此没有发表任何的不满,的场静司却茫然不解,询问似的看着名取周一。


「我带它去宠物医院检查过了,除了流浪时吃不饱导致有点虚弱之外,没什么其他的问题,医生说只要好好养着,会健康起来的。」


「虽然是流浪猫,但比宠物店里的猫都要乖得多。」名取周一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再开口时有些语无伦次,「它看起来挺喜欢你的…的场家应该不介意多养一只猫吧?…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嫌麻烦,要不要养它?」


的场静司先是为意识到名取周一的确没遭受妖怪诅咒而放下心来,而后垂首去看怀里的橘猫,趴在腿上的一小团生物比他触碰过得任何一只猫都要柔软,他手指僵直小心翼翼地捏着橘猫小小的耳朵轻轻捻弄,敏感的猫耳炸开细小的毛发,也许是不太舒服,橘猫从他手里挣脱出去,却没有排斥他之后的抚摸。


他又看向将目光放在渺茫的远方的名取周一,问道:「为什么?周一同学不想养吗?」


名取周一没应他,却低了头,像鸵鸟拼命想把头埋进沙子里一样,的场静司猛地意识到,对方不仅仅是想让自己养这只猫那么简单。


「虽然我确实很喜欢猫,但是,」的场静司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周一同学很喜欢的话,我也不想夺人所好…」


「吵死了!」名取周一烦极了的场静司的刨根问底,明知他多半又在心里打什么算盘,却仍然不受控制地跳进那个专门为自己挖的坑,「还不是因为你生日要到了,我才想找只猫作礼物…」


名取周一蓦地止住话,又懊恼地撇过头不看他:「所以,你要不要养?」


的场静司直直盯着名取周一,一时没有说话。


天际的夜色缓慢爬了上来,一点残阳余晖在草地上伸展着即将燃尽的火焰。的场静司眼尖地辩识出露在金棕色发丝外的耳朵泛着红,说不清是因为恼还是因为赧,好似天边的彩霞将绯红的云雾遗落在少年的耳尖。


而当名取周一红色的瞳眸重新凝望着自己时,那些日落、晚霞和徐徐升空的星月交辉,霎那间尽皆黯然失色。


只一眼,便乱了他心跳的节拍。


天完全黑下来了,四周空荡荡地只剩下风声,唯有彼此对望时的眼眸亮得吓人,恍若未升起的星辰都被盛进眼睛里,等待着亿万光年之外的恒星绽放出宇宙绚烂的烟火。


——是猫叫声打破了沉默的暧昧。


他们慌乱地错开视线,在夜幕下隐藏起未尽的心思。


橘猫大概是玩累了,无精打采地蜷缩着,四肢间抓抱着的毛球欲坠不坠。


的场静司把球揣进口袋,轻声笑道:「那么,就多谢周一同学送的生日礼物了。」


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太小,因为名取周一并没有及时应答,然而在他考虑是否应该礼貌地再次道谢时,晚风终于将呢喃似的回应吹进他的耳膜,又在寂静的夜幕下清晰无比。


「嗯。」


轻柔得犹如呓语的声音,却似春日花间振翅的蝶,在心上激起千层涟漪,经久不退。


于是这份悸动,连同那些名取周一拜访的场本家陪橘猫一起玩耍的时光,在流逝的岁月里,成了他不时从心底翻出细细品味的宝物。


然而名取周一出现在的场本家的次数并不多——他们永远都有各种各样无法弃之不理的顾虑,但的场静司能够感受到,那些在宅邸庭院里度过的短暂光阴,于他于对方,都足够重要。


可是,橘猫不见了。


的场本家的宅邸坐落在偏远的地带,附近的妖怪生活的痕迹比人类还要多,也许是一时不慎,狡猾的妖怪借助橘猫的身体潜入宅邸,虽然及时发现并驱逐了妖怪,但本就瘦弱的橘猫已然奄奄一息,又趁着的场静司不在宅邸的一个月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宅邸,再也找不着了。


的场静司告诉名取周一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正坐在枫树下,红艳艳的枫叶从枝头纷纷扬扬地飘落,像飞舞的红蝶猝然失去生命,从半空坠落。


「我听说,猫在感知到自己的死亡时,会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主人,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等待死神的降临。」


名取周一歪着头歉意道:「抱歉,应该选一只更健康的猫的。」


难得有一只愿意亲近自己的猫,却不过相处月余之久,说不遗憾那是假的,可名取周一一定也很喜欢那只橘猫,才会想要把它送给自己,而追根究底是他的照顾不周导致了橘猫死亡,对方反倒想着要揽去所有过错,的场静司皱起眉,但到底还是舍不得说什么。


「生命不就是这样脆弱的存在吗?」的场静司伸手接住一枚红枫,半枯的叶脉纹路似即将干涸的河流,裸露流失生命迹象的凝滞河床,待一松手,便又随风毫无目的地飘荡,在无人在意的某一时刻彻底腐化。


「如果真的感到抱歉的话,不如再挑一只猫送给我好了。」


名取周一的视线正追着那片从的场静司手中飞出来的落叶,闻言迷茫地眨眨眼,又很快反应过来,不满道:「我为什么非得要送你什么啊?」


「毕竟是生日礼物啊,」的场静司弯着眼睛,「而且周一同学要小气到连送的礼物都不愿花钱吗?」


「带猫去宠物医院可花了我不少钱!而且送礼物难道不是心意更重要吗?…」


名取周一忽地顿住,望着的场静司笑眯眯的样子更是恼火,转过头决定不再和对方说一句话,却仍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的场静司的反应。


「心意啊…」的场静司悠悠叹道,而后却半晌没有言语。


秋风肆无忌惮地在天地间乱卷,发丝和衣袂扬起凌乱的弧度,簌簌落下的红枫擦着他们的发梢掉落。


的场静司注意到有一片枫叶与名取周一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他抬起手想把那片枫叶取下来,然而对方像是受惊似的猛地偏过头,戒备地看着他。


像一只猫一样——的场静司唇角噙着笑,从容地从他发间摘下那枚红枫,在他眼前晃了晃。


许是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对方,名取周一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却又听得的场静司突然接过未言尽的话头,继续道:「周一同学的心意,我有好好收到哦。」


「而且,」的场静司看着名取周一清丽的红眸,笑道,「托周一同学的福,我找到了我的那只猫。」


——一只拥有着红色眼睛的猫。


所以即便之后名取周一再没有送过他什么——他知道对方总是忧虑着重蹈覆辙,那些或生或死的礼物不知道会不会在某一瞬间成为伤害彼此的利器,但是,他又已然从名取周一那里,得到了独属于自己的那份永恒的礼物。





四/



袖子被猫咬住的时候,的场静司蓦地从回忆中抽身,或许是他出神的时间太久,猫睁着圆圆的红眼睛担忧又疑惑地望着他。


的场静司露出一点安抚的笑,道:“下次带你去见见他吧,你一定会很喜欢他的。”


猫耷拉下一只耳朵,歪着脑袋似乎试图理解『他』指的是谁,但的场静司没有再多解释,他想起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名取周一见过面了,他知道如今对方大概还在为一只大妖怪奔波——那原本是的场家的委托,离他现在的委托任务地点很近,如七濑夫人所言,那一带的妖怪近日频繁出入村庄,为那片地区的人们带去很多麻烦,而因着没有除妖能力的委托人却常年从事着妖怪的研究工作——大概是这个原因,对方想要搭上委托人一方的线,才又在半道拦截了的场家的生意。


当然,名取周一拥有的力量并不容忽视,而人有着不同于猫的更为顽强而坚韧的生命力,也不会一声不吭地突然消失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因而,他并不常会为对方的安危担心。


可他也确实很久没见到名取周一了。


人一旦闲下来,果然总是容易想些乱七八糟的事——的场静司叹了口气,也许七濑夫人说得没错,他有时候确实会任由名取周一作为,但坦白说,那是少有的能让他们产生联系的存在之一,何况他很清楚,对方绝不会做有害于的场一族的事。


——或者更自信地说,无论什么时候,名取周一都绝对会站在自己这边。


的场静司曲肱作枕,换了个姿势侧躺在草坪上,毛球被猫搭在爪子下,那双猫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不会有事的,对吧?”


