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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頌 《受害者》

愉快短篇產物。

昨天真是開心的晚上。


《受害者》


1.放闪太自然的受害者


  金俊莞偶尔会猜安政源是不是在他背后说过什麽坏话,要不然,当颂和跟李翼俊发现他连续待在医院两天,又碰上安政源回阳平陪妈妈的日子,他俩竟然会好说歹说留他下来一起在办公室裡吃饭。

  「我对当你们电灯泡可没有兴趣。」虽然有人一起吃饭很好,但对面是一对四十岁才在一起的情侣,铁树开花总是开得格外疯狂,又遇上李翼俊这种疯子,他才不要留下来看他们腻歪。

  「留嘛,你想吃什麽我们就叫什麽。」李翼俊像条毛毛虫般扭来扭去,他嫌弃的冷哼,目光停在安静坐在办公桌前仰头看着他的颂和。

  「就跟我们吃饭吧?俊莞?」...

愉快短篇產物。

昨天真是開心的晚上。


《受害者》


1.放闪太自然的受害者


  金俊莞偶尔会猜安政源是不是在他背后说过什麽坏话,要不然,当颂和跟李翼俊发现他连续待在医院两天,又碰上安政源回阳平陪妈妈的日子,他俩竟然会好说歹说留他下来一起在办公室裡吃饭。

  「我对当你们电灯泡可没有兴趣。」虽然有人一起吃饭很好,但对面是一对四十岁才在一起的情侣,铁树开花总是开得格外疯狂,又遇上李翼俊这种疯子,他才不要留下来看他们腻歪。

  「留嘛,你想吃什麽我们就叫什麽。」李翼俊像条毛毛虫般扭来扭去,他嫌弃的冷哼,目光停在安静坐在办公桌前仰头看着他的颂和。

  「就跟我们吃饭吧?俊莞?」

  颂和的语气向来真诚,他瞬间安心了点,有李翼俊这种妖魔作怪就有蔡颂和这种鬼怪降魔,不会出太大乱子。

  「好吧,我留下来,我要吃五花肉。」

  才刚讲完,李翼俊已经把手机丢到他大腿上,正是他喜欢的那家店,还刚好停在「五花肉」的选项。


  哎,其实他们很合适的。

  金俊莞边吃边观察对面两人。大概真的年纪到了有差,新晋情侣档真的没有腻歪打闹丢他在一旁,两人温和的张罗餐盒,虽然李翼俊给颂和包肉的眼神实在腻得要命,可是颂和笑得有点害羞情不自禁的姿态是没见过的,姑且也算是观看一齣从未上演过的爱情喜剧。

  挺温馨的啊。他一手把包肉塞进嘴裡一手拿下一片,颂和今天吃得比较慢,一口一口乖巧地慢慢吃,眼睛还瞪着下一片生菜看。金俊莞忍笑在吞下喉咙时瞬间包好一块,在她面前豪迈的又塞进嘴裡。颂和的眼神满满羡慕,不满的噘起嘴拿筷子去夹年糕,平常做手术平稳细緻的手指却在半空中一歪,年糕垂直掉到衣服上。

  「啊……!」她一瞬间想站起来,但年糕眼看会从往下在粉黄色衬衫上滚出一条红色辣酱轨道,又慌张地坐下了。眼神慌张之馀李翼俊已经伸手过去把年糕拿起来丢在塑胶盖上,熟练的用纸巾到了点水开始擦拭颂和的衣服。年糕垂直坠落时从腹部下滑留下不短的痕迹,李翼俊一手伸进颂和衣服内裡撑着,另一手在衣服面上用力地擦拭,嘴裡倒是调侃女朋友不饶人。

  「小朋友吗?就说慢慢吃啊。」他垂头似乎是想看得更清楚,几乎要趴到颂和的腿边

  闻言颂和不满的拉高声音,「就是你要我慢慢吃才会掉到衣服上嘛!」

  「好啦好啦清掉了,妳看,乾乾淨淨吧!不然回家我给妳手洗乾淨。」

  两个人吵吵闹闹推挤,等注意到金俊莞的时候,他已经看着他俩打闹呆滞很久了。他们尴尬傻笑的分开,颂和拍拍李翼俊还在衣服裡的手,李翼俊才像是现在才发觉自己的手过度自由,缓慢的回復原先坐直的姿势。

  「这餐我请,你好好吃。」


  金俊莞无言的抽动嘴角。果然,情侣就是情侣,受到伤害的还是第三个人。


2.太可爱而离不开的受害者


  宇宙自从差点失去爸爸一次之后就变得有些黏人,幸好这时多了一个「爸爸的女朋友」如此身份的阿姨出现,宇宙又再多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

  颂和偶尔会去李翼俊家留宿,翼顺从一开始眼神暧昧好笑到后面跟看见家人一样自在普通,反而是宇宙似乎对于颂和不会每天住家裡这感到困惑,每次看到颂和要出门都要问一次:今天晚上阿姨会在吗?

  「阿姨今天晚上得回家,要陪阿姨的爸爸妈妈吃晚餐。」颂和耐心回答,蹲下来帮撇着眉毛委屈难过的宇宙整理衣领,「明天阿姨就来陪宇宙好不好?明天爸爸值班。」

  「嗯。」宇宙抱着她的脖子撒娇,「那明天等阿姨喔。」

  「好,一言为定。」

  跟宇宙答应好的约定甚至比跟翼俊答应过的约定都要重要,李翼俊原本想要女朋友吃完晚餐再继续深夜值班,结果颂和却说要直接去他家。

  「宇宙在等我啊。」颂和看他一副委委屈屈好像被抛弃似的脸,这表情简直是昨天宇宙扯着她衣角不放时的表情翻版,笑着走到沙发边去揉李翼俊的脸,「刚刚我已经先跟翼顺点了麵,下次啦,下次就跟你吃完饭再回家。」

  「好吧,阿姨去找可爱的宇宙吧。」李翼俊的语气一副假装潇洒的姿态,演技浮夸的冷声一哼,手敷衍的在头上比了个爱心,「宇宙的爸爸爱妳喔。」

  蔡颂和何曾看过李翼俊吃醋?而且还是对亲生儿子。她笑着抬起手凑到男朋友的眼前比了个手指爱心。

  「宇宙爸爸的女朋友也爱你喔。」

  李翼俊瞬间破功笑场,又变回宠溺温柔的眼神,声线低沉的开口:「谢谢妳照顾宇宙。」

  「谢什麽呢。」颂和笑着着摇头,提起皮包临走前亲吻李翼俊的额头,「我明天早上没诊,在家等你回来喔。」

  「好。」

  哎呀,宇宙的爸爸抬头撒娇的样子也好可爱。蔡颂和原本想出声调侃,又觉得好像太腻人了,把话给吞了回去,依依不捨的吻上李翼俊的嘴唇。


3.着迷到不能自己的受害者


  颂和开始一週有四、五天都住家裡的时候,逐渐有些私人物品开始出现在家中角落。盥洗室水槽边的化妆品,衣橱裡好几件的女式衣装。李翼俊一次到后阳台要收宇宙的小背心下来给他穿时看到了颂和的睡衣,心头难言的温热,想起前个夜晚躺在胸口边的颂和乖巧温柔的睡颜。

  没有没诊跟值班的早上,李翼俊睁开双眸就看见颂和在眼前更衣。她的短发随着低头调整贴身衣物的姿态在清晨的空气中晃动,他眼睛眯起,呼吸有些重的出了口气。

  「嗯?醒了?」套上衬衫却转向衣柜而没扣上釦子的颂和抓出一条上班习惯穿的深色长裤准备套上,弯着腰正对着床上的他说:「刚刚有电话临时要我去,我现在要过去医院。」

  李翼俊眨了下眼,开口时才发现声音沙哑,「嗯。」

  「中午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晚上再说吧?」裤子套上后在原地可爱的蹦了一下,敞开的衬衫稍微从肩膀处滑了一截,「也许吃三明治?宇宙昨天说想吃。」

  「嗯。」

  得到回应的颂和灿烂一笑,仰起脸顺手把垂在前额的几根碎发往后拨整齐,最后才慢慢的从下往上把衬衫釦子扣上,又是那个穿衣得体、气氛温柔的蔡颂和教授。

  「我出门啦,你快睡吧。」

  「掰。」

  李翼俊目送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私自定义)离开,闭上眼,根本不能睡觉,顶着一头呆毛呆滞的走进浴室,直接把冰水开到最大,洗着澡打了个哆嗦。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40)

赵启平回到家,红包正静静地躺在电视柜上,他想立刻扑上去捂住这枚定时炸弹,奈何公寓太小,爸妈的视线双双投向他,他没敢伸手,只轻轻地瞥一眼——没拆开过。

二老正在讨论去波士顿的行程,查了查酒店,一家三口可订的房型选择不多,连通房最好,还要考虑到关太太一家。赵母问:“对了,你那个贺老师会一起去对吧?”

“我不知道啊。”

“你主动问问人家呀,礼貌点啊。”

趁爸妈去做饭,赵启平揣上红包溜去卫生间,封口似一种挑衅,他一把扯开,纸钞,纸钞,纸钞,厚厚一叠倾泻而出,出手真大方。忽然一张白纸从绿钞中闪现,他的心提到嗓子眼,摊开纸,瞬间傻了眼。STD(性病)检测单,一行行各项指标都呈阴性。

“有病!”赵...

赵启平回到家,红包正静静地躺在电视柜上,他想立刻扑上去捂住这枚定时炸弹,奈何公寓太小,爸妈的视线双双投向他,他没敢伸手,只轻轻地瞥一眼——没拆开过。

二老正在讨论去波士顿的行程,查了查酒店,一家三口可订的房型选择不多,连通房最好,还要考虑到关太太一家。赵母问:“对了,你那个贺老师会一起去对吧?”

“我不知道啊。”

“你主动问问人家呀,礼貌点啊。”

趁爸妈去做饭,赵启平揣上红包溜去卫生间,封口似一种挑衅,他一把扯开,纸钞,纸钞,纸钞,厚厚一叠倾泻而出,出手真大方。忽然一张白纸从绿钞中闪现,他的心提到嗓子眼,摊开纸,瞬间傻了眼。STD(性病)检测单,一行行各项指标都呈阴性。

“有病!”赵启平忍不住骂出声,又好气又好笑,太阳穴一跳一跳——这要是让家里人看到了——他后怕起来,镜子里那张小脸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挥拳揍贺涵。他像只被放进没有出口的迷宫的小鼠,被耍得团团转,稍一打盹就给他来一记电击,不让他停歇,总要挑战他的边界。如果有机会,他会献一些花在阿尔吉侬的坟上的。

晚餐母亲做了辣炒花蛤,山楂排骨,擂椒皮蛋,几盘子红红绿绿很是好看。吃到一半,赵母接到关太太的电话,赵启平听母亲连说几声“那怎么好意思呢”,面上责怪地笑着,频频看向他。

母亲挂了电话,“贺老师订了一个大别墅,说让我们住一块儿方便,还可以自己开火做饭,他考虑的真周到,只是他动作也太快。我说咱们两家平摊,关太太的口气是不用管,一会儿说这钱就让她弟弟出,一会儿又说贺涵说这别墅是朋友家闲置的,让我们尽管去住。他们一家人是不用客气,我们多少难办。”母亲为难地推推眼镜,揉着眉毛。

赵启平扒拉两口饭,含糊地说:“没事,妈,人家订了就订了,咱们去住就好。”

“平平,人家大方是人家的事儿,你也上点心,想想在什么方面出出力。”赵母摇摇头。

赵启平噎了噎。赵父说:“下午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和你妈在说,这次去波士顿看望汪教授,他女儿Lily还没成家,在芭蕾舞团。你小时候还看过人家演出,舞剧《奥涅金》,记不记得?你当时十来岁,一直说台上的姐姐好漂亮,我看她和贺老师挺搭的。”

“爸!你别乱点鸳鸯谱,他俩哪里搭了?”

赵母说:“怎么不搭?两个人都气质典雅,虽然贺老师比人家大几岁,这倒是无所谓,男方年长点没什么,十岁以内都好说。”

“十岁以内?”赵启平的手在桌下揪了揪裤子,“人家上次不是说有对象了吗,你们忘了?”

“看贺老师上次提起那个对象欲言又止的样子,多半难走下去。他们这个年纪讲究的就是合适,人不合适总会走散的。”

“他还没结婚吧?那就算是单身。”

一时不知道父母这是太开放还是太传统,赵启平惊骇道,“你们这不是拆散人家吗?怎么能助长这种骑驴找马的风气?”他说完才发现把自己比成了驴。

“你这么激动干嘛?我们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提议认识一下,”赵母看他满脸诧异,“平平,你现在也长大了,应该明白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

赵启平是明白,但听父母这么说心里还是别扭。他们算是开明,但终究是属于“上一代人”,过度追求合适,而忽略掉所需的一点激情。他还是想相信爱情是浪漫的,希望爱情是一种一击即中的感觉,而不是买花一样,凑近嗅嗅闻闻,吸一鼻子花香就走了。

贺涵订了别墅,关太太不禁想,这个弟弟到底是对自己上心?还是……她不敢想,疑窦重重,那天听着了安迪说的话,越想越不对,她刚到时就发现贺涵晚上经常没回来住。她在贺涵面前提了几嘴赵启平,观察弟弟的脸色,贺涵始终面上不惊的,只是在出发前突然告诉她:他要忙工作,没法一同前往了。

贺涵确实在忙着公司绩效考评,给手下的一个年轻人弄升职。这个年轻人不是能说会道的类型,只会闷头干活,这一季度设计了整个模型,做的很不错。所谓考评,就是在会议上和其他合伙人辩论。温哥华的一个合伙人也想提拔自己的手下,那人干活不力,只会跟客户喝点小酒,此时吹得天花乱坠。贺涵用指节敲几下桌子,“你们有没有看过HBO的《第五大道》?飞船的舰长看上去风度翩翩,快要坠毁时才发现舰长是请来的演员,掀开地毯才看到里头藏着一群工程师,是他们在保证飞船的运作。”

贺涵告诉年轻人很顺利,顺带提点他几句,对方不知道听没听的进去,只不停地说谢谢,电梯的几面玻璃印着他兴奋到扭曲的脸。贺涵微笑着点下头,没太被兴奋的情绪感染到,走出电梯时感到一点厌倦,他熟知升职这个游戏的规则,不过是动动手指把人在棋盘上挪来挪去。

唐晶最初也是,只知道闷头做事,是他一点点提点她,教她展露风采。她依傍他攀爬,只是不像紧密缠绕的藤蔓,而是爬山虎一样松松垮垮,轻轻一扯就掉下来一串。说不好他们的感情和工作,哪个是养料,哪个是被滋养的那个,或许他对她来说只是一面墙。

赵启平发了张自拍照,在实验室里头穿着白大褂,露半张精致的侧脸,配文:人生代代无穷已,结果夜夜望相似。实验不顺利,暂停一下,先去度个春假。

贺涵想,他对赵启平不应该太心急了,他应当给他点距离,像放风筝一样,要舍得松开手里的线,风筝飞的高飞的远一点才才好看。他想看赵启平以后成长的轨迹,隔着欣赏的距离,而不是掌握。如果赵启平以后回上海的话,那他也跟回去好了。

他方才还想着不应该太心急,这会儿已经把赵启平规划到未来里了。

赵启平在机场没见到贺涵,失落的心情从纽约一路被带到了波士顿来。波士顿不太像美国城市,有着英国式的疏离冷淡的古典姿态,早期的精英圈子自视为蓝血贵族,然而贵族再怎么高贵,血始终是红色的,不可能像眼睛一样蓝。

查尔斯河倒是蓝得透彻,蓝得像氧气。别墅在查尔斯河边上,临河,阳光照得河面波光粼粼,水面上流动的光像漂浮着大片的花瓣。屋子是木质结构,共三层楼,赵启平住顶楼,把二楼几间大房让给他们住,自己多跑跑楼梯。三角形的木框屋顶,他躺在床上,被底边托起来一样。

第一天去逛Harvard,商学院那块黑牌子前头排了好多人,轮流上去拍卡戴珊同款照。赵启平想,要是贺涵看到了肯定又要说些刻薄话。教学楼门口立着约翰·哈佛雕塑,脚尖金光闪闪,被游客摸出来的。从前摸貔貅的头,在这儿摸约翰哈佛的脚,人们总能想出些祈求好运的法子。赵启平没去摸,想起贺涵有一次和他讲,他去参加朋友的毕业典礼,凌晨都喝得醉醺醺的,出来看到那位毕业生解放天性,爬上雕塑,酣畅淋漓地将约翰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贺涵一看就是精英教育打造出来的,却常置身事外地嘲讽这一套,说富人的生活有时做作到好笑,这位毕业生是波士顿婆罗门的后代,小时候住在湖边,晚餐日落时分,管家会特地雇人去湖上泛舟,打造一种雅致。

贺涵说他就是看不惯东岸沿海的那股傲慢气质,所以才跑去了西海岸,他喜欢户外,西海岸的海是暖的,沙滩的沙子踩在脚下又细又软又暖,他常光着上身,穿着条紧身短裤,夹着帆板去海里冲浪。

赵启平就这么插着兜,和家人在红砖校园里走着走着,心不在焉地想着贺涵。

他很想看看贺涵年轻时的样子,又觉得贺涵可能会惹眼招摇得让他讨厌。假如他遇上年轻时的贺涵,可能并不会喜欢上他,甚至他们两个连朋友都做不了,两个性格相冲的年轻人,一个傲慢一个清高,谁也看不上谁。

关太太瞧赵启平沉思的样子,觉得他有些时候真像自己那个弟弟,贺涵不在,他却像随身携带了贺涵的影子一样。她看得出赵启平这孩子觉得无聊了,仍耐着性子和长辈们一起走走看看。但到了第二天去逛MIT的时候,赵启平忍不住吐槽道:“逛这些大学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凯撒说‘我来我见我征服’,重点在于‘征服’,在这儿逛逛又不是上了这学校,回去后也只能说我到此一游过。”

赵母责备他扫兴,他挠下头发便不再说了。关太太提议让两个小的自己玩去。赵启平刚好搜寻到晚上有俄罗斯钢琴家基辛的演出,有人出两张舞台座,他一面打字联系对方,一面问关雎尔:“关关,一起去看吗?他的普罗科菲耶夫和勃拉姆斯非常值得一看,舞台座就坐在边上,能看到他的双手和踏板处理,简直是现场上大师课。”

“你是说就在演奏的舞台上?那不会影响演出吗?”

“基辛就喜欢观众坐舞台上,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

晚上他们俩一起去看了演出,出来时发现下起了雨,东部的三月常下的那种雨,浇湿人们以为冬天已去春天到来的幻想,冷得人簌簌发抖,他们裹紧衣服在寒风中跺脚,两人肚子都有些饿,赵启平提议去吃日料暖和暖和,关雎尔有点犹豫,天已黑了个完全,但赵启平看上去兴致很好,还颇具风度地脱下风衣给她披上。

两人并排坐在吧台边,一进店里就暖和起来,暖黄的灯光从灯笼纸边漏出来,吧台对面整齐地堆放着各色的清酒瓶。赵启平点了份软壳蟹、海胆饭和甜虾,甜虾只只透亮白嫩,口感软糯,海胆黄澄澄亮晶晶的。他给关雎尔盛了一小碗海胆饭,关雎尔摆摆手,“我不吃生食……日本核污水,吃海鲜可能对身体不好……”

他好笑地打趣道:“那阿斯巴甜还可能致癌呢,你不喝可乐啦?”

贺涵对这些吃食总是津津乐道的,他带他在纽约尝过好几家,有一次喝得微醺时,贺涵夹着一片晶莹的鱼生说,决定从上海回到纽约来,就是为了这个。贺涵说着的时候,抿嘴笑得像一只大猫,难得柔软,眼角几条细纹像猫的胡须。赵启平想,这家街角的小店估计入不了贺涵的眼。

赵启平执意要带关雎尔来吃饭,其实还打着别的心思。他叫了两盅热清酒,叫关雎尔尝尝,清酒微甜,尝不出度数,关雎尔喝了几小杯,脸渐渐红起来。

赵启平不经意地用筷尖搅着酱油碟子里一点青绿的芥末,问:“关关,你之前为什么不知道贺涵是你舅舅啊?”

暗淡的灯光晕成一圈一圈,关雎尔喝得微醺,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我以前只知道家里有这么个人,但每年的年夜饭他从来没来过,所以没见过他。亲戚们避讳提他,因为他进过精神病院……不过我妈坚持说他没有病,是他父亲把他送进去的,据说是因为他动手打了他的父亲。有一次我三姨家的小孩找工作,想去找他帮忙,我妈和他们吵了起来,说他们这时候想起他来了……”

“精神病院?这怎么可能呢?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他那时候在哪里?”

