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舟渡】招摇
*将近9k字的一个中短篇
*一句话介绍:天要下雨,费总要发骚,就算是燕城刑侦大队长那又能怎么样呢
By Velonica
1.
众所周知,金丝鸟是不可能被养成小家雀的。
2.
“……啥白马会所,要我说这就是个种马会所啊。”
会议桌上摊着一个全黑外皮、镶好金边的图册,上面一页一页都是照片,不细看或许会以为就是本高级相册。凑近了看,里面一水儿的...
*将近9k字的一个中短篇
*一句话介绍:天要下雨,费总要发骚,就算是燕城刑侦大队长那又能怎么样呢
By Velonica
1.
众所周知,金丝鸟是不可能被养成小家雀的。
2.
“……啥白马会所,要我说这就是个种马会所啊。”
会议桌上摊着一个全黑外皮、镶好金边的图册,上面一页一页都是照片,不细看或许会以为就是本高级相册。凑近了看,里面一水儿的养眼俊脸,还全都穿得像漫画里面的私人管家似的,看得郎乔啧啧称奇。
“制服诱惑啊我的妈,这哪个寂寞少妇能招架啊。”
“要不送你去解决一下寂寞呗?”骆闻舟紧皱着眉,手里的钢笔帽用力地在桌上敲了敲。
“这个白马会所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运营快满三年了,经营许可申请的是餐饮服务场所,对外声称是高档私人俱乐部,”没被他俩的拌嘴打断,陶然专注地汇报手里的材料,“每年的常规检查,什么消防安全、食品质量、扫黄打非,全都配合得很,这么长时间没查出一点问题来。要不是这次收到举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住他们的马脚……”
骆闻舟仔细看了几眼手里的材料,关键的信息肖海洋都很细心地给他标注了。
“贩卖假酒,涉嫌洗钱,还有什么……”他一行一行地往下读,太阳穴抽了一抽,“感情欺诈?”
“去年收到过几次报案,”肖海洋低头确认了一下档案,“两次。”
骆闻舟有点无语,紧接着就听到陶然说:“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这帮人反侦察的意识太强,那么多次抽查临检都让他们偷梁换柱了。拿贩卖假酒来说,我们手上拿不到证据,把人铐回来也没用。”
“现在就有一个大好的机会啊!”郎乔对她父皇的横眉冷眼视而不见,难得遇上这么带劲的案子,兴奋得眼睛都发光了,“正好这个白马会所最近招人,我们安插线人进去,收集证据,把这帮人一举拿下!”
“问题是,我们上哪去找条件合适的线人,”肖海洋推了推眼镜框,一脸的忧心忡忡,读起了手里的广告,“年龄18到28岁之间,容貌上佳,外向大方……”
“父皇您今年贵庚?”郎乔像只灵活的兔子一样蹦到骆闻舟跟前。
“滚。”骆闻舟利索地翻了个白眼。
“这还不止呢。还要精通红酒知识、社交礼仪、谈话技巧,心理学专业优先考虑——”
陶然念着念着,声音莫名地降了下去。
偌大的市局会议室忽然像被人按了静音键一样。
“.…..”骆闻舟手里的钢笔掉到了桌面上,“你们他妈的看我干嘛?”
肖海洋再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看四周没人做声,作出了一则自认为拨云见雾醍醐灌顶的关键发言:
“谁有费渡的电话号码?”
3.
家里的门铃叮咚响起来的时候,骆闻舟的眼皮忍不住跟着一起跳了跳。他打开门,门口的陶然冲他笑得一脸和风细雨。
“闻舟啊——”
“滚。”
他二话不说把门给摔上了。
“谁啊?”费渡刚从公司开完会回来,在卧室里解领带,一边解一边往外探了探头。
“拉皮条的。”骆闻舟没好气地回了一嘴,看费渡穿着个商务正装还仪容不整的,急火火地上前去给他扣扣子,“大白天的就在这儿浪什么劲,给我把领子扣好了,麻利的。”
费渡狐疑地一挑眉,嘴角很快浮了起来,两只手从善如流地绕在骆闻舟肩上:“那也要看我对谁浪不是——”
“费渡!”屋外的陶然找准时机用力地拍了拍门。
“哟,”费渡先是一愣,嘴角的笑意顿时更明显了,全然不搭理骆闻舟拉拉扯扯的手,施施然走到门口去,语中带笑,“拉皮条?市局的业务范围可是越来越广了啊?”
骆闻舟恨不得一掌击昏自己,家门不幸,实在是没眼看下去了。
“涉案金额都七千万了,”饭桌上的陶然启用了自己的独门绝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七千万啊骆队,四舍五入那就一个亿了!”
骆闻舟听了立马就想反驳,有这么四舍五入的吗?转念一想,还他妈真是一个亿。他只好郁郁寡欢地往嘴里塞菜。虽然今天这一桌都是陶然下厨的拿手菜,还是给他吃得一肚子火。
“这事儿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就从酒下手,只要费——”
“哎哎哎哎,没答应呢还,”骆闻舟伸筷子敲了敲滔滔不绝的陶然的碗,“好好吃饭吧您哪。”
“——只要咱们能搞到一瓶他们卖出去的假酒,”陶然丝毫不以为意,立即改口,“有了证据,就可以光明正大冲进去搜查。”
“陶然你小子现在唬人真是眼皮都不夹一下了啊,”骆闻舟很有点痛心疾首的意思,浑然忘了自己几年前还在跟费渡为了眼前这个家伙争风吃醋,“搞瓶假酒就能定罪了还要费渡干嘛啊,我直接进去喝一瓶那不就完事了?不用供罪录音?不用交易记录?不用搜出藏货?”
“嗯,你说的是。”陶然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面朝费渡,“看来不得不找你帮忙了费渡。”
“哎——?!”
在骆闻舟飙出一个震怒的高音的同时,费渡没忍住笑得喷了饭,幸灾乐祸地在旁边咳嗽了起来。
“……不是,这个事吧,真不是我小气,”
这饭眼看是没法吃了,骆闻舟放了碗筷,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你真觉得一个洗黑钱的俱乐部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吗?万一他们有枪呢?万一还贩毒呢?陶然,你别在这儿看我笑话,我说要借常宁给我们干一天活你能乐意吗?”
“贩毒?”费渡忽然插了嘴,冷笑一声,“再借他秦浩几个胆子他也不敢。”
饭桌上顿时鸦雀无声。费渡的两个哥一起扭头转向他,嘴巴大张得都能捉苍蝇了。
“费渡,你认识白马的老板?”
陶然率先反应过来,眼睛像老鼠见了奶酪一样发光。
“这个嘛,”
费渡悠哉悠哉地抽出张餐巾纸,好像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高档名牌手帕似的,优雅地点了点嘴角。
随后扭转过头,撑着下颌角,冲着骆闻舟莞尔一笑:
“师兄要是生气,就不认识。”
4.
费渡变魔术一样从自己的卡包里拿出那张黑金色的会员卡的时候,骆闻舟脑子里的小人儿已经哭天喊地嚷上了——
糊涂啊骆大队长,真是枉费了这一世英明,天天查案办案,怎么能就连自己个儿的枕边人都没办明白?
费渡就跟会读心术似的,挂着他那副高深莫测的招摇笑容,一眨眼的功夫又不知道把那个包罗万象的卡包藏哪儿去了。
藏吧,您就藏吧。待会衣服都给你扒光,看你给我往哪儿藏。骆闻舟一边腹诽,一边恶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大腿。
“费渡啊,你跟这帮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老妈子的灵魂终于从陶然的身体里苏醒过来,刚刚那股子作妖看戏的劲儿这会都被他对费渡的担忧给压了下去。
“坦白从严,抗拒没门儿。”骆闻舟伸出二阳指戳了戳桌上这张看着就有伤风化的小卡片,“快点给我交代。”
费渡眉头一挑,要不是陶然在场,他还真想抗拒一把看看他师兄要怎么收拾他。
“这个秦浩,老爸就是做洗浴中心发家的。在燕城寻欢作乐的,没几个不知道他们秦家。”
完全无视了骆闻舟对于寻欢作乐四个字的过激反应,费渡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秦浩是他们这一辈排行第二的,道上都叫他秦二爷。我认识秦二那会,白马还只不过是他一个满足个人爱好的地方罢了……”
“你俩怎么认识的?个人爱好?”骆闻舟见缝插针地强行打断。
“师兄,这我可要说声冤枉了。”费渡脸上笑容不减,悄没声地伸出手来,在桌子底下抚上了骆闻舟的大腿,“我这样的人,不管乐不乐意,都有人上赶着想认识我……不是吗?”
骆闻舟心头一酥,但一想这小崽子调情的功夫炉火纯青,指不定哪儿学来的,立即作出一副铁面无私包青天的脸色,甩开了费渡的爪子。
“白马的人既然都已经认识你,卧底的事彻底没戏了。”
骆闻舟大手一挥,下一秒估计就要让众爱卿平身退朝了。
“也行,”费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我就当和秦老板普通吃饭了。”
骆闻舟前一秒还在挥斥方遒的手猛地顿在了空中。
“什么意思?”陶然今天思维快得出奇,大概这就是传说里的看热闹不怕事儿大。
“唔,他刚回的微信。”
费渡翘着个二郎腿,下午开会的西装还在身上没换,周身散发出一种藏也藏不住的又高档又禽兽的花花公子气。
他划了划手机,轻描淡写地念道:
“明天下午六点,在白马的水色厅……”
他抬起下巴望着青筋毕露的骆闻舟,像个忘写作业的小学生一样无辜地笑了起来:
“……不见不散。”
5.
晚间五点四十,白马俱乐部门口。
刷了会员卡启动电梯,下降到地下五层,费渡从布置着水晶吊灯和手织地毯的电梯走出来,觉得自己浑身都染上了这里甜腻勾人的果香味。
“……说话。”
微型耳麦里传来一阵混乱的讯号杂乱,最末只听到阴沉得好像要杀人的两个字。
费渡一点儿都不着急,心情阳光万里,不动声色地凑近了自己衣领下的无线麦,翕动着嘴唇低声说:
“爱你哦师兄。”
耳机里果然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不知道的是,地面上的监听货柜车里,一帮人已经呕成了一片,并且还有个云里雾里的肖海洋杵在边上莫名其妙。
门口边上站着两个体格庞大西装革履的侍应,虽然墨镜遮掉了小半张脸,还是能看得出五官十分俊郎。白马不愧是秦二的白马,选出来的看门狗都这么非同俗类。
“先生晚上好。”
侍应说这话时瞟都没瞟费渡一眼。
“弗洛伦蒂诺。”费渡不以为意,启唇念了几个英文字节,像是什么魔术口令似的。侍应脸色立即一变,满面春风地为他推开大门,弯腰恭迎他进去:“祝您有个美妙的夜晚。”
“弗什么什么诺?”耳麦那头,骆闻舟一只手遮住了话筒,满脸莫名其妙地转身看向身后的手下,结果一个搭理他的都没有,各个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监听信号,表情好像在大学寝室里偷听隔壁聊天似的。
他再次在心里恨铁不成钢——不,应该说是恨铁太成钢地感慨了一句:
小兔崽子,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给我来个美妙的夜晚。
“费渡,玩笑归玩笑,记得保护好录音笔。”这帮游手好闲的八卦人里也就陶然一个正经人了,考虑到某人现在的心情波动,他目前应该比自己的骆队还要正经点,“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引导秦浩承认自己有不法经营,立刻呼叫我们增援。”
“用合法手段,”骆闻舟干巴巴地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合乎社会伦理纲常和家庭风俗的手段。”
陶然本来挺投入的,听了这么一句险些破功,强行把笑意憋了下去:“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口令?”
“陶然哥,你们平时和线人也用这么没劲的口令吗?”