猫抖着耳朵尖疑惑地看他。


的场静司哑然失笑,自嘲般勾了勾唇角:“只是普通的猫啊,怎么会说话。”


他想,比起不被猫所亲近,自己或许也曾因那只死去的橘猫而顾忌着什么,所以他才没再养猫——那些也许由妖怪幻化的威胁,或者即便没有妖怪,也有无尽的危险高悬于脆弱的生命之上,是无法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生物——即便他仍然期冀着能有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猫。


而人与猫应该是不同的,人拥有足以陪伴另一个人度过漫长生命的能力——他知道名取周一和他抱有同样的想法,他们也清楚地明白那些对彼此的关心和在意,以及未宣之于口的情愫与漫出眼底的心动。


但他们似乎总在错过最佳契机,以致最终分道扬镳,愈发无法将那些告白坦率地传达给对方。


轻风携来清新和宁静的气息,的场静司困倦般眯起眼睛,视线内是无序飘动的浅色猫毛,他伸手理了理猫被风吹乱的毛发,不期然和抬头的猫四目相对。


有一瞬,的场静司恍惚从那对红色的瞳仁中望见了名取周一的影子,他怔了怔,指腹在猫的眼周缓缓摩挲着,轻声呢喃道:“我们为什么从不说爱呢,周一?”


猫的红瞳骤然放大,看着的场静司已然阖上的双眸,它凑近些先是小心观察了片刻,而后用头轻轻拱了拱他的脸,却只得到背上的几下抚摸,很快又只剩下平缓的呼吸声。


猫神情复杂地盯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蜷缩进的场静司的怀里,跟着闭上了眼。


太阳悠然地向西倾斜下去,编织的柔和光影覆盖着庭院草坪上的一人一猫,如同梦幻的遐思。


然后,和谐的风景被缘廊上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碎。


的场静司被骤然惊醒的时候,正是夕阳挂在远山之上将落未落之际,他迷蒙地坐起身,捏了捏发麻的胳膊,看到窝在自己身边的猫缩成一团,晚光随蓬软的尾巴环住身体一起一伏,猫正睡得安稳。


他软下眼眸注视着猫,又怕打搅了猫的好梦似的从它身下小心抽回衣摆,再抬头时,看到七濑夫人面容严肃地走过来:“家主,有情况出现了。”


的场静司神色一凛,他低头确认猫没有被吵醒,起身和七濑夫人一起往大门走去。


“暂时把那只大妖怪困住了,但没人对付得了,还得请您过去一趟。”


“能用吗?”


“自主意识太强,没办法驱使它。”七濑夫人摇摇头,而后又不放心道,“那妖怪的幻化之术非常厉害,千万不能被它看出弱点。”


“弱点…”的场静司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他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晚景,在渐次深沉的天幕下毫无预兆地依稀勾勒出一个人影。


他猛地一颤,敛下眉眼,将于眼下无用的纷乱思绪死死压下。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带有凉意的晚风将的场静司吹得清醒了些,再次确定自己没有胡乱的思虑后,才抬步往林子里走去。


林子里静得离奇,除了偶尔的风声擦过草叶外,只有缀在树木之间的张张符纸迎风晃荡。


门下和式神围聚在一起,因为担心妖怪的幻化之术,俱皆背对而立,将视线放在没有聚焦的远处,唯有紧绷的身体无声地昭示着他们时刻的防备。的场静司走近之后,才看到中央端坐着的被囚住的大妖怪。


不、比起妖怪,它看起来更像一个人——人的脸,人的身姿,以及唯人所有的情感从它抬眉的红色瞳眸中轻轻漾出。


几乎一刹那,的场静司就明白过来,这只大妖怪的厉害之处并非所谓的变化之术,而是虚无成形,如同一块未经雕刻的黏土,它会成为什么,全凭工匠的意思,而这只妖怪是什么模样,也全依看的人想看见的是什么,以此来摄取那些于它有利的东西。


他还是中招了,从看到人形的那一刻,潜意识里幻化而出的人就被投射到了眼前的妖怪身上。


是一只可怕的妖怪——的场静司警惕地寻找着适合攻击的位置,熟练地拈弓搭箭,欲图一击毙命,不留后患。


“他死了。”


——的场静司一下顿住,他看向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大妖怪,发觉它并没有开口说过话的迹象,然而盯着自己的红色眼睛却透露出诡异的狡黠。


“我亲眼看见,他被那只猫妖吞进肚子里去了。”


——的场静司终于意识到,这陌生的声音来自自己的大脑。


还能够借动摇的瞬间侵入人的脑内——的场静司眯着眼,瞳眸中闪过一丝狠厉,搭着弦的手猛一松开,箭矢倏忽破空而去,直取目标。


大概没料到会迷惑不住的场静司,大妖怪惊慌地腾空飞起,但箭矢显然到得更快,瞬息间将它钉在一棵苍老的树干上。


然而,那妖怪忽地化作一阵白烟,消散在空气之中。


的场静司一惊,反应过来困住的不过是妖怪的分身,他还来不及思考更多,从侧面的树林里遽然跃出一片黑影,尚未看清之际,身体已经本能地往旁边一闪,但妖怪速度极快,利爪撕裂他的黑色和服,在胸口留下一道可怖的伤痕。


门下和式神各处躲闪,抛出符咒试图再次将妖怪囚困起来。


的场静司分不出心思查看伤处,他又搭上一支利箭,毫不犹豫地射出一道箭影。


“怎么回事?”七濑夫人看着又一次化成白烟的妖怪,惊诧不已。


“还是分身。”的场静司皱了皱眉头,随后他收回弓箭,转身走出林子,“今天是抓不到它了,先回去吧。”


“家主,您受伤了?”


“不碍事。”的场静司坐上车后座,顿了顿,又道,“七濑夫人,这两天、有见到名取吗?”


“没有,不过这边的委托似乎还没有结束…”七濑夫人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怎么了?”


的场静司沉默了片刻,到底没有解释什么:“先找找、他人在哪里。”





五/



的场本家的宅邸在入夜后突然较之以往要热闹许多,佣人在暗夜中四下寻找不见的猫,而的场静司在打过几个电话后终于放弃似的回了房间。


虽说不相信妖怪潜入意识的暗示,但的场静司的担忧在联系不上名取周一时又多了几分。


而且,猫也不见了。


或许是他离开时的疏忽,的场静司又一次意识到猫真的不愿留在这里。可除此之外,他又为此感到不安——在回来的途中他万分想要见到它,那些隐约的模糊直觉告诉他,只要猫在,他就能确定名取周一没有生命危险。


大概那的确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即便的场静司无数次想要忽视,主观它的普通,却不得不承认,那只猫足够通人性,包括单吃人类的食物,甚至能够感知到人的情绪,说不定还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他无论如何想要否定的,到头来都是不争的事实。


是妖怪,还是什么呢?


的场静司垂下眼眸,被那只大妖怪抓伤的地方针刺般细细密密的疼,他解开和服,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擦去身上的血渍。


凉月在未点灯的暗室静静流淌,一缕柔和的银色光线打在室内沉默地处理伤口的人影上,好奇般描摹着人体的结构。


的场静司借月色查看伤处,伤口虽然看着狰狞,倒不算太深,沾水时疼得厉害,又因心绪不佳,几次失了力道,脸色比之月光更加苍白,额上渗出薄薄的细汗。


猫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许是宅邸内大动干戈的动静让它有些忐忑,挨着障子门先往里探了个头,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喵呜…”


的场静司侧首望去,有一瞬的庆幸猫没出事,而兴许是看他没生气,猫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过去。


室内的空气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的场静司担心猫不舒服,抬手挡住它:“抱歉,我很快处理好,先去外面待一会儿好吗?”


猫没理他,它注意到那道破坏人体美学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急急爬上的场静司的膝头,紧张兮兮地收着爪子用肉垫轻轻碰了碰,又抬眼看他。


察觉到猫的关心——那样不出于任何利益的单纯的关切,反倒令的场静司一时无所适从,他带着安慰的意味拍了拍猫:“没事,一点小伤,不怎么疼。”


猫怀疑地看着他,一脸“你在骗鬼”的表情,的场静司被它逗笑,似乎真没那么疼了,又见猫不愿离开,他只得先静心包扎伤口。


期间猫监督般目不转睛地盯着的场静司,在他套上新的和服后,歪着脑袋询问似的出了声:“喵呜?”


的场静司自然听不懂猫想表达的意思,但那双红瞳却神奇地弥补了物种语言隔离导致的缺陷,但他只是笼统地说道:“碰上只难对付的妖怪。”


他把猫捞进怀里,似要秋后算账般捏住它的脸:“那么,你去哪里了?”