赵启平急切地几连问,关雎尔被他的样子吓到了,舌头打结,“听说他那时候还没成年,好像是在洛杉矶……”她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不敢再多说。

赵启平皱起眉,手握着杯子不断摩挲杯沿,低头想着什么,神色模糊,片刻后说:“怪不得他住到你隔壁,应该是故意的吧。你不生气么?他们就这么瞒着你?”

“不生气,”关雎尔想了想,“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吧。”

“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你也有吗?”赵启平偏过头看着她,模糊的五官变得锋利,眼色深沉,眼尾有点红。

关雎尔心一跳,慌乱地低声道:“有。”

赵启平没有追问,又叫了几瓶酒,一个劲儿地喝了起来。买单时他脚步微晃,醉得走不了直线,关雎尔扶着他出了店,在心里担心回去会不会被家里骂。

果然赵母脸色不好看,斥责他带小关玩到这么晚,赵启平晕晕乎乎的,醉得不知道是在骂他,母亲只好放他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他迟迟未起,赵母去叫他,他这时清醒了过来,只是头痛得厉害,撕裂一般的痛让他记起昨晚的事情。母亲看出来他头痛,气本来就没消,这时又狠批他一顿,“你是男孩,怎么能带人家女孩子玩到这么晚,结果你自己还喝醉了?还是小关扶着你回来的,小关妈妈一直守着等你们回来都不放心去睡觉,你知不知道?”

赵启平知道昨夜失态,低下头乖乖挨骂。母亲叹气,见他头痛得不停揉脑袋,“你今天就待在家里吧,别出去了。”赵启平也自觉没脸见人,应了母亲的安排。

贺涵发消息问关太太玩得怎么样,关太太说:昨晚放两个小的去玩儿,结果他俩晚上喝酒喝到醉了,到凌晨两三点才回来。我是挺喜欢小赵那孩子的,他俩处得合适我看着也好,但这么晚回总不合适吧?她问贺涵,还是我太保守了?

贺涵看的眼皮直跳,他是想给赵启平点自由,但已经出乎他能接受的界限。他看了眼当日纽约飞波士顿的航班,等下一班的时间还不如直接开车过去,也就三四个小时。

开在高速上时,对岸的车流滚滚而去,他忽然想到刘以鬯的《对倒》,如果他和赵启平没在这儿相遇,故事大概完全不同了。可能多年以后在上海,他们走过同一条街,在不同的时间,以相反的方向,所以谁也没遇上谁。但同一片橱窗被他们路过,同一条流浪狗被他们瞥见,在错位的时间里。也许他是同唐晶肩并肩地走过去,而赵启平的身边会有个人在么?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朋友?

别墅剩他一人,赵启平从冰箱里翻出些意面煮了,随便拌了拌番茄肉酱,面煮得过了头,软塌塌得像一团面糊,吃得犯恶心。吃过后打开电视,翻了部片子出来看,九九年的老片子,《移魂女郎》,一群被困在医院里的边缘青年,躁狂、压抑,各有各的怪癖。镜头晃得厉害,色调阴郁,走廊里一股消毒水味儿,烟头、井字棋、手电筒光,铁网,一股闹鬼似的气氛。这股神经质的氛围不知怎么让他生出一股欲望,但他没力气也没心情解决,身体疲惫,犯起困来,裹了条毯子在沙发上躺下。

这一觉睡得很沉,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额头上。他梦到身处一条地下通道里,灯光一闪一闪,尽头处是一面铁网,两个模糊的身影打作一团,摔在门上的钝响透过铁网晃荡地传过来,看不清面目,但他心里非常清楚是贺涵,对方掏出刀,恶狠狠地割下贺涵的耳朵,鲜血淋漓。

赵启平的眼球在眼皮下急促转动,他挣扎着想冲过去,可身体动弹不得,手指发麻。忽然有一只手贴上他的额头,一股热度熨过来,他猛地弹起来,眼前朦胧站着的正是贺涵。他一把拽住贺涵的肩膀,扑上去检查他的耳朵,奇怪,没有血,耳廓完整,捏上去微凉,梦魇惊醒的一股劲儿泄下去,心跳仍失控的快着,他抱着贺涵,意识一点点归位,没松开手,额头贴着贺涵的颈窝,肌肤挨在一起熨贴着现实的温度。贺涵也不推开他,任他抱着,胸腔里的心跳一点点加快撞着。

“还装睡呢?梦到什么了?”贺涵低笑,“怎么就你一个人在?”

赵启平不装了,缓缓松开手,声音有点哑,“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躲着我。”

贺涵看着他的眼睛:“我什么时候躲着过你了?不是一直以来都是你躲着我?”

他本来想痛批他一顿,然而被刚刚的拥抱给去了怒意,凶不起来,看着他头发乱糟糟的样子,贺涵嘴角不自觉浮起一抹笑,带着点惯常的嘲弄,“我姐和我说,有个不正经的男孩带关关去喝酒,喝到半夜才回来——我是来收拾你的。”

赵启平心虚地抬眼:“我什么也没做啊!”

贺涵看一眼电视停顿的画面,安吉丽娜朱莉和薇诺娜瑞德正坐在床上抽烟聊天,残留着火星的烟头被摁灭在床单上,烧出一个洞。

见贺涵的目光飘过去,赵启平赶紧按灭电视,贺涵的眼神回到他身上,眼里看不出波动,随意地问道:“你觉得她们两个谁更漂亮?”

赵启平跪在沙发上,往前挪两步,沙发皮革压出两声吱呀声,他离贺涵更近些,“我喜欢瑞德,但朱莉的嘴唇很漂亮,和你的一样,很丰满。”他跪着,所以低贺涵一头,说话的时候肩背微微后仰,抬头看着贺涵,目光游荡在贺涵的眼睛和嘴唇之间,仿佛在等着他回应他。

他的睡衣满是褶皱,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脖颈印着几条睡出的红痕。贺涵的眼神微顿,指尖在沙发扶手上按了按,他笑笑,不着痕迹地拉远一点距离,“换衣服,带你出去玩儿,”他看一眼窗外,“现在出门看日落时间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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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很忙 更新慢 见谅 大家随缘看……

对了大家都知道小关妈妈的饰演者是大姐刘敏涛老师吧:D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39)

贺涵自诩没骗过别人感情没骗过炮,更没被别人骗过。他骨子里鄙夷那些把上床当手段的人,认为感情的事儿都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其他都是水到渠成。他不在乎长久与否,朝欢暮乐最好。

十几年前,他在老东家麦肯锡,二十多岁的尾巴,意气风发,毕竟鲜有人在这个年纪就升到副合伙人。

咨询公司爱招俊男美女,出差多,孤男寡女一起飞来飞去,很容易飞出点别的什么来。公司一起出游的时候,夜晚的走廊里常有互敲房门尴尬撞上的,早上从别人房里出来更是常事。很多人拿互睡当一种强强联合的手段。他不屑于这样做——但这并不妨碍他使用别的手段play dirty。

晚上下班去车库,发现车的四面玻璃都被砸了个稀碎。他只当是一场在.........

贺涵自诩没骗过别人感情没骗过炮,更没被别人骗过。他骨子里鄙夷那些把上床当手段的人,认为感情的事儿都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其他都是水到渠成。他不在乎长久与否,朝欢暮乐最好。

十几年前,他在老东家麦肯锡,二十多岁的尾巴,意气风发,毕竟鲜有人在这个年纪就升到副合伙人。

咨询公司爱招俊男美女,出差多,孤男寡女一起飞来飞去,很容易飞出点别的什么来。公司一起出游的时候,夜晚的走廊里常有互敲房门尴尬撞上的,早上从别人房里出来更是常事。很多人拿互睡当一种强强联合的手段。他不屑于这样做——但这并不妨碍他使用别的手段play dirty。

晚上下班去车库,发现车的四面玻璃都被砸了个稀碎。他只当是一场在纽约生活要习惯的意外,并不去想他在这一周内被不止一人指着鼻子骂过。就算是别人报复,他也无所谓,给他们一点无伤大雅的泄愤机会,想象平日正装傍身的人做这事的模样,他还有点想笑。

那天贺涵选择搭地铁回家。地铁上靠边坐了个女孩,正在看萨福的诗集。她戴着一顶橙色针织帽,在钢铁色调的地铁里显得明丽亮眼,贺涵多看了两眼,她手里的书一滑,掉落在地,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裤管之下。他蹲下身,拾起来给她,她朝他一笑。女孩叫橘子,说是女孩,其实她那时大他几岁。

和她约会像剥开一颗柑橘一样清香,甜蜜的汁水溅出来,然而贺涵不喜欢手指被糖分黏腻缠住的感觉。

和她分手两年后,她打电话来,贺涵在记忆里搜寻几秒,才对上号她是谁。她说她病了。贺涵先是一惊,以为是那一种病——得了后有义务告知所有发生过关系的人的。

后来知道她是得了癌症,胃癌,和他母亲那时一样。贺涵常去看她。虽然分手后再没联系过,这会儿聊得投机,成了好朋友。

每次去医院,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她总是找借口让他离开,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呕吐。她的病床在窗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拉一下百叶窗的链子,像是在计时。肿起来的手脚藏在白色被单之下。贺涵买了一顶假发给她,她咳嗽时,假发微微晃动,露出青白的头皮。

她说,我那时候真的爱你爱到迷恋的地步,你和我分手的时候,我难过了很久,觉得被你骗了。我知道你不爱我,你是那种不会爱任何人的人。是吗?

贺涵抬手帮她整理了理假发,低首下心,我那时候是爱你的。

他说了谎,没法对一个时日不多的病人不说谎。所以说医生是残酷的职业,总要说真话。贺涵那时确实不明白爱的真意。比起爱,他在说谎这件事上更手到擒来。

爱不是与生俱来的本领,尤其对他这种生于破碎家庭、四处漂泊的人而言。如果说过往那些无疾而终的恋情给他带来什么的话,那就是让他发现曾经有人爱过自己,那些陌生的人们。尽管他那时目空一切,并不为所动,那些示爱的人如飞驰而过的地铁一样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多年后,他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听见久远的地铁呼啸而过的轰隆声响。

赵启平在缠绵中说“我爱你”的时候,贺涵欣喜若狂,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一个渴爱的人。

然后赵启平让他一尝曾经被他伤害过的人的滋味。

想到这场让他倾泻情感的性是赵启平惩罚他的手段,喉咙剧烈痉挛,他干呕不止,恶心感像一只手攥住他的胃,狠狠蹂躏、扭曲,将胸腔所有空气挤出去,辛辣苦水在嘴里翻滚。

赵启平竟然不惜拿自己当武器,用身体和情感做筹码来伤害他。他就这么恨他?

贺涵拿冷水冲刷喉咙残留的灼烧感,撑着盥洗台,直到身体的反应慢慢平息。他回到客厅,倒在沙发里,仰头闭上眼。他没去床上睡,就这样在沙发上坐到了天亮。

奇怪地,这夜他没太多想赵启平,倒是想起很多曾经的人,面目模糊,一个个影子在黑暗中旋转着,如同教堂穹顶上褪色的壁画,沉默地审视着他。

天将亮时,曦光穿透玻璃打在眼皮上,贺涵的心里竟生出一点忏悔意味。

他并不生赵启平的气,反而,一股细腻的怜爱之情从心底慢慢泛起来。他觉得赵启平报仇的手段是天真而浪漫化的,他不自禁竟然连他的这点恨意都想呵护起来。

贺涵对自己发出诘问:是否他真的做错了,他的越界使赵启平偏离了轨道,使他滋生出阴暗的一面?他知道人都会有黑暗的念头,但潜意识里总觉得赵启平不会这样。赵启平向来清高,不屑于算计手段,对路边的流浪猫都温柔如风。他平日那种放浪和玩世不恭的态度,都是一种持着清高意味的享乐,总持着一丝警惕。所以贺涵喜欢看他攀上顶峰时失神的脸。

第一次在酒吧遇见时,贺涵看到他被塞了药攥在手心纠结到脸红的样子就知道了。他说了他两句,他居然就吞了下去。他的冲动之下是使贺涵偶尔会发笑的天真,甚至是略显笨拙的。

贺涵猜想赵启平今夜心里大概不会好过,善良的人在复仇后往往只会感到痛苦和空虚。

他走到落地飘窗边,高空之中,整片灰沉沉的雾,浓得要从窗缝边挤进来。玻璃泛着冷蓝的光,整座曼岛被包裹在灰蓝色的雾里。玻璃把雨声也摒绝在外,只看得见雨珠滚落的痕迹。

贺涵用手按了按玻璃,不知道赵启平昨天夜里出去有没有淋雨。

赵启平撑着黑伞下车,走进湿冷的雨里。“下雨天,是不是纽约所有的人都到博物馆来散步了?”他转过头和爸妈说着,朝着大都会门口走去,收伞时四溅的水珠顺着手腕流下去。

整座白色建筑泛着暖黄的光,古希腊风格的廊柱之下弯弯绕绕排着长队,密集的雨丝如长帘从高高的柱檐垂下来。

他们等了会儿,望见关太太和关雎尔从一辆Toyota下来。待她们走近,赵启平问:“今天就我们五个人?”

关太太迟疑了一瞬,反应过来,“哦,你问贺涵呀?我问了他,他说他要去打网球。”

真假存疑。下雨的天气,网球多是户外场。赵启平出门前心里忐忑,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猜贺涵的反应,然而他像是消失了一样。他拿不准贺涵的态度,只是每当想起贺涵那天说爱他的样子,就忍不住打一个甜蜜的冷颤。

长辈们逛了一会儿,说站久了有些累,要在旁边坐坐。赵启平和关雎尔继续走到下一层展厅。他和关雎尔相处很舒服,他可以在她面前放松,不必思忖每一句话是否带着试探,提防着是否别有用心。

关雎尔正在莫奈的《睡莲》前停留。上一波人刚散去,这会儿视野不错,赵启平拍下她的肩,“关关,我帮你拍照吧。”

“不用麻烦……”关雎尔下意识地拒绝,脸上却是犹豫的神色。赵启平笑着说:“我给你拍背影照怎么样?你就站在刚刚那个角度,头发很漂亮。”

他给关雎尔拍了张自觉很完美的照片,半身占画框的右下角,和背景的画作融合巧妙,黑发如柳枝一样柔顺地垂到池中粉紫的睡莲上。关雎尔看了看,惊喜地说拍得真好,于是他哄着她帮她多拍了几张。

关雎尔抬头问他,“要我帮你拍吗?”

赵启平想了想,说等会儿看到喜欢的再拍。

走到一副古典画前,他眼前一亮。画中,一对年轻的恋人在山间奔跑着躲雨,脱下外衣一起遮在头上。两人搂在一块儿,轻盈的帷幔聊胜于无地遮覆着他们。虽是暴风雨的背景,因一袭清透的白裙而映得明亮轻快,年轻的肢体柔软而有力。

赵启平站在这副画前,让关雎尔帮他拍照。画中的爱侣衣不蔽体,关雎尔看了还有些腼腆,赵启平倒是大大方方的, 站在那儿让她拍。

他今天刻意打扮过,穿了一身黑,还戴了顶黑色棒球帽,上面的白色logo小但显眼。他看展素来只穿黑白灰,艺术馆内本身元素丰富,不宜太杂乱。他没露正脸,而是偏过脸看画,讲究一种人景合一的意境。他喜欢营造出这种好似被偷拍的随意感,看似低调,其实背后流露着被拍的人的一点自恋。

他接过手机,前后翻着,好似随口地问起,“关关,你之前知道贺涵是你舅舅吗?”

关雎尔迟疑地摇头,赵启平正要追问,看见爸妈和关太太走了过来,他只好打住嘴没再问下去。

晚上关雎尔在朋友圈发了那张背影照,赵启平紧随其后发了好几张照片,并且同步发在各个平台上。微博上,安迪和魏兄在他评论里头吵了起来,他们争论这幅画是否受到十八世纪的小说《保罗与维吉妮》的影响。

魏兄翻出原文来论证,“‘一天,当我从山顶下来时,见到维吉妮正从花园的一端朝着屋子跑去,她以裙子遮头,为了在雨中得到庇护,同时将裙子高举过头。从远处望去,我猜想她是独自一人;但是走近要帮助她时,我看见她挽着几乎完全被相同帷幔覆盖住的保罗。他们俩在自己创造的雨伞内互相笑着。’”

安迪回应道:“我不否认它是可能的影响来源之一,但没有直接证据表示画家看过这本书,除非能找到他的手稿、书信,里面谈论过这本书,否则你的观点没有确凿依据。”

赵启平哭笑不得,看热闹不嫌事大,回复他们:“安迪一席话,魏兄半夜翻百年美术史去吧。”

赵启平最近住到了魏渭家。魏渭最近不在纽约,赵启平得以鸠占鹊巢。魏兄私聊他,以后可以多来借住。赵启平不解,回个问号。魏渭说这样有理由赖在安迪家了。他这样一说,倒让赵启平心里对安迪过意不去了。

关太太看着赵启平和关雎尔的照片,几张照片她已经看了好多天,这会儿仍是笑得合不拢嘴,她把手机递给贺涵看,“你看这俩孩子,是不是很登对?他俩那天一起逛博物馆,可聊得来,你是没看到他们脑袋凑在一块儿讲话的样子,我在后头看了忍不住偷笑呢。我看他俩真能长期发展下去。”

贺涵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前几天就看到了照片,早就深深刻进了脑子里。画里一对漂亮的年轻人相互搂着,无暇纯净,很难不投影到画外的两个人身上。他当时看到就心里不悦,情绪积压了几天,此时直接对关太太说:“我觉得启平不适合小关。”他烦躁地把手机拍在桌上,掐灭手机屏幕的光。

“为什么?”关太太一惊,“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从那天在餐厅开始,我就老觉得有哪里不对……之后又总是像躲着我们一样,好几次都推说有事,不和我们一块儿去。是这孩子哪里有问题?”

“不,他很好,他没什么问题。”贺涵极勉强地说道,脸上挤不出笑来,烦躁地重复一遍,“但他不适合小关。”

“你告诉我理由。”关太太对他流露出的态度又急又忧,“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是不能和我说的?”

“姐,我……”贺涵看着关太太问切的眼神,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残留的一点理智让他把话咽回肚子里。

关太太直到被他送出门,都没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话来,她知道贺涵嘴紧得很,只好放弃,多存些心思再来对付这个弟弟。

贺涵沉默地跟着,亲自送她出门,她的手搭上门把手,正准备推开自家房门时,身后传来电梯开门的声响。

安迪从电梯出来,看见贺涵,语速一如既往的快,“贺涵,你最近和启平是不是吵架了?他那天晚上突然住到魏渭那儿去了……”

贺涵眉眼跳动一下,余光看向一旁,关太太的动作似乎稍稍慢了一瞬,她推开门,进了屋。

转天,贺涵在办公室,听到几个下属在讨论,说NYU今天来的人里,除了Aiden,还有个帅哥,正在那儿摆弄电脑呢。看着特别嫩,身材好,要是在医院里遇到这样的医生,看着他的脸就药到病除了。

贺涵打断他们的闲言,“要是在医院见到这么年轻的医生,只怕你们第一反应是心里打鼓,说这医生这么年轻,一定经验不足吧?”

另一人接话,说这个小哥之前都没怎么来过,今天突然出现,该不会是想在药企面前表现一番,想拿推荐信上位吧?这医生当不当得成还不一定呢,一毕业就想进药企……

这话让贺涵愈加不满,他啪地阖上电脑,“别人年轻上进,你们好好学着,在这儿揣测什么?有这功夫不如去招待客户,快收拾东西去开会。”

直到整个会议厅差不多坐满了,贺涵才走进来。赵启平知道他一定会出现,只是没想到他径直向他走来,就在他左手边的位置坐下。贺涵的目光掠过他,和两边都打了个招呼,然后说:“开始吧。”

赵启平定了定心,做起报告来。GK项目的临床前研究完成,实验数据达到了I期临床试验的标准。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讲到和武汉的实验室的一个合作,坐在另一侧的药企的代表,蓝眼睛,古怪地笑着说,“武汉?哦,我知道那里,听说那里有很多实验室。”

赵启平握着翻页器的手僵停在空中,被他这句“玩笑话”给震到,谁都听得出来他话中有话——他在影射疫情,阴阳怪气地暗讽。赵启平怒意升腾,正要开口反驳,贺涵忽然开口,“回到上一页。”他提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赵启平只好翻回去解释。过后,贺涵说会议暂停,大家休息一下。 

贺涵走到茶水间接咖啡,Aiden正在走廊上劝告赵启平,赵启平说要让那个人道歉。Aiden劝说没必要,不是什么大事,don’t make a scene, 我们是来合作的,不是来吵架的。

贺涵走过去,用中文对他们低声说:“等会儿我会解决这件事。”他看一眼赵启平,“你们不要开口。”

会议继续,讨论到国际合作时,贺涵点名方才那个人,“说到武汉,您应该很熟悉?你刚才听上去对那里颇有研究,和我们分享一下您的专业见解?”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代表,对方脸色一变,干笑道:“啊,别误会,刚才只是个玩笑。大家都知道的。”

“我没听出是个玩笑。”贺涵语气仍旧平静,“如果你对实验数据或流程有任何合理的科学质疑,请提出来,我们可以讨论。”

对方的笑容彻底僵住,点下头又摇下头,低头喝水,不再开口。

会议结束后,贺涵站起身,对赵启平说:“你跟我来一下。”

赵启平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他走出去。贺涵大步走在前面,皮鞋在走廊的地毯上踏出一串闷响。赵启平跟着他,身后追随的目光如芒刺背。他走进办公室,贺涵已经坐在棕色皮椅里,双腿交叠,命令式的语气:“关门。”

赵启平照做了,玻璃窗外人来人往,贺涵不至于对他动怒。

贺涵看着他,淡淡地说:“要对付别人,别拿自己当武器。让别人难堪了,你还怎么拿推荐信?”

