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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长梦长

【忘羡】依然在 - 03

原著向婚后,喜闻乐见的失忆梗。

羡:我老公壳子还是这个壳子,脑袋自作主张以为自己只有十七岁,你说这该怎么办(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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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在


03


暮色徐来。


最后一丝夕阳余晖投在水上,暗幽幽地被船头破浪,化作零碎赤金。前方已隐约能见一座栈桥探入水中,柱上高置着几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灯笼,是云深不知处供族中子弟行降的山前私渡。


船行一路,自从魏无羡问出那个问题,蓝忘机竟是一路都未言语。


十余年后蓝忘机的沉默有质无形,一度被时光和过往无情磨过,犹如深泉临渊,以至彼时魏无羡刚刚重生...

原著向婚后,喜闻乐见的失忆梗。

羡:我老公壳子还是这个壳子,脑袋自作主张以为自己只有十七岁,你说这该怎么办(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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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在


03



暮色徐来。

 

最后一丝夕阳余晖投在水上,暗幽幽地被船头破浪,化作零碎赤金。前方已隐约能见一座栈桥探入水中,柱上高置着几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灯笼,是云深不知处供族中子弟行降的山前私渡。

 

船行一路,自从魏无羡问出那个问题,蓝忘机竟是一路都未言语。

 

十余年后蓝忘机的沉默有质无形,一度被时光和过往无情磨过,犹如深泉临渊,以至彼时魏无羡刚刚重生,总讶异于自己猜不到蓝忘机在想什么。但十余年前的蓝忘机的沉默近乎惊天动地,以魏无羡对他的了解,他虽不说话,已是将什么话都说了。

 

眼前人还是一副霜雪雕琢的神情,脑内思绪又如乱弦铮然,层层叠绕,几乎教站在一旁的魏无羡都听到了急促的弦音。

 

魏无羡也不由爱极了蓝忘机这副模样,想他早知道面冷寡言的蓝忘机有这么多心思,十七八的时候真该多听一听。

 

他一路望着、想着,也似随着蓝忘机沉进了思绪里,舟行顺水,不知不觉竟已到了栈桥旁。蓝忘机俯身去拾船头的缆,魏无羡脑袋里断不能把雪一样干净的含光君和那总泡在水中,湿淋淋、沉甸甸的舟缆系到一处,急忙说:“哎,你别动,我来。”

 

蓝忘机看他一眼,手随着他的动作巧妙一避,轻轻地将那根缆扯了起来。

 

魏无羡笑道:“怎么了这是,蓝二公子要和哥哥我抢绳子吗?”

 

按说他现在年岁,当真论断起来,是比蓝忘机自以为自己的年岁要长。然而他这自带三分亲昵的调子一出,蓝忘机当先又红了耳尖。暮色已沉,本该看不分明,只是着实红得厉害,便被魏无羡尽收眼底。

 

蓝忘机不与他掰扯瞎说,身形一提,毫不费力地上了木栈,再将手中缆绳拉起,行云流水,纤尘不染地将一叶扁舟拖在岸边。

 

绳在柱上系好,蓝忘机转身,对站在船头的魏无羡伸了一只手。

 

魏无羡暗自笑了笑,想来是脑袋只有十七岁的含光君这回记得了,道侣下船,自己要去牵去扶。

 

琉璃灯笼的光芒清澈明亮,落在两人肩头发梢,好像将人染了一层淡淡的霜。魏无羡见蓝忘机伸来的指间犹有一丝水痕,便从袖中找出先前蓝忘机给自己的手巾,将那拨弦握剑的手指好好地擦干净。

 

然后他在蓝忘机的手上一搭,轻快地跳上木栈,说:“多谢蓝二公子,我们走吧。”

 

山间夜来,起了一层很薄很淡的雾,薄纱一般缭绕过人肩侧指间。蓝忘机自架上取了一灯,走在前,清光照亮白石阶。魏无羡走在其后,相差半步,走着走着,眼见就能瞧见云深不知处的巍峨山门,蓝忘机突然听他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蓝二公子眼下这个年纪,喜欢的不就是他魏婴魏无羡嘛!”

 

目力所及,蓝忘机一步迈出,陡然身形剧震,许久,方才震惊之至地回了头。

 

魏无羡把这惊天大事一抖无余,声音却格外轻松快活,连带面上神色,都是笑嘻嘻的。蓝忘机惊得连持灯的手都有一瞬不稳,只身站在山道正中,不可置信、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灯笼光芒照亮眼前二尺见地,如同月光湿漉漉地淌过。蓝忘机的脸孔已然比少年时深邃,眉眼下颌皆尽如雕,被那光芒照着,照出突如其来的震动与再也收束不住的情愫,不过转瞬波动泄出,却是轰然而来的滚烫心绪。

 

魏无羡觉得现在的蓝忘机太可爱了,魏无羡很想亲他。

 

许久,蓝忘机道:“你……”

 

他今天对魏无羡说了很多次这样的话,却又总是什么都说不出。

 

魏无羡从蓝忘机僵住的手中接了灯笼,信步向前,边走边道:“我什么?我怎么不生气?”

 

蓝忘机停顿片刻,像是叹了口气,慢慢跟上,走在魏无羡身侧一臂开外的地方。又是许久,魏无羡余光见他发间高冠轻轻一动,不知算不算作一次颔首。

 

魏无羡反倒笑了:“我不生气呀。我生什么气?”

 

蓝忘机不言。

 

他的心思魏无羡也猜得到。眼前人既是道侣,蓝忘机自不会以谎言相对,但更不会出言违心,使他心中那个“魏无羡”蒙尘。

 

或有人少年时牵肠挂肚,轰轰烈烈,后来看开了、看淡了,千帆过尽,换作他人惹沾襟。

 

但那绝对不是蓝忘机。

 

如此一想,又似有些可叹。蓝忘机知眼下早已是日后,关系与故事皆尽既成,他成了人去人驻之间突如其来的过往。然而此时的魏无羡自己,又何尝不像轰然推开了一间旧室,看见阳光中的微尘起伏,簌簌落成一个往昔的模样。

 

山间静谧,一灯照前,照出苔痕斑驳,人行其上,竟分不出谁才是此间烂柯人。

 

操,魏无羡想,这邪祟余毒还有点意思,早知道不让万鬼撕了,可要好生钻研一番,圈起来打。

 

他见一旁的蓝忘机还是垂头,忍下心中悸动,深吸了一口气,念头一动,倏忽低声问他:“蓝二公子觉得,从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还是一个人吗?”

 

蓝忘机在这一路间第二次愕然抬头,魏无羡冲他眨眨眼睛,把灯塞进蓝忘机手中,趁他不注意,绕到人背后,向他背上一推:“走了走了!”

 

蓝忘机浑身僵直,被魏无羡连连推着走了好几步,直到山门之前方才停下。山前有弟子当值,见二人来,尤其见了蓝忘机,急忙行礼道:“含光君。”

 

目光再转向魏无羡,魏无羡在蓝忘机背后连连摇头,压了一指在唇上。云深不知处的长老们见了魏无羡要头痛,小辈们却颇听他的话,魏无羡如此动作,他们便急忙不做声了,只是依样行了一礼。

 

魏无羡再在旁人瞧不见的角度拽一下蓝忘机的袖子,蓝忘机便对那几名弟子说:“嗯。”

 

两日前他刚刚记忆有紊,还闹过一时笑话。蓝思追和蓝景仪自廊下过,行礼唤他“含光君”,翩翩少年近年来长得很快,个头快要与魏无羡差不多高,又佩云纹抹额,蓝忘机一时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想要回礼。

 

蓝思追事先被魏无羡三言两语知会过,只好僵着身子呆在一旁,等魏无羡把蓝忘机及时拽住。蓝景仪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差点“扑通”一声跪到廊下。

 

空气里满是魏无羡清朗的笑声。

 

夜色已深,云深不知处中灯火亮起,远上青山,拖曳而去。他们本是回静室,行至半途,又有一个稍年长的子弟将人中道唤住,请向寒室去。

 

这时间不似蓝曦臣有事要叙,魏无羡跟过去看,果不其然见到蓝启仁在上座,旁边还有一个胡子花白,比蓝老头更似蓝老头的蓝老头,不知是从何处洞天请来出山的长老,另有药童抱着医箱,多半是来问诊的。

 

蓝忘机入室行礼,魏无羡尚在屏外,露出半个脑袋。蓝启仁见了他,下意识地便要摸自己胡子,魏无羡也生怕再被按住听一顿长篇大论,急忙对蓝忘机道:“你叔父有事找你,你听着,我先走了。”

 

蓝忘机的眼睫眨了眨,不知是困惑还是别的情绪。魏无羡隔着袖子拍了拍他的手,向周围几人行了一礼,在蓝启仁的眼皮底下与满室烛光之间溜了出去。




夜里的魏无羡睡不着。

 

他这几日本应是乏的,原先守着高烧未退的蓝忘机,夜里记得湿一湿他的嘴唇,又试过他额间温度,细细记下有无退热。后来蓝忘机渐渐好了,魏无羡又整夜与他做些伤时做不了的事情,颠来倒去,也没从疲惫中休养过来。

 

然而自从蓝忘机乍一醒来,记忆不清开始,魏无羡不至在此时在与他同榻,便卷了铺盖住进静室偏厢。所谓由奢入俭难,不过一夜过去,魏无羡发觉没了蓝忘机拥他的臂弯与耳边极低沉的絮语,没了由着他枕上的坚实胸膛与隐约可闻的心跳,无论再困再累,魏无羡竟是睡不着了。

 

总归蓝忘机只要还陷在旧时记忆,便不会上榻来哄他入睡。魏无羡一反往日常态,夜中躺下极早,甚至过了片刻,听到蓝忘机擦着云深不知处宵禁边缘、回到静室的声响。若有若无的脚步自铺满白石的地面行经,然后是门扉轻轻地推拉作响。魏无羡打了个哈欠,虽累却无困意,眼睛睁了半晌,竟又听得庭院之中有些轻声。

 

这夜月色极佳,熄了灯烛,才看出月光如水银泻入室内,流淌遍地。魏无羡眯着眼瞧了瞧更漏,已过亥时,当即心下大为好奇,草草披衣下床,执了一烛,沿着幽长廊下走向庭院中去。

 

已是春暮时节,山间犹然微寒,结了一层湿漉漉的夜露。有株海棠盛放至谢,还存了半树残花,慢慢随着夜风落下片缕花瓣,香雾空蒙,被魏无羡掌心护着的烛火照亮。

 

静室虽大,作为宗家公子的习作寝居,庭院也不过前后二进。待得魏无羡踏阶下廊,蓝忘机早已闻声望来,与魏无羡目光相对,微微睁大了眼睛。

 

魏无羡见他也只是披着外衣的模样,发丝流泻在肩,便知他以为此处不会有人再来,更想不到蓝氏规矩之极的作息在自己道侣身上竟然无用。

 

魏无羡笑了笑道:“好巧,蓝二公子也睡不着吗?”

 

蓝忘机垂下目光,望着眼前案几。案上也有一烛,暖黄烛光照亮他丰密的发丝与眼睫,还有案上的两匣书。烛燃了好一阵,灯芯结了饱满烛花,光亮不够,蓝忘乎方才应是沉思许久,并非读卷。魏无羡将自己手中的烛支同置在灯台上,从旁拿了银签子,轻轻地将灯芯拨去。

 

烛火跳动,将他的面颊照得光影分明,暖光落在魏无羡的眼睛里,映得他的眼尾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柔和笑意。

 

蓝忘机看他一眼,略微皱眉想了想,道:“天尚凉。”

 

魏无羡低头打量一眼自己,笼了笼散开着露出胸膛轮廓的衣襟,说:“没事,我不冷。”

 

又瞧一瞧蓝忘机案上书卷,问:“蓝二公子在看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就要伸手去翻。没想到蓝忘机倏忽伸出手,拦握在魏无羡腕上,好似极不想教他看见的模样。

 

魏无羡叫道:“嘶……疼!蓝湛松手!”

 

蓝忘机一惊,意识到自己急切之下过了力,猛地松了指节。魏无羡慢慢地转了转手腕,改用另一只手托上,悄声对他道:“你从前力气就不小,如今力气可又大得多了……下回对我轻点,好不好?”

 

蓝忘机的面颊惨白了一瞬,耳尖复作通红,眸中有深深愧色。他见魏无羡揉着手腕,显然有些吃疼的模样,以极低声音道:“对不住。我去取药。”

 

虽说记忆有改,有些习惯经年不变,蓝忘机不需怎么找寻,便从静室中取了药匣来,连带还有一件外衣。魏无羡的腕上浮起几道指痕,蓝忘机先助他多加一层衣物,又以小银匙挑出清凉好闻的药膏来,仔细地涂在魏无羡腕上。

 

他一概低着眼睛,偶尔微微抬睫,看一眼魏无羡,全然是少年面对熟稔之人才有的、犯了错的窘迫模样。魏无羡看得心痒难耐,一边自己动手将药膏揉进去,一边想起平素与蓝忘机坐在月下,蓝忘机为他披衣,多半会从后面抱住他,魏无羡便枕在蓝忘机颈窝里,两人不需言语,便能相拥相息地过上好一阵。

 

如今这个蓝忘机知他是自己道侣,自是敬他重他,却不会疼他爱他,在这一瞬,倒让魏无羡深深怀念起往日里的蓝忘机了。

 

魏无羡嗅着清凉的药膏,问:“你叔父和行医的长老看过你了?说了什么没有?”

 

蓝忘机正将银匙拭净,闻言点头。

 

魏无羡说:“可寻得解毒之法?”

 

蓝忘机摇头。

 

药已上好了,案上太过狭窄,蓝忘机起身将药匣放回屋中去,留魏无羡坐在原地失神。他总觉得蓝忘机既已伤愈毒解,记忆混乱不过是片刻插曲,过了今日再一睁眼,说不定便已归复正常。没想到蓝氏所有精医术的杏林妙手看过,竟是无可解的征状。

 

待蓝忘机回来,便见魏无羡犹坐在方才位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或是那目光太过直白,蓝忘机只得稍稍测过脸去。魏无羡回过神来,眨了一下眼睛,盖过眸中神色,指一指案上书卷,对蓝忘机笑道:“不知蓝二公子这个年纪,还喜欢看这种书啊?”

 

案上两卷书,魏无羡虽未翻动,卷上题名都向外露出,被他一眼瞧见。其中一卷是蓝氏子弟自编的史牍,蓝忘机取的这卷正是从射日之征伊始、赤锋尊河间斩温旭,记到最终金光瑶出其不意地刺杀温若寒,另外一卷也是讲其间诸事,却是话本故事,魏无羡的手也正点在这一卷之上。

 

蓝忘机下意识地说:“并非如此。我……正读史。”

 

魏无羡立即道:“我知道我知道,开个玩笑而已,蓝二公子切莫在意。你家人编书嘛,总是干巴巴的,比如这一卷,写‘时五月初八,战武陵,江氏参战两百七十四人,温氏及附庸门下千余。江氏胜’,没了。好没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书来,随便读了其中一页。读罢,又指了指另外一本:“这本可就有趣多了。说江氏来了两百七十四个人,就要把他们的衣饰装扮、队列阵营悉数栩栩如生地描绘一番,还写江澄……咳,江宗主如何在阵前痛骂温氏,还有那个夷陵老祖,如何在战场上吹笛驭鬼……”

 

他说到此处,蓝忘机一直未看向他,睫毛轻轻地翕动了一下。

 

魏无羡笑一笑,将那卷话本拿起来,还想评价那“夷陵老祖”几句,未料书页中落出极轻的一物,风一吹,险些它吹跑。

 

他们两个下意识地同时出手去捡,两人的手指温暖地碰在一处。蓝忘机捏住了那朵芍药干花的茎,魏无羡则打开书册,要蓝忘机再将花朵夹回书页之间。

 

他说:“这东西十分重要,蓝二公子若弄丢了,日后记忆恢复,可是要生气的。”

 

蓝忘机有些吃惊地抬眼看他,魏无羡又说:“不必担心,自然不是对我生气。但我也不想看蓝二公子对自己生气。”

 

蓝忘机说:“为何?”

 

魏无羡把话本重新放到桌上,在柔软的封面上拍了拍,撑腮望他,说:“因为这朵花,是魏无羡送给你的。”

 

蓝忘机愕然。

 

如此神情少见地出现在蓝忘机脸孔之上,伴着月明风薰,花好露浓,魏无羡心中波澜起伏,突然福至心灵,起身向他眨眨眼睛:“蓝二公子,你想去云梦吗?”

 

蓝忘机说:“什么?”

 

魏无羡又问了一遍,看到蓝忘机愈发错愕的神情。

 

一阵幽然夜风来,海棠吹遍满地。魏无羡拥着蓝忘机的外衣,嗅着衣上经年不变的淡淡檀香,心中急切而满涨地想道,蓝忘机这时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仿佛因祸得福,昔年的遗憾可以弥补。到了云梦,魏无羡要请蓝忘机划船,请他摘莲蓬,请他吃自己最喜欢的那个饼摊,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蓝忘机:“你年少时喜欢的那个人,他同样很喜欢你。”

 

并且待得尘埃落定,他已成你道侣。此后行路千万,或沐云出光彻,或赴一蓑烟雨,都是彼此相携一生,不分不离。

 

蓝忘机还是没说话。

 

魏无羡柔声说:“好不好啊,蓝二公子,答应我一声嘛。”

 

片刻之后,蓝忘机仿佛做出某种决定,望着他的眼睛道:“好。”

 

魏无羡说:“好得很,那我们走吧。”

 

蓝忘机又愣了愣:“……现在?”

 

魏无羡将蓝忘机外衣的衣带在自己腰间束紧了,望一眼月华如水、星辰漫天,笃定地点头道:“不错,我们现在就去。”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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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茶杯

【辛蕾】莱登的旁观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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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不错!终于中了啊,莱登!”

游戏进行到中后盘,看到大家都已经有些疲乏,莱登终于出手投得了冠军。

“哼哼,那是我为了照顾女士们,所以特地留了一手。”

“行了莱登,不要为自己糟糕的射击技术找借口了。”赛欧摆摆手,无情吐槽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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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不错!终于中了啊,莱登!”

游戏进行到中后盘,看到大家都已经有些疲乏,莱登终于出手投得了冠军。

“哼哼,那是我为了照顾女士们,所以特地留了一手。”

“行了莱登,不要为自己糟糕的射击技术找借口了。”赛欧摆摆手,无情吐槽道。

“……没办法嘛,我是属于火力压制那部分的,不太注重准确率啊。”

莱登吹了一声口哨,随手开了一瓶干姜汽水,他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然后轻松道:

“同样的,我的故事虽然有点无聊,但是量很多哦!”

 

 

闪烁着五色的浮光,晶莹剔透的肥皂泡颤颤巍巍地飞向了空中,随着微风起起落落。

“啪”的一声就破了。

 

“怪不得都说你像妈妈一样……”

莱登抽动着右边的眉毛,“礼貌”地提溜起辛的领口,刻意用了辛最讨厌的俯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向来表情淡漠的辛嘴角微微一勾,莱登马上放开手向右后方跳去,果不其然,辛的左腿差一点踹中他的肚子——莱登啧了一声,然后冷笑道:“这么气急败坏,那看来我说中了是吗!”

这边打的不可开交,那边当班洗衣服的戴亚,悠人还有赛欧抱着洗衣篮路过,边欣赏边吐槽。

“那两个人感情还真是好啊……”赛欧发出了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抱怨的声音。

戴亚嘴里还叼着根草叶,悠人则没心没肺地笑道:“那是因为那两个人一起搭档的时间比很多人当处理单元的时间还长吧。”

反正没有人会催,三个人坐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对两个人的动作评头论足了一番之后,赛欧道:

“哇,不愧是我们东部战区的无头‘死神’,莱登的体格优势不小了吧,都很难防住辛呢。”

“是啊。”悠人赞同道:“对辛那家伙最了解的人,果然还是莱登吧。”

“毕竟真的很了解啊……”

说完辛和莱登,戴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向远处在河边与女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安琪。漂亮的长发与纤细的身躯,同样也搭档已久,与他出生入死互相扶持的那位女性,戴亚由衷希望她能够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像是迎合其他两位伙伴一样地喃喃自语:“一起出生入死的次数多了久了,只要是人,难免会越来越了解对方,产生感情的啊。”

即使是死神也不例外。

这世界上还活着的人里,恐怕最了解辛的,就是莱登。

脖子处伤口的来由也好,在残酷的战场上狼狈求生经历也罢,他们一起见证了太多残酷,一起相互扶持着站起来,一起面对除了他们全部阵亡的结局,一起痛到麻木不仁。莱登眼睁睁地看着辛手里刻着队友姓名的破坏神碎片越来越多,目睹辛所背负的包袱与重压越来越大,却无力帮助他去消化。

他能够理解大家的心情,因为和大家一样,能够将死亡安心托付给辛,是他们86的救赎和解脱。但86们把自己的“存在”交付到了“死神”手里,却很少意识到,这些名字也成为了辛脚下沉重的镣铐。

反复的,反复与大家产生交集,试着建立羁绊,再亲手送走他们,这件事对无比温柔的辛来说,是多么的残忍。

莱登无数次亲眼目睹他趴在同伴的机体上用小刀割取碎片时,那摇摇欲坠的样子,每次于心不忍的时候,都很想歇斯底里地叫他不要再这么做了。但是当他看向那双已经空洞了的血色双眸时,他忽然意识到了,眼前这个过于强悍的少年,早已被同伴宛若诅咒一般的悲愿腐蚀成了空壳——

他是“送葬者”,是猎头的刽子手,是86们引以为傲的死神。

没有诅咒,他已不成人形。

就像是肥皂泡一样,美丽的壳子,空洞的内里,等到何时肥皂水的张力抵抗不了外部的空气,就会“啪”的一声破碎,在风中消散的干净,毫无痕迹。

于是莱登决定,自己要活的长一点,尽量陪伴他久一点。虽然很遗憾无法帮辛解脱,也无法替他真正分担什么,但是他选择继续挣扎,活下去,尽可能晚一点再和他说再见。

直到那一天——

“能不能请你不要忘记我们。”

莱登猛地回头——

久违的烟花声比起滑膛炮的声音要小多了,在安琪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中,从高台上随风飘散来的,被轰鸣声所模糊的,宛若耳语般的话语,虽然还是淡漠的语气,却压抑着不同往日的强烈感情。缥缈的声音听起来并不真切,甚至让莱登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莱登望向在空中炸裂的烟花,澄澈的空气里,焰火宛若甘草花般肆意盛放着,七色的火星坠落,是十足美丽的废物,带来的也是空虚的快乐。

多么讽刺啊,知晓大规模攻势却又无力改变的辛,在压迫他们去送死的白系种歌功颂德的节庆里,将自己的名字,短暂的寄托给了恐怕也会在他们死后不久因铁幕坠落而死去的少校。

但是他又很欣慰。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无法陪伴辛走到最后,所以能拯救辛的永远不会是身为86的自己。但是,如果是那位天真的大小姐指挥官的话,就算没有墓碑,没有刻着名字的“破坏神”的碎片,她也会牢牢地把辛的名字刻在心里吧。

把无法被自己拯救的辛托付给她,是可以的吧?

莱登在这绝望的战场上活到现在,从不会心存侥幸,更不会心存渴望,能熬到特别侦察任务结束,帮辛讨伐他的哥哥,就已经很满足了。可他仍旧希望,即使身边的这些陪他的人死去,辛也能够因为有人记挂,愿意继续活下去。

管制官一号,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少校,和其他没在意过86不一样,莱登有好好记过她的名字。倒也不是因为被她感动所以给她特殊的褒奖,只是单纯因为他不想像共和国人做的那样,按照眼睛或是头发颜色这么无聊的理由去给人贴标签。在他眼里,少校不会因为害怕掐断和辛的同步,她不是个坏人,这样就足够了。

在接受了世界的肮脏一面之后,不顾遍体鳞伤仍然选择善良的她,拥有成为辛寄托的资格。

莱登看得到辛的转变,即使他看起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辛与她单独通信越来越频繁,他会特地挑个没有人的地方陪着少校聊天,基地外,屋顶上,房间里。偶尔路过的时候莱登旁听过几句,从内容可以听出那边的她在非常努力地研究,想要帮上忙,而就像作为回报和奖励一样,辛偶尔也会陪她聊几句战斗之外有关日常生活的杂谈。

渐渐的,少校的晚间定期通讯成了让人期待的事情,就连最抵触她的可蕾娜都愿意加入到交流之中。辛与小队长开会谈作战方案时也会经常提及少校的想法,莱登甚至听到过,辛在对话中无意识地担忧他们离开后少校的处境。

然后莱登忽然意识到了,原来是这样啊。

辛不过是展现了符合他年纪该有的样子——开始在意一个异性,下意识地倾注一些感情。在与少校感官同步的时候,他渐渐丰富起来的情绪,也会顺着感官同步传达到大家的身上。

只不过因为他极少有过类似的感情,所以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到死都见不到一面吗,说实话有点可惜啊……”

莱登并不打算戳破辛,毕竟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插手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反而会耽误事,徒生一些烦恼。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向仍旧站在高台上,和管制官单独聊天的辛。任谁都会觉得和平常一模一样的冷漠表情,此刻莱登却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忽然,少年仰头看向天上的烟火,他伸出手去,仿佛要触碰数百里之外的她。

他,辛,86们。在这没有公平可言的残酷世道里,仅仅是渴求着证明自己存在过的,他们这些泡泡一样脆弱的生命,愿少校吹起的这阵风,能把他们送得再远一点吧。

 

后来,他们终于获得了“自由”。

临行前,辛代表他们对少校说,“我们先走一步了。”

辛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对少校抱有何种期待,但是此时,仅剩的同伴们却不约而同的意识到了辛的反常。

在荒野上流浪的每个夜里,只要没有特别的安排,辛会在夜色降临时放空自己,他往往会不发一语,静静地看向夜空,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即使什么都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他等的人是谁,毕竟在同一时刻,会与少校感官同步的人也不只是辛自己,要说怀念与寂寞,大家其实或多或少也都有一点。

但是唯独只有辛,戒断症状反应的似乎更加强烈一点,他自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其实其余的四个人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余下的三个人总是会心照不宣地避开可蕾娜偷偷聊辛和少校的关系。譬如现在,辛说独自去看布下的陷阱有没有生效。莱登、安琪还有赛欧一起围坐在火堆跟前,看着可蕾娜安心无比的睡颜,还有辛孤身一人站在草原中的背影。

“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还是很期待少校能够追上来吧。”安琪微笑着帮可蕾娜拉了拉毯子,“虽然我是想要站在小娜这一边的,但是有些负担,只要与他同为86,就永远无法替他分担。”

“嗯。”莱登盯着冉冉的火苗,叹息微不可闻,“所以哪怕她只能成为辛暂时的寄托也好,我都觉得这样也不坏,幸好最后遇见的是她。”

“不管怎么说都还是要谢谢她,在送别了哥哥之后,辛的心情明显放松了很多。”赛欧难得流露出对少校的担忧情绪,“不过,哭着喊着不要丢下我……她最后也真是够狼狈的。不过大规模攻势一来,恐怕‘格兰缪’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希望她能够加加油,熬到我们死了以后再死啊。”

“你对她心软了啊。”话毕,莱登无视掉赛欧皱着脸的抗议,伸手把水壶从火边移开,无声的沉默过后,他开口道,“对辛来说,她和我们不一样,有少校记得的话,他也能坦然赴死了吧。”

情同手足的86们,把辛捧向高高的神坛,害怕被拒绝所以从不敢过多的询问他的意愿,这样的他们只是为了寻求自己的解脱,把希望和期许寄托在他们的神身上,不停地祈求着他,在苦海中超度绝望的自己。

祭台越来越高,温柔善良的那个少年,腿脚被钉死在了高台之上,只能低着头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祈求着死亡的同胞们,即使不情愿也不得不予以每一个人他们祈求的永夜。而少校却是个闯入神坛的坚定无神论者,无论被多少次地驱赶,她也会一边诉说着自己玻璃纸一样华而不实的美好愿望,拿着起子,俯下身来帮他把钉子起掉,拆掉他们的教堂。

“哑弹那一招真是有点东西,那种情形之下能够想出这一招,少校也不是什么草包。”

赛欧借着火光用捡起的树枝在地上画圆,晦暗不明的火光里,嘴角隐约是扬起来的。

‘“不过是违反命令罢了,又不会死’这句话也挺酷的。”安琪窥得他难得的好兴致,也忍不住开怀,“少校给人的感觉很割裂啊,无论语气还是想法都很天真,为了达成自己天真的理想不择手段的样子却像个魔鬼,本质上又是个感情细腻的爱哭鬼……只能说人类真的很复杂,真没想到走了之后还会觉得有点挂念她。 ”

少校平时也有和大家聊天,感官同步除了声音还同步过来很多多余的东西,对面和他们同龄的少女平时讲话与处世的风格都是绵软单纯的,情绪起伏很大,体感上就是惹人怜爱的小公主。但是但凡是在她麾下战斗过就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公主,而是杀伐果决的女王。

“是啊,不如说是只有做得到这种程度才行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安心的让辛的心被她抢走。”莱登把烧开的水匀到大家的杯子里,然后大发感慨,“不过她疯起来的时候未免也太疯了,明明是居住在第一区可以享受平安无事的生活的大小姐,年纪轻轻就从军就够离谱了,顶住那么多的压力之后不过适应了一下,就马上摸清楚我们的战术,然后老辣地指挥起来……还是个连失明都不怕的疯女人,那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太恐怖了,老实说视觉同步的一瞬间真的吓死我了。”

安琪接过水来道了谢,赛欧马上八卦道:“说到这个,我一直很好奇,视觉同步你看到那边了对吧?如何?少校长什么样?”

“当时哪有闲心管这么多啊,但是的确可以看到屏幕上反射的影子,很遗憾看起来一点也不胖。不过我还是希望她漂亮一点,因为辛这家伙长得还不赖啊。”

赛欧和安琪火速对视了一眼,赛欧是真的没有控制住吐槽出声。

“你是辛的妈妈吗?好像在挑剔儿媳的婆婆啊……”

一番笑闹过后,他们一起无言地望向草原上独身一人的辛。微风拂过草原,将他系在脖子上的纱巾吹得上下飞舞。

在皎皎的月色下抬头仰望苍穹的他,是不是也在思念着那个想要看到星星的人呢。

 

辗转到了联邦之后,大家都经历了很多。

在无暇他顾的迷茫里沉沦了很久之后,五个人不约而同回到了前线。

辛的状态最差,讨伐掉哥哥之后,失去了目标和信念的他无所适从。莱登每次看到这样的他,都会想起芙蕾德莉嘉在庭院里当玩具一样吹出来的肥皂泡。

荒谬的身世与璀璨的功勋所妆点的门面之下,除骄傲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撑他,就像是肥皂泡折射着七彩光芒的美丽壳子只包裹着空气一样,辛脆弱到随时都可能被戳破。

岌岌可危。

很快,联邦的战线也遭遇炮击,令人束手无策的电磁炮型粉墨登场,等到辛在战场上失控到连芙蕾德莉嘉的同步都听不到的时候,他们被告知,“格兰缪”陷落了,压迫他们的圣玛格诺利亚也已经灭亡了。

莱登像是听到了“啪”的那一声。

虽然谁也不敢期待着什么奇迹,但是莱登仍然觉得可怕,他所担忧的一切都成了真,辛应该是第一个察觉到共和国陷落的人,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自己逼进孤独又绝望的地狱里,像是要把自己使用到坏掉。这让眼见着他一步步迈向破灭的莱登有着深深的无力感,莱登忧心忡忡,担忧辛会某天突然听到少校的亡灵之声内心崩溃。后来两人一度面对面地发生冲突,可是无论怎么去表达都像是徒劳的,辛像是已经开始进入不可逆的崩解了一样,冥顽不灵地认为自己死掉也无所谓。

无可凭依,无可寄托,就算他们这些手足愿意陪下去,但是充其量只能目送他一个人活下去,他是遨游在战场上想死也死不掉的孤魂野鬼,“死神”不过是个听起来还算光鲜的名号。

直到——那一天在甘草花盛开的原野上,在于86区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们终于相遇了。

践行了盟约脚踏实地地一步一步,在地狱里挣扎求生的她——芙拉蒂蕾娜·米利杰,被那样一个她惦念在心里,铭记着,追逐着,辛终于也找到了活下去的方向。

漂亮的红色瞳孔里,终于不再只是无波的古井,现在在他的双眸中,已经染上了甘草花那样热烈的红色。

 

战后虽然大家都选择留在共和国进行了支援战斗,但是很遗憾,直到结束返回后方都没能再与少校再会。在庆贺晚餐后,莱登独自一人带着慰劳的干姜汽水来到他的病房。虽然白天已经下地去简报室里见证了文策尔上校的恶作剧,但是其实大家不过刚刚从前线赶回临时休整的据点,辛的胳膊也断了一根,能有支撑到现在的精神已经被医疗兵小声称呼为怪物了,上级要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在单间病房里再住一段时间。

“没睡怎么不开灯?”

“在86区习惯了熄灯,来的正好。”

辛单手扭开窗头的台灯,莱登理解他的感受,没说什么,只是把汽水开封递给他,然后拉凳子来坐到他床边。

外面的月色正是最漂亮的时候,两人轻轻碰了一下汽水瓶颈,各自灌下一口。

“怎么了,白天赛欧问的时候还说没有看清人家的样子,听到少校的声音就兴奋地睡不着吗?”莱登调侃他,“直到刚才我来之前,他们还在孜孜不倦地让芙蕾德莉嘉描述呢,你真该看看芙蕾德莉嘉画的少校,我感觉比起来赛欧画的小胖猪要更可爱一点呢。”

辛张了张嘴,随后觉得脸有些发烧,但他并没有否认莱登的说法,莱登看着他泛着薄红的眼角有些惊讶。

“确实很难入睡,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回忆起来那个场景。”

仿佛要印证自己的说法一样,他抱着汽水瓶闭上眼睛。

莱登知道,辛是笃定自己不会像那几个人一样乱开玩笑才会对自己如此剖白,因此,他并不想辜负辛的这份信任,所以选择把视线转移到窗外的月亮下,一边喝着汽水一边与他说话。

“她还活着,没有死去,我觉得松了很大一口气。”

“既然如此,见一面不好吗?听说对方一直要求见面感谢。”

“我想见她,但是绝对不是在那个场景里,她那样拼命地追上来了。曾经只是坐在指挥室的那个她,想必经历了很多残酷才能来到我们面前,我们要给她看的绝对不是这种狼狈的样子。”

“我……至少现在,我很开心,莱登,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我想活下去。”

辛不再迷茫的声音,清晰又坚定。不知道是干姜汽水的威力还是止痛剂的作用,他就这样一反常态的,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莱登可以清楚地体会到一直以来都被他死死压制在身体内的感情正在汹涌澎湃地涌动,不再是“死”的悲恸,而是“生”的欣喜。

“那真的是太好了,辛。”

莱登边回应他,边心想,假如——假如没有这场战争的话,辛大概会是这么个性格吧。本身就是个温柔的人,沐浴在双亲和哥哥疼爱之下,会被好好养育成一个容易害羞,有点别扭,但是熟悉起来意外有些坏心眼的家伙。

“其实我有看清楚一点,少校的脸。”

辛靠回到枕头上,用断了的胳膊夹住汽水瓶,没受伤的那只手捂着额头。莱登其实很明白辛拒绝描述少校的外貌八成是出于不想被大家打趣,但他还是忍不住还是偷偷看了他一眼,果然,辛嘴角的笑容已经抑制不住了。

“如何?”他刚刚已经从安琪那里得知同样关注八卦的葛蕾蒂已经伙同厄伦斯特出发去搞少校的照片了,但这不妨碍他现在仍然坏心眼地想听辛亲口说一说。

“很漂亮,少校的眼睛和头发都是银白色的。”

“那可是一直住在第一区的人啊,听说少校是前贵族出身的纯血白银种,那是当然的吧。”

“但是,和其他的人不一样,唯独她的眼睛闪着光一样,非常的漂亮……”

“然后呢?”

等不来下文的莱登扭头看他,真的像是喝醉酒一样,辛已经轻轻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真是的,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明明还不知道人家的具体情况就自顾自地这么深情,陷得可真深啊!”

莱登苦笑着把他还抱在怀里的汽水瓶收走,完全察觉不到自己话里话外像老妈子一样操心。不知道辛醒来自己还能不能记得,但是今夜的对话他可是打算一字不落的烂在肚子里。

原因无他,在与辛的较量里,他的胜率只比零多那么一点点。况且除了体谅辛以外,他还想尽可能地保护一下可蕾娜的心情。

“算了,不管少校的态度如何,世界上有能让你这种人都意乱神迷的人存在,也算是一件好事。”

看着辛安稳无比的睡颜,莱登想,这下子,漂亮的肥皂泡可以不用破了。

 

随后,坏心眼的大人们也纷纷加入到促成他们再会的队伍里来。首当其冲的葛蕾蒂神通广大,真的从共和国的支援前线弄来了照片,还是高清的。

照片大概是没有经过允许偷拍的,穿着深蓝色军装的蕾娜应该是正被摄影师呼唤,所以转头回看过来,拍到了整张脸。而站在她身边的高大86背对着镜头,正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揽着蕾娜的肩膀,不悦地扭头瞪过来。

“哇!安琪惊呼,“虽然想过少校可能是个美人儿,但是这也太夸张了。”

一直以来大家对少校的印象都是以赛欧的画为蓝本的,即使大家都隐隐希望她不要真的长成那样,但见到照片,发现她比来到联邦之后见到的电视明星还要青春可爱,大家难免受到点冲击。

“总感觉难以想象,原来一直在被长着这样的脸的人指挥着战斗……”

就连大发感慨说希望她长得漂亮一点的莱登都吃了一惊,少校的面容就是这样的令人惊艳,她美到即使放在盛产美女的白系种里,也是顶尖的绝色。

无论是柔顺美丽的银白色长发还是瓷白的肌肤,无一不透露着娇养出来的精致,高挑的鼻梁和小巧的鼻子宛若偶人一般搭配协调。玫瑰色的樱唇更是形状姣好,拍照时因为吃惊无意识地微微翕张,让她除了美艳外又有种符合年龄的娇憨。

尤其是眼睛,微微下垂的眼角让她的目光温柔又惹人怜,清澈得宛如溪流的眼波里虽然笼罩着淡淡的忧虑,但是却不凄苦,反倒是如同维纳斯的叹息,让人见之忘俗。

“是哦,和画的完全不一样……”吃惊过后,赛欧忽然对旁边明显是86打扮的人有点迷之不满,“不过旁边这人是谁啊,短头发的,又是异瞳,总感觉好像之前在86里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哎呀,男朋友吗?”安琪说完,抬头竟看到可蕾娜一脸被人踩了尾巴的表情。

可蕾娜还犯不上为少校的感情生活忧心——安琪顺着可蕾娜的视线看过去,果不其然,真正让可蕾娜郁闷的元凶正皱着眉头死死盯着照片上两人显然过度亲密的姿势,不悦的表情让他的心思一览无余。

“别看了!”心情复杂的可蕾娜想要夺下葛蕾蒂手里投影照片用的电子屏幕,“知道她还活的好好的呢就可以了吧!”