猫拒绝了回答,蹬着爪子从他手里逃出来,却仍然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


的场静司微微勾起点笑,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默契地维持着片刻的温馨。


泼墨山水般的写意和唯美在银月下泛起光泽,却不见,庭隅茑萝增色,徒然留,纷纷坠叶飘香砌。*


“那棵枫树,”的场静司突兀地开口,指着庭院中落叶纷纷的红枫,“等明天,中学时代他还会带着定制的蛋糕来这座宅邸,我们就坐在枫树下闲聊,”


“聊些什么呢…都想不起来了啊。”


徘徊于深夜的声音犹如弦断的琴,喑哑和凄凉在空寂中游荡,那些说着记不得的话和事,清晰无误地向夜幕倾吐而出。


关于相遇的、相处的、合作的;关于别扭的、坦率的、未言的;关于人的、猫的、妖怪的——关于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全部、都记得。


的场静司不停歇地说着,如同水流涓涓永不停息,像是在害怕着,好似一旦停下来,什么东西就会随之一起消失。


猫把爪子揣在肚皮下,静静地充当着黑夜里唯一的听众,也许是终于从那些流动的词句中听出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虽然不太明白的场静司怎么突然说起往事,但却能感知到其中的不安和悲伤,它翻过身,凑过去蹭了蹭他的脸。


的场静司猛地顿住,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很久的话,他眨眨眼,发觉眼眶干涩得厉害,便抱紧猫合上眼,喃喃自语着:“怎么会有事呢?睡上一觉就会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累了,甫一闭上眼,的场静司便真的靠着窗睡了过去,猫愣了愣,探身过去对着他又看又嗅,却找不出什么异样,便也只得趴在他怀里,呆呆地望向庭院。


残月在天幕穿行,慢慢自东方的山巅滑落。的场静司睡得不安稳,伤口不时阵阵发疼,加之许是妖怪在潜意识里的侵害尚存的缘故,他的梦境灰暗无光,猛地从梦中醒过来,一时恍惚了梦与现实。


猫半阖着眼似睡未睡,的场静司一动,它便迅速抬眼看他。


的场静司倦怠地叹着气,天还未亮,却也睡不着了,他烦闷地走出和室,靠着廊柱,看西落的月亮和闪烁的星光。


深秋凉夜,寒气渗人,跟着出来的猫冷得忍不住战栗,但披着单衣的的场静司似乎毫无察觉,状态看起来也很糟糕。


猫悄声靠过去,张嘴咬住的场静司的外衣,像是要把他拉回去。


的场静司慢半拍低下头,读懂了猫的意思,但他只是把衣服从猫嘴里抽出来,半晌,轻声道:“…要是睡着的话,不知道又会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梦。”


“坐在这里,至少清醒一些。”


猫有一瞬没有动作,而后突然冲着的场静司低沉地不断咆哮着,猫眼瞪得圆圆的,红色的瞳仁燃起怒火。


虽然不知道具体说的是什么,的场静司也明白那些话多半不怎么动听,他揉了揉猫毛,无奈道:“好、好,我再坐一会儿,马上就回房间。”


猫从他掌下退出来,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的场静司的脸庞,那些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空洞和焦躁,因月色的背叛而暴露无遗。


夜已经冷到能够呵出白雾的程度,但的场静司依旧不想回到暖和的室内,身上似乎沾了夜露,摸上去有些潮湿,手指也被冻得慢慢僵硬起来,指关节的弯曲也变得困难,他想着把和服拢紧些,意外碰到一角暖意。


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房间,咬住被角的一端,很是费力地把被子拖到他面前,仰着脸努力想要递给他,而散乱的被衾铺了一路,蹭了屋外翻飞的灰尘。


的场静司终于微微勾起笑,他卷过被子盖在身上,猫便极其自然地从被角钻进他怀里,舒服地打了个哈欠,合上了眼。


的场静司隔着被子拍了拍猫的背。


——又猛地停住。


太过熟悉了,明明没有人曾为他这样做过,但的场静司却无故觉得,如果、如果是名取周一,说不定、或者说,一定会这样做。


的场静司恍惚间如坠烟雾,甚至犹疑地垂首确认起猫是否已经睡熟,两手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猫蓬松的毛发。


而后,整个人恍然地愣怔在雪似的月色之中。


月缓缓坠落院墙之外,破晓的曙光穿透云层,的场静司在黑夜中等来初升的太阳。


七濑夫人和晨光一起到来,带着说不上是好是坏的消息。


“暂时查不出名取具体所在,他的那几个式神似乎也在找,不过据说他遇到过猫妖,那猫妖和我们要驱除的那只大妖怪也碰到过,说是在两只妖怪对抗的时候,名取出手帮了猫妖,之后就不知去向了,但也没有他出事的消息。”七濑夫人不以为然道,“那个小少爷,还是这么乱来,为了那种没用的同情心,迟早要多吃苦头。”


的场静司背对着她,视线定在落了一夜秋叶的枫树上,对这番话没作什么反应,反倒刚被吵醒的猫闻言越过他的肩头,朝七濑夫人不满地龇牙咧嘴。


七濑夫人没在意猫,她见的场静司半晌不语,又像是整个人僵住似的一动不动,皱起眉问道:“家主,您昨夜没休息吗?是伤口…”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那只大妖怪应该是曾经被神明收服的,之后一直侍奉神明于世外修行,我记得那位神明,”的场静司低头看着怀里的猫,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缓缓道,“似乎很喜欢猫,有时候也会以猫的形态出现。”


七濑夫人随之看向悠闲地舔着爪子的猫,迟疑道:“您的意思是,这是猫可能是…”


“倒不是…”


“比起这个,要不要带我们去见见那位神明呢?”的场静司抄起猫的前肢把它架起来,迎着曦光细细打量起这只在阳光下如同绒球般漂亮的猫,那双红瞳疑惑地望着他,他勾起狡黠的笑,幽幽地吐出一个名字来,


“名取。”


猫的毛完全炸开了,整个身体刹那间膨胀成一个圆滚滚的气球,瞪圆的猫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六/



猫得以再次重返它几天来所渴求的树林。


唯一遗憾的是,它的猫身自由被限制了,属于成年人的双臂强健有力,紧紧禁锢住它的身体,唯有前肢尚有一点自由活动的余地,成为前往目的地的活的路标。


“不用露出那种表情吧,”的场静司好笑道,“至少我们这次的目标是一样的。”


猫斜睨了他一眼,木着脸指挥着的场静司往左边的小径走去。


这一整片林子都很安静,没有走兽也不见飞禽,连风似乎都是静止不动的。


他们于小径爬上斜坡,从陡峭岩壁凸出的一块巨石上,望见猫形的背影似一尊岿然不动的石像。


“是猫妖。”七濑夫人戒备道。


“无礼的除妖师们,”神明转过身俯视他们,渐渐显露出有些凶狠的本相,却在看到的场静司怀里的猫后稍稍软和了些,“哦,是你带他们来的?”


猫应了一声:“喵呜。”


“我们无意冒犯,”像是怕猫会突然不见似的,的场静司又把它抱得更紧些,仰头看着神明,谦恭道,“您应该知道,近日这一带不太平静,侍奉您的妖怪在人间作乱,原本安分的妖怪们侵扰人类,以及我怀里的这只猫,不知这些是否都和您有关?”


“不要用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表露出斥责的意味,”神明冷哼一声,恼火道,“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除妖师,将我错当妖怪,若非我大意,怎会着了道行浅薄的除妖师的道,”


“而那妖怪虽被我收服,却是心有不甘的,我原以为千百年的修行足以归入泰然,没想到不过多积怨恨,只见我有伤便乘虚而入,要逃离我的掌控。”


“此处妖怪怕我,我本也无意久留,但之前伤势未愈,是不得为之,”神明顿了顿,看着猫继续道,“至于猫,也是误入我与那妖怪的对战,无辜中招,我又一时不能分心为他解开,”


神明锐利的双目投向的场静司,显出几分欣赏:“你倒厉害,竟能发现这只猫是由人化的。”


的场静司却并不觉得怎么好,若非那妖怪的暗示迫使他将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串联起来发现端倪,恐怕名取周一仍旧还要被困在猫的身体里不知多久,那藏匿于皮肤之下的独有特征,只因被蓬松的毛发遮掩,他便无所觉察,又要用一夜的时间,才恍然明白猫在宅邸里所表现出的所有烦躁和不安意味着什么。


他带着怜惜和歉意揉了揉猫。


猫昂头看看他,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又似乎在纠结着是否应该安慰他,最终蹭着他的手轻轻喵了一声。


神明从岩壁上一跃而下,极具威慑力的高大身形遮住一大片光。


“昨日猫已同我说明原委,剩下的就交由我来解决吧,”神明俯下身,伸手揉弄着猫的脑袋,略有些不舍地叹声道,“真是漂亮啊,不若随我往世外修行,何必眷恋凡尘之琐事。”


猫还未出声,的场静司警惕地后退一步,紧紧抱住猫,直直望着神明,不卑不亢地请求道:“还望您能让他复原。”


神明眯起眼睛,回答时却也平静:“昨日我便已为他解除过法术,但因术法在他身上停留时间过长,要等今日入夜之后才能恢复。”


猫恨恨地瞪着的场静司,毫不遮掩其中的谴责之意。


的场静司无言地沉默下来。


“那么,为感谢你的出手相助以及对为此给你带来麻烦表达歉意,猫咪,分别前许三个愿望如何?”神明微微露出点笑意,粗犷的面容多了一丝慈悲。


猫歪了歪头,看了眼的场静司,犹豫地接连叫了几声:


“喵呜、喵呜、喵呜。”


神明听罢审视了的场静司一番,恍然大悟道:“难怪觉得你身上有那妖怪的气息,你被他抓伤了?”