费渡懒洋洋的声音经过无线电波的几重转化,听在在场的警员耳朵里,无端地带上一种刺刺痒痒的性感。
“我们平时的口号都是‘长江长江我是黄河’。”骆闻舟不问自答,冷若冰霜地命令道:“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我知道。”真奇怪,即便看不到画面,骆闻舟仍然能从声音感觉到,那边的费渡一定是抿嘴微笑了起来,“‘有人等我’。”
他有过百八十次监听卧底的经历了,头一次这么恨当代科技的发展落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没研发出警用的微型监视系统。
像是对他的不安了如指掌那样,无线电那头的费渡柔柔地说:
“而且,我不会让那个人久等的。”
6.
跟骆闻舟胡思乱想的不一样,白马既不是古代的青楼妓院,也不是日本的牛郎夜店。这里所有的客人都是注册预约的,都有自己专属的独立包间,指定的公关接待。当然,也有必须满足的最低消费。
这个秦浩,按说和费渡算是同一辈的。就算道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喊秦浩一声二爷,费渡也从来都叫秦二,一次也没改过口。当初他们在一个朋友的生日酒会上认识、秦浩对他死缠烂打的那会,白马还是个规规矩矩守着底线经营的小会所,撑死了最多是个乱搞男女关系或男男关系的罪名,连蹲拘留所都犯不着。
那年费渡刚刚十九,已经阅人无数,第一眼看到秦浩,就知道这是个血里就脏的主。每次谈论钱权的时候,他眼睛里那种毫不掩饰的征服欲和贪婪,甚至比他爸还要更甚。当然,这可以理解成是所有富二代的通病:想要证明自己能比父亲做得更好。但费渡脑里天生自备判断危险的指针,很清楚什么样的人迟早都会越界。
更何况,费渡在他秦二眼里到底又算得上什么?猎物?奖赏?还是他证明自己能力手腕的勋章?对付这种浑身上下写着抖S俩字的下三滥,费渡自有一套手段。你越是反抗,这种人反而越是来劲。所以当时刚刚成年的费渡,只是略用三言两语和秦浩暗示了一下自己现在背后的利益纷争。嗅到其中的危险,秦浩这种视钱权如性命的纨绔,自然而然就知难而退了。
但今时今日,情况已经不同了。燕城不过就是这么方寸土地,他费渡现在和谁在一起,终究不可能瞒上多久。秦二现在既然已经脏了手,开始做些不规矩的生意,他当然不愿意这么个隐患始终埋在他跟骆闻舟之间。
他不允许任何一丝一毫的风险出现在他们之前。这是他倾其所有也要守护的生活,更是他不计代价都要保护好的男人。
所以,陶然那句话说得没有错。
只要能实现目的,什么手段,费渡都能做得出来。
7.
满心以为自己应该要听见一帮不三不四的下流玩意扑到费渡身上调情了,骆闻舟紧皱着眉等了半天。耳机除了低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爵士乐声,连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
“别担心,应该是走在地毯上。”陶然轻轻捏了捏他的肩。今天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种被人看透的状态让骆闻舟非常无奈。
“名满燕城的费小公子,”骆闻舟酸酸地朝着麦调侃了一嘴,“好像也没有自己吹嘘得那么万众瞩目嘛。”
“费尔明娜。”耳机那头没有回应,只听到费渡再次说了句口令,声音清晰可辨,应该是冲着侍应生说的。
一众的警员再次陷入了莫名其妙里。这么对比之下,好像他们刑侦大队的口号确实是老土了一点。
正当骆闻舟的心再次悬起来的时候,只听到费渡语带调笑地说了一句:
“金丝鸟是不可能被养成小家雀的。”
骆闻舟心里一顿。
还没想好要回答什么,那头又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线:
“我完全赞同。”
8.
“金丝鸟再过多少年也是金丝鸟,”秦浩微笑地冲费渡举了举手里的水晶高脚杯,“就好像,弗洛伦蒂诺不管过多少年,仍然会是弗洛伦蒂诺。”
费渡不以为意地抿嘴笑了笑:
“是吗?可是费尔明娜已经不是当年的费尔明娜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完费渡的话,也不知道哪里好笑,秦浩自己哈哈了半天。怎么的原来黑道老大都有这个毛病啊,费渡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一边笑,秦浩一边回头指了指房间里庞大的、幽暗的水族箱,“这没什么稀奇的。就像里面这只虎鲨,也早就不是当年的宝宝了。”
水色厅之所以得名水色厅,不为别的,就为里面这个上下足五米高,体型庞大得可以养鲨鱼的水族缸。打从白马建成的第一天起,这里就是秦浩专用的私人厅。由于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费渡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和白马其他的大厅一样,这个地方自然也是用来寻欢作乐的,所以大门打开的时候,他没指望看见什么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场面。
还好,秦浩并没有玩得过火,只是身上穿着一件到处写着“老子是暴发户”的丝质浴袍,坐在一张到处写着“这里是夜总会”的天鹅绒沙发上,周围靠着趴着缠着……几个衣着比较暴露的男人。哦,对,正经的说法叫公关。
这已经算秦浩很不过火的样子了。
“好久不见了,”费渡漫不经心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散开两颗衬衫扣子,看上去像是怕热,又像是单纯想放松一点,一边说一边走近那个大得不合理的鲨鱼缸,“二爷还是这么会寻开心啊。”
听见那个称呼,秦浩心头一颤。费渡的声音还跟当年一样,蜜里调油似的动听,可是语调里竟是不见了从前那些有意无意的隔阂和距离。
他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沉着嗓子向身边的围绕的人说了声:“滚。”
几个莺莺燕燕的货色不知道是受过什么训练了,一个字也不敢多嘴,愣是连哼也没哼半声,用最快的速度滚出了厅门。
费渡心下了然。男公关也好,鲨鱼缸也罢,不过都是秦浩显摆自己控制力的道具罢了。看在他眼里,就跟孔雀开屏、公狗发情一样可笑。
至于什么弗洛伦蒂诺,爱情小说里面苦苦守候恋人费尔明娜五十一年的痴情角色,怕是来到这里的每只猎物都听过差不多的荒谬说辞吧。
“费公子今天不是到这儿来看鱼的吧。”
像圈子里其他同辈的纨绔一样,秦浩管费渡叫费公子。用他油腔滑调的嗓子喊来,格外暗含着些刻意的亲密。秦浩起身走到费渡的背后,状似随意地把手往费渡身上一搭。
这个人已经开始沉不住气了。费渡刚才开口叫的那一声二爷,像按了快进一样推进了他今晚设计的节奏。
“我在想,秦二爷平时都用什么喂鱼。”
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秦浩的动手动脚似的,费渡就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定定地望着缸里逡巡的巨大猎食者。
秦浩眉梢一动,没料到费渡有此一问。
“这个嘛——”他手上暗暗用力,不动声色地把费渡的身体拉近。费渡依然没有任何反抗,“当然取决于,费公子想听哪个版本的答案。”
“就听……费尔明娜的那个版本,怎样?”
费渡终于偏过头来,和秦浩双眼直视,说话的时候,似有若无地往秦浩的耳根吹气。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手掌忽然一紧,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猛地钳制住他,把他推向自己身前的人——
费渡灵巧地一个偏头。秦浩吻了个空,开始先是一顿,接着很快把脸埋进了费渡的肩窝,低头笑了起来。
“七年了费渡,”秦浩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竟然暗含着几分费渡不曾预期的深情,“整整七年了,你这妖精还是这么个招魂夺魄的调性。”
“正好听说秦二爷的俱乐部最近缺人,”费渡只觉得自己被秦浩嘴唇贴着的那块皮肤像被蠕虫爬过一样,湿漉漉的,让他犯恶心,但他依然强撑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我算不算符合条件?”
秦浩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这次笑得仰起了脸,手上也不再那么使劲,费渡趁势一晃身子,从他双臂里闪躲了出来。在两人腰部接触的那个短暂瞬间,他感觉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是枪。
“真要请你,恐怕只有水色能请得起你。”
再留神看时,秦浩眼里已经炽烈地燃烧起欲望来,笑容也从刚才的装模作样变得有些显露狰狞了:
“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二爷要请我,打算拿什么来付报酬?”费渡丝毫不惧,脸上甚至笑容更浓,伸手轻轻拂过秦浩腰间的枪,“就拿这个吗?”
“那你就小看我了宝贝。”
早就察觉了费渡刚才试探他配枪的动作,秦浩本来心中生疑,听费渡这么光明正大地问出来,反而又忍不住要发笑了。
“二爷,我你是知道的。”
在拿捏尺度上面,费渡是无师自通的天才,一个晃神的功夫,脸上的笑容就从热情变成了冷淡:
“七年前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个生意人,当时我手里还有一盘棋没有下完。今天我赢完一局,要再开第二盘了,特地想着秦二爷,自己把人乖乖地给你送到水色了。”
他略一歪头,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二爷就拿这些糊弄我,是不是有点瞧不起人?”
才听到秦浩管他叫“宝贝”那会,费渡已经在心里暗暗抽了口气。这会地面上的骆闻舟估计已经快要爆炸了。要不是因为费渡跟秦浩距离太近,恐怕早就冲着费渡的耳麦怒吼了。
秦浩身上有枪,不论如何,今天市局的人都有凭据可以冲进来搜查。费渡人在水色厅,这里也是最有可能藏了账目和脏钱的地方。
可是这些还不足够。这件事他既然参与了,就要处理得干干净净。他要确认这个恶心富二代和他的变态俱乐部可以从此永远地消失掉。
秦浩盯着费渡的眼睛,这双野豹子一样漂亮高贵又桀骜叛逆的眼睛,当年只是远远地一瞥,就勾得他直到今天还心神不定。
这是他熟悉的费渡。运筹帷幄、步步打算、精明透顶的费渡。这才是他做梦也想据为己有的费渡。
从费渡进他的门到现在,还不过十多分钟的时间,整件事已经像火车脱轨一样,迅雷不及掩耳地朝着失控的方向疾驰。
该死的,不过他真他妈享受这种失控的感觉。因为每一次失控,就是他新的挑战,看看凭他的权利和财富,有没有能力重新收回掌握——
“明白了。”他放弃了和费渡的对视,爽快地转身,走向一旁,“我记得费公子最喜欢喝红酒吧?”
秦浩边说边移开墙上的挂画,里面显露出一个银色的面板。
费渡眼色一凛,那是最新的保险系统,要用所有者的瞳孔和指纹同时解锁。
“我想水色的酒窖,一定能让你大开眼界……”
强烈翻滚的欲望扭曲了秦浩本来的五官,他转身看费渡的那个眼神,露骨得难以用言语形容。
假如要费渡形容,那只有一个字,就是脏。
“可惜了,”
费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像突然被触动哪个开关似的,他动作快得几乎没人能够看清,从腰间拿出片刻前还挂在秦浩身上的枪。
他瞄准的同时,平静地微笑了一下:
“今天有人等我。”
9.
骆闻舟不得不承认,让费渡参与这次的卧底,不完全是为了办案。
金丝鸟是永远也不可能变成小家雀的。谁说不是呢?听到陶然他们的分析,他才突然回想起来,费渡从来都不是他能凭着秋裤和蜂蜜水就能豢养起来的家雀。不论在两个人的恋爱里,费渡可以表现得多么温驯、多么顺从,他其实从来都是那只从皮相到骨血全都与众不同的金丝鸟。他是那个一步棋的功夫里已经计算好了全局,一个笑的空档里已经能乱人心绪的厉害角色。
就像费渡对那个什么秦二说的一样。
人生的第一盘棋,他用自己的心血钻营,步步都冒着全盘皆输的风险,遍体鳞伤,才终于艰难达阵。
第二盘棋,如果真的存在——骆闻舟有那样的自信——那下棋的目标,肯定是为了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将来。
所以,如果费渡真的决心冒险插手,骆闻舟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站在费渡身后,全力保护他的安全。
这是他们之间无须语言、生死相依的默契。
当然,这话说得轻巧,带着一群全副武装的人马用全速冲进白马大门的时候——顺带一提,门外那两个看门的,看着块头挺大,没想到一见枪立刻吓得腿软了——骆闻舟心里还是像点燃了炮仗那样炸得七上八下。费渡那个脑子缺氧的做事没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滨海的事情他要是敢再来一次,骆闻舟有几条命也不够他吓的。
“费渡他妈的给我说话,听见没有!”