“别闹脾气了小娜,还有人没看够呢。”安琪从背后一把抱住可蕾娜,“虽然满脸嫉妒的小娜很可爱,但是大度一点嘛。”

大家把视线集中到了还在盯着大屏幕上的照片一动不动的辛身上。莱登回忆起前不久在病房里的尴尬对话,捂着嘴巴笑了一会儿,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他不怕死地调侃道。

“真是糟糕呢,还没出手就已经输了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

辛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因为什么被大家围观,他明显有些僵硬,强装若无其事和真的若无其事还是有区别的,很了解他的这些人一眼就能看穿。

“莫名其妙……文策尔上校,您还不会闲到每天都借用简报室来开玩笑吧。”辛强行扭过头去,“有事请直说。”

葛蕾蒂不怀好意地哼哼笑了两声,仍旧没个上司该有的正型:“确实有正事,其实是在厄伦斯特总统阁下的建议下,我们向圣玛格诺利亚申请了救援条件。正可谓天上不掉免费的馅饼,他们既然需要我们展开救援,那就要付出一些代价。”

在场没有一个人对圣玛格诺利亚还有什么同情,但是莱登看着一脸坏笑的葛蕾蒂忽然醍醐灌顶——

“该不会是少校……”

“哎呀,修迦中尉,你意外还是挺聪明的呀。”葛蕾蒂耸了耸肩,莱登从余光里感受到辛的背微微有些绷紧,“虽然不能妄议上司的决策,但是我想,以那位总统阁下的性格,多少也是有刻意为之……总之,联邦正在准备接收剩余的86们的事情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第八十六独立机动打击群……是吧。“

“嗯,就是这个,你们在86区的时候使用的这项叫做感官同步的通讯技术,是要比无线电的保密性要高要先进的技术,既然已经做好了‘预处理’,又使用习惯了,联邦没必要丢下大好的资源不用吧?”

安琪微微眯起眼睛:“这就是说……”

“不过圣玛格诺利亚也就只剩下这么点儿好东西了,那让士兵们自由了过了头的指挥体系在联邦肯定行不通。可新纳入麾下的野兽们缺乏调教,主人也是会头疼的,战况正在愈演愈烈,无论是浪费时间让86重新进入联邦军的体系学会遵守命令,还是让联邦指挥官从头学习使用不熟悉的感官同步,都不如征用原先就与86们磨合熟练的指挥官——而既有才能又受拥戴的校级指挥官在体系溃烂的圣玛格诺利亚本就寥寥无几,志愿随86们一同前来的,目前更是只有那一人。”

辛站了起来,其他人也忍不住挺起了身子。

“旧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军官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那位被86们以‘鲜血女王’之名爱戴簇拥的女王殿下,也是你们在离开共和国之前经历的最后一任管制官——她将会前来此处,与大家共同迎击敌人。”

也就是说,在穿越过无数濒临死亡的战场,熬过七百多个日夜,跨过鲜红的甘草花田之后——

她风雨兼程,终于如约追到了他们身边。

 

“站住,竟敢往淑女的身上泼泡泡水,看招!”

“哈哈哈哈哈!打不中!”

安琪陪同可蕾娜一起去逛街了,无聊的芙蕾德莉嘉拽着赛欧一起抱着特蕾莎刚刚给她买的机枪型泡泡机在院子里发疯。莱登叉着腰站在辛房间的窗户边朝下看了一会儿,随后大大咧咧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辛的床上。

“准备都做好之后反倒有点无聊啊……啊?稍等,你在看什么?这不是少校吗?你不会是偷偷把照片存下来了吧?”

原本盯着电子屏幕出神的辛吓了一跳,但因为他一直心不在焉,所以即使用最快速度关掉页面,莱登还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辛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葛蕾蒂之前投影给他们看的照片存了下来,还特意做了加工——截掉了短发异瞳那人的身体,只保留了少校的部分。

“只是看了一下少校的履历而已。”辛眼看瞒不过去,强硬地狡辩道,“因为有点好奇,之前在电磁炮型的讨伐战时,她说自己是上尉,但是派遣过来之后军衔变更成了上校,所以在看她的履历。”

莱登真的是咬碎了牙才忍住没骂他是个大骗子,少校的履历他们人人都看过,上面的证件照是张嘟着嘴巴的严肃正面照,绝对不是刚才那一张。

“……好吧,随你怎么解释。”莱登坏笑着靠近桌子,“那你研究过后有什么高见吗?诺·赞·上·尉。”

辛现在无比后悔刚才没忍住打开照片偷看的行为,但是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要圆回去,于是他一本正经地分析:

“我想应该是两年半前擅自征用迎击炮所以降级成上尉的吧。至于跨级晋升也不难理解,简历上写她降级前本来就是共和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校,管制的所有部队生还率和击破率都是最高的,又在‘格兰缪’沦陷之后率领着86凭借有限的资源建立了防线,晋升估计也是因为能力,少校也成长了呢。”

“但是无论如何,捉襟见肘到只能提拔少校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来做校级指挥官,只能说是因果报应,白猪政要果然烂透了。”莱登感叹,“不过,辛,我想你真正在思考的不是什么军衔问题吧。”

“啊?”

“是不是在想差不多可以叫她蕾娜了。”

莱登可能最近过的太安逸了,一时间竟然只顾着调侃,忽视了和他开玩笑时该保持的安全距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到了地上。辛抬起脚来踹了过来,莱登就地一翻滚,连着滚了四五圈才把攻击全都躲掉。

“恼羞成怒也要有个度吧?”险险躲过一击的莱登大吼道,“还说不得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辛大概是也发现自己反应过度了,收了手抱怨道:“是你在烦人吧。”

“为什么你总是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迟钝……”莱登明目张胆地抱怨,“之前的时候不肯这么称呼她,的确是觉得坐在高墙后面的人哪怕再怎么没有恶意,也并不算是真正并肩作战的战友。现在她好不容易追赶上来了,能够一起并肩作战了,你就稍微坦率一点也没关系吧?又不是在86区,况且她早就这么说过,以她的的性格听你这么称呼她应该会特别高兴才对。”

“……和这些没有关系。”

辛强调自己是仍旧维持着身为军人的最基本的底线,但莱登就是知道他在胆怯。不过辛身为下属,少校又身份敏感,确实还是小心说话为好,故而莱登也没再废话什么,只是悠闲地盘腿在地毯上坐好,询问其他的事情。

“‘报复’的事情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文策尔上校已经首肯了倒水的提案,不过肯定还会有人试图钻空子捣乱,我安排了班诺德盯着。”

“还真是辛苦,一上任就要面对‘报复’。”莱登作为新成立的战队副长,也参与了决策,深知这件事的麻烦之处,他不禁叹了口气,“以前的你是绝对不会管这么麻烦的事情的。”

“你不也是吗。”辛冷不丁地呛他,“还有安琪,赛欧和可蕾娜,甚至还有厄伦斯特他们,一个个还不都是兴奋的不得了?又是筹划在哪见面,又是烦恼谁来负责接待,又是商量怎么把战队名单瞒下去。”

“我们为的谁!”莱登有些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冤,“算了,看来你这榆木脑袋现在还没彻底搞清楚自己的心情,目前就先心甘情愿地当只跑前跑后的小狗吧……啊,别踹我肋骨!”

“差不多得了,有空开这些无聊的玩笑,不如想想还有什么没准备好的。”

莱登看他这紧张兮兮的样子,彻底没有吐槽他的欲望了。

“没有了,不过要说遗憾的话还有一点,碍于气氛和纪律不能开欢迎餐会还是挺可惜的。没有什么比重逢的时候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吃顿好饭更好了。”莱登冥思苦想了半天有了新的主意,“不过稍微改善一下伙食怎么样?在85区之内一日三餐都是合成食物,少校应该没怎么吃过真的肉吧。要不要干脆在她到任之前一起去打个猎,正好和新来的这群家伙也交流交流感情。”

辛沉思了片刻,点头同意:“那就这样吧,挺好的。”

两人正要闲谈下去,楼下忽然传来芙蕾德利嘉的大声叫喊:“赛欧托干得好!辛耶,莱登,汝等快来看啊!”

他们两个闻言对视了一眼,一同打开窗户向楼下张望。

赛欧大概是调整了一下玩具泡泡枪,现在正拿着它朝天喷出与刚才不同,数量相当惊人的泡泡,在阳光下,泡泡们像是闪烁着火彩的水晶球一样,坠连在一起,构成一道颜色梦幻的彩虹。

风一吹,成串的泡泡们轻飘飘地飞上了天空,飘到了二楼,莱登用手戳了一下,因为数量很多,泡泡全都挤在一起 ,一时竟然也消灭不掉。

他曾把他们86的生命比喻成泡泡,而现在密密匝匝挤在一起飞向天空的泡泡们,是不是可以当作即将成立的机动打击群。

赛欧曾经私下里对他们说,那段录音能公开真是太好了,就连对辛最执着的可蕾娜也点头同意他的说法。曾经,是他们这些信徒把辛钉死在高台上,而现在,不向命运屈服的女王冲破禁锢给了辛救赎。

他们的死神终于也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和方向,不再憧憬着死亡,开始留恋人间。

辛的泡泡已经不会再轻易破碎了。

而其他的86们,大概也会挨挨挤挤着,互相借着氧气和力量,乘风飘向天空中,组成七色的彩虹吧。

 

在精心的谋划下,少年和少女相遇了。

莱登手里握着小小的画像,看向凝望着彼此眼睛的她们。一个是比照片里还要惹人怜爱的少女,另一个是穿上军装挺拔帅气的少年。

赛欧坏笑着把胳膊搭到莱登肩膀上:“怎么,满意了吗,莱登妈妈。”

莱登嫌弃地把他推到一边去,吐槽道:“说真的,看到真人反倒觉得咱们家的孩子太糙了。”

“你们在聊些什么啊。”可蕾娜有些不悦地看着他们两个,“真受不了,男生就这么喜欢看外表吗?”

这话一时间两位男士有些没法回答,好在蕾娜和辛已经结束了交谈看了过来。

“好了,回基地再聊吧。”

风拂动了辛的头发,他和站在一旁的美丽少女,笑得恬静又美好。

 

第一次见识过女武神的上机训练后,上校——更希望大家称呼她为蕾娜的少女盯着大家两眼发光,在进行完战术分析和总结发言之后,她固执地从副官佩尔舒曼少尉手里要过慰劳用的毛巾,亲手分发给队员们,而前先锋战队的五人则故意留到最后,悠哉悠哉地围了过来。

“辛苦了,上校。”第一个接过毛巾的辛还有些拘谨,他用毛巾盖住了脖子,掀起一角来擦脸。

莱登朝其余人对了对眼色,赛欧往前大跨一步,接过毛巾道:“谢啦,蕾娜。”

蕾娜漂亮的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虽然不久前刚刚对辛表达了希望自己能被称呼为蕾娜,但是实际上大家刚刚彼此熟悉起来,还没有一个人这样做过。

看着她那副容光焕发的高兴样子,赛欧强装镇定实则憋着笑离去,走前还不忘给辛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

紧接着是安琪,她推着可蕾娜一起往前小跑了两步,一人接走一条毛巾。可蕾娜佯装自然道:“蕾娜,待会餐厅见。”

安琪则是一如既往地笑眯眯:“稍等见,蕾娜。”

“好的,安琪,可蕾娜,晚餐见!”

“哦,听说今晚吃兔肉哦,你可以的吧?蕾娜。”最后一个上前的莱登拿走了蕾娜手里最后一条毛巾,他煞有介事地补充了一句,“除了正式的场合之外,我觉得没必要一直这么拘谨,你说对吧蕾娜?”

听着大家在这里一个劲蕾娜蕾娜个不停,辛马上明白了他们什么意思,他有点赌气一样带着点怨念的眼神盯着莱登。而蕾娜正兴奋着,完全没在意辛的表情变化,她用力点点头,应和道:“说的没错,莱登。”

“哦,那就麻烦你在原地等某些人重新说吧,不等你们了,回见!”

蕾娜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得转身看向被好友们摆了一道正哑口无言的辛,看她的小眼神里包含着满满的期待,让本来就对她没什么抵抗力的辛觉得脸颊痒痒的。

他用那块毛巾擦了擦脸,随后试着鼓起勇气道:“晚餐和大家一起吃吧,蕾娜。”

“嗯,辛!”

 

听到机库里两人的对话,莱登一边走一边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在这死亡随处可见的战场上,命运女神从来都很公平,生命大概还是会像肥皂泡一样,指不定哪天就“啪”地一声破了。

但是即使如此,也是绚烂过,欢笑过,存在过,无憾的一生吧。

 

夜长梦长

【忘羡】命中客 - 02

原著向,禁闭期叽x婚后羡(别信/具体设定不告诉你w)

说日更就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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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扒了——你的——衣服——”


02


魏无羡在被衾中动了动,感到有一缕温暖的阳光照在脸孔之上。


他便知这是卯时到了——近夏时分,天亮得早些,时至卯时已是天光大亮,再过些时辰,这缕光便要从榻上晒到榻前,最终照过内室中的那方镜台,投在分隔两室的屏风之上。


魏无羡将一只手搭在眼前,在榻上迷迷糊糊地转了一下身子,又用另外一只手向榻旁摸了摸,没想到摸了个空。


他呢喃道:“……蓝湛?”


无有应答。...

原著向,禁闭期叽x婚后羡(别信/具体设定不告诉你w)

说日更就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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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扒了——你的——衣服——”



02



魏无羡在被衾中动了动,感到有一缕温暖的阳光照在脸孔之上。

 

他便知这是卯时到了——近夏时分,天亮得早些,时至卯时已是天光大亮,再过些时辰,这缕光便要从榻上晒到榻前,最终照过内室中的那方镜台,投在分隔两室的屏风之上。

 

魏无羡将一只手搭在眼前,在榻上迷迷糊糊地转了一下身子,又用另外一只手向榻旁摸了摸,没想到摸了个空。

 

他呢喃道:“……蓝湛?”

 

无有应答。

 

魏无羡心下奇怪得很,不知蓝忘机今日为何不在房中,卯时还将榻前的那扇窗开了,不知是不是蓝老头又来寻他,当即提高了些声音道:“蓝~湛~!”

 

过了片刻,没等来蓝启仁惊天动地的咳声,反倒是有什么“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

 

魏无羡皱眉,拿开了遮在眼前的那只手。阳光晴好,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待得目光终于望清眼前事物,却是蓝忘机站在榻前,发也未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魏无羡见他平日周整惯了,只有晨起与就寝时能有如此闲适的样子,外衣披身,发丝垂下。他当下借着光眯起眼睛,好好打量了一番眼前俊美的容颜,却觉蓝忘机此番样貌有些说不出的……陌生。

 

魏无羡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起身道:“蓝湛,你怎么……”

 

没想到蓝忘机霍然退了一步。

 

魏无羡愣在榻沿上,那只揉着眼睛的手还没拿下来,唇边却漾起一丝轻笑。

 

他说:“真要命,二哥哥,这才几时!你怎么一大早和我玩这个!”

 

如此说着,魏无羡连外衣也不寻,就借着那副中衣不整的模样下了榻,抖抖自己大分的衣襟,眼见胸前大片平坦肌肤被阳光照得细腻雪白,对蓝忘机道:“那我就陪你……”

 

他的眼瞳蓦地收紧。

 

静室隔空一声剑啸,挂在壁上的避尘铮然出鞘,被蓝忘机抓在手心,剑光如雪而来,飒飒照亮一室,连那缕晴朗阳光都被斩断。魏无羡借地向旁一滚,顺便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小臂。

 

疼,不是梦,是真的。

 

蓝忘机向他拔剑。

 

凡事出必有因,要么他眼前是个邪祟,要么蓝忘机心神被控,要么是他自己陷在某种不知名的境地之中——魏无羡十分利落地转身爬起,反手去摸身后那方镜台,触手木台光洁不染尘灰,仍是熟稔之极的手感,没想到自下一摸却摸了个空。

 

魏无羡愣想,他的符篆呢?

 

身后空气如裂帛般嘶鸣,避尘一剑斩来,魏无羡的眼睛下意识地自眼前那方银镜之中去望蓝忘机,没想到一眼看去,他自己却愣怔当场。

 

那不是他的眼睛。

 

又或许那正是他的眼睛——魏无羡望向镜中,镜中那人亦望向他自己,面容俊朗,风姿飞扬,一双眼睛如点桃花,伴着他的怔忡轻轻一眨。

 

那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身后避尘一剑斩到。

 

“咔嚓”。

 

魏无羡不曾避开,那剑却自己停了。一瞬室内静极,剑气斩断了魏无羡的一根头发,自他肩膀上轻轻的落下,滑蹭过衣衫,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魏无羡便知这还是蓝忘机。他深吸一口气,回了身,还不及开口,目光倏忽一凝。

 

“蓝湛。”他道。

 

蓝忘机执着银白的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魏无羡倏忽冷声道:“蓝忘机!”

 

蓝忘机的眼睫一动,瞬间抬了眸。

 

魏无羡轻叹道:“血。”

 

一缕血线自蓝忘机的手背流淌下来,猩红色泽在天光之中切割过雪白的手背,自蓝忘机的手指一路蜿蜒而下,流淌在避尘剑锋之上,又自那不挂血的锋利剑刃滴滴答答淌到了脚下的青席之上。

 

蓝忘机不动,魏无羡却径自从镜台前起身,轻车熟路地去翻一旁置架。符篆虽不在了,静室中的药还放在同一处,却是比魏无羡印象中多出几样。魏无羡在那堆瓶瓶罐罐中拨弄了一顿,拿出一只药瓶,拔开嗅了嗅,发现都是伤药。

 

他简单捡出几瓶,放在旁边一只木色托盘之中,对蓝忘机道:“蓝湛,你受伤了?我给你上些药。”

 

蓝忘机用力地抓着避尘,指节在剑柄上攥得苍白,望着他,慢慢吐出两字:“不必。”

 

魏无羡说:“别见外啊,有什么没看过的!”

 

蓝忘机的呼吸有些急促,连带宽阔的胸膛都在鲜明起伏。魏无羡望着那缕不住滴落的血迹在青席之上越滴越多,将药盘在榻边一放,又自榻下一摸,果真将自己那袭黑衣摸了出来。

 

魏无羡将衣衫披在肩头,正了正衣襟,清清嗓子,对蓝忘机道:“来,上药。”

 

蓝忘机还是不动,甚至在魏无羡走近时再度退了一步,魏无羡望着他面孔神色,发现他的眼睛居然有些红。

 

魏无羡心下暗自吸了一口气,拍拍手掌,说:“蓝二公子,你不来,我可过去了啊!”

 

蓝忘机提剑的手臂一动,魏无羡权当自己没看见,两手伸前,大咧咧地去抓蓝忘机的衣襟。

 

掌心触及了柔软的布料,蓝忘机的手指一松,避尘轰然坠落在地。魏无羡向旁一跳,笑道:“蓝二公子,这东西能把地板戳个洞,可别随意松手!”

 

蓝忘机只道:“……你。”

 

还不待魏无羡扬眉反问,蓝忘机慢慢地伸出那只手,贴在魏无羡的脸孔一侧。

 

他的指尖颤抖着,缓慢地贴近,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魏无羡的面颊。

 

他们的身形同时一震。

 

方才没来由地追打藏躲了一顿,魏无羡的面颊带着几分活生生的热度,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却似灼了蓝忘机的手指。

 

魏无羡的喉结同时用力地滑动了一下。

 

蓝忘机的指尖是冷的。他的手指上有血,魏无羡的面颊亦感微濡,是那带着残血的指尖在魏无羡落了一个细微的血点,令魏无羡全身蓦地抖了一下。

 

他勉强笑道:“蓝湛,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个鬼似的。你再摸两下,保证是大活人!”

 

蓝忘机低声道:“你……出去。”

 

魏无羡的目光落在他的衣襟上,连连摇头:“不出去!我还没给你上药呢!”

 

他说着,两手在蓝忘机衣襟上猛地一分。他素来不会穿蓝氏这套端方周正的校服,后来有了蓝忘机帮衬,更是没必要会穿,脱倒是日益轻车熟路。

 

蓝忘机还不及退,已经被魏无羡一把扯掉了腰带,他的脸上蓦然露出震惊之至的神情,那只手伸在半空,不知是推是拦,只是一把用力地抓住了魏无羡的手腕。

 

魏无羡料定蓝忘机是不肯让他乱碰,借着那力道反手一挣,手贴着蓝忘机的手臂滑下去,又是一把扯掉了蓝忘机的外衣。

 

余光所见,蓝忘机唇峰微抿,倏忽皱了一下眉头。

 

这下魏无羡反而不敢擅动。蓝忘机其人素来忍耐之至,能有这般细微的表情,是他当真在那一瞬痛极。

 

“蓝湛……”魏无羡下意识地开口,目光扫向落地的蓝氏校服外衣,却见那布料内侧沾染了淡淡的血迹,更是愕然,“你……”

 

蓝忘机垂眸不语。

 

魏无羡一步绕过他身侧,站在蓝忘机身侧,一瞬险些连呼吸都忘了。

 

中衣贴着挺拔的背脊,布料轻薄柔软,其上却透出几点深红的血迹,如同落梅绽雪。

 

魏无羡手指发抖,抓住蓝忘机的后襟,一把将他的中衣也扯了下来。

 

布料悠悠坠地,蓝忘机笔挺的背脊上戒鞭痕迹遍布,有些已然落了痂,化作一条深红痕迹,有些却仍是半愈未愈,正中几条伤得重,魏无羡只记得那处疤痕格外密布遒结,如今看来,当真是几道伤痕并在一处,连同大臂上端一条,尽数有些渗血。

 

过了片刻,蓝忘机转过身,见魏无羡望着静室一侧不知何处,眼睫不停地翕动着,手指与唇尖不住在抖。

 

待得魏无羡的目光转回,又望见蓝忘机胸口那处的阳炎烙印,已然愈合成疤。

 

魏无羡自颊边反手一抹,一把擦下了蓝忘机先前蹭上的一缕血迹,用力吞咽了几下,喉头仍自哽咽,几乎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轻声用气音道:“蓝湛,上药。”

 


 

 

绷带是苎麻与薄绢,慢慢地覆了蓝忘机的背脊。魏无羡将手指间的血与药一同蹭在碎布上,从他熟悉的箱内给蓝忘机取了一件新中衣,起身去外室打水洗手,却在路过食案时顿住了脚步。

 

那食案看起来眼熟得很,连边上摆着那烛的位置都似未变。魏无羡在时,这上面总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吃食,有他自己从彩衣镇上带的,还有蓝忘机为他寻来的。杯盏一应都是两副,往往还撒着一把栗子壳抑或瓜子皮。

 

然而此间只有一个食盒。魏无羡洗了手,指尖轻轻顶开盖子敲了敲,一股十分熟悉的药膳味道传来,令他瞬间吐了吐舌头。

 

然后他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

 

蓝忘机站在食案旁,衣冠已然恢复了往日里的笔挺周正,就那样看着他,未言未语,清浅的眼眸仍是魏无羡熟悉的色泽,却不是魏无羡素来习惯了的温度。

 

魏无羡低声道:“你伤还未愈,是不是前夜发热了?”

 

蓝忘机望着他,仿佛在问,他为何知道。

 

魏无羡用他没被握住的那只手自食盒间捡了个杏脯,咬了一口,为那个不怎么甜反而带着一股药味的口感噎住片刻,勉强咽了下去,说:“你家有时候奇怪得很,有时候小辈子弟夜猎受伤回来,师兄弟之间送饭就会加这一样!我就奇了怪,虽然瞧着挺贴心的,能把杏子李子酿成这个味道,对得起果农吗!”

 

蓝忘机抓他的手腕愈发用力。

 

魏无羡看一眼,挥一挥手中剩下的半个杏脯,笑问:“你哥……咳,泽芜君给你塞的?唉,早上吃这个,就没点别的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将那还带着一大口牙印的杏脯递到蓝忘机唇边。

 

蓝忘机握着他的手轻轻一僵。

 

魏无羡自己伸出的那只手也僵住了。

 

他素来习惯了,什么东西咬一口,觉得还行,就想让蓝忘机尝一尝。然而眼下,蓝忘机看来定是不能顺着他那个牙印,去尝尝魏无羡到底吃了什么东西。

 

两人沉默须臾,蓝忘机轻轻地闭住了眼睛,唇瓣微动道:“退去。”

 

然而他这样说了,抓着魏无羡手腕的那只手却愈发用力,仿佛他再用力一些,魏无羡便能轰然化作一捧雪,一隙沙,自他手指间碎裂流泻而下。

 

然而待他再睁开眼,魏无羡还是那个魏无羡,甚至杏脯还是那个杏脯。

 

魏无羡对他说:“你让我我退到哪儿去?蓝二公子,我哪里也不去。”

 

蓝忘机的手一松,望见魏无羡肌理细腻的手腕上清晰浮起几道指痕。他的目光一凝,魏无羡却不以为扰,一抖袖子遮住那处痕迹,又将那块杏脯在手指间晃了晃,说:“行吧,你不吃,那我……”

 

在他抽手的同时,蓝忘机轻轻地一张嘴,将那只杏脯咬住了。

 

魏无羡一抽之下没抽动,与就着他的手、齿间咬住了杏脯的蓝忘机面面相觑片刻,蓦地笑了出来。

 

他的手一松,蓝忘机唇上还叼着那个果子,见魏无羡好整以暇地坐在食案边,拍了拍案,对蓝忘机道:“蓝二公子,我陪你吃饭。”

 

蓝忘机轻轻地将那个杏脯取了下来,放在一只空碟之中。

 

魏无羡故作异样道:“你又不吃了?没关系,不吃我吃啊!”

 

然后他在蓝忘机的注视下,将那块带着两方牙印的杏脯“啊呜”一声丢进了口中。

 

蓝忘机静静地开了食盒,取出其中朝食,吃了两口,又抬头看了一眼魏无羡。

 

魏无羡还是在那里,十分费劲地嚼着那块杏脯,冲蓝忘机笑。

 

他含着东西,模模糊糊道:“别瞧我啦,蓝二公子!你瞧一百眼、一千眼,我也还在这里!”

 

蓝忘机执箸的手一顿,仿佛不知魏无羡消失了该作何想,魏无羡不消失又该作何想。

 

魏无羡嚼着嚼着,那原本苦的东西不知何时已然化作酸涩,无声无息地卡住了喉咙,刺得他不住吞咽,才将那喉间顶上来的、火辣辣的苦意勉强压住。

 


 

 

他在那一片酸滞的苦意之中想,怪不得蓝忘机不信,不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不信魏无羡当真出现在静室,不信魏无羡并非自己眼前幻象。

 

因为眼下这个时间,魏无羡分明还是个死人。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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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灵异小故事,action!

 

*别问我为什么这个时候的叽对羡那么冷淡,就是复活的羡,在他没有大力喊出观音庙告白宣言的时候,叽没有醉酒的时候对他做过什么吗?想看那种叽瞬间上头和羡搞在一起的故事,我不知道,反正不我不会写的。

 

叽是有礼有矩,羡是有守有持,不然成不了他们。



楼主大人

《风起云深》45 魔道祖师原著向续集 又甜又飒的忘羡婚后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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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片段:

金凌手脚冰凉道:“他用霜华割裂了自己的手臂,这才清醒了些。我……我赶紧带他回来,他一路上都叮嘱我马上带他回芳华殿,一刻也不能耽搁。谁知刚进门,他……他就把我推了出来,还把所有门窗都封死了。”

 

曦臣看着江氏银铃震动越来越快,他捏紧两指在魏无羡眉心中探了一下,将魏无羡接了过来,对蓝忘机道:“快奏《抚灵》!”

 

蓝忘机腾出手来,右手一扬,忘机琴从琴架上飞了过来,指落音起,一串悠扬肃古的弦音响起,血珠沿着细细的琴弦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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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山雨乘风来(二)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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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片段:

金凌手脚冰凉道:“他用霜华割裂了自己的手臂,这才清醒了些。我……我赶紧带他回来,他一路上都叮嘱我马上带他回芳华殿,一刻也不能耽搁。谁知刚进门,他……他就把我推了出来,还把所有门窗都封死了。”

 

曦臣看着江氏银铃震动越来越快,他捏紧两指在魏无羡眉心中探了一下,将魏无羡接了过来,对蓝忘机道:“快奏《抚灵》!”

 

蓝忘机腾出手来,右手一扬,忘机琴从琴架上飞了过来,指落音起,一串悠扬肃古的弦音响起,血珠沿着细细的琴弦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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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山雨乘风来(二)


这是下个月云梦清谈会的请柬,内容和之前蓝曦臣收到的那封没有什么不同。可魏无羡拿着那封信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看了半晌,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那上面的落款印鉴并不是江澄,而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离”字。


金凌昨夜和江澄一起,从江厌离的遗物里翻出母亲的随身银铃,那上面挂了一个小小的私印。据说是江澄和魏无羡一起送给江厌离的生辰礼,一人刻了一半,不想到头来三人皆分离。


在金凌的前十六年生命里,他对魏无羡的印象除了忘恩负义就是忘恩负义。“夷陵老祖魏无羡”几个字就是他的大忌,但凡沾上就是万恶不赦。当初,他打死都不相信行路岭上冒险救他、转移他身上恶诅痕的人,就是魏无羡这个“恶人”。然而随着事情真相不断浮出水面,魏无羡在赤金谷又为他舍命夺剑九死一生,令他对魏无羡的感情亦愈发复杂。金凌曾经十分矛盾,他父母的死,金光瑶和魏无羡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他却无法彻底地恨他们,尤其是魏无羡。直到在江澄的神识之境里走了一遭,看到当年江厌离如何为救魏无羡而搭上自己性命,金凌才明白,江厌离若地下有知,知道自己曾一剑刺穿魏无羡腹部,该有多么伤心。事到如今,他更看得懂,魏无羡望向蓝忘机的笑颜和江澄常常欲言又止的背后,是再也重建不了的莲花坞。

 

金凌从小无父无母,在族中没有朋友,孤僻矜傲的面具下,不过是个简简单单渴望亲情友情的少年。每次看到听蓝思追和蓝景仪等人聊起魏无羡带他们外出夜猎的各种趣事惊险事,金凌其实嫉妒得要命。他幼年登位家主,面对的压力越大,越明白家族和是非之间的抉择有多难,越懂得江澄这些年来的强势立威、不近人情。金凌早就知道,他对魏无羡有信赖,有喜欢,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由自主的亲近。就算江澄不提,金凌也有过带魏无羡到他父母陵穴的念头。


他需要与“魏无羡”这个名字和解,也需要与那个曾经对魏无羡恨之入骨的自己和解。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坐着,金凌回过神来,看魏无羡还坐着跟雕塑一样没动,忍不住道:“你是想继续坐在这里看这个印,还是去祭拜我爹娘啊?”

 

魏无羡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有些低沉:“我换件衣服。”见他去取蓝忘机的素雪白衣,金凌立刻不乐意了,马上叫人送来一件素衣来。魏无羡平时起得晚,洗漱穿戴都随意利索得很,今日却郑重得像是在拖延时间。

 

金凌叫人把早膳直接送到屋里,坐在那里边吃边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泽芜君说他们要先谈点别的,让我晚半个时辰去。是不是封阴冢的事,兰陵金氏需要避嫌,是吗?”

 

魏无羡衣服穿了好几层,才盖住脖子上的红斑,道:“嗯。封阴冢分棺的事,你怎么想?”

 

金凌恹恹道:“我还能怎么想,半年前为了小婶……秦愫的事,族里就大闹了一场。再来一个,就更消停不了了……”这件事魏无羡知道,秦愫自杀后,金光瑶将其厚葬于玉琼陵。后来两人实属乱伦的丑闻暴露,兰陵金氏内部为了秦愫到底能不能入陵闹了好长一段时间。昨日魏无羡在祠堂就没看见秦愫的牌位,着实唏嘘。

 

魏无羡道:“现在秦愫葬在哪里了?”

 

金凌道:“先在玉琼陵放着。她严格上说也不是秦老爷子的骨肉,秦老爷子云游无踪,我不敢交给乐陵秦氏的人,说实话,我都不知道秦老爷子还在不在。”

 

魏无羡满上一杯茶,对着金凌道:“当宗主可不比夜猎除祟简单,敬你。”

 

“做作。”金凌语气嫌弃地和他碰了一下,这口茶却喝得通体舒畅。他接着道:“前几日你让我查莫家庄,我派去打听的人回来了。”

 

魏无羡忽地顿住,侧首道:“如何?”

 

金凌道:“那里的走尸早就清干净了,没留下什么线索。撇开鬼手不谈,在莫家庄作乱的走尸与附近其他几个庄子的情况出现时间差不多,应该来源相同,和一年多以前河间一带发生的地震有关。我听小叔叔说过,那次地震造成许多坟墓棺材破裂,陈年尸体曝于土外发生凶化,流窜到附近各个村庄去作乱。莫家庄离河间一带不远,过去数年都很太平,从凶尸数量和攻击力看,都比较符合那一波走尸之乱。我记得,那段时间从清河到兰陵,各处瞭望台都收到求猎讯息,小叔叔马不停蹄协调各家增派人手除祟,好在都是零散的走尸,很快就压下去了。”

 

魏无羡心里暗暗点头,他曾向蓝思追求证过,姑苏蓝氏千里迢迢到莫家庄除祟,也是来自于瞭望台。他伸手套上素白的外袍,道:“课业扎实,查得很细,分析也有道理,继续说。”

 

金凌得了鼓励,猜测更加大胆起来:“那只鬼手,可能是在地震当中被震了出来。”

 

魏无羡道:“也不是没道理,如果一个地方死尸太多,以邪压邪的办法也可能用得到。不过,能引起多地走尸之乱,看来那次地震起码得震垮半个乱葬岗啊。”

 

金凌道:“河间一带在射日之征时本就死了不少人,听说河底垫满尸体,连河床都高了。六年前那里出现了水行渊,又死了不少人。清河聂氏当时手忙脚乱,还是兰陵金氏出面帮忙,花了两年时间才把水行渊给除了。”

 

魏无羡扣上腰带,想了想道:“也就是说,水行渊是四年前被镇压的……你那天和我说,莫玄羽也是四年前被赶下金麟台的?是在水行渊镇压前还是镇压后?”

 

金凌道:“镇压后。唉,那个疯子……”他突然想到自己面对的这具身体,就是口中的那位“疯子”,悻悻改口道:“你不是刚给人领了名字吗?怎么还叫莫玄羽。”

 

魏无羡把靴子穿好,想金凌那个时候还小,便道:“把金闵叫进来,我仔细问问。”

 

金凌道:“干什么叫他,我也知道啊。那个时候水行渊刚除,小叔叔度化河底冤魂,在小佛堂斋戒,金子羽这个变态,竟然趁那个时候去骚扰他。”

 

魏无羡问道:“他们二人以前感情如何?”

 

金凌道:“我小叔叔可没你那特殊癖好,有病的是金子羽,不好好修炼,老赖在小叔叔这里。”

 

魏无羡净脸之后道:“泽芜君常来金麟台,为何没见过金子羽?”

 

金凌道:“金子羽性格孤僻得很,每天也不知道关在屋子里干什么。他是亲眷,住在芳华殿。泽芜君是客人,住绽园,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小叔叔去绽园。”说到这里,金凌停了停,转而对魏无羡撇撇嘴道:“你以为都和你一样,光天化日和含光君在芳菲园里那……那什么。我看你这病都是金子羽给传染的。”

 

魏无羡笑道:“那我得烧个高香拜拜他。”

 

金凌将手中的糕点一口咬掉,摇摇头道:“我和舅舅一致同意,你病入膏肓,没得救了。”

 

魏无羡过来的时候顺走一块糕点塞到嘴里,边吃边道:“听说你夸下海口,说要是你舅舅成亲了,你就成亲?”

 

金凌道:“对啊,反正他没姑娘要。”同时心里默默腹诽,还有一个不要姑娘。

 

魏无羡随手倒了一杯热茶,把糕点咽下去,道:“那你赶紧的吧,你大舅舅我已经成亲了。”

 

金凌脑子里过了两遍这句话,仿佛从脚底石化到了手中的那块糕点。他茫然地看着魏无羡驾轻就熟地在蓝忘机的衣服里找出一根玉色发带和素簪,提着半口人气问道:“你说什么?”

 

魏无羡拿发带和素簪对比了一下,还是用发带把头发绑上,道:“我说,誓言不能随便发,我等着喝你喜酒。”

 

金凌差点没跳起来,道:“所以你娶了含光君!”

 

魏无羡龙飞凤舞地写了张字条,往枕头边上一搁,道:“穷,娶不起,只能求人把我娶了。”

 

金凌瞪着眼睛看他走来走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憋了一句:“你找我借啊!”

 

魏无羡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得差点直不起腰。

 

金凌只道魏无羡捉弄他,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边道:“今日我定要给娘亲告状,说有人一回来就说我有娘生没娘养。”

 

魏无羡赶紧追过去拉住金凌,陪着笑道:“唉唉唉,金宗主不要生气,我那个时候不是不认识你嘛,别和你娘瞎说。”

 

金凌好不容易能拿捏住魏无羡一次,抱着手道:“你就是觉得我不行,所以才跟其他人一样,说我没娘养。”

 

魏无羡道:“就知道你小子还在记我的仇。我今日准备去告诉你爹娘,他们儿子把昨天的典礼办得有模有样,连泽芜君都一个劲地夸呢。”

 

金凌使劲压下上翘的唇角,瞟了魏无羡腰上的白玉笛子一眼,说起别的来:“陈情就这么丢了?要不要我派人帮你找。”

 

魏无羡转身走到剑架那里,掂了掂随便又放了回去,把霜华系在了身上,道:“我刚回来的时候在大梵山随手削了根破笛子,不一样吹了好几个月。陈情就是料子结实不容易断罢了。”

 

金凌摸了摸手上的岁华,他小时候在莲花坞曾偷偷用岁华砍过陈情,的确很坚韧。待他再要砍时,被江澄及时看到夺走了笛子,至今陈情上还留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剑痕。他不禁问道:“陈情到底什么做的?”

 

魏无羡对着他神秘一笑:“秘密。”

 

金凌道:“不稀罕。”

 

魏无羡摸了一下蓝忘机放在一旁的七弦琴,道:“大多数人都以为我从乱葬岗带出来的,你觉得呢?”