又遽然冷厉起来:“看来那家伙怨气很重啊,不仅想要吞噬妖怪,居然还想要吃掉妖力强大的人类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神明将手轻轻贴在他胸口,但觉一阵沁凉,的场静司似乎能听见皮肉渐渐愈合的微小声响,伤处的疼痛倏忽消失不见。


的场静司愣了愣,低头看猫,却只见猫自脑袋连接至背部的曲线,唯有抖动的尖耳朵让他意识到猫此刻少许的紧张。


神明却已然又再次看向猫,示意它说出剩下的两个愿望。


猫愈发踌躇,但一开口却又突然喵个不停。


完全听不明白猫在说什么的的场静司茫然地看着猫挥舞着四肢向神明祈愿,有一瞬他似乎觉得自己眼下恐怕是满头黑线的状态。


但神明在猫说完后若有所思地望向的场静司,而后看着猫问道:“没有关于自己的吗?”


猫似乎被问得怔住了,半晌小声地喵了一声。


的场静司闻言蹙起眉问道:“他说了什么?”


在神明开口前,猫连忙撑着的场静司的手直起身体朝神明叫道:“喵呜、喵呜。”


“他不想让你知道。”神明有些为难地看着的场静司。


的场静司垂眸去看猫,正与猫的视线对上,那双红瞳紧张地望着他,似乎很担心他的追问。


他在心底微微一叹,到底没有再问。


神明最后又向猫确定了一遍后,颔首道:“好吧,虽然最后一个愿望应该算得上两个才对,不过,我都应下了。”


风从林间陡然而起,落叶久久悬于半空之中,的场静司抬手挡住迷眼的沙砾,听到已然消失不见踪影的神明向他们告别,而后,自不远的树林深处,传来野兽般的哀嚎,瞬息即灭。


风停了,天边划过一道亮丽的云霞,林子里似乎响起鸟鸣,草丛里有动物或妖怪谨慎地探出脑袋,或清晰或模糊的谈论声闯进耳朵,议论着离开树林的神明。


的场静司和猫大眼对小眼地互望片刻,终于率先妥协下来,他留下七濑夫人处理之后的善后工作,自己带着猫先回去了。


一路上猫都在睡觉,的场静司不知道是不是术法解除在消耗猫的体力,直到下车时,猫才悠悠转醒,眨着眼睛环视着这几天里愈发熟悉的宅邸。


“到了。”的场静司把猫放到旧枕头上,轻声问道,“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猫已然困得厉害,但却敏锐地听出了的场静司言语中的低落,它垂眼沉思片刻,蓦地下定决心般一下跳上他的肩头,伸出小小的、粉嫩的舌头小心又郑重舔过他的侧脸。


的场静司一下怔住,半晌才回神似的笑了起来,他用手指戳了戳猫的脸,叹道:“一只听得懂人话的猫、其实就这也挺好的…”


猫气势汹汹地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瞪着的场静司的红瞳中蓄着气恼。


的场静司不在意地用另一只摸摸它脑袋,遗憾地继续道:“不过,果然还是更喜欢作为人类的周一啊。”


的场静司似乎能窥见猫蓬软毛发下通红的脸庞,他笑着把猫抱下来,给它盖上小毯子,将声音放到最轻,柔声哄道:“再睡一觉吧。”


猫难得听话地闭上眼,很快又睡了过去,的场静司久久凝视着,目光宛若静谧的湖水,柔和而宁静,深邃又满足。


等名取周一醒来会如何呢?这只能听懂人话的猫拥有细腻的心思,在那些已然说出口或未曾言明的只言片语中,有在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会想要迈出跨越临界点的最后一步,或者原地不动,还是向后退缩呢?


但是,他们都不是胆小的人吧?


的场静司摸了摸刚被猫舔过的面颊——那种无异于表白的举动,是因为清楚地知道其中含义才会做的吧。


他低声笑了起来,垂头贴了一下猫的脸,而后在它身边躺下,一旦放松下来,昨夜未曾饱眠的后遗症纷至沓来,他在昏沉中慢慢跌入黑暗之中。


再睁眼时,日落月起,但见银辉满天,星斗璀璨,衬得夜色深邃。


而庭院里流水轻缓,草色清浅,红枫飘零,或红或白的茶梅花参差错落,有几朵含苞待放,在柔和的月色下愈发显得娇艳。


的场静司瞥过一眼窗外,探手时没能摸到一旁的猫。


猫不在。


的场静司还未从迷糊的脑子里搜索出与此相匹配的反应,和室的门蓦然被从外面敲响了。


障子门干净纯白的纸张上映出朦胧的身影,与庭院里的花木交错斑驳,是月描摹的唯美又神秘的画卷。


的场静司只一眼就猜到了来人是谁,他猛地站起身,心跳像疯狂的鼓点,混乱与兴奋交杂。


门被一下拉开。


眼前人套着惯常的风衣外套,身体里的黑色壁虎沿着修长的脖颈往上爬,在红瞳下方变换了方向,隐没在金棕色的柔顺短发中。


见人真的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的场静司终于浅浅地眯细了眼,从唇角扬起笑来。


名取周一叩门的手还停在半空,冷不防撞上的场静司陡然出现的面庞,他被吓了一跳,懵懵然眨了一下眼睛,又见对方忽地泛起笑,猛然间红了脸,慌张而无措地微微别开脸,把拎了一路的篮子递给的场静司。


“呃…这是、生日礼物。”


那声音很轻,像微风拂过花苞,乍然盛开柔软绚丽的花朵。


的场静司低头一看,撞上一双红宝石般漂亮的猫眼。


猫正好奇地望着的场静司,见他看过来,对着他叫了一声:“喵。”


一篮子猫。


——红色的眼睛,富有光泽的毛发,发音标准的猫叫声。


的场静司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只是不确定梦的起始点是在哪一天,又思考着是否应该再拨开猫毛检查一番。


“这只猫是神明送的…寿命很长,也不会受妖怪所害,养在身边很安全,”名取周一拿余光瞟了眼的场静司,“除了大概率听不懂人说的话…你、要不要养?”


的场静司霎时明白这恐怕就是名取周一许下的其中一个愿望,他顿了片刻,轻声笑着,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怀疑地看向他,道:“什么神明送的,明明说那位神明特别喜欢猫啊,也不像是能忍痛割爱的,不会是周一随便找只猫糊弄我的吧?…”


“喂!…”名取周一面上未褪的红晕复又泛起,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比庭院里枫叶的红还要动人,他瞪着明显是故意的的场静司故作凶狠道,“红眼睛的猫哪里这么好找,这就是神明送的,你明明知道!”


反倒这样更像猫啊。的场静司遽然涌出一股冲动,想要揉弄对方柔软蓬松的头发,抚摸对方白皙漂亮的脸庞——那触感大概会是与猫毛茸茸的毛发不相上下的吧。


但他最终也只是克制地笑着接过名取周一手里的篮子,猫也不认生,在他伸过手去时亲昵地贴着他的手背蹭了蹭。


有几分钟的时间,他们的视线似乎都专注于篮子里的猫,没有人说话,时间在静默中流逝,慷慨又吝啬地给予彷徨犹豫的人以无尽而有限的挥霍权利,如同叶落花开、雨落奔海,在循环、在往复,看似无穷尽、实则早已不复存在的,而到头来,是囿于原样,还是抓住那些交错时空中的又一个契机?