他手里端着枪,用中学体育考试跑100米的高速往门廊里冲,一边还不带喘气地往耳麦里怒吼,该死的只能听到一片嘈杂。
“你敢吓我你看看是什么下场……”
明知可能是信号不畅,他还是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
他用上浑身每块肌肉的力气,猛地撞开水色厅的大门——
“哎,吵死了,耳朵都快起茧了。”
费渡坐在正当门的天鹅绒沙发上,跟个在家过周末的贵妇那样,悠游自在地叉了一块果盘里切好的猕猴桃,喂进嘴里。
“我应了很多遍,你都没听见吗?”
一众随着骆闻舟冲进来的特警,一个个绷紧神经地端着枪,这时全部都愣住了。众人四周查看,才看见一个晕倒在旁边、脚腕正在淌血的男人。
“你应什么了?”
骆闻舟怔怔地看着同事上前抬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一时半会还咽不回去。
费渡翘起腿来,双手上下交叠,带着某种无意言喻的勾引在膝上摩挲,脸上的笑容能让整个白马所有的公关黯然失色:
“当然是说爱你啊,师兄。”
10.
“小家雀有什么好的……”
坐在一起回市局的警车上,费渡似乎是非常疲倦了,像千依百顺的一只羊羔似的,半个身子都靠在骆闻舟怀里。车窗开着,他身上那些甜腻得过分的果香慢慢在空气里淡去了,缓缓散出身体本身的、低沉柔和的木香。
“嗯……?”他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
“我还就是喜欢金丝鸟了。”骆闻舟拨开散落在费渡侧脸的长发,藏不住满脸的笑,低头狠狠地吻他,“带劲得很。”
11*.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End.
Velonica 2019.2.12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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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啦,谁还不是个万人迷咋的啦。
骆大队长关好家里滴金丝雀吧就当为民除害啦。
办案的事我不懂,我是法盲(。)某些相关情节可能有借鉴white collar里面neal的办案思路...当然那是美国法律啦...
然后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主人公的名字。这俩人是个啥关系大家自己看小说琢磨吧,反正我不太喜欢弗洛伦蒂诺...(所以才用他的名字代表这个秦浩)
初衷其实就是想写一个不居家很风骚的嘟!原本想着攒到情人节发的,不过情人节那天约了合作的公司开会,所以提前发了。看看明天会不会有时间再写下一篇吧。
这篇我写得很开心,可能有点ooc(但我自己好像并不觉得),希望大家喜欢!
日码5k字 过年五联更的我或许能得到一星半点的评论吗55
连理
·人物属于Priest,OOC属于我
·2w,原创人物,时间线乱跳
·全是瞎编,有问题随意锤
1.1
“送呈 骆闻舟 费渡 台启”
费渡展开红彤彤的卡片,略微眯眼,一时觉得好玩儿:“一早就知道了还这么讲程序,陶然哥也太客气了。”
“客气?这还简略过了的。”骆闻舟才把卡片扔给费渡,这会儿正弯腰把鞋在架子上罗好。“他之前还很犹豫,旁敲侧击打探我意思,说要不要在你名字后边添上‘贤伉俪’。”骆闻舟直起身,抻个懒腰,“我名字,你名字,...
·人物属于Priest,OOC属于我
·2w,原创人物,时间线乱跳
·全是瞎编,有问题随意锤
1.1
“送呈 骆闻舟 费渡 台启”
费渡展开红彤彤的卡片,略微眯眼,一时觉得好玩儿:“一早就知道了还这么讲程序,陶然哥也太客气了。”
“客气?这还简略过了的。”骆闻舟才把卡片扔给费渡,这会儿正弯腰把鞋在架子上罗好。“他之前还很犹豫,旁敲侧击打探我意思,说要不要在你名字后边添上‘贤伉俪’。”骆闻舟直起身,抻个懒腰,“我名字,你名字,再缀个‘贤伉俪’——我靠,这不纯搞笑呢么。”
话落,费渡果真倚在门边笑起来。
一个“陶然”,一个“常宁”,呈出来和风细雨、稳稳当当的一对名字,婚姻大事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来得兼程前进、雷厉风行。
穆小青接到骆闻舟电话时瞪圆了眼。
“小陶?”她问,“真是那个小陶啊?”
骆闻舟承陶然嘱咐,请帖派出去前专程知会一声,此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地无奈道:“可不,您还知道几个。”
“没敢想是他啊。”电话那头愉快地笑上几声,而后话声忽然调转,穆小青的声音不如方才真切了,只若即若离地听见:“——你儿子。说是小陶要结婚……还能有哪个,陶然。……我哪知道,正问着呢……不是,你先好好看报告行不行,电话撂了再和你说。”
她重新把嘴凑回话筒边,解释一句:“哎,你爸事儿多。”而后又回到先前的感慨之中,接着叹道:“真没想到,这么快结婚了。”
她想起陶然来,记得小伙子白白净净的,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是非常和顺的性格。上一次碰见,他还挠挠头,笑曰,“我这种条件的,不敢想,只能顺其自然”——好一个“顺其自然”!没多久便顺到了开花结果、落地生根么?开心之余,穆小青不由觉得稀奇。
“年轻人是不一样哎。”她施施然道。
骆闻舟却不以为然:“人俩老同学了,有的是感情基础。您甭瞎操心。”
穆小青撇撇嘴:“哦,有感情。有感情又怎么着?小陶人毕竟温吞。上回见他,和姑娘讲两句话都闹个大红脸——又不像你,三两天不见拐个‘一生挚爱’、‘非他不可’回来,我说什么了吗?”
“哎我说——”骆闻舟对穆小青女士三句话不忘损儿子一把的“陋习”十分不满,明知电话不漏风,还是向“一生挚爱”指代的对象投去做贼心虚的一眼。
费渡正猫在沙发一边,插着耳机,膝头托着手提电脑,对着屏幕研究着什么。
穆小青耍过他一回便算,并不追击,笑盈盈道:“说什么说?就你废话多。有顶嘴的工夫不如代我和你爸跟小陶说一声,祝他快乐。到时候红包给他包个大的。”
话及此,骆闻舟暂且将牢骚抛到脑后,紧忙跟了句:“——那敢请好。他也就看着温吞,其实十成十足金驴脾气——你们坚持,他倒没法子;费渡和我,还有平时玩儿得挺好那帮同事,真是一毛钱别想塞进他兜里。”
“哈哈,小陶有脾气啊。”穆小青笑,“这么看倒是有点闪婚的道理。”
“什么乱七八糟的。”骆闻舟对此作出评价。
“哎,跟你聊个天儿真费劲。”她抱怨,却忽然话音一转:“哦——我知道了,没拣着你爱听的说是吧。”口气里揉着股莫名百转千回的笑意。
骆闻舟一时摸不着头脑。
穆小青清清嗓子:“小费,小——费——怎么样?这回爱听吧?”
骆闻舟面有菜色地捂住听筒,低声道:“这位女同志,您可歇会儿。”他瞥费渡一眼:“他挺好的。过两天我们过去。”
费渡闻声而动,抬头看向他,用口型比道:“妈找我?”
骆闻舟挥挥手,同样不出声:“你忙你的。”
费渡点点头,眼睛又回到电脑屏幕上。
穆小青说:“行,他还想吃醪糟吗?干脆一会儿让你爸把糯米蒸了。”
骆闻舟斩钉截铁:“别,我们刚约法三章,精制碳水量要严格控制。”
“又不跟你似的要健身,都快瘦没了,控制什么?给肥猫树立榜样?”
“——平衡膳食。”骆闻舟一套一套的,“还真就是因为‘快瘦没了’,更得好好吃。”
穆小青笑:“现在倒名堂多,知道讲究了。以前忙起来也没见你拿自己当人使唤。”
她总结:“少爷会疼人了啊。”
普普通通一句感叹,一经骆闻舟做贼心虚的耳朵过滤,那是十二万分的阴阳怪气。
尽管在斗嘴方面常常被穆女士捏了七寸,骆闻舟却天生不屈不挠,开口就想抬杠——好在半路跑出个救场的,插了一嘴。
“依我看,一锅差不多,不能再瘦了。”
——凡事以“猫”为轴心,不出意料是骆诚。
“啊?”骆闻舟没反应过来。
“什么‘树立榜样’——都该吃吃该喝喝,别瞎折腾。”他义正辞严道。
眼见话题要跑偏,穆小青在那边咳一声,提点一句:“大个儿,你和小费这周末就过来吧,商量一下给多少合适。”
骆闻舟随即应和,又顺水推舟地和骆诚汇报了陶然婚礼的前因后果及时间地点,岔开老爷子一不留神就指向猫的注意力。
“嗯,成。”骆诚惜字如金。只要不谈及动物,该男士显然是个比穆小青靠谱许多的交谈对象,骆闻舟不由感到心口一松。
“咳……那什么,刚听你妈提起来,你和小费要不要?”
骆闻舟:“……要什么?”
穆小青插嘴:“红包啊——要么被套儿?都成。” 骆诚紧接着:“家里现成有套红的,你们到时候拿走还能腾出点儿地方。”他又自觉很有说服力地补充,“苏绣鸳鸯并蒂莲,丝面儿的,便宜你小子了。”
电话那头即刻响起穆小青翻箱倒柜的声音——主人对及早摆脱这套床品显然颇为急不可耐。
骆闻舟:“……”
得,别指望骆家任何人能端个正形。
“哎,老骆,我怎么记得是在这个柜子里来着——”
“没看见?在不在储藏间?(“没见着啊——”)往里翻!嗨哟,算了,我来吧。”骆诚道。转过来对他儿子说:“先挂了,我去看看。”
骆闻舟:“不是您等……”
——已是忙音贯耳。
骆闻舟一脑门儿官司地撂下电话。
“怎么?”费渡端着电脑蹭过去。
骆闻舟摆摆手,决定暂且按下不表,免得崇尚设计感的费总提早受到审美上的冲击。他下巴向费渡电脑屏幕一扬:“忙什么呢?”
费渡摘一只耳机给他:“托朋友剪的,看看?你拷一份,让他们带去现场试一下效果。”
骆闻舟方才被一通折腾,心很累,一边把耳机塞进耳朵,一面将下巴垫到费渡肩膀上。
“什么玩意儿?”
费渡按下播放:“开场片。”
民谣吉他拨弦声起,画面里摇晃着太阳光斑和青翠的草叶;沙沙,沙沙,响动声混杂在音乐声里,轻柔地摩擦着鼓膜。
【该如何向你讲述这个故事呢?】——第一行字幕随音乐打在屏幕上。
【是从一个月前?】
画面一转,屏幕中出现陶然和常宁婚拍纱照的花絮:常宁帮陶然理领带,陶然对着她垂下的眼睫微笑。
【半年前?】
另一张相片叠加上去:是夜,演唱会场里昏暗不明,他们一人一支荧光棒,脸在闪光灯下泛着亮光。
【一年前?】
那是多年后阴差阳错的初次重逢,在一家西餐厅里。陶然正襟危坐,脊背紧绷;常宁单手支着脑袋望向相机,笑容舒缓。
【还是——】
骆闻舟向下瞄一眼时间线:“嚯,快半个钟头了,这么长?”