原来他只是说起刚才的事,赵启平恍了下神,嗤笑一声,“我才不稀罕,我准备一毕业就回国,这地方我还不想待了。”他这话倒不是气话,最近见了父母,心里难免动摇,想着回上海多陪陪他们。

贺涵以为他在说气话,快速笑一下,淡淡道,“还有,别和Aiden争论,不要什么都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就算他带着你做项目,也要有所保留。他是个ABC,ABC的重点在于前面的AB,而不是C,他是美国人,不会懂你讲的那些。”

赵启平蹙起眉头,思考他说的什么意思。贺涵缓缓转动椅子,忽然站起身来,经过他走到窗前,放下百叶帘,阻止窥探的目光。这里的办公室没有上海的那间透明,他整个动作过程看上去很纯粹,仿佛把整个房间和外界隔绝起来没什么不对。

“你今天干嘛来了?”贺涵转过身朝他走近,看着他说。

他一靠近,赵启平的心跳突突突地加快。刚才在会议室里,他还能让自己聚焦在工作上,这会儿在这个隐秘的空间里,一切都回到了他们本身。

“那你呢?”赵启平上前一步,迎上贺涵的视线,“你把帘子放下来,什么意思?”

贺涵没说话,目光平静,不含一丝情绪,只是淡淡地审视着他。

按理来说,贺涵刚刚帮了他,他应该感谢他。然而贺涵轻飘的态度让他生出燥意,他居高临下地指教他,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贺涵表现得越平静,他心里越不平静。

他内心深处对贺涵其实有些愧疚,因为那晚做的事,然而这愧疚却像催化剂似的,让他对他的态度更僵硬,他再次缩短距离,站到贺涵眼前,“你没什么别的要和我说的?”

贺涵的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秒,随后缓缓移开,“我以为,我那天说的已经够多了。”

他转过身,坐回椅子里去。

赵启平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丝失落情绪飘落在心上。久久地沉默后,赵启平想自己是不是该走了,他刚迈出一步。

“回来。”贺涵叫住他,口吻带着压迫感:“就算你真的想和谁发展,也不要因为在气头上。我一直鼓励你和别人多接触,同龄人也好,同行也好。只要对你有利。”

赵启平听懂他在指自己和关雎尔,他就这么直白地戳穿他之前的心思,被窥破的羞愧感升起来,灼得他脸烫起来,他以冷笑掩饰尴尬,梗着脖子反驳道,“你是不是太自恋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真的觉得关关很好, 我喜欢和她相处。”

“你再说一遍?”贺涵皱着眉,目光沉下来,警告地瞪着他。

“我们两家人约了要一起去波士顿。怎么,关阿姨没通知你吗?” 赵启平作出吃惊的神情。

他知道这么说一定会惹恼贺涵,然而贺涵越强势,他就越忍不住想反抗他。他在边界试探挑衅他,故意要引他发火似的。

“两家人?你们两家人?”贺涵冷笑道,“赵启平,你和女生谈过恋爱么?”

“你不是建议我多和同龄人接触吗?试试看就知道了。”

贺涵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他看得出贺涵即将爆发,竟心生出一丝兴奋的期待。

“好、好。”贺涵压下怒火,眼光一沉,“我给你的红包,你拆了么?”

“还没,放在家里了。”赵启平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那天他回去后随手把红包放在了电视柜上。

“哦,那我建议你赶紧回去看看,以免你家里人看到什么你不想让他们看到的。”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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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餐厅里头还在商量等会儿一起四处走走,一出去发现落起了雨,天色阴凄,自然没有闲逛的心情了。湿冷侵入骨缝,赵母抬了抬腿,“难怪我从昨天起就膝盖疼。这街上都没什么人啊,平平,你刚在哪儿看见拉琴的?”

赵启平被戳破刚才说的谎,尴尬之下答话慢了几秒,贺涵先他一步接过话说:“阿姨关节不好?纽约比上海冷,虽然室内有暖气,但是外边寒气重,您出门要多穿点。”他说着,走下台阶,绅士地站在风口处挡住寒风,“下周有空来我家,我做羊排锅给您驱驱寒气,补补气血。这里的中东超市卖的羊排是放过血的,吃起来一点都不膻,到时候大家也可以聚一块儿再热闹热闹。”

“今天就让你买了单,再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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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餐厅里头还在商量等会儿一起四处走走,一出去发现落起了雨,天色阴凄,自然没有闲逛的心情了。湿冷侵入骨缝,赵母抬了抬腿,“难怪我从昨天起就膝盖疼。这街上都没什么人啊,平平,你刚在哪儿看见拉琴的?”

赵启平被戳破刚才说的谎,尴尬之下答话慢了几秒,贺涵先他一步接过话说:“阿姨关节不好?纽约比上海冷,虽然室内有暖气,但是外边寒气重,您出门要多穿点。”他说着,走下台阶,绅士地站在风口处挡住寒风,“下周有空来我家,我做羊排锅给您驱驱寒气,补补气血。这里的中东超市卖的羊排是放过血的,吃起来一点都不膻,到时候大家也可以聚一块儿再热闹热闹。”

“今天就让你买了单,再让你下厨,怎么好意思呀。”赵母笑着拉了拉赵启平,“贺老师还会做饭呢,我们家平平就不会做,他出来前我还着急呢。”

“想必是你们宠着他,餐餐都有着落,所以他没有机会做。”贺涵微笑道,“做饭不难,平平学什么都快,要真想学肯定很快就能学会的。”

“妈,车到了。”赵启平握着手机,清了清嗓。

关太太和他们一家约定下次再聚,趁都在这边出去玩儿可以一块儿作伴。赵父赵母欣然答应。

车门刚一关上,关太太便点评道:“刚一直坐着没觉得,出来才发现那孩子这么高呢,又瘦,穿着件米色大衣,站得笔挺笔挺的,打扮像模特一样。”

“是吗?我没注意。有些人看着瘦,其实肉长在看不见的地方。”贺涵说,“您之前不是还担心男孩相貌太好来着?”

关太太嗤笑一声,“唉,你看看我,一见到他就觉得赏心悦目,忘了这回事儿。第一次见浓眉大眼还这么雅致和秀气的。其实相貌好也是优点,看他刚才讲话,倒很有理想抱负。其实他家条件好着呢,他妈妈说什么她在学校里,他爸是搞工程的话,都是谦虚低调而已,看他们一家人的打扮气质就知道家境殷实,家教又好,这年头主动找苦头吃的孩子可不多。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贺涵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坐在后排的关雎尔,关太太领会到他可能有话不想当着关雎尔的面说。

贺涵避重就轻地说:“我没想到是他,倒真是巧,我和小关和他一起出去玩过好几次。小关,你喜欢启平吗?”

他问得直接,他一问,关太太忍不住悄悄笑着,有些话她不好直接问女儿,倒是让贺涵问了。

关雎尔先是“啊”了一声,想了一会儿说:“我和他也就见过三、四次面,他、他人挺好的,和谁都聊得来。每次都是大家在一块儿,我和他其实都没说上多少话。”

“你们不是一起去看过一场音乐会吗?”贺涵提醒道。

关太太惊道:“什么时候的事?囡囡,你怎么没提起过?”

“不是,那次是恰好碰到,他捎了我一程,没、没坐一块儿。”关雎尔忽而说,“他那次开的还是您的车……”

贺涵笑一下,“哦,是的,我想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关太太问。

“去年年底回上海的时候,把车借给他开了。”

关太太狐疑道:“你和他倒是很亲近?还帮人家那么大个忙,上人家家里去送东西,刚在饭桌上说我都在心里惊讶呢,你不是最不爱管别人闲事了么?”

“我和启平交集不少,有几次在学校里碰到就多聊了几句。他虽然年轻,但很上进和主动,我和他聊得投机,听说他有烦心事就顺便帮了帮。”

赵启平送爸妈回他的单身公寓,回去的车上他靠在后排假寐,掩饰心中的怏怏不安。他下定决心要和贺涵断绝联系,这会儿一想到他,愤怒的情绪又涌上来。今天这顿饭是颠覆性的打击,贺涵的心机城府深不见底,赵启平打了个冷颤。

他不得不承认,起初贺涵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波动,他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因为刺激。性是一方面,还有偷摸的地下关系带来的难以启齿的耻辱感。

就像有些富人明星患有盗窃癖,去偷窃对他们来说低价、无用、唾手可得的东西,只因馋涎偷窃时的那份紧张和刺激,还有更美妙的:事后想象被捕的那种羞耻感。这样的情绪恰恰是满足他们的欲望的毒药。

现下赵启平却遭到反噬,究其原因,贺涵不是物品,他有情感,赵启平从他的眼睛能看的出来他为他着迷,这也恰好满足赵启平的虚荣心,这样一个高傲的人偶尔会为了他低下姿态。原来他从贺涵那里偷来的不止是性,还有爱,这两样加在一起曾让他飘飘然。

现在他只觉得悚然,觉得贺涵可怕,至始至终他完全是被贺涵牵着走。之前那些小打小闹的矛盾,现在看来都不过是贺涵的手段,制造一些助兴的情趣罢了。这人始终在掌控一切,到了畸形的地步。

他必须远离他,然而今晚不得不回酒店——他的笔电还放在酒店,不回没有办法,只是又要面对贺涵——不,他为什么要怕见到他?难道就这样总是被压制于下风?

赵启平冷静思考:之前他处于下风,是因为贺涵掌握的信息总是多过于他,所以两人不对等。现在他多少了解贺涵的心理,一定能找到一击毙命的弱点。

贺涵高傲的皮囊下,是对一切的绝对掌控和控制欲,而他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赵启平的心猛地一跳:贺涵最想要的就是他,他想要他爱他,他最渴望的就是他。

那他就把自己给贺涵。

人生至苦之一是求不得,他要让贺涵以为得到了他的爱,而后幻灭。他要让贺涵同时体会到爱别离、怨憎会和求不得。

这个想法让他的神经直跳,他几乎是立刻想出一套方案,闭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赵母怪道:“你做什么美梦呢?睡着还笑出来。怎么?你喜欢那个女孩子呀?我还以为你对人家不感兴趣呢。”

赵启平睁开眼,他收敛笑容和纷繁的心思,“妈,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啊?”

“我还不了解你啊,你从小收的那一抽屉的情书我可没动过。”

赵启平笑得露出牙齿,“妈,我还记得当时我刚一丢掉,您就给捡了回来,还批评教育我就算不喜欢人家也不能乱丢别人的心意。”

贺涵在酒店里踱步,有人按门铃,他不镇定地大步走过去开了门,是酒店来提供夜床服务。

也是,赵启平有房卡,哪里用得着按铃。待来人走了后,他站在玻璃窗前,双手插兜,解开马甲又扣上,松开手表又戴上。

轻微的一声刷卡声响起,贺涵立刻转身,看见赵启平后松了口气,“你来了。”

赵启平换了套衣服,米色大衣之下,是一件淡蓝色衬衫搭配棕色羊毛背心,背心下摆看似随意地塞进微阔的白色长裤里,腰间系着一条哑光的黑皮带。

他在家洗过澡,这不是个好兆头。

果然,他看也不看他,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贺涵跟着他,姿态显得很局促,他的手半揣在兜里,亦步亦趋地跟着赵启平,“听我说,我要向你道歉。我没有你所说的那些恶意,我从没把你当猎物,也绝不是布局。这件事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干扰你的决定。”

“说完了吗?”赵启平合上包径直往门口走。贺涵抢一步挡在他面前,低声说:“平平,别走。”

“你没什么别的和我说的吗?”

贺涵轻蹙眉头,“你想听什么?”

“你爱我吗?”赵启平仰起脸与他平视,一对鹿眼里看不出波澜,静静地映照着眼前的男人。

他扫量贺涵的脸,贺涵的嘴唇动了动,许久后才出声:“我从没正式的说过这一句,我一直在克制,因为我不想让你感到压力。你聪明,喜欢自由,就像一件悬在边缘的易碎品,我怕我稍一动就会把你打碎——”

“啰啰嗦嗦,”赵启平往前迈半步,嘴唇快要挨上他的下巴,“你爱我吗?”气息混乱地交缠在一起,比气息更要命的是眼睛的对视,贺涵再也忍不了,猛地攥住他的衣领,将距离缩到不能更近,几乎贴上他的嘴唇,低音震动,“我爱你,好多次你在我身下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要告诉你我多么爱你,我脑子里那些疯狂的念头,我想把你困在我身边,想让你无法抽身,想让你离不开我。”

赵启平报复计划的第一步实现了,却被贺涵的这番告白给恍了神。


……

……

  


赵启平扭过头去,作出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你先去洗吧,我想歇一会儿。”

贺涵去浴室后,赵启平双手撑着坐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将自己从刚才的狂乱中抽离。他急忙起身穿衣服以离开,因神经紧张,手指竟微微发抖,慌乱间扣子几次对不上扣眼。

终于穿好衣服,抓上包,他将房卡丢在床上,还有贺涵送他的戒指,一并扔在杂乱的床单上。他一抛,盒子在空中打开,戒指掉了出来,发出清脆的一响。

赵启平看了眼地上的银圈和沾的那点蓝,如蛇的眸子幽深地盯着他。他挪开视线,浴室的水声还持续响着,他快速走向大门,推门而出,门锁咔哒落下的一瞬间,紧绷的神经剧烈跳动,就这样完成了这场报复,心情却不似想象中的那样欢愉和轻松,反而十分沉重,心口是一阵强烈的压迫感,电梯从高处降落时,红色的数字一跳一跳,如坠深海,三千米之下的重压攫住心肺,使他几乎吸不上气来。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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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club时,舞台上编着雷鬼头的男人正在唱Michael Jackson的Billie Jean,吊着麦尖着嗓子唱“Billie Jean is not my lover…”,舞池里穿着火辣的人紧抱着热舞,全场都甩着快乐的脸,酒液飞溅到皮肤上,沦肌浃髓的纵情与声色。

血腥的灯光照过去,人脸像一块块新鲜的红肉,争相撕咬,赵启平一下子亢奋起来:“这里太好玩了!我们昨晚怎么没来?”音乐声轰鸣,他不得不大声喊着。

庄恕果然早就到了,占了个高台位置。“你昨晚在床上不也说好玩来着?”贺涵没轻没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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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club时,舞台上编着雷鬼头的男人正在唱Michael Jackson的Billie Jean,吊着麦尖着嗓子唱“Billie Jean is not my lover…”,舞池里穿着火辣的人紧抱着热舞,全场都甩着快乐的脸,酒液飞溅到皮肤上,沦肌浃髓的纵情与声色。

血腥的灯光照过去,人脸像一块块新鲜的红肉,争相撕咬,赵启平一下子亢奋起来:“这里太好玩了!我们昨晚怎么没来?”音乐声轰鸣,他不得不大声喊着。

庄恕果然早就到了,占了个高台位置。“你昨晚在床上不也说好玩来着?”贺涵没轻没重地对赵启平说,赵启平搡他一下,对庄恕说:“久等了吧!”

“来的正好,open mic环节,上去了好几个人,都不如你唱得好。”庄恕看着贺涵说。

贺涵斜睨他一眼,觉得他是在拐着弯讥讽他迟到,按着他的肩膀掠过他,大步流星地往舞台走去。长腿一跨登上台,贴着话筒低沉的声音带电一样传过来,“The Beatles. Come Together.”

鼓手一听,猛敲一溜鼓起范儿。贺涵笑着夺过去炽热的红色吉他,背带柔顺地绕过他熨贴的黑西装,里头的黑衬衫轻浮地敞着几粒扣子。他抱着吉他的姿势一看就是谙知怎么做最落拓且富有舞台风范,他的嘴唇和麦克风缠绕的样子性感极了,全场热烈沸腾,赵启平蹦得高高的,跳起来对着庄恕喊:“我都不知道他会唱摇滚!”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他大学的时候还搞乐队呢!”

一曲罢,台下一个女孩带头尖叫大喊再来一首,贺涵嘴角勾着个笑,扭头和乐队说了两句,拨了拨弦,唱了起来。 

Every breath you take 你的每次呼吸

And every move you make 你的一举一动

Every bond you break, every step you take 你每每挣脱樊笼,你所踏出的每一步

I'll be watching you 我都会注视着你

Every single day 一年中的每一天

And every word you say 还有你说的一字一句

Every game you play, every night you stay 你所玩的每个游戏,你留下来的每个夜晚

I'll be watching you 我都会注视着你

贺涵注视着他,眼里装着他惯常的那抹嘲弄和轻蔑,因他看向他的眼神含笑而显得意味深长。他站在高台上,吉他别在他身侧,一簇罂粟花欲滴未滴。贺涵的眼神穿越人群,如同狙击枪的准星红点,上下左右移动,最终对准了赵启平。赵启平仿佛看见一颗子弹疾速朝着他的眉心袭来,骤然悬停于眼前。

赵启平的心跳得很大声,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危险的想法:他想要独占他。这里有太多人,他想要把贺涵和他们全部剥离开,从里到外地拥有他、占有他,把他变成他一个人的。

这想法让赵启平的心跳飙升,鼓槌敲在耳鼓上,心跳咚咚响。贺涵穿着一身黑,皮鞋无情地踩在地上杂乱的电线上,整个人看上去像火一样红,火舌狂妄地跳动着,赵启平看得痴迷,目光死死追随贺涵的嘴唇,盯着他翕动的下唇,唇色深红,中心仿佛有火星跳动。

赵启平中了邪一样朝贺涵走过去,撞过一个个挡在前边的人,在贺涵跳下台的时候用身体重重地接住他。贺涵显然沉浸在肾上腺素中,落地的一瞬间把赵启平抱起来凌空几秒,随后紧抱契合。

电光火石之间,赵启平拉住他的手,眼神里满是热渴的欲语还休。贺涵看清他的眼神后,瞳孔放大,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说:“跟我来。”

人群变成一只只虚影,路人的脸全部模糊成空洞,赵启平头晕目眩,贺涵却好像很清楚方向。门锁落下,灯光、人群、呼啸声都被隔绝在外,他们落到一个暗间,里面完全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一进去相互绊倒撞上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啪嚓响,可能是放置什么的架子,黑胶或雕塑,但都无关紧要,什么话也来不及说,说了也什么也听不见。


……

置顶

……


庄恕对他们的失踪不以为忤,见贺涵拨弄两下头发整理着衣服走过来,先发制人:“不用告诉我你们刚刚干嘛去了,我没有兴趣知道。”

贺涵一笑,“你不是不喜欢来这种地方吗?怎么今天乐意来了。”

“不是你们邀请我的?”庄恕抱着手臂说,“以前你每次见到我就不高兴, 好像我欠了你什么似的,今天倒没犯病。”他话锋一转,含一点笑意说道:“他比你想象的更对你着迷。”

“有么?”贺涵眉毛一抬,“我还嫌不够呢。”

“他适合你,但你不一定适合他。”庄恕忽然郑重地说,“他太年轻、太快乐,最大的痛苦可能就是无聊。”

贺涵端起酒杯,嘴唇只是碰了碰杯壁就放下,“你什么意思?我和他在一起,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点评了?”

“他能让你快乐,但你能给他带来什么?或者说,你会不会给他带去他本身没有的东西——痛苦?还是说你本来就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他?”庄恕瞥一眼四周,确认赵启平不在,“他的世界很简单,你只可能让他变得复杂。我是在劝你,不要搞得和之前唐晶一样,互相浪费十年时间。唐晶那时候不像他吗?还不是年轻、羞涩,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你想再用十年把他也变成那样?”