“那么,”的场静司突然抬眼望向名取周一,赤色的曈眸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缓缓问道,“我的那只能听懂人话的猫,还会留下来吗?”


名取周一倏然睁大眼睛,睫毛都显而易见地颤动起来,但很快假装镇定地将脸转向别处,不过转瞬,又重新望向的场静司,红瞳盛着月与星的光辉,似无奈似承诺地回应着:


“当然。”


语落的那刹那,仿佛能听见庭院里白茶梅在临近冬日的这一夜,绽开了第一片花瓣。



——————end——————




碎~念:

/*前句“庭隅茑萝增色”收于松尾芭蕉《野曝纪行》,全句“蔦植ゑて竹四五本の嵐哉。”(1684)(摘译作:庭隅茑萝增色,竹子四、五枝 舞动秋风);后句“纷纷坠叶飘香砌”出自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怀旧》

/本来不想写具体妖怪相关的,但就是、它就这么自己出现了…所以篇幅又长了…(汗(下次试试写没有妖怪的他俩的故事

begrenzt

【的名】病症:皮肤饥渴症

*虽然中间可能有点波折,但还是HE的。以及篇幅万字左右,可能需要耗费比较长的阅读时间哦。




——春日雨,夏蝉鸣,明天是个好天气。

 

 

 

1.

“其他人也可以吧。”名取犹疑的看了对方一眼,继续浏览手中的报告。皮肤饥渴症……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病症,要不是的场确实能拿出敲着市一医院的盖章报告,他会认为对方只是戏耍他。

 

“找的场家的人会很奇怪吧,毕竟怎么看都有上下级的关系在,其他人……找不到理由去麻烦,被拒绝了会很尴尬。”

 

“那找我的理由是?”略过一长串的专属名词,名取翻至诊疗记录的最后一页,是医嘱,建议为患......

*虽然中间可能有点波折,但还是HE的。以及篇幅万字左右,可能需要耗费比较长的阅读时间哦。




——春日雨,夏蝉鸣,明天是个好天气。

 

 

 

1.

“其他人也可以吧。”名取犹疑的看了对方一眼,继续浏览手中的报告。皮肤饥渴症……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病症,要不是的场确实能拿出敲着市一医院的盖章报告,他会认为对方只是戏耍他。

 

“找的场家的人会很奇怪吧,毕竟怎么看都有上下级的关系在,其他人……找不到理由去麻烦,被拒绝了会很尴尬。”

 

“那找我的理由是?”略过一长串的专属名词,名取翻至诊疗记录的最后一页,是医嘱,建议为患者营造一种富有安全感的环境,其实说到底这也算是一种心理疾病。

 

“你要拒绝了吗?”

 

名取仍将视线聚焦在末页的几行文字上,掂量着安全感三字的分量,最终由衷的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我之后还有工作,进剧组后大概……”

 

“不要紧,”的场迅速从一侧的档案袋内取出一叠纸,“一式两份,可以的话就签一下吧。”

 

话被打断,名取的眼神移动至那叠纸最上方的一页,原来是合同,手指不自觉的蜷缩了下,手中病例页立刻发出了一声被弯折的哀嚎。这倒是像的场家一贯严谨的作风,他笑了笑,暗自嘲讽自己过剩的情感,看着眼前的一桩交易,感觉心脏正被拽着向下扯,而罪魁祸首也垂下眼并未看他。

 

一周一天的相处机会,按照双方空闲期提前预约见面时间,酬劳可观。名取又仔细看了两遍合同,“你应该找心理医生,和对方建立稳定的联系,医生应该能更好的缓解你的问题。”

 

的场模糊的应答了一声,却置若罔闻般的率先取过了笔在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上面写了我能随时决定是否要中断这个行动。”名取停顿了下,合同的意义在于限制,为了保证双方的履约,但这项条款却为合同带来了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是,”的场将笔递到了名取的手边,“到你了。”

 

他有种意料之外的迫切。等签好名后,名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2.

“需要我做什么?”名取在来之前恶补了大量关于皮肤饥渴症的资料,拿出了临时背台词的高注意力。但理论还需得联系实际,他还得看看的场希望得到什么。

 

“我这里马上结束。”的场埋首于公务抽空回了句。

 

名取应了一声坐到了沙发上,一天还是太漫长了,尤其对于他们两位时常忙的脚不沾地的人而言。他调出与助理的聊天记录,上面正挂着两个电子文档,两个剧组的邀请让他产生了选择上的犹豫,这个事情拖不得,还得看剧本尽快选择出他希望得到的角色和故事。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密密麻麻的字正看的专注,等感受到身边微微下陷的沙发时才反应过来的场早已跨过一般的社交距离贴坐到了他的身边。心理暗示不抵条件反射,手机屏幕被暗灭,他稍稍向角落挪了挪位置,与人隔开了点距离。

 

“很忙吗?”

 

名取沉吟了一声,将视线定格在了面前的茶几上,“还好,我们是需要一些肢体接触吗?还是我陪着你就好?”

 

“不知道哎。”

 

“哎?什么叫不知道。”

 

“毕竟我也第一次得这种病,总之先陪着我吧。”的场扫了眼两人之间的距离,犹豫着是否要再次靠近。

 

“果然还是找心理医生更好吧。我可以给你推荐个心理医生,她……”

 

“你还有认识的心理医生?”

 

“啊?”名取顿了顿,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变到了自己身上,他避开了对方看过来的眼神,轻声道,“意外认识的。”

 

“撒谎。”的场观察了片刻后笃定的说。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瞬间打破了屋内的稍显沉闷的氛围。名取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位合作过的导演,也是手中一份剧本的编剧。手机还在手里不停的震动,他看向这份工作的主顾,不确定第一次治疗陪伴就以这样开端是否过于不礼貌了。

 

“不需要接吗?”

 

“等我下,马上好。”名取起身接通了电话,他环顾了一圈房间,向窗边走去。

 

不出所料,对方是来做说客的。

 

行业里的能混到有名有姓的幕后人员早已手握大量人脉,或许是打听到了他手里另一份剧本的存在,明里暗里的希望他早点选择自己这套剧本,又谈及片酬和拟邀其他演员阵容。名取叹了口气,总算结束了电话。在原地静默的站了片刻后转身打算向屋内走去,却不想刚转身就对上了斜倚在门框上看向他的视线,脑袋还在无休无止的处理前几分钟发生的事情,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脑袋空白了几秒。

 

“我想试试看触碰。”的场走到了他的身边。

 

也不等他回答,对方的手心就贴上了他的手背,温热的触觉蔓延开来,紧随而来的便是一个拥抱,将他困在了窗口与那人之间。

 

的场在轻微的颤抖,脖颈处传来的呼吸并不平稳。名取揽上了对方的腰,他这才真切的意识到对方的状态可能完全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良好,正如此前接触的那份病例上所写的一般,对方的确病了,也许还不足以影响到正常工作,但也足够令当事人感到困扰,困扰到需要向他人主动寻求帮助。

 

他不知道这个拥抱的姿态维持了多久,只觉得对方像是一只树袋熊一般完全没有放开的打算,而自己的腰被不凑巧的压在了窗台的窗栏处已渐渐从钝痛走向麻木。

 

 

 

的场短暂的松了松手臂让对方调整站姿,在感觉名取站稳后又将手臂箍在了对方的肩背,一切又恢复了原状。他闻到了对方发尾传来的洗发水味道,感觉身体变轻,久违的变得放松,将脑袋搁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后又微微偏头去看那人。当然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发丝下藏着的微红耳廓,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你在紧张吗?”

 

名取彻底将脑袋扭向了另外一侧,“很痒哎。”

 

他发出一声轻笑,对方的耳廓肉眼可见的变的更红了,“想要牵手。”

 

“……你别太过分。”名取将脑袋微微转回来,谴责的看了对方一眼,但显然抗议并未如愿产生效果。本搭在对方腰后的手已被对方抚上,的场牵着他的手将手以一个别扭的角度反折在了他本人的背后,肩膀上的关节处传来咔嗒一声脆响。

 

“弄疼了?”的场将手松了松。

 

“不……”

 

“很不舒服?”的场又将对方的手固定回了前几秒的同一个位置。

 

“也没有……”名取挣了挣,只是觉得这个姿势十分受制于人,别扭异常。

 

“那就忍忍吧,我是病人,”鼻尖蹭了蹭对方近在咫尺的侧颈,的场制住了对方显然有所收敛的想要远离的条件反射,悄声补充到,“之后请你喝牛奶,你不会年纪轻轻就骨质疏松了吧?”