 

金凌道:“乱葬岗是古战场,你捡了谁的东西也不奇怪。”

 

魏无羡道:“捡来的东西慎用,不听话。”

 

金凌道:“你自己做的阴虎符,也不见得就听话。”他看魏无羡还在那里左右磨蹭,转身就往外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可不去了。”

 

魏无羡叫住他,道:“你等等。”

 

金凌回头,看魏无羡把自己从头到尾弄整齐了,又将笛子拿出去,神情庄严得仿若姑苏蓝氏上了身。金凌都快觉得自己花了眼,竟然觉得魏无羡眼里透出几分从未见过的忐忑,无语道:“你拖个什么劲儿,那地方虽然不远,御剑一来一回也得一个时辰,你再不走,午后就赶不回来了。”

 

魏无羡深吸了一口气,道:“走吧。”

 

两人出了芳华殿,一路往外走,魏无羡难得一句话没说。金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怕什么?”

 

魏无羡道:“谁怕了?你才怕,不就是载我一个时辰吗?”

 

金凌道:“谁……谁说要载你?”

 

魏无羡若有所思道:“嗯,也是,你的御剑嘛,还差点意思,我去找思追和子真。”

 

金凌拉住魏无羡道:“他们又不是兰陵金氏的人,上去了也过不去禁制,你找他们干嘛?”

 

魏无羡道:“路上有人聊天也不错啊。”

 

金凌一咬牙:“载你就载你!”

 

魏无羡道:“行,你飞稳点。”

 

金凌道:“不御剑还带霜华,死人剑不吉利的。”

 

魏无羡媷了他后脑勺一把,道:“名剑,佩着好看。”

 

金凌抱着后脑勺:“喂,别动手动脚!”

 

 

 

 

 

 

 

 

 

未时,聂怀桑独自出现在绽园门口,身后一个人都没带。虽然在金麟台,但此次商讨是蓝曦臣邀约,所以他踞坐会客厅泠香堂的主位,蓝忘机、江澄坐在两侧喝茶等候。

 

见聂怀桑来了,蓝曦臣忙道:“怀桑快请坐。”

 

聂怀桑眼睛看了一圈,走到江澄那头坐下,道:“金宗主和魏兄怎么没到?”

 

江澄经此一役,虽然清减了不少,但气势仍在,道:“有件事兰陵金氏须避嫌,阿凌过会再来。”

 

聂怀桑笑道:“不急不急,我与各位也久未见面了。江兄,清谈会往后推迟一个月,莫不是遇到什么麻烦?莲花坞好久没有办过九莲宴,我都等不及一观。”

 

江澄道:“云梦九莲宴颇费人手,等这个月封阴冢内环值守交给姑苏蓝氏,我便能撤下些人来回莲花坞帮忙了。”

 

聂怀桑道:“啊,这倒提醒我了,下个月开始便是我们两家共守外环,换阵法一事还得多仰仗江兄。”

 

蓝曦臣道:“怀桑,今日请你来第一件事,便是想问问封阴冢分棺一事。刚才我和江宗主也谈过,观封阴冢现下状况,恐怕只会汇集更多的阴气,不断引来邪祟,不如分棺安魂。若有其他大事发生,我们三家的人手也能腾出来。”

 

聂怀桑泯了口茶道:“曦臣哥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可是一来,这事是仙门百家一致同意的,二来,大哥的尸身怨气太大,若将金光瑶放出,我们又如何镇压大哥那头的怨气,少不得又要一场大战,死伤难计。”

 

蓝曦臣道:“只要策划周密,集修为高的家主一起,此事应可解决。”

 

聂怀桑抬头望着蓝曦臣,道:“曦臣哥可能保证,分棺时不再伤及我大哥尸身半毫?”蓝曦臣垂眸不语,聂怀桑眼睛红了,声带哽咽道:"曦臣哥,泽芜君,我大哥也是你大哥,他已经被人分过一次了。五马分尸,魂魄割裂,你忘了吗?”

 

蓝曦臣伏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蜷紧。蓝忘机突然凝声道:“我保证。”

 

话音刚落,聂怀桑的茶杯就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他舒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含光君你吓我一跳,你一动我还以为你要拔剑。”

 

蓝忘机皱了皱眉,他并没有动,连手都没放在剑柄上。蓝曦臣看到蓝忘机神色,猛地看向聂怀桑,在观音庙自己反手那寒澈一剑,如电光火石般在脑海里一炸。他体内气息大乱,刚想要说什么就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蓝忘机赶紧起身将茶水递到他手上,转身对聂怀桑道:“我和魏婴同去,你应放心。”

 

江澄放下手中茶杯,道:“云梦江氏也帮着守了这么久,没道理最后不出这份力。聂宗主,我之前去封阴冢探过,阴气越来越重,所耗人手只会越来越多。若怨气百年千年不散,我们三家是否就得百年千年地派人守下去?”

 

聂怀桑如同被强敌围困的幼兽,耷拉着眉毛道:“我从小就比不得你们学业好,但还记得蓝先生问及如何处理怨气时,含光君答,度化第一,镇压第二,灭绝第三。是也不是?”

 

蓝忘机顿了顿,道:“是。”

 

聂怀桑道:“我们依此序度化我大哥,将其仇人交予他,了其生前所愿,只待日子久了便能让其化去执念。度化本就需要数年,为何短短一年时间不到,又要改行他法?若将金光瑶尸身分开,大哥的尸身迟早出来作祟,到时候仙门必要再次镇压之。曦臣哥,你是准备让大哥挫骨扬灰吗?”

 

蓝曦臣捂着嘴唇,胸口不断起伏,尚未从上一波袭来的胸闷中缓和下来。

 

聂怀桑又转向蓝忘机道:“含光君,我知魏兄本领通天,但这鬼道一途后继无人。勿怪我说句不好听的,他能重生一次,不代表……”

 

正说到此处,金凌急匆匆跑进来,脸色煞白。蓝忘机见他神情,不知为何心头觉得不好,江澄已经一个健步挡在他面前,道:“慌什么,慢慢说。”

 

金凌结结巴巴道:“他……他在玉琼陵突然不舒服……我赶紧送他回来,没想到他进屋就把门封上了,我……我……”

 

蓝忘机突然出手,江澄还没来得及阻挡,金凌便被蓝忘机掰过身来,露出右后肩的衣物。一串红色的血迹直刺人的眼睛。金凌只觉得眼前白衣一晃,蓝忘机就已经不在了。

 

蓝忘机手脚发麻,他不知道是如何奔回芳华殿的,敲门的时候一贯沉稳的声音也透着巨大的恐慌:“魏婴,魏婴,开门!”没有人回应,门口设了强大的禁制,隔绝了里面的声音并封死了门窗。蓝忘机几乎要疯了,他抽出避尘,集雷霆之钧向门劈去,那道强劲的禁制居然丝毫没动。

 

江澄随后赶到,拔出三毒用力砍向那禁制,亦如砍在棉花上一般被弹开。蓝忘机双眼通红,避尘剑芒大涨,飞出无数蓝色流萤,死死扒住门缝处的禁制,拉开一道口子,随后一掌,透过那道口子,将里面的木门推开。门开一刹那,满目皆红,刺得蓝忘机登时心头钝痛,血气翻涌,灵力忽地一滞,禁制的裂口便封上了。蓝忘机被自己的剑气逼退一步,幸亏蓝曦臣在后面扶住了他。

 

蓝曦臣手中拿着刚刚让金凌取来的金羽箭,将蓝忘机拉至一旁,旋身后退,腾跃至半空,衣袖飘逸,指间满弦而放,三箭齐射。“铮”的一声巨响震荡开来,箭矢凶猛地带起强劲的风力,直冲门窗而去。金凌从未看见蓝曦臣发力,当下惊得目瞪口呆。聂怀桑已经被那一声弦响震得捂住耳朵。

 

金羽箭可以射破所有的禁制,那雕花木门“轰”一声倒塌成几块,蓝忘机当先踏入门口,只觉一阵晕眩,站将不住。除了门口一个用鲜血化就的禁制,整个屋里几乎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手印和血脚印。横木断裂的桌凳滚得到处都是,撕烂的帷幔横垂于地,沾着斑斑血迹,难以想象多大的痛苦才能让人近乎疯狂在屋内横冲直撞。


他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挪着腿四处寻觅魏无羡的身影。喃喃地唤着魏无羡的名字,眼睛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

 

“魏婴……魏婴……”

 

脚下乱七八糟,蓝忘机被什么东西差点绊倒,低头便看到剑柄带血的霜华躺在一团胡乱团叠的丝被下,昨夜他们还盖着这床丝被喁喁私语,亲吻嬉笑。江澄也急红了眼,边找边大声唤道:“魏无羡!”

 

蓝忘机突然瞟到被撞倒的屏风后,浴桶沿上躺着一截被鲜血染红的素色发带。他魂飞魄散地冲过去,果然看到满桶赤红中的一头青丝。他倾身将人抱起,只见魏无羡额头淌着鲜血,像一道裂纹,劈开那张干净俊俏却苍白无色的脸。手掌因为握着随便的剑刃拉出一长长的伤口,全身的衣物被血水染成不同的红。“咚”一声,随便从魏无羡怀里滑落,砸到了浴桶底部。蓝忘机也顾不得了,横抱着昏迷不醒的魏无羡往外奔去,那浴桶里只剩下浮浮沉沉的一朵并蒂莲,和飘动的一块绿色石头。

 

蓝忘机一边抱着魏无羡,一边不断地输入灵力。他听到魏无羡微弱嘶哑地道:“……不要……疼……”说着大量的血便涌出口鼻,将蓝忘机和他的衣袍染得绯红一片。

 

蓝忘机赶紧停了输灵力的手,抱紧怀里冰冷苍白的人,却觉得自己不够温暖,只能不停地吻着魏无羡的鬓角,一道水痕在魏无羡满是鲜血的脸上冲出一道沟。

 

随之进门的蓝曦臣等人被眼前的情景也吓了一跳,俱是都说不出话来。聂怀桑一步踏进来,看到满地血就坐在了门槛上。江澄迅速将身上的银铃取下来,对着魏无羡猛地摇铃,清脆的铃声响在屋内急急如泣。

 

蓝曦臣向金凌问道:“发生何事了?”

 

金凌全身都在抖,道:“刚才回来时还不是这样的啊。”

 

聂怀桑像是找到了什么,冲过来道:“你们看,这是不是魏兄写的?”

 

蓝忘机满手是血地拿过那张留言条,黑墨之上盖着几个潦草的血字。江澄都没看懂,只有蓝忘机一眼认出来了——“勿用护魂草。”

 

蓝忘机紧紧抱着魏无羡,两眼如炬地看向金凌:“他见你母亲了?”

 

江澄道:“阿凌,舅舅在这,有什么就说。”


金凌强稳心情,捡最重要的说:“我带他去了玉琼陵,他跪在我娘冰棺前只是流泪,一句话都没说。磕了几个头便……便伏在地上半晌没动,我才知道他晕眩得起不了身。”

 

蓝忘机道:“然后?”

 

金凌手脚冰凉道:“他用霜华割裂了自己的手臂,这才清醒了些。让我……我马上带他回来,还叮嘱我回芳华殿,一刻也不能耽搁。谁知刚进门,他……他就把我推了出来,还把所有门窗都封死了。”

 

蓝曦臣看着江氏银铃震动越来越快,他捏紧两指在魏无羡眉心中探了一下,将魏无羡接了过来,对蓝忘机道:“快奏《抚灵》!”

 

蓝忘机腾出手来,右手一扬,忘机琴从琴架上飞了过来,指落音起,一串悠扬古朴的弦音响起,串串血珠着纤细的琴弦往下掉,连带琴音都哑涩如呜咽。

 

 

 




 

 

魏无羡头痛欲裂,如同钝器在脑子里搅拌,刀剑在身上乱砍,一幕幕梦中的模糊场景忽然清晰地浮现眼前。他这才恍然大悟,他身体频频出现状况,神识不稳并非是原因,而是结果!那些在赤金谷受伤之后才出现的奇怪梦境,根本就不是他的!这一切的源头是因为,他被献舍时,魂魄是不全的!


其实在雪岭看到沾有雪狼唾液的剑身倒映出自己原本模样的时候,他就疑心有一缕残魂附在随便身上。后来他用随便挖取幽荧之眼,那一晃而过却刺激他骤然昏迷的白光,正是自己那缕残魄。心放太宽有时还真要命,这么多天以来,他居然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献舍是以魂换魂之术,如果这十几年自己游荡于混沌之中的不是一具完整的魂魄,那么献舍契约必定会出问题!若把身舍比作一个茶杯,献舍就是把原来的茶水倒掉,再倒入新的茶水。若新换的这杯水接不满,自然就为原主人的一片残魄留下了空隙。


原本莫玄羽蛰伏在他身体里的这片残魄,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以至于任何人都没发现它的存在。然而日复一日的护魂汤药,也滋养修复着这片残魄,让它与自己的魂魄在身体里两相排斥,每当精神疲惫或情绪激荡之时,元神便压不住它,毕竟这片残魄本就属于这具身体。两次御剑晕倒,都是因为太过疲累而引发的魂识相斥。


更糟糕的是,尽管魏无羡早已完成了献舍人的心愿,献舍契约却因这片残魄的意外存在出现了裂痕。兰陵金氏的玉琼陵设置了强悍的禁制,是以血脉亲缘作为唯一识别法门,犹如一个巨大的招魂法场,让莫玄羽的那片残魄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如被唤醒的一把刀,进一步割裂了他与这具身体的契约。


魏无羡快要陷入昏迷的那一刻,突然想通了个中关节,可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他甚至来不及与任何人详说。此刻能镇压那片残魄的,只有献舍契约中原本属于这个位置的、自己遗落在随便里的那缕魂魄。可那缕魂魄与随便的剑气相融了十几年,一旦与元神相连,便是千刀万剐之痛。若不立刻镇压,魂识相斥便会让献舍契约继续撕裂,直到他元神俱灭。他绝不可放弃任何活下去的机会,因为这条命也是蓝忘机的命!

 



 


 


 

身体如同被利刃劈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划破天地的电闪雷鸣,废弃的不夜天城被无穷无尽的冤魂笼罩。还有不断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自己,就像被另一个灵魂支配着,再也无法分开手上的那样东西。

 

不断地有人倒下,尖叫声混在轰鸣的雷声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像是被人任意碾踩的蝼蚁。暴雨如注,血流成河,他的心里只有无尽的绝望,想要毁灭这烂天烂地。

 

他想哭,但是他在笑,仰天长笑,笑这人心的罪恶,笑这世间的无情,笑这命运的悲哀。泪水、血水、雨水混着滔天的恨意,召唤着三界恶灵邪祟。他没有开任何的禁制,刺穿江厌离的一剑,早就杀死了他,不如抱着这条贱命让所有人陪葬。


我十恶不赦,是!

 

“魏婴!停下!”


我卑鄙阴损,是!


“魏婴……快……停下!”


我丧心病狂,是!


“魏……婴……停手……”

 

无尽的喧嚣之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坚持不懈地在呼唤他,可他的眼里除了红色,再看不到别的。他听到遥远的泠泠琴声,如蚊虫嗡鸣驱之不散,让他心烦意乱,乱箭罩头而来却如数弹开。魏无羡心道,全都去死吧!

 

阴虎符发出耀眼的红色光芒,劈开了半边雷雨天,脚下轰轰作响,裂出无数地缝,墙瓦砖石簌簌飞落,有人掉落地缝,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沉睡于不夜天城地底的万千凶灵疯狂外涌,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天地灰暗,血雨滂沱,看到恶灵邪祟纵横杀戮,所向披靡,他内心一阵歇斯底里的狂喜,双手用力把阴虎符砸在地面。脚下开裂出一条巨大的地缝,像一只骷髅手不断往前延伸,仿佛要洞穿整个不夜天城,将所有人填进那无尽黑暗的地壑。


纵我以真心待人间,人间却推我入深渊。那便都入深渊吧!


一个青年抱着一名女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地缝如万恶之爪一般伸向自己。魏无羡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正在大声喊,魏无羡停下!停下!那是江澄和江厌离!


他两手一动,心脏就似乎要从中被切开,无数的凶灵在他耳边喧嚣,蛊惑他捣毁这个天地,否则就要受到万鬼噬心的惩罚。可他还是使尽全身力气分开他手中之物……


我心我主,我令你停!


“魏婴!”


他犹如折翅的鹰,坠向地底的深渊。


却有人接住了他。

 


 

 

 

 

 

 

 

 

光怪陆离的梦境飞驰而过。

 

他跪在一个蒲团上,面前一具黑沉沉的棺木,四周漆黑一片,白幡垂幔和素锦灯笼随风轻轻摆动,好像幽灵在走动。魏无羡听见自己怯怯道:“二哥哥,今夜你能不能在这里陪我,我一个人在这里怕。”

 

身旁的人一身素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二哥哥在这里,别怕。”

 

他道:“夫人不喜欢我,我在这里守夜,她会不会生气呀?”

 

身旁那人道:“她还用茶杯砸过我的头,我不也在这给她跪着。”顿了顿,那人道:“玄羽,你看,除了我们,还有谁能他们守夜呢?他们把阿凌宠成那样,阿凌连他们是谁都不记得。”素锦灯笼里的烛火在夜风中忽明忽灭,微弱的光线投到身侧,勾出一张俊脸的轮廓。这和魏无羡任何时候看到的金光瑶都不同,嘴角眉梢的笑意似乎被黑暗吞掉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片平静。

 

他道:“大哥哥死得早,夫人怎么会待见我们?躲着她,让她见不着就行了。”

 

金光瑶好像笑了一下,道:“是啊,玄羽你说得对,见不着就行了。”

 

他道:“夫人身边的那些侍女也不要见。”

 

金光瑶道:“侍女也欺负你?”

 

他道:“我都快十五岁了,灵丹还没修出来。她们说我灵根被狗啃了,修到八十岁也不成。”

 

金光瑶道:“清河聂氏的家主聂怀桑出身刀法世家,从小得名师调教,年逾二十才结丹,你十五岁也不算晚。”

 

他道:“聂怀桑……就是常常来找你哭的那个吗?”

 

金光瑶顿了顿,道:“嗯。他跟你一样,从小就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万事有他大哥担着,所以不思进取,修为平庸。这世上,有的人一出生就是被保护的,有的人一出生就是被唾弃的,可未来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他道:“哦。”

 

金光瑶道:“我也曾错过最好的修炼年纪,却也被逼着把灵丹修了出来。你的基础本不能去近卫营,可是人有压力的时候,往往能发挥自己的潜力。早日学会御剑,就能帮二哥哥送信了。”

 

他难受道:“二哥哥,你已经是仙督了,手下不差我这个送信的,修炼的事你就别勉强我了,我真的不行。”

 

金光瑶转过头来,肃然道:“玄羽,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让你不愿入宗祠,也不想修行。”

 

他道:“没……没有啊。”

 

金光瑶道:“那你就甘心所有人都说你比不上大哥哥吗?要是有难处,不妨和二哥哥说。这里处处瞧不起我们出身,若你还和二哥哥生分,就没人帮你了。”

 

他小声道:“……嗯……那你别和我娘说,我……我其实恐高。小时候跟别人爬过一次屋顶,当时就晕得滚下来。就算修出了金丹,我也是不敢御剑的。而且,我也不想出去除祟,上次他们带我看那些妖兽走尸,吓死人了。”

 

金光瑶道:“把过去那个自己杀了,你便百无禁忌。”

 

他惊道:“二哥哥,你在说什么呢?”

 

半晌,金光瑶道:“修炼这回事,确实也强迫不来。不如……你试试夷陵老祖的路子,我那里有几本他的著述,你可借去一观。用怨气,便不用苦苦地修灵力。只是……”

 

他道:“不用修灵力,好啊!”

 

金光瑶摸了摸他的头,道:“玄羽,你想父亲吗?”

 

他道:“我不知道……阿娘说,我小时候父亲也抱过我,可四岁之前的事哪里记得。父亲虽然把我接过来,但这大半年也没怎么见我,见我的时候夫人都在一旁,我连头都不敢抬,巴不得赶紧让我走。我连父亲的样子都不太记得,又怎么想他……”

 

金光瑶望着那飘舞的白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莫玄羽跪行到金光瑶的那个蒲团上,挨着金光瑶道:“二哥哥,我困了。”


金光瑶坐得笔直,双眼冷冷看着那灵堂上的黑木棺材,声音却和蔼温柔:“靠着二哥哥睡会儿吧,以后在这金氏,就……我们了。”

 

 




(TBC)

————————————————

120米大刀子爽吗?

如果没看懂的话,我再解释一下这个原理。


献舍契约出了问题,是因为魏无羡的魂魄不全,没有完全置换完莫玄羽的魂魄,导致有一片莫玄羽残魄没按契约魂归大地。


但是根据献舍契约,羡羡留在随便里的那缕残魂才应该进入身体,和莫玄羽的残魄进行置换,所以那缕剑魂可以镇压莫玄羽的残魄。然而剑魂带着剑气,肉身承受不了,目前羡羡只能让那缕剑魂通过幽荧之眼(绿石头)和元神相连来镇压,完全进入身体还不行。即便如此,剑魂连上元神后,羡羡也痛得在屋子里乱撞,出现七窍流血的症状。


莫玄羽那缕残魂虽然微小,但优势就是它本身就属于这具身体。护魂草滋养了那片残魄,当魏无羡精神不济的时候,就压不住了,这具身体面对两个魂魄,就对外来者产生排斥(这个我在前面白骨认魂魄那里其实提前讲过这个原理),所以羡羡才频频晕倒,而且随着吃药的时间越长,昏迷的时间越长。清楚点了吗?



妈呀,太赶了,我这礼拜一直在追文,把自己的文放一边了。你们帮捉虫哈。

下章更虐,你们将看到一个不同于任何一个版本的“滚”。


楼主大人

《风起云深》番外 永结丝萝 蓝忘机生贺篇

“蓝湛,我们成亲吧!”

“虽然……虽然不能早生贵子,但是其他夫妻能做的,我们都可以。举案齐眉、比翼双飞、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最美的仙君,0123生日快乐


《风起云深》总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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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蓝湛……”


“嗯?”


“睡……上来……”魏无羡闭着眼睛,窝在蓝忘机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嘟囔。


蓝忘机揽着魏无羡的那只手从后面把怀中人的头发顺了顺,别到耳后去,在发顶轻轻地一吻:“。”


(深沉提醒)


蓝忘机老脸一红,轻声道:“累吗……”...


“蓝湛,我们成亲吧!”

“虽然……虽然不能早生贵子,但是其他夫妻能做的,我们都可以。举案齐眉、比翼双飞、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最美的仙君,0123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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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蓝湛……”

 

“嗯?”

 

“睡……上来……”魏无羡闭着眼睛,窝在蓝忘机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嘟囔。

 

蓝忘机揽着魏无羡的那只手从后面把怀中人的头发顺了顺,别到耳后去,在发顶轻轻地一吻:“。”


(深沉提醒)



蓝忘机老脸一红,轻声道:“累吗……”


魏无羡好像听见了,轻轻拿头蹭他,嘴里嗫嚅道:“……我喜欢……和你……”

 

蓝忘机莫名地生出些勇气,小声道:“魏婴,你可愿……可愿……与我结…………结为……”

 

“咚咚咚”有人着急地敲门:“公……公子!公……公子子……”

 

魏无羡不满地蹙了蹙眉,直往蓝忘机身下躲。蓝忘机亲了亲他的耳朵,将他掩在被子里,答道:“稍等。”待将人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蓝忘机很快穿好衣服,走过去将门打开,只开了一个小缝,低声道:“何事?”

 

那店小二愣了一瞬,他本来以为这间屋子是骑驴那位黑衣公子的。他刚要说话,蓝忘机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小声些。

 

店小二虽然不知道为何要小声些,也不自觉地降低了声音,他说话结巴,此刻更是慌得舌头打结:“客……客官,不……不好意思,你……你你你……你们的……驴……驴驴……”

 

屋子里闷声一响,像是谁发狠锤了桌子。这位俊美得不似真人的白衣公子忽地脸色一变,迅速将门关上。店小二碰了一鼻子灰,浑身直冒冷汗,心道,完了,看来是个难以善了的茬儿。

 

屋子里,蓝忘机快步奔向床边,将地上那裹成一团的圆坨子抱起来放到床上。魏无羡闭着眼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光溜溜的手,将蓝忘机揽住:“去哪儿了……冷啊……”

 

蓝忘机将魏无羡的胳膊收到被子里,连人带被子抱到窗边,看着外面一片银装素裹、玉妆粉砌,柔声道:“魏婴,下雪了。”


 

 

 

一个时辰后,魏无羡在楼下和店小二争论:“我的小苹果又温柔又可爱,昨日交给你们掌柜还好好的,为何不将它拴好?被林子里的狼叼走了怎么办?”蓝忘机只到马棚看了一眼,就发现店家的疏忽,不仅没有绳索挣脱的痕迹,他们的栅栏还是刚用利器故意砍坏的,根本不是店家说的小苹果自己挣脱了跑出去。

 

店小二心道,你那坏脾气的驴子就算是被狼叼走了,也是祈祷天佑我狼。可偷梁换柱掩盖事实确实是他们理亏,只好结巴道:“不……不如出……出出去去……找找找?”

 

魏无羡道:“下了一晚上的雪,现在连个蹄印子都没有怎么找?”

 

那年轻掌柜一脸难堪,犟着脸道:“就算我没关门,也是它自己跑的,怎么能怪我呢?”

 

魏无羡道:“是你们非赖着我们住店,还硬把小苹果给牵走,不怪你怪谁?”

 

年轻掌柜道:“那是公子你先打了我一树的苹果!”

魏无羡道:“现在那袋子苹果也没了,小苹果也没了,你赔我!”

 

掌柜不说话,店小二自觉心虚又不好接话,只好把桌上一个苹果拿起来,放到魏无羡手里。年轻掌柜瞪了店小二一眼,横着脸道:“那打坏的浴桶怎么算?一头驴才几个钱,我的浴桶可是上好的黄梨木做的。”

 

魏无羡不可思议地指着那掌柜:“你说……你说小苹果是什么?”他忽地捂住胸口,眼睛一翻,直直往后一倒,刚好倒在蓝忘机的怀里。

 

那掌柜和店小二吓得面无人色,赶紧过来要掐他人中,被蓝忘机一袖子打得远远的。

 

魏无羡皱着脸,好似心痛难忍的样子,虚弱道:“他说……我……我的……灵宠……是……是头驴……”说完,还悄悄捏了捏蓝忘机的手。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心道这波配合真是无力吐槽,必须要下一剂猛料,遂全身放松,头往后无力地垂下,似乎真的晕了过去。蓝忘机虽然知道他在作戏,可魏无羡那副样子,与他记忆里某个悲恸之刻重合起来,让他不自觉地心生害怕,连唤他的声音都发了颤,伸手就在魏无羡的胸口缓缓输入灵力,像是要为他纾解心痛,毫无伪装。

 

因为二人都做常服打扮,而且还牵着这么头不靠谱又不听话的驴,掌柜也没想到竟然是仙门修士,看起来修为很高深的样子,立刻有些慌神,和他那店小二一样结巴了起来:“那……那公子不……不是,仙君君……待待待待如何?”魏无羡又暗地里捏了蓝忘机一下。

 

蓝忘机冷冷道:“依他所言。”

 

 

 

 

 

 

蓝忘机抱着魏无羡,走到看不到客栈的地方才停下来,对怀里还装晕的人道:“好了,别玩了。”

 

魏无羡睁开眼,跳到雪地里,将怀里的银子掏出来,扔给蓝忘机:“含光君,他们昨日那样讹我们的钱,我都装晕了,你都不知道提提价。”

 

昨日小苹果驮着魏无羡经过这片林子的时候,突然撒腿跑了起来,最后站在一棵结满果子的苹果树下不走。魏无羡想着快下雪了,干脆把小苹果过两天的口粮也装满,一股脑儿把所有的苹果都给打下来,装了满满两大袋子。这个客栈掌柜带着店小二,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非要说这棵树只有住客才能摘。客栈离这苹果树百来米远,那掌柜一口咬死是他家的,魏无羡也没有办法。

 

蓝忘机脸皮薄,本来想将苹果买下来就是,可那掌柜说,若不住店,便连买也没有资格,言语间暗指两人不问自取,有失礼节。姑苏蓝氏最讲守礼,魏无羡怕蓝忘机难堪,再加上确实天色已晚,遂勉强应了去住,哪知道那掌柜不仅按市价翻倍收了苹果的钱,一间房还开出两间房的价。魏无羡说只开一间房,那掌柜眼神不明地打量他二人一眼,语带讽刺道若是进兰陵城投栈,这个价格连半间屋子也住不了,两个大男人何必为了几个钱挤在一块儿。魏无羡当即气得要动手,还是蓝忘机掏出钱来,要了楼上楼下两间上房息事宁人。魏无羡沐着浴还在愤愤不平,最后被人吻住堵了嘴,来回干了好几次,才没余力继续生气了。

 

此时已近除夕,两人不知不觉行至兰陵附近,魏无羡眼睁睁地看着蓝忘机多绕了半天的路程,绕过了穷奇道和金麟台,若非小苹果被一颗苹果树拦路“截住”,他们现在估计都绕过兰陵城了。魏无羡知道蓝忘机怕自己介怀,其实他心里有什么介怀的,死过了就该一笔勾销。

 

鹅毛般的大雪飘落,白皑皑的树林里静谧无声,蓝忘机一身白衣走在魏无羡身侧,几乎要融进着素白的世界里。魏无羡拉着蓝忘机絮絮叨叨,故意将白气都呼道蓝忘机脸上,让他显得别那样寒如霜雪,冷俊冻人:“蓝湛,快过年了,要不你给泽芜君和蓝先生写封家信报个平安吧。从观音庙出来,你没给他们打招呼就走了。”

 

蓝忘机道:“你呢?”

 

魏无羡道:“我?我又没人可写。”

 

蓝忘机顿了顿,道:“可署我名后。”

 

魏无羡道:“大过年的,把你叔父弄得心绞痛就不好了。蓝先生肯定认为是我把你拐走了。唉,你说我惨不惨,明明是你把我拐走的。”魏无羡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呵了呵气,道:“来都来了,兰陵城里有驿站,今日把信发出去吧。”

 

蓝忘机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穿到了魏无羡身上,道:“嗯,先找小苹果。”

 

魏无羡道:“你不用担心小苹果。”

 

蓝忘机问道:“你不怕它跑了?”

 

魏无羡道:“它要是跟着别人有好吃的,我也不会不放它走的。人生嘛,有聚就有散。”

 

蓝忘机没说话,沉默地往前走。

 

魏无羡突然将蓝忘机横腰一揽,将人抵在旁边的树上。

 

蓝忘机低头看他,魏无羡一挑蓝忘机的下巴,貌似要吻下去,将将要碰到,突然将人下巴往旁边地上一偏:“含光君,你这一脚下去可怎么得了?那我岂不是要在那里滚一圈,才能跟别人说,臭味不是你身上来的。”那积雪之下,微微露出一团青黑之物,应该是新鲜的驴粪。

 

蓝忘机眼神微动,魏无羡一张脸就抵过去:“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话刚说完,魏无羡只觉得身上一轻,已经被人横抱着跃上了树冠。枝头雪花簌簌抖落,魏无羡双手和身体都被人禁锢着枝干上,被蓝忘机攻城掠地地狠狠吻了一遍。这感觉突然有点熟悉,魏无羡干脆闭上眼,热烈地回应他。

 

良久,蓝忘机才咬了咬他的唇,结束了这个吻。魏无羡眨了眨眼,笑道:“蓝湛,要是你当时把我的遮眼布取下来……你猜会如何?”

 

“……如何?”

 

“我就让江澄去找你兄长……哈哈哈……嗯……嗯啊……别咬啊……没说完呢……哎呀蓝湛嗯嗯……”

 

两人在枝头玩闹一会儿,蓝忘机抱着魏无羡,抵着他的额头小心翼翼地道:“魏婴,你可愿意……”

 

“咯吱”一声巨响,两人所在的树枝断了,两个人都想要抱着对方转身落地,结果互相一拉扯,反而都没成功,双双砸到雪地里四脚朝天,落得一头一脸全身的雪水,狼狈不堪。

 

沉默了好一阵子,树林里忽然响起魏无羡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这说出去可丢人了……哈哈哈哈……”

 

“别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循着新鲜的驴粪,两人一路就到了兰陵城门口。

 

蓝忘机看了看魏无羡,魏无羡道:“来都来了,不如进去先找个地方洗澡?偷驴的人就算抓了小苹果过年添菜,怎么也要先养两天把膘贴上。”

 

蓝忘机自然都是依他的,两人就这样施施然进了兰陵城。魏无羡对兰陵城还算熟悉,以前和江澄随着江枫眠虞紫鸢来过这里几次。那时他俩不愿看金子轩的脸色,整天就在兰陵城里瞎逛,几乎把兰陵城摸了个遍。

找到驿站寄完信,魏无羡轻车熟路带着蓝忘机去寻浴堂,可惜天降大雪,人人都出来跑汤浴,他们一连走了好几家,所有的单人浴池都满了。魏无羡自然不会让蓝忘机和别人共用一个浴池,于是干脆一路行去兰陵城最好的客栈“玉如意”。可刚走到门口,就发现客栈门口写着:“内部装潢,恕不接待。”魏无羡心下微恼,只好领着蓝忘机去问别的客栈。

 

魏无羡:“要一间上房?”

客栈甲:“客满。”

魏无羡:“要一间上房?”

客栈丙:“有预定吗?”

 

魏无羡:“要一间上房?”

客栈乙:“只有柴房。”

 

魏无羡:“要一间房。”

客栈丁:“一间房只能睡一个人,二位也不差这点钱……唉客官?客官……”

 

魏无羡:“有房吗……”

客栈戊:“好嘞。”

魏无羡:“哦,对了,还要一个浴桶。”

客栈戊:“对不起客官,我们浴桶都借出去了。”

魏无羡:“……”

 

魏无羡:“有没有房啊……”

客栈己:“汪!汪汪!”

魏无羡:“蓝湛!蓝湛蓝湛!!”

客栈己:“……嗯,有……咦,人呢?”

 

蓝忘机抱着魏无羡直接上了屋顶,魏无羡把脑袋捂在蓝忘机胸口,直到蓝忘机拍拍他的背:“好了。”

 

魏无羡闷在他胸口道:“要不还是去叨扰一下金凌?金麟台的房间还是不错的。”

 

蓝忘机瞥到街道上走过几名穿着云梦江氏校服的子弟,是经常在江澄身边出入的,斩钉截铁道:“不必。回浴堂。”

 

魏无羡抬起头来,将蓝忘机被揉乱的衣领合拢:“坚决不行。蓝二公子怎么能洗别人洗过的水?”

 

蓝忘机道:“洗过。你的。”

 

魏无羡道:“我是别人吗?”

 

蓝忘机道:“……不是。”

 

魏无羡道:“那你说,我是你的谁?”

 

蓝忘机抿抿唇,把头别向一边。

 

魏无羡揉着他的脸:“说呀!”

 

蓝忘机道:“魏婴,我们要不要……”

 

忽然下面传来吹锣打鼓之声,身着大红的迎亲队伍从街角转过来,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缎貂绒披风,意气风发地走在队伍前列。魏无羡立刻被吸引了目光去:“蓝湛,你看,有人成亲呢!”

 

“嗯。”

 

魏无羡看了一会儿,道:“蓝湛,师姐嫁过来的时候,你在观礼吗?”

 

蓝忘机摇摇头。兰陵金氏去莲花坞迎亲前一日,他在莲花坞外徘徊了很久,终究还是将他在夷陵镇带回来的一尊夷陵群山玉雕当贺礼送给了江厌离。虽然他从头至尾都未透露,自己是与何人同送贺礼,但看江厌离霎时热泪盈眶,必然是懂了。

 

青山不绝,念卿不尽。祝佳偶鹣鲽情深,山无棱天地合。

 

那之后,蓝忘机没有去金麟台观礼,而是回到夷陵镇住了几天,可是再也没有之前的好运气“偶遇”到魏无羡,帮他付一次买醉消愁的酒钱。蓝忘机不知道,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联姻的那几日,魏无羡在乱葬岗上把四叔醸的果酒全都喝掉了,整整睡了两日。他更没料到,之前的相遇竟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丰神俊朗、神采飞扬、无论多艰难都可以微笑以待的魏无羡了。

 

两人静静的看着迎亲队伍走过,落下一地的红金纸箔,鞭炮残碎,有家丁女仆在后面边走边撒糖,一群小孩童就争相说着“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等祝福语,高高兴兴地尾随在成亲队伍之后抢糖吃。很快,街上又恢复了平静,鹅毛般的大雪又降了下来,落得两人一头一脸。

 

魏无羡不知在想什么,蓝忘机握住他冰凉的手,缓缓地输入些灵力,让他不至于这么冷。

 

魏无羡突然回过头,眼睛里一丝神采闪过,出其不意地在蓝忘机脸上“吧唧”一口,眼里带着几分狡黠道:“我的……真好看。”中间一声小小的低语,蓝忘机都没听清。

 

蓝忘机刚想问,魏无羡已经和箭一样射出去,如蜻蜓点水般,在一处处屋顶上跳跃前行。他身法翩然轻巧,燕过无痕,蓝忘机的白衣把他掩藏得极好,像是被风吹过的一片雪花,瞬间已经奔过了十来座屋顶,连瓦都没踩落一片。

 

他一边跳跃,一边不怕死地喊道:“来追我啊,蓝二公子,追到了就让你当……”后面的字突然就吞下去了,堵在眼前的正是白衣飘飘,稳稳站在避尘之上的蓝忘机。

 

“当什么?”蓝忘机挑着眉,面上波澜不惊,双眼静静地看着魏无羡,声音又低又磁,敲得魏无羡背脊发麻。

 

“嘿嘿,那个……那个……当你的小兔子。”魏无羡将身上白衣往蓝忘机脸上一扔,陡然一个漂亮的斜体翻身,跃下屋脊,往前冲去,高喊着:“御剑算作弊!”

 

天降大雪,路上本来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些讨生活的摊主抱着手在聊天。他们见两人一个在屋顶,一个在街上,一白一黑,一追一赶,以为被追的定是什么坏人,纷纷想办法阻拦魏无羡,不停地投来各种杂物想制造障碍,可是魏无羡身法何等敏捷,不仅轻松躲过,还将投来的竹筐板凳回身一脚全踢向屋顶的蓝忘机,大喊道:“损坏赔钱!”蓝忘机只能一一都接过,再轻轻扔回去。

 

到了没人的地方,魏无羡就开始朝蓝忘机扔雪球。蓝忘机每一个都接住,手上积了五六个,再给他又全部扔回去,砸的魏无羡抱头鼠窜,却又开怀大笑地一路求饶。

 

两人这般玩笑着越过半个城,魏无羡突然放缓脚步,往回退了几步,停在一个商铺门口不动了。蓝忘机从屋顶旋身落地,如同一片白色的羽毛,轻得雪上都未留下脚印。

 

两人面前是兰陵城最豪华的珠宝店——灵宝阁。蓝忘机看了看魏无羡的神情,道:“何事?”