看到赵启平走过来,庄恕打住嘴。

赵启平好像不好意思空着手来似的,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碟迷你三文治,端过来放在桌上,踩上高脚凳。因刚刚做的事,羞于与旁人对视,赵启平的身子朝向贺涵,“你刚唱的那首歌,歌词可真变态!”又说:“你唱得真好,可以卖唱的水平!”试图用这样的对话抹去方才那段空白的时间。

贺涵掩饰不好看的脸色,点下头,挤出个笑。赵启平沉浸在欢快中,没觉得气氛有什么诡异之处,随手拈一块儿三明治给贺涵,示意他吃,贺涵皱眉,摇摇头,赵启平想他大概是又嫌弃要用手,于是送到自己嘴边,一口塞下,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庄恕古怪地笑着,“他没和你说吗?我们是……”

“欧文!”贺涵严厉地打断他。赵启平愣住了。贺涵敛敛神色,柔声对他说:“你去再拿点酒来?两杯干马提尼,轻摇,不要橄榄。”赵启平知道他是在支开他,隐隐也感觉到,这可能是他离真相最近的一刻,却不得不站起身离开。人们总是有需要空间的时候,即使内心深处无比地想窥探真相,脚步却只能克制地挪开。赵启平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咒骂这令人讨厌的教养,总是强调克制和留白,永远无法摆脱这刻骨的规训。

“你紧张什么?”庄恕看着贺涵,拿起一小块三明治,“他不知道你不吃这种finger food(手抓食物),是因为在医院里他们不给你刀叉,让你觉得……”

他没说出“羞辱”这个词,但贺涵已然听见了,面色阴沉,“我为什么要告诉他?就像我不会和他说,你这外科医生的手曾经把刀对向自己,被送到精神病院的时候,疯了一样喊着我不想死?”

“你还是这么易怒!”庄恕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应该去reddit上的AITA(am I the asshole 我是个混蛋吗)频道发帖,问把对过去的恶意发泄到你的朋友身上,这样做是不是很混蛋。”

欧文的中文水平称得上古老,恼怒起来更是说得七零八碎,这句反击对贺涵来说显得过于薄弱,他不忍笑了出来,挥挥手说:“你走吧。”

他走后,贺涵才真正为这场争执烦躁起来。

赵启平捏着酒杯过来时,恰好看到庄恕离去,隔着人群,庄恕的神色晦涩,隐约朝他一点头。

卡座里,贺涵深坐蹙眉,赵启平语气试探地问:“他走了?”贺涵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你把他赶走了?”

“我赶他做什么?说的好像我是个恶人。你不是有他联系方式吗?你自己问他。”贺涵讥讽道。

“我就问一句,你怎么火气这么大?”

贺涵缓和神色,“他轮班,oncall,医院出了事叫他回去。”

赵启平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怎么了?”

贺涵皱眉,“什么怎么了?”又是那副表情,掺杂着戏谑的淡漠,像一面起雾的镜子,怎么擦也无法变透明。

贺涵曾说他在洛杉矶上过表演课——这话和他此时的表情一样真假难辨。贺涵常常挂着含着讥讽的笑,看似轻佻,实则恰恰掩盖了他的疏离与冷峻——此时他没有笑,眉宇间的冷峻直白地展露,冷得像地下室永恒的寒潮。赵启平方才满心轻飘飘的喜悦,渐渐被拽得沉下来。

赵启平不甘心地靠近几分,细细地觑他的脸,虹膜的纹路从瞳孔向外散射开,刀片般锋利,边缘处掠过一抹银灰的弧光,那么暗,暗得晦涩而柔弱。他的左眉上方有一枚浅痣,落在眉间折痕里,让他看上去总像在蹙眉。贺涵目光流转看向他,赵启平忽然从他的眼里捕捉到一丝生涩的脆弱,稍纵即逝,却很刺心。赵启平怔住了,意识到所谓的留白可能只是为了给人空间以掩饰脆弱。

赵启平悄悄地给庄恕发了条短信:师兄,听说医院有事叫你回去了,一切还好吗?

庄恕回复:如果我值班的话,还会和你们一起去喝酒吗?

赵启平盖起手机来,意识到贺涵的谎说得多么拙劣,可他没想去揭穿他。贺涵说起谎来信手拈来,却很少惹人怀疑,但是只要一细想,就像二流作家写的悬疑小说一样漏洞百出。

好的悬疑小说有两种,一种让人舍不得读下去,一种让人想一口气读完。贺涵本人属于前一种,虚实交织,如冬季深夜与清晨交界时的浓雾,安静而沉重,让人不忍心去打破,仿佛只要永远不去点亮那盏灯,还能保留几分朦胧的温柔。

赵启平不忍去探究他的虚实,不忍将真假剖开,因为总是血淋淋。赵启平攥着手机,就像攥着一点微妙的不忍心。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33)

穿堂风从眼皮子底下刮过去,赵启平被庄恕这一问给慑住了,睁大了眼愣在原地,贺涵轻一皱眉,走上前用力把赵启平一揽,扭头责怪地看庄恕一眼:别吓他。

贺涵推着他边走边说:“晚上你想吃什么?日料?法餐?中餐?或者我们去欧文家吃,他会做。”

赵启平显然被最后一个选项吸引,自动忽略了前面几个提议,说:“不太好吧?哪有第一次见面去别人家蹭饭的。”

贺涵瞥一眼庄恕,庄恕垂下手笑笑,“行,就去我家吧,正好家里没人,我来招待你们。”

别墅前是一排修得圆润的侧柏,四季常绿的立在那儿作为天然的屏风。这座房子从外表上看有些历史了,进去后能看出主人家打理的精细,客厅极为宽敞,红木家具有着上个世纪的气息。长餐桌大的能......

穿堂风从眼皮子底下刮过去,赵启平被庄恕这一问给慑住了,睁大了眼愣在原地,贺涵轻一皱眉,走上前用力把赵启平一揽,扭头责怪地看庄恕一眼:别吓他。

贺涵推着他边走边说:“晚上你想吃什么?日料?法餐?中餐?或者我们去欧文家吃,他会做。”

赵启平显然被最后一个选项吸引,自动忽略了前面几个提议,说:“不太好吧?哪有第一次见面去别人家蹭饭的。”

贺涵瞥一眼庄恕,庄恕垂下手笑笑,“行,就去我家吧,正好家里没人,我来招待你们。”

别墅前是一排修得圆润的侧柏,四季常绿的立在那儿作为天然的屏风。这座房子从外表上看有些历史了,进去后能看出主人家打理的精细,客厅极为宽敞,红木家具有着上个世纪的气息。长餐桌大的能坐下十几个人,想必是经常接待客人。整面墙的书柜,摆满了书、奖杯和荣誉奖章。阳台铺了张根雕茶几,上头是一套隽巧的茶具。

“我搬回来和我父亲一起住了,他半年前做了心脏支架,不能干重活,我回来方便照顾他,帮他弄弄园艺。他前几天去尔湾了,去看望Jessica——我姐他们一家现在住在那里。”

“庄教授怎么了?我印象中他一直身体很好。”贺涵问。

庄恕摇摇头,“冠心病,他锻炼得比我还规律,平常也注重饮食健康,还是因为老了,血管老化。”

赵启平正望着客厅墙面上最大的那副全家福,指着照片中间的人惊呼,“庄教授?Edward Zhuang?美国胸外科协会会长?”

庄恕点下头,“你见过他?”

“之前庄教授来我本科院校演讲,当年拉斯克奖的获得者,那可是诺奖风向标,当时阶梯教室连台阶坐满了,我不得不扒在窗子外边听。”赵启平缩下脖子,“原来你们是医学世家,真没想到你们是父子,你们长得不太像。”

贺涵轻咳一声,赵启平以为话说得不全,赶紧补道,“真是仁心仁术,世代传递,庄医生您是外科学的翘楚,我的榜样。”

庄恕笑笑,打开冰箱取出食材,走到厨房门口看着他们两个,“你们谁帮忙打个下手?”

贺涵挽起袖子拿了砧板在岛桌前切菜,庄恕围着围裙在一旁打蛋,赵启平站在门口看着,觉得这一画面真是赏心悦目,不由得偷笑起来。想到曲筱绡之前还发过post,专门高薪聘请帅哥去她家做饭,这屋子里一下站了两个,这顿饭真是难以估价,赵启平艰难忍笑,肩膀止不住地抖动。

贺涵微一抬头,睨他一眼,他赶忙收起笑容,转而去客厅遛弯。

他独自走在偌大的客厅里,天色阴沉,灯光微弱,古朴的家具渐渐露出瘆人的面孔。他走到厚重的书柜前看照片,庄教授身边总是一左一右站着庄恕和一个女子,想必是他姐姐。一路看过去,庄恕愈发年轻,奇怪的是,他年纪越轻,脸色越是沉郁。更怪的是,止步到一半,照片里只剩庄教授和小女孩,男孩的影子不翼而飞。

风从窗缝门缝争先恐后地往屋子里冲进来,嗖嗖作响。赵启平拿起相框,翻过来想看日期,正纳闷,背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吓得他手中的东西一掉,贺涵手快地从半空中捞起来,说:“庄恕是被收养的,他十岁的时候被庄教授带到美国来。”

“怪不得。”赵启平深吸一口气,想到之前说话恐怕踩了雷。贺涵看出他在想什么,“没事,他不会往心里去的,庄教授对他很好,给他提供好的家庭和教育,把他带进了医院。”

“这么说来他倒是和你很像,你也是十几岁到美国来,而他之后也要去上海工作。”

“像吗?”贺涵笑得有些冷,“庄教授对他如同亲生父亲,我那时离家出国,是因为我父亲有了新家庭,嫌我碍眼。”

赵启平看着贺涵,他的脸在阴影下看不清五官,晦暗难辨,但他仿佛看到他脸上受伤的表情,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低声说:“抱歉,你没说过这些。”他上去想抱他,贺涵不知怎的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赵启平僵住了,手还悬在空中。贺涵挥一下手,“没什么。”见赵启平还僵在原地,他转而倾身抱住他,“今天玩的开心吗?”

赵启平疑惑而缓慢地点头,贺涵在他耳边说:“这只是上半场,晚上我们还有下半场,嗯?”

赵启平在他怀里动了动,配合地用脸颊蹭他的嘴唇,以调情的声音问:“……下半场?你打算怎么玩儿?”

“我是说——晚上带你去club玩,你在想什么?”贺涵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怎么不开灯?”庄恕把灯打开,端着菜走出来,看到两人旖旎景象,心下了然,轻咳几下,“才七点多啊。”

饭桌上他们聊起上海的医院,庄恕说:“仁和在管理上太迂腐,层级多,高层却二十年来没被动过。第一医院倒不错,自从他们的青年院长上任后,几年里焕然一新。他们的外科基础虽然比不上仁和,但综合实力很好。”

他拿出手机来,接着说:“我认识他们院长,他们正想引入你这种背景的年轻人,如果你之后需要引荐可以找我,你加下我的微信?”

庄恕说着打开二维码,他一向对勤勉的年轻人都很关照提携,一般都会主动给出联系方式。话是这么说,庄恕还是下意识地看一眼贺涵,知道这个人一向霸道且领地意识强。

贺涵倒没露出不快,表情淡然地看向旁处。

“谢谢庄师兄。”赵启平嘴甜地换了称呼,赶紧拿出手机来扫。

吃过饭后到后院散步,一走出去感应灯光自动亮起,贺涵称赞庭子里的灯布置得漂亮。庄恕指着阳面的柿子树说:“你们要是上个月来就好了,树上挂满了柿子,一树红灯,更好看。”

再往里走些,好些山茶、玫瑰、木槿和绣球,还有几株散发着浓香的腊梅盆栽,庄恕说是父亲喜欢,从国内运过来的,洛杉矶太热,不好养,常常要搬到室内阴凉处。

“这么多花,得花好多时间打理吧?”

“是啊,花园看上去漂亮,实际真是够折腾的,不过好在咖啡渣有了用处,可以用来做肥料。”庄恕笑笑,“去年都是我打理的,常常拿园丁剪刀去修剪枝叶,有时还要攀梯子去弄。”

“修枝剪花和做手术一样,都是手艺活,外科医生的手上功夫,做起这些活儿来,想必是得心应手。”赵启平眨眨眼,自认为说了句俏皮话。但这话听在贺涵耳里就无异于调情了,他不耐烦地在灯下摆弄着手表,示意时候不早该走了。

走之前庄恕突然想起什么,让他们等一等,从冰箱里取出冻柿子,说忘了上甜点了。于是三个人又坐下吃柿子,冰柿子玲珑剔透,又甜又凉爽。赵启平吃的嘴角晶莹,手也弄得黏糊,问庄恕:“等会儿我们准备去club玩,要不要一起?”

约好晚点直接在club见,赵启平和贺涵回去换衣服。赵启平先洗过澡,松垮着浴巾出来,颀长的小腿露着,趿着鞋在贺涵面前晃来晃去,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还有一小时,做什么好呢?” 

贺涵手上捧着本书在看,似乎看的专注,没理会他。他索性把自己往床上一砸,砸出不小动静,“真要看书?不理我?”

贺涵放下书,他才看到贺涵脸色不好看,阴沉的脸挂上个怪笑,“你说你从弹琴能听出性取向,你听出欧文的来了吗?”

赵启平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因为什么,沉默半晌后说:“他是你的朋友。”他也不快起来,自认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没去讨好贺涵,坐在一旁也捡起本书来看,谁也不理谁。

赵启平看不下去书,想到之前和家人朋友一起去旅行,也是难免口角,事后总是后悔,争执的都不过是高速下错口之类的小事,旅程本就短暂,心情却被这样无端的小事搅坏。想到贺涵刚才提起的关于他父亲的话,谅解他大概是心情不好。又想到待会儿还和庄恕有约,眼看再不出门就要迟到,就这么干坐下去不是个办法。

赵启平心生一计,翻出一套他去夜店常穿的制胜法宝,黑色短针织上衣,巧妙在于它是网眼镂空透视的,搭一条亮眼的黄色皮裤。

他开始慢条斯理地换衣服,提裤子的时候故意放慢动作,皮裤紧紧勒着肉,果然看到贺涵从镜子里靠近,手放上来说:“外科医生?手上功夫?嗯?”

贺涵把他横着竖着折腾一通后,不得不再次整理仪容,终于慌张出门,赵启平责怪道:“非要捱到最后才……这下迟了一小时了。”

“我就是要让他等着。”贺涵不在乎地说。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32)

酒吧的一角,如同现实与虚幻的交界处。典雅的红木楼梯如流动的缎带盘旋而上,尽头处镶着一副中世纪风格的壁画,色彩诡秘,整个空间仿佛被施了魔法而轻微颤动着。

贺涵倚在楼梯扶手处,身姿修长挺拔,眉眼浓郁,他抬手轻轻一招,“过来。”

赵启平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暖光临摹着他的侧脸线条。

“你们要不要再亲密点?”

“不用!”赵启平抱起双臂,扬起下巴,“就这样,赶紧拍。”

贺涵抬起手臂,胳膊一绕,将赵启平环住,手掌滑过他的胳膊,落到他交叠的臂弯上,手指轻勾,牵了牵他的指尖。

快门轻若无声,这帧画面被定格下来,印到卷绕的胶片上。

赵启平抬脚要闪,贺涵轻轻一拉,把他拽回来,低声说:“只拍一张?怎么和...

酒吧的一角,如同现实与虚幻的交界处。典雅的红木楼梯如流动的缎带盘旋而上,尽头处镶着一副中世纪风格的壁画,色彩诡秘,整个空间仿佛被施了魔法而轻微颤动着。

贺涵倚在楼梯扶手处,身姿修长挺拔,眉眼浓郁,他抬手轻轻一招,“过来。”

赵启平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暖光临摹着他的侧脸线条。

“你们要不要再亲密点?”

“不用!”赵启平抱起双臂,扬起下巴,“就这样,赶紧拍。”

贺涵抬起手臂,胳膊一绕,将赵启平环住,手掌滑过他的胳膊,落到他交叠的臂弯上,手指轻勾,牵了牵他的指尖。

快门轻若无声,这帧画面被定格下来,印到卷绕的胶片上。

赵启平抬脚要闪,贺涵轻轻一拉,把他拽回来,低声说:“只拍一张?怎么和你同学做交易?”

赵启平咬牙瞪他,“你这个以操纵别人为乐趣的魔鬼。”

贺涵佯装不快,手上使劲一拽,两人一块儿绊倒在台阶上,赵启平跌到他身上,四条腿交缠到一块儿,“你有病吧!摔着没?”

贺涵躺着,一手撑着台阶,一手扶在赵启平的腰上,“没摔着,就是被压得有点疼。”

赵启平骂一句“活该”,挣扎想站起来,却被贺涵牢牢按住。他低头,正对上贺涵含笑的眼睛,“拍着呢,别动。”

“你……”赵启平起不来,索性两手一撑,低头看着贺涵,挑衅地笑,“反正我是在上面的那个。”

贺涵眉毛一抬,眼底笑意更深,扶住赵启平腰的手往下滑了些,五指张开包裹着往下一按,赵启平顿时一僵,低声吼道:“放开!你注意点行不行!”

“我怎么了?”贺涵一脸无辜。

赵启平瞪着他,抬手推他,却被贺涵抓住手腕,两人扭作一团,厮打在一起,谁也不让谁。折腾了好几分钟,赵启平被压制在底下,恼怒地抬脚踢贺涵的小腿,贺涵笑着慢慢放开他。

赵启平爬起来,拍拍衣服,甩手快步走下楼。Seven取出胶卷,贺涵从钱夹里拿出一叠钞票。

回到酒店,赵启平瘫坐到沙发上,半眯着眼,问贺涵给了他多少钱。

贺涵低头解开袖口的扣子,轻飘飘地说出一个数字。

赵启平一惊:“你疯了!你明知道不值这么多。”

“值不值,我说了算。”贺涵拿出胶卷,在手里掂了掂,满意地笑笑,“回去后拿去冲洗出来。”

他把胶卷收好,绕到沙发前,单膝跪在赵启平面前,抬起他的下巴,“怎么了?一脸不高兴。”

赵启平感到过意不去,“你真是……”

“嗯?”

“你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赵启平叹口气,在沙发上躺下来。

贺涵跟着坐下,“难道就不能因为我本性善良,乐善好施?”

“你?善良?”赵启平翻个身趴着,撑着头看他,“不过你比我以为的有耐心,唔,我以为你会很快走掉。”

“谢谢夸奖,也比我自己以为的有耐心。”贺涵颔首一笑。

赵启平噗嗤一笑,枕着他的腿躺下去,“谢谢你,给我面子,没有对人家冷嘲热讽一番。”

贺涵轻哼一声,抬手摸他的头发,“我始终谨记:‘当你想批评别人时,你要记住, 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他戏谑地引一句盖茨比的开头。

赵启平笑着拉过他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我真的很好奇……你都受的什么教育?你说你有很长的时间在加州上学,你上学的时候都是什么样子啊?”

“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派对学校,夜夜笙歌,喝醉酒玩beer pong,大声放音乐,说话只能靠吼,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发和地上,传着一只烟卷,一起抽,抽高了直接睡过去。”

“总感觉你在胡说八道,”赵启平闭着眼低声说,“你肯定觉得我都交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而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我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你还想怎么了解我啊?这样还不够么?”贺涵低下头,手依然盖着他的眼睛,开始轻吻他的脸。

赵启平的睫毛在他手心里颤动,几秒后,他推开他,从他腿上滑下去,侧着身子蜷向沙发内侧,脸埋进去,声音闷在里头:“不够。”

海风遥远地吹进来,一片灰蓝色的味道,贺涵沉默片刻,“我今天去见的朋友是UCLA的医生,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你想的话明天我带你去见见他?”

赵启平前一晚看了Owen的简历——UCLA胸外科主任,数百篇顶刊一作,高得罕见的h指数——有一种去见教授的感觉。他特地翻出衬衣来穿,还拿出一条领带对着镜子比划。

贺涵挑眉看他,“我是带你去玩的,不是去出席会议。”赵启平讪笑着放下领带。

他们到UCLA医疗中心,等了十几分钟,欧文从走廊尽头快步走来,白大褂的下摆随着动作飞起,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贺涵和他旁边的年轻男孩。

“欧文庄,赵启平。”贺涵简短介绍,“启平是纽约大学的医学博士,你同行。”

“庄教授好!”赵启平连忙伸出手去握,还微微欠了欠身。贺涵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的手,“你就叫他欧文,叫什么庄教授。”

庄恕笑一下,“叫我庄恕吧,我想适应一下中文名,以免之后别人这样叫,我反应不过来。”他顿一下,“我计划年底去上海,仁和医院聘请我去做主任医师。”

贺涵听他这么说,眉头逐渐皱起来。

庄恕带着赵启平参观了一圈,边走边给他介绍胸部肿瘤项目和最新的技术。赵启平一路很兴奋,不断点头回应,说自己读过庄恕的文章,对他提出的临床思路问东问西。

贺涵在一旁挑眉:你今早在床上读的。

赵启平递一个警告的眼神:那也是读了!