 

名取被逗笑了,反驳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就感觉侧颈上被一片柔软的温热简短的触碰了下,笑容僵在嘴角,未被控制住的一只手臂迅速抵在了对方的腰腹。

 

“抱歉,”的场语气毫无歉意的继续说,“没控制住。”

 

这算是性骚扰吧。名取组织了下语言,最终叹了口气做出妥协,“快好起来吧。”

 

 

 

3.

“喂?名取吗?”

 

“七濑女士?”

 

“现在有空能过来下吗?的场状况不太好。”

 

“哎?”名取愣了下,低头看了看正坐在长凳上和猫咪老师斗嘴的夏目,“我马上过来。”

 

“太好了。是任务过程中突发的,不是在宅邸,我把定位发给你。”

 

 

 

临时告别了夏目,他叫了辆计程车就前往目的地。一路回忆着上次见面时的情况,一切看上去都如常,令人捉摸不透突然恶化的病情诱因是什么。他匆匆付了钱,下车后才意识到这里空气好的异常,夜幕将至,远处有零星灯光,原来已是远离城市的山郊。

 

路的尽头正停着几辆车,前照灯照亮了半边没有安装路灯的小道。

 

“名取!”

 

他小跑着向那赶去,看到了站在车边的七濑。

 

“医生已经给他检查过了,他吃了止疼片,但是状况好像一直没有好转,医生建议我们去找‘陪伴者’。”

 

名取皱着眉应答了一声。

 

“这是心理疾病,”七濑继续说,“要是其他毛病他应该早就住院治疗了吧。”

 

“那也应该去找心理医生吧,我这半吊子说不定也完全帮不到他。”

 

“很遗憾,我们已经去找过了。但是都被他拒绝了,是他自己选的你,他选择信任你,我们相信我们的家主,就是这样,”七濑叹了口气,年长的女性透露出了一股在平时难以观察到的无奈,“总之,尽力就好,实在不行的话,我们最后还是会选择强硬手段把他送到医院吧。”

 

他很难想要对方被强行带到医院进行治疗的场面。

 

又走了几步,两人来到了最后一辆车面前,七濑示意他的场就在里面。

 

 

 

开了车后排的门,他看到了坐在另一侧的的场,对方穿了件短袖,手握成拳搭在了膝盖上,并未因为开门声而看向他。

 

“七濑女士说你已经吃过药了,现在正在起效时间吧。感觉好点了吗?”名取担忧的问了句。

 

的场看着窗外闷闷的应了一声。

 

周围环境全靠几辆车的车前灯照亮,车内昏暗的很,名取几乎完全看不清楚对方在夜色中的表情,他只好朝对方的方向又挪了挪。的场转头看向他,手也握上了他的小臂。

 

手好冷。名取又靠近了点,将另只手搭在了对方的额头,犹疑心理上的不适是否会连带诱发身体上的病症。摸到了薄薄的一层冷汗,额头温度还算正常,他稍稍舒了口气,但很快又被好像才回神的人一个猛扑压着倒向后排座位上。他未曾设防,脑袋磕到门把手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

 

的场抬手给他揉了揉,又很快将手下移,搭在了他的后颈处,另一只手紧紧揽在了他的腰间。

 

名取被对方压的一下子动弹不得,耳边传来的压抑痛呼声更是让他不敢有什么动作,担心是刚刚动作过大而导致的阵痛,只好放任的场暂且压在自己身上。对方身上的凉意轻易传导了过来,稍稍抬手一抚又摸到了一手凉汗。

 

 

 

名取迅速想着改善措施,脑海中罗列出了一长串解决方案,但都是基于的场能顺利沟通的前提,可现在缺少的偏偏就是这一前提。过了几分钟,他又突然反应过来身上人一动不动的时间实在有些长了,要不是正在逐渐恢复正常的呼吸,他都怀疑对方是否已经昏厥。

 

并不再足够宽敞的后座令他施展不开腿脚,更遑论强行将两人位置调换的最佳方案。他只能稍稍移动位置让自己躺的更为舒适一点,可刚有所动作就感受到后背衣服的下摆被撩起,对方冰凉的手挑开了他的衣服,很快贴上了他衣衫下的肌肤。名取瑟缩了一下,向椅背的方向挤,试图躲过对方的侵袭,并未成功,倒是自己的手一下攀上了对方的肩膀,像是要往的场的怀里躲。

 

“的场……”后背被严丝合缝的贴上了一条手臂,后颈被对方制住,下半身又被沉沉的压住。他几乎完全被对方锁在了怀里,一切实在是过于亲密了,他出声试图制止。

 

“车窗上都贴了膜的,不要紧。”

 

名取脸一下更红了,他立刻推了下对方的肩膀,并未推开,那只手倒是被的场攥住手腕用力抵到了车框上,手指敲上车窗玻璃,发出了两次清脆的敲击声。

 

“但是现在就不一定了,”的场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对方的手,“应该看得到手吧,在这个位置很奇怪吧,是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呢?”

 

名取瞪了一眼面前好似缓过来不少的人,“好了就下去。”

 

“没有。”

 

“那把手……拿出去。”

 

“不要。”

 

 

 

的场好像睡着了。

 

名取捡起地上不知道谁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原来已经折腾了这么久。他被对方长时间压的有点闷又有点热,反手按向了车窗按钮稍稍开了点窗,清新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的场又将脑袋往他的脖颈里面蹭了蹭,意外的像是在撒娇,他觉得有点好笑。

 

 

 

“你们像是大干了一场,”七濑打量了下名取几乎皱成一团的衣服,又看了眼紧跟着下车的的场,衣服也皱的不遑多让,“所以你们的治疗方式是……?”

 

名取避开了七濑看过来的眼神,他瞟了眼的场,那人也正笑眯眯的看向他,随后他听到对方说。

 

“不知道哎,是名取建议的。”

 

他震惊看了眼的场,又对上年长女性毫不掩饰的探究视线,磕磕绊绊的与人道完别之后迅速离开了现场。

 

 

 

“你不会另有所图吧?”

 

“他可是大明星,谁都喜欢吧。”

 

七濑诧异的看了眼的场,她也只是有所猜测,认为对方又打起了让名取加入的场一族的想法,却没想到事情是以这个方向发展,“……他最近可是绯闻满天飞。”

 

“哦呀,”的场发出了一声感叹,“你竟然接受同性关系了?”

 

七濑看了他一眼,召集还在等待的的场一门准备上车回宅邸,过了片刻看的场仍站在原地,才继续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想想清楚吧。”

 

 

 

4.

由着最近演员和除妖工作的穿插进行,昨夜忙至凌晨,今日一下睡到日上三更。名取在床上舒服的翻了个身,转眼又将自己团进了被子中,神智在睡与不睡的边缘反复徘徊。

 

“你今天不是应该要去的场那吗?”

 

“嗯?”他十分模糊的应答了一声,看向说话的人,“淑女不要随便进男士的房间哎。”

 

“电话铃又响了,今天上午第四个。”

 

名取将自己蜷缩了起来,刚睡醒了的脑袋还在开机阶段,他反应了片刻柊的意思,心跳莫名焦虑的越跳越快,几秒后终于想起来漏掉什么事情的从床上跳了起来,“完蛋了……”

 

 

 

“出什么事了吗?”对方磁性的声音从手机中传了过来。

 

“不,没什么……我现在就去你那。”

 

的场发出了一声轻笑,“不会是睡过头了吧?”

 

“……别胡说。”

 

“我正在外面,把地址给我,我去你那吧。”

 

“麻烦你了。”名取心虚的回答了一声。

 

 

 

挂了电话,名取又仔细看了看来电记录,才意识到不仅仅只有的场给他打了电话。另外一个来电是之前剧组结识的一位女孩,由于原定女主角突发意外不能抵达片场而临时顶位。他并不是一个会给人留下很长备注的人,这长长的一串备注还是当时对方拿过他的手机自己设置的,边打字边说什么一定要让名取周一牢牢记住这样的话语。

 

是一个单纯又有很多奇思妙想的女孩,看了哈利波特就相信世上有巫师,也许是自己和式神沟通的场面被她意外看见,倒是让两人成了秘密的共享者,即便脱离了乌托邦的片场也时常联系。

 

可能也是年轻,与事业发展正红火的他演完这部剧后也大火了一阵,却时常在媒体的狂轰滥炸中不知所措。名取意外成了她的引路人,私下的见面和沟通自然多了很多,说她是他当下最热门的绯闻对象也不为过了。

 

 

 

名取迅速完成了洗漱,短暂犹豫了下还是给对方回了个电话。

 

“周一哥!好久没联系啦。”

 

还是同以往一样活力四射的样子,名取笑了笑,即便打电话前还有所犹豫,但现在却毫无负担了,“发生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哎,就是顺路到你家附近,带了点好吃的顺便给你咯,”她听到名取应答了一声后继续说,“你有空吗?或者我直接放门卫那里吧,可是那个叔叔看着很严厉的样子哎。”

 

“你不会一直在等着吧?”名取看了眼时间,距离对方的那通电话已过去了近半个小时,他立刻换了鞋子,套上外套,“我马上下来,你在原地不要乱跑。”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门口黄色指示牌下面,等待周一哥的接应!”