“青梅竹马,素材多。”费渡一帧帧仔细瞧,生怕遗漏了错误在上面,“客人入场开始放,放到尾应该都坐下了。之后看他们是想安排其他环节,还是直接出场。”
骆闻舟点点头,带得费渡半个身子跟着一起晃。费渡笑,侧过脸,拿鼻尖在他的太阳穴上蹭一蹭。
【还是——】
前奏行至结尾,在第一句歌词唱出的空档,背景图片切换:陶然和常宁身着运动校服,在其他面孔均被模糊处理的班级合影里,他们的笑脸遥遥相隔。
【——十六岁的夏天?】
2.1
费渡十六岁那年,骆闻舟二十三。
回想起来,他绝对不会称那年为很好的一年。那个夏天他年轻、资历浅,成日被胡乱使唤,有很多时间在路上,从一个城区赶到另一个城区,从一条街巷奔去另一条街巷。烈日凶猛,柏油路上蒸腾着灼灼热气;他像其中一块滚烫的石头,淌着汗,丢进水里都能滋滋冒响。
劳碌命啊。骆闻舟将瓶中最后一点儿水淋在头发上,甩了甩,感到脑袋中嗡嗡响个没完。
他使劲按了按太阳穴,噪音却不减,反倒越发聒噪得不像话,几乎要连成一片锣鼓喧天——忍耐片刻终于意识到,声音另有来源。
“喂,陶陶啊。”他接起来,切断了那股响声。
“闻舟,还在外边儿?”
“是啊,”骆闻舟说,“您老请假,无人相助,唇焦口燥呼不得——”
“哎,真的对不住,今天家里这边真是走不开。”
“开个玩笑,不至于。”他懒洋洋地,“什么事儿?”
“不是大事儿,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陶然答,“费渡他们今天补习应该结束了。他爸不在燕城,我想刚好过我这边住两天,也方便和朋友走动走动。那孩子静,一个人在郊区住,总嫌太孤独了点儿。”
骆闻舟第一时间腹诽:有那么听话,还真跟着补习?而后沉默一会儿,应道:“嗯,成呗。反正你自己租的房,犯不着参考我的意见。”
陶然说:“哎,对,但我这几天不有事儿,那什么——”
骆闻舟有种不详的预感:“——打住。退一万步,就算我愿意,你绑着他都不一定肯进我屋——”
陶然:“没有,我意思是,你接他一下。”
骆闻舟:“……”
陶然接着:“他学校不是在咱们辖区吗,平时上课住的地方就在附近,让他领你去。”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劳动你跑一趟,带他整下行李,晚上你俩饭我包了。”想了想,又添一句,“对了,先打个电话,免得扑个空。”
骆闻舟持续沉默。他把“你给他打呗”这五个字在心里揣摩一遍,觉得显得自己太过心虚——简直像怕那小鬼似的——到底没说出口。
“别发短信,直接打过去。”陶然叮嘱,“刚换手机没他号对吧,你记一下——”
骆闻舟听他絮叨,心不在焉道:“没事儿,他号我知道。”
陶然愣了愣:“……哦。”
“哦什么。”骆闻舟莫名觉得有点儿窘,“他那种花钱买的号多好记,这要都能忘我干脆别干这行了。”
陶然:“这样啊,没注意过。”
骆闻舟:“……”
陶然:“成,先这样,有事儿联系。回见啊。”
劳碌命啊。骆闻舟站在费渡学校门口,将烟圈儿和叹息一道吐出来。
五通电话,全部占线。他要是能分身,真恨不得对还有耐心等在这儿的自己行个抱拳礼。
“劳驾,方便借个火吗?”
骆闻舟张开眼睛。来人鼻头上一层汗珠,缩着脖儿,眯缝着一对肿泡眼儿看向他。
骆闻舟点点头,掏出打火机。男人咬着烟屁股,一手遮风,连按好几下才点上。
“多谢。”他递回来,走到相邻的树荫底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掏出手机。
骆闻舟继续闭目养神。
“喂,喂。听得见吗?”男人说,“哎,是我。刚才接电话不方便。”
“我在大街边儿呢,不吵就怪了。”
“出来抽烟呗。”他说。
“这有什么可为什么的?哎,我前两天才刚受到教育,跟你说啊:‘校规第七条,禁止在校内吸烟,违者处分。’——听懂没?”
“服,哪儿敢不服啊,”他鼻子里喷一声,笑起来,“我特别服,心悦诚服。”
他嗓子呜噜几下,“呸”地吐一口痰,紧接着:“之前?之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家领导说了,‘觉得我有教师的自觉性’——现在?那是‘希望我好好起到表率作用’。”
“不是同事,被一学生告的。”
“我们班的,说了你也——哎,别说,你还真说不定知道。”
“‘费’,‘浪费’的‘费’,能猜着吗?”
骆闻舟缓缓睁开眼睛。
“可以啊这理解能力。”男老师两只眼睛眯成细缝,将存在嘴里的烟长长吁出来。
“嗨,少爷么,惯的。我小时候天天吸我爸二手烟,敢嘟囔一句?一脚就过来了。”
“可不,‘教养’,什么叫‘教养’。哦,现在学起人模狗样那套了,往前老规矩倒丢得一干二净。‘尊师重道’,‘尊师’——这是要忘本啊。谁还记得?谁还在乎呢?”他此时收起了笑脸儿,显得颇有些愤愤。“不过这确实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主——我不是骂人啊,真事儿。前两年他家不是出了个新闻吗,他妈——”
“——没错。嘿,真没看出你记性挺好。”
骆闻舟重重清一声嗓,感到一股尖锐的东西要破胸口而出,他咬牙压下来。男人被声响惊动,瞟他一眼,又毫无介怀地回到对话中:“娇贵,是娇贵,一家都是贵人,碰不得的。”他又呼哧呼哧笑起来,“有一回是干什么来着——生物课吧?也不知道看见什么了,少爷病一犯,脸色惨白,可给他班主任吓得。”
男人咂巴咂巴烟屁股:“——别说,还真没有。我本来也觉得坏菜了,可后来他班主任忙活半天也没联系上他爸——都说了,毕竟贵人么。反正这事儿就算过了。”
烟雾从嘴里缓缓漫出,他拿腔拿调道:“是啊,是说么,不用和这种小子计较。所以我也没置气啊?我像吗?我至于吗我?”他点点手指,一丝烟灰抖落下来,“再者说——”
那边似乎插了嘴,他停顿一下。
“哎,不叫‘下海’好吗。”男人一双眼睛颇为愉快地眯起来,“是人家‘诚邀’我——‘诚邀’,什么概念。”
“反正,哈哈,今儿个最后一天了,往后有的是逍遥日子。要我说,什么叫有尊严地活着?这才叫有尊严地活着。抽根儿烟被赶到大马路上?这他妈是给人当孙子呢!”
他抬手擦擦嘴,瘾还没过完,只觉得面前又多了一道荫凉。
“真他妈长,”骆闻舟说,“有完吗还?”
男人抬眼看他,满眼狐疑。
骆闻舟笑了笑:“敢请好要滚蛋了,我还纳闷儿这怎么满地大小便,一点儿为人师表的架子都不端着。”
男教师“腾”一下脸红了,嘴巴形状一会儿成“啊”,一会儿成“哦”,哦哦啊啊了半天,也没发出一个音节。
“要走早说啊。”骆闻舟把袖口慢慢悠悠地往上卷,男人下意识瑟缩一下。“我还在那儿怕你给他穿小鞋玩儿阴的,装了半天孙子。”他懒洋洋道:“差点儿没憋死,费渡那小兔崽子欠我欠大发了。”
“费、费,”男人方才“豪言浪语”的不羁形象怎么也拾掇不回来,两片黏着口垢的嘴唇憋屈得直打颤,“不是,兄弟,你看,误会,我不是那意思……”
“别怂啊。”骆闻舟说,“我不是他什么人,您接着说呗。别明儿了,就从今天开始吧,不是要逍遥吗?”他眯了眯眼,提高嗓门,“不是不当孙子了吗?——啊?”
男人手一抖,一不小心合起电话,“啪”一声响,自己都被这动静吓了一激灵。
“瞧你丫那操性。”骆闻舟嗤笑一声。“不说是吧。”
“——那就滚蛋。不许再给我提他一个字儿。”他盯着男人湿漉漉的额头,一字一句,“听见吗?”
凡事沾上费渡,好像便只剩下“流年不利”四个字——好比骆闻舟现在感到气血上涌,晕上加晕。
他气为师者不尊,气费渡只字不提,也气对此毫不知情的自己。可这些又和他有什么干系呢?他的气是无根的气,没法向任何人讨说法,只能自己憋着。
一般情况下,一八尺英俊小伙儿黑脸杵着,大多人不会无端去招惹。可大千世界包罗万象,总会碰到些闲得格外发慌、闲得令人拳头痒痒的神奇生物,可谓是马中赤兔,人中费渡。
彼时这位少年豪杰才出校门,站在两米开外,以不咸不淡的口吻作细针,刺向骆闻舟这个一肚子火儿的皮球:“骆警官,别来有恙,印堂发黑——多半肾虚啊。”
五通电话没联系上的“大忙人”见面便出言不逊,骆闻舟一时气短,很想问问他生物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话刚到嘴边,好像又听见有人在耳边说:“……生物课……脸色惨白……半天没联系上人”,心里登时绊了一跤。于是踟蹰一会儿,到底没接费渡的茬。
难得没看见一戳就爆的骆闻舟,费渡有一丝丝讶异。他眨眨眼睛,趁上一句话的热乎劲儿还没彻底散尽,接一句:“陶然呢?”
“陶然呢?”——长久以来,这三个字在骆闻舟和费渡的口头交流中可等同于常人间“吃了吗”的问候;不以它开头,基本无法和平开启一段对话。
不幸,今天的骆闻舟从各方面看来都不处在一个可和平交流的状态。被轮番气上半天,此时他觉得这话格外刺耳,除了对方“故意寻衅”外,着实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于是他说:“五通电话,全部占线——我在这儿恭候大驾多时了,继承人的确是不同凡响。”
费渡轻轻拧一下眉头,感到了骆闻舟话语中的不满:“骆警官,你临时起意,也没提前通知,我的手机没道理为你空闲吧?”他微笑,“还是又调解社区矛盾失败,拿我撒气?”
“费渡,别怪我没提醒你。”骆闻舟也笑,却实在与“和蔼”沾不上边儿,“你呢,最好少说两句。今儿晚上去陶陶那儿吃饭,你不会想我现在来‘调解’下我们俩的问题吧?”
费渡收了笑容,冷冷地看着他。
骆闻舟不想理会,掉头就走,半天却不见有足音跟上来,猛一掉头:“你他妈走不走?”
费渡笑一笑:“不劳费心调停,您自便,我自理。晚上见。”
骆闻舟“哈”地笑一声,一瞬间感到头皮一麻,一直隐痛着的太阳穴仿佛炸开了,将尖锐的疼飞射到整片后脑勺。他强撑着迈开步伐,缓缓走到一条长椅边儿坐下,头垂着。
校门口三三两两聚集着学生,有的推了自行车准备回家,有的等家长来接,嘻嘻哈哈的。有几个学生和费渡道别,费渡回应上一两句,听上去是笑的,却也很疏离。疼痛渐渐温驯起来,骆闻舟喘息片刻,想道:我至于吗?
跟一小毛孩儿较真儿,骆闻舟摇摇头,有病吧。
不知过了几时几分,方才等半天也等不到的脚步声忽然传到他耳朵里,晃了半圈,轻缓而犹豫地落在他身旁。
“哎,”费渡低头看他,“……怎么了?”
骆闻舟勉力支起一点眼角,挥挥手,没搭腔。
炮仗砸下去愣是一个响儿都听不见,费渡倒也不显得恼火,隔了两步慢悠悠问:“还活着吗你?”
骆闻舟嗓音暗哑:“……只要您免开尊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费渡笑起来。
“老大爷,劳驾腾点地方。”他将骆闻舟衣摆扒拉开,空出一块位子,在可行动范围内找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了。即便如此,他身上的热度和味道还是丝丝缕缕地漫散过来。
骆闻舟如临大敌,迅捷地往长椅那端滑过去。
费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嗤笑一声:“骆警官,你有意思吗?”