来到一间实验室门口,赵启平走进去看展示柜里的设备和墙上的展演海报。

贺涵和庄恕隔着玻璃站在外面,低声聊起来。

“你确定了要回上海?你昨天没提这件事。”

“今早刚收到邮件,仁和正式向我发出邀请函。”庄恕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早已成定局的事情。

贺涵默了默,知道庄恕这次回去是下定了决心要为当年他母亲那桩案子洗清冤情,走向复仇的深渊。又想,其实庄恕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深渊里挣扎,这次回去,只不过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向深渊宣战。

“这孩子挺好的,热忱,天真,”庄恕看着玻璃另一侧的赵启平,顿了一下,“我有时候在想,我做的每台手术,真的是因为我想救人,还是我想把自己送到离目标更近的地方。”

“你就是想的太多。”贺涵无奈地看他一眼,想说更多又打住,觉得庄恕的经历和性格让他不可能不去想,低声问:“你一定要回去?就不能……”

“你总是和我说阿德勒那一套,‘人不受过去的原因所左右,而应该朝着定下的目标前进’,我的目标就是解决过去的原因,有什么不对吗?”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死心眼。”贺涵没看他,目光落在淡蓝的玻璃后边虚化的人影上。

“不然也不会在那个地方遇到你。 ”庄恕笑笑,“不说我了——你把他带过来,就是为了参观医院?”

“他说他想了解我。”贺涵看着赵启平的虚影移动,年轻的脸扬起来专注地读着展板。贺涵低声说:“他对我流露出一点眷恋,就令我心潮澎湃。”

庄恕听得微微一震,他又说:“再说,和你接触对他有好处。”

“你这是在利用我?算了,你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能利用。”庄恕不介意地笑笑,“你和他讲过之前的事?”

贺涵摇头,轻描淡写道:“有什么好讲的?都是过去的事情,对现在并没有影响。”

“你以前总是说‘过去发生的事情并不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是人们自己选择了痛苦和不幸’。”

“我现在依然这么认为。”贺涵冷冷道。

“你就是太高傲了,不愿承认——”

“承认什么?”赵启平走出来,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人表情都不好看。

“承认我们都不年轻了,之后都会被你们Gen Z这一代给取代。对你们而言,新的观念和技术从来不是阻碍,而是随手可使用的存在。”庄恕缓和神色,转而说道,“时间不早了,下一站,去学校里转转?”

洛杉矶的日落时分,开到荼蘼的橙粉弥漫于天空和建筑间,赵启平沉醉于这晴朗天气的夜晚特有的晚霞,脚步轻快,倒成了他领路,他转个身,一边倒着走路,一边向二人挥手,示意他们快跟上。

路过一座颇有古典风格的教学楼,大厅里立着一台斯坦威钢琴,有人正在演奏柴可夫斯基,卷发男孩脸上的点点雀斑随阳光跳动,他们驻足听了后半首,一同鼓掌,有人大声喊“Bravo!”

赵启平喝彩后,悄声对他们说,“这个演奏者和我一样。”二人都面露不解,赵启平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我听一个人弹琴可以听出他的性取向,就像按摩师一捏你的肩颈,就知道你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贺涵露出饶有趣味的神情,抬抬下巴:“欧文。”

庄恕没有推脱,径直向钢琴走去,调整下座椅,试下踏板,停顿半秒,抬手弹起肖邦的第三叙事曲。

赵启平在一旁听着,第一段起得柔和,到了中段,旋律忽然变得冷硬起来,情感被剥离,只剩下理性,节奏精准如机械,重音决绝地落在弱拍上,变得暴躁阴沉起来。手臂的重量裹挟着和弦砸下去,气势磅礴。曲罢,如惊心动魄渡过急流。

“怎么样?”

“太奇怪了……你弹的是叙三,但好像又是另一首。明明浪漫抒情的调性,在你手下冷得像一把尖锐的手术刀划过肌理,太过于有秩序感。或许你更适合弹巴赫,巴洛克时期的曲子更强调秩序和严谨。”

“我上手术的时候,确实喜欢听巴赫的赋格,能让我保持精神专注。”

赵启平惊讶道:“真的假的?就像有的医生做手术的时候真的喜欢看海绵宝宝?”

“这是个笑话。”庄恕笑着说,“……所以我弹的不好?”

“问答式乐段,本应是两个人的对话,一问一答,但你演奏的像是一个分裂的人在和自己尖刻地对话,甚至是尖锐地拷问自己,悲愤的情绪淹没在琶音的惊涛骇浪中,有着向死而生的决绝感,又有着一股强烈的求生的欲望……”

“行了,”贺涵截口打断他,皱眉道,“他不过是弹了首曲子,你说得跟他有精神分裂一样。”

“精神分裂?”庄恕转过身,嘴角的笑意还停在那儿,眼神淡然地看向赵启平,“你觉得我像吗?”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31)


从纽约到洛杉矶飞行时间为六个小时,云层之中是赵启平最爱的阅读地,幽暗的机舱里头,头顶的小圆灯投下的那束光简直是神赐给人类的。

收拾行李时对知识最如饥似渴,贪婪地想把所有想看的书都捎上,理智告诉他不可能,拿起放下,最后捡了本轻巧的黑塞。

贺涵订的商务舱,舒服得让赵启平咂舌,说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羡慕富人穷奢极欲的生活方式。

飞机起飞后,贺涵很快便陷入了睡眠,赵启平在他旁边酣畅淋漓地阅读。他读了两小时,被困意缠绕,放下书,也躺下去休息。

他睡着后不久,贺涵醒了过来,把他放在桌上的《荒原狼》抓来看。他看到赵启平做了很多批注,于是踩着对方的思维轨迹读下去,在赵启平的笔记旁也写下记录,思绪交叉着......


从纽约到洛杉矶飞行时间为六个小时,云层之中是赵启平最爱的阅读地,幽暗的机舱里头,头顶的小圆灯投下的那束光简直是神赐给人类的。

收拾行李时对知识最如饥似渴,贪婪地想把所有想看的书都捎上,理智告诉他不可能,拿起放下,最后捡了本轻巧的黑塞。

贺涵订的商务舱,舒服得让赵启平咂舌,说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羡慕富人穷奢极欲的生活方式。

飞机起飞后,贺涵很快便陷入了睡眠,赵启平在他旁边酣畅淋漓地阅读。他读了两小时,被困意缠绕,放下书,也躺下去休息。

他睡着后不久,贺涵醒了过来,把他放在桌上的《荒原狼》抓来看。他看到赵启平做了很多批注,于是踩着对方的思维轨迹读下去,在赵启平的笔记旁也写下记录,思绪交叉着奔流,有一种共读的趣味。

“荒原狼有两种天性:人性和狼性。”

“他们都有两个灵魂、两种天性。在他们身上,圣人和魔鬼的特质,母性和父性的血液,感受幸福和感受痛苦的能力相互为敌,又相互纠缠着共生或并存。”

“他深知自己与世隔绝,但他不会自杀,因为残存的信念告诉他,他必须品尝痛苦,品尝心中邪恶的痛苦,直至终点。”

赵启平在一旁批注:“存在这样的人吗?两种天性——人性/狼性,圣人/魔鬼?残存的信念是什么?”

贺涵看着这些文字,一个名字从脑子里跳了出来,握着笔的手顿在纸页上。

平板屏幕显示着航班状态:距离洛杉矶还有1739公里,飞行时间2小时14分,当地气温84华氏度。

贺涵靠在椅背上,陷入回忆里。洛杉矶,UCLA,医院。

笔尖在纸上轻盈划过,留下无意识的墨迹:Owen。

Owen,欧文,欧文·庄。

他和欧文有约定,只要在同一城市就见上一面。他知道欧文在洛杉矶,但他并不想见他。他不讨厌他,两人甚至算得上是朋友,但欧文这个人的存在会不断提醒他那段他所厌恶的日子。

这时只是稍一想起,就感到极度不适。

贺涵按下服务铃,准备要杯香槟,动作吵醒了赵启平,他睡得像个孩子,半睁着眼朦胧地问怎么了。贺涵低下声音,“没事,睡吧,还没到呢。”

下飞机后,贺涵提了辆红色敞篷超跑,他油门踩得紧,风狂乱地刮着。如果在纽约,这么大的风只会让人头痛,但在这儿,猛烈的阳光无情地照射着大地,强风吹拂只让人觉得恣意凉爽。

赵启平扒着车窗,开往海滩的路上,两边都是高大的棕榈树,红色跑车飞驰着,像极了《纵横四海》里的场景,一切都那么潇洒自由快心。

赵启平站起来,探出身子迎着风挥着手臂大声喊:“我们是通天大盗!明天等着看报纸吧!”

他的声音像风筝一样被吹上天,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快意,贺涵先前的阴霾被一扫而净,揽着他的腰把站着的人儿拽下来, 笑着说:“那这时候你应该吻我了。”

赵启平痛快地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

他们在海滩晒日光浴,赵启平穿着宽松的短袖短裤,来了张自拍发到ig,手机丢一旁,歪在躺椅上大咧咧地抹起防晒来。

他侧头,看贺涵躺在一旁,拿杂志蒙着脸,顺手给贺涵也抹了个遍。贺涵摘下杂志,笑着对他说:“谢谢。”

待余霞散成绮,玫瑰色的海雾降临,他们摇晃着空酒瓶慢慢走回酒店,在套房里贺涵对他就没那么客气了,共度一场春梦了无痕。

第二天在酒店楼下的海景餐厅吃饭,露台上的白色阳伞下沿是澈蓝的太平洋,太阳晒得玻璃杯里的调酒闪闪发光。

贺涵放下餐刀,“我待会儿要去见个朋友,你想待在酒店休息,还是去哪儿逛逛?我可以开车把你放下。”

赵启平放下酒杯。贺涵没有提供带他一起去见朋友的选项,尽管就算贺涵发出邀请,他也大概率会拒绝,心里还是涌起不快,面上若无其事地说:“正好我有个同学昨天约我见面,我晚上去和他玩吧。”

贺涵思索几秒,“那我把车留给你,晚上你告诉我你们在哪儿,我来找你。”

这是怕他跑了?赵启平皱起眉,暗想人果然还是要经济独立,被包养是没有自由的——这次出来机酒车都是贺涵包办的,他本来决定了就跟着贺涵好好玩儿,不去想钱的事,在一块儿开心最重要,但现下心里扎了根刺。

和同学约的晚上见面,赵启平一下午都无所事事,红色法拉利太扎眼,白天他都不敢开出去,到了晚上才出门去ktown和同学碰头。

说是同学,其实不是同专业,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两人的母亲是同事。他刚从USC毕业,学电影的,给自己起的英文名是Seven,励志成为中国“第七代导演”。

赵启平已经自认是好打扮的一类人,见到Seven还是自愧不如,一身山本耀司风,卷发打理的像小田切让,只是一看他颓丧的面色,就知道他的住处一定摆满烟灰缸和酒瓶。

原以为是老朋友叙叙旧的轻松局,谁知Seven一上来就要了一打烧酒,一副要么把心事说干净要么把胃酸吐干净的阵仗。

Seven说:原本是想逃离国内乌烟瘴气的影视圈,但来了这里发现一样是靠人脉,到处都是小圈子。说要是想靠做电影留下来,概率还不如找个人结婚来得高。说到结婚,不可避免又谈起家里人催他稳定下来,找个正经工作。

赵启平听他抱怨着,不走心地应和几句,思绪远走。他想:贺涵会去见什么人?在做什么?他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他对他了解太少,想来想去只知道唐小姐、薇薇安那几个女人,从没见过他和什么朋友一起出现过,也更少听他提起家庭话题。

餐厅嘈杂,Seven提议转移战场,找一家bar坐下继续聊。买单的时候赵启平先掏了卡,Seven在大黑袋子里翻来找去,“呀”一声,“出门只带了设备,忘带钱包了。”

赵启平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一面在心里忆起母亲讲过Seven家卖了房子,搬到了宝山郊区。

赵启平去开车,Seven望着坐在跑车里的赵启平,惊诧地问:“现在医生赚这么多的?”

“怎么可能!这是我朋友的车,借我开开。再说我还没开始正式工作。”

他们去到West Hollywood的一家酒吧,Seven继续输出,他满肚子的苦水,比酒柜里琳琅满目的酒还丰富。

赵启平难以忍受,在桌底下给贺涵发了定位,发文:已聊尽三十功名尘与土,请您八千里路云和月地赶过来。亟需解救。

他抬起头打量一圈,发现这里不少帅哥且气氛暧昧。赵启平一直不知道Seven的取向,他也没暴露过自己的取向,介于二人家庭关系的连结,他选择谨慎为上。

赵启平试图插话,讲起国内最近口碑极好的一部电影,没想到Seven鄙夷地说,他觉得那部差极了。

赵启平问:“差在哪儿?”

Seven饮尽杯里的酒,缓缓说:“这部都算不上是‘电影’。”

赵启平沉默下来,忍住没问他对电影的定义是什么。尽管隔行如隔山,赵启平见过不少搞艺术的人,永远鄙夷别人没水平,仿佛只有自己是真的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可又见不到他们拿出什么作品来。

Seven仿佛听见他的心声,开始讲起资源问题,说有同学是什么二代,一个小组作业直接调几台几十万的机子来拍,拍出来的东西分文不值……

在他滔滔不绝之时,贺涵悄然而至。Seven专注演讲,完全没注意到贺涵,贺涵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赵启平向他投过去求助的眼神,贺涵递回来似笑非笑的一瞥。

这一瞥含义颇深,含着浅淡的嘲讽意味,具有极强的穿透性,仿佛看穿了这类人的浮夸,看穿了这一类人咒骂的其实是自己渴望成为的。

Seven讲,有一个香港导演看他外表条件不错,找他去演戏,但他还是只想做导演。

“为什么不试试?《如果爱》里的金城武,拍片不行,转行做演员成了大明星。”贺涵打断他,又莫名笑起来,“哦,那是戏中戏。”

“金城武……啊,金城武,镜头偏爱他。”Seven说着,突然抬头,终于发现多了个人。

赵启平这才找到档口做介绍,“这是Seven,我同学,这是贺涵,我、我朋友。”他嘴上打了个磕巴,Seven立刻眯起眼,笑着伸出手,“男朋友吧?这么帅,难怪刚才好几个人过来说要请启平喝一杯都被拒绝了,原来是名草有主了。”

贺涵往前站一步,下巴垫在赵启平肩上,两只手臂紧密环绕住他,从他身后伸出手去和对方一握。

他以这样亲密的姿势回答对方的问句,赵启平失去了辩驳的机会。

贺涵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和对方聊起来。这样的发展和赵启平预想的完全背道而驰。他以为贺涵会不耐烦地把他带走。

贺涵从他身后抱着他,他闻到贺涵耳后的香水味,淡淡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味溶在浓郁酒气中。

Seven拿出他拍的几条短片给他们看,叹气说要是有钱就能租更好的设备和场地,能拍的再好点。

贺涵竟真的仔细看着,敲敲屏幕,“肖恩·贝利最开始也没钱,用iPhone就拍出了《Tangerine》,聚焦洛杉矶的街角那些不被看到的人群,拍出了洛杉矶的灵魂。幻想有更好的条件是徒劳的,动手去做才是关键。”

Seven说要出去抽根烟。

赵启平转过头看贺涵,贺涵牵起他搭在桌上的手,低头贴近他耳边,嗓音低沉又带点沙哑:“想你了。”

赵启平心跳漏了一拍,用胳膊肘轻轻推他:“你喝醉了?”停顿几秒,“你今天去哪儿了?”

贺涵没答话,鼻梁埋进他颈窝,慢慢挨过后边的一寸寸皮肤,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根,明明气息是热的,赵启平却忍不住打起哆嗦来。

温存片刻,贺涵埋在他颈后说:“等会儿他很可能找你借钱,你想想怎么应对吧。”

“他会吗?他不会吧?他妈和我妈还是同事……也不一定,唉!”

赵启平翻看他的ig,光鲜亮丽都是幻象。贺涵指一下屏幕,“照片倒是拍的不错,有点宗教神学的味道。”

“你等会儿要帮帮我啊,他要是狮子大开口,你就找借口把我拉走。”

酒吧音乐正播着The Who乐队的 My Generation,贺涵跟着音乐哼了一句“this is your generation(这是你们这一代人)”,意思是不关我的事。

贺涵今天的状态很不对劲,透着一股不寻常的轻浮。赵启平回过头狐疑地看他,猩红的灯光像一张疏落的网,蒙住了他的脸。贺涵的眼神幽深,好像盯着近处的酒杯,又好像穿透整个空间看向遥远的某处。他已经添了好几次酒,手指松散地扣着杯壁。他今天的话比平常多,没那么锋利,少了往日那种压迫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稳定的飘虚。他的手紧紧抓着赵启平的腰,用力得又不像一个喝醉的人。

Seven回来后果然支支吾吾开口:“启平,有件事……你在纽约是不是有在医院实习?你手头……”

贺涵打断他:“我和启平想拍点照片,我们两个人的。你有没有空给我们拍一组?也省得我们去外边找摄影师。你看看一般怎么收费,我们就按那个来。”

贺涵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赵启平愣住了。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他,目光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在装醉?

对方倒接的很快:“我随身带着设备呢!你们想怎么拍都没问题。我帮不少情侣拍过,拍那种都没问题的。”他顿一下,笑容暧昧,“胶片机,即时交付,不留底片,你们懂的。”



#洛杉矶到底有谁在啊

#即将出场的欧文庄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30)

高能预警

见首页置顶

  

贺涵一进门,惊讶于赵启平在家穿得整整齐齐,明显是打扮了一番,用发胶抓了头发,衬衫有熨烫过的痕迹,敞了两粒扣子,平整地扎进了裤子里,腰间系了条细皮带,一副捎上外套就可以出门的完装状态。

“你想出去吃晚餐?”贺涵狐疑地看着他,语气迟疑,“外面冷,风大,你才刚恢复。”

赵启平拉着他到餐桌前坐下,“我请你在家吃,你看。”

桌上摆着他刚点来的一家意大利菜的外卖,他在他来之前拆了盒子,装到盘子里,稍微摆盘了一下,看着过得去:墨鱼汁意面配龙虾尾,烟熏三文鱼沙拉,地中海海鲜烩饭,火腿蜜瓜冷盘。

贺涵一眼看出来是他买来摆的盘,调侃的话到了嘴边,看到赵启平端着玻璃烛台,盛...

高能预警

见首页置顶

  

贺涵一进门,惊讶于赵启平在家穿得整整齐齐,明显是打扮了一番,用发胶抓了头发,衬衫有熨烫过的痕迹,敞了两粒扣子,平整地扎进了裤子里,腰间系了条细皮带,一副捎上外套就可以出门的完装状态。

“你想出去吃晚餐?”贺涵狐疑地看着他,语气迟疑,“外面冷,风大,你才刚恢复。”

赵启平拉着他到餐桌前坐下,“我请你在家吃,你看。”

桌上摆着他刚点来的一家意大利菜的外卖,他在他来之前拆了盒子,装到盘子里,稍微摆盘了一下,看着过得去:墨鱼汁意面配龙虾尾,烟熏三文鱼沙拉,地中海海鲜烩饭,火腿蜜瓜冷盘。

贺涵一眼看出来是他买来摆的盘,调侃的话到了嘴边,看到赵启平端着玻璃烛台,盛着一对认真漂亮烧着的蜡烛,忍住没说出来,笑眼看他,坐下和他一起进餐。

“你们今天玩什么了?”

“就在家打了会儿游戏,不好玩儿。”赵启平轻描淡写地说,扑闪着睫毛看他,“我就等着你来呢。”

他说着,脚抬起来在桌下轻轻滑过贺涵的裤管,一路从脚腕勾到小腿。贺涵不动声色地握着刀叉进食,心想着看他还有什么把戏。

赵启平不再扭捏置气以后,性格中活泼野性的一面复又展露出来,讲起话来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的面色还有些初愈后的苍白,衬得眼睛中闪着的光芒异常耀眼。

他是那么的年轻,对一切怀着热忱,乐于分享自己的想法,多是灿烂的、天马行空的,偶尔落入现实,抨击什么不正义的事情的时候,他便会吐下舌头,仿佛那些东西沾染到他的纯洁了。

贺涵接过话头,代他讲出那些他悄悄想过但不好意思讲出来的刻薄话的时候,他便笑得直不起身。

用完餐,赵启平把剩下的黑松露薯条转移到茶几,说想看电影。他显然是有备而来,已经找好了片,一按播放,马勒交响曲就响起来,进入《魂断威尼斯》漫长的前摇,一艘船在珊瑚色的水城飘荡。

他晃着去拿酒来,提一对酒杯,贺涵看他一眼:“你能喝?”