 

拿上钥匙,推开门,却意外看到了正抬手将要敲门的人。

 

“要出门吗?”的场扫了眼对方的穿着,在名取脸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仿的惊讶,知晓对方并非心有灵犀般的专门来迎接他。

 

“下去拿个东西,马上上来,你先在屋里等我好不好?”

 

明明是商量的话术,却一点都没有给他留下拒绝余地般的匆匆向外走,的场抓住擦身而过的人的手臂,回答到,“我和你一起去。”

 

 

 

原来是自讨没趣。

 

的场看了眼远处正拉着名取说话的女孩,拇指摩梭了下食指指关节,心底反馈出的不适令他感觉周边空气都稀薄,他皱着眉将视线移开了。未坚持过两秒,又不甘的将视线聚焦回了名取身边,对方是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他看不到名取的表情,但应该也是笑着的吧,他对女性一向得体。

 

已经过去六分钟了,的场看了看表。如果超过之前所约定的十分钟,他不建议去自己前去把名取“邀请”回来。

 

幸好,在第八分钟的时候名取已经告别了那位女孩向他的方向走来。

 

“为什么看上去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的场询问,“既然觉得对方是麻烦就应该早点拒绝吧。”

 

“不,不是麻烦。倒不如说是一直没想好怎么更好应对这样的关系。”

 

“她很喜欢你吧?”

 

“哎?不知道哎。”名取提起女孩送来的小袋子,上面还贴着一个粉色的便利贴,写着一些关心的话语,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是在自欺欺人,怎么可能完全无知无觉,“没有说明白就装作不知道吧,就当是自己的自作多情,说不定对方很快也就放弃了,会减少很多的麻烦。”

 

“真是无情。”的场讽刺了一句。

 

 

 

的场在对方的家中绕了一圈,转头看到名取正在处理送来的礼物,表情是意外的失落。他贴了过去,将脑袋搁在了对方的肩膀上,看到里面是一小盒精致的点心。点心,他不争气的吞了吞口水,立马看到对方拿起了块点心凑到了他的嘴边。

 

“我不吃别人送给你的东西。”

 

名取嗯了一声,毫不客气的将那块点心塞到了自己嘴里,嘟嘟囔囔的评价,“柠檬味的,很好吃哎。”

 

紧接着又拿起一块凑到了他的嘴边。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块浅绿色的糕点上,上面有一个漂亮的花朵印花,猜测这是抹茶味的。心理的思想斗争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一手从后环住了那人的腰,一手去抓对方的手腕,就着对方的姿势一口咬了上去。

 

“喂!”手指上传来钝痛,紧接着疼痛的地方就又被一片柔软的湿热轻轻蹭过,朝后缩的手被对方一把握住。听着耳边的轻笑,他的耳朵瞬间变烫了。的场绝对是故意的,他拍掉了对方缠在腰间的手,径直向洗手台走去。

 

的场像是个粘人怪一样跟在了他的身旁,说着顺便也要去洗个手。

 

 

 

唯一的一个水龙头被名取占据,的场半倚在了洗手池旁等待对方洗完让位。视线又落回了桌上的那盒点心,这与对方毫无人情味的公寓显得格格不入。绑在盒子上的缎带已被解开,垂下的缎带落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而名取的外套被随意的搁在了那把椅子的椅背上。

 

“无法回应对方的感情也不必内疚,这不是你的错,”的场飞快的瞟了眼对方,“可是,喜欢上受欢迎的人……”

 

“嗯?”

 

他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已将心中所想的后半句话无意间说出,看向爬到名取手背上的壁虎,犹豫了下才悄声将未完的话补齐,“可能会痛苦千倍吧。”

 

名取的动作顿了顿,一下想到了刚刚的那位女孩,微微侧头,视线却被的场挡了个干净,他并未能如愿看到那个漂亮的礼物盒。眼神上抬,倒是立刻对上了的场看过来的眼睛,他在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洗好了就让开。”

 

他被对方轻轻推了一把,让出了洗手台的位置,在吸水布上擦干手,被的场轻咬过的痕迹还未褪去,留下了浅浅的红痕。

 

 

 

5.

每周例行的活动已持续了近两个月,的场像这样站在大门口迎接的情况倒是罕有,更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七濑竟也站在对方的身边。再走近,名取看到了的场脖颈上缠着的纱布。

 

不是没有从其他除妖师和妖怪口中听到的场家家主受伤的情况,但等真实看到,他还是狠狠的皱了皱眉。对方站在室内的阴影处,看样子完全没有再跨出一步迎接他的想法。

 

“怎么了吗?”的场和七濑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审视,名取虽日常就接受着很多人的目光洗礼,但这仍让他稍稍感到不适。

 

严肃的审视并未持续太久,的场笑了笑和七濑告辞,拉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向两人日常见面的房间走去。

 

“很多人哎……”名取视线飘忽的扫视了一圈周围,挣了挣被对方握在手心的手腕。手腕上的力量立刻松了松,还不待他收回自己的手,那股力量又忽的加强了,手腕又被毫无间隙的牢牢攥住了。

 

名取偏头看了一眼的场,只来得及捕捉到对方短暂的一个表情,微微抿着嘴唇好像也在紧张,走廊窗边吹来的风拂起了对方的头发,彻底挡住了他探究的目光。他的视线又很快被转移到了对方背后特意留的长发上,那都不能被称之为长发了,顶多只能算上长度中等。

 

被剪掉了,名取忽然意识到。是和妖怪做了交易吧,应该是个很有能力的妖怪吧,他揣测,又受伤又做交易,颇有种不打不相识后的又无奈合作感觉。

 

等回到房间关上门,名取还是问了句造成伤口的缘由。

 

“你知道‘拟形’吗?”

 

“模仿其他人的妖怪吗?”名取一下来了兴致,他只是在传说中听到过这个妖怪的相关资料,“你们驱散了?还是已经封印了?”

 

“没有,”的场说,“关在地下的牢房了,要去看看吗?”

 

名取颇感意外的挑了挑眉,这可不是的场家的作风,除非……“你是和它做了交易吗?”

 

“是。”

 

 

 

的场家的牢房大多是空着的,因而名取没走几步便看到了牢房尽头正坐在板凳上的妖怪。并非人形,只是圆头圆脑的一个白色幽灵状妖怪,看上去毫无攻击性。对方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来人。

 

名取落在的场身后一步,只看见那个妖怪变成了他的样子,遥遥的向他们挥手。可很快,对方的脑袋又往前凑了凑,好似才看到的场背后的名取,迅速又变回了原样。

 

名取一下顿在了原地,的场仍牵着他的手,难以置信他们竟然从刚进门就牵到现在。现在他刚止住步伐,手腕上立刻传来了向前的牵拉感,的场也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他。

 

“你是怎么受伤的?”

 

“被这个妖怪划伤的。”他见名取仍是一副不打算上前的样子,只好继续说,“他化成了你受伤的样子。”

 

“很难分辨吗?”名取仔细回忆了下刚刚那只妖怪的样子,又质疑起的场的回答,“应该也有妖力波动吧。”

 

“当时是晚上,突然看到你手臂上留着血吓了一跳。”

 

“那……”

 

“万一呢?万一是我搞错了,而你真的恰好在那里受伤了呢?”的场将眼神移到了名取的小臂上,视线聚焦在了袖口处,一开始并未发现,现在才意识到白色针织衫下可能还当真有纱布包裹的痕迹。他将名取拉过来了点,微微提起对方的袖口,嘴角勾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像是在自嘲,“原来它骗我是真的,你受伤也是真的。”

 

“要注意保护自己啊名取。”的场叹了口气,放开了名取的手转身继续向妖怪所处的那间牢房走去。

 

他继续跟着的场走,深究起对方刚才话语中潜藏的意思,短短几步路走的缓慢又不专心,险些撞上已在牢房门口站定的的场。再扭头去看牢房内部,里面被关押的赫然是自己已逝去的母亲,他不自觉的抬脚就要向对方走去,又被的场牵住了手指。

 

即便明知一切都是假的,但是仍然好真实。名取一下子感觉有些眩晕,鼻头微酸,他低下头将视线落到了地板上不再去看牢房内的事物。他想,的场当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当时比现在凶险很多吧。

 

的场在此刻就像是他的锚点,将他稳定在了原位。那当时对方的锚点在哪里呢?谁又是他的锚点呢?