 

魏无羡盯着那个牌匾一会儿,回头对蓝忘机一笑,语气轻松地道:“走吧,前面还有一个不错的客栈。”

 

蓝忘机拉住他:“想买什么?”

 

魏无羡摇摇头,道:“不了,这儿太贵。”

 

蓝忘机将鼓鼓的钱袋掏出来,放到魏无羡手上。

 

魏无羡掂了掂钱袋,道:“这一路我们花的也不少,怎么钱还剩这么多?”

 

蓝忘机道:“一路除祟,进项颇多。”

 

魏无羡瞥了瞥嘴,把钱塞回给蓝忘机,道:“这灵宝阁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斩你这样的有钱人,划不来,不买不买。”

 

蓝忘机道:“你拿着。”

 

魏无羡笑道:“我有啊,你前几天给我的,全身上下都塞着呢哈哈。”魏无羡拉着蓝忘机的手,往前面一家客栈跑去,果不其然又是客满。大雪封路,所有商客都延迟出城,准备在这里过年了。魏无羡从客栈出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蓝忘机便回身向掌柜问了附近成衣店的位置,拽着魏无羡去买冬衣。

 

“殿春绸庄”的掌柜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见两个神仙般人物进来,立刻殷勤地上前招呼,又是上好茶又是给折扣。可惜成衣存货较少,蓝忘机身量又太高,试了好几件衣服都短了一截儿。

 

魏无羡道:“算了,不如给我们两件披风斗篷,暖和就行。”

 

女掌柜有些试探的问道:“本店有两件大红色的,绣工极好,就看二位公子介不介意这颜色。过年,倒是喜庆!”

 

魏无羡道:“颜色无所谓,反正这个不论长短,差不多就可以,下雪了穿红色也好看。你说呢?”他回头看蓝忘机,蓝忘机点点头。

 

女掌柜立刻点头如蒜:“好好好,二位公子稍等。”转身进了内室,对着帮徒道:“快去楼上,把绣娘前两天送来的两件红色斗篷拿来。”

 

那帮徒道:“那是婚礼斗篷,卖给他们两个大男人干什么?”

 

女掌柜道:“我之前写错单子,多订了两套。马上开春,哪还有人来买。既然客人无所谓,不赶紧出手还要屯到明年冬吗?”她想了想两位公子穿红色的样子,居然激动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蓝忘机给魏无羡倒了一杯热茶,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他顺着魏无羡的目光看过去,见对面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爷,左拥右抱着两个丰腴的烟花女子,走进一个大红门。那红门外的灯笼上写着“仙子居”三个大字,门外还有许多搔首弄姿的女子,穿得很少,看着却一点都不冷,因为个个都胖若圆球。

 

魏无羡看了半晌,若有所思道:“十几年不见,这个仙子居的仙子们还这么仙啊……”

兰陵城繁华富庶,往来商客如云,论起妓院数量,那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这家“仙子居”虽然不算最拔尖的,但颇具特色。其出品的春宫图“衣带当风、形态娇羞、动作新颖、人物传神”,而且是少有的彩图画本,简直是春宫中的上上品。聂怀桑当年对仙子居出品的春宫图尤其追捧,四处搜集洒金如土。魏无羡原来在云深不知处求学时,曾在聂怀桑极力推荐下一观其中香艳景色,简直是叹为观止。后来他与江澄随着江枫眠虞紫鸢到兰陵金氏做客时,两人曾偷偷溜出来,久仰大名地光顾了一回。可一炷香都没到,两个人就被雷得七荤八素落荒而逃。“仙子居”的妓女们皆以百花仙子命名,人却是一个赛过一个的胖,非一般人欣赏不了。话虽如此,有着特殊爱好的人也不是没有,“仙子居”就这样凭借人有我无、人无我有的审美情趣在激烈的竞争中杀出一条生路来。

 

蓝忘机收回目光,静静道:“我的抹额。”

 

魏无羡道:“不给,你昨天自己绑我手上的。”

 

蓝忘机正想背过身去,不去瞧外面的那些女人,却感觉一只手摸到他腹部,在那几块精实的肌肉上摩挲了又摩挲,流连忘返地耍流氓:“还是这个手感好,又紧,又……大。”

 

蓝忘机一把捉住他的手:“别乱动……”

 

魏无羡收回目光,托着腮看着蓝忘机,道:“以前大家都说姑苏蓝氏二公子美若神仙世间少有,原来果真是如此,我以前真是眼睛瞎了。”

 

蓝忘机低头吹了吹热茶,慢慢喝了一口。魏无羡继续盘蓝忘机的下腹,有些疑惑道:“蓝二公子,你说,这胖的人怎么上床,做的时候岂不是肚子顶着肚子,太难了罢。”

 

蓝忘机忽地捂住嘴,低低地咳了两声。魏无羡赶紧起身给他拍背:“怎么了怎么了?呛着了还是烫着了,我就说这茶太烫了,让你小心点。”

 

说话间,女掌柜已经把那两件斗篷拿了过来,均是红色缎面金线游龙,里面铺着厚厚的貂绒,精致又暖和。

 

蓝忘机付了钱,两人穿上红色的斗篷扬长而去。那女掌柜揉了揉眼睛,扒在门口看了半晌,道:“啧啧啧,真俊。”

 

 

 

 

 

 

 

 

蓝忘机跟着魏无羡走了一会儿,却一路无话,魏无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问我去哪?”

 

蓝忘机从善如流道:“你去哪?”

 

魏无羡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你一路都不问我,我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空无一人的巷子里,两个人身着红衣,步履一致地往前而行,似乎走不到尽头,也不想走到尽头。蓝忘机忽然拉住魏无羡,道:“魏婴……”

 

“嗯?”

 

蓝忘机正要鼓足勇气说下去,就听见围墙内一声响亮的驴鸣。这声音,还有谁??

 

“是小苹果!”魏无羡身形一动,红色身影便越过了围墙去,蓝忘机也跟着翻了过去。一墙之隔的,真的是小苹果。一只驴独占整个马棚,铺着暖和的干草,饲料槽里好吃好喝的,看来一点也没遭罪。

 

小苹果看到他,也高兴地叫了起来。一个下人打扮的仆役赶紧跑了过来,道:“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魏无羡转身看着他,将陈情在手中转了一圈,道:“我还想问你,你知道你偷了谁的驴?”

 

那仆役将两人上下打量了半天,突然认了出来:“夷陵……魏……魏公子,含光君,我们还到处去找你们呢!”

 

原来,这里是金凌在兰陵城的别苑。魏无羡和蓝忘机离开观音庙之后,金凌一直在四处派人打听他们的踪迹。昨日金凌带着仙子夜猎回来,在兰陵城外碰到了自己跑出来的小苹果。两只本来有仇怨的动物,互相吼个不停。金凌大概料到魏无羡和蓝忘机就在附近,但离这么近也没去金麟台,八成是要避着他。金凌便带着小苹果去了兰陵城的别苑,特地交代,若是魏无羡和蓝忘机找了过来,一定要将人留住。

 

魏无羡道:“金凌现在何处?”

 

那仆役道:“刚走不久,江宗主从莲花坞过来了。”

 

魏无羡点点头道:“一切还好吗?”

 

那仆役叹口气道:“不算不好,也不算好,总之那些长老们也不好对付就是了。若非如此,江宗主也不会冒着大雪天,往我们这里来。”

 

魏无羡道:“可需要帮忙?”

 

那仆役道:“上次江宗主拿着紫电在金麟台走了一圈,也算是镇住了一时。宗主说了,若含光君和魏公子找来,便先在这里歇息一晚,我等自会去告知宗主,他忙完了一定会过来的。”

 

魏无羡看了看蓝忘机,蓝忘机点点头。

 

魏无羡道:“那就叨扰了。”

 

 

 

 

 

 

据这个仆役讲,这座别苑是当年金子轩为江厌离修的,主要是方便江厌离逛兰陵城可在自己的地方安静歇脚。此间别苑修得十分低调,外面看着不过普通富人家的宅院,内里却是处处机巧。苑中三分之一都给了厨房,池塘又占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才是房屋院落。池塘早已结冰,晶莹透亮的冰面下,莲叶和各种水草冻在其中,若永恒却静止的生命,宁静而优美。

 

虽然只有一间迎客茶室、一间主人卧室及两间客房,但每间客房皆修有汉白玉铺就的浴池,一旦引入温泉水,便自动流入地面下的管道,将整个屋子烘烤得温暖如春。


一间宽敞的客房内,温泉池中烟雾淼淼,水花噗噗,却看不到吻得唇齿作响、心如擂鼓的两个人。

 

.*・゜゚・*:.。..。.:*・'(*゚▽゚*)'・*:.。. .。.:*・゜゚・*

 

(特殊表情提示)



魏无羡来了兴致,逗蓝忘机道:“你是谁?”


蓝忘机道:“蓝湛。你的。”


魏无羡拍拍他的脸,道:“蓝湛,和我做开不开心?”


蓝忘机点点头。


魏无羡道:“那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蓝忘机想了想,道:“你厉害。”


魏无羡扑哧就笑了,转而一本正经道:“答对了,孺子可教。”


蓝忘机凑上前,道:“嘉奖?”


魏无羡没听清,问道:“什么?”


蓝忘机道:“答对了,要嘉奖。”


魏无羡道:“哦,那你要什么嘉奖。”


蓝忘机低下头好一会儿,小声道:“生辰礼。”


魏无羡道:“听说你是冬日所生,大雪之后蓝天湛湛,所以青蘅君才给你取的‘湛’字,那到底是几月几日?”


蓝忘机低下头,好像有点低落,最好才小声道:“今日。”


魏无羡瞪大眼睛,问道:“你今日生辰?”


蓝忘机点点头。


魏无羡道:“你怎么不说啊?”


蓝忘机看着有些难过:“你没问。”仙门修士生辰八字皆是秘密,蓝忘机不说,魏无羡自然也没问。


魏无羡有些心疼,把他抱着拍了拍:“我不问你就不说吗?傻瓜……你想要什么?”


蓝忘机握着他的手,道:“你。”


魏无羡歪着头道:“我已经是你了啊?”


蓝忘机耳朵脸颊都被热气熏得绯红,居然弯弯嘴角,笑了一下。那一瞬即逝笑里藏着那么多满足,让魏无羡少有的生出些愧疚来。如今赤果果一条,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


他捧着蓝忘机的脸深深地吻了一下,低声道:“先送你一个吻好不好?我身上没钱,也来不及买了。”


蓝忘机摇摇头:“我给你买。”说着站起身来,去拿自己的衣服找钱袋。


魏无羡看他把衣服扒拉得乱七八糟,赶紧伸手拦住他:“我不买,我不买。”


蓝忘机很执拗地道:“去灵宝阁。”


魏无羡把蓝忘机翻找东西的双手拉过来,抱着自己:“别找了,快抱着我,我冷。”


蓝忘机果然听话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其实今日魏无羡经过灵宝阁的时候,不过是在想,当年不应该花那个冤枉钱,买那个贵的要死的劳什子玉坠。听到那些人说当日宴会是专为他而办的时候,就应该马上拉着温宁回乱葬岗,再也不出来了。要是当时如此,是不是现在江厌离和金子轩都还活着,金凌承欢膝下,江澄也不知道金丹的秘密,所有人都皆大欢喜。只是……只是他也许会永困夷陵,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蓝忘机的心意,也再也没有机会去回应这份深情。


魏无羡紧贴着蓝忘机,低低问道:“如果我一直不知你心意,该怎么办?”


蓝忘机抱着他的手突然松开,低头不语,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


魏无羡把他的手又牵过来在自己腰后贴好,安抚道:“不是不是,我是说如果。你看,你与我重逢以来,天天与我睡在一处也未表露半分,我被你撩得心烦意乱,却摸不清你对我是不是……我喜欢你那样的喜欢。”


蓝忘机望着魏无羡,一字一句道:“喜欢……很多很多的喜欢。”喜欢到看着你就心如擂鼓,喜欢到为你浪迹天涯,喜欢到受你受过的伤,喜欢到甘愿以命为聘。


魏无羡心里满满都要溢出来,看着他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蓝忘机把头放在魏无羡肩上,像是在无数个梦里那样紧抱着他,半晌才道:“你不知……”


魏无羡疑道:“嗯?”


蓝忘机快把他箍得出不了气了,才哑哑地道:“我爱你……很久了。”


魏无羡突然双眼热得模糊,抱住蓝忘机道:“蓝湛,我们成亲吧。”


蓝忘机全身像是僵住了,坚硬得跟石头一般。魏无羡接着道:“我……我知道姑苏蓝氏向来注重礼仪,婚礼可能比较复杂,可是……我们情况特殊,这样大张旗鼓对你不好。但是我想和你作结发夫妻,就像今日我们看到那对新人那样。”他有些哽咽:“除了……除了不能早生贵子,但是其他夫妻能做的,我们都可以。举案齐眉、比翼双飞、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蓝忘机全身微微地颤抖,让魏无羡突然慌张起来,胡乱地抚摸着他道:“若你不喜欢,或是蓝氏家训不允许,那也没关系,我……我我我……就一直陪着你,做你的情人也罢,追随者也罢,什么都可以。若你喜欢,这就是我给你的生辰礼,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做你含光君一辈子的结发道侣。”


蓝忘机扣住魏无羡的后脑勺,狠狠地堵住了魏无羡。他的手几乎要把魏无羡捏碎,他的吻几乎吸走魏无羡身体的每一分空气,直到魏无羡软在了他的怀里,他才把人抱到床上,埋首在魏无羡的颈窝,低声道:“生辰礼,我喜欢,很喜欢……”他喃喃地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喜欢,赤诚得像要把心剖出来切成一片片给魏无羡看。每一个字都敲得魏无羡眼角发酸,只能轻拍着蓝忘机的后背不停地哄他回应他,直到蓝忘机最后在自己身上睡过去。

 

 

 

 

 

蓝忘机醒过来的时候,夜色已至。他往身侧一摸,一个人也没有,异常熟悉的失落恐慌涌上心头,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脑子里划过一些稀碎的画面,突然如噩梦初醒般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明明屋里温暖如春,他却全身冰凉。


这时,魏无羡推门走了进来:“蓝湛,你醒了?”


蓝忘机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奔过去将人抱住,魏无羡无奈道:“唉唉唉,醒酒汤要洒啦。”


蓝忘机这才分开来,问道:“我刚才……醉了?”


魏无羡道:“是啊,吓死我了,在水池里突然倒下去,还以为你怎么了。”


蓝忘机望着醒酒汤没说话,魏无羡把托盘抬高,道:“怎么,还要我喂啊?”


蓝忘机道:“不喝。”


魏无羡怔了怔,蓝忘机醒着的时候向来不任性,突然这样说话行事,像还醉着一样。他只好顺着道:“好吧好吧,今日你是寿星,我听你的,不喝就不喝。”


蓝忘机抬头望着他,心跳莫名加快了不少:“你知我生辰?”


魏无羡道:“含光君,是你刚才醉了才说的。不醉还不说,你这个人哪……”


蓝忘机眼睛睁大,道:“那……” 


魏无羡放下托盘,抱手斜靠在桌边,好整以暇道:“那什么?”见蓝忘机喉结滚动半晌,最后又把话吞了回去,魏无羡摇摇头,一把跳到蓝忘机身上,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一口,道:“傻二哥哥,快穿好衣服,我等这最后一拜都等了一个月了!”


蓝忘机抬头,望着骑在他肩上、笑得无比灿烂的魏无羡,觉得这一刻,值得自己承受过的所有痛苦和煎熬。他的朝思暮想,再不是一个渐成心魔的美梦,也再不是一个总会醒来的噩梦。蓝忘机也笑了起来,这是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笑声,眉眼中的晴光映雪,心底间的春暖花开。

 

 

 

月色如黄酒,带着光晕挂在夜空。魏无羡刚才趁蓝忘机睡着的时候,在客房后的小院子里堆了两个雪人。一个人是照着蓝忘机的样子堆的,只在最后手指一勾,让那嘴角弯了起来,是蓝曦臣。另一个人,是头戴紫花,端庄秀丽的江厌离。


两人同步跪下,抬手推肘,魏无羡只喊了声“师姐”,便已哽咽凝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代为出声的倒是蓝忘机:


“兄长,师姐,湛与婴情投意合,愿结为道侣,携手此生,不离不弃。今,允我二人,以长兄为父,长姐为母,以天为媒,以地为聘,以月为证,以雪为宾,夫妻交拜,永结丝萝。纵礼数不周,然情深不负,自今时此刻,至身死魂灭,天上鹊桥度双星,地上山河共笛琴。”


说完,蓝忘机闭眼默念了几句话,才转身与魏无羡相向而跪。两人系着红色斗篷,跪在两尊雪人之前,郑重举手齐额,庄严俯身叩首。


两人直起身来的时候,魏无羡脸上几道泪痕已结成冰,却笑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蓝忘机望着魏无羡,似望穿了过去十几年的岁月,那无数如溪的思慕终于流入江河。


雪止风停,仿佛时光静止,一眼万年。

 

 

 

 

 





第二日,金凌匆匆到了别苑,只见到院子里两个雪人。


他不由得大怒:“人呢,跟你们说了把人留住的!”


那仆役战战兢兢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啊?不过,魏公子倒是留了一封信。”


金凌接过信来一看,里面除了一堆魏无羡自己做的符箓,还有一张纸条:“如兰吾甥,多谢款待,山高水远,来日再见。大舅”


金凌气得大喊:“什么大舅,谁是你外甥……”


“金凌,跑这么快做什么?”江澄冷着脸,从后面追进来。他伸手取过魏无羡的信,匆匆扫了一眼,冷声道:“大舅?想得倒美。”


金凌把信抢过来:“舅舅!这又不是写给你的,你看什么。”


江澄气得把手高高举起:“你再说一遍?”


金凌习惯性地拿手挡住:“本……本来就是……又没提你。”


江澄一甩手,道:“是啊,我是他什么人,他提我做什么?他既不是我什么人,自然和你也没关系,所以这封信也算不得给你的。”


金凌转过身低声道:“人家写了金如兰啊……”


江澄道:“你不是嫌弃这个字很娘,一直不肯用吗?”


金凌嘟囔道:“晚吟好像也不怎么刚……”


江澄道:“你在那小声嘀咕什么呢?”


金凌道:“哦,我说,这是堆的含光君吧,那这个是谁啊?不像魏无羡啊?是个女的。”


江澄默了许久,道:“这是泽芜君……还有你母亲。”


金凌道:“啊?这怎么可以!”金凌赶紧站到两个雪人中间:“舅舅,你赶紧过来把这个改成我爹啊,怎么可以让泽芜君和我母亲在一起?”


江澄蹲下身,拨了拨“江厌离”头上的那朵用布剪成的小紫花,道:“阿姐……他都和你说了?他从来不和我说,什么都不说。”半晌,江澄垂下眼,站起身来,道:“拿酒来!”


身边近随将酒递了过来。江澄喝了一口酒,又将余下的酒倒在雪地里,对金凌道:“小兔崽子,我先回去了,有事马上传信给我。”


金凌还在那里喊:“舅舅,你赶紧把这个换成我爹啊,我不知道我爹长什么样啊?”


江澄道:“你推倒了再捏个孔雀就行。”


金凌:“……”


大雪又不期而至,落在这个小院里,盖在两尊雪人的身上。风过树枝,引得沙沙作响,仿佛诉说着那场朴素而隆重的婚礼。


昨夜子时,就在这个院子里,在这两尊雪人之前,一个清冷雅正的男子朗声如磬,昭告万灵:


“礼成!”


————————————————

说礼成的是蓝湛哈,江澄是因为之前答应魏无羡要喝他喜酒。

你们抓紧看抓紧评论,可能会很快看不到。这里有两段链接,请你们自己找

没有人看出来别苑的客房配置就是给江澄和魏无羡的吗?羡羡也算是在半个家里和含光君成了亲。

我发现其实很多人不知道金凌不用金如兰这个梗啊,墨香回答过,金凌就是用的魏无羡取得字,但是他嫌娘不怎么用。


 

楼主大人

《风起云深》46 魔道祖师原著向续集 又甜又飒的忘羡婚后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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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这是回忆,不是当下,请放心看……

“永别了,蓝湛。我不想做怨鬼,这份爱,便不带走了。”


本章请配合QQ音乐林海《夜奔》共同食用。

————————————————————

四十六、山雨乘风来(三)

凌迟心肺的剧痛中,他被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醒。


在不夜天用阴虎符召开了万千阴魂怨灵,他也几乎撕裂了自己。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按在刀案上砍。除了剖丹的时候,他还从未这么痛过。


这黑洞洞的前路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被狂风暴雨卷得天旋地转。这难道就是通往地狱的路,果然啊,邪魔外道连死的时候都比别人遭罪。


他快要闭上眼的那一刻,数十道闪电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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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这是回忆,不是当下,请放心看……

“永别了,蓝湛。我不想做怨鬼,这份爱,便不带走了。”


本章请配合QQ音乐林海《夜奔》共同食用。

————————————————————

四十六、山雨乘风来(三)

凌迟心肺的剧痛中,他被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醒。


在不夜天用阴虎符召开了万千阴魂怨灵,他也几乎撕裂了自己。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按在刀案上砍。除了剖丹的时候,他还从未这么痛过。


这黑洞洞的前路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被狂风暴雨卷得天旋地转。这难道就是通往地狱的路,果然啊,邪魔外道连死的时候都比别人遭罪。

 

他快要闭上眼的那一刻,数十道闪电自天幕尽数落下,混沌的天地白昼般亮了一瞬。穿过满眼的雨水,他发现自己被一个蓬头乱发、狼狈不堪的人负在身后。


电闪雷鸣如死神一般紧紧尾随他们身后,偶尔劈在那人苦苦支撑的一层保护结界上,再大的雨都盖不住那刺人的焦味。


雨日不御剑,藏鞘避雷电,这是修士们都懂的道理。不知这个人是谁,比他胆子还大,竟然顶着这样要命的天气御剑夜奔。

 

层层叠叠的阴云在闪电中幻化出各种狰狞的面孔,宛如那些召之即来、挥之不去的阴鬼邪神,俯视睥睨着渺小的他们。他斩杀温氏时,也曾觉得呼风唤雨,力可换天,如今才知法道无情,众生渺渺。


这真是一条走到黑的路,他想起了乱葬岗上星星点点亮起的灯笼,一个一个亮起来,又一个一个都被这黑暗吞没。


他一低头,就像当年在树上穿过那黑夜里的茂密枝叶,看到师姐在下面,张开双臂哄他下来。

 

“阿羡,我看到你了,你的鞋子掉在树下了。”

 

“下来吧,我们回家。”


“阿羡,师姐还有话和你说,你下来啊。”

 

他开心地笑了笑,好。


他情不自禁地向那个方向倾斜而去,可是腰部被什么东西和那个人紧紧绑在一起,没让他得逞。剑身被带得一斜,两人在暴风中翻过一个危险的弧线,那人换成一只手托住他,另一只手把他的手重新拿过肩膀,死死地攥在掌心,声音里说不出是狂喜还是惶恐:“魏婴!”

 

这个世上几个会叫他“魏婴”的,要么……死了,要么……想他死。他的心早已成了筛子,雨水浇在上面,漏出来的都是血。


魏无羡弯了弯嘴角,一个人走这独木桥,真是无聊,与那些丑恶的嘴脸共活于世,更是可笑。


一道天裂般的闪电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炸开,这个人背着他倾身一斜,险险避开。魏无羡刚动了动,大雨里传来一声强压着颤抖的声音:“魏婴,别怕!”


魏无羡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来不及想那是什么,因为剑身在急速前行,江厌离越来越远。他急了,可是他连动动嘴皮的力气都没有。

 

师姐……等等我……

 

“对……对不起……”他用尽全力,挣断身上捆绑的布条,身体一斜,便从剑上翻了下去。可那个人没放手,被他直接拽下了剑。耳边全是呼啸而过的冷风暴雨,砸乱那声凄厉的惊呼——

 

“魏婴!”

 

 

 

 

 

 

 

 

 






艳阳高照,百花齐放。微风抚过,漫天飞花。蝶舞峰飞,美不胜收。

 

他不断地向前奔跑,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赏花栈桥上背对夕阳里回过头来,圆领袍衫的胸口上绣着一朵怒放的金星雪浪牡丹花,傲立于百花丛中,光彩夺目。

 

他跑上栈桥,高兴道:“二哥哥,你回来了?”

 

金光瑶拿出一张银线镶边的手巾,递给他:“跑这么急做什么?”

 

他低下头,道:“二哥哥帮我擦啊。”

 

金光瑶帮他擦了两下,就把手巾直接放他手上:“又去哪儿疯玩了?”

 

他道:“今日兰陵城有庙会,不过我听说二哥哥回来了,戏曲都没听完就往回跑了。外面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金光瑶笑道:“那边水行渊的事暂且压下来了,这几日约了其他仙首来商议善后事宜,暂时不走了。”


他高兴得想扑上去,被金光瑶不着痕迹地拦住:“玄羽,你又忘了。如今比二哥哥还高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当着人可不能这样。”


他闷闷道:“哦,我就是……就是太高兴了。”


金光瑶摸摸他头,道:“莫家庄那边一切无恙,你不用担心。你给你娘捎的东西,我都让人带过去了。我看有好多法器灵符,是给你那个表弟吗?”


他道:“嗯,我今日在街上又看到好多小玩意儿,有的还是夷陵老祖发明的,二哥哥你看?”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堆符箓和几个小法器给金光瑶看。

 

金光瑶一一拿过来瞧了瞧,道:“大街上叫卖的这些玩意儿大多都是坑蒙人的,专骗无知妇孺,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想要什么和二哥哥说便是。镜室里那些夷陵老祖的手稿,你可都誊抄完了?”

 

他嘟囔道:“他写得鬼画符一样,我认得眼睛都快瞎了。”


金光瑶:“夷陵老祖非修正道,路数和大部分人都不太一样,你这些日子可悟出什么心得来?


他道:“夷陵老祖是不世奇才,我一时半会哪能参透……”


金光瑶拍拍他的背,道:“你娘还巴巴的盼着你修为长进,你却不放在心上。”


他笑道:“我这资质也就到此为止了,反正有二哥哥在,吃穿不愁,幸福得很。”

 

金光瑶把一封信交给他,道:“你娘的信。子欲养而亲不待,你确实比二哥哥幸福。”


他扫了几行,便叹了口气。


金光瑶道:“怎么了,可又是你表弟入兰陵金氏的事?”

 

他道:“嗯,二哥哥如果为难就算了,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金光瑶柔声道:“不是二哥哥不肯,只是斗米恩,升米仇,你给得越多,他们便索要得更多。”


璀璨的日光里,两人在花海之中缓缓而行,指节轻轻地擦过彼此。太阳晒得人脸上发烫,口干舌燥。不过莫玄羽很高兴,他摘下一朵洁白的雏菊,别在自己的胸前。 


金光瑶边走边道:“我母亲有一朋友,曾在我们母子受人欺辱时为我们仗义执言。后来她落魄了,便找上了我,要我帮她报仇。我帮了她一次,她又要我给她买屋舍、配婢女、置车马,甚至还要购田铺。”

 

他道:“那后来呢?”

 

金光瑶伸手将一朵月季上的尖刺掰断了,笑道:“对于这样的人,不能不给,但也不能白给,有了这些东西,她也要拿别的来换。”


“哦。”莫玄羽此刻正看着脚下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他微微地抬起手,看到地上两只手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地上的影子忽然分开,莫玄羽赶紧站直了,金光瑶转过身来道:“我听阿愫说,你们前几日去玉琼陵看阿松了?”

 

他道:“嗯,我给阿松摘了好多他喜欢的花。”


金光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书房里的那些牡丹花也是你摘给我的吧?”


他脸色发烫道:“嗯,不过摘的时候被阿凌看见了,把我一顿好骂。”

 

金光瑶回头笑道:“花很好看。不过你别去惹阿凌,否则云梦江氏的江宗主可饶不了你。”

 

他道:“我哪里敢招惹阿凌……二哥哥,阿凌的性子是随江宗主还是大哥哥啊?”

 

金光瑶道:“都有吧。他们生来就是世家公子,和我们自然不一样。”

 

他叹了口气道:“怎么就不随二哥哥呢。愫姐姐性子也好,不过和我一样畏高,最近还有人说我们长得像呢。”

 

金光瑶停下脚步,问道:“你说什么?”

 

他羞涩地笑了笑,揉着衣角道:“我们从玉琼陵回来的路上,在路边茶肆休息,就有人都说我和愫姐姐长得像。”

 

金光瑶面色不变,循循善诱道:“玄羽可记得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

 

莫玄羽道:“不认识,那个人嗓门还大,惹得旁边好多人围观,还偷偷笑我长得像女孩子。”

 

金光瑶沉默了半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伸手抚了抚莫玄羽胸前那朵雪白的雏菊,道:“玄羽又不涂脂抹粉,怎么会像女孩子。说你长得像女孩子,是说你长得俊俏。”


莫玄羽脸上发烫,伸手拉住金光瑶的衣角道:“二哥哥既然闲了,晚上陪我喝个小酒,好不好?”


金光瑶笑着握住他的手,道:“那可不行,从今夜起,二哥哥要在小佛堂给河间一带的死灵超度七日。你晚上要是睡不着,就过来陪二哥哥一会儿吧。”

 

他道:“好啊,好久没有和二哥哥一起守夜了。”

 

金光瑶道:“今日教你一首新曲子。”

 

他道:“真的?什么曲子?”

 

金光瑶道:“好听的曲子。”说完,他对莫玄羽浅浅一笑,摘走了莫玄羽胸口那片雏菊的花瓣。

 

莫玄羽去金星雪浪花海挑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朵和宗主礼服上绣纹十分相似的牡丹花,他捧着花高高兴兴地回房,养在清水里。接着又有人送来一些符箓铜镜心法等物,说是宗主赏赐的。莫玄羽爱不释手地每样翻了个遍。子时刚过,他便把花藏进袖中,出了门。虽是深夜,大红灯笼一路高挂,照得金麟台熠熠生辉,连精致的雕梁画栋也看得一清二楚。他满心欢喜地跑过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径直去了小佛堂。

 

远远地,便听到小佛堂里清琅肃穆的琴声。一人身着银线织就的白色僧衣,坐在佛像前抚琴,奏的正是名曲《安息》。他正想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便听那人按下琴弦,回头道:“玄羽来啦?快过来吧。”

 

他高高兴兴地应了声:“二哥哥。”

 

金光瑶拍了拍他身侧的蒲团,道:“坐这。”

 

他乖巧坐下,笑道:“二哥哥,你白日里着人送来的那些法器真好玩。”

 

金光瑶拿出琴布,慢慢擦拭琴弦,柔声道:“都收好了,可别再被人家拿去。”

 

莫玄羽道:“我从小到大,除了我娘,再没别人像二哥哥对我这么好了。原来有人和我说,只要我不在兰陵金氏认祖归宗,便能保平安。其实他们真是多虑了,二哥哥一直待我如亲兄弟,我姓莫姓金又有什么区别,只要能留在……留在你这里,我就很开心。”

 

金光瑶道:“你我本就是亲兄弟。这些年,有多少人来金麟台讹钱我都没理。只你一人,是父亲亲自接回来的,所以我也只认你这个兄弟。”

 

他道:“我还挺羡慕愫姐姐的,她父亲常常来看她,陪她说话解闷。那日还特地把我叫过去吃点心。”

 

金光瑶的琴布在一根琴弦反复擦拭了数次,道:“是我有愧于阿愫。我没保护好阿松,让他受奸人所害,阿愫才抑郁消沉,整日以泪洗面。见她如此,我心里也难过,不想她再受子女之痛。可这些话难以对外人启齿,还好有你这个弟弟能诉苦一二,所以二哥哥自是待你不同的。”

 

他低下头,摸着袖子道:“嗯……我知道。”

 

金光瑶手指放于瑶琴之上,道:“那谨以此曲,酬玄羽听我倾诉之功。”


他高兴道:“好,二哥哥弹完了,玄羽也有礼相赠。”


这又是一首魏无羡从未听过的琴曲,在莫玄羽的记忆里,那旋律渐进高潮便再也听不清了,面前那尊佛像似乎痴痴在笑,不停地说着什么话,他天旋地转,全身燥热,汗流浃背,满心满眼都是金光瑶的笑颜。终于……他鬼使神差地抓住了那只在花海中轻扫他指节的手掌……然后——

 

便一盆冰水泼醒。


小佛堂里站了十几名金氏近侍,金光瑶昏迷在旁,正有医师在施救。

 

有人上来就给了他几个大耳刮子,打得他两耳轰鸣,一顿吵骂当中,大概意思是莫玄羽在金光瑶奏琴超度亡灵时轻薄骚扰于他,致其心神大乱,惨遭反噬。秦愫在一旁抹着眼泪,她身边的侍女们对他拳打脚踢,还要将他拖出去鞭笞示众。金光瑶悠悠醒转,阻止了此事,只道让莫玄羽带着自己的东西回老家,谁也不准声张,泄露半点消息者,一律重罚。

 

莫玄羽被吓得大脑空白,只能听着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哆嗦着被人押着往外走。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金光瑶,摸了摸自己的袖子,那句话就永远地闷在了心里:“二哥哥,我给你摘了朵花。”

 

 

 

 

 

 

 

 

万蚁噬骨般的疼痛再次袭来,把魏无羡又拽回了黑暗。

 

剧痛中他睁开半只眼,嘴里都是辛辣之气。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有人死死地箍着他的四肢,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断断续续输来的灵力像是失去意识也不会停止的一种本能,却一点暖意都没有——这个人,也快耗到头了。


灵力……修士……他无比嫌恶地将那人推开,揉着太阳穴坐起来。隔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勉强看清,这是一座山洞。

 

“你醒了?”声音沙哑,听不出是谁。是谁都无所谓,他只想回乱葬岗,还有好多人等着他。


忍着身上的剧痛,魏无羡扶着粗糙的山石站起身来,摸出一张还干着的燃阴符,掌心立刻蹿起了一团火。很好,这附近有阴气,无论这个人是谁,都别想拦住他。


他朝着火光会变强的方向挪了几步,看到一个狭窄隐蔽的洞口,越往外走,空气中的阴气越浓烈,刺激得他骨子里都觉得兴奋。那些人真没说错,他就是个阴邪大魔头。这世间人人屠温狗、寻正道、避邪祟,而他却注定要与世人背道而行。

 

他加快了脚步,可是眼前阵阵犯晕,脚一软便落入一个湿哒哒的怀抱。


燃阴符落到地上,“嘶”地冒出一缕青烟,熄了。

 

魏无羡反手一摸,想要拔除那人的剑,却只摸到一个空空的剑鞘。那人似乎身手极好力气还大,从后面锁住他的双手,魏无羡挣了两下居然没挣开,于是想都没想,用头狠命一砸。那人闷哼一声,空气里血腥之气陡生。魏无羡紧接着反手一肘,狠狠击在那人胸口,那人仍旧死不松手,生受了这一下。


两人在黑暗中胡乱交手几回合,魏无羡双臂被人反剪于身后,那人抱得太紧,这个姿势像是紧紧相拥,浅浅的呼吸都扫到了他的脸上。魏无羡把膝盖.卡在两人中间,只需奋起一脚,这人一辈子都不用娶妻生子了。这时,他听见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在耳侧:


“魏婴,是我!”

 

不知为何,魏无羡没狠下这个心,只用膝盖死命顶. 开对方,两人都后退了几步,重重撞在洞壁上。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一股冰雪寒气顺着脚踝往上,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这剑气,他交手多次,熟悉得很。大名鼎鼎的避尘。


他把手放在陈情上,脚尖将剑身一勾,朝对方踢了过去。那把名剑已经没几处干净的地方,几缕透出的蓝光,照得两人如煞鬼一般。他见鬼见得多了,都不如像鬼的人可怕。


静默须臾,对面那人终是小心翼翼道:


 “魏婴,我是……蓝湛。”

 

听到这个名字,他心里毫无波澜,只剩一片荒凉,右手“唰”地抽出腰间陈情,放于胸前,左手打了一个响指。寂静的夜里,凶尸的尖锐嚎叫随着阴风而来,听得一清二楚。

 

蓝忘机似乎怔了一瞬。他没去拾地上的避尘,反而做了一个十分不姑苏蓝氏的动作,学着他用脚勾起避尘,却一脚踢出了洞口。洞中又暗了下来,只听见两人压抑的呼吸。

 

“……我……我是蓝湛。”蓝忘机努力维持自己原来的声音,颤抖着再重复了一句:“蓝湛,蓝忘机。”

 

好吵。他一言不发,转过头拖着脚步往外走。

 

蓝忘机拉住他的手腕,急道:“你去哪?”

 

他木然道:“回去。”

 

蓝忘机道:“我们已在夷陵,明早可至。”说完了,蓝忘机还加了一句:“我保证。”


魏无羡看向自己的手腕,将蓝忘机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可蓝忘机握得那么紧,根本就掰不动。他一股无名业火升到头顶,带着那只手往墙上一砸,两只手都血肉模糊,但终究是松开了。


蓝忘机一大步跨到洞口挡住,语气中带着少见的焦虑:“他们在到处找你。”


他大脑一片混沌,反应了半天“他们”是谁。不夜天城的那一幕噩梦般地涌来,如一桶冰水将他从头淋到脚。他打了个寒战,喃喃道:“师姐死了……”不知是疑问还是陈述。

 

蓝忘机抿着唇没说话,只往前稍稍靠近了他。

 

他双手攥紧蓝忘机的衣领,大声吼道:“师姐是不是死了?”