他把一个水瓶横放在长椅上;一推,它便向骆闻舟滚过去。水瓶碰到骆闻舟的腿,又咕噜噜往回转了两圈,停在他们俩中间。
费渡说:“喏,劳驾别中暑了,不然我还得找个——不,起码俩人搞搬运工作。”
骆闻舟没说话,拧盖儿一口气灌了半瓶。
费渡看着前面,静静听他喉头滚动的声音。
“我刚刚是有个电话,打了比较长。”他突然开口,“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骆闻舟没想他还会主动解释,有点讶异。他侧头看,觉得费渡面色忽然变得很古怪,几乎有种不合年龄的肃穆;这个发现使他莫名心头一沉,没能轻佻地问出肚里的话:还处理——半大孩子你懂什么你?
于是他点点头,回过来,又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水。
蝉鸣绵延不绝,小锯子一样,一下下在神经上割。
这一刻,他们安静地坐在一起。
阳光斑驳,草叶摩挲声不绝。费渡仰起头,忽然心血来潮,指尖轻轻掠过悬在头顶的花儿;它们像铃铛一样在空中摆荡。骆闻舟好巧不巧这时转头:“哎,你……”其时花还在晃,费渡的手尚且没来得及收回来。
骆闻舟吞了后半句,若无其事地扭回头去,假装没看见此等略显孩子气的行径。费渡脸色如常,手放回座椅上,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
“娇贵”是那狗屁老师的说法,陶然不止一次形容他“懂事”,几个前辈有事没事念叨他“心思重”。可费渡就是个小屁孩儿,世上好像只有骆闻舟这么想。
怎么就“小屁孩儿”了呢?——可惜没人刨根问底地问他这个问题。就算有人问了,骆闻舟也绝不会将半个好词儿用在费渡身上。他会说,“小屁孩儿”和“讨人嫌”差不多一回事儿,领会精神就成。可至于他是不是真这么想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细揣摩,遑论要求他人细究。于是“小屁孩儿”这个称谓涵义中所包含的那一丢丢“纯真”的意味,便永远不得为第二人知晓了。
“走了,去收拾东西。”
“……哦。”
“……”
“……错了,右拐。”
“……”
“左,左。不认路别硬抗,老——”
“……”一声闷响。
“……骆闻舟!”
十六岁和二十三岁的夏天,他们之间实在没什么可说。
回忆的篇章总是被描绘得温情脉脉。其中相遇、别离、重逢、相守,任何一帧截出来都饱含对美好未来的预示。新人仰头看着屏幕,间或在台上相对一笑;在对昨日的感怀之情中,爱意的涟漪忽而泛起,于心头荡漾。
可费渡和骆闻舟的过去再怎么粉饰也就是这个样子:骆闻舟在费渡脑袋上落一记凿栗,脑袋的主人瞪开眼睛看他,万分惊愕——在他们漫长的相处里,唯有这样的针锋相对最多,也最具代表性。沉默的应答、不足为道的龃龉和令人难堪的默契,就是他们所拥有的,关于过去的全部。
1.2
“全、全部?”男人大着舌头,“就这么多?怎么能——陶副你可不、不局气!”
周遭损友全喝得兴致高昂,渴求新鲜八卦的眼睛全数聚焦在他身上,陶然一脸无奈:“——就这么多。人也见过几次了,能打听到的全被你们问了个遍,真没别的新鲜的。”
一群人哼哼唧唧地又琢磨起来:哎,问初次见面,问初次见面。——卧槽,什么记性,讲了快八百遍,我都能背下来了,“那时候上高中,她坐在我斜对过……”
啥时候喜欢上的?——一见钟情好不好!一眼!记了半辈子!
小常姐也是啊?——也是,上次她说了,你不在?你好像是不在。
哦,现在是交往中……哎哟,家有芳邻……——可不,在一块儿得有小半年了吧?陶儿,是不是半年了?
“啊。”陶然应一声,一个头两个大。“都这么久了,新鲜劲儿还不过啊你们?”
“唉,”骆闻舟叹口气,“当代单身青年,离群索居惯了,对一切事物心怀好奇,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他揣起双手,往后一靠,摆出一副“欢迎八方来问”的宽容姿态。
只可惜没人搭理他。
说起来,人的好奇心可不就是这个样儿。对犹抱琵琶半遮面,挤牙膏一样问一句答半句的,那求知欲是越燃越旺;对天天恨不得把故事抖落得一干二净,秀恩爱是拿手绝活的,真是一点儿精力都懒得匀给他。
可骆闻舟岂会为这点冷眼而有所收敛。
他看了眼手机屏幕,上下划弄一番,夸张地摇摇头,叹道:“——还不来。”
郎乔翻个隐秘的白眼儿,啃口馒头片儿,把嘴堵了个严实。
肖海洋却是次次都给面子,一本正经地问道:“骆队,等人?”
骆闻舟粲然一笑:“等人接。”
这下众人倒被激发了——虽然懒得听该男子秀恩爱,但作为酒伴却是必不可少的——立马七嘴八舌起来:“老大,好不容易聚一次,这么早撤?”“老大,几点啊才?让费总一起坐会儿呗?”“哎,费总又没催,怎么这么自觉?头儿,咳,要我说你这觉悟——”
“真走?”陶然问。
骆闻舟:“他不能呆;这家伙喝酒醒神的,一小杯三小时内绝对睡不着。我不回吧,他又要等我。干脆陪他回家了。”
酒壮怂人胆;何况这帮人平时就不怵他,越发口无遮拦:“呦喂——回家——回家三小时内就能睡着了?”
骆闻舟一挑眉:“怎么,对细节感兴趣?”
不敢不敢不敢——他们连连摆手,笑成一团。
笑好了,一个青年开口:老大,保证,保证不劝费总酒——诶您好,劳驾来两听椰汁——怎么样?多坐会儿吧。费总也真是好久没见了。
骆闻舟不置可否,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小常也好久不见了。”他在杯口抿一下,蓦地开腔。“陶陶,怎么不约一起?”
陶然一脸“怎么又他妈来了”,无奈道:“大老晚的………环境也不好,麻烦人家。”
“……还这么见外?”骆闻舟笑了笑。
陶然也垂眼笑笑。
“没有的事。”他说。
一波吃食已被浪卷残云般扫荡一空,签子七零八落地散着。小年轻们脑袋挨脑袋围成一圈,开始琢磨下一波点什么。
“有烟吗?”骆闻舟摆弄了好一会儿手机,忽然问。
陶然去摸公文包,在边角里找到个压扁的盒子;还剩半包。
骆闻舟拿过来,没急着离席,站在桌边儿:“……来一根儿?”
陶然愣了愣,点点头,站起身来。
烟雾顺着肺管走一圈儿;吹着夜风深叹一口,陶然感到神经稍有松弛。
“心里有事儿啊。”骆闻舟说,用了一个肯定句。
陶然等着烟雾缓缓没过自己的眼睛,苦笑道:“嗨,我这点儿破事儿。”
他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突然开口问:“老骆,你怕过吗?”
骆闻舟正拿手机打字,不知道在忙什么;听见这话,摁灭屏幕,转头看他。
“我怕。”陶然闭眼,“我真怕。看见她就在眼前了,笑着。可总觉得远——我怕够不着她,拉不住她的手。”
骆闻舟沉默一会儿,笑了:“用问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前我快被那小崽子吓疯了。”
他吸一口烟,接着说:“原先我一直觉得,在一块儿么,自在就好。人和人的关系说到底都一个样儿,新鲜感褪去后余味是相同的。那种让人心跳、血压猛升的感觉是瞬间的化学反应,是激素水平短暂的涨落。”
“后来吧……我发觉这东西其实是走独木桥;永远不可能有安稳的一刻。我和他捆在一块儿,不是为了走得更好、更舒心;相反,我给他伤害我的权力,令我提心吊胆的权力。”骆闻舟笑起来,“可那就是我要的。”
“我怕,我是怕;路太多,时间太长。所以呢?我怕我也要他。因为他也要我;因为好的时候有,忧愁的时候有,世事本来就是这样。”
陶然笑:“我没法活那么理想,闻舟。我没法向她许诺:‘你来吧,我能帮你扛起一切将来的苦。’我得等,等到我能做出承诺的时候。”他叹口气:“我……”尾音渐弱,没能讲下去。
“‘等’,陶陶,接着‘等’。今儿是等涨工资,明儿是等晋升,还有买车,还有攒够首付,还有一切安定下来,再然后呢?物价一直在涨,凶犯一直都有,你有多少时间可以浪掷,她呢?她等得来那一天吗?”
骆闻舟沉默片刻,接着:“陶陶,我不是想逼你,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告诉我我立马闭嘴。我问你:你是真的想等吗?”
陶然深深吸了一口烟,没有应答。他闭着眼,酒精使他感到眼睛酸涩,太阳穴突突地疼。头一次,他放任那些情感在心里左突右撞。
骆闻舟瞥他一眼,见他收了声,只好仰头,眯了眯眼睛:“天气不错。”
陶然随他去看天上的月亮。
骆闻舟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再没什么明天早上,这一聚就是最后的晚餐,这会儿的月亮就是最后的月亮——今晚大家一起嗝儿屁着凉。现在她站在你眼前,你还有一分钟,不,就三十秒的时间。你要说一句话。就一句,非现在说不可——如果在你一脑袋浆糊里还有一句是重要的。陶陶,你想说什么?”
陶然张开眼睛,缓缓将烟吐出来。他在五光十色的夜中看见她的面容。多少次他梦见她,坐在窗边儿,对着课本念,脸颊上一圈被阳光晒得金黄的绒毛,像月亮,像风。可人如何有资格去拥有一盏月亮、一段风呢?——那是他永远触碰不到的影子。过去他一直想: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只因一生要背负的秘密实在多得说不到尽头。之中有一个酸涩又甘之如饴的,已经太难得;那么未曾揭封,又怎么敢感到太遗憾。
可此刻她的影子在袅袅烟雾里浮现,在他湿润的视网膜前轻轻颤动着。
“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说。只有十六岁。额头洁白,嘴唇柔软。笑起来能催开整个季节的花儿。
没有吗?也许是有的。一直都有。
骆闻舟说什么来着?如果只有一句话是重要的。
只有一句话。
关于捕风,关于捞月亮,关于他是如何——如何舍不得让这个秘密永恒地沉寂。
“我会对你好,一直。保证尽全力。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能,”陶然说,嗓音有些颤抖,“我可以——和你一直在一起吗?”
语音落地,半晌没有人声。昏鸦“啊啊”嚎着飞离,途经好奇地俯视着人间的月亮。好一会儿,骆闻舟自顾自笑起来:“可以可以,感觉对了。咳——就是孤男寡男的,略显诡异。”
陶然感情方面一向是个闷葫芦,这会儿回过神儿,也顿觉稍有尴尬。
骆闻舟摇摇头,啧啧道:“好在能自证清白——” 他转头,“费事儿,你和小常听清楚了?可不是冲我啊。”
陶然一口气没提上来,讶异地转头,差点儿栽在地上。费渡在笑,和骆闻舟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常宁站在费渡的身边,穿着职业女性的风衣。她无需雕饰也是美的,却扑了粉,因为眼睛下无可避免地冒出一些淡淡的斑痕。那里还有一些细细的纹路,笑起来的时候会加深。
她快三十岁了。
眼下她双手交叠掩住口鼻,脸上亮晶晶的。她在哭。
2.2
“‘让我说说我有多抱歉吧。’面包师说着,把胳膊肘搭在桌子上,‘我只是个烤面包的,我不会声称我是什么别的东西。可能有过一次,很多年以前,我曾是个和现在不同的人。但我已经忘了。’”
费渡一激灵,安稳的睡眠被撕开一个口。
他的手机在茶几上,阅读软件仍在尽职地念着。费渡伸手去够,想看眼时间。
“‘你们可能需要吃点儿东西,’面包师说,‘我希望你们能吃点儿我的热面包卷。你们得吃东西,像这样的时候,吃是一件很小、很美的事儿。’”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来。玄关处忽而有淡淡的光打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又消失了。
黑暗里,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走过来。
“在这儿干嘛呢?都几点了?”骆闻舟问。他压着嗓子,怕惊散了费渡残存的梦:“让你别等我,回床上睡,讲不听的?”