 

 

 

“哎呀,难得主动。”的场轻笑了声接住突然向自己讨要拥抱的人。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的场听到了对方话尾的哽咽,收紧了揽在对方腰间的手,把人更为严丝合缝的往怀里扣。

 

名取没有回答,的场继续说,“你最近很忙吧,俩边都很忙吗?”

 

“不忙。”

 

“看你今天的表情,差点以为你是要来和我请假的。其实真的要请的话也不是……”

 

“不忙。”名取打断了的场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和事实大相径庭的话,他将脑袋埋进了对方的脖颈,嗅到了淡淡的药味,意外的令人感到安心。

 

的场微微侧头亲吻了下对方的发梢,一时竟不知道谁是病人。

 

 

 

6.

演员演戏像是辟谷,真正开拍了之后总是需要更好的沉浸其中,毫不客气的把自己丢到一个全新的世界,灵魂和肉体好像分离,属于本人的灵魂高高的站至高处,肉体和新诞生的灵魂借着他人的身份再热烈的活一遍。什么都难得,不出意外的话,这个角色将成为整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个体,就像是每一个常人,特殊的无人可替。

 

的场悄悄看了眼坐在高凳上的名取,那人曲起一条腿搭在凳子的横杆上,另条腿支在木制地板上露出了半截脚踝。可能他的眼神只是自认为的悄悄,对方的视线很快望了回来,是不加掩饰的锐利,是现在隐藏在微笑下难能一见的名取,令他想到了高中时期谁也不服谁的年少时光。

 

他走到了名取身边,去牵起对方在悬在空中的手,那人正出神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被突然的动作吓到,短暂的一缩手后却还是顺从的将手递到了他的手中。此前营造的角色形象也荡然无存,名取像是立刻断电般倒伏在桌上,看上去萎靡不振。

 

过了一会,名取稍稍侧头露出了一只眼睛,视线落在了两人相牵的手上,眼神木木的,像是在发呆。

 

“名取?”

 

“嗯?”

 

“大概什么时候能拍完?”

 

“不确定哎,至少还要两个礼拜吧。”

 

酒店里的灯光正好,将脸上还带着妆容的人衬的更为帅气了,的场看的有片刻出神,晚一秒接过了对方稍带沮丧的眼神,“结束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怎么了?”

 

“我感觉已经好很多了,”的场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拍完戏之前就不用麻烦你再见面了。”

 

手机消息来个不停,名取垂头看了眼,是助理来和他沟通工作上的事情,他知道的场的建议是对的,可心底小小的一个位置正在不争气的漏风,吹的他心不在焉,思维跑路。

 

“可以吗?”的场勾了勾他的小指。

 

他攥住对方乱动的手指,沉闷的答应了一声,“有不舒服就联系我。”

 

 

 

三周后的一个下午,名取婉拒了剧组同事们之后的晚间聚餐邀请,等到了如约来接他的的场。

 

对方率先递过来了一个文件夹,文件夹表面由细密网格构成,令人完全无从揣测内容。名取打开,看到了曾见过的病例资料。

 

“复诊过了,已经没有问题了。”

 

对方的语气轻松,嘴角挂着一个笑,临近黄昏,阳光斜斜的从前挡风玻璃照入,显得一切都明媚起来。在和煦的斜阳中,名取扫过末尾医生新添上的话语,无非就是注意保持心理健康,有问题再复查这类的话语,他无意识的对着那段文字发起了呆,有种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平静。在对方探究的眼神中,他稍稍打开车窗,风吹了进来。

 

“恭喜。”他听到自己语气欣喜的说。

 

“你要先休息会吗?到了我叫你。”

 

到哪?名取甚至都不知道对方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但好像突然失去了询问的心情,他给自己寄上安全带,戴上了在剧组随身携带的眼罩,微微仰头靠在了舒适的椅背上。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偶然醒过来时还能听到刮过车身的猎猎风声。伴着风声迷迷糊糊的睡着,又伴着风声清醒过来,他短暂的奢求过,希望这风声永不要停歇。但是很遗憾,他的运气并不好,在虔诚许愿后的没几分钟,他就感觉车停了下来,紧接着对方那里传来了解开安全带的声音。

 

他不想动,等待对方来叫醒他,虽然他现在早已清醒万分。对方却没有了后续动作,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他在绝对的安静中再次昏昏欲睡起来。

 

在听到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时,他才意识到的场靠了过来。但未免靠的太近,对方的呼吸都能浅浅的打到他的脸侧,他揣测着对方的意图,可很快那个呼吸靠的更近了。名取突然意识到仍由事态发展的话,这将很有可能形成一个……

 

他紧张的吞咽了下口水,一把抓住了对方衣服一角。

 

“你要拒绝了吗?”

 

“什么?”

 

“我喜欢你,周一。”的场的声音近在咫尺,他短暂的停顿了下,追问到,“所以你的答复是什么?”

 

名取沉默了下来,随后感觉到他抓着对方衣服的手被扯开,掌心被塞入了对方的手,并以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被握住。

 

“嗯?”

 

的场仍在催促着他的回答,疑问句尾音上挑,性感的要命。

 

他不再犹豫,微微抬头,准确无误的触及对方的嘴唇,形成了一个温柔却短暂的触碰。很快,他听到对方喉底滚出一个轻笑声,眼睛上的眼罩被一把扯掉丢至一侧,悬在空中的衣物落至他的身上没几秒就混乱的纠缠在一起,他被摁在椅背里接纳了一个难缠的吻,怎么偏头都逃不过,吻到他好像险些要窒息。

 

 

 

下了车,名取才觉得这个地方有点似曾相识,并不足够清醒的脑子在充足的氧气中思考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是的场突发不适,他乘计程车紧急赶到的地方,“怎么来这里了?”

 

“当时就在想,这个位置很好,迎着东面应该能看到初升的第一缕阳光吧。”的场牵过对方的手笑了笑,“可是你很快就跑掉了,根本没有给我留下询问的机会。”

 

“当时才刚入夜,要再看到太阳还要等很久吧。”

 

“山顶有住宿的地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要留下来吗?”

 

“明天是一个好天气,能看到太阳吧。”

 

名取看了看对方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也忍不住露出了个笑,他答应了对方的留宿建议。在往山顶缓缓走去的过程中心跳好像又开始不可控的加速,他由衷的觉得,不止是明天,以后每一天都将会是一个好天气。

 

 


END.


在第七季正式播出前毫无意外的又回来了,好久不见。


其实算是几年前的自己给自己的点梗吧,但是此前留下的文字已经和现在的想法差距很大,所以几乎是完全重新构建了这篇文章。虽然也洋洋洒洒的写了近万字,却还是感觉中间衔接的不够连贯,有想过干脆扩成个中短篇,但还是决定延续以前病症系列单篇的传统(不然会显得我很偏心哎)。以及并不确定大家在这篇中是否感受到了他们俩一点点双向救赎的感觉,(如果没有的话就纯当我没说吧)。


总之,希望没有浪费各位的阅读时间,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喜欢。趁着六一改完,也算是送给各位小朋友们的节日礼物啦,节日快乐哦~

骑车出门打酱油

本子番外的番外(?

  搞了一些很俗套的……对不起好像太俗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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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恨的菠萝妹
本月的稿件结束啦,用自己的手癖...

本月的稿件结束啦,用自己的手癖和画风画一下丕丕

因为这段时间基本都在画曹家人,乐

一粒姐漫画后期大家都变高坚果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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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签签💤

感到大ooc

  又是一百年以前的图了((,存库还有一点但都是没画完的甚至有还在灵感期的

  小猫大人第一眼就觉得公子哥呜呜,但我画不出感觉

  就是为什么权子只有两格,画完看了一遍才发现,活在聊天框的小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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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猫大人第一眼就觉得公子哥呜呜,但我画不出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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