 

蓝忘机终是点点头。魏无羡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瞪出来了:“别他妈点头,回答我!江厌离死了是不是……是……不是?!”说到最后一个“是不是”,他忽然就哭了。

 

蓝忘机轻轻道:“节哀。”两个字像把尖刀,将他捅了一个对穿。他只觉得浑身发冷,顺着洞壁慢慢的滑下去,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

 

有人贴着他的额头,不知所措地抚着他的背,低低唤着他的名字:“魏婴……我在……我带你回去……”

 

那不是噩梦。明晃晃的长剑,喉咙里汩汩冒出的鲜血,垂下去的那张惨白的脸,是真的。

 

洞口飘来的阴风把他破损的衣袍吹得布条乱飞,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这件衣服破的不像样了。

死定了,又要被温情劈头盖脸地骂一场。不对……温情已经不在了,被挫骨扬灰了。那个他费尽心力唤回神智、天天在他耳边唤着“公子公子”的温宁,也成了一堆灰烬。这两个大笨蛋,居然临走前给他换了这件衣服。他唯一一件从莲花坞带出来的衣服,江厌离给他做的。那日他穿着它在街上碰到了温情,便再也没回去过。

 

从今以后,再没人给他做衣服了,也没人给他补衣服了。

 

江澄一定恨死了他,这场假戏怎么就成了真……还有那个他取了字的孩子,再也不能在父母膝下承欢……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不惜背弃家族,受尽辱骂,为什么换来了一个糊都糊不起来的结局,犹如这一身千疮百孔的衣袍,再也补不回来……

 

不行,他要赶紧回去,乱葬岗上还有几十个人。他要是不回去,这些人就死定了。

 

他推开蓝忘机,颤颤巍巍站起来,往洞口走去。

 

蓝忘机拦在他身前,道:“你刚受了反噬……”

 

魏无羡骤然变脸,对着他大吼一声:“滚!”

 

蓝忘机伸出的手,定在了当场。

 

吼完那一嗓子,魏无羡眼前直冒金星,强烈的眩晕让他站立不住,直直向前倒去。有人立刻抱住了他。


迷迷糊糊中,黑暗量亮起了一团光。他倚着洞壁坐在一块石头上,见蓝忘机手里拿着半截燃着的明火符,正将一截短烛放置在凸起的岩石上。摇曳的烛火照亮蓝忘机的半张脸,轮廓依旧俊美,却淌着鼻血、混着泥泞,与平时的一丝不苟、一尘不染毫不沾边儿。

 

蓝忘机回到他身前,单膝跪下摸摸他的头,道:“你发烧了。”他从身上掏出一颗丹丸,递到他面前:“先吃药。”

 

他没接,嗤笑一声道:“我到底还是栽你手上了。恭喜啊含光君。”

 

蓝忘机好半晌才哑声道:“我没有……”

 

他转头看向另一边,漠然道:“没有什么?没认为我是邪魔外道?没想要把我关起来?没看着温情温宁被挫骨扬灰?还是没去不夜天城讨伐我?”冰冷的泪水砸在手上,他凄凉地笑道:“蓝湛,你和他们一样,在不夜天城对我剑刃相向。”

 

蓝忘机涩声道:“我寻你多日,赶到不夜天城只为……”

 

“没关系,我无所谓。”他打断蓝忘机,自嘲道:“我魏无羡早就是丧家之犬、过街老鼠,多你一个也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邪魔外道嘛,终究会付出代价,谢谢你,一语成谶。”

 

他说着说着笑起来:“哈哈哈哈……可笑,我曾以为,就算我们两人没什么交情,那么喜欢你的阿苑,至少能让你起一丁点儿恻隐之心。我怎么就忘了呢,姑苏蓝氏蓝忘机,从小就是世家公子楷模,铁面无私,六亲不认。”

 

他抬手将蓝忘机的手挥开,那颗珍贵的药丸被打落在地,跳了几下就没在了黑暗里:“讨伐我?你们凭什么?‘使用怨气,仙门就留你不得’?这就是你们让我交出阴虎符、在穷奇道劫杀我、又在不夜天城对我咄咄相逼的理由吗?呵呵,正义之师,你们不配。”

 

蓝忘机满目痛色道:“阴虎符至阴至邪,损你心性。”他握住魏无羡的手指节发白:“把它交给我,我陪你留守乱葬岗,生死与共。”


……阴虎符,原来还是阴虎符。

 

他呆呆地看了蓝忘机一会,两行清泪就这样流了下来,心底生出极端的厌恶。他勾着唇角,不无鄙夷地道:“陪我?生死与共?哈,蓝湛,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喜欢我的。”

 

蓝忘机抿了抿唇,似鼓起极大勇气,缓缓将头上沾满血渍的抹额取下来,珍而重之地放入他手里,一字一句道:“若你愿意,你身侧便是我今生的归宿。”

 

魏无羡忽然笑了起来,眼睛里都是泪。真是讽刺,一枚阴虎符而已,居然让清心寡欲的蓝忘机做戏做到这样的程度。突然一个恶劣的想法在脑子里一闪,他忽地抱过蓝忘机的头,死死抵住蓝忘机双唇,毫无章法地胡乱亲吻,总之让蓝忘机怎么厌恶怎么来。


这是一个毫无爱意、肮脏的甚至令人作呕的吻。


蓝忘机竟没有避开,反而像是在回应他。当蓝忘机的手刚刚抚上了他背,他突然猛地将人推开。

蓝忘机怔怔地看着他,浅淡色的眸子里倒映着一张阴鸷扭曲的脸。魏无羡看到那里面的人恶狠狠地说:“谢谢你。可我——不愿意。”


那一刻,蓝忘机的眼里似乎什么东西碎了,倒映的火光散落眼角,在满是血污的脸上盈盈坠落。

他嫌恶地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津液,讥笑道:“觉得恶心吗,蓝忘机?你当我是谁,我是淫荡放浪、卑鄙下流、阴邪无比的夷陵老祖。你敢跟我玩吗?你难道没听说,我掳夺千名处女在乱葬岗日夜淫乱,只为修炼邪功大法。男修虽然差点意思,我一样照吃不误。”


蓝忘机哽咽道:“……你没有。”


他抚上蓝忘机满是血污的脸,一边用指腹打着圈儿抹去那些脏渍,一边冷声道:“真脏……世家楷模?景行含光?”他摸完了,用手拍了拍蓝忘机冰冷的脸,嗤笑道:“蓝二公子,不管你是图什么,和我这个邪魔外道在一起不值得的。” 

 

蓝忘机嘶哑着声音道:“我敬你爱你,若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阴……”


外面突然打了一声惊天雷,盖过了蓝忘机的声音,魏无羡心里像是被那雷声炸出了一个洞,呼呼地吹着冷风。看,连老天都不信。


雨声淅淅沥沥,越来越大,他叹了口气,悲凉叹道:“滚……”


这句话他说的并不嘶声力竭,却犹如一巴掌抹去了玄武屠戮洞里的患难与共,挥飞了射日之征时的并肩作战,粉碎了乱葬岗上那一杯清水的君子情谊。他心如死灰,觉得世界都崩塌了,眼前阵阵发黑,胸口那股腥甜终是翻涌而出,留下满地的红。

 

蓝忘机惊呼着他的名字,颤抖的掌心断断续续地传来灵力,安抚着他剧痛的五脏和躁动的元神。他靠着墙,木然别过脸,宁可面对满壁荒凉。

 

“魏婴,你怎么样?你听我说……”


“滚……”

 

“我倾心于你,句句真心,绝无奢望,更无他求。”

 

“滚……”

 

“不夜天……所有过错,我与你生死共担,勿再伤己伤人。”

 

“滚……”


“无妨你厌我恶我,但求你让我护你平安,纵死无憾。”


“滚……”

 

“阴虎符必须销毁。若你怨我……吾此身予你,筑为凶尸,替温宁做你护盾,永守夷陵。”

 

“滚……你不懂吗!滚!”


蓝忘机痴痴地看了他半晌,低头吻住他的手,久久没有起身。泪水沿着他的指缝淌下去,像是谁的心碎成了一地。


再抬头时,蓝忘机淡色的眼眸里水光微烁,温柔又决绝:“我蓝忘机,愿掷此生,护我所爱。”


许是蓝忘机说得太过真诚,那个“滚”字就这样卡在魏无羡的喉咙,没有滚出去。蓝忘机想要抚上他的脸,又克制地停在半空:


“魏婴,好好活下去,炼化我,护你想护之人。”


说完,蓝忘机那只手一扬,洞外一道蓝光飞来。魏无羡忽然反应过来蓝忘机要干什么,正要出手阻拦,有东西从外面抢先飞来,将避尘击偏在地。那东西绕过一圈又回到洞口一白衣人手中,一声惊怒振聋发聩:


“忘机!”

 

蓝忘机面不改色,起身挡在了魏无羡身前。洞外一道闪电划过,白昼般亮了一瞬,魏无羡看到满脸不可置信的蓝曦臣,还有洞外满满一片白。随之而来的滚雷如死神的召唤,震得大地微颤。


该来的还是来了。魏无羡站起身,推开了蓝忘机,正要抽出陈情,突觉后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昏迷前,他听到一个声音道:“谁要动他,先踏过我的尸体!

 

 

 

 


尘封了十四年的魂魄带着剑气,如万把尖刀一般在他的神识里到处冲撞。他听到万鬼在他身侧呼啸,看到凶灵吞噬他的血肉。在那片封尘了十几年的剑魂里,留下了他与阴虎符同归于尽时的最后遗言:


“永别了,蓝湛。我不想做怨鬼,这份爱,便不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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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by Minoru Joeling


1、莫玄羽和金光瑶的关系:

    “初他写过不少这样的手稿,都是随手写随手扔,丢在夷陵乱葬岗上他睡觉的那个洞里。这些手稿有的在围剿之中被战火销毁,有的则像他的佩剑一样被当作战利品被旁人收藏了起来。

    他原先疑惑过莫玄羽是从哪里学来的禁术,现在有答案了。

    既然是禁术手稿残本,魏无羡绝不相信金光瑶会随随便便让闲杂人等看到这种东西。看来,原先金光瑶和莫玄羽就算不是那种关系,也绝对不差。”

过两天给你们仔细分析下,金光瑶为什么没有对莫玄羽痛下杀手。



2、关于“滚”的补白

其实这章并不长,但是我写了很久,因为对于那一段经典的“滚”已经被人写得太多了。经典的那几个措辞,就是我爱你,句句真心,跟我回姑苏吧。所以我必须找到另外一个切入点去虐大家。

我当初读小说的时候,有几个很小的地方一直印象很深刻。第一个是,蓝忘机第一次醉酒,对温宁的那种醋意。第二个是,观音庙知道羡羡没有那段回忆,他瞪大了眼睛。第三个是,蓝忘机是把魏无羡送回乱葬岗才回去领罚的。

到底说了什么,才能把这几个细节结合起来?

首先,蓝忘机一定不会说回姑苏的话,那个时候真的不合时宜。且不论会不会对姑苏蓝氏造成影响,乱葬岗上面还有那么多人命还等着他。

第二,我也其实一直在想,很明显回乱葬岗也是要等着人家来剿灭的,蓝忘机到底会怎么补救。乱葬岗有阴气,可以供魏无羡驱使并保护自己。其实他只要没有毁灭阴虎符,第一次乱葬岗应该不会成功。但是阴虎符的副作用实在太厉害了,不用阴虎符魏无羡又没有温宁,战力会减半。所以,摧毁阴虎符,蓝忘机留守乱葬岗,是他那个时候最具操作性的选择。

第三,原著的意思是魏无羡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才说滚。其实这样的理解就可以了,算是很成功的留白。如果我们一定要给他一个设定,能在思维清楚的情况下,呆呆地说出“滚”,一定是非常的失望难过。所以,我设想蓝忘机让他交出阴虎符,让他误会了。

第四,关于蓝忘机的告白,在那个时候,羡羡是不可能有回应的。他哪有心思去想蓝忘机爱不爱他。这段话我改了N遍,蓝忘机开始一直都很克制,直到最后才说了爱字,是他愿意献出自己的全部,包括生命,我觉得到了这种程度,就是真的虐点。有的人问,他不会这么做。我只能说,这是同人文,只是我的设定而已。但这个设定其实也是符合整个逻辑的。没有温宁,没有阴虎符,蓝忘机到底还能做什么留住魏无羡的命?

方案一,他留下来,可能延续几个月。

方案二,他代替温宁,可能性高些。

他拼死从不夜天救出魏无羡已经犯了滔天之罪,还敢打伤三十三个长辈,说他反了天我都信。他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标,保住魏无羡的命,送回乱葬岗,守卫阿苑等人。所以方案二在他心碎于魏无羡无情的拒绝的时候,我觉得是有可能的。我强调一遍,这是我自己的YY,允许大家不同意,但你要是觉得蓝忘机是因为正邪之分不能做出这种决定,那我是不赞同的。因为他从喜欢魏婴这个男人开始,已经做了很多不那么“正派”的决定了。

蓝忘机受的那三十三鞭,在我看来就是姑苏蓝氏故意让他重伤在家,不要参与第一次乱葬岗围剿。要不然这段情节就走不下去了,因为作者不能放着深情男主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啊。

第五,前面在28章中,为什么蓝忘机说,不记得也好。多年以后,羡羡把“你身侧就是我今生的归宿”原封不动地回赠给了他(27章)。在他不记得这段回忆的情况下,他说出这样心有灵犀的话,蓝忘机这十几年的等待都没有白费,可想他有多么高兴。倾心之人或可寻,命定之人却难求,他从此绝不放手。

第六、为什么魏无羡要封印这段回忆。这个要结合无言以对下的番外来看。那里面江澄说,温氏的人死了,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还想你活着。其实羡羡在死的时候想起来,还有一个人,也许是唯一一个还想他活着的,就是蓝湛。他性情潇洒不羁,不愿做报复世人的厉鬼邪神,也不想带着这份怨念执着于人间,他把人间那份最后的真心封印在随便里,永远留存于世。这才是我设计的本章最大的虐点。

感谢 @白浅 特别为本章做的书评:《风起云深》第46章专门篇



夜长梦长

【忘羡】不离

原著向婚后,又名《含光君与夷陵老祖不能分开的十二个时辰》

4.5k一发完,神仙爱情的婚后生活就是要在平常中充满惊喜~

520要格外暖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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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离


  • 辰时·早课


“以免你们好奇要问,当着含光君的面又问不出,”魏无羡举起一只手,“那我先说。”


兰室之中鸦雀无声,不仅蓝氏本家的子弟笔挺端坐,连卯时起不来、早课哈欠连天的外家子弟都坐得笔直。所有人大气不敢出,正用一模一样、瞪大眼睛的表情望向上首正坐的蓝忘机——


还有他背后的魏无羡。...


原著向婚后,又名《含光君与夷陵老祖不能分开的十二个时辰》

4.5k一发完,神仙爱情的婚后生活就是要在平常中充满惊喜~

520要格外暖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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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离



 

  • 辰时·早课

 

 

“以免你们好奇要问,当着含光君的面又问不出,”魏无羡举起一只手,“那我先说。”

 

兰室之中鸦雀无声,不仅蓝氏本家的子弟笔挺端坐,连卯时起不来、早课哈欠连天的外家子弟都坐得笔直。所有人大气不敢出,正用一模一样、瞪大眼睛的表情望向上首正坐的蓝忘机——

 

还有他背后的魏无羡。

 

这两人背心抵着背心同坐在那处。蓝忘机面向一室之内的听学子弟,魏无羡与他方向相反,眼睛只好盯着墙上的一副山水,倒是高高地将一只手举了起来,打招呼那般在半空晃了晃,吸引了全部听学子弟的注意。

 

魏无羡说:“你们知道传送符是什么吧?”

 

片刻寂静,然后大抵是蓝忘机向下扫了一眼,蓝思追便规规矩矩地答:“是将人快速传送至另外一处的符咒。”

 

他们本以为魏无羡要像往常那般清朗一笑,说一句“错”,再说些他们从未听闻的奇门怪谈,没想到魏无羡直接应道:“嗯,不错。就是这样。”

 

然后他问:“那思追你说,这东西既然能传送,稍作加工,能不能反过来将人召唤至身边?”

 

蓝景仪与金凌在后面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在说,果然还是奇门怪谈。

 

蓝思追犹豫了一下,说:“这个……魏前辈,我学识还浅,目前不知。”

 

魏无羡说:“你别谦虚啊,你若是学识浅薄,在座各位恐怕都得回炉重造。不过这事不仅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昨日突发奇想,想要试一试,结果……”

 

他尾音一拖,满室少年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齐齐向他的方向去望。奈何魏无羡坐在蓝忘机身后,又比蓝忘机矮了几寸,身形被蓝忘机挡住九成,只露出一截漆黑的衣袖,少年们一望之间撞上蓝忘机的目光,又急忙纷纷垂眸。

 

过了片刻,蓝忘机静声道:“符咒出了差错。”

 

魏无羡立即轻快地接上道:“具体怎么错的,有些难以解释,你们就当是可以召人到身边,只是法力大了些……总之我和你们含光君被这道符绑在一起,不能分开啦!”

 

金凌:“……啊?!”

 

 

 

  • 巳时·早课过半

 

 

一只小小的纸团“啪”地降落在蓝景仪眼前。

 

蓝景仪偷偷向前望了一眼。今日晨间修改前几日的夜猎笔记,具体细节都在批语之中,蓝忘机不过偶尔两三句答疑,整间兰室里除了偶有纸页翻动的声响,静得几乎能听到阳光慢慢照过窗棂的声音。

 

蓝思追坐在前面,把他挡得严严实实。蓝景仪借机将纸团展开,见金凌龙飞凤舞地写:“‘不能分开’是何意?是黏住了分不开,还是分开即有险?”

 

蓝景仪想了想,想不出,慢慢将纸团展平,放在前面蓝思追的肩头,向下轻轻一推,纸条滑过蓝思追的前襟,落在书案边缘。

 

过了片刻,蓝思追无声地将纸条向后举起片刻,又迅速掩在了夜猎笔记之下。蓝景仪见他在“有险”上画了个圈,心想也是,魏无羡这么一个坐不住的人,能让他在死寂的兰室里呆上一个多时辰,肯定是有更为严重的情况。

 

然后欧阳子真的纸团也丢在了蓝景仪的案上:“我更好奇‘分开’是何意。目力所见和呼吸相闻,血肉相抵与情感相系,远近不同,但应都算‘没分开’。”

 

蓝景仪还不待多想,眼前第三个纸团落下。他展开一开,差点以为有人给他写了一张洋洋洒洒的符,细细辨认,方才发觉是两个潦草得颇有风骨的字。

 

“抬头”。

 

蓝景仪下意识地一抬头,见魏无羡在蓝忘机背后抬起了自己先前未曾举起的那只手,连带蓝忘机袖角拂动,竟也随着魏无羡抬起了手。

 

少年们这才发现两人正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两只修长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甚至还用魏无羡的鲜红发带缠上一圈。

 

魏无羡自蓝忘机背后探出头来,对他们无声用口型道:“就这样,分不开,别猜了。”

 

蓝景仪刚要说“好”,突觉头皮一紧,想他们方才传纸条,连用背脊抵着蓝忘机的魏无羡都能发觉,蓝忘机岂非早就看得清楚。

 

然而蓝忘机只是手腕轻轻加力,拉下了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柔软宽大的袖幅一掩,将那束色泽鲜明的发带遮了起来。

 

魏无羡又从蓝忘机背后另外一侧探出脑袋,对堂上几个少年无声笑道:“嘘!”

 

 

 

  • 午时·课歇

 

 

魏无羡瞪着眼睛道:“这是什么?”

 

蓝思追将厚厚一叠书卷放在静室的书案上,有些为难地说:“想是蓝老先生听说了魏前辈试验符咒、发生意外的事,让我给魏前辈送来……”

 

魏无羡立刻拖长了声音道:“不是吧,还抄?蓝老……老先生当年还没罚够吗?我都会背了!等等,我如今又不是他的门生,抄这个做什么。”

 

蓝忘机轻轻将书卷翻开一页,转头对魏无羡道:“不是家规。”

 

蓝思追方才被魏无羡一通抱怨打断了,此时急忙接上:“这是蓝氏试符的行为范整,共一百五十二条,蓝老先生请魏前辈熟记。”

 

魏无羡一听要“记”,干脆将他与蓝忘机互相牵着的手掌一举,说:“我写字这只手没空,抄不了。”

 

蓝忘机倒是颇为自然地翻开第一页,念道:“试符第一,需请冥室三日结界,旁人不得入内。”

 

“试符第二,需将藏书阁已有记载交于长老评判,共议护法。”

 

一连念了三四条,魏无羡用他那只得空的手在案上撑着下颌,眼睛望着蓝忘机,目光晶亮得很。念着念着,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声,蓝忘机的声音便停住了。

 

魏无羡说:“思追儿,你们含光君给我念书呢,你就别听了?”

 

蓝思追急忙应了一声,告退到廊下,蓝忘机正在念第八条,等他转出静室前庭,室内似还有蓝忘机的声音,走出几步,须臾又听不到了。

 

蓝思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心想,自己为何脸红了?

 

 

 

  • 未时·课继

 

  

蓝忘机低声唤道:“魏婴?”

 

魏无羡倚在他的后背,脑袋正好枕住蓝忘机肩头,呼吸平缓,许久,喉中慢慢应出一个模糊的低音:“……嗯?”

 

一缕日光自窗隙斜照入室,在地面曳出漫长的光路。魏无羡本是个巳时才起的人,一大早随蓝忘机来了静室,早先还撑得住,到了午后,满室只有沙沙的纸笔声,静得如同催眠,不知何时已然睡着了。

 

两人贴坐太久,体温暖透了衣料,互相紧贴对方的脊背。蓝忘机的肩背仍是笔直,魏无羡的身子滑下几分,脑袋转了一下,自后方抵在蓝忘机肩头,发丝与衣料磨蹭出隐约的细碎声响。

 

“无事。”蓝忘机轻声道,“接着睡。”

 

他抬起那只没被牵住的手,回手在魏无羡的额头上抚了一下。掌心的温度极为熟稔,魏无羡在那处习惯性地蹭了蹭,脑袋向蓝忘机颈侧凑得更为紧密,深深吸了一口气,鼻端满是对方身周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

 

蓝忘机听他声息逐渐平稳,方才不着痕迹地歪了一下头,与魏无羡极轻抵碰了一下。魏无羡鼻端气息微动,似是半梦半醒间的笑意。

 

金凌死死盯着自己改了八遍的夜猎笔记,无声默念,我刚才没有抬头,我什么都没看到……

 

 

 

  • 申时·赴夜猎

 

 

自从重新得了金丹,魏无羡御剑总是是最为缥缈的那个,好像要将从前几年的空缺尽数补回来。平日出来夜猎,行路不过半个时辰,魏无羡忽上忽下地能绕不知多少个圈,少年们眼前经常只见一道红色剑穗余光,便知这位魏前辈又从他们眼前蹿过去了。

 

如今那道红色剑穗倒是稳了。蓝忘机与为魏无羡的手牵在一起,分乘两剑不是办法,两人面对面站在一柄随便之上,例行在诸家小辈之后,不作领路,只作看照。

 

颊边风动,吹得两人漆黑的发丝飞扬。一只白鸟竞速不过,清啼一声,愤愤不平一般俯冲而下,消失在婆娑树冠之间,引起魏无羡一声轻笑。

 

他说:“蓝湛,前面那些小的,有人回头吗?”

 

蓝忘机望了片刻,对他道:“没有。”

 

日光自背后照来,虽是渐次西斜,却是格外温暖金黄,照在魏无羡的眼眸之中,将那如染桃花的眼睛点缀得格外明亮。

 

魏无羡倏忽凑身而上,在蓝忘机的唇角轻轻地贴吻了一下。

 

暖意如蜻蜓点水,魏无羡眸中的光也随之漾了一下。蓝忘机的喉结微微滑动,半晌只道:“……魏婴,注意看路。”

 

魏无羡更加明目张胆地吻了一下,在他唇上轻笑道:“你在,我放心。”

 

 

 

  • 酉时·除祟

 

 

欧阳子真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魏前辈那道不灵的符咒能够不灵得久一些。

 

听学子弟只要不出姑苏地界,夜猎遇上的都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若是蓝忘机带引,他素来只是站在一旁,看小辈们出手除祟,且观且护。如若带人出来的是魏无羡,时不时还要提防他在少年们背后猛推一把,本来十五步之外的凶魂转瞬近在眼前,灵力不高的子弟少不得一阵手忙脚乱。

 

如今两人牵在一起,灵力相叠,高之又高,那些本就没什么灵识的厉鬼只顾向那两人去,好像旁余少年只够塞个牙缝。两人的手都不得空,自是无法吹笛拨弦,若要拔剑,又让小辈没失了历练的机会。但凡有鬼近身,蓝忘机只用一道灵力弹开,少年们在旁挥剑一斩,比平日还要轻松许多。

 

少有几个厉鬼到了魏无羡那侧,魏无羡倒是懒得再向小辈那边推。欧阳子真眼睁睁见他一抬手,一点力气不加,仿佛只是接住一片随风垂落的花瓣,手掌抵住的却是个眼窝空洞的鬼脑袋。

 

那鬼嘶声嚎叫,刺得人背脊发凉。魏无羡浑然不觉,开玩笑似地说:“砰。”

 

他眸中红光一现,还不及少年们看清,恐怖的骷髅已在魏无羡掌心四分五裂,化作尘埃洒落夜风。

 

然后他回头对几个呆愣看着的少年道:“这次夜猎笔记干脆不写了吧。都被我和你们含光君清掉了,你们随便抄点什么充数好了。”

 

欧阳子真恳切地想,魏前辈这个符也不必失灵太久,到下次夜猎就行。做人不能贪多。

 

 

 

  • 戌时·归来

 

 

去时是魏无羡御剑,归时蓝忘机御了避尘。皎洁月光洒落,将远山的白石与深翠照得如同玉石翡翠,夜猎时小辈们也没出什么力气,还有精神在剑上插科打诨,笑声被夜风吹落一路。

 

魏无羡闲来无聊,总用手去勾随便的剑穗,渐渐和陈情上的穗子打了个结,单手一时竟解不开,还是蓝忘机伸来一只手,与他一同慢慢地将两束红穗理开。

 

蓝忘机问他:“可是觉得无聊?”

 

魏无羡将剑穗在指间一绕,说:“怎会?”

 

他虽这样说,蓝忘机见他玩剑穗,知他还是心痒,过了片刻问道:“你可想御避尘?”

 

魏无羡一愣:“没试过,当真可以?”

 

“你若想,”蓝忘机说,“且试一试。”

 

一股灵力自两人掌心紧紧交叠之处传来,温暖却汹涌的涌入魏无羡体内。魏无羡闭目片刻,似在借着蓝忘机的灵力寻找剑中灵蕴,蓝忘机便说:“换你。”

 

下一刻,避尘轰然下坠,小辈们的惊叫此起彼伏,却听魏无羡哈哈大笑道:“不行,含光君,你的剑只听你的话!”

 

避尘重归蓝忘机的控制,一缕银光转瞬拔高,平稳地御风而行。魏无羡笑够了,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倚在蓝忘机身上,蓝忘机那只未与他牵在一处的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蓝忘机问:“无事吧?”

 

他没松开那只拥紧了魏无羡的手,魏无羡更是顺势趴在他身上不起来。

 

“没事,二哥哥。”魏无羡在他怀中道,“我哪一次掉下去,不是你把我接住了呢?”

 

 

 

  • 亥时·就寝

 

  

“解开吧。”魏无羡说。

 

他抬手轻轻一抽,两人交叠手掌之上系着的发带滑落榻沿。发带系了一整日,在两人手背上压了微红的印痕,然而蓝忘机没有松手,魏无羡也没松,于是两人手掌还是紧紧握在一起。

 

蓝忘机问:“可解了?”

 

明明早课时分与几个少年解释了好一顿,此时魏无羡不过笑了一下:“本来就可解,那符没出什么问题,只是没生效。至于不能解……二哥哥,我早上随口说的。”

 

蓝忘机的眼睛无声地望着他,烛光摇曳,明明虹膜清浅,却让魏无羡倏忽之间感觉自己被烫了一下。

 

魏无羡急忙又道:“虽然解不开也挺有趣的,但等下还要换衣,还要沐浴,还要……咳,多不方便,蓝湛你说呢……”

 

蓝忘机说:“我知道。”

 

魏无羡一愣。

 

蓝忘机用另外一只手覆了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掌,将魏无羡的手紧紧裹在自己掌心,与魏无羡紧握的手指松开片刻,又再度牢牢地握住了他。

 

蓝忘机重复道:“我知道。”

 

 

 

  • 卯时·新晨

 

 

蓝忘机睁开眼睛,听到魏无羡安宁的呼吸。

 

晨时的日光清透,依稀照透帘幕,落在魏无羡的脸孔之上。魏无羡钻在他怀中睡,面颊上带着几分温暖的血色,发丝倒是乱了,蓝忘机抬手给他梳理,手在被衾下一动,须臾换了另外一只手,将几缕发丝拂在魏无羡耳后。

 

魏无羡似是梦中有感,轻声嘟囔了一句:“二哥哥……”

 

蓝忘机的呼吸同样平稳,低头在他眉宇间轻轻吻了一下。魏无羡的眼睛一眨,似是睁开了,蓝忘机便在他的眼睫上又吻了一下,听到魏无羡喉中模糊地应了一声,带着几分困意,仍有几分缠绵。

 

蓝忘机将他在怀中拥得更深,用晨间格外低哑几分的声息道:“魏婴,早上好。”

 

他们在被衾下的那只手仍然牵在一起。








-完-





加零不加一

相逢一笑泯恩仇——《夜深忽梦少年事》后记

正文戳:夜深忽梦少年事


我知道只要涉及江澄,尤其在忘羡圈,常常引发争议。但《夜深忽梦少年事》是近期我自己最喜欢的一篇,所以我还是想要分享,顺便表达一点点自己的感受。


我昨天刚看完一集奇葩说,这集在聊关于“啃老”的话题。其中一个辩手冉高鸣讲述了他艰苦的北漂生活,节目结束之后,节目组请了冉高鸣的妈妈做了一个简短的采访。在聊到与儿子的离别的时候,冉妈妈说:“我现在还记得,他拉着箱子走到我们家门口,要送他走的时候,他扭过头来,回头环视了一下这个家。他说,‘从今往后,可能我回这个家的机会就很少了。’当时听完了之后,心情就特别的难过。从他迈出这个家门,直到永远,他回这个家的机会真的...

正文戳:夜深忽梦少年事


我知道只要涉及江澄,尤其在忘羡圈,常常引发争议。但《夜深忽梦少年事》是近期我自己最喜欢的一篇,所以我还是想要分享,顺便表达一点点自己的感受。

 

我昨天刚看完一集奇葩说,这集在聊关于“啃老”的话题。其中一个辩手冉高鸣讲述了他艰苦的北漂生活,节目结束之后,节目组请了冉高鸣的妈妈做了一个简短的采访。在聊到与儿子的离别的时候,冉妈妈说:“我现在还记得,他拉着箱子走到我们家门口,要送他走的时候,他扭过头来,回头环视了一下这个家。他说,‘从今往后,可能我回这个家的机会就很少了。’当时听完了之后,心情就特别的难过。从他迈出这个家门,直到永远,他回这个家的机会真的是很少了。特别想念他小时候,对大人特别依恋的那种感觉。整天缠着你,要你陪他去玩,连看电视都希望你在他旁边,就是那样的时候。我觉得那种时候好像是一去不复返了,再也回不到那时候了。”冉妈妈说完还笑了一下,但我在电脑前面哭成了狗。

 

没有别的原因,冉妈妈这些话,每一个字都戳中了我。两年多前,我大二的时候,怀着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我和几个同学坐飞机到美国读书。离开家的时候,我根本无心回顾,我在担心我到了那里该怎么生活,我这样的英语口语真的可以吗。我没有想到的是,自那一别,我真的再也没有回过家,而且以后也很有可能不能频繁地回去,完完全全应和了冉妈妈那句:“从他迈出这个家门,直到永远,他回这个家的机会真的是很少了。”我想起我自己小的时候,也特别缠我妈。初中的时候电视里播步步惊心,我和我妈两个人在电视机前看得废寝忘食,一集接一集地看,看到后面虐心的部分两个人排排坐擦眼泪。高中的时候我开始看网文,第一本看的是唐七的华胥引,看到一半就忍不住推荐给我妈,跟她说可好看了必须得看。后来我高三学习非常忙,基本没有时间看闲书,反倒是我妈看完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慕名”把大风刮过的桃花债看了,然后如意蛋、张公案一本接一本的自己续了下去,一边看一边点评给我听。我曾经是那个需要她陪,看电视要她在我旁边,看小说必须跟她分享的小孩,然而现在我们两个隔着大洋,想要一起追部剧都有十三小时的时差。那种干什么事总有人陪着你的时候,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你知道人总是会长大,我学会了在异国他乡独立生活,闲暇的时候写点同人磕磕cp过得很开心,并不是特别多愁善感。但是当我听到冉妈妈说的那番话的时候,当我看见视频里放着妈妈和孩子紧紧拥抱的照片的时候,那个开关一下子就被打开了,所有的情绪瞬间涌入,使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说到底,家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啊!

 

一个孩子,他可以长大,可以独立,他可以收获更重要的情感,他可以打出一翻自己的天地,他甚至可以在别的地方为自己构建一个新家。但是那个我曾经长大的地方,那个曾经供我玩笑打闹,那个留有我十几年记忆的地方,是不可能轻易被磨灭的。我可以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过得很好,有新的朋友,有热爱的事业,有值得托付一生的爱人,但是那个承载了我的童年的家,永远会占据我心灵的一块地方,不是有了是非恩怨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看重双杰的感情。对于魏无羡来说,江澄代表了他曾经的家,那个供他嬉笑怒骂,那个给过他亲情,那个塑造了他“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傲骨的地方。不论后来发生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个曾经的家,都是他之为他无法替代、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我们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其实我们都知道,很多“恩仇”,就像破镜不能重圆,其实是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所以“一笑泯恩仇”,重点不是“恩仇”,重点是“一笑”。破镜固然无法重圆,但是碎成好几瓣的镜面会照出和以前不一样的风景。等到当事人年纪都大了,经历过人生百态,生死浮沉,再遇见彼此的时候,相视一笑。恩仇还在,恩仇永远都在,他们只是,选择了去笑。


夜长梦长

【忘羡】枕茗

原著向婚后,小甜饼一发完。

是一个平平常常,温温柔柔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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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茗


雪霁初晴。


冬日里的晨时,天光还不甚明亮。昨日落的雪分明不大,不知为何簌簌地落了整日,渐在庭院中积了几许,吸去天地间的声息。光被帷幔笼住了,魏无羡醒来时几乎不辨今夕何夕,兀自在犹有几分昏暗的光线中眨了眨眼,向身边摸了摸,下意识地唤:“蓝湛?”


蓝忘机在外间道:“我在。”


声音清晰、平静,并且温暖,瞬间便将一点可大可小的惊惶不定拂得无影无踪。


停顿片刻,又道:“...

原著向婚后,小甜饼一发完。

是一个平平常常,温温柔柔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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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茗



雪霁初晴。

 

冬日里的晨时,天光还不甚明亮。昨日落的雪分明不大,不知为何簌簌地落了整日,渐在庭院中积了几许,吸去天地间的声息。光被帷幔笼住了,魏无羡醒来时几乎不辨今夕何夕,兀自在犹有几分昏暗的光线中眨了眨眼,向身边摸了摸,下意识地唤:“蓝湛?”

 

蓝忘机在外间道:“我在。”

 

声音清晰、平静,并且温暖,瞬间便将一点可大可小的惊惶不定拂得无影无踪。

 

停顿片刻,又道:“今日甚早。”

 

“是吗?”魏无羡起身,打了个哈欠,声音压在喉间,带着晨间略略的沙哑,有几分渴睡的模糊不清,“我就说怎么还困……”

 

虽这样说,还是披衣下床,去找蓝忘机。

 

天地希声,无有鸟鸣人语,连同室内也静了。银盆里压着炭,将静室熏得极暖,火上又添了很淡的一点梅冰,一路散着若有若无、虽清不苦的隐香。魏无羡赤脚走来,踏得地面微微震响,绕到外室,鼻尖嗅到一丝不属于室内的脆冷空气,便知是蓝忘机出过门又回来。

 

魏无羡说:“你去哪儿了?”

 

蓝忘机自案边抬头看他,还未答时目光下落,当先说:“穿袜。”

 

细瘦的脚踝自宽松的衣摆下伸出,常年捂在靴中不见光,室内寥寥几烛照着,更显出皮肤的莹白。魏无羡嘻嘻一笑,坐到蓝忘机身边,两腿一伸,便隔着案几伸到了蓝忘机的衣摆下。

 

魏无羡说:“不穿。”

 

蓝忘机自然是许他这样伸着取暖的,再看过魏无羡一眼,又去正他肩上的衣服。魏无羡方才晨起,外衣随手一披,歪在一边肩上,两只袖子似是不一样长,被蓝忘机仔细地拉平。

 

魏无羡拉过蓝忘机为自己整衣的手,在那抚弦握剑的指节上亲来亲去,埋在蓝忘机衣下膝间的脚更不老实,凑去人两腿之间的位置轻轻踩了踩。

 

蓝忘机的手一顿,看着他道:“魏婴。”

 

声音总归不是责备,更有几分极尽包容的无可奈何。魏无羡单手撑在案上,撑腮望他,眼睛眨了眨:“蓝二哥哥,你还没说,你刚才去哪儿了?”

 

蓝忘机说:“汲水。”

 

魏无羡问:“汲水做什么?”

 

蓝忘机道:“烹茶。”

 

一边说,一边取下案旁箱笼,依次拿出诸多茶器,分门别类地摆在案上。器具多为鎏银,却不是明锐光亮的颜色,似是经人使用多年,触碰摩挲多了,也给金属铺上一层依稀岁月,变得温润朦胧起来。

 

魏无羡的嘴唇微张,未发声,只是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近日时来天寒,魏无羡这具身子资质不够,少不得有几分手脚冰凉,有时还特意缩在蓝忘机怀中喊冷。自他们夜猎归来,在静室住了大半月,每逢魏无羡拖拖拉拉到近午时晨起,蓝忘机便当先给他热茶一盏,入口不至滚烫,下喉又不至温凉,醒神暖身再好不过。

 

平素蓝忘机给他什么,魏无羡都是照单全收,喝完还亲他一口,茶盏放在枕边榻上,最终被蓝忘机收回放好。做这事习惯了,魏无羡一时未曾多想,时至今日才意识到,那是蓝忘机亲手汲水、亲手择炭,在一个犹有刺骨严寒的时辰里,亲手烹出来的。

 

蓝忘机自雕了云纹的锦盒中取了小块茶饼,见魏无羡还在案边望他,眼睫轻轻地敛了敛,问他:“汲水处,远吗?”