他收回去一个,“我不喝,你喝。”他给贺涵倒了红酒,就势挨着他坐下。

赵启平不太老实,每当电影里出现那个有着“希腊雕像般的容颜”,美得摄人魂魄,像从油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贺涵凝神看着的时候,他便热烘烘地挨近他几分。威尼斯在下沉,赵启平也是。


……

……

  

“床上说的话,哪里能当真!”赵启平脸红了红,“真假掺半,你自行分辨吧。”他浪起来的时候大胆得不像话,现下又流露出羞赧的抗拒,这样奇异的反差让人心潮澎湃。

贺涵放下手中的书,搂住他的肩,“那你喜欢被羞辱是不是真的啊?”

赵启平抬眼看他,犹豫了一下才答:“经常有这样的幻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瞟一眼《红与黑》的书皮,“可能像玛蒂尔德一样吧。”

贺涵轻笑,“顺风顺水的贵族小姐。”

“生活过于安逸,以至于无聊空虚,就想寻求一些颠覆性的刺激和激情?用侮辱自己来粉碎无聊?”赵启平靠在他怀里,试图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自己,又说:“不过你可不像男主是个穷小子,你连吃薯条都怕弄脏自己的手,你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贵族。”

贺涵静默片刻,握着他的手,“如果你喜欢的话,之后我们可以再试点不一样的。”

赵启平听了立刻提起劲儿来,追问还有什么花样,贺涵只是神秘一笑。赵启平纠缠一阵,贺涵却什么也不说。赵启平哼一声,揉着额角,望着天花板叹气:“假期没剩几天了,我还想出去玩儿呢。”

他不过是随口抱怨一句,没想到第二天贺涵便拐着他登上了开往洛杉矶的飞机。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29)

“启平……醒醒。”

贺涵第三次唤赵启平起床。

前两次没叫醒他,贺涵干脆让他多睡会儿,自己先起来收拾了一通。

半夜下起了雪,车窗玻璃都被雪糊住了,看不清外边情景。贺涵拿工具去扫积雪,掠过车顶时,想到昨夜他们躺在一起,星空作被,一汪温情在心里激荡。赵启平凑上来吻他的那一下,纯如白雪。

贺涵环视一圈,把此景此地看进眼底。

他再上车时,看见赵启平裹着被子,身子蜷缩成一团,“我发烧了,浑身没劲,你帮我拿下药……”声音哑得不成形。

不等贺涵动作,赵启平忽然跳下车,猛烈呕吐起来,他佝着背,身体剧烈起伏。贺涵赶紧递上水给他漱口,轻拍他的背,心里升起自责:应该早注意到的,难怪昨晚他的身体这么烫。...

“启平……醒醒。”

贺涵第三次唤赵启平起床。

前两次没叫醒他,贺涵干脆让他多睡会儿,自己先起来收拾了一通。

半夜下起了雪,车窗玻璃都被雪糊住了,看不清外边情景。贺涵拿工具去扫积雪,掠过车顶时,想到昨夜他们躺在一起,星空作被,一汪温情在心里激荡。赵启平凑上来吻他的那一下,纯如白雪。

贺涵环视一圈,把此景此地看进眼底。

他再上车时,看见赵启平裹着被子,身子蜷缩成一团,“我发烧了,浑身没劲,你帮我拿下药……”声音哑得不成形。

不等贺涵动作,赵启平忽然跳下车,猛烈呕吐起来,他佝着背,身体剧烈起伏。贺涵赶紧递上水给他漱口,轻拍他的背,心里升起自责:应该早注意到的,难怪昨晚他的身体这么烫。

赵启平全身的肌肉没有一块不抽痛,穿衣服时脸皱成一团,不得不放慢了动作。贺涵上手帮他,眼里的自责更深。

贺涵把副驾的座位放倒,让赵启平躺下去。开到营地时,他柔声交代:“我去帮他们搬东西,很快就回来。你就在车上躺着,别下来吹风了,嗯?”

赵启平闭着眼,眼皮动了动,没力气点头了。

“给你放点音乐?德彪西?”贺涵这么问着,已播起了月光。音乐轻柔,他下车的动作却很匆忙。

赵启平迷迷糊糊地睡着。有人上车、下车,路上几个颠簸的间隙,好像还听见了曲筱绡和贺涵争论什么,而后是曲筱绡和他说些什么,他一直闭着眼,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没有。

车行驶的速度变慢了,应该是开回曼岛市区了。不知过了多久,车再次停下。

“你对他真好,”薇薇安掂起包,一只脚迈下车,回过头对贺涵说,“轻拿轻放,费尽心思。”

贺涵怔了一秒,带着歉意笑笑,“真对不起。”

赵启平猛地惊醒过来。一看,车里只剩他和贺涵两个人。他想开口说话,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要不要去医院?”贺涵递给他水。

他摇摇头,咕噜灌水喝下半瓶,嘶哑着说:“不用,我现在就想回家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好,我送你回去。”

进屋后,赵启平直奔厕所又吐了一次,洗了把脸,镜中的脸色发青,贺涵扶他去躺下,他虚弱地说,“我现在的样子特别难看吧?”

“不难看,”贺涵给他掖了掖被子,“睡吧,好好睡一觉,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赵启平再醒过来,整个人像浸到湖里一样,浑身湿的能拧出水来,药效作用下发了一身冷汗。身体发软,他费力地爬起来。屋里拉了窗帘,黑的浓稠,他啪嗒一开灯,看见黑暗中屏风后面坐了个人,吓得他捂着心口,“你、你没走啊?”

贺涵坐在沙发上,手从背后拐过去按了按僵硬的脖子,“嗯,你醒了?”

意识到说的都是废话,两个人清醒过来,都笑起来。

“好点了吗?”贺涵走过去摸他的额头,“好像还有点烧。”

“好多了。”赵启平躲了下,“我要去洗个澡,一身汗。”

“先吃点东西再去吧,我把饭菜热一下,很快。”

赵启平鼻塞着,微波炉嗡鸣着转啊转,香气慢慢蒸上来,他才闻到味儿。“你做的啊?”

“你睡着的时候,我去了楼下那个超市——没跑远,怕你需要人。这个超市品类太少,随便做了点清淡的。你这个studio是电磁炉,只能慢慢煎,抽油烟机也不太管用,我没开窗,怕你着凉。你睡的倒挺沉,没听到声音?”

赵启平点头又摇头,有些感动,又莫名说不出口“谢谢”,只是坐下来,尽管没胃口,还是扒拉了两口饭菜。

“你刚刚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上午开了几个小时车,确实有点困。”贺涵笑一下,“本来想躺一下,要是你晚上起来我好照顾你,结果这沙发根本躺不下来,不仅小,还硌得很,只能靠会儿。”

赵启平讪讪地笑,“我家就这环境,委屈你了,豌豆公主——”贺涵睨他一眼,他接着说,“我们单身人士,自己一个人住个studio就够了,寒舍弊庐,委屈您了啊。”

“没有说你家不好的意思,我住过比这更糟的——不是说你这儿糟,你家很——”贺涵努力搜刮出一个形容词,“很IKEA,很宜家。”他看一圈,家具都是赵启平从宜家搬回来的,拼出的大型乐高积木风。

赵启平挑挑眉,“行了行了,不用硬夸,知道你看不上。你知不知道,你费劲夸赞的时候,倒显得更刻薄了?”

“我是觉得不错,”贺涵看一眼横亘床尾的木质屏风。屏风是赵启平从中国城淘回来的,中式风格的山水画,两只黑天鹅在池塘里。池边横着草木,天鹅的身影若隐若现。

“这个屏风挺好,很有古典韵味,和你简约的家具既形成跳脱的风格,又能巧妙融合。”贺涵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走到窗边去拨开百叶帘,哗啦一声,“还是高楼层,河景房,可以远眺Hudson River。”

他的目光四处梭巡,继续说:“哦,还有,地毯很干净,冰箱也很干净,冷藏全是酒水,冷冻全是速食。”

“你冷嘲热讽的样子倒正常点。”赵启平趴在桌上,软绵绵的,笑得像只猫。

贺涵敲了敲他脑袋枕的书,“书倒是不少,桌上茶几上堆的到处都是,我回个邮件电脑都没地儿放。你把书当饭吃?难怪这么瘦。”最上边是赵启平从书店捡的二手书,《空谷幽兰》,中英两本摆在一块,贺涵方才翻阅了一下,“这本有漏译,不过大概也不是译者的错,可能不得不被删去,不如看原版,但总体还是没什么意思,随便翻翻得了。”

“你怎么和我妈一样,还挑剔我看什么书。这是西方人的东方之旅,你不感兴趣也正常,你更像个吸收了一堆西方文化的东方人。是我的美国同学想看点这种东西,我帮她挑一挑。”赵启平托着下巴,“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得收拾一下这些书,我妈下个月要来,有的绝对不能让她看见。”

“她会管你读什么书么?就算是不怎么样的,浅尝即可,也没坏处吧。”

“书倒没什么,是我这箱漫画……有特殊分级制度,我称其为NC17 to 40,只能十七岁以上,四十以下的人观赏。”赵启平歪着头想一下,“不,还是to 30吧,你这种三十多近四十的也不适合看。”

“我看你是舒服点了,有力气贫嘴了。”

赵启平躲过一记贺涵的眼刀,故作柔弱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哎,我没力气洗澡了。”

贺涵作势挽起衬衫袖子,“我帮你?”

“不用!”

洗澡的时候,时间好像停止流动一样也被泡得绵长。赵启平的脑子放空,灵魂蒸发在浴室的热汽里了,几近缺氧,要睡着过去,直到贺涵敲门,“还好吧?”

“没事!”赵启平关了水,出来时皮肤都洗得发红了,贺涵瞥他一眼,“刚刚你电话响了好几次。”

赵启平抄起手机,给母亲回过去电话,接通前先赶紧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母亲和他对了对来纽约的行程,他记下他们的机票时间,到时候去接机,没提自己生病的事,只讲考过了step 1,去露营玩得不错。还好母亲也没听出来不对劲。

“他们之前来过美国吗?”挂了电话后,贺涵问。

“我小的时候全家一起来旅过游,去看我在芝加哥上学的表哥。这次他们是来和我一起过年,顺便在纽约玩一玩。”看贺涵微妙地挑下眉,赵启平说:“你是不是在想,我们这代独生子女,真是被宠坏了?”

“上次去你家,你爸妈三句不离你。”贺涵笑笑,“不过你是被疼爱,并没有被宠坏——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区别在哪儿?”赵启平露出好奇的表情,晃了下脑袋,一副讨夸的模样。

贺涵微微倾身,目光柔和,“被宠坏的小孩,任性、不懂分寸,不懂感恩,只会索取。而真正被疼爱的小孩,是被爱得有分寸、有边界的,也知道如何去爱他人。你父母对你是后者,他们对你的教育是慈爱和严苛并存,爱你爱得恰到好处。”

赵启平听着有些飘飘然,笑着问:“你有兄弟姐妹吗?一直没问过你。”

贺涵的脸色沉静,眼神中装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空白,没有回答他的话。赵启平疑惑了一瞬:这个问题需要思考?

赵启平躺回床上看书,贺涵在笔电前敲敲打打。赵启平看着书,困意缠上来,脑袋慢慢往前倾,直到快要贴上书页,猛地一惊。贺涵从他手里抽走书,“困了就睡吧。”

赵启平滑进被子里,“你呢?”声音闷闷的。

“你想我回去,还是留下来?”贺涵抬手轻轻触了下他的头发。

赵启平闭着眼,不说话,假装睡着了。贺涵走开了,脚步声渐远,灯熄了,眼前彻底黑下来,他一下子有些失落,忍不住扑棱了一下被子。

“让你说一声想我留下来就这么难,嗯?”贺涵的声音在几米外的黑暗中响起,他走过来,在他身边躺下。

赵启平偏过头,“我怕传染给你。”

“传染给我就好了,看你生病难受的样子,比我自己生病还不好受。”

赵启平默了默,“……别说这种话,我会当真的。”他忽然叹口气,“真奇怪。”

“怎么了?”

“好像做梦一样……”赵启平闭着眼,“昨天还在雪地里,现在又回到家躺在床上了。会不会我现在也是在做梦?你是假的,是我烧糊涂了,一觉醒来,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涵轻笑一声,“如果昨天是做梦的话,那我就算从梦里爬起来也要把它变成真的。”他在黑暗中拉住赵启平的手,沿着手背的筋络摩挲到手腕,“你和我说说,你都梦见什么了?看看我和你梦的是不是一样的。”

赵启平打一下他的手,不说话了,翻过身去背朝着他。贺涵搂住他的腰,他身子一僵。“我就是想离你近点。”贺涵低声说。他的手臂垂在他腹前,没有任何力度施下来,只是温温地缠绕住他。

适应了一会儿这样的睡姿,赵启平问:“薇薇安她……知道了?”

“你听到了。”

“她会不会……”赵启平没说完,但贺涵明白他想问什么,“说实话,我不确定她会不会传播出去。”

赵启平叹了口气,咬咬牙说:“没事,大不了我就说是你单箭头,反正暗恋我的人多了去了。”

贺涵慢慢地笑起来,笑声在黑暗中不太真切。“笑什么?”赵启平扭过头。

“所以事实上我不是……?”贺涵笑着问。

赵启平反手搡他一下,没多大力气,反而被贺涵顺势拉进怀里,两个人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

“我……”

“我知道。”贺涵松开手,撤开点距离,“不敢抱你了。”

赵启平顿时觉得周围凉了几度。

“对了,曲筱绡说她明天会来看你。”

“她什么时候说的?”

“今天在车上,你答应她的,忘了?”

“当时迷迷糊糊的,不记得说了什么。”赵启平暗地里一惊,“她明天要是来,看见你在这儿……”

“要是你想的话,我可以在她来之前离开。”

沉默半晌,赵启平低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特别苟且?”

贺涵沉吟片刻,“我知道你有你的考量和顾虑。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有任何顾虑。如果你需要我配合,我可以配合你。只是倘若你哪天不想苟且了,我更愿意配合。”

赵启平没回话,心里发堵,鼻子也一下塞得更厉害。贺涵见他半天没说话,拍拍他的手,“睡吧,别想那么多了。”

第二天早上,曲筱绡打了个电话来,宣告自己一会儿到访。贺涵在屋子里捡东西,准备离开。赵启平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赶他走似的。贺涵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一直跟着他,磨磨蹭蹭地跟到门口,想说点什么,想说“谢谢”,又想说“抱歉”,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那个……你今天晚上要不要过来?”

贺涵停下动作,深深地看他一眼:“你确定?”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24)

冬至快乐!

  

曲筱绡正嫌不够热闹,不知道拿谁开涮好,想着贺涵身上有八卦可以挖,于是翘起一条腿,“行啊,最后一个来的买单。这才刚开始啊,桌上这些都是开胃酒,后面还有好几轮哦。”

“没问题。”贺涵掀起风衣,在关雎尔旁边坐下,正对着赵启平。赵启平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偏头去和安迪说起话来。贺涵也没看他,自顾自点了两杯特调,和酒保说,“请把这杯的基底换成龙舌兰。”

樊胜美接着刚才的话头,“小关,你也千万要小心,不要像小邱一样给点甜头就上钩。现在市面上可多心机男,专挑你这种单纯的江浙沪独生女下手。”

曲筱绡听的不耐烦,一边从烟盒里掏出了根烟点着,一边说着:“什么封建思想,关关啊,别听她的,不...

冬至快乐!

  

曲筱绡正嫌不够热闹,不知道拿谁开涮好,想着贺涵身上有八卦可以挖,于是翘起一条腿,“行啊,最后一个来的买单。这才刚开始啊,桌上这些都是开胃酒,后面还有好几轮哦。”

“没问题。”贺涵掀起风衣,在关雎尔旁边坐下,正对着赵启平。赵启平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偏头去和安迪说起话来。贺涵也没看他,自顾自点了两杯特调,和酒保说,“请把这杯的基底换成龙舌兰。”

樊胜美接着刚才的话头,“小关,你也千万要小心,不要像小邱一样给点甜头就上钩。现在市面上可多心机男,专挑你这种单纯的江浙沪独生女下手。”

曲筱绡听的不耐烦,一边从烟盒里掏出了根烟点着,一边说着:“什么封建思想,关关啊,别听她的,不用等着别人挑。我看你身材好着呢,改天呢,我带你去买点性感的衣服,再把眼镜一摘,保证大把的人等着你挑。”

赵启平皱着眉,拍下她比比划划的手,示意她不要洒落烟灰,“别乱教人家。不必刻意改变,梭罗说,‘一个人不随大流,是因为她听见了远方的鼓声’,做自己就好。”

关雎尔把他这话听进了心里去,脸红起来。曲筱绡发出嘘声,表示不满。

赵启平看向贺涵,抬起下巴,笑着问,“贺总觉得呢?”他的下巴本来就翘,扬起来更是翘得像一钩月牙。

贺涵微微一笑,“小关现在这样就很好。要认清一个人,多和对方相处,第一印象有时不一定准确。所谓‘晕轮效应’,当月亮被光晕笼罩时,会变得模糊不清,认知以偏概全,你以为你看到的是面纱,其实背后可能是一轮月亮。”他这么说着,眼睛望向赵启平,眸光熠熠。赵启平不动声色地回看过去,四目相接,眨眼的速度慢下来。

怎么会有人把自己比作月亮?赵启平噗嗤一笑,伸手指指天,“你们看这天上的云——”大家都顺着他伸出的手指仰起头来看天,只有贺涵微笑着定定地看着他,趁这一会儿他只属于他,他以不加修饰的眼神把他看进眼底,锋利的下颌线被这目光打磨得柔和了。“千万朵云都是朦朦胧胧的,只有一朵背后藏着月亮。面纱背后,大概率什么都没有。”赵启平下结论道。

曲筱绡听不得他们这些弯弯绕绕,掐着烟的手搭上交叉的双腿,“听说最近有人刚刚分手,谈了九年还是十年?像这种谈了好多年,没结婚,又突然分手的,多半是有了地下情人。贺总——你今天怎么不带薇薇姐一起来?打个电话叫她也过来呀。”

贺涵知她在挑衅,他没有半点接招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你要是想她了,可以给她打电话。”对付曲筱绡这样爱挑事儿的人,要是恼火或是怼回去正是落了对方的下怀。他面上笑着,眼底却是不带任何笑意的,甚至闪着锋芒的冷光。贺涵眼神一转,忽然看到赵启平正默默注视着他,于是眼底飘出一点笑意。赵启平迅速把目光挪开。

樊胜美打起圆场来,“你们圣诞准备怎么过?要不我们几个人一块儿过?”

“这么浪漫的节日,和你们一起过有什么意思?要过呢,就要和我们赵医生这样的帅哥一起过。”曲筱绡说着,和安迪交换一个位置,亲昵地挽住赵启平的胳膊,“我们一起回上海过节怎么样?顺便还可以回趟家。”

安迪困惑了,“你不待在美国过节,要跑回上海去?”

“安迪,这你就不懂啦,最最正统的圣诞可是在上海,随便一个商场酒店布置的精美程度就比纽约强一万倍……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玩呀?”

安迪摇摇头,“往年我都是去朋友的私人庄园过的,今年大概也是一样。”

“安迪,我真不懂,像你这种身价,为什么和我们一样住在这个小区?还有贺总也是。小曲是做给她爸妈看,你们是因为什么?”樊胜美问。

“这个房子是朋友帮我找的,原本是打算临时住一住,后来他建议我继续住这儿,说我现在更有人味儿了。”

“什么朋友呀?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是那位私人庄园的主人吗?”曲筱绡笑嘻嘻地问。

“是,他是我的老同学,”安迪一笑,“现在也是我的顶头上司。”曲筱绡之前查过安迪的车,知道她说的是谁,打着哈哈说让安迪有机会一定要介绍认识一下,转而调戏起关雎尔,她举起酒杯,“小关,你这杯怎么都没怎么动呀?来来来,我说天长,你说递酒!”

关雎尔喝了一小口,她今晚第一次开口,低声说了句“好苦”。

樊胜美又问贺涵,“那贺总呢?”

“我这房子也是一个朋友帮忙找的,也算是帮对方一个忙。”贺涵应付着说道。他无心加入聊天,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赵启平。他来之前以为自己耐得住性子,打扮了一番又捱了些时间才上来。直到见到他,才觉得应该早些来。

听见关雎尔抱怨酒苦,贺涵挪了挪手边的酒,“要不要换一杯?这杯是蛋奶酒,加了朗姆、干雪利和椰汁,更好入口。刚端上来的,没动过。”

关雎尔下意识想拒绝,余光瞥见赵启平,她不想显得太怯懦,于是同意了换酒。赵启平看在眼里,暗想贺涵倒是对谁都体贴,在心底冷笑。

樊胜美又起了个话头,问还在念书的几位,毕业什么打算。曲筱绡叫嚣着,“我当然要回去,我这延毕一年已经火烧眉毛了,我要赶紧回去收拾我那个败家哥哥。”

“小赵呢?”