他把手机从费渡手里抽走,关掉软件,一矮身把他抱起来。两只猫在角落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骆闻舟几乎能依此想象出它们此起彼伏的肚皮,像两个小小的、毛茸茸的鼓风机。
“厨房里有汤,”费渡说,“喝完把火关了。”
“……”
“……还是要我陪?”他低声问,带了鼻音和笑意。
骆闻舟原地站了一会儿,长长叹口气,将费渡放下来:“去披件衣服。”他揉揉鼻梁:“我下点儿面条,饿瞎了。”
凌晨两点,燕城下起雨。
灶台上放着飘着两根细面的汤锅。餐厅里亮着橘黄色的灯,有轻微碗筷磕碰的响动。
费渡撑着脸,看骆闻舟埋在面碗里的脑袋:“没跟他们在外面吃?”
“没吃多少。”骆闻舟喝完最后一口汤,“有两个新来的喝断片儿了,折腾半天才扛进车里,吃了也耗没了。”
费渡递张纸巾过去:“汤还有。”
骆闻舟:“不用,大晚上的,半饱就够。”他胡乱擦擦嘴,把碗收起来,往厨房走。
费渡跟过去。
“今天碰到小常姐了。”他说。
“这么凑巧,”骆闻舟随口问,“在哪儿?”
“办公室楼下,她刚好在附近见完客户。”
骆闻舟把碗抹干,甩了甩手:“嗯,怎么样?人还好?”
费渡没即答。骆闻舟有点纳闷儿,转头看他。
“干嘛?”他说,拿手在费渡眼前晃晃,“不至于吧,有这么帅?”
费渡盯了他一会儿,没接茬:“……陶然哥最近挺好的?”
骆闻舟收起手,缓缓直起身来:“怎么?”他问:“不是吧,有矛盾了?他俩?想象起来可有点难度。”
费渡摇摇头:“——我不确定。既然你没看出什么,那应该是没什么。”
骆闻舟说:“别介,既然人精费总看出什么,那一定是有什么。”
费渡笑起来。
骆闻舟说:“他平时不怎么提小常,就算提起来——你也知道——也是那副话说不利索的样儿,我可能没注意。”
“小常姐倒没说什么。”费渡说,“就是觉得提起这事儿的时候,有些距离感。”
“他们俩人好,好得过头了。”费渡接着,“事事考量对方的情绪当然重要。可要走到下一个阶段,总得迈过‘相敬如宾’这一步。”
骆闻舟看着他,一眯眼:“是吧,战略性耍流氓的重要性你领教过了。”
“唔。”费渡非常坦率,“师兄高招,本人招架不来——指导陶然哥如何‘耍流氓’的任务可能要劳你费神了。”他轻轻按住骆闻舟滑进他上衣下摆的手:“当然,物理层面上的最好不要教。”他笑着,嘴巴贴到骆闻舟耳边,“毕竟像我这种对耍流氓耐受力极高的比较稀少。”
他们靠在灶头上温存了一会儿。
“我留心一下。”骆闻舟把头从他的颈窝里抬起来,“先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得对你陶然哥有点儿信心。”
费渡双手搭在他的后颈,在他面颊上亲一下:“我有。”他轻声道,“他人好,真心想要的,都会有的。”
这话十足温良,太不“费渡”了;骆闻舟略有诧异。
“可以啊宝贝儿,神卦灵兆。”他啧啧,“帮我算算?”
费渡轻轻挨过去:“你想要什么?”
“我还真想起来一个。”骆闻舟吊儿郎当地,“——你猜?提示一下,适合夜半无人,偷偷摸摸地干。”
“会实现的。”费渡抿一下嘴,在他耳边悄声道,“……我来帮你。”
骆闻舟笑了笑。
“过来。”
凌晨三点,费渡坐在副驾驶上,被绑好了安全带,仍然没反应过来。
“你不提醒我还真忘了,”骆闻舟挂了档,“光在他老人家那儿挂了号,正事儿一直没办。”
费渡一脑子浆糊:“……谁?” 什么老人家?
“没谁——玉皇大帝他老人家。”
骆闻舟一脚踩下油门。
过去关系晦暗不明的时候,骆闻舟尚且扯个“幌子”,板着个正经脸把人骗过去;如今摊开铺平、尘埃落定了,便光明正大地干起夜半绑人的勾当。
要说真有什么可执着的,似乎也不是。
可再多的亲密接触都无法撼动没实现的愿望;空落落地剩在那儿,总觉着称不上十成十的完满。
只欠一座钟鼓楼,一个情人镜,将一切缺口填平。
夜风清朗,月亮皎白。
一步步被领向阔别许久的钟鼓楼,费渡忽然发觉出时间的迁徙。一年了。他想。一晃神,又觉得今夜恰似过往的夜晚;略微绷紧的心情和当时别无二致。
“天人同心——”骆闻舟拍拍大石头平滑的打磨面,以一种略不屑的口气把上面的字样念出来。“这玩意儿怎么能火爆呢?你觉不觉得咱小区后面那假山比这个气派?”
——亏他想得出。这么青睐假山,怕不是属猴儿的。
费渡抿抿嘴,什么都没说。
“半天不张嘴,紧张了?”骆闻舟问。
“不,看有没有藏身的地方。怕一会儿巡逻员搅局,师兄又要策划一次夜奔。”费渡微笑,“不开始吗?”
骆闻舟看他一眼,退回来,和他并肩站着。
“行啊——费渡,我有一个问题,你愿意给我答案么?”
费渡此时此刻站在这面坊间传说缔结姻缘的石镜面前,做出了种种古怪的联想,口吻暧昧道:“嗯,我愿意。”
“那好,”骆闻舟转向他,“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在停车场里,冷链车爆炸,你嫌命不够长扑过来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费渡没想他突然来这一出,愣一下,第一反应又是打太极:“师兄,往事不可追,当下没有更重要的东西要问我?”他狡猾地笑,“还是要我来?”
骆闻舟盯着他好一会儿,直盯得费渡后背发僵。他眨眨眼,刚想开口打破僵局,骆闻舟却蓦地笑起来:“宝贝儿,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真没谈过恋爱。”
万花丛中过的费总生平第一次收到这种评价,被噎得一时没话讲。
“面儿上打情骂俏倒是熟练,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就懵了是吧。”骆闻舟啧啧道。“没事儿,师兄陪你多练练。多练练就好了。”
他很欠扁地把爪子伸过来,蹭蹭费总的脸颊:“毕竟是初恋,比较纯情,面子薄情有可原。”
费渡:“……”
骆闻舟说:“我先做个示范?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费渡木然地看着他。
“没有我就自便了啊。”骆闻舟说。“咳。”他假正经地清清嗓子,“我……”
“我不知道。”费渡说。
骆闻舟收了声。
费渡沉默一会儿,开始微笑:“我不知道。”他轻轻地,“人在呼吸的时候在想什么?人第一次尝到甜味就觉得喜欢,尝到苦味就皱眉的时候,在想什么?”
骆闻舟静静地看着他。
他低头笑:“我不知道。我只能揣测,心是不可抗拒的。无论怎么施加强力篡改它、掩埋它,在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它永远是人行动唯一的准则。”
“哪怕从第一天起,就被一遍遍教导‘从心是软弱与不健全的’呢?更多的时候这种规训强硬而有效,可总有一刻,行动背后蕴含的抽象概念不再重要了——我不得不选择‘软弱’,就像我不得不吃、睡、呼吸。因为只有这样,只有还能看见你站在那儿、在这个世界之中,”他微笑着看向骆闻舟,“我才能活下去。”
万籁俱寂。
费渡听见自己的心在跳了;一声,两声,三声。他合上眼睛,将呼吸放长,渐渐地,像潜水者缓缓浮出水面,听到天地间的声响:蝉远远地叫,有风,布料相摩擦,脚步踢踏着,向他走过来。
骆闻舟抱了他。
“别闭眼,宝贝儿。”他说。
“心跳得真快。”骆闻舟笑了,“我是不是什么都不用问了?天人同心——玉皇大帝他老人家听见了准得发一打证下来。”
“但流程总得走一遍才算圆满,所以我还是代他问一句——费渡同学,”骆闻舟没绷住,笑了一声,将话头重新捡起来,“他问有个人很爱你,想和你成个家,你愿意吗?”
“……我已经有一个家。”费渡回答。
他补充:“——不过先上车后买票也没关系。”
“所以呢?”骆闻舟问。
“嗯,愿意。”
“好,”骆闻舟笑起来,很欠扁地在他屁股上拍一下,“心愿已了——收工。”
凌晨四点半,归程路上,骆闻舟的肚子又饿了起来。
汤还有。他想到柜子里还有一包没拆的细面,打算摊两个蛋,再煮一锅。
“‘吃点儿东西很好,’面包师看着他们说,‘还有呢。都吃光啊,想吃多少吃多少。全世界的面包卷都在我这儿呢。’”
费渡的手机横放在膝盖上,仍然外放着那个倒霉的读书软件。他靠在座椅上,又睡着了,街灯掠过他低垂的睫毛。今夜他睡得未免太多,也太踏实,骆闻舟怀疑他下午偷喝了酒。
“面包师讲起那些他为了别人的聚会和庆典做过的食物。那些手指深的糖衣。那些插在蛋糕顶上,象征新婚夫妇的小人。他是个面包师,他很高兴自己不是个花匠。他觉得喂人更好一点儿,无论何时,面包的味道都比花要好闻。”(1)
骆闻舟摇摇头,无奈地笑一笑。
街灯辉煌,高架桥空空荡荡的。燕城的夜晚里,他们的车疾驰在回家的路上。
1.3 红
骆闻舟打开门。
费渡伏在书桌前,穿着酒店的浴衣,没有抬头。
他们同时向对方发问:“布置好了?”“改完了吗?”
安静片刻,两人一同笑起来。费渡侧头看他:“怎么样?”
骆闻舟说:“看了眼,没什么大问题。篷房里的灯串儿破了俩,用剩余的重新调整一下倒也看不出来。”
费渡点点头:“唔。”
骆闻舟走过去,看见费渡手中的稿件凡空白处挤满了批注,凡落字处尽是划线与修正,彻底成了个大花脸。
费渡说:“他们策划给的这个不行,我还是重新写一份。”
骆闻舟问:“现在?明天可就上台了。”
费渡将手中稿件翻过来,落笔在干净的纸面上:“要不了多久,”他抬头对骆闻舟笑一笑,“有师兄帮忙的话。”
“用得着我?”骆闻舟挑眉,“这位小同志不是非常精通于进行一些文学创作?”
“当然。”费渡抬手,把骆闻舟的头带下来,迅速接了个吻:“辛苦你,这是预付。”
骆闻舟:“……”
一招何以屡试不爽?只因“美色”在骆家是硬通货。
骆闻舟从餐桌旁搬把椅子凑过去,感觉自己有点儿像监督孩子写作业的老爹。
晚上好。
今天是陶然先生和常宁女士生命中一个特殊的日子,能和在座各位一同分享这个时刻,我感到很荣幸。
陶然先生——对我来说,更熟悉的叫法应该是陶然哥——从我十四岁那年负责我母亲的案件起,一直对我多有关照。那时候我不大懂事,非常棘手
骆闻舟单手撑着脸,缓缓道:“能不能换个词儿?”