 

蓝忘机未答,将茶饼装在银丝绞的小笼之中,放在炭上炙。

 

魏无羡便知是远的。烹茶水取山泉最上,天寒地冻,他都不知云深不知处的泉眼哪处结了冰,哪处还有活水。然而蓝忘机便是这样的人,不会在魏无羡眼前说谎,自不会说“不远”,那盏茶是烹给魏无羡的,他便也不会说“远”。

 

魏无羡叹了口气,道:“一盏茶而已,蓝湛你何必……随便舀点井水就行,我喝不出的。”

 

蓝忘机这才说:“无妨。”

 

蓝氏贮茶,不取火辛之气,茶叶都是蒸捣后拍成梅花团,在日下穿起风干。茶饼不时烤软,取出包在软纸中,魏无羡望见,急忙抽了藏在蓝忘机衣下取暖的脚,坐直伸手道:“这个我会,我来。”

 

蓝忘机依言停手,将手中的小银锤递去。魏无羡手起锤落,“哒哒哒”将那块茶饼敲得碎散,温热地散在掌心之下。

 

他起床不过披了外衣,发未束,随着动作垂落,被蓝忘机从后伸手,慢慢地笼在肩后。

 

魏无羡问:“然后呢?”

 

蓝忘机说:“煮水。”

 

清澈泉水自银瓶倾入茶釜,清泠泠地声如漱玉。风炉之中炭火常热,水放其上,徐无声息。蓝忘机远出一趟,不把寒气带入室内,回来时已换了外衣。难得他也是晨来无事,只有魏无羡在,那套蓝氏子弟的作习常衣只是衣襟轻笼,人甚至未曾束冠,一任黑发垂下,看得魏无羡心痒难耐。

 

如此想着,他索性向后一躺,正正好好地枕在蓝忘机膝上,伸手在指尖卷了一缕蓝忘机柔软光洁的发梢。

 

魏无羡轻声叫:“蓝二哥哥。”

 

蓝忘机说:“嗯。”

 

魏无羡说:“无事,就是喜欢你,想叫。”

 

蓝忘机低声应道:“嗯。”

 

他枕在蓝忘机膝上,黑发与蓝氏校服柔顺的布料磨蹭,在耳畔发出隐约的簌簌响声,伴着茶釜中的水沸絮絮而来,仿若安宁之中隐约的柔声低语。

 

魏无羡微微闭上眼睛,向蓝忘机的腰腹间凑了凑,说:“我好久没看到人烹茶了。”

 

又说:“从前不怎么爱喝,总觉得苦,像药。后来乱葬岗上,不知怎么竟也有两棵茶树,都是歪歪扭扭、野生野长的模样。想喝的时候捋两把叶子,在屋前一炒,也能用水煎了。”

 

蓝忘机似能想到他喝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微微皱起了眉。

 

魏无羡自己笑了一下,向蓝忘机的眉心伸手。蓝忘机遂了他的动作,感到魏无羡的指腹贴上他的眉宇,很轻地抚了一下。

 

魏无羡说:“毒倒是没有,苦也当真是苦,那时候居然就喝得下去。”

 

一边说,好像想起了曾经的味道,嘴里发苦,喉结随之微微滑动。

 

蓝忘机捉了他贴在自己颊边的手,在魏无羡的掌心手背各自轻柔地吻了一下。

 

烹茶水有三沸,第一沸不取,第二沸取水投茶,第三沸时注入先前取出的水止沸,茶便烹好了。蓝忘机提釜底注茶,小小的罗筛匙置在皿口,银柄末端铸着一只鹤,羽翅自他指间露出一角,细腻的毛羽纹路如生如画。

 

魏无羡还躺在蓝忘机膝上,望着他的手指,说:“咦,我见过这东西……也是在此处,思追儿用的。”

 

蓝忘机说:“是。教他烹茶。”

 

魏无羡发出若有所思的一声喉音,又笑了笑:“难怪他那天手抖。”

 

茶水入盏,递弄之时,魏无羡仰面上望,突见那杯底似是有一个字。他自蓝忘机膝上起身,拿了一只空杯来看,果见银底杯下有一个填了泥金的刻字。

 

“湛”。

 

不仅那一只杯上有,但案上凡有肚有底的银茶器,底部正中都落着一个“湛”字。日久天长,烹茶煮水循环往复,有几处字迹甚至被磨得不清。

 

眼前茶器是一系无疑,不仅匙上有鹤,方才用过的银丝笼壁上,也有铸贴的飞鹤剪影团绕,甚是好看。注满的茶盏推到面前,魏无羡将那空杯在手中抛了一下,说:“含光君好大的面子,何人以这等精美器具作礼送你啊?我竟不知。”

 

蓝忘机的手指在杯盏上摩挲片刻,方才低声道:“父亲。”

 

魏无羡:“啊……?”

 

蓝忘机说:“十三岁时,父亲赠我作生辰礼。”

 

魏无羡没想到他这样说,一下子没能说出什么来,手指在银盏上握紧,过了片刻才说:“那……当真是有心。”

 

蓝忘机说:“一副十二事,不是新制,本就是父亲旧物,铸字赠我而已。”

 

魏无羡问:“为何送你这个?”

 

蓝忘机摇了摇头,在魏无羡杯中点了一片薄荷叶。

 

然后他说:“赠我时有一言——蓝氏家规禁酒,然酒可解的,茶亦可解。”

 

于是魏无羡伸手过去,在蓝忘机的手上用力地握了握。

 

他颇为认真地说:“此言有理。”

 

蓝忘机抬眼望他。

 

魏无羡冲他眨了眨眼睛:“比如我现在,看到酒楼,哪怕看到天子笑的酒旗,还是更想回来找你。”

 

蓝忘机的眼睫微微一动,目光旋即化如月光照水,泉漾有波。

 

他低声道:“其后还有一句。”

 

说完,张了张嘴,却似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没有说出。魏无羡轻车熟路地凑近蓝忘机颈窝,嗅着那人身上好闻的檀香气,指一指自己耳朵,手指牵着他的袖子晃一晃,说:“告诉我嘛,蓝二哥哥。”

 

蓝忘机凑在他耳畔,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久逢对饮人,方知烹茶心。”

 

魏无羡的心脏在那瞬很用力地跳动了一下。他凑去吻了吻蓝忘机依稀有一点发红的耳尖。

 

他说:“蓝湛啊……”

 

蓝忘机则说:“趁热饮。”

 

茶汤青碧,不灼不凉,更显得浮在其上的薄荷嫩翠。魏无羡举盏贴唇,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那是何人教你烹茶?”

 

蓝忘机说:“叔父。”

 

这下魏无羡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将那片薄荷吹得在盏中沉浮。

 

他笑着说:“你既许我左右乱动、占你便宜、胡言乱语了,一定未得你叔父真传。”

 

蓝忘机却说:“也好。”

 

两个字落在心尖上,平稳的声线带起滚烫的悸动,热得像是化开的蜜。

 

魏无羡将一盏茶饮尽,却不言语,只是舔了舔被浸得湿润的唇,笑吟吟地看着蓝忘机。

 

碾茶时是魏无羡下手,或是剂量与散碎程度不同,烹出了不复往日的味道。

 

蓝忘机问:“可是苦?”

 

魏无羡不答,倏忽凑来,贴在蓝忘机唇上吻了一下。佳茗似人,唇间犹自噙着茶汤温热,传来遍齿生香。

 

魏无羡认真道:“不苦。”

 

说完,又在蓝忘机的唇上吻了一下。

 

他轻声道:“是甜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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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烹茶办法是我瞎写。基本唐制,不加盐,不喝茶糊糊

*从《食谱》那篇我就发现,写他们吃吃喝喝一直是我的快乐源泉。

沙

【忘羡】对影成双 2

- 平行时空古今对穿,穿越人是羡

- 现代忘羡来自北纬东经,没读过无妨,但讨厌这系列的人千万慎入

本章副标:薛定谔的老婆

- 前文 1


2

“我是魏婴,但不是你的。”

“你也不是我的蓝湛。”

室内陷入了几近真空的沉默,像所有空气都被这两句话一举抽干。

蓝忘机感觉自己脑子里的逻辑也一起被抽空了。他盯着眼前总算不再剑拔弩张、却又语出惊人的伴侣,思量片刻,才慢慢吐出一句:“为什么不是?”

“这……我很难解释,”魏无羡无奈地道,“先别说这个,你……能不能找件像样点的衣服给我?”

蓝忘机依言进衣帽间——魏无羡在他拉开隔间木...

- 平行时空古今对穿,穿越人是羡

- 现代忘羡来自北纬东经,没读过无妨,但讨厌这系列的人千万慎入

本章副标:薛定谔的老婆

- 前文 1


2

“我是魏婴,但不是你的。”

“你也不是我的蓝湛。”

室内陷入了几近真空的沉默,像所有空气都被这两句话一举抽干。

蓝忘机感觉自己脑子里的逻辑也一起被抽空了。他盯着眼前总算不再剑拔弩张、却又语出惊人的伴侣,思量片刻,才慢慢吐出一句:“为什么不是?”

“这……我很难解释,”魏无羡无奈地道,“先别说这个,你……能不能找件像样点的衣服给我?”

蓝忘机依言进衣帽间——魏无羡在他拉开隔间木门时“哦”了一声——取了一套家居服出来递给他,又见他微赧着说:“我这就换上。你稍微……回避回避?”

太反常了。

魏无羡向来爱玩,时不时就心血来潮即兴演出,学生老师、员工老板,甚至丫鬟老爷,失忆、年操、强制……什么梗都玩了好几遍,往往又是不打招呼直接来,久而久之蓝忘机也学会了和他逢场作戏。但今天的情形……总觉得不一样。

一来魏无羡再皮,也不会挑这种两人都要上班的平日早上跟他玩;二来这每一场戏最后总是殊途同归地导向同一种结局,魏无羡断不可能主动要穿衣服,还红着脸要他避开;三来……今天魏无羡的演技,似乎太好了一点。

惊慌防备都不似作假,表情神态明明熟悉,说话的语气、措辞甚至口音,听上去却非常陌生。

就像真的换了个人一样。

蓝忘机一边烤吐司一边思索,见魏无羡穿好衣服出来,先状似好奇地打量了一圈自家客厅,才走到厨房来看蓝忘机做事,随着蓝忘机一步一步从烤吐司机、冰箱、煎锅里将早餐组装起来,他的神色又更加惊奇:“这都是些什么神奇的法宝……”

蓝忘机冷不防冒了一句:“你刷牙了吗。”

“啊?”

最后还是蓝忘机把东西搁下,领魏无羡去浴室一起洗漱。他觉得魏无羡要是真演到连牙膏牙刷在哪、水龙头怎么使用都要蓝忘机教,这剧情也未免太……无聊了。

两个人好不容易坐下吃饭,蓝忘机吃得安静迅速,魏无羡则是每一口都在东张西望,视线晃了几圈,就是不停在蓝忘机身上。

备受冷落的先生吞下最后一口食物,终于受不了地问:“魏婴,你怎么了。”

魏无羡把视线移了回来,微微幽怨地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连你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确定……”

蓝忘机:“?”

“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鬼气,看起来像个生人,说不定也是误打误撞被拖进来的……”魏无羡自顾自地推理,全然无视蓝忘机越来越疑惑的表情,“我想了想可能性有三种:第一,你是蓝湛,但到了幻境里失忆了;第二,你是个生魂,但被这幻境的主人捏成蓝湛的样子来骗我;第三,你不是人也不是魂,就是幻境的一部分,大概是因为要克我的心魔软肋什么的,直接幻化成蓝湛……”

蓝忘机敏锐地抓到一个盲点:“为什么你的心魔软肋跟我有关?”

魏无羡的脸又微微红了:“你先别问这么多。”

他继续试着从魏无羡不着边际的描述中找一点逻辑:“不论我是什么,我这么做的目的是?”

“大概是要有害于我吧。我可是十恶不赦的夷陵老祖,想害我、抓我的人多着呢。”

“夷陵老祖?”

魏无羡倒是惊讶了:“怎么,连夷陵老祖都没听过啊?”

蓝忘机心想,这一听就很中二的名号不知道是魏无羡哪个论坛或游戏的 ID,再搭上前面那番言论,不禁忧心魏无羡是不是最近沉迷什么起点文学网之类沉迷到昏头了……

只听魏无羡又自己接下去道:“不过你要害我的话早就害了,也犯不着等到现在,姑且当你没有恶意吧。回到前面的推论,我估计第一种可能性很小,要让含光君跟我一起掉进来还失忆,那妖物的修为肯定非比寻常;第二第三本质上虽然有所不同,但以我此刻的处境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反正既来之则安之……”

蓝忘机又消化了一下才找到下一个疑点:“含光君是谁?”

魏无羡“噗哧”一声笑了:“你连自己的号都忘了。”

蓝忘机心道不妙,魏无羡甚至还帮自己创了个同样中二的角色吗……

“好了,我先当作你真的不是蓝湛了,”魏无羡也吃完了吐司,一脸“暂时结案”的轻松表情:“那就不该再叫你蓝湛。你的名字也是蓝忘机吗?”

蓝忘机暗自琢磨这个“也”字,一边答道:“是。”

“嗯,那就先称你忘机兄吧。反正我现在也不这么叫他了。”

对于魏无羡口里心里不断有个“他”,甚至还把自己的小名保留给了那个“他”,蓝忘机感觉相当不是滋味。

“你跟那个蓝湛,是什么关系?”

“是……朋友,老朋友,”谈到这里,魏无羡的眼睛又多了一抹遥远而异样的神采,“他待我……很好。”

蓝忘机一挑眉,“只是这样?”

“对,”魏无羡眼珠一转,反问:“那这位忘机兄,你和你认识的魏婴,又是什么关系呀?”

“夫妻。”

魏无羡愣了三秒,嘴巴一开一合,好不容易说出一句:“什……么?”

“是夫妻,”蓝忘机加重了语气,“没有别的,就是夫妻。”

魏无羡又陷入一阵呆滞,过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和魏婴,是……不是,这怎、怎么可能,我不信……得有白纸黑字眼见为凭,看是族谱还是合婚庚帖……”

蓝忘机一言不发地起身,从房间将两个人的皮夹——还是情侣款式——拿了过来,各自抽出一张身份证,翻到背面,递到魏无羡眼前。

魏无羡对着两张卡片上配偶栏的名字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终于找回语言能力后他说:“操,这幻境,还真有本事。”

换蓝忘机无言了。


后来蓝忘机帮他传了讯息告诉公司同事说要请一天假,再打电话请掉自己下午的班——早上的会议实在必须出席——,又把屋子里所有他可能用到的设备全部解释了一次,才匆匆忙忙地出门。

会议结束已是中午,他挂心着魏无羡一个人不知如何,快速买了饭开车回家,一路驶得飞快,到家停妥后反而慢下动作。

他独自坐在驾驶座上思忖,片刻后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键入几个字:“失忆 其他人格 完整 稳定 自主”。

荧幕上跳出一个词——“解离性身分疾患”。

蓝忘机目不转睛地盯着维基百科上的解释:

“又称多重人格,是心理疾病的一种。患者的每一个人格都是稳定、发展完整、拥有个别思考模式和记忆的,他们轮流出现控制患者的行为……有一些情况,人格之间没有察觉到彼此的存在,这会导致‘遗失时间’现象,出现记忆断层……多重人格可能与创伤相关,根治需要好几年的时间,需要让各种内在人格互相对谈,逐步整合为一……”

他又看了几条资料,其中一条写:“生活或社会压力皆可能导致解离性失忆;短暂的心因性解离症状通常不会持续超过 24 小时……”

蓝忘机放下手机,陷入新一轮的思索。

在这个一点小病小痛上网查起来都像癌症的时代,拿这些叙述来吓自己显然并不明智。然而魏无羡的认知出了问题仍是事实——他最近受了什么刺激吗?

最近魏无羡生活里的大事,第一件就是……他们结婚了。

蓝忘机按了按太阳穴,告诉自己别再拿这件事庸人自扰。魏无羡既然说了要,那就是真的要,不可能再有勉强。

再来是,公司在准备下一次融资了。

他很清楚这个时期对魏无羡有多重要,看得出他加班的频率时长都在增加,睡眠时数也日渐减少。

许是工作压力真的太大了。

他心口泛起一阵酸疼,随即下了车,快步行向梯间。


走进家门时魏无羡正安然无恙地捧着本书窝在沙发里读,蓝忘机忍下向前将人按在椅背上亲的冲动,平静地喊了一声:“魏婴。”

那人一下子眉开眼笑地望过来,又在见到他的瞬间,将笑容收束回友谊的限度,轻快地说:“忘机兄,你回来啦。”

他搁下书溜了过来,蓝忘机看见书皮上写的是“聊斋志异”。他们一起把东西放了,拎着饭盒到厨房,魏无羡嘴里停不住地叨叨:“忘机兄你们家的书还真多,当然啦,跟蓝湛家的藏书阁不能比……我看了几本都很有意思,特别是刚刚那本,原来真有人把这些妖魔鬼怪的故事记下来传世啊,我告诉你我还遇过好多好玩的,忘机兄你有兴趣的话我讲给你听……哇好香!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蓝忘机看着他们摆了一桌红红火火的辣菜,心想魏无羡记忆全换了,阅读和饮食的口味倒都没变。

吃饭定要一边说话的习惯也没变。蓝忘机听他天南地北地说了一堆“自己”遇过的鬼怪故事,慢慢建构起这个“魏无羡”的人格——生在具体年份不明的古代,具有某种法术,可以跟妖魔鬼怪交谈,甚至操纵、收服他们;古代版本的蓝忘机职业与他相同,有些冒险故事他们是一起经历的;而在他“来到这个幻境”以前,他们正在共同追查一桩悬案的下落……

这厢蓝忘机为这个人物设定的完整度心惊不已,那厢魏无羡则对着洗碗机的存在大表赞叹。他们收拾完餐桌,蓝忘机把书房里的笔电拿到餐桌,准备远端处理几件急事,又怕魏无羡无聊,便为他打开电视,按步骤教了用法。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各据一角相安无事。抬眼就能见到魏无羡,反而令蓝忘机比上午更能专心,几个文件间的空档他望过去,见魏无羡颇为入迷地看起一部古装武侠电影,便又潜心继续工作。

终于告一段落时他再抬头,魏无羡已换了一部以二战为主题的纪录片。颗粒粗糙的黑白画面里,成千上万的人前仆后继倒下,烟雾与血具是灰的。

蓝忘机想起稍早读的资料,隐约感觉该让魏无羡避开任何可能唤起创伤记忆的元素,譬如仇恨,譬如死亡,便斟酌着问:“还是别看这些。”

“没事,”魏无羡双手搂着抱枕,往沙发角落状甚舒服地一靠,在身侧腾出个位置,笑道:“说起来你大概不信,这种场面我还挺习惯。”

“……嗯。”蓝忘机不很能想像要如何习惯,只依着他的意在旁坐下。

两人就这么静静看了一会电视。魏无羡看了不久便又换台,进入连续十几台的新闻频道,任遥控器带他上上下下踏过五洲,行经遍地人祸天灾、动荡与战乱。这个全新的世界意外辽阔,又意外单一,张牙舞爪的武器从灵剑换成枪械,争夺的从霸权高位换成领土资源,人群的肤色轮廓各个殊异,神态中的惶惑、悲痛、愤瞒、绝望,却与千年前他眼中所见无甚区别。

光影停驻于新起的硝烟。蓝忘机见魏无羡若有所思,问道:“你怎么看?”

半晌,魏无羡缓缓吐出一句:“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蓝忘机双目微微一睁。

“哈,我其实是想,要是问我认识的那位蓝湛,他肯定会这样说,”魏无羡灿然一笑,像立刻见着了那位不在眼前而在心底的蓝忘机;接着话锋一转:“如果是我的话嘛……”

他不轻不重地侧过头,神色暖如秋阳,唇角笑意尚艳,眸间却添了几分为岁月寥落洗过的静定:“如果有两群人在我面前打上了,一群全副武装,另一群手无寸铁——”

“我绝对会站在手无寸铁的那一边。”

魏无羡一字一字地说。

蓝忘机过了片刻才答。

“嗯。”

时空在蓝忘机眼前交叠,恍然间,他又看见魏无羡坐在 N 大门口,对罗青羊拍胸脯说这个忙他一定帮;看见他撑住双眼倚着林森南路 8 巷的砖墙彻夜未眠;看见他持麦克风在镁光灯下慷慨陈词;看见他披一件黄色雨衣,穿过人群向他回望。

他想,若魏无羡如他所想像的那般身在古代,那他定是一位快意江湖、济弱扶倾的侠客,为心中正道不惜以身犯险;而自己若也能在,便要与魏无羡一同执剑仗义,一面护他事事周全、无灾无忧。

若魏无羡是世人的光,他愿是他身侧的影;而若他坠入黑暗,他便去做照亮他的光。

正如此时,正如此世,他愿为他做的。


晚间蓝忘机带魏无羡出去采买,魏无羡对街上和超市里的一切都大感新奇,指东指西地提问,蓝忘机便耐心地一一说明。

到家以后魏无羡依然黏着蓝忘机团团转,看他穿着围裙洗菜、备料、热锅、炒菜,每个步骤都要问上一次。蓝忘机手脚俐落,很快就做好了第一道,嘱魏无羡端去餐桌摆好。

魏无羡用力嗅了一口盘上的辛香,甚为陶醉地说:“忘机兄,我没想到原来你还会做菜。”

蓝忘机瞥了他一眼:“那你会吗?”

“不会。”魏无羡诚实答道。

“嗯,”蓝忘机把砧板上剩余的蒜末一把倒进油锅,淡淡地说:“他也不会。”

魏无羡果然被这句话噎住了。


晚餐是简单的三菜一汤。两人面对面吃饭,偶尔针对菜肴的口味聊上几句。魏无羡观察了一阵子蓝忘机落筷的节奏,说道:“我发现忘机兄你不太吃辣。这跟蓝湛就不一样了,他很能吃辣的。”

蓝忘机平静地搁下筷子:“能吃。刚在一起时,为了陪他,也吃得比较辣。后来他注意到我始终吃不习惯,反而不让我多吃了。”

魏无羡不语。

过了一会他又问:“你们……很久了吗?”

“十五年。”

“哦,我跟蓝湛也差不多认识了这么久,只是这其中大部分时间,我都不在。”

蓝忘机还来不及追问个中缘由,魏无羡又抢过发言权:“你们一直住在这里?”

“不,几年前才一起搬出来的。我叔父和兄嫂都在台北;魏婴是南部人,姐弟们很早就搬上来北部,现在只剩两老还住在老家。”

魏无羡停下动作,安静了几秒钟,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两老,是……江叔叔和虞夫人?”

“是。”

魏无羡说得有些慢,像不能完全确定:“江叔叔他们,都还健在?”

“嗯,”蓝忘机点点头,“江叔叔去年退休了,和虞阿姨赋闲在家,前阵子还在念叨你们不常回去探望。”

“我们,是说,我和……”

“你和江澄工作忙,一般很少回去;厌离姐婚后也不太有时间回娘家,不过现在回家会带上阿凌,长辈们见了都很欢喜。”

蓝忘机恍然见到魏无羡的双眼泛起水光。他喃喃地说:“师姐……师姐也还在……”接着,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你刚刚说……阿凌?是金凌吗?他现在多大啦?他、他父亲呢?”

“快十一岁了。姐夫近年常出差,姐辛苦了点,但感情一直很好。”

魏无羡眼睛里的水光凝成了实体,悬在眼角将落未落。似是怕自己的声音敲碎什么,他下一句问得很轻:“那……温情、温宁他们……”

“都好。情姐再两个月要生了。”

闻言,魏无羡重重呼出一口气,那滴眼泪就摔了下来。蓝忘机抽了张面纸要给,魏无羡摆了摆手,并没有接:“我没事,你别介意,只是我来的地方,他们……总之,知道他们都好,我太开心了……他们在这里都是什么样子?我……我能看看他们吗?”

蓝忘机翻开自己的手机相簿,里面照片不多,几乎都是他拍魏无羡的独照,睡着、醒着、走路着、工作着,多半笑着,不一时便翻到今年端午节时魏无羡传给他的合照——他们姐弟仨围坐一圈,人手一张盛了生米佐料的竹叶,边上一串粽子几近完工,个头小小的金凌在最前挤眉弄眼。

蓝忘机将手机递给他。魏无羡端详了照片很久很久,久到荧幕都暗了下来,他急着伸手去碰,便不小心翻到下一张——“魏无羡”一手抓着个热气腾腾、被咬了一口的粽子,脸颊塞得鼓鼓的,嘴角还黏着一粒米,对镜头笑得眉眼弯弯。

“是他的自拍。”蓝忘机拿回手机,视线全然锁在照片里那张脸上,没有注意到自己绽开的笑有多温柔。

魏无羡便也笑了,他抹了一下眼泪,说道:“忘机兄,你再跟我多说一点他们的事……还有你们的事,好不好?”


他们一起收了碗盘,察觉到彼此的情绪都很激动,却又彼此不能完全明白。蓝忘机为魏无羡斟了一款他上个月新购入、至今爱不释手的琴酒,又给自己沏了一壶安神茶。

魏无羡与他碰了杯,啜饮一口,便由衷叹道:“好酒啊!你们选酒的品味还真是一样地好……虽然你也一样不喝酒……”

蓝忘机心下笔记:对酒的喜好也一样。

魏无羡记得他,记得家人,只是记得的内容显然有颇多出入,又似乎不想多说。

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他以为魏无羡的生命里再没有什么是自己不曾与共,直至今日,才依稀瞥见一道岁月烟尘掩去的暗影。他的明亮耀眼皆如往昔,偶尔显出的脆弱也无不同,可是笑容里却似载过更多风霜,又在风停雨歇后,将未消的冰冷融成一片洒脱。

这一个魏无羡,究竟经历过什么呢?

他让自己在茶汤的氤氲里冷静了些,便开口从他们大学入学第一天的相识说起,说到魏无羡帮他过的第一个生日,腻在一起的第一个寒假,魏无羡的告白,他们第一次约会……

蓝忘机发现自己说得甚不熟练,让整个故事显得既冗长又平淡。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这么完整地以言语描述他们的过往——每一次有人问起他们的恋爱故事,都是魏无羡从头到尾说的,且往往说得眉飞色舞、曲折跌宕,让人听得如痴如醉,慨叹世间再无如此神仙爱情。

如今最会说故事的人把故事忘了,只能让口拙的人无比艰辛地覆述。

蓝忘机想,没有关系,多说几次就熟练了。如果明天的魏无羡还是不记得,他便一遍一遍,将十五年的岁月一句句说给他听。

蓝忘机说得琐碎,魏无羡却丝毫不显厌烦,像对他们过往的每个细节都充满兴趣。他们说了很久,魏无羡多半只听,又一杯一杯地倒酒,时针划过十一点时,他面容便有了几分疲态,不知是醉的还是倦的。

蓝忘机收了话头:“你喝多了,先休息。”

魏无羡揉了揉眼睛:“我才不至于这样就醉……是不是子时了?蓝湛每次亥时一到就逼着我睡,搞得我现在也早早就困了……今天也是真的累……”

“嗯,”蓝忘机说,“明天再说吧。”

他们各自洗了澡。蓝忘机擦着还滴水的头发走出浴室时,魏无羡已换上一身柔软的睡衣,缩成一团在床上发呆,见他出来,小动物似地抬起脸问:“我们怎么睡。”

“你睡床,我睡沙发。”

“哦。”魏无羡拉开松软的凉被钻了进去,却没有闭眼。

蓝忘机将毛巾披了,在床缘坐下:“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不论这里是幻境,还是什么地方,这里的一切真是挺好的,”魏无羡的声音再度远得像梦,“所有人都很好,你也很好……这个魏无羡还能和你……做夫妻……我怎么想,也没有更好的了……”

说到最后,他的音量渐小,又化成一句笑语:“这个魏无羡肯定比我聪明,干得比我好多了。”

“不管是哪一个魏无羡,都很好,”蓝忘机定定地说,“若你做了任何事非你所愿,那你必定有不得不做的原因。你明白,你的蓝湛,也一定明白。”

魏无羡的眼睛很亮,像又浮了一层水气。他笑着说:“你说这话可真是……跟他太像了。你们都……太好了……”

蓝忘机将他的被子拉高了些:“睡吧。你睡了我再出去。”

魏无羡又笑了:“你怎么知道我离了蓝湛就睡不着了?哦,你不用说,因为你的魏婴一定也是这样的……”

他心满意足地往枕头上一靠,侧脸对着蓝忘机说:“这里再怎么好,终究不是我的。知道这世上有个地方,幻境也好、美梦也罢,能让你们全都过得好好的,对我而言,也就很够了。”

他眨了眨眼:“蓝湛找不到我,现在一定着急得很,我得想法子出去才行……你这样对我好,我会舍不得走的。”

蓝忘机柔声道:“若你愿意,他也会这样对你。”

魏无羡笑答:“那就承你吉言了。早上我睡一觉醒来就在这里,指不定明天醒来就回去了呢?我得回去见我的蓝湛……也把你的魏婴还给你。”

“嗯。”蓝忘机点点头,见魏无羡闭上了眼,想是真的倦了,很快便传来长而均匀的呼吸。

他点起夜灯,注视着心爱的人的睡颜,轻道:“魏婴,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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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沙雕设定里,现叽是四个人中最惨的一位。其实每个 au 的羡都是不同又有点相同的人,本文的现叽便一直观察并疑惑着这些异同……

而他对羡的爱则是跨越时空永远相同的。


写完两个人已经好累,我觉得这一组故事很完整了,我可以放弃古叽现羡吗(躺下) 

夜长梦长

【忘羡】飞花

原著向婚后,大概是新婚后(?)。有一些小小的不确定,还有更多的我爱你。

秉着没到十五都是年的精神当贺岁来看。秉着情人节送礼要趁早的精神当情人节贺看!给大家拜个晚年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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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


“如何告诉你喜欢的人,他的一切都很好?”


魏无羡在腊月二十九时回了姑苏。

先前他与蓝忘机在幽燕一带夜猎,天寒雪冻,往返耽误不少时间,若非蓝忘机带他御剑回来,大抵也赶不上将至的旦日。他们方至姑苏地界,早有门生自云深不知处传信过来,列出了要含光君在城中处理的诸多要务。魏无羡没随他进城,也没到彩衣镇,只在城外一条野渡旁寻了家...

原著向婚后,大概是新婚后(?)。有一些小小的不确定,还有更多的我爱你。

秉着没到十五都是年的精神当贺岁来看。秉着情人节送礼要趁早的精神当情人节贺看!给大家拜个晚年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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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


 

“如何告诉你喜欢的人,他的一切都很好?”



魏无羡在腊月二十九时回了姑苏。

先前他与蓝忘机在幽燕一带夜猎,天寒雪冻,往返耽误不少时间,若非蓝忘机带他御剑回来,大抵也赶不上将至的旦日。他们方至姑苏地界,早有门生自云深不知处传信过来,列出了要含光君在城中处理的诸多要务。魏无羡没随他进城,也没到彩衣镇,只在城外一条野渡旁寻了家小酒肆,开门坐定,要当垆人烫了一壶酒。

年节就在眼前,姑苏一地富庶,处处张灯结彩,连这柴门薪灶的野肆都洒扫一新,换了崭新的大红酒旗。酒烫好,魏无羡想想云深不知处的餐食,又加了一碟肉。店主人三下两下给他切出来,蘸酱有一碟辣的和一碟不辣的,看得魏无羡笑弯了眼,用筷子尖点了些许,尝在舌尖上,道:“多谢姐姐。”

“小公子莫要胡言,”中年妇人在灶台边擦了擦手,连连摇头,“我这把年纪,能做你的娘亲。”

魏无羡想他真正的年纪说出来,也足够吓这店主人一跳,便只笑吟吟地喝了酒。酒肆极小,只有魏无羡一个客人,与那在灶边拾草造饭的店主人总是视线相对,渐渐地又说起些别的话。魏无羡问她何以到了年关仍不歇下,店主人在滚水中下了菜,又煮了一锅米,看他一眼道:“我家里只我剩一个,生意开不开张都是一样。不像公子你,是有家要回的人。”

魏无羡笑问:“姐姐怎知?”

酒肆虽小,店主人也算见多识广,向他一指,仿佛在说,全都写在你的脸上。

魏无羡的舌尖卷着一颗盐水煮豆,心想,如今他竟也算是有家要回的人了。

这样想着,心中一高兴,便又要店主人烫了一壶酒。

蓝忘机先前确是被夜猎诸多琐事绊住,那日在城中一直留到夜深。魏无羡等到中夜,两壶酒都喝完了,肉也吃得差不多,店主人正撑着灶台打瞌睡,他便将银钱留在桌上,悄悄地出了门。

这一载的冬日格外冷,姑苏自午后飘起雪来,甚至在地上积了一两指深。夜色沉郁,雪霁月出,山野之间寒松皑白,三两溪流在清光中闪闪发亮。魏无羡踩雪而行,嗅着夜间冷脆的空气,突觉鼻头发痒,没忍住,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远远地,一个声音道:“魏婴!”

魏无羡噙着一丝笑意回头,正见蓝忘机自远处快步而来。含光君自城中归,还是负琴佩剑的模样,魏无羡向他张开手臂,应着先前蓝忘机唤他的声音,喜道:”蓝湛!“

一边说,一边向蓝忘机跑了过去。

他们身处姑苏城外,夜寒天冷,又逢年节,道路无人经行,还是白茫茫一片,被魏无羡一脚深一脚浅地才踩出一片蹦跳脚印。他是撞进蓝忘机臂弯里的,自然也被蓝忘机妥妥接住,不仅接住,还要仔细地探一下他手掌是否太凉,颈间又是不是存着酒后的热度。

魏无羡被摸了一下,侧着颈子要蓝忘机摸第二下,还说:“你手好凉,蓝湛,伸进来,我给你暖暖。”

蓝忘机只说:“是你喝太多了。”

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肩上与素白校服配成一色的氅衣,转手披到魏无羡肩头。

他们都在姑苏地界,冷是同一种冷,魏无羡觉得没有自己吃饱穿暖,让蓝忘机受冻吹风的道理。但那件还带着体温的宽大外衣太暖,其间的檀香味幽幽钻进他的鼻腔里,一股暖意从心头涌起,便让他将衣服拥住了,说:“蓝湛,我们回家吧!”

一边说,一边用力地从背后抱住了蓝忘机。

蓝忘机的身形一顿。魏无羡的胸膛紧贴他的后背,感到蓝忘机的胸臆间几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

身后人的小臂环到蓝忘机身前,两手交叠、紧紧搭住。蓝忘机用手在那方手背上拍了拍,示意魏无羡不要闹。

魏无羡说:“这样暖。”

蓝忘机说:“你确定要这样吗?”

魏无羡说:”我一辈子都这样了。下一辈子也是这样。”

蓝忘机的胸膛便又低低地震响了一下。

冰蓝的剑光在月下一闪,蓝忘机说:“抓牢。”

魏无羡说:“牢得不得了!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想跑也跑不掉。”

蓝忘机却说:“我为何要跑?”

这次轮到魏无羡失笑。


他们便这样御剑回了云深不知处,蓝思追等在山门前,见怪不怪,臂间还搭着一件该是属于魏无羡的披风,见人来了便递上前去。魏无羡正穿着蓝忘机的衣服,抬手将披风接来,给蓝忘机披在了肩头。

蓝思追只好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静室久无人居,加之不迎风,院落中积的雪比姑苏城外居然还要厚。时间虽已很晚,魏无羡在室内换了件厚些的袍子,还是点了一枚灯笼,跑出来堆雪人。蓝思追自然被扣下来帮忙,须臾蓝景仪也偷偷摸摸进了院子,一边袖中藏着一根胡萝卜。

三人动手很快,不一时便将院落洒扫干净,洁白的雪粉堆成两个蓬松的雪堆,每个都及魏无羡半腰高。魏无羡抢在雪冻住前捏出了雪人的脑袋,手指冻得苍白,指节兀自通红,被他捂在唇前呵气。蓝忘机站在廊下看,看到此幕,便走下来,将魏无羡冰凉濡湿的手笼在自己袖中,煨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间。

两个雪堆归作形体的样子,倒也不丑,加上两颗魏无羡亲自拍出来的脑袋,立即威猛高大了起来。蓝思追在廊下捡了几颗稍圆些的石子,在雪中擦干净,正巧两颗颜色稍深,两颗颜色稍浅。魏无羡的心思藏不住,抄了一把雪,又把其中一个雪人垫高了半头,按常例用树杈作手,胡萝卜作鼻尖,浅色的两颗石子便成了雪人的眼睛。蓝家的抹额不能擅用,好在他穿的这身衣服色浅,袖口的系带色泽近白,被他拆下来,围着那颗圆滚滚的脑袋虚饶了一圈。这个做完,他依样把旁边的雪人打理好,眼睛塞上色深的石子,发带便是魏无羡自己头上的那条。

魏无羡大功告成,见蓝忘机还是在廊下望,便在雪人后蹦了一下,高声道:“蓝湛!看我!看我!”

他的面颊在夜中冻出些寒色,偏生鼻尖通红,在灯笼的盈盈暖光下映着,几乎有令蓝忘机倾身吻去的冲动。

魏无羡好似浑然不觉,拉着蓝忘机的手绕着雪人转了两圈,装模作样地点评起来,道是含光君看起来冰雪高洁,摸起来也楚楚冻人,旁边这个夷陵老祖则是潇洒恣意得很,连那截做鼻子的胡萝卜都歪出了一股倜傥风流。蓝景仪在旁听着,憋笑快要憋得背过气去,倒是蓝思追呵暖了手,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被蓝忘机瞧在眼中。

岁除之间总是忙碌,云深不知处各人有各人的要务,都已里里外外地忙了一些时日。在魏无羡打扮他那两个雪人的时候,蓝思追又和蓝景仪在地上堆了好多勉强像是兔子的雪兔子,此时夜早已深了,蓝忘机便开口遣两个小的回去。魏无羡本蹲在地上,瞎猜那丑兔子堆得究竟哪边是脑袋、哪边是屁股,后又笑着目送两个少年出了门,冲他们远远地挥了挥手,待人在门后消失不见,突觉蓝忘机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魏无羡没有回头,只说:“含光君要做什么啊?”

蓝忘机不答,拨弦的手指梳进魏无羡散在肩头的发丝中,手上若有所思般绕了一缕,倏忽轻轻地加了些力,拉得魏无羡向他的方向倾了倾。

魏无羡故作讶异道:“二哥哥,这么想我吗?”

蓝忘机说:“嗯。”

然后他倾身,吻的却不是魏无羡微凉的鼻尖与面颊,而是发丝撩开后细腻的后颈肌肤。

他的嘴唇有些凉,又极软,不仅是亲吻,还在那片皮肤上温柔地吮了一下。魏无羡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向后不着力地一倒,被蓝忘机满满地接住了。蓝忘机自背后拥着他,魏无羡转头,先在蓝忘机的唇上先印了一吻,然后低声说:“没办法,谁让我也这么想你呢?”