“我准备申请这里的住院医师,不过我没有身份,会比较难。如果没match上就回上海工作吧。”

“真羡慕你们这些上海土著,”樊胜美幽幽开口,语气里满是羡慕,“一个节日就打个飞的回去,毕业了也不用处心积虑地留下来,可以轻轻松松地回去继承家产,这世界可真不公平。”她背着学贷来读了会计,虽然进不去四大,但找到了一个华人小会计师事务所的活儿,本已心满意足。

她的话像一根刺,曲筱绡冷哼一声,“说得好像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投了个好胎,不需要努力似的……”

赵启平眉头微蹙,看曲筱绡的脸色,知道她快要发作,便夺过话头,笑着说:“我哪有什么家产要继承,不过是个低碳的小市民,一路走过来也只是蟾宫折桂罢了。”

“禅功?什么禅功?你难道还练武?”曲筱绡不解。

“小曲啊,这个‘蟾’是蟾蜍的蟾……”樊胜美掩嘴笑道。

“什么意思?你在嘲讽我们是蛤蟆?”曲筱绡话音刚落,屋里先是沉默了一瞬,随后爆发一片笑声。

“赵医生说的是古时候科举应考得中的意思,”关雎尔连忙解释,“蟾宫是月亮,折桂是取桂冠。”

曲筱绡脸一阵红一阵白。赵启平是预备医生,只有她上的是知名“水项目”,传说中的哥大夜校。这下子她好像遭到了所有人的排挤,捂着耳朵大声尖叫起来,“你们都看不起我!”

赵启平再也受不了,站起身掀开白色帐子走了出去,迈步走过屋顶不大的空间,这片地方拥挤的如同摆满多肉的温室花园,精致又虚假。唯有角落的灯光昏暗,吸引他走进去。他撑着栏杆吹风,凉风一阵阵地往脸上扑,三分酒意化作晕红浮上脸颊。

他感到乏味和难堪,而最让他恼怒的,是贺涵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来这儿干嘛?惹得他心烦。今天酒喝的不痛快,尽耍嘴皮子去了,不如蹦迪释放,也不如在家清清静静看书好,也不如找个人……他打住念头,摸出烟来,避着风换了好几个角度才点着。心想冬天的风对戒烟倒是很友好。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是狠狠吸着。

一个影子飘然而至,“借个火?”

赵启平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不是他想的那个声音。

陌生人找他借火机,对方点燃了烟,还到他手心里。

许久后,那人的声音又响起,“你怎么不说话?”

“抱歉,你刚刚说话了吗?”赵启平回过神来,他以为方才那人已经走开了。

“我刚刚找你借火机,就算是和你搭讪了。”

赵启平轻笑一下,这才扫一眼对方,那人带着一顶棒球帽,银色的耳钉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请你喝一杯?”

赵启平正迟疑着,贺涵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等了我很久吧?”他回头一看,贺涵站在替他遮风的方向,他的影子笼罩住他。那人识趣地走开了。

“自作多情。”赵启平撇过脸去。

“最近很忙?”

“还好。”

“我给你发消息你都没回,我去你们学校开会,也没看见你。”

“最近很忙。”赵启平的手搭上栏杆,烟在空中燃着,他的手划来划去,火焰的虚影点过幢幢高楼,像在烧房子玩儿。

贺涵和他并排站着,听见他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曲筱绡特别傻气?”

“她不傻。只不过她的聪明是street smart,不是book smart,我倒是看好她,她了解游戏规则,能适应环境,为自己谋取所需。你们做朋友很合适。”

赵启平眯起眼睛,“什么意思?你是要撮合我和她?”

“那你对我的误会就太深了。”贺涵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没那么好心,你和她只适合做朋友。只不过——”他顿一下,“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

“什么样?”

“你很聪明,聪明人喜欢和同频率的人交流,对同龄人常常没有耐心。对身边的人像对自己一样要求苛刻。”贺涵凝视着他,缓缓地说,“你看上去很冷静,但其实心里比谁都要敏感,遇上点不如意就生闷气,像这样跑出来吹冷风。‘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聪明人反而容易陷在自我里出不来。”

赵启平狠狠地把烟头碾灭,“真是谢谢你,特地跑过来和我一起吹冷风,还讲一番大道理。”

贺涵低笑出声,“在别人面前脾气挺好,忍着不发火,怎么在我面前脾气就这么差。”

赵启平敛了敛神色,意识到在他面前无端的失态,沉默不语起来,只靠着栏杆,静静地吸烟,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金属。

贺涵转了个身,背倚栏杆,同样的沉默着,风掀起他风衣的一角。两人一正一反倚靠着,共同消解这夜的沉寂。一个迎风遥望,一个沉默地将风景留在身后,昏暗中两只平行的剪影交错摇曳着。

贺涵偏过头,凝望他的侧脸,片刻后,低声说,“如果你想找点快乐或者消遣,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为什么要找你?!”赵启平猛然转过头。

“我只是提供一个选项给你,别激动。”贺涵的目光幽深,像在暗示着什么,“吸烟,还有别的……上瘾,对身体不好。”

“上瘾的事情多了去了。如果你是来劝我别抽烟,那你可以回去了。”

“我不劝你,我是不想吸二手烟,几年前得过肺结节,做了手术后好不容易才戒了烟。”

赵启平忽然笑了,好像贺涵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人,他对着他吐出一串烟圈,揶揄道,“这也是二手的——”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烟被贺涵夺了过去。他一呆,看见贺涵将烟挨到他那漂亮饱满的嘴唇边,轻轻吸了起来,“一手的。”他朝着他笑,眸光闪烁。

“……不是说戒了?”

“戒了也可以再捡起来,”贺涵笑着,“坏习惯捡起来总是很快的。”

贺涵抽完他剩的半根,还意犹未尽,又拿了一根新的,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帮忙点火。

赵启平斜睨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摸出火机,“咔哒”一声,火焰跳跃而起,燃起一簇光亮。

贺涵微微俯身,烟的白色滤嘴被他抿在唇间,他靠近火焰,也靠近赵启平清瘦的脸,随着他的靠近,赵启平指尖的火光微微颤动,照亮他眼睑垂下的阴影。贺涵的动作沉稳又漫不经心,缓慢的如同一种仪式。

烟点着了,贺涵却没有退开,反而停在那里,双目含笑,眼中带着一丝探究意味,在火光中显得深不可测,鼻梁的线条被勾勒得深邃如刀刻。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几乎让风停滞,贺涵的气息与烟草的辛香一同向他袭来。赵启平定在原地,感到头晕目眩,只能僵直着手,任由贺涵与他缓慢地交换着越来越热的气息。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酒吧里……”贺涵的声音低沉,温热的气流穿透耳膜流入胸腔。赵启平的手指绷紧,火机被攥得发烫。他的四肢震颤,不明白为什么贺涵轻微的一靠近便使他全身的神经都战栗不已。他颤抖着挣扎道:“……那时候你还和唐小姐在一起。”他试图用这话来扎他一下,试图让他退缩,试图抵抗他那种笃定带来的压迫感。

贺涵笑了,他退后一步,稍稍拉开距离,眸光静静落在赵启平眼里,声音低沉而轻柔:“那时候我还没爱上你。”

他这话说的那样轻,在空荡凛冽的夜幕下像一片无声的雪花,带着初雪的纯净,消散在风里无处可寻。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22)

来到急诊,医生检查清理了伤口,交代他们稍等片刻,便捎上手机走了出去。

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从玻璃窗飘落下去,窗外天色澄净。纽约的秋天最美。这句话主语可以换成很多地方。可以说上海的秋天最美,巴黎的秋天最美,佛罗伦萨的秋天最美,甚至是赤道之上的国度的秋天最美,美在短暂和虚无。

国内的医院大厅总是熙熙攘攘的,一个人看病,常常跟着好几个家属,来回奔波,排队、挂号、陪床。这里却安静得瘆人,许多人独自来看病,候诊区里分散坐着几个人,有的低头看杂志,有的盯着墙发呆,安静中渗着一种疏离的冷清,少了点人情味。国内的医院虽然喧闹,但从中能抓住一种落在地上的踏实感。

“想什么呢?”贺涵用手指拨过赵启平头发的发旋,...

来到急诊,医生检查清理了伤口,交代他们稍等片刻,便捎上手机走了出去。

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从玻璃窗飘落下去,窗外天色澄净。纽约的秋天最美。这句话主语可以换成很多地方。可以说上海的秋天最美,巴黎的秋天最美,佛罗伦萨的秋天最美,甚至是赤道之上的国度的秋天最美,美在短暂和虚无。

国内的医院大厅总是熙熙攘攘的,一个人看病,常常跟着好几个家属,来回奔波,排队、挂号、陪床。这里却安静得瘆人,许多人独自来看病,候诊区里分散坐着几个人,有的低头看杂志,有的盯着墙发呆,安静中渗着一种疏离的冷清,少了点人情味。国内的医院虽然喧闹,但从中能抓住一种落在地上的踏实感。

“想什么呢?”贺涵用手指拨过赵启平头发的发旋,“这医生人呢?把我们晾在这儿十分钟了,我去找下他。”

赵启平拉住他,扬起脸笑着说,“你知道医生离开房间是为了去用谷歌搜索吗?”

“还有心情开玩笑。”贺涵拿他没办法,摇摇头,“等会儿打针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他把他当小孩呢。赵启平收起腿缩进椅子里,小孩一样扭捏作态,嗲声嗲气地说:“贺涵叔叔,我怕疼,待会儿你可不可以让医生轻一点呀?”他拉长了尾音,说完自己被弄得打起哆嗦来。

偏偏贺涵很配合,他轻捏下他的耳朵,弯下腰和他对视,“好,叔叔等会儿让医生轻点,你乖乖的就不疼,打完针,叔叔带宝贝去吃大餐。”贺涵说着,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

赵启平飞起鸡皮疙瘩来,瑟缩一下,回到正常嗓音,“我会怕扎针?我又不是小孩,我自己给自己扎都行。以前在国内医院,我们几个同学就相互扎针,他们都说我扎的最不疼了。当时有个同学血管特别细,只有我,一针见血,进针快得像射镖一样。”赵启平晃着脑袋,满脸自矜的神气。

贺涵低下头努力忍笑,肩膀轻微抖动,闷闷的笑声从颤动的喉结抖落出来。赵启平反应过来,“你想什么呢?!”

“你说我想什么呢?”贺涵抬起眼来,眼眸闪过一抹玩味的狡黠。

赵启平翻了个白眼,抿了抿唇,尝到一丝血腥味,下唇裂了一道短短的红痕,可能是气候干燥,也可能是昨天被贺涵撕啮的。他还没开口,贺涵已经出去兜转一圈,拿了瓶水回来,顺手拧开瓶盖,递给他。

赵启平眼皮一跳,“你还给我拧瓶盖?我又不是女孩,而且我伤的不是手。”他咕噜咕噜喝下去,接着露出天真困惑的表情,说:“贺涵叔叔,你这么细心,怪不得这么招女人喜欢。是因为你对人家好,所以才招人喜欢,还是你和人家在一起久了,被培养成的无微不至呀?”

贺涵蹙起眉来,狠狠捏一下他的脸,赵启平被扯得吃痛地直喊疼。

医生走进来,用英文说:“纽约上一次报告的人类狂犬病病例发生在1947年,所以不用担心,没有必要打狂犬疫苗。然而伤口较深,所以准备给你注射破伤风,我看你的疫苗记录,上一次接种破伤风疫苗超过了十年。”

赵启平点点头,他猜到了不会打狂犬,在许多国家狂犬病只存在于野生动物间。

贺涵皱眉,问医生:“没有报告病例,只是没有报告,不代表没有,对不对?”

医生被问得语塞了,赵启平低声说:“你怎么还抠字眼?别钻牛角尖,放心吧,你不懂医学,说没事就是没事。”他用中文悄悄地讲。

“是,我没有你懂,但我知道狂犬一旦发病,致死率几乎百分之百。”贺涵转向医生,指指赵启平,态度坚决,“麻烦给他注射狂犬疫苗。”

赵启平哭笑不得,好在医生说:“不好意思,这里没有狂犬疫苗,我们刚刚也联系了附近的几家医院,都没有狂犬疫苗。但是请你放心,你的……不好意思,他是你的……?”

“Brother.”贺涵接道。

“好的,你弟弟会没事的,如果你们实在担心的话,可以采取十日观察法,观察抓伤他的猫,如果猫在十天内健康存活,那么它就没有携带狂犬病病毒。你弟弟也不需要接种狂犬疫苗。”

出了医院,赵启平打趣道:“Brother?贺叔叔,你真是张口就来啊。”

贺涵斜睨他一眼,“怎么?又要说我占你便宜?不能叫你‘平平’,只有你家里人能这么叫?”

“你怎么这么小心眼?‘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你那么记仇,每天不得烦死了。”赵启平引一句《东邪西毒》里的台词,辩解道:“被叫小名很奇怪啊,只有最亲近的家人才这么叫我。换我叫你……你小名是什么?涵涵?”

贺涵皱起眉头,“我没有这种昵称。”赵启平哑然,想到他寥寥数语提过的成长经历,没有再追问,低头摸摸肚子说饿了。

贺涵带他去中央公园南边的文华东方酒店,三十五层的餐厅酒廊,坐在窗边,正好俯瞰中央公园。

赵启平远眺窗外,树木锦簇成团,遥遥地看上去,一朵朵树冠像发红的花菜,一捧挤着一捧,倒不怎么好看,少了几分疏离的美感。转而看看贺涵,透亮的玻璃映着他若有所思的脸,目光悠长地望出去,深邃的眉眼被漂得剔透了,侧脸轮廓刻着静谧的锋芒,好看的让人一下子看进心里去了。赵启平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贺涵侧着脸看窗外铺展的秋色,天际线清淡的像雾一样。

“你在拍我?”贺涵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赵启平收起手机,不答,转移话题,嬉笑说:“你看我们现在是同款伤口,都在颈部,算不算一种罗曼蒂克的互文?”

贺涵想到和李睿打的那一架,冷哼一声,语调鄙夷,“巧了,你是被猫抓的,我是被狗咬的。”

“所以你是因为什么和谁打起来了?”

贺涵沉吟不语,心中泛起晦暗的思索:他尚且不想提起他与唐晶分手的事情,若是说给赵启平听,他可能会觉得他别有用心,仿佛他想借此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赵启平性子敏感、骄傲,执拗于他的世界的独立性。他可以恣情享乐,但一旦感到任何被侵入的可能,便立刻竖起戒备的围墙。他会将这场分手视为精心设计的伏笔。

贺涵保持缄默。赵启平怕他认真,那他便陪他玩,他可以演出随意的态度给他看——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更何况,他喜欢一点一点征服的感觉,享受缓慢而坚定的推进,在过程中见证对方逐步的松动,一种微妙控制下的满足感,让对方自愿朝他走近。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谋杀里的老三样:仇杀、情杀、钱杀。先排除钱杀;仇杀也不太可能,你这么圆滑不至于结下仇家吧?以你的性子,该不会是勾搭了别人的对象,被追杀了?”

贺涵轻笑,“首先,我的仇家可不少,他们固然恨我,可惜没能力报复我。其次,我从来不做撬墙角的事情,是别人要来和我争,还是个爱装又没品的人,打他都是给他脸了。”

“有人追求唐小姐?然后你把人家打了?”

贺涵不置可否,赵启平啧啧感叹道,“黄药师四处捻花沾血,惹人追杀在所难免。只是结局惨淡,看着曼玉的背影,说出一句‘我伤害了很多人,因为我只不过想体验一下,被一个人喜欢是怎样的感觉’。”

“哦?被一个人喜欢是怎样的感觉?”贺涵挑眉,似真似假地问。

“你别闹了。”赵启平不以为意地笑笑,叉下一块覆着玫瑰花瓣的黑加仑蛋糕,送进嘴里。

他们去中央公园走了走,路过南边的湖,湖里落叶泛舟,空气清新,显得整个公园很干净。赵启平心情轻快,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电子烟来,细细的一杆夹在纤长的手指间,幽蓝的灯光微亮着,他缓缓吐出烟雾,目光随着烟雾飘向远方,烟雾没来得及飘到湖上,便在半空中消散了。

他想起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那一句,“中央公园湖里那些游来游去的鸭子都去哪儿了?”

贺涵看着他瘦削的脸,在满世界落叶纷纷里好像真的在麦田里一样,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天真。赵启平咬着烟,嘴角翘起来,带着点邪邪的样子。

贺涵捡走他衣服上挂着的一片树叶,戏谑地笑,“你在扮演霍尔顿?一个家庭富裕却满腹牢骚,理想主义、叛逆又天真的年轻人。”

“那你就是我招的经验丰富的技女……”赵启平坏笑着说。“以前是烦的时候,晚上一边学习一边抽,现在是心情放松的时候就想抽两口……你要不要尝尝?”他说着,已经把手伸了过去,烟管直直地要戳进贺涵的脸里。

贺涵无奈地握住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清甜的。他吐出烟雾,不忘教育他,“少抽点,电子烟抽起来容易忘记量,摄入过多尼古丁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赵启平收起烟,搞怪地哼唱起来,“没有烟抽的日子,没有烟抽的日子……”他蓦地停下脚步,一棵树下有一只松鼠抱着果子啃,他兴奋地指给贺涵看。

贺涵双手插兜,“松鼠不就是尾巴大一点的老鼠,经常在街上窜来窜去,开车时好几次看到被压扁成尸体了。”

赵启平发出一声嫌弃的咦呃,“这么可爱的小动物,到你这儿怎么就变成了老鼠了?”

两人继续沿着公园往中心走,秋天的阳光洒在周围的草坪上,路过一个街头艺人演奏着The Beatles的Norwegian Wood,一小群人驻足倾听。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又向前走了一段,听到东边传来二胡声,走进了看到一个老人在演奏《梁祝》,琴声缠绵,遥相呼应,故事结尾都变成鸟儿或是蝴蝶飞走了。

赵启平也这么轻飘飘地走了。他时不时收到贺涵简单地问他身体是不是都还好,没发烧、没畏光?赵启平都短短地回复一句没有,以为贺涵会再发来消息,但他没有。

赵启平去机场接曲筱绡回来,她去欧洲玩了一圈,头发染成海王红,每张风景照里都是最刺眼的那个。她走的时候带的一个行李箱,回来推了三个,装满了新买的包包和衣服。她说要先去找安迪,赵启平随口问她找安迪做什么。

“劲爆消息!薇薇安和我说,那个贺涵回上海那阵子和唐晶分手了!传言说他在纽约有了情人,薇薇安问我有没有见到过,我哪里会关注他这个大叔,不过我灵机一动,想到安迪在她家门口装了监控,等我去找她翻翻看就知道咯。”

赵启平两眼一黑,惊恐之下后背发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安迪在门口装了监控。心慌之下,他急忙凑了个局,说曲筱绡回来大家聚一下热闹一下,好在姚滨那群人一喊就来,而曲筱绡玩心重,喝起酒玩起游戏来就把查监控的事抛在脑后了。耗到深夜,待曲筱绡喝了个大醉,赵启平就在她家沙发凑合了一晚。

他挤在沙发上,怕睡过头,根本不敢睡,想着要清晨要起床去找安迪把监控删除了。又想着,贺涵为什么没有和他说分手的事情?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周末他们一直在一块儿,还提起过唐小姐。按理说,贺涵没必要瞒着他。他在黑暗中亮了亮手机屏幕,盯着和贺涵的寥寥几句聊天发了一会儿呆。可能在贺涵看来,分手只是他个人的事,没必要和他交代,他们的关系本来就随意。赵启平这么猜测着,心里却闷闷的有些不快,也抓不着是为什么。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21)

贺涵是被赵启平摸醒的。他并未睡着多久,因为时差的关系。好不容易睡着,后半夜忽然下起了雨,斜雨叩窗,窸窣声将他扰醒。他闭上眼,看见雨线的痕迹。窗留了缝,风飘进来,裹着潮湿的味道。
过往的记忆也是潮湿的,扑面而来。说不上是做梦,许多的画面闪回:十岁刚来美国上学时,被同学欺凌,他在橄榄球场上发疯扭打,摔出生存之道;二十岁在加州,毕业典礼上意气风发,他低头,帽檐倾斜,金黄的帽穗从一边被拨到另一边——那时他已经很少低头了,他想这就是最后一次;忽然跳切到上海,他和唐晶牵着手逛街,唐晶仰着头问他问题,他不厌其烦地教她条条例例;一会儿又回到小时候,母亲哑着嗓子骂他父亲,撕扯手背的针头,他那时候太小,病床高到够不...