“哪个?”费渡笑。
“——明知故问。”骆闻舟手指在最后一个词上点点,“用不着这么夸张,你,咳,那时候还行。”
“挺乖的。”他说,“除了对我。”
那时候我不大懂事,很能添麻烦,也很不擅长和别人相处。陶然哥却是一个顽固的好人;认定要管,就真的一直管下来。几年来,大大小小的假日里,他家的餐桌旁总会有一个座位留着,等我来。到今天我能想起很多类似的场景:一个方桌挤满了人,他们嘻嘻哈哈,互相开着玩笑,也不会冷落中途插进来的问题儿童。桌上摆着菜,盘子叠着盘子,很密集,大多是肉。骆警官——陶然哥最好的朋友,会满脸油烟地从厨房冒出脑袋。旧木柜上的电视回放着过时的电视剧。头顶的灯是昏黄的,嗡嗡细响,间或闪动着。
我小时候不太清楚“生活”是什么,它是一个我没怎么接触过的概念——可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就是从那些餐盘、那盏灯开始,“生活”头一次拥抱了我。
骆闻舟:“……费渡。”
“嗯?”
“没事儿,叫着玩儿。”骆闻舟道,在费渡头上呼噜两下。“……一会儿去陶陶房间喝一杯?”
“酒当然是好的。”费渡眼睛眯起来,“但新婚前夜,把新郎官灌多了,是不是不大厚道?”
“三分颜色开染坊啊你。说了一杯,还打算喝多少?”
费渡迅速转移话题:“把小肖几个也叫上吧。今夜分房,陶然哥估计一个人在那儿干紧张,还不如热闹一下。对吧,”他微笑,“——哥?”
“你先写,我问问他们。”骆闻舟把手机掏出来,在费渡落笔的间隙开口道:“一杯,听见没?叫哥也没用。”
费渡:“……”
骆闻舟继续看手机,面上漫不经心地开口:“多巴胺释放增多令人欣快,缓解焦虑;血管舒张使更多血液流往四肢躯干,短暂地带来温暖的感觉。费渡,”他停顿一下,“酒精对你来说到底只是有味儿的饮料,还是——”
“药?”费渡接上。“……你是在担心这个?”
骆闻舟:“……”
费渡注视了他一会儿,把笔放下,笑起来:“只是饮料,真的。”他在骆闻舟耳根啄一下。
“就一杯。我记住了。”
当然,人无完人。
这世上人有很多,却也很难见到像他一样,十年如一日般不灵通的。陶然哥不懂钻营,不懂利用,不懂话中有话和弦外之音,连句俏皮话都要人教。他似乎和一切精细的东西绝缘;袖扣别不好,领结的打法学了一下午,最终还是没有学会。
可同样的一双笨拙的手,也曾经擦去过小孩子的眼泪,揽过失独老人的肩膀,敲响过千百受伤者的家门。人当然有很多东西是需要不断习得和打磨的,可还有另一些东西——珍贵之处就在于它与生俱来,并在风雨之后,始终完好如初。
这样的人很少,也常常遭人非难:人们总在追逐玲珑的心、精巧的手段,觉得以最自然的姿态无法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上活下去。
而我今天站在这里,感到最高兴的是能够见证:人终究可以这样活着,并且获得幸福。
“十点半过去。”骆闻舟说。
“讲好了?”
“嗯,一共七个人。”
“酒呢?”
“隔壁那俩结伴买去了。”
“可能来不及。”费渡放下笔。
“写不完?”
“估计是。”
“没事儿,让他们先过去。我等你。”
“不用,到点了去吧。”费渡说,“写完再抄在手卡上,还得要一阵子。”
“而且现在是陶然哥急需人谈心的时候。”他微笑。
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想。
在这些花束和酒杯的对面,我看见陶然哥正在变成一个不同的人。这种改变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在目睹他第一次看见小常姐的时候,一向沉稳的陶然哥几乎飘得找不见北;或者也可以在那之后,以往见到人话都讲不利索的他,干脆而果决地许下了承诺。人的性格决定他会依照怎样一种惯性行事,而我想,能够让人心甘情愿地打乱步调的对象,大约就是生命中正确的人。
今天过后,他将面临更多的改变;担负一些全新的责任,走上一条未经开垦的路。在兄长、同伴、挚友之上,他成为丈夫和将来的父亲。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和我一起举杯庆祝这一刻,因为
敲门声响起,毫无预兆。五六只手的动静,有的在叩有的在拍,听起来雀跃而迫不及待。
骆闻舟看了一眼门,又看了一眼费渡的手稿:“来么?”
费渡回头:“先去吧。我过一会儿。”
“房间号知道吗?”
“知道。”
“好。”骆闻舟站起身,在费渡发旋上亲吻一下。
他吊儿郎当地往门口走,高声道:“扰民不扰民——别拍了,门板都给你们卸下来。”
费渡看着他被哄闹着拽出去,和探头进来的几个小青年打个招呼:我一会儿来,你们玩得愉快。
门关上,他笑一笑,重新拿起笔。
因为有一个人告诉我,仪式本身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意义全凭人自己去赋予。
今天我看见了鲜花和气球,看见熨贴的西装和裙摆;对任何在场的人而言,这是重要的一天。所以干杯之前,我想为这一场聚会、这一杯酒标定属于它们的涵义:在这个瞬间里,新的联系被缔结,新的可能性被打开。人感受到了爱,不再去惧怕未知的伤害与背叛,从藏身之所中走出来。
2.3 白
(“可一定有的。这世上一定存在走得通的路。你还小,你得相信它。”)
(“永远、永远,不要放弃寻找。”)
(“……费渡。”)
走吧。骆闻舟说。
他穿了白衬衫,前三颗扣子敞着,手上拎了条领带。
“……这么正式?”费渡笑,“我帮你?”
骆闻舟自己上手开始打,倒很熟稔。他深深看了费渡一眼:“不喜欢?”
费渡没直接回答:“前两天还‘下辈子不想往脖子上套东西’——不是么?”
“能一样吗?”骆闻舟说,“给人当伴郎能和头回省亲比?”
费渡搞不大懂他的脑回路。
可有关骆闻舟,他不明白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多一件也不算什么。好端端一个有为青年,商场上深谋远虑长袖善舞,工作中井然有序御下有方,一回家就莫名其妙地过上了糊涂日子。
可那到底也是没什么所谓的。
他觉得安稳。这就很好。
好比现在他们的车停靠在花店旁边。前两天骆闻舟说,一切由他弄就好。他语音笃定,费渡便随他安排。现在骆闻舟又开口了,他说,你去拿吧,报我名字就行。费渡也不多问,从善如流地下了车。
“荷兰进口的,货不多,最后一支。”花房姑娘笑得腼腆,“骆先生说一起拿给您。”
费渡愣了愣,轻轻抽出洋甘菊花束中独一支绑了缎带的玫瑰。转动花茎的时候,花瓣上落光的部分流动着奇异的暖黄色。
“夏阳,”小姑娘停顿一下,小心翼翼又磕磕绊绊地吐出英文的音节,“Suh-summershine.”
“品种名?”费渡问。
小姑娘点点头:“对的。”
费渡微笑:“他选的?”
“骆先生?本来他要包一束红的来着,嫌一支太少——”
“哦,听名字就拿了。”
小姑娘愣了愣:“哎,对的。”
费渡眼睛眯起来,笑得堪称灿烂,略显狡黠。
“谢谢,很好看。”他说,“以后会常来的。”
骆闻舟是很让人搞不懂的。
费渡抱着一捧花走出来,看见骆闻舟手搭在车窗框上,望向窗外,并不看过来。你很难弄清楚为什么一个人花了心思,还要神神叨叨地摆谱。
费渡打开车门坐进去。
“回来了啊,还挺快。”骆闻舟说。
费渡叹息:“还有我的份,真浪漫啊。”
骆闻舟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骆闻舟是会更多把戏的。
这点不止他自己清楚,费渡也记得。再往先一些的时候,他也很会玩儿。虽然不比费总排场巨大,但在讨喜方面绝不落下风。对他而言,得到青睐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他愿意,那么人人都爱他。拿起,放下,从来都不是难事。
——可如果情绪也有额度的话,那么他大概把一生中的“不坦率”都用在了费渡身上。
所以他答:“……啊,喜欢就好。”
他感到有些窘迫,像个少年人。
他沉默着上路,沉默着停好车,接过花束,又沉默着同费渡走上山坡。他用余光瞟见费渡不知怎么就将花别在胸前,与其说是扫墓的,倒更像个新郎官。
拾级而上,左拐,直行,再左拐。这条路走了七年,他们都不会忘记。
费渡走过那些小路时感到安宁。生与死的界限模糊起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仅仅是被一些沉睡者注目着。土壤之下,他们的鼻息平稳而温柔。
我来看她。费渡心说,像是解释给他们听。
墓园里寂静无声。
骆闻舟将花束轻轻放下。颔首,和她无言地对视一会儿。
还很年轻。仅从画面来看,说不好年龄。面色很白,眉目含水,看着湿漉漉的。也可称之为忧郁,但骆闻舟看了又看,也能瞧出几分似有若无的和蔼来。
费渡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抿一下嘴角:“她很漂亮。”
“嗯。”骆闻舟点点头。他偏头看费渡,说:“你很像她。”
费渡笑起来,似乎被话语里包含的迂回的褒奖取悦了。“受宠若惊。”他说,尔后笑意渐收,轻轻地,“……可惜。能像她一点都是好的。”
骆闻舟扯扯嘴角,仿佛想反驳点什么;临了,到底没说话。
费渡看他一眼,顿了顿,又笑着:“倒也不是那个意思,我……”
“你说。”
骆闻舟偏头,回望进他眼睛,重复一遍:“没事儿,你接着说。”
费渡一时语塞,问:“……说什么?”
骆闻舟伸手把他滑下来的头发别回去,使眉眼露出来:“随便。你不想谈谈她么?”
费渡低头注视;她以忧郁的微笑回望费渡缓慢眨动的眼睛。一点笑意在他嘴角化开。
“已经这么久了。”他说。
白花花瓣在风中轻轻曳动着,并不瑟缩,反倒显得极为舒展。
“八年——”骆闻舟接着。
“八年。”费渡轻声重复。“如果有因果,”他很快地笑一下,好像觉得这么说有点缺心眼儿,“应该已经过上很好的日子。”
“不用问。”骆闻舟很肯定。
费渡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地回过头。
“那些年她过得并不好。”他顿了顿。“……不太好。不像这张照片,也不像你最后见到她的时候——换了裙子,化了妆——大部分时候很狼狈,毫不体面。”费渡用手指轻轻在眼下的皮肤上点一点,“这里,”指尖滑去嘴角,“还有这里,”费渡微微侧头看向骆闻舟,眼光晦暗不明,“常年带着伤。”
骆闻舟去握费渡的手,让它不再停留在那些虚幻的伤口上。
费渡却很平静,慢慢地描述着:“她精神上问题很严重。没有得到好的干预,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的。偶尔出去,事情做不完整,小孩子都笑她。——倒也没什么。很难强求理解。我们毕竟是这个世界中的不健全者。”
骆闻舟静静听着,没说话。
“疯子,弱者,待宰的羊。”费渡笑一下,“这么想再正常不过——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不一定是这样。”
“处于她这种境遇中的人,往往因为痛苦而不得不欺骗自己。辱骂是情话,拳打是爱抚——她们必须得这么想,因为信仰决不能崩塌——哪怕代价是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肉体折磨。因为如果无法将暴力用诗意与爱包裹起来,她们的坚持便毫无意义。她们必须秉持着这点念头,必须这么骗自己,不然根本没法活下去。”
“她也是一样的。”费渡说。
“囚禁、暴力对待,”他停顿一下,“抗争了那么久,付出背弃亲情的代价才获取的爱只是幻觉。如果这种情况下她无法接受,需要活在编织的谎言中,没人能苛责。”
“——可她不要虚假的梦。她要直面那种生活,要清楚地意识到落在身上的每一拳里,并没有爱存在。”
费渡停了一会儿,重新捡起话头:“她要我记住,费承宇的所有‘规训’是彻头彻尾的恶,不会因为血缘而蒙上任何温情脉脉的色彩。我因为她的不妥协,而没有一直被蒙蔽在自我欺骗中。”
“她和我不一样;她是殉道者。”费渡说,“而我软弱,走不上那条路。”
“……对不起,”费渡笑了笑,垂下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
骆闻舟心平气和。他终于开口:“你说得没错。”
费渡侧脸看他,似乎有点讶异,而后眉头一动,又似乎变得见怪不怪起来。
骆闻舟说:“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但我也不想勉强你讲违心的话。”他长长地吁一口气:“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好。”
“我有一阵子的确忍不了你这样。你对自己没有一个客观的评判,非得把所有乱七八糟的词儿都用在身上才舒坦。”
“可到底,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从你小时候就是,每次都气得我够戗。在别人面前尽心扮演五好青年,好么,到我面前,画皮一掀,破罐子破摔,不找抽不快活。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忍你?或者说——”骆闻舟嗓音沉了沉,“那是最不堪的样子,是大可以把所有人蒙在鼓里,完全藏匿起来的样子;你为什么愿意让我看见他?”