蓝忘机的唇角极轻地上扬了一下。

下一刻天地陡转,蓝忘机俯身抄他膝弯,径直将魏无羡抱了起来,转身向静室之内走,衣角在风中甩出一道优雅又利落的弧线。

魏无羡的面颊贴在蓝忘机的胸膛上,抱他抱得极紧,满足地叹息道:“你可真是太想我了。”


不知魏无羡究竟是在姑苏城外受了寒,还是在院中堆雪人时吹了风,抑或蓝忘机那晚当真让他受不住,他在黎明时惊醒,记不得梦里见了什么,却出了一身冷汗,中衣潮湿地黏在身上。

他一动,蓝忘机也醒了,未及睁眼之时先伸手将他拦到臂弯里,手掌碰到他湿冷的皮肤,愣了一下,旋即在他耳边轻声唤道:“魏婴?”

魏无羡低低地应了一声,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蓝忘机问:“可是梦见什么了?”

魏无羡说:“记不清了……无事。还不到卯时吧?”

蓝忘机用手掌抚了抚他的后背,为那潮湿的触感皱眉,低声道:“换衣。”

魏无羡反手去拽蓝忘机的手腕,胡乱地拍了拍,在枕上摇头道:“不换了……让我再睡一阵。”

蓝忘机说:“这样易着凉。”

他没有离榻,只是俯身取了什么,不一时剥下了魏无羡身上湿透的衣料,将他皮肤上的冷汗拭净,才用新衣将人裹起。魏无羡的鼻端嗅到一股馥郁的檀香气,又捏到腕端有些长的袖口,知那是蓝忘机取了晨间要换的中衣给自己,便在榻上翻了个身,滚进蓝忘机怀中,容那温暖坚实的怀抱将他用力拥紧。

拥了一阵,蓝忘机柔和地吻了吻他的额角,似是要起身。魏无羡嗅着蓝忘机衣物间的檀香,用手将蓝忘机的袖口拽住,惺忪漫声道:“郎君这就走了?明晚还来不来?”

他很清晰地听到蓝忘机吸了一口气。然后一个吻覆在他唇上,用力得令魏无羡不时便有些气息不支。若在平日,他还能抢在蓝忘机离开前与他好生缠绵一阵,这日却是昏昏沉沉的,抱着蓝忘机的背脊,只觉得安心。

困意重新涌上,待蓝忘机拂开他的鬓发,轻声叫他“魏婴”之时,魏无羡已经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再睁眼时已是白日,魏无羡虽醒了,脑内仍觉得沉甸甸的,随意披了件外衣下榻,听到蓝思追在屏风外远远问道:“魏前辈,您醒了吗?”

“我醒了呀,”魏无羡捏了捏鼻梁,“思追儿你怎么来了?”

蓝思追说:“含光君嘱咐过,带您去用午膳。”

魏无羡揉了揉额角,想再说句什么,嗓子里却像吞了沙子,只好低低地咳了几声。他想起之前听蓝忘机说,云深不知处岁除这日的午膳还算不错,不仅不苦,甚至有肉,当即便要蓝忘机带他去尝尝。

只可惜岁除不是天天有,而蓝忘机从来不曾忘。

他有一阵没说话,蓝思追在外又问:“魏前辈?”

“哦,”魏无羡四顾,从壶中倒了一盏茶,饮一口,还是温热的,正好压下喉间的燥痛,“我这就来。”

等到魏无羡勉强穿戴整齐,作势披上外袍、推门要走,蓝思追又说:“魏前辈,等一等……您先沐浴。”

魏无羡一愣,看到蓝思追说完这句,脸孔也有些红,眼睫垂着,旋即反应过来,笑道:“思追儿啊,你家含光君还说什么了?”

“说您晚上休息得不好,”蓝思追轻声说,“要您多穿些,别着凉。”

少年个头蹿得快,他已经生得近与魏无羡等高了,魏无羡还是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这么巧,你听他的,我也听他的。水在哪儿呀?”

水早已备好,袅娜水汽蒸腾室内。魏无羡在热水中泡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又喝上了蓝思追烹的茶,神清气爽,总算不复晨间那股昏昏沉沉的劲头。他推开静室的门,蓝思追带他在廊下走,昨夜落的雪仍在,云深不知处银雕素裹,穿白衣的蓝氏子弟经行其间,露出袖幅与衣裾上月白至绀蓝的纹路,格外养眼。

从前魏无羡有年可过的时候,莲花坞早早便换上新年装饰,洒扫以备,加之又有别户门第的归来团聚,一忙能忙上整个腊月,夜半三更时厨房里仍能飘来预备新年吃食的油香。此时魏无羡看了又看,本以为云深不知处就要这样白白净净、冷冷淡淡地过一个年节,第二日照常把小辈们轰起来听学,此时却见堂间帷幔与梁木下垂落的飘带悉数换作全新,淡淡的暖绯色浮动在幽深楼阁之中,终日熏着的木香也淡了,窗前厅上整齐地放着几个明黄的佛手,微凉的风一卷,便将清雅的气味送到魏无羡鼻端。

他们走了一阵,又遇见从后山回来的蓝景仪。少年的袖子仍系着,似是扫了草地,头发上不知怎么落着几根枯草,指节也冻得通红,手里还抱着只兔子。魏无羡把兔子要过来取暖,突然说:“你看我做什么?”

蓝景仪诚实地说:“您笑得……有点太开心了。”

魏无羡敲他的脑袋:“我有什么时候不笑吗?”

他们已经走到了膳堂,不少子弟进进出出,皆是满脸期待。有人同蓝思追和蓝景仪打了招呼,又有人叫了“魏前辈”,魏无羡方才的笑意仍挂在脸上,一一招呼回去,突然抬头嗅着空气,喜道:“真的有肉啊!”

他臂弯间的兔子吓得蹬腿便逃。

这夜蓝氏祭祖,全门必在祠堂内留到子时之后,在此后方才开年宴,因此午间餐食格外丰盛。肉正摆在桌上,酱得晶亮诱人,甚至不止一种。魏无羡落座,先去抢了一筷子,堪堪嚼了一口,愣住了。

哪怕时在岁除,食不言的家规仍是牢不可破。偌大一个膳堂无人出声,只有衣物摩擦的布料声响与杯盏偶尔相碰的低音,蓝思追轻声凑去问:“魏前辈,怎么了?”

魏无羡说:“甜的。”

蓝思追说:“啊?”

魏无羡说:“肉是甜的。”

吃了好几年的蓝景仪颇有经验地说:“不就是甜的吗?”

魏无羡说:“肉怎么能是甜的!”

蓝思追从袖中摸出另一物递给魏无羡,模样看上去像蓝家平日喝汤用的小盅,只是加了盖,紧紧地封住了。

魏无羡问:“……苦的?”

蓝思追轻声说:“辣的。”

魏无羡喜笑颜开:“含光君给你的?”

蓝思追点头。

魏无羡接过去,手指摩挲着小盅,自言自语地笑道:”哎你说,还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吗……”

旁边的蓝景仪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默默地堵住了耳朵。


有辣又有肉的结局是,魏无羡吃多了。

先前他在北地呆了一个多月,风尘披旅,霜雪满途,攒着的疲惫无处发泄,好像全都在这顿饭后涌了出来。那股沐浴压下的晕劲再度袭来,魏无羡一回静室,倒在进被衾间,还不待思考,便又睡得沉了。

待他这日第二次惊醒,时间已是薄暮。姑苏的天气在冬日里总阴沉着,这时却漏出了滚烫浓郁的夕光。魏无羡仰在枕上喘气,背脊又湿了一片,反手一摸额头,为那烫热的热度惊了半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是病了。

魏无羡暗叫一声不好,躺在榻上,望着静室昏暗的天顶,晕乎乎地发起了呆。

他从前本就极少生病,不说岁末,一整年里也未必能喝一口药汤。偏巧有一年在莲花坞,魏无羡不过十一二岁,他们在冬月里去清积淤在塘中的枯莲蓬,一个新入门师弟的剑不知怎么掉进水里,魏无羡是大师兄,身先士卒地跳下格外冰冷的莲塘里去捡——剑当然是捞上来了,在数九寒冬里湿了一身冰水的魏无羡,则在其后晚间的年宴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差点吓掉了宾客之中一个小童的筷子。

虞夫人在上首,一个眼色,金珠走下来,按着魏无羡的肩膀,一探他的额头,转去虞夫人的方向说:“发烧了。”

虞夫人的面色便很不好看。

她说:“晦气。”

多年之后魏无羡算来,自己在莲花坞的各种地处、各种场合都被虞夫人骂过,在年宴上却是唯一的一回。那时虞夫人气得要走下来扇他巴掌,不仅江枫眠劝,江厌离劝,连江澄站起来去劝他阿娘。魏无羡坐在他的位置上,烧得呆呆的,听他们几个吵吵嚷嚷,只好自己站起来,向堂下宾客行了个礼,说:“各位叔叔伯伯先吃,我……我去祠堂跪着。”

虞夫人说:“你站住!”

魏无羡只好站住。

虞夫人说:“你那一身病气,去到祠堂里,是要我们下一年都不好过吗?”

江枫眠道:”三娘子!”

魏无羡说不出话。

虞夫人便说:“出去。”

魏无羡再向上首行了个礼,走到了屋后廊下,跪定了。

不一时虞夫人还是下了堂。魏无羡不能抬头,只见摇晃着的紫色裙裾停在自己眼前,然后虞夫人的声音说:“手。”

魏无羡便抬起了手,手心向上。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紫电指环化鞭的电流声,倏忽虞夫人在他手心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几颗略长的指甲留下略有尖锐的触感。

然后她转身走了。

藏在门后的江澄和江厌离一拥而出,一个把他打包扔到榻上,另一个在后厨里煎了药,但先给他灌上一碗驱寒的热汤。

魏无羡发了汗,不时便在黑暗中睡得沉了。再醒来时已是夜深,江澄该是被抓到祠堂祭祖听训,江厌离也已换了盛装,但仍坐在魏无羡床边,要他起床喝药。

魏无羡不敢耽搁,将那碗又苦又涩的药汤一口喝得干净,唇齿间尝到甘草极隐约的清甜。他的屋内没有灯火,外间却有高擎的彩灯投下幢幢光影,彼时他和江澄还是一脸没长开的孩童模样,江厌离的盛装之中已有了少女的明媚温柔。她轻轻地摸了摸魏无羡的额头,说:“没事了。”

那时魏无羡便知道,他真的没事了。

此时他在静室榻上躺着,往事在眼前乱转,夕光不多时隐入山后,天色沉暗,冬夜的黑暗渐渐压上了魏无羡的眼睛。他半昏半睡,不知又过了几时,突听隐隐一声门响。蓝忘机步入室内,为屋内的黑暗微微愣神,低声道:“魏婴?”

魏无羡迷迷糊糊地说:“我在呢。”

案上一声轻响,不知蓝忘机将什么放了上去,人绕过屏风至榻边,问:”为何还在睡?”

帷幔放了下来,魏无羡躲在其后,不肯出来,脸孔埋在枕中,只伸出一只手,胡乱挥了几下,说:“中午……喝多了。”

蓝忘机似是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用拇指抚了抚他的手背,道:“喝了多少?”

魏无羡说:“不……少。”

蓝忘机问:“何处来的酒?”

魏无羡说:“……天子笑嘛。”

他头痛得不行,蓝忘机再问下去肯定要出破绽,好在蓝忘机没有再问,只说:“祭祖?”

魏无羡沉默。

这并非他第一次在年节之时回到云深不知处,但还从未在这时下进过蓝氏的祠堂。去年蓝启仁看他的脸色还不怎么好看,今年的架势似是好些了,这一年,魏无羡本该在子时陪蓝忘机前去祭拜。那套为他准备的衣服晨时已置在架上,暗纹细密,云卷云舒,一如蓝忘机年节要穿的那套,旁边还置着一条同样雪白的抹额。

魏无羡之前去摸了一把,在抹额飘带内侧摸到一个小小的“婴”字。

他的嗓子肿着,兀自无声吞咽了很久,才对蓝忘机说出一句:“下次吧。”

蓝忘机那一下又一下抚过他手背的动作便停住了。

他问:“魏婴,出了何事?”

“无事。”魏无羡说。

为了不让蓝忘机听出他的嗓子正哑着,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在黑暗中听不见。虞夫人的脸孔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是江枫眠和江厌离,他心下觉得奇怪,不知为什么这些年过去了,他仍能把他们的脸孔记得很清。

“我只是……唔,没什么,下次吧。”

蓝忘机亦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好。”

魏无羡说:“你且先去,不要误了时辰……你叔父又要吹胡子瞪眼。”

他突然想到蓝启仁好像是蓝氏长辈中唯一一个能做到既吹胡子又瞪眼的,不由低低地笑了几声。

蓝忘机只说:“不会。”

停顿一下,又说:“我带了柏叶酒。不过,你不要再饮。”

这也是他之前与蓝忘机说好的。蓝家不饮酒,但祭祖总不能用茶水,因此选了折中的办法,供桌上仍是新春的柏叶酒,子弟们同饮的便是置了柏枝的茶汤。

魏无羡评价道:“一定很苦。”

蓝忘机点头。

魏无羡悚然,蓝忘机觉得苦的东西,大概是真的苦。

蓝忘机又说:“但酒可给你尝尝。”

如今他便带了回来。

魏无羡只顾推蓝忘机去准备,自己不知又躺了不知多久,突觉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面颊。魏无羡一惊,方才意识到那是蓝忘机换了衣衫,又到榻边瞧他,新衣的袖子碰在他颊边。他急忙向里翻了个身。

蓝忘机皱眉道:“好烫。”

魏无羡躲着,开口道:“喝多了,睡久了,不烫才奇怪。我听到鸣钟了?……你快些去。”

如若蓝忘机再不走,他当真要说不出话来。

蓝忘机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少顷便回。”

魏无羡只顾点头:“嗯嗯嗯嗯。”

蓝忘机又摸了摸他的脸,魏无羡连躲带藏,终于等到蓝忘机出了门,在榻上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现下不论什么姿势都感到晕,自顾自躺了一阵,倏忽坐了起来,盯着蓝忘机摆在案上的酒。

之前他说天子笑,但静室里的天子笑其实已在他们下山前喝完了。如果蓝忘机子时后回来,问他酒醒了没有,他该怎么说?

榻边还放着蓝忘机方才换下的外衣,叠得整整齐齐。魏无羡撩开帷幔下榻,头重脚轻,唯有蓝忘机的外衣披在肩头,嗅到那熟悉的檀香气,才觉得安心不少。他在案边坐下,手撑着额角,望着案上几个古朴的黑坛。

魏无羡想,不若他只喝一口?

那酒应当是已经开封验过的,封口不严,魏无羡摇了一坛,凑近嗅了嗅,心想好苦。

然后他尝了一口,发现酒的味道虽入喉清冽,却似药酒,真的有些苦。

那是他在蓝忘机回来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


魏无羡是被蓝忘机叫醒的。

起初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蓝忘机的声音,只知有什么人在极遥远的地方唤他的名字,具体说了什么却又听不清。须臾,他仿佛猛然挣出了水面,听到是蓝忘机的声音正唤他:“魏婴!”

“……嗯?”魏无羡想要睁眼,却觉得有人在向他脑颅中楔钉子,“蓝……蓝湛……?”

蓝忘机说:“你在发热。”

魏无羡分不清自己是病得天旋地转,还是蓝忘机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蓝忘机又问:“何时开始的?”

魏无羡说不出话。

他动左手,蓝忘机便抓他左手,他动右手,蓝忘机也抓他右手,终于将人牢牢地圈在了怀中。魏无羡在蓝忘机的衣衫上隐约闻到几分祠堂中的沉香,蓝忘机喂他喝了一点水,再将他抱到榻上,把他身上那件胡乱披着的外衣剥下来,用被衾将人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微凉的嘴唇轻轻贴了贴魏无羡的额头。

魏无羡有气无力地问:“……很烫吗?”

蓝忘机听不出什么情绪地答道:“很烫。”

又说:“我去备药。”

魏无羡急道:“别走!”

他一整晚没敢提高声音说话,此时甫一开口,只觉得喉咙肿痛得受不住,当即咳了两下,疼得噤了声,手上却仍抓着蓝忘机的衣袖。

魏无羡低低地说:“你别走……我头疼,还晕。”

一边说,一边拽着蓝忘机的衣袖摇了摇。

许久,他听到蓝忘机叹了一口气。

蓝忘机道:“方才怎么不说。”

那不是个问句。

“方才……”魏无羡撑着额角道,“……有大祭。”

他虽不曾在此时节去过蓝氏的祠堂,但其间光景大致能猜到七八成,一定是蓝曦臣在前,蓝启仁在侧,其后便站着蓝忘机,一个也不该缺席。

蓝忘机的呼吸滞了一下。

魏无羡等了等,见他没有怒色,接着得寸进尺,说:“蓝湛……我头疼。你给我揉一揉……好不好?”

蓝忘机说:“嗯。”

他侧身坐在榻边,轻轻地将魏无羡的脑袋抱到到膝上,先抚了抚他的额头,然后屈起指节,在他太阳穴边轻轻地揉了起来。

静室内只点了一支烛,被蓝忘机留在屏风外,内室只有极隐约的幢幢光影。揉着揉着,魏无羡悄悄睁开眼睛,看到深沉光影中蓝忘机的脸孔,又将眼睛轻轻地闭上了。

他悄声说:“对不起。”

蓝忘机的手一顿,接着又轻轻地揉了起来。

他说:“你我不必……”

魏无羡却打断他,忍着喉间的疼痛,继续说:“我本是,当真……想要随你去的。”

蓝忘机的一只手从他额畔拂下,在魏无羡的喉结下方轻轻触了一下,道:“少言。”

魏无羡清了一下嗓子,反手抓住了蓝忘机的手腕。他说了好多话,喉间却没有方才那样肿痛,只是掌心犹然滚烫。蓝忘机的另一只手也不再揉,只是温暖地贴着他的面颊,手指微微动了动,拭过魏无羡的眼底。

魏无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睫上有些湿意。

他摇头道:“没办法,你揉得太舒服了……我从午后疼到夜深呢。”

蓝忘机的手指微微一收。

魏无羡脑子不清醒,过了一瞬,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时辰,只好撑了撑身,反手抱住蓝忘机的腰,埋首在他腰腹上,说:“你……不要生气。”

蓝忘机说:“我不曾。”

他的手指梳进魏无羡的汗湿的发丝中,动作轻柔,将打结一一梳理开。许久,他再度问:“为何不说?”

这问题方才魏无羡实则答过一次,便知蓝忘机要的不是他方才的答案。他紧紧地抱着蓝忘机,许久,贴着他的外衣,低低地说了两个字。

蓝忘机的动作停住。

魏无羡在他膝上翻了一下身,仰面看着蓝忘机。那支烛燃得愈发暗,他在黑暗的光影中只能瞧清蓝忘机的下颌,却不知怎么,对他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着蓝忘机。

魏无羡说:“年节生病……不吉。”

蓝忘机低声问:“谁说的?”

魏无羡笑了:“我说的,行不行?”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那只手还向蓝忘机伸着,方想抽手回去,却被蓝忘机扣紧五指,牢牢地握住。

魏无羡问:“难道你家还准生了病的子弟去祠堂吗?”

蓝忘机握着他的手,说:“安心休养,自是不用的。”

魏无羡的思绪不知飘到何处,只应了一声。蓝忘机将他的手拉高了些,手背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许久,他说:“魏婴,我在。”

魏无羡低声叹道:“我知道。”

顿一顿,他又说:“我只是想要你下一年过得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感觉有些细碎微凉的东西渐渐落在他面颊上,光滑的,旋即才意识到那是蓝忘机的发梢,蓝忘机正倾身吻他,魏无羡用没被拉住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低声说:“别……不要将病气渡给你。”

蓝忘机问:“会吗?”

他的声音震动了魏无羡的皮肤。

魏无羡一个劲地点头。

蓝忘机便转手将魏无羡抱在了臂弯间。他的脑袋贴着蓝忘机的胸口,低声抱怨道:“还是这具身体资质太差……若在从前,我好几年也生不了一次病。”

他说完,感到蓝忘机的胸臆微微震动。蓝忘机说:“是人,总会生病。”

顷刻,他又说:“有你便好。”

这是在回答魏无羡之前那句话。

魏无羡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不过岁除之夕生了次病,便将不知忘了多少年的旧事从脑子里翻了出来。他不曾怨过那要他出去跪着的,他由衷感激那对他说“无事”的,只是有些绮望种在他心里,很久未曾听得回响。

现在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圆满一事,是惊天动地,更是细碎隽永的恒久绵长。

蓝忘机又说:“要补。”

魏无羡愣了一刻,才意识到蓝忘机说的是他未去祠堂一事。

他说:“好。”

蓝忘机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说:“睡吧。”

魏无羡同样说:“好。”

他此前足足躺了好几个时辰,却都不似他此时贴在蓝忘机的胸膛前,眼前沉入黑暗,却似在云间。

魏无羡睡着了。


他那一觉似是睡了很长,其中却又醒了许多次。一次该是黎明前,蓝忘机拥着他,呼吸平稳,便让魏无羡也紧紧拥着蓝忘机,近乎着迷地将他呼吸的声音听了又听;还有一次是白日,蓝忘机不在榻上,而是守在榻边,旁边正有一盏小风炉,他见魏无羡醒了,轻声要他起身喝药。再有一次是蓝家的医师来了,魏无羡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人走后终于醒过来,脑袋还有些晕,眼睛却已恢复晶亮。

蓝忘机再度用嘴唇贴了贴他的额角,道:“不烫了。”

魏无羡问:“方才医师说什么?”

蓝忘机说了一味驱寒的方子,魏无羡点点头。

蓝忘机说:“不可饮酒。”

魏无羡叹气,没精打采起来。

蓝忘机说:“饮食清淡。”

魏无羡双手捂住耳朵,不肯听。

蓝忘机似是笑了一声,很低,几不可闻。魏无羡不肯放过,翻身去看,突觉唇上压了什么东西,清甜冰凉。

魏无羡张口一咬,喜道:“橘子!”

待咽下那口,又问:“哪里来的?”

蓝忘机说:“洞庭。”

魏无羡说:“唔,这么远?”

蓝忘机看他一眼,魏无羡突然悟了,拊掌道:“是震泽上那个洞庭山?”

见蓝忘机点头,魏无羡凑过去,手臂揽在蓝忘机的脖颈上,说:“你家枇杷好吃,橘子也好吃,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蓝忘机看着他,说:“你可以慢慢寻。”

说完又加一句:“起身用膳。”

魏无羡睡了这一场,几乎不知时下是哪年哪月,见外面仍是年节装饰,才意识到元日尚未曾过。时近晚膳,魏无羡几乎饿了一整日,先在静室里喝了一碗蓝忘机热的粥,味道鲜咸,虽无辣味,却最大限度照顾了他一病初愈后的味蕾,险些让魏无羡将碗底也舔了。

待要去外间赴宴,魏无羡见蓝忘机穿着仍与昨夜的形制相同,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瞟去那套仍置在架上的蓝氏校服。

蓝忘机说:“我帮你。”

不一时,一个穿着蓝氏校服的魏无羡出了静室,两袖如雪,长衣当风,抹额飘带轻轻地晃在背后。他随蓝忘机一路走,一路有门生向他们问好,看过蓝忘机,又盯魏无羡许久,似是谁也没能认出他来,直到一个声音惊呼:“魏、魏、魏前辈!?”

魏无羡笑说:“景仪,你才叫‘喂喂喂’!”

他一开口,不少子弟都围了过来,先是围着魏无羡瞧这瞧那,又有人说:“魏前辈,今朝一直都没瞧见您,您去哪里啦?”

“去了个不能告诉你们的地方,”魏无羡眨眨眼睛,“又被含光君带回来了。”

蓝景仪总听他这样说,早已不肯信, 年纪更轻些的子弟还追着问他究竟去了何处。

魏无羡接着眨眼睛:“去问含光君。”

子弟们哪里敢问蓝忘机,不一时又听说蓝启仁要来,纷纷散入堂中坐好。唯有魏无羡还在外间廊下,熟练地寻了个避人眼目的角落。蓝忘机过去寻他,魏无羡问:“今晚还有甜的吗?”

蓝忘机知他指的是桌上菜式,说:“没有。”

魏无羡又问:“那还有苦的吗?”

蓝忘机说:“若苦,便换予我。”

魏无羡凑过去,轻轻仰头,在蓝忘机在唇上飞速地吻了一下。

蓝忘机低声道:“……魏婴!”

“你骗我,”魏无羡说,“分明有甜的。”

蓝忘机看着他,问:“哪里有?”

“若没有,”魏无羡的目光闪烁一下,“你为何尝起来这么甜?”

蓝氏子弟在元日穿的新衣袖幅宽广,蓝忘机的手在其中,颇用力地掐了一下魏无羡的手。

蓝思追在厅上悄声道,泽芜君和蓝老先生到了。


元日这日的夜宴不比岁除那日的,规矩少些,席上来去自如。魏无羡吃了几口,把他没尝过的新鲜尝完,一个眼神递去,蓝忘机便带着他跑了。

蓝曦臣见怪不怪,蓝启仁权当没看见。

云深不知处的亭台楼阁为元日焕扫一新,魏无羡随蓝忘机经行而过,远远地便瞧见了蓝氏的祠堂。

他轻轻地抽了口气。

蓝忘机问:“怎么?”

魏无羡说:“想起了挨过的戒尺。”

蓝忘机知他是有意这般说的,没搭话,又听魏无羡道:“你家家规不许饮酒,是不是人人饮了酒都像你那样?若是如此,元日供的柏叶酒,岂不是……”

蓝忘机说:“魏婴。”

魏无羡被他打断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有些抖。蓝忘机温暖地裹覆了他的手指,带他迈入灯烛长明的祠堂之内。

昨日方才祭过一回,供桌摆满,此间却无人,唯有牌位林立,萦绕幽幽沉香。他们取了香烛,并肩跪在香案前,魏无羡问:“蓝湛,我们拜几次?”

遥远而暖黄的灯火在他的眸中闪烁。

蓝忘机清晰地说:“三次。”

魏无羡微笑,说:“好。”

然后他们一齐俯身。


第一拜,福泽连延,岁岁安康。

第二拜,斯人携手,天地在望。

第三拜,此情如鉴,此生久长。







完。






加零不加一

亲爱的旅人啊

- 夷陵老祖身死后


题记:

做最温柔的梦,盛满世间行色匆匆,在渺茫的时空,在千百万人之中听一听心声。

一路不断失去,一生将不断见证,看过再多风景,眼眸如初清澄,爱依旧能让你动容。

                   —— 周深《亲爱的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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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砧板上切肉,一分眼神看肉,一分眼神看刀,八分眼神看正在炒菜的...

- 夷陵老祖身死后

 

题记:

做最温柔的梦,盛满世间行色匆匆,在渺茫的时空,在千百万人之中听一听心声。

一路不断失去,一生将不断见证,看过再多风景,眼眸如初清澄,爱依旧能让你动容。

                   —— 周深《亲爱的旅人啊》

 

 

1

 

我在砧板上切肉,一分眼神看肉,一分眼神看刀,八分眼神看正在炒菜的那鬼。

 

不知是不是看得多了,在我的眼中,总是能自动忽略他身上千百道裂痕,将那惨白的脸看出一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模样。我想那是很帅的,只是帅得非常不牢靠。比如他现在正在炒菜,炒着炒着,一块腕骨落入了菜里。

 

我赶紧冲上前去,从油锅里拣出那腕骨来,洗干净了,渡些鬼气过去,帮他把腕骨装好。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炒菜。

 

我心里像有冷风灌过,呜呜咽咽的,我说:“您能不能将自己的身体看牢些?”

 

“有什么打紧?”他满不在乎地说:“反正都已经碎了。囫囵在身上是碎,掉在锅里也是碎,没什么分别。”

 

他炒好了菜,着我将菜端到前头去。

 

我眼看着客人尝了一口菜,便摔了筷子。我以为客人会骂菜太辣,结果客人说菜太苦。

 

“这辈子没吃过这么苦的东西。”客人说。

 

我回返厨房与他讲,他笑了。

 

“我的骨头有这么苦吗?”

 

 

2

 

我们得罪了客人,店主赏我们一人一顿鞭子。我求店主把他的鞭子一并赏我,他已经不能再碎了。他挥手制止了我的举动,反过来把我的鞭子领了。

 

“有什么打紧?”他还是这么说。

 

自从来到这里,什么对他来说都不打紧。发配到厨房不打紧,腕骨被油炸了不打紧,鞭子将他的身体打碎了也不打紧。

 

晚上我在柴房里帮他把打散了的身体拼好。店主不给我们油灯,我只能借着不远处忘川河中闪的磷火勉强视物。夜太黑,他的身体碎得太厉害,有两块骨头我实在找不到正确的位置。

 

“随便塞一下就行。”他说,“动作快点,我要睡了。”

 

怎么能随便塞一下?我心想,那可是你身上的骨头,你的爹娘该多心疼?

 

这么想着,我居然不小心说了出来。他闻言一僵,过了半晌才道:“我的爹娘早就飞升了。他们和我可不一样。”

 

我问:“怎么不一样?”

 

他道:“他们是好人。”

 

 

3

 

我觉得他也是好人。他不仅替我代领鞭子,也总是替别人承下过失。因此他总是受伤,但是他从来不喊痛。他跟我讲,碎了的身体是不会痛的,所以没关系。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就算碎了的身体不会痛,也总该避免自己的身体变得更碎一些吧?再碎下去,就拼不回去了。

 

可是他说,我罪大恶极,这是我该受的。

 

曾经他的心思简单直接,可是自从他死后他极少将喜怒形于色,说话也变得晦暗不明起来。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这不是他的真心话,听起来更像是在赌气。难道想要他死的人很多,他就真的该死了吗?这世间本不该是这样。

 

 

4

 

我们在这家客栈里耽搁了好多年月,从厨房烧火,到砍柴挑水,甚至到清倒夜香,除了在客人面前抛头露面的事我们无一不做过。不在客人前露脸是因为担心他支离破碎的容貌会吓到人。有很多事我以为他会拒绝,因为他在我眼里一直是强大骄傲的翩翩公子。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做这些事呢?但是他在这里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什么事到了他那里都是无妨,他与我道,反正他在此处也不会长久。

 

我听说,死去之人的魂魄留在这个客栈中,是因为尘世中还有人对他有强烈的牵挂。但凡这个牵挂弱一分,魂魄便向忘川河中消散了。

 

他对自己的停留之短暂无比坚定,他时常道:“就算他再恨我,我死都死了,过个几年也就忘了。”

 

然而不论他到底有多坚定,我们却依然在此长久地停留了下去,直到最后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在尘世中牵挂着他的另有其人。

 

 

5

 

他唯一一次失态,是一个客人把他从厨房叫出来,指着一碗冬瓜排骨汤要他把冬瓜换成莲藕。我看见他手里的碗径直往地上跌去,在石板地上摔得粉碎,汤水四溅,那景象似曾相识。曾经我亲眼目睹他粉身碎骨,那时他的唇齿间甚至没有逸出一丝呻吟。我想,痛到极致是没有声音的。

 

我对于他时常挂在嘴上的那句“碎了的身体是不会痛的”心存疑虑。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想出了缘由:莫非是因为身体碎了的时候,心也跟着碎了,故而没有了可以感受痛楚的地方。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直到我在那天遇到了一个白衣道人。

 

那个道人与他不一样。他碎得彻底,那道人却身形齐整,只眼睛上一层白布,脖子上一道伤口。按理说,白衣道人死的时候留得全尸,心一定是整的,一定能感到痛才是。

 

可白衣道人却与他一个样。

 

店里来了一个凶鬼,拘了不少美貌女鬼在身后。我定睛看着,那些女鬼本当是要过奈何桥的。白衣道人听到了女鬼们的哭叫,走上前去替她们挡下戒尺与棍棒。他与凶鬼打了一架,把女鬼们都救走了,自己身上被打得到处都是伤。

 

我庆幸当时他被店主支使出去买菜并未在场,不然他一定也会加入战局,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碎到拼不起来。

 

我给白衣道人渡鬼气疗伤。他是一个新死鬼,魂魄还留了几缕在阳间,鬼气很弱,不然他也不会被那凶鬼伤成这样。我看他的剑术好得很。

 

我对着他一身的伤唏嘘,他却满不在乎地道:“无妨。”

 

那口气,简直与他一模一样。

 

 

6

 

白衣道人似乎也感觉不到痛,而他明明没有碎。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在骗人。不论身体有没有碎过,鞭子棍棒打在身上都还是一样会疼的。他们说他们不疼,不是因为心碎了,是因为心死了。

 

因为心死了,所以无妨。

 

白衣道人与他一样,断定自己不会在此久留。然而却也与他一样,始终没有消散。因而我与白衣道人熟识之后,就也试着劝慰他,你看尘世之中尚有牵挂你的人,何必如此颓然自弃。白衣道人听了,脸色变得复杂无比,令我忽然有种说错了话的惊惶。

 

他与白衣道人认识之后,很快成为了朋友。我对此毫不意外,因为他们两个是如此的相像。有一次我们围炉夜话,白衣道人向我们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黑衣道人,应当是臂挽拂尘,身背长剑的模样。他说完,又过了很久,补充道,那个人应该不会说话。

 

我们没有见过,但是我们不停地替他四处打听。从白衣道人口中,我们断断续续地听完了他的故事。他其实不太会讲故事,叙述得有些干涩无味。

 

可是听完白衣道人的故事之后的好几个夜里,我发现他都不曾入眠。我不知道他零落成泥的心是不是因为白衣道人的故事起了别样的波澜。

 

他那一个东掉一块骨头,西掉一块皮的鬼,顶着夜风站在忘川边,一站就是一宿,看得我心惊胆战,生怕他被风吹散了,被水冲走了。我知道,即便他真的随风流逝,他也只会说一句“不打紧”。他的粉身碎骨,本来就是这句“不打紧”害的,他对自己早就不在乎了。是以但凡他出门,我总是不放心地远远跟着,忘川细碎的波涛与漫天的磷火之间,我看着他孑然一身的背影,想到白衣道人的故事,我看见了同病相怜。

 

 

7

 

自从认识了白衣道人,他身上似乎起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白衣道人做鬼做得支离破碎,刚来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化作一缕青烟,随着忘川流到没有人去过的远方。然而不论白衣道人如何归心似箭,他的残魂依旧留在这个客栈之中,消散不得。为了劝慰白衣道人,他在我的怂恿下第一次抛弃了冷冰冰的“无妨”与“不打紧”,试图讲一个笑话。

 

他想了很久,开始说:

 

从前有个小孩,到别人家去上学。那个学里的规矩大得很,小孩不喜欢,整日在课堂上调皮捣蛋。那人家里有另一个小孩,是老师最心爱的好学生,看那个捣蛋的小孩很不顺眼。捣蛋小孩天天与他作对。老师罚捣蛋小孩抄书,让安静小孩坐在旁边盯着他抄,防止他继续调皮捣蛋。捣蛋小孩实在是太无聊了,就画了一幅安静小孩的画像,趁安静小孩看画的时候,把安静小孩看的书换成了春宫。安静小孩气得骂捣蛋小孩,自己的涵养和家教都不要了,大声让他“滚”。捣蛋小孩说:“滚就滚,我最会滚了。不用送我!”

 

我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白衣道人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过不多时,终于也跟着笑出了声。我们这才发现白衣道人其实很爱笑,笑起来分外好看。我不由得想象若是他的眼睛还在,他笑起来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天上所有的星辰一定都在他眼中。

 

他讲完了这个笑话,自己却似乎觉得奇怪,自语道:“怎么说到笑话,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他?”

 

他似乎回忆起什么前程往事,脸上一阵笑一阵伤,来来去去好多回,终于回复了他自从成为一个鬼后长久的漠然。

 

只是我似乎听见有一个极细的声音从他面具一般的脸庞后逃逸出来。那声音道:“可惜……”

 

可惜什么?我没敢问。

 

 

8

 

我第一次看到白衣道人身上的光,是在听说一则消息之后。据说是鬼使传来的消息,在忘川对岸有他寻找的黑衣道人的影踪。

 

白衣道人原本是一个支离破碎的鬼,在客栈里做事因为时常出神闯的祸比他还多。然而这则消息却使白衣道人全然变了样子。他甚至在忘川的最上游找到了一个小蜂巢,取了蜂蜜做成糖送给我们。

 

白衣道人的糖很好吃。我看见就连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恍若隔世的欢快笑容。

 

他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比白衣道人自己还要高兴。当即张罗着想办法帮他渡过忘川。我颇为忧虑,说恐怕不太容易,听说忘川里都是不能超度的凶戾残魂,正常的魂魄进去,片刻就被咬得渣都不剩。

 

他闻言大笑,说尘世也罢,阴间也罢,还没有我驭不了的凶戾残魂。他那顾盼飞扬的样子,竟使他看起来不似一个鬼,而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在他身上看到了,骤然相见,我如遇见了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般欣喜若狂。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醒了过来,在他的心死了十余年后。

 

 

9

 

他要帮白衣道人渡忘川。

 

临别之际,他烧了整整三大锅汤,客栈里的每个人都分到一碗,连赏我们鞭子的店主都有一份。我端着碗,看那浓郁的汤中,是大块的莲藕和排骨,莲藕粉嫩,排骨软糯,汤底醇厚。众鬼围坐,他在人群中心放肆调笑,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失手打碎汤碗的落魄鬼的模样。我捧着汤碗,一时居然喝不下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客栈的客人来了千千万万,走了千千万万,他终于将一些事放下。

 

夜幕深沉的时候,客栈的灯火在我们背后一盏接一盏地熄了,我与他和白衣道人一同向忘川出发,离开了这个受了不少折磨,又见过许多温暖的地方。就像我们追悔不及的前世一样,我们都没有回头。

 

 

10

 

他站在忘川边,与白衣道人道别。

 

他说一会我驱散水中残魂,你趁机渡河。

 

白衣道人问,何不随我一起走。

 

他笑了,他道,你的挚友就在对岸,我的挚友不在此间。

 

“在人间吗?”

 

“人间也没有。”他说这话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夜幕沉沉地拢在他眼中,一丝星光也没有。

 

我的心里不知怎的涌起一腔悲愤。他说我以前有一个朋友,后来他变成了仇人。忘川水冷,我就不过去了。

 

他的指节敲击在掌心,我随着他的节拍轻轻低吟。

 

忘川河中,百鬼齐哭。

 

 

11

 

天光乍破,第一缕朝阳落在他身上。逆着光,他身上的千疮百孔不再那么显眼,他长睫微敛,发丝飞扬,看起来宛如生时。衣襟飒飒,竹笛横吹,千军万马,入我彀中。

 

忘川激腾,河水逆流,一条通道出现在我们面前。

 

再见,他说,一直往前走,别回头。

 

白衣道人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哎哟”了一声,状似俏皮地挠了挠脑袋,过了半晌,他说,“我忘了。”

 

 

12

 

汹涌的鬼气从他身上迸发出来,染黑了天幕,我从未见过如此晦暗无边的苍穹,我也从未听说有任何人曾使忘川逆流。我想起他炒菜时落在油锅里的腕骨,即便他只把这力量的万分之一用在巩固自己的形魂上,他也不至于在那客栈之中被打得七零八落。他不是不能,只是不愿。

 

我忽然觉得,有些人看似强大,实则脆弱得很。他们对自己的在乎,仰仗别人对他们的在乎。假如这世上已没有人在乎他了,他又何必在乎自己苟延残喘的几缕形魂?