“料定我会纵容你?料定我就连怀疑都会踩着一条小心翼翼的线?是吗,费渡。”
“既然是这样——”
“你可以说任何话。你愿意说,我就听着。你想讲什么就讲,你讲到什么时候我听到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无能也好、觉得自己辜负了她也好——怎么想就怎么说,随你便。我能忍的时候就忍,忍不住了冲你发个火;你有的你情绪表达,我也有我宣泄的出口——这没什么。可我需要你告诉我。因为我想知道,我想听;因为听完了我也有话想跟你说。我不怕冲突,只怕你因为不愿意惹争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不需要你做任何隐瞒和矫饰,不需要你觉得自己的想法摆不上台面。你做你自己就成,我永远爱你——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永远爱你。”骆闻舟看着他。
费渡也看着他,忽然笑出来。现在骆闻舟知道是什么害自己总要窘迫了:该严肃的时候不严肃,嘻嘻哈哈、自由散漫——这么一个人,实在是烦人得很。
可骆闻舟就像费渡拿他无可奈何般拿费渡无可奈何。所以他摇摇头,说:“……小崽子。”
然后也随着笑起来。
他捋一把头发,抹一把脸,转过身,端正地站着。他开始说他今天本来要说的话。
“阿姨,八年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他说。
“那时候他十四岁,只有这么高。”他夸张地比出一个显然短了一截的高度,“愁眉苦脸,豆芽菜似的,非常让人牙疼。”
费渡为他信手拈来天马行空的用词感到震惊。
“后来茁壮了一些。现在就和我一起凑合过。”
“您别误会,之前来看您和这事儿全无关联——没满合法婚龄的时候我对他没想法。”他强调,“一丁点儿都没有。”
费渡笑起来,被骆闻舟一掌拍在后脑勺。
“总的说来:朝九晚五,鸡毛蒜皮,肯定不比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时候清闲。一日三餐,四道菜里三道有他不爱吃的配料;打游戏也不得安生,隔三岔五被揪起来到外面散动一下那把懒骨头。泼洒了东西要自己打扫,本职忙碌的间隙不能忘了喂猫。”
“就这样,比较琐碎,没什么特别值得说道的。他所有臭毛病,扳不过来的我就惯着,不劳他经营任何完美无缺的假象。”
“目前看起来,”骆闻舟斜眼瞥了费渡,后者偏头似笑非笑地看他,他紧了紧嘴角,勉力维持一个家长面前严肃正直的形象,“一切都还不错,您别担心。”
“可能晚了点儿,但他绝不会错过任何他值得体验的东西。我跟您保证。”
“他将有一种平凡的生活。”
骆闻舟是很奇怪的。
人们承诺“自由”、“惊喜”和“永恒的幸福”,没几个会说:我给你平凡的一生。大多数人到底是不甘平凡的——费渡却眯起眼睛笑;他很喜欢,不再期待任何其他的答案。
她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们,眼睛一眨不眨,安安静静地。如果有其他的可能性——如果横亘在她与他们之间的不是石碑和泥土,而是一张餐桌、一根电话线,或许也将是这样的场景。她将听完一整个过场,对他们微笑,和他们做一些简单的对话。吃东西了吗?她知道费渡喜欢吃什么,也会知道骆闻舟的。她会将盘子一碟一碟摆上来,在桌子中间摆上花:有时候是自己买的,有时候是骆闻舟带来的。洋甘菊很好,玫瑰也是——谢谢你,都很漂亮。
她看着他们。
能笑出来总是很好的,在墓园里,家里,或任何地方。生者或死者都没有关系,比起沉默的缅怀,她会希望多看他们笑一笑。她不会介意。
(1)"A Small,Good Thing" by Raymond Carver
原文基本出自大陆译林版本《好事一小件》,有参考台湾宝瓶文化版本《一件很小、很美的事》。有(我自己瞎搞的)删改。
非常美的故事,我的心灵良药。
【忘羡】永遇乐(蓝忘机的场合)
魏无羡刚回来那几月,蓝忘机不敢深睡。半夜无端惊醒,另一人的呼吸声近在耳畔,睡得毫无防备。他还要怔楞一会,方从这陌生皮相下,窥见一二分熟悉模样。
长得不一样了。也幸亏长得不一样,否则蓝忘机会将这当成一场难得的绮梦。十三年漫长的追忆,将他身上属于魏无羡的那块地方幽囚在少年时的海市蜃楼中。后来坐在藏书阁中,每每风拂窗棱,错觉会有一个少年爬上玉兰花树,赠他一支春色。又或者是佩着黑色长笛的青年坐在窗口,双眼蒙上黑纱,嘲弄般笑他:“怎么敢亲不敢认呀?”
他定会接下他递来的花枝,递去一坛藏了许久的天子笑,说:“我认的。”
可从不曾有这个机会,梦里也无。
蓝忘机疑心是因自己在藏书阁脱口而出那句“滚”,...
魏无羡刚回来那几月,蓝忘机不敢深睡。半夜无端惊醒,另一人的呼吸声近在耳畔,睡得毫无防备。他还要怔楞一会,方从这陌生皮相下,窥见一二分熟悉模样。
长得不一样了。也幸亏长得不一样,否则蓝忘机会将这当成一场难得的绮梦。十三年漫长的追忆,将他身上属于魏无羡的那块地方幽囚在少年时的海市蜃楼中。后来坐在藏书阁中,每每风拂窗棱,错觉会有一个少年爬上玉兰花树,赠他一支春色。又或者是佩着黑色长笛的青年坐在窗口,双眼蒙上黑纱,嘲弄般笑他:“怎么敢亲不敢认呀?”
他定会接下他递来的花枝,递去一坛藏了许久的天子笑,说:“我认的。”
可从不曾有这个机会,梦里也无。
蓝忘机疑心是因自己在藏书阁脱口而出那句“滚”,才会在日后被加倍奉还,以至于到了梦里还绝不了那一声声“滚”,是魏无羡对他说的。声声泣血,尸山血海中翻涌出的绝望。冷得不像他。
只闻声,不见人。
若能梦见,哪怕一个背影,都算得上好梦。可他从不曾梦过这样美的梦。
他梦境多数时候是漆黑一片,四下苍茫,笛声呜咽。他踉跄地走在乱葬岗那条山道上,无数白骨嶙峋堆砌,翻过每一具尸体,都不是魏无羡。
魏无羡翻了个身,他睡觉从不老实,一只脚架到蓝忘机身上,噘着嘴说些梦话。肌肤的温度透过衣料融合在一处,蓝忘机心跳如鼓擂,暖和地令人心动。
这是活人的温度。
一缕长发落在魏无羡脸上,蹙着眉哼哼唧唧,嘴也忍不住嘟了起来,呼着气试图吹走那缕头发。蓝忘机悄悄帮他撩走头发,怕他惊醒,寥寥看了几眼收回目光,任由他贴着,一动不动。
睡觉的姿势像。从前在藏书阁抄书,一抬眼就看见魏无羡趴在桌子上,睡得打小呼噜。玉兰花落在他背上,眉头不挂着什么深仇,少年意气无限,梦都不如他香甜。
而今他回来了,跋山涉水,越过泼天苦难与无边仇怨,一身寥落伶仃瘦骨回到他身边,眉宇间已搁下如山重负,亦或藏得更深,却仍不减他意气。
心里想着,于是越来越觉得像,和过去贴合到一处。没什么变化,只眉眼柔软了许多。不似从前,总不欢而散,魏无羡看他的眼神偶尔带着刀,夹着霜,寸寸往他心尖上扎。
这也少得可怜,蓝忘机心里藏着见不得人的念头,总盼望他多看自己一眼,总认为自己不被入眼。不言不语交出一颗真心,任由魏无羡没心没肺地蹂躏。
本也就是他的东西。
于是这寥寥几眼霜刀,就像万里黄沙中突兀长出的几根草,贵重得很,疼了也不舍得忘记。四下无人时便翻出来反复回味,竟也咀嚼出几分令人欣喜的清甜来。
而今仍有回甘。夜半时分瞥见身边隐隐绰绰的人影,胸中万丈瀑布倾泻而下,温暖而甜蜜,砸在经年霜冻的寒潭上,融出一个窟窿,从寒潭深处传来久违的喜悦。
一遍一遍,梦里想着,醒来想着:“他回来了。”
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看着他便能够看一夜,生怕少看了一眼,离远了一点,他便如当年一样就此从世上消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求而不得,失而复得,若再得而复失,就要了人的命,蓝忘机自问再没有第二个十三年可拿去盼一回。
得知魏无羡死讯的那一瞬间,蓝忘机曾想,不如就随他一块去了,黄泉碧落地追,奈何桥上捧着孟婆汤时最后同他说一句真心话:“不论鬼道正道,我陪你。”
这话存他心里,放得很深,轻易不肯示人。只想着把魏无羡往他这边拉。魏无羡总不肯,到死都不肯。
他便偶尔惦记,不如我到他那去,为何我不能去他那头?魏无羡死后,这样的念头反反复复,像见风起的山火。好似他当初去了魏无羡那头,就能将人护在怀里,不至于蹉跎那些年月。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蹉跎到这地步,连一副残破尸骨都不配他收敛。
他没见过魏无羡如何死,也不知是好事坏事。只听人说百鬼反噬,听来也怵目惊心,想着魏无羡该有多疼。分明玄武洞内他羞恼咬过魏无羡一口,那人都怕地要死。
日日想起,恨不得以身代之。
魏无羡在他心中这样重,但总有一根弦经年累月地绷着,三十三戒鞭落在身上,要他知道自己还是姑苏蓝氏的含光君。
他肩上压着万万苍生与朗朗乾坤。自年少起逢乱必出,一日邪祟除不尽,一日便不能颓丧在泥中。儿女情长的枷锁绕几匝勒在脖颈间,魏无羡三字凝成一根戳心刺长进肉里,折磨他夜夜不得安睡,却还得挺直铁铸冰凿的脊梁,支起一方海晏河清。
君子含光入世,去邪避尘,求天下靖平。不言苦,不说累,不得回头。
魏无羡想要喝酒,于是向他撒娇耍赖要银子。
他说“好”。
魏无羡闭眼瞎数数骗小孩子,拉他过来一起骗人。
他也说“好”。
怎么都好。
魏无羡靠在他身上戏谑他:“蓝公子,蓝二哥哥,你的原则呢?人家都说含光君雅正端方,从不骗人。”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挤眉弄眼,鲜活可爱,蓝忘机一副心肠叫他化成绕指柔。只要他天涯海角地同他一起,又有什么事不可以。
半生上下求索,一世情不自禁,说来不过三个字,“魏无羡”而已。
这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