 

就连此刻,他好不容易的强大,也是为了让别人能与好友团聚。那他自己呢?

 

白衣道人过了河,他手上的节拍开始松散,我的吟唱也开始慌乱。最终鬼气散尽,忘川暴涨,他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挣扎,汹涌的河水朝我们袭来,他再度碎成齑粉,落入忘川之中。

 

你看,他果然还是那个冷冰冰的“无妨”之人,帮朋友达成愿望之后,他又死了一次。

 

我毫不犹豫,跟着跃下。

 

 

13

 

他的几缕残魂在河水中载浮载沉,这个时候反而有心思取笑于我。他说,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小东西,我死我的,你跟来干什么。

 

我说是你造的我,你去哪我就去哪。

 

他没来得及继续嘲讽我,身边骤然响起无数声音,将他的语声淹没。

 

“瞧,这是谁?”

 

“刚刚那笛子,是谁吹的?”

 

“哪里有笛子?我怎么不曾看见?”

 

“没有笛子,但有笛声。”

 

“胡说,没有笛子,哪来笛声?”

 

“不信你问他,刚刚就是他在唱歌。”

 

“兀那小妖,你叫什么名字?自尽于忘川,又是为的哪般?”

 

我在水中扑腾,被周围千万残魂的语声砸得慌张,磕磕绊绊地回答:“我……我叫陈情。我没有自尽,我只是跟随我的主人。”

 

“嚯,”有声音道,“是陈情。是我知道的那个陈情吗?”

 

“夷陵老祖的陈情。”

 

“原来那团粉就是魏无羡吗?”

 

“这下好了,下次再被那什么含光君逮到,可知道怎么回答了。”

 

“你在说什么话,我可不想再被逮到。”

 

“你不是昨日还说人家弹琴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太悲,听得怪难受的。”

 

我看见散落在水中的我主人的魂,骤然又聚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水中光线的缘故,他眉梢眼角的阴郁尽去,整张脸闪闪发光,依稀是少年的模样。

 

他问:“蓝湛在找我?”

 

忘川水中众鬼俱笑,“不是他,还是谁?”

 

 

14

 

我不知那是水中的气泡,还是他真的流泪了,一滴晶莹的液滴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鬼居然也会流泪吗?

 

或许是我看错了,因为他其实是在笑。他笑得好开心,一派少不更事的风流。

 

他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是因为他忘不掉我,是因为他忘不掉我!

 

等我的人,原来是他!

 

我凝视着他笑的样子,忽然想起他讲的故事。人家说事物的终极是返璞归真,如今我信了。

 

看那眉眼弯弯一张为笑而生的脸,他现在真的变回了那个捣蛋小孩。

 

 

15

 

我注视着他的魂魄渐渐于水中消散,忘川之水将洗去他在这阴界客栈十三年的记忆,而他将获得重生。

 

他终于要离开了,不是因为尘世中没有了牵挂,是因为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生的理由。

 

我不知等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会是怎样一副光景。我只知道,他一定会开开心心地做他的捣蛋小孩,找到那个一直在等他的安静小孩,从此再也不分离。


沙

【忘羡】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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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末就是投票日了。

周一上午照常是部门例会,会议最末,蓝忘机简短做完总结,静静地丢了句:“今天会议就到这里。另外,如果有同仁户籍不在台北,礼拜五需要请假提前返乡的,记得先找好职代。”

他旋即收了资料走出会议室,丝毫未留意满室呆坐、尚在消化资讯的同事,以及随后升起的一阵骚动:“……科长刚的意思是都准假吗?”“应该是吧!”“好欸,本来买不到礼拜六车票还想说算了不回去了,礼拜五应该还有票吧。”“吼唷科长真的是本司一股清流馁。”“对啊我就看看年底又有多少法务科的要千方百计转调过来哈哈哈。”

下午还有会要开,蓝忘机把握微波午餐的空档瞄了眼手机,Instagram 跳出推播,是魏无羡公司的官方帐号新增了照片。二三十个人挨挤在公司品牌墙前,或坐或站笑得正欢,每个人身上都配着至少一项彩虹图案的物品,旗帜、毛巾、耳环、T-shirt、贴上彩虹贴纸的 mac,不一而足。

蓝忘机一眼就看见在人群之中明媚如朝阳的魏无羡,还认出旁边几张面孔,看来是全公司员工都到齐了。照片上简单地压着“婚姻平权”四个字,照片叙述则写着:“这工作环境够不够梦幻? / 来啊这里有一批职缺好便宜的”,随后附上公司征才网址,看来是借宣传议题顺便打一波招募。

他往上看见这帐号的限时动态也更新了,随手点开第一张仍是方才那张合照,第二张却是一个从上一张合照走出来的魏无羡──丰神俊朗,双目如星,脸颊上用蜡笔抹了一道彩虹,一手比了个心,另一手则举着一张写着“Join Us”的手卡,笑意穿越荧幕透了过来,暖得蓝忘机手指发烫。照片下缘贴了行小字:“这是我们家老板如果你没看过现在让你看看”,还设了个二选一投票“想娶 / 想嫁”。

看到这里微波炉便响了,蓝忘机没按投票钮,匆匆回了几个字,便端着冒着烟的便当回到座位。

才方坐定,魏无羡的讯息就传了过来:“哈哈哈哈哈哈蓝湛跟你说几次了不要直接回讯息到我们 IG 小盒子吼!我早就没在管那边了,现在都是小朋友在顾啦!”接着传来一张照片,是他们公司内部通讯软体的画面,画面上聊天室里某同事传了张荧幕截图,俨然就是蓝忘机与官方帐号的私讯对话视窗,对话最后一则讯息来自蓝忘机:

“已回覆你的限时动态 

 -------------------------

    可爱”

聊天室还显示这张截图档案名称是“辛苦做社群串连结果被老板(娘)塞一脸狗粮.jpg”,底下被花式推爆各种爱心彩虹亲亲 emoji。魏无羡再传来一则讯息:“你看你啦害我又被同事呛”,句末还附了个又笑又哭的表情符号。

蓝忘机面不改色地回了句:“事实如此。”按下送出后,又补上:“老板娘?”

视窗那头的人 typing 了好一阵子才回来一句:“你才可爱,可爱死了,这么可爱当然是老板娘啰”。


周六。

魏无羡难得起了个大早,汲着毛绒绒的室内拖从卧室走出来,又没骨头地窝到沙发上,眯着眼看蓝忘机在厨房做早餐。南国的冬日尚未到来,阳光由米白的窗帘筛下满室暖意,蓝忘机的背影也像镀上一层暖黄的光晕。他满足地欣赏了好一会,视线掠过两人一一亲手置办的瓶瓶罐罐、锅碗瓢盆,落在正红通通亮起、传出饱满面包香的烤箱上。屋内一片静好,甚至能听见蓝忘机就着洗菜盆沥干葡萄的滴答声。

叮。

蓝忘机戴着厚得可爱过分的隔热手套,将两份丰盛如常的三明治摆上餐桌,再走到沙发旁弯下腰来。“早安,”他和魏无羡交换了一个轻巧的吻,复回饭厅坐下,“哥说光领票就排了半小时,提醒我们早点出门。”

魏无羡尾随他到餐桌,一落座先啃了口香气四溢的吐司,边嚼边道:“我还想我今天起得够早了,果然还是比不过哥哥嫂嫂。”接着才不专心地点开手机亮了半天的蓝家群组通知,看见蓝曦臣除了讯息外,还传了一家子在投票所前的几张合照。他往下滑了滑,满嘴食物含糊不清地说:“欸,叔父往年不都没去投票吗,今年也去了啊。”

“与我们有关,叔父自然关切。”

魏无羡边吃边想我们俩这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几年前两人一起决定告知家人,江家自是开明得很,蓝忘机却和一手教养他长大的叔叔冷战了好几个月,还是靠蓝曦臣两边穿针引线半天才解开心结。但如今蓝启仁是全家族最捍卫魏无羡侄媳妇地位的人,逢年过节都必定给他留下位置,还不时念叨他们要多回去看望长辈。

想着,他收了手机,貌似专注地安静吃了一阵,又闷闷地开口:“我直觉这次结果不会如我们期待。”

“嗯。”蓝忘机神色淡淡,“即使如此,也不必担心。”

虽则他一脸淡定,魏无羡却知道蓝忘机在意此事不下于己。明明工作日益繁忙,前几周还硬是和几个以前法律系的同学共同筹谋,联合了几个市的律师公会一起发布声明支持婚姻平权,还洋洋洒洒写了好几篇“为什么同志婚姻应适用民法而非另立专法”的科普文刊上专栏。那时魏无羡问起,他也是一样淡淡地说:“为所当为,以正视听。”像也无所谓世人听或不听。幸而篇篇分享数都破了百。

“我知道啦,都听你说好多次了,大法官已经解释过宪法保障所有公民结婚的权利,无论公投结果如何,立法时都不能违宪,”他吞下最后一口,幽幽地道:“但我还是好希望公投通过啊。”

魏无羡一片真心实意,却不全是为了自己。他们事业小成、衣食无忧,早早获得了周遭亲友的支持,少了那纸婚约,就是在法律权利上有所不便,日子也还过得去。

可是他们都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幸运。

早餐用毕,两人简单收拾便直接出了门。投票所在几个街区外的国小,过程确实耗时,虽然魏无羡熟知这公投由始至今的诸般曲折,也了解现在来投这一票并非最理想的解方,但亲手在选票上“您是否同意,以民法婚姻章保障同性别二人建立婚姻关系?”这一栏盖下“同意”的时候,竟还是微微激动。

魏无羡先一步投完票,站在走廊看旁边篮球场上几个国中生吆喝着打三三。蓝忘机随后也出来了,魏无羡对他招手笑了笑,他同来时一样,牵起魏无羡的手向外走去。

阳光虽烈,但时已深秋,人行道上铺满落叶,一踏上触感柔软如毯,随着两人的步伐阵阵窸窣。魏无羡想,两人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倒也好久没有像这样在周末早晨牵着手散步了。再行几步,人群的喧嚣已不可闻,他不自觉将手握得更紧了些,蓝忘机也捏了捏他的手掌作为回应。他心中一阵柔软,觉得无论这条路去向何方,只要彼此长在身侧,他便不会害怕。


晚餐后蓝忘机煮了壶热红酒,魏无羡斟了一杯捧在手心,吹着气小口小口喝着。电视音量开得很低,每个频道都在直播开票,魏无羡一边看一边偎着身边的人漫无目的地撒娇。起初记者不管说什么都被两人的笑语掩过,但随着开出的票数越多,房子里慢慢安静下来,荧幕上闪烁不停的蓝色绿色红色直晃人眼,在这个以白色米色灰色为基调的家里显得愈发刺目。

蓝忘机揉揉魏无羡的头发,轻道:“我们关电视不看了,好不好?”

魏无羡闷着头不出声。蓝忘机起身又为他斟上一杯酒,拿起遥控器关掉荧幕,转而开了音响,两人熟悉的音乐流泄一地。蓝忘机也不再说话,只从魏无羡身后环住他,下巴靠在他显得紧绷的肩上,看他一语不发地滑手机。魏无羡脸书上厚厚的同温层满目疮痍,有人不可置信,有人哀叹连连,他一则一则看过,偶尔按个哭或者怒,直到上头跳了一则江家群组的讯息通知,来自江厌离:“阿羡,你们还好吗?只是想跟你说,不管旁人怎么看,家里所有人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他的眼眶红了红,却终究没有掉下泪来,只吐了一口气,将手机搁至一边,转身整个人扑进蓝忘机的怀里,紧紧抱了许久,才涩涩地开口:“蓝湛,我不懂啊。两个人相爱、想要共度一生,到底关旁人什么事?”

蓝忘机抚着他的背脊,淡淡地说:“大部分的人对世界并没有恶意,也不是真心想否定什么,”

他听起来并不恼怒,也不悲伤,却一字字都带着坚定:“他们只是不理解。但只要有人继续说,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魏无羡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心想我的蓝湛就是这么好,谁都不能阻止我跟他过一辈子。他的视线顺着蓝忘机的五官描摹,忽然想起他初见蓝忘机的样子,肤白若雪,不染纤尘,眉眼面容具是清冷,望向自己的目光却是暖的。

比起那时,蓝忘机的脸部线条似又刚毅了些,时间一视同仁地在他的脸庞留下痕迹,却无损他非凡人能及的俊雅昳丽。他想像着这张脸让岁月刻上更多纹路,双颊微陷,两鬓飞霜,眼底却依然光辉灿烂,不禁真心地道:“蓝湛,你老了以后一定还是一样帅。”

闻言,蓝忘机的嘴角勾了勾,竟是淡淡笑了:“你也是。”他握住魏无羡的手,如过去的千百次,亦如未来将有的千百次:“我们一起,看谁先变老。”


沙

【忘羡】那个叫魏无羡的男孩(下)- 完

- 前文  

- 先苦后甜的生日喜糖!

13

蓝忘机二十五岁的生日,刚好遇到公司尾牙,那一年业绩好,奖品不断加码,台上的表演毫无冷场。同事都喝得醉醺醺,吵吵闹闹地帮他披了一身的彩带,又端出蛋糕要帮他庆生,他切完蛋糕没吃到一块,就被众人哄笑着分食一空。那份共享的喧嚣,以及蓝忘机在其间的独自清醒,竟和六年前教室里如出一辙。只是座上并没有一个留住他视线的人。

蓝忘机二十六岁的生日是在公司过的。当时他才转调部门,又被升为主管,事务杂乱如麻,几位同事下班前特地到他座位捎上几句祝福,他只平静地致意,就又回头埋首公务。那晚回到家已近深夜,他拿出手机,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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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苦后甜的生日喜糖!

13

蓝忘机二十五岁的生日,刚好遇到公司尾牙,那一年业绩好,奖品不断加码,台上的表演毫无冷场。同事都喝得醉醺醺,吵吵闹闹地帮他披了一身的彩带,又端出蛋糕要帮他庆生,他切完蛋糕没吃到一块,就被众人哄笑着分食一空。那份共享的喧嚣,以及蓝忘机在其间的独自清醒,竟和六年前教室里如出一辙。只是座上并没有一个留住他视线的人。

蓝忘机二十六岁的生日是在公司过的。当时他才转调部门,又被升为主管,事务杂乱如麻,几位同事下班前特地到他座位捎上几句祝福,他只平静地致意,就又回头埋首公务。那晚回到家已近深夜,他拿出手机,浏览过社交软体上的每则问候,再一一留言致谢。全部回完以后,他安静地盯着荧幕,像还在等下一则通知响起。一直到了十二点,他都没有等到。

蓝忘机二十七岁的生日是除夕夜,全家族二三十人一起围炉。蓝曦臣年前结了婚——婚礼现场她精神上哭成了狗,即使技术上不能——,她早逝,蓝启仁并未娶妻,蓝曦臣周全体贴的太太便成了蓝家唯一的女主人,整晚招呼一家大小忙进忙出,竟没有一人一处被粗心落下。几个侄孙如今都是青少年了,餐桌上很是热闹,一位旁系的长辈在闲谈中随口搭了一句:“曦臣都结婚了,什么时候轮到忘机啊?”她见到蓝忘机的脸瞬间冷了下来,最后还是兄嫂说了几句笑话把场面带过了。

蓝忘机二十八岁的生日在国外出差,那天他连日的会议总算结束,同事们本要租车到市外踏青,还没出发就遇上大雪。一行人扫兴地回了饭店,蓝忘机站在门口对着远方的雪景出神。他拍了几张照,请饭店人员将其中一张印了出来,同时买了几枚邮票。他在照片背后写满了字,又细心地将邮票贴妥,将照片带到柜台要交给人员代寄,却在最后一刻停了步。隔天,蓝忘机在机场的邮筒旁徘徊几次,什么都没有投递。

她一年一年陪着他度过,每一年她都好想设法穿到他的梦里,或是拜托哪位神灵让他领支签、抽张卡,努力告诉他,你别等了,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你不是一定非他不可。

可是她想起她那个不顾家族压力和她到法院公证,接着毅然与家人断了联系,过了名门公子一生本不该过的清苦日子,却没能留住她几年的丈夫。

她想起那个在阿母那句“汝今嘛行出去,我就当作没生过汝这个查某囝!”的怒吼里提着行李箱走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去的自己。

她终究没有什么话好对他说。只年复一年地祈祷他平安健康、诸事如意。


14

近日她没事就在蓝家晃悠,因为蓝曦臣的新婚太太,怀孕了。

蓝家嫡系一脉冷清太久,整个家族都为这消息火热起来,每个礼拜都有四叔三婶六姑婆登门拜访,争相探望这位据闻很是能耐的长媳。媳妇在公司地位犹如股肱,说是不到预产期请不了假,人生得娇小,又早早显怀,成日里挺着个大肚子,住所公司来回折腾,看得她心惊肉跳,老跟在一旁瞎忙,就怕媳妇不小心哪里磕了绊了。

而事实证明媳妇可比她这个没缘的婆婆靠谱不少,在公司杀伐决断面不改色,回到家卸了跟鞋换下套装,满身气势隐匿无踪,就一派贤淑温婉地送往迎来,再四两拨千斤地将长辈送来的一应安胎食谱、保养偏方含笑揭过。

她不得不打从心里佩服这位儿媳。可实在是,太知道怎么当蓝家的媳妇了。

这晚她陪着一家用过晚餐,正准备回去歇息。蓝启仁在书房读书;蓝曦臣和妻子在沙发上抱着笔电,逐一品评各家婴儿车的款式;蓝忘机在自己房间床上安静滑着手机。

他忽然坐起身来,背脊绷得挺直,只低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荧幕上的画面。

她凑过去看,那是一则新闻影片,影片里一位青年站在台上,握着麦克风侃侃而谈。

是那个叫魏无羡的男孩。

镜头下的他早已不再是个男孩,而是个稳重自信、足以独当一面的男人。他的头发比她记忆里更短了些,衬得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更加立体,仿佛随时要从荧幕里跳了出来,神色不复昔日那般张狂,眉眼间却依然噙着一抹飞扬的笑意,像将天地间一切明朗尽收眼底,再毫不吝惜地泼洒出去。

他似乎说了些关于数位科技或是社会创新的话,但她完全没有听进去,只看向蓝忘机盯着手机的脸。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睛里却有万千情绪汹涌。

长久以来她的小儿子固执地冻住了所有生而为人该有的情绪,此刻就着那朝阳般奕奕的目光,她似乎听见什么事物“劈啪”一声裂开了。

影片结束。蓝忘机按下重播键。

再一次播毕之后,他按了同一个键,荧幕前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正不知如何思考才好,忽然听外间一阵骚动,便心思复杂地飞过去了。

15

后来那年的所有时间,她都花在了刚出世的孙子身上。

小生命为古井般的蓝家注入一汪活水,新手爸妈自不用说,蓝启仁也多了几分精神,就连蓝忘机的神色都一天比一天更温暖,虽然似乎比先前更加忙碌,三天两头见不着人,但出现在人前时,整个人气氛几乎像回到了无忧的学生时代,说话有语气、脸上有表情,偶尔竟然还会勾一勾嘴角。

她无暇多想,只觉得原来阿湛也这么喜欢小孩啊。

是到了更后来的后来,她才明白自己完全误会了。

16

一直到了蓝忘机二十九岁的生日,她才重新遇上那个叫魏无羡的男孩。

穿越时她心心念着蓝忘机,却降落在一间她全然陌生的套房里。室内摆设尽是单身男子氛围,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桌上大概剩一半的易撕黄色笔记本旁堆了一摞文件,电脑椅出奇宽敞,小沙发上散落着笔电、皮夹和好几件大概穿过的衣服,大尺寸电视荧幕下随意搁着游戏主机,房内只一张单人床,上面厚实的被子饭卷似地裹住个人。

她大概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了。

窗外是称不上冷却连绵得烦人的冬雨,如大病后不能全愈的咳。蓝忘机站在只以矮柜简单隔出的迷你厨房里,身前是滚滚蒸腾的热烟。

她从来不知道儿子还会下厨,毕竟蓝家人是不用自己张罗吃食的。当年若她有福份住进那座大宅,煮饭这种事肯定轮不到她;而他们一家四口自力更生的那段日子,三餐则全是她一人包办,她甚至觉得丈夫连煮个水饺都可能把锅子烧了。

她靠近了看,幅员不广的桌面上只有一个炉,炉上正滚着一锅排骨汤。她闻不见气味,但光看汤头的色泽就能想像香气扑鼻。蓝忘机拿了滤勺,将还嫩的排骨捞到一旁静置,再取了杯生米,悉数倒入油光润泽的汤里,缓慢搅拌至大滚,再转小火扣上锅盖。等待焖煮的时间,他略收了收桌子,摆上砧板,细细切了一小碟姜丝和葱末。

这菜式她再熟悉不过,清淡滋补,省去咸粥食谱里惯用的干贝虾米,单单纯纯的排骨粥。两兄弟幼时若生了病,她不想饭菜油腻扰了肠胃,又担心白粥不合小儿病中胃口,便会熬上一锅这样的排骨粥,为孩子补充体力。她不记得自己煮过几次,更不记得蓝忘机是在什么时候把这道菜学了起来,还能做得有模有样。

正当她估摸着米粥差不多该已入味的时候,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蓝忘机。

“早安蓝湛,”魏无羡的脸出奇不意地,又同时完全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她眼前。他把下巴靠上蓝忘机的肩膀,连一根头发都没睡醒过来,又半闭着眼睛说:“生日快乐。”

蓝忘机掀开锅盖,将所有备好的食材倒入锅中,才微微侧过脸,魏无羡就偏开了头,道:“不行,感冒还没好,别传染给你了。”说着在蓝忘机的脸上啄了一下。

“早。”蓝忘机腾出手来,扣住他正要躲闪的后脑,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这睽违多年的场面。她觉得事到如今,自己也该学着习惯。

魏无羡的样子和上回影片里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少了镁光灯下的光鲜,多了几分倦色,眼睛底下隐隐泛着青黑。

蓝忘机说:“快好了。”

魏无羡洗漱完时,蓝忘机刚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粥出来,他先把粥往房中央的矮几一放,又去拿了两副调羹,两人就围着那方矮几,迳在地毯上坐下。

魏无羡舀了一匙粥,吹都没吹就往嘴边送,边吃边咂着嘴道:“好好吃喔,早餐吃粥最好了,”米粒炖得软烂,他几乎不用怎么咀嚼:“蓝湛你怎么什么都会。”

“小心烫。”蓝忘机吃得很慢,注意力大半都不在食物上。

魏无羡低头扒了几口,又说:“每天加班,什么都没准备,还让寿星做早餐,你不嫌我,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把碗搁了,软绵绵地往蓝忘机身上靠,一把搂住他的左胳膊:“今天想去哪里?我请同事把我一整天都空下来了,什么行程都不排,就陪你。”

蓝忘机还没答话,魏无羡望了望窗外灰扑扑的天色,闷闷地续道:“只是不能去太远,明天中午有个跟投资人的饭局,会前还得再看一次资料。难得有个周末,我们去个没雨的地方走走,晚上就回来?”

蓝忘机淡淡地说:“哪里都不去,”他抬手摸了摸魏无羡的头发,“待在家,陪你准备。”

“你不想出门?”

他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怕麻烦?一点也不麻烦,我是真的想陪你过生日啊,我们也很久没一起出门走走了……”

“在家里也是陪。”他的语气不容质疑,“你太累了,要休息。”

“认真?”

“嗯。”

“你有工作要做吗?”

“有。”

“资料都在电脑里了?”

“嗯。”

“可是家里桌子太小了……”他想了想,眼睛忽地一亮,“我知道了!前几天听同事说公司附近新开一间咖啡店,别的咖啡店都养猫,结果他们店里养了好几只兔子,还围了一小块草地让牠们在里面滚。你不是最喜欢兔子吗?我们去那里工作,如果你不想工作,也不想看书了,还可以玩兔子,”像是已经想像到蓝忘机和兔子同框的画面,他咭咭呱呱的声音都是笑的:“要是提早做完,我们再一起在那附近逛逛街,看你想要什么,送你当生日礼物。”

“你想去我们就去。”蓝忘机也把碗放了下来。他侧过身,将魏无羡整个人圈进怀里,“礼物,我已经有了。”

17

在那之后几个月,蓝忘机和蓝启仁吵了一架。

或者更精确地说,是蓝忘机平静地跟蓝启仁说了些话,然后蓝启仁开始单方面对蓝忘机冷战。

具体是什么话她没听见,待她好不容易从众人口中稍微把故事拼凑起来,剧情已经进展到蓝忘机准备搬出去了。

她正担心儿子是不是真的跟小叔子闹翻了,就见到蓝曦臣私底下不动声色地把蓝忘机手边在看的几项物件资料拿给蓝启仁过目,蓝启仁一一叨念这间格局不够方正、那间一看就知道没有采光,过后又叮嘱蓝曦臣说,你跟他讲不用急,买房子看上几十间都是基本。

她也跟着浏览过那些物件,竟都是条件不错的房子,屋龄或新或旧,坪数不见得大,但一律是三房两厅,交通便捷、闹中取静。她心里盘了盘,蓝忘机毕业后没有像蓝曦臣一样进家里公司,而是先去了间折磨人但薪水奇高的事务所,之后换工作又都是被挖角,想必自有积蓄,再加上丈夫留下的遗产,经济水平比起常人确是相当好了。

据说儿子确实也依照小叔建议看了不下二十间房,她能在人世的时日不多,其间又碰上孙子周岁,就没跟着搅和。后续蓝忘机公司来了个大专案,也没看他有多少时间关注新居的装潢采买,不知不觉间,就听他们说这个周末要入厝了。

入住的日子自然是蓝启仁按着黄历挑的,然而他恪遵冷战原则,当天并没有去到现场。她原以为现在的孩子大概不懂也不在乎那些繁琐的入宅仪式,跟着蓝忘机与搬家公司一同抵达新居时,才发现客厅里一应供品、线香乃至硬币金纸,竟全都准备好了。

魏无羡从房间里探出来,他挽着袖子,身后堆着几个未整理的纸箱,先来帮蓝忘机将他搬上来的箱子篮子一一移至不同隔间暂放,处理完后就拉着他到了客厅,说入厝得要两个主人一起。

魏无羡为两人烧了香,意外自然地主持起仪式。她没去听他们说了什么,先在屋里晃悠一圈。屋子是全新的,看来没有其他鬼魂盘桓待过,她勤恳地跟地基主打了招呼,寒暄几句我儿子刚搬进来请多照顾啊,见神灵颇为亲切,就迳自参观起新居来。

虽然大多物品都还散在地上,屋内的家具装潢倒是很齐全了。不同于蓝家老宅的典雅、魏无羡赁居套房的随性,这间房子的风格简约沉稳,又用了大量的木质板材和米色墙面,让氛围从冷静转向温暖。起居室宽敞明亮,饭厅连通着中岛式厨房,主卧以外是书房和储藏室,家具的款式、色调都和蓝忘机在老家的卧房很是相似,只在一些小细节——像是客厅靠阳台的一把小躺椅,或是卧房内装饰性的立灯——隐隐透出一丝平时很难在蓝忘机身上见到的,对于家居日常的向往喜爱。

她想这些大概都是由魏无羡一手置办,不禁感觉自己对这个孩子的认识又刷新了一层。若要论生活,他应该是真的可以好好照顾蓝忘机的。

这个家很新、很完整,和她与父子三人住过的小公寓很不相同。一眼望去唯一的旧物,是书房内那张檀木色的书桌。

那是他们在外那几年少数购置的家具之一。蓝曦臣出生后,她辞了工作专心带孩子,家里又不能真的少掉一个人的收入,她便和丈夫一起挑了这张书桌,硬是摆在原已相当狭仄的屋里,让她能抓着零星的空档,在这桌上接案写稿,多少赚取点微薄的工资。

有了蓝忘机之后,她能工作的时间更少了,反而更多是在这桌上修整玩具、缝补衣物,或抱着孩子读故事书给他们听。那些时候,她总想着等孩子都上了学,她就可以再回去上班了,但她的身体没让她等到那一天。

其实她对这张桌子的感觉很是矛盾,既怀念与两孩子共度的时光,又总觉得自己一生都被这方书桌困住了。因此,在她回到阳世,第一次在老宅里蓝忘机的房内看到这张书桌时,心里满是五味杂陈,不明白他为什么从满屋的杂物独独挑了这件走。

而今还将它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在它身侧,放了另一张簇新的、分明是按照老桌的款式订制出来的桌子,上面已摆开了一落落她曾在魏无羡房间看过的书籍和文件。

多好啊,她想。他们会在这书房里并肩而坐,在人世的道路上相伴而行。

她回到客厅时魏无羡正说:“蓝湛你来,我准备了个没跟你提过的惊喜。”

他们牵着手向那片敞亮的落地窗走去,一开窗,夏日的风将米白色的窗帘吹得飞起,翻飞之间,她瞥见阳台上一片青绿,其间缀着点点柔嫩的鹅黄及淡紫。

是一整片的紫星花。

花正盛放,和他们旧时的那座阳台一模一样。

18

蓝忘机三十岁的生日那天,她降落在快速道路上飞驰的车里。

去年儿子生日没出远门,今年大概总归有时间出去走走了。她安适地飘在后座听他们聊天,或者说,看蓝忘机目不斜视地搭着方向盘,听坐在副驾的魏无羡东一句西一句说话。说的多是彼此工作上的事,间或穿插家人的近况,例如侄子又学了什么新词,叔叔前次去医院健检的结果,如此云云。

再怎么平凡的琐事让魏无羡说起来都像冒险小说一样,她兴味盎然地听了一路,直到车子停下,她才发现身处地点不是她以为的山林或者海岸,而是一座墓园。

她第一次回到人世时所落入的,她的墓碑所在的,那座墓园。

她此时才见到魏无羡手里抱着一小束花,显然是出门前才从家里阳台采下的。他们下了车,慢慢走到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将花放在她的名字底下,双双合十默祷。

“妈。”

这个字忽然突兀地在她意识里响起。她惊讶地盯着两人,确定没有一个人开口,又在意识里接连听见一串话语,是魏无羡的声音:

“第一次这样叫你,虽然我想你不一定肯认我这个……呃,儿婿?但我这辈子已经认定了蓝湛,也认你是妈了。先说好,我只认爸、你、哥哥嫂嫂,嗯……还有叔叔,就算他可能至今都不想接受……反正只有你们,因为你们对蓝湛特别特别重要,他剩下那一大家子亲戚我可是不认的。”

她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自她在虚空中听见丈夫那句呼唤、进而回到阳界之后,她来往徘徊这二十年,从来没有一个生人能以灵体一样的方式跟她说话。

“无羡?”她小心翼翼地试着回话。

然而魏无羡浑然不觉,只继续闭着双眼。她又听见他的声音说:

“我看起来大概很不可靠,尤其是跟嫂嫂比起来……我想,你一定希望蓝湛可以娶一个像嫂嫂那样,聪明、体贴又贤慧的女生,而不是跟我这样的人一起过活。因为坦白讲,连我自己都这样觉得。”

“之前我以为如果没有我,他一定可以过得更好,结果过了好多年,才知道我彻底错了。那几年他过得很辛苦,你在天之灵可能也看见了……总之是我不对,我知道我有很多不好,到现在我都常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让他选了我,可是既然他已经选了,那我能做的,就是努力以我的一辈子,以我所有的一切,让他过得快乐。”

“所以,妈,你就姑且让我这样叫你吧。”

她想跟他说,傻孩子,看了你们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你当成家人了,阿湛未来的日子都交给了你,你千万别再烦恼这些。然而她不能说话,就算可以,开口也必是哽咽。

“第一次到这里来看你,本来蓝湛说等你忌日再一起来就好,但今天是他的生日,在这个日子,我总觉得有些话我一定要跟你说。”

“妈,谢谢你。”

“谢谢你把蓝湛带到这世上,让这个世界、让我的世界有了一个这么好的人。他的温柔、勇敢、执着,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一定都是你给他的。因为你天生的好,因为你和爸之间的爱,因为你陪他度过的童年,甚至因为你的离开……”

“因为你的这一切,他才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独一无二的,对我而言,最完美的样子。如果不是你,或是如果你当初做了不一样的选择,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但无论如何,我相信不会比现在更好了。我想,蓝湛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真的真的,谢谢你。”

她很久没有听到人跟她说这么多话。

年复一年,她的儿子们会告诉她自己生活里的大事,会说家里都好,望你安心;他们小时候曾说过好几次你会不会回来、我们很想你;她的丈夫在离开之前,对她说了几十年来最多的话,最后他说,再见到妳,我很开心。

可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谢谢你,谢谢你的一切。

跟她说这一切很好,如果不是她,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她感觉心头一阵酸楚,接着是一阵极其柔软的,又暖又烫的疼痛,从心窝处不断扩大,遍及躯干、四肢,扩散到她不存在的指尖。她周身的实感越来越强烈,几乎以为自己又重新有了肉身。

她飘近了魏无羡,向他伸出光晕里模糊的手,概念上摸了摸他的头。

魏无羡忽然睁大了眼睛,眼神焦距对不上她,视线却实实定在她身处的方向。

他开了口,声线微微颤抖:“蓝湛,是妈,妈在这里。”

蓝忘机看向他,目光带着询问。

“我不是偶尔会感应到那些不知道是鬼还是神,还是什么其他灵界的事物吗?我很确定现在这里有一个灵,”他又闭上眼睛,“对,就在这里。”

“如何知道身份?”

“我不知道。只是这个灵的力量……是很强大、也很温柔的力量……给人的感觉跟你很像。”

魏无羡停顿了几秒,像在专心感知,接着他偏着头继续说:“而且,我感觉得到,她……”

他张开眼,在那一刹那,她似乎在魏无羡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恍惚之间,忽然又交换了视角,她像能透过魏无羡墨黑的双眼,和他一起注视着正定定看向他的蓝忘机。

魏无羡眨了眨眼,眼角泛起湿润的水光。

“她非常、非常爱你。”

蓝忘机往魏无羡的方向靠近,几乎要挨着他的肩站着。他握住魏无羡的手,轻轻阖上眼,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随着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蓝忘机安静了半晌,然后就着同样的姿势,低低地说:“母亲,我很好,你放心。”

她缓缓地展臂,将两个孩子一把抱住,透明的手从他们身上穿过,将他们的肩膀染上一层如真似幻的光晕。她觉得自己应该正在哭泣,又仿佛下一刻就要笑出声来,只能用尽她身为灵体所有的力气,紧紧地抱着他们。

然后她意识里响起了蓝忘机的声音。

他说:“谢谢你做我的母亲。”

她的世界开始旋转,方才身上的实感急速消退,眼前漫开一道金色的光,光芒越来越强烈,她感觉身体越来越轻,从来没有这么轻过,轻得像随时可以散去,心里却满涨着不可思议的喜悦。

她的时候终于到了。

她努力望向还站在墓前的两人,视野渐渐破碎,所有的眷恋不舍、生死一世的悲喜与执念,尽随着模糊的意识在虚空中升腾、翻滚、碰撞,最后一一消散,仅留下纯然的感激。

以及最多最好的祝福。


今天,我要走啦。

我来过这世界,带上了你们,我很骄傲。


今天,希望你生日快乐。未来的每一年,未来的每一天,都要快乐。

我永远的宝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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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短文写给蓝忘机,写给忘羡,也写给我的同志朋友,以及所有为了各种原因,还没有办法与家人和解的人。

“想要去爱”这个脆弱的念头,以及随之而来的焦虑与不自信,常常令人恐惧,然后把我们往背离彼此的方向越推越远。

但即使如此,还是要努力相信,努力去爱那些我们深爱的人。

当我们越过恐惧去爱了,真正的爱会让人坚强;而只要我们足够强大,就没有什么可以再把我们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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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汪叽外婆说的那句话是闽南语,意思是“你现在走出去,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 注二:文中所有的紫星花本来都是龙胆花,是因为台湾太热,要到高海拔山上才见得到龙胆,所以用同一科的紫星花替代。

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不过剩下的让我直接放到后记吧!

汪叽生日快乐!妈妈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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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先谢谢大家看完!

故事里的很多设定,甚至是重要的剧情转折点(像是忘羡开始交往、分手和复合等事件本身)我都没有写出来,如此安排固然是受到妈妈视角的限制,不过最初会选择这个视角,就是因为我想借由这篇文表达的,与其说是忘羡的爱情,不如说是围绕着蓝忘机的爱,他所付出的、拥有的,甚至见证的爱。

在生日这样的日子,这是我最想努力写出来、再送给他的礼物。囿于技术与经验,也许没有表达得很好,不过成果自己还是满喜欢的,希望你们也至少有一点点喜欢。

而如果有人好奇的话,以下几个补充说明:


①羡消失的那几年

他们单纯是分手了,原因大概就是羡最后跟妈妈说的那样……是有被一些事情触发,然后他编了个理由让汪叽死心,所以那几年他们完全没有联系,但都是好好活着的。我想过各种更暴力的分开方式,例如出了意外什么的,最后还是没舍得;同时也觉得在现实里,人就是这么容易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各种原因,和所爱的人就此陌路,那种自以为悲剧英雄的想法作法,感觉也是二十出头、约莫在老祖时期的羡可能会有的。


②灵魂及转世的设定

其实很直白:灵魂不再有执念,就能真正离开。叽爸和叽妈的执念不同,他们离开的时间因此有了落差。羡能够(有限度地)与灵魂沟通,是借了原著他对怨气有所感应的设定。


③故事时空背景

本文的忘羡和先前的小短篇〈执子之手〉里的是同一对忘羡,其他人也都是同一组人,故事都一样发生在我所身处的这个时空——〈执子之手〉的时间点在 2018 年末,〈那个叫魏无羡的男孩〉比较早,结尾处是距今三年前;地点都在台北。

除了鬼魂这个离奇的操作之外,文里的一切在我眼里都很真实,就好像这群人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大概也是因此,我觉得我的现代文其实写得比(看似沉重的)原著向还要严肃,因为现实往往就是很严肃的……

未来也许会陆续补上这群人不同时期、不同面向的故事,像是其实已经想好、但碍于篇幅没写出来的蓝家爸妈恋爱史,也有可能会把忘羡复合的具体过程(大概有很多不适合让妈妈看到的场面)写出来。总之就留待以后啰!

最后就是再次感谢啦!一样求灌溉评论区,我会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