贺涵是被赵启平摸醒的。他并未睡着多久,因为时差的关系。好不容易睡着,后半夜忽然下起了雨,斜雨叩窗,窸窣声将他扰醒。他闭上眼,看见雨线的痕迹。窗留了缝,风飘进来,裹着潮湿的味道。
过往的记忆也是潮湿的,扑面而来。说不上是做梦,许多的画面闪回:十岁刚来美国上学时,被同学欺凌,他在橄榄球场上发疯扭打,摔出生存之道;二十岁在加州,毕业典礼上意气风发,他低头,帽檐倾斜,金黄的帽穗从一边被拨到另一边——那时他已经很少低头了,他想这就是最后一次;忽然跳切到上海,他和唐晶牵着手逛街,唐晶仰着头问他问题,他不厌其烦地教她条条例例;一会儿又回到小时候,母亲哑着嗓子骂他父亲,撕扯手背的针头,他那时候太小,病床高到够不着……
他不是感时伤怀的性子,他习惯把目光放在眼前的目标和未来的规划上,回忆痛苦是傻子或艺术家才干的事情,然而回忆不断地冒出来,搅得他心烦气躁。他早早便相信,强大和自给自足是生存的关键,无论是金钱还是爱都要靠自己,展露脆弱只会显得软弱。
他重重地翻个身,扰到了枕边人——赵启平拱了拱身子,被子鼓动起伏几下,静静地沉下去。赵启平的呼吸声绵长温热,肩头露着,一小块肌肤在黑暗中发着光似的,亮莹得好像透明,贺涵的心软了一下,给他掖了掖被子,没有再动,听着他的呼吸声睡着了。


⋯⋯此处省略几百字置顶见

  

赵启平嘿嘿一笑,“谢谢你啊,贺涵哥。”
贺涵眯起眼睛,“谢我什么?把你伺候舒服了?”
“不是,”赵启平举起手机晃了晃,一脸开心,“我妈给我打生活费了,是你在她面前说了好话吧,这下我不用去打杂工了,我现在又要轮转又要备考,真的没时间再去剧本杀店,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而且Aiden又丢给我好多碎活儿,我要去实验室给他搬砖。”
“Aiden?我听说他现在中文进步很大。”
赵启平的脸僵了僵,“你猜是谁在背后教他?说实话,你的团队能不能专业点?老和他说中文,虽然他长着一张亚裔脸,但他是一个ABC啊。”
“他不算是ABC吧,我听说他是在香港出生的。”
“他五岁就过来了,之后一直在美国。”
“哦,是这样,怪不得不太会中文。不过他的科研能力不错,毒性评估和药代动力学数据分析做得很好。现在团队在讨论I期临床试验的规划,准备申报IND,确保药物安全性之后开始人体试验……”
赵启平头一次听贺涵正经地谈到项目,他不断蹦出来专业词来让赵启平愣住了,几秒后回过神来,挂上笑,“哎,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以为你就是挂个名监督底下的人呢。”
“那你对我的误解很大。”贺涵抿嘴一笑,“我可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等结果,做做表面功夫,每个环节我都会过问,不仅要确保你们实验室的进展,还要提前规划怎么把产品推向市场。”
赵启平凑上去嗅他,一边闻一边说,“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贺涵皱眉,听见赵启平笑着说,“一股班味!”贺涵拍一下他的脑袋,赵启平吃痛地叫起来,鼻子一痒,倏地打了个喷嚏。他贪凉,洗完澡后只穿了件T恤。
贺涵不知从哪儿变出件针织衫来,丢给他,“穿上,降温了。”
赵启平把衣服展开来,灰色的针织毛衣,领口、下摆和袖口轻微做旧的磨损痕迹,随性的质感,他往身上一套,正好合适,是他平常穿的风格,带着点慵懒。
“这是你的衣服?对你来说会不会太年轻了?”赵启平走到玄关处的全身镜前,摊开双臂照了照。
“这衣服是给你买的,平平。”贺涵走上前去,替他把褶皱处扯平,退一步,看他穿得好看,像只银渐层短毛猫,满意地点点头,“想着你会来过夜,没衣服换,就给你买了几套。”
毛衣穿着是挺暖和,但贺涵的体贴和亲昵让赵启平打了个寒颤,“你能不能别叫我小名?只有我家里人才这么叫,你这么叫让我毛骨悚然。”
贺涵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沉默几秒,嘴角挂起一丝嘲讽,似笑非笑地说,“行,那你早上别把我叫醒,把我当人肉暗摩傍。”
赵启平刚要回嘴,被他刻薄的话语弄得脸涨得通红,声音弱了下来,“你什么意思?说得好像你没爽到一样……”
“我当时正在睡觉。”贺涵敛起眼皮,淡淡地扫他一眼。
“……哦,知道了……”赵启平悻悻地应了。
贺涵走到桌前,打开电脑,做出工作的样子。赵启平在他眼前走来走去,偷看他的脸色,然而贺涵只是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不分给他一个眼神。赵启平自讨没趣,转而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他转过身去收拾的时候,贺涵抬起头,眉头皱着,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赵启平突然扭过头来,两个人直直地对视上,赵启平轻咳一声,“那个……你有没有大一点的包?购物包之类的,我想借用一下。”
“你打开柜子,最上面那层有一个。”
赵启平拆开包装,Bottega Veneta的包很好认——标志的菱格编织,这包拿在手里分量不轻,他犹豫道,“这还是新的呢,我怕给你弄坏了,有没有普通点的……”
“只有这个,客户送的,我用不上,你拿去吧——你要做什么?”
“抓猫,把它们抓去绝育。”赵启平按住门把手,探头说,“那、我走了啊——”贺涵只是坐在那儿“嗯”一声,赵启平翻了个白眼,丢下句“拜拜”甩上门,不小心使了点劲儿,“咚”地一声,声音大得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雨打落叶,红枫、梧桐的叶子像星星一样铺满了草地,橙红、金黄的一颗捱着一颗,盛着的积水闪着碎光。猫踩过落叶,叶子的碎裂声使它警觉地抬起一只爪子,踟蹰不前。赵启平费了好大的劲,还是唤不过来。奇了怪了,平常和他亲近的猫,今天反常地避着他,他的手一往前伸一尺,猫就往后边躲一丈。
“你忘拿罐头了。”一只手从他肩头横过来,吓了赵启平一跳,他抬头,看贺涵穿了件黑色短皮衣,还弄了头发。赵启平忍不住笑起来,“你是不是不打扮就不能出门?”
赵启平接过罐头,小桌子、小凳子的唤起来,两只猫闻着香味慢慢凑近了,他正准备伸手去捞,贺涵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取这个名字,我还以为是已经绝育过的。你喂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抓去绝育?”
赵启平“嘘”他一声,压低了声音说:“只喂养不绝育是害了它们,会繁殖出越来越多的流浪猫,陷入恶性循环。先喂养,降低它们的防备心,然后捕捉,带他们去做绝育手术,再把它们放回原地,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怕被猫听见似的,贺涵笑起来,指了指两只猫,说:“它们是美国猫,听不懂中文的,你不用那么小声。”
赵启平白了他一眼,“万物有灵,懂么?你躲到后面去,别把它们吓跑了。”
赵启平成功抱起了一只猫,迅速往包里塞进去。他伸长了手去捞另一只,还没碰着,包里那只突然炸了毛,猛地跳出来,锋利的爪子狠狠划过赵启平的下巴,滚圆的血珠一点点地冒出来。赵启平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贺涵已经闪到他面前,双眉紧蹙。
两个人匆匆赶往医院,路上红灯不断,贺涵的手指敲着方向盘,目光往右边扫——赵启平正用纸巾按住伤口,纸被洇得一片鲜红。
“应该坐地铁的,可能还要快一些。”贺涵的语气里压着一丝烦躁。
“没事,已经止血了,只是看着吓人。”猫没抓住,反而被挠伤,赵启平讪讪地自责道,“我太大意了,以为它们跟我亲近,应该很容易就能抓住……早知道该弄个笼子。”
贺涵打断他,“先去医院把疫苗打了,之后抓捕的事情让专业的人来做。”他侧过头,目光锐利地看一眼赵启平,淡淡地说,“野猫不是这么好控制的。”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20)


……

贺涵低声笑道,“想试试在车里玩?你不该把车开回来,应该去个更隐秘的地方,比如布鲁克林大桥底下,码头边会太亮,可能会被警察抓住,你要再往深点开,有好几处公园,看上去黑漆漆的,把车停到角落……”
“看来你挺有经验的。”赵启平在他耳边哼一声。
“有经验才能使想法落地。”

……省略四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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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涵低声笑道,“想试试在车里玩?你不该把车开回来,应该去个更隐秘的地方,比如布鲁克林大桥底下,码头边会太亮,可能会被警察抓住,你要再往深点开,有好几处公园,看上去黑漆漆的,把车停到角落……”
“看来你挺有经验的。”赵启平在他耳边哼一声。
“有经验才能使想法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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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16)

闹铃被反复摁掉,然后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赵启平从被子下面摸出手机,眯着眼看时间,八点出头,还好还好。听到客厅有动静,他出去一看——贺涵在做咖啡,豆子已磨好,他正弯下腰专注地压粉,扣上手柄,旋转泵低声嗡嗡着,咖啡液缓缓地流下来。
贺涵端起一只白瓷杯,给他看表面悬浮着的焦糖色泡沫,“看这油脂,又厚又密,底下的咖啡液都看不到了,这包豆子质量真不错。”
深棕色的咖啡液沉底,香气穿透丰盈的油脂蒸腾着飘上来。赵启平猛吸咖啡香,光是吸这味道,都不用喝,整个人就瞬间精神过来。
他看着贺涵,他穿着全套Burberry的绿色运动服,看着非常扎眼,像只挺拔的绿孔雀。
“你穿成这样,是要去跑步?”赵启平问。
“我都跑完回来了。......

闹铃被反复摁掉,然后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赵启平从被子下面摸出手机,眯着眼看时间,八点出头,还好还好。听到客厅有动静,他出去一看——贺涵在做咖啡,豆子已磨好,他正弯下腰专注地压粉,扣上手柄,旋转泵低声嗡嗡着,咖啡液缓缓地流下来。
贺涵端起一只白瓷杯,给他看表面悬浮着的焦糖色泡沫,“看这油脂,又厚又密,底下的咖啡液都看不到了,这包豆子质量真不错。”
深棕色的咖啡液沉底,香气穿透丰盈的油脂蒸腾着飘上来。赵启平猛吸咖啡香,光是吸这味道,都不用喝,整个人就瞬间精神过来。
他看着贺涵,他穿着全套Burberry的绿色运动服,看着非常扎眼,像只挺拔的绿孔雀。
“你穿成这样,是要去跑步?”赵启平问。
“我都跑完回来了。”贺涵看他顶着一头凌乱的打着旋儿的头发,扬起下巴笑道,“小朋友,还是年轻啊,睡眠质量这么好。”他顿一下,挂上戏谑的语气,“你睡觉也太不老实了吧?半夜踢我好几下,我都怀疑你是故意的。”
赵启平摸了摸头发,“我从小就这样,还从床上滚下去过,‘咚’地一下把自己摔醒了,立马又爬上床接着睡。”
贺涵笑着把他往浴室的方向推,“快去洗漱,咖啡要趁热喝。我还买了三文鱼bagel,跑回来路上顺便买的。”
赵启平被推搡着,脚步轻飘飘的,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时候,他走读,每天早上起来,都在家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后再去上学。他常常是被破壁机的高速旋转声弄醒——母亲一大爱好就是养生,红枣百合燕麦各种豆浆米糊换着来。
父亲老家是武汉的,对‘过早’也很上心。桌上常常是自制的鸡蛋灌饼,鲜虾小馄炖,生煎包,卤味牛肉面……父母白天都忙工作,晚上下班的时间不固定,只有早上的时候,一家人一定会坐在一张桌前一起吃早餐。
当时只觉得早晨的时间匆匆忙忙的,狼吞虎咽,而后打仗一般踩着点冲到学校。离家之后,那些平凡的日常在岁月里渐渐闪出碎光,显露出珍贵来。
赵启平洗漱完,抓起桌上圆滚滚切成两半的三文鱼贝果,咬一大口,含糊地问:“你在室外跑步?”
贺涵呷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秋天是户外跑步最好的时候,清晨的中央公园很漂亮,落叶落在湖里,湖水映着天空,里边还有鸭子在慢悠悠地游——鸭子起得可比你早。”
赵启平自动无视他的最后一句,讶异道,“你跑到中央公园去了?跑过去得三十几条街吧?”
“跑得快的话,绕中央公园两圈,来回一小时。”
“你每天跑么?这么自律?”赵启平眼珠转一圈,“是不是年纪上来了,代谢慢了,不得不跑起来?”
贺涵作势要敲他的脑袋,赵启平连忙缩肩躲避,贝果里夹的番茄片差点被抖出来。两个人坐在岛台边的高脚凳上就把早餐三下五除二吃掉了,都来不及移动到餐桌。
贺涵去冲澡换衣服,说等会送他去学校。赵启平翻了下手机,看到母亲发来消息问他能不能买到她痴迷的那个保健品。他的脸顿时皱了起来。
暑假的时候,母亲拿了几包药丸让他吃,说是搭配好调理身体的。赵启平一打开吓了一跳,一次的药量有一大把,一个手掌都抓不住,比癌症病人吃的药量都多。
他追问母亲药的来源,母亲说是在美国的一个老同学帮她买的。她那个同学,大学的时候学的马哲,现在在美国也没工作,和她说这是世界第一的品牌。赵启平一听就知道是骗子营销,措辞严厉地让她不要再吃了。母亲表面敷衍着答应了,实际依旧在买,还带着他外婆一起吃。
赵启平越想越烦,骗钱事小,怕就怕对身体有害。他决定今天下课后去药店拍个视频给母亲,证明线下根本没有这种药。
贺涵换了身正装,没有打领带,衬衫解了两粒扣子,领口随意地开着。两人下楼去车库,赵启平瞄了眼曲筱绡的车位,车还是不在。他暗忖,曲筱绡早起是不可能的,肯定是昨晚喝到深夜没回来。
上了车,贺涵看赵启平满面愁容,开玩笑问他:“不想去上课?是谁前一天还和自己较劲来着,坐在教学楼下耷拉着脸。”
“你别老把我当小孩——”赵启平皱着眉,“是想到家里的事,有点烦。”
“怎么了?”
赵启平不觉得这事是什么“家丑”,干脆地讲了出来。
“Pyramid scheme,裂变式营销。”贺涵听后下结论,他顿了顿,问道,“你妈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大病,两年前查出甲状腺有些问题,按照医嘱吃药,饮食控制就好。她就是喜欢搞这些养生花样。”
“你家里有亲戚是医生吗?让他们劝劝她,看看这些保健品成分。”
“有倒是有,可他们碍于面子,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保健品没大问题,吃一吃没什么事,我真服了……”赵启平无语道,“我上次还听到我妈和她那个美国同学打电话,说这药能治疗癌症……”
贺涵笑笑,“这不是我带的项目吗?治疗癌症的药物怎么可能那么简单,这是在洗脑了。你没好好和她解释一下?”
“我妈根本不信,她说她上一次体检有什么指标不正常,坚持吃了这个药后,再去体检,指标恢复正常了,说是这药的功劳。”
“这药卖的贵吗?”
“她说花了几万,我估计肯定不止,我偷偷问我爸,他说可能花了十几二十万了。”赵启平头疼道。
“那牌子叫什么名字?发给我,我帮你看看。”
赵启平随手转发给了贺涵,也没太没放心上。晚上从药店出来,看到贺涵发消息问他下课了吗。
他这一天日程很满,过得很奔波,和许多步履匆匆的学生一样,抱着厚厚的书从这栋楼奔到那栋楼。高强度地用脑一整天,和项目里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同学打交道,看密麻的字到眼睛酸涩。沉浸到他平常的圈子,过他最熟悉的苦行僧式的生活。
贺涵这时忽然冒出来,让他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茫茫地觉着,两个人好像接触得太紧密。他模糊地想,应该和贺涵拉远些距离。至于为什么应该,他还没太想清楚。
他没立刻回复他,勒令自己回家。地铁上又拿出手机看了看,贺涵的头像和他这个人一样,火热地烧着,直把人烫出个洞来。
等到家,赵启平才回贺涵,说自己已经回家了。
贺涵又来了一条消息,说研究了那家公司,并传给了他一些资料,是他今天让手下的人整理好,他也过了一遍。赵启平心虚地懊悔着,好像是他多心,错怪了他一样。两个人商量好,赵启平明天午饭时间去公司找贺涵。
贺涵的公司就在世贸中心旁边。赵启平一走进这片区域,便感到一股压迫感。高耸入云的玻璃与钢铁建筑让人显得很渺小。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周围的城市风景,但照不见行人的面孔。
世界像开了倍速一样,节奏极快。穿正装的人们影子一样飞进飞出,大门还来不及合上,就又被下一波冲出来的人推开。讲着电话的人们也是语速飞快,仿佛每个人都是trader,在争分夺秒地进行着一场场看不见的重要交易。
赵启平跟着紧张起来,原本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但越来越坐不住,最终站起身,开始在大楼前的绿化带里来回踱步,目光时不时扫向那扇玻璃门。
贺涵出现了,他看上去倒很淡定的模样,步伐大而稳。两个人走到几条街外的一家泰式简餐店,点了炒河粉、荔枝菠萝咖喱鸭和冬阴功海鲜汤。餐还没上,贺涵便开始快速讲解,仿佛在阐述一个项目,这个项目有什么风险,他又能如何化解这些风险。
“这个品牌的问题很多,”贺涵冷静分析道,“我让团队在华人论坛上找到了几篇揭露它的帖子,涉及虚假宣传和成分问题。奇怪的是,这些内容在国内的搜索平台上完全找不到。为了进一步验证,我托人弄到了一瓶他们的‘减脂代谢片’,已经送去实验室鉴定。”
赵启平听着,心头愁云密布,好在贺涵语气沉着,使他稍稍镇定。
“尽管我们有不少证据,”贺涵继续说,“但单凭这些,很难说服你母亲。人一旦被洗脑,逻辑和事实往往无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给她提供正规的替代药品,向她灌输这些药才是美国医生推荐的,逐步扭转她的认知。”
赵启平慢速地点了几下头,思考着。贺涵抬头看了看赵启平的表情,随即补充:“碰巧我正要回国,今天夜里的航班,可以顺便帮你去处理这件事。”
赵启平心里惊了下,他当然想尽早解决这件事,以免母亲越陷越深;可让贺涵出面去见自己的家人,未免太突然了。他并不是不信任贺涵,只是贺涵要以什么身份去他家呢?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惴惴不安。
赵启平还在千回百转地纠结着,贺涵已经替他拍板,“时间紧急,没那么多时间犹豫了,晚上我们一块儿去买药。”
两人选购了一大袋后去到贺涵家。贺涵收拾行李,赵启平坐在沙发上看着。贺涵拿了两个28寸的行李箱出来,利落地一叠叠地往里边放东西。
贺涵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显眼的橙色纸袋,里面装着爱马仕的手袋。放到箱子里瞬间占了一半的空间。
他上个月订的货,预备送给唐晶的周年礼物。两周前柜姐和他说到货了,可以去取,他挂了电话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昨晚突然想起没有给唐晶带礼物,这才去商场把东西取了回来。
贺涵把大袋的药物装到箱子的另一半,这个箱子就几乎被填满了。赵启平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搞代购的,又是奢侈品又是药的,业务覆盖面很广。”
贺涵看他一眼,没接话。昨天他去商场的时候,路过BV,看到一个黑色菱格双肩包,一闪而过地想到这个特别适合赵启平。他没多想,立刻走进店里买了下来。然而现在他忽然觉得,并不合适就这么拿出来送给赵启平。直觉告诉他,赵启平不会收下贵重的东西,这么做可能会让他们的关系变糟。
贺涵把这件事暂时压在心底,合上行李箱,拿出手机准备打车去机场。赵启平连忙站起来,“诶?我可以送你啊。开你的车,我再开回来。”
“你确定?可以是可以,但不是特别有必要吧?你送我到机场,还要开回来,现在已经很晚了。”贺涵理性地分析着,他在安排这类事情上和工作一样干脆有序。
“我人都在这儿了,不送怎么行?再说,起飞落地都要有人接送才好,一个人多寂寞。”
贺涵答应了,到车库去把箱子放进后备箱,赵启平坐上驾驶座,两个人开到黑夜里头去。纽约的街上很多灯都太老旧,高高挂着,却黯淡得像一块雀斑。
贺涵想他刚才说的话,说:“那你开回来的时候,不也是一个人?开夜车不也很寂寞吗?”
“唔,送人的人和被送的人心境不一样嘛。哎哟,有点拗口。我送你到达就安心了啊,回去的心情是轻盈的。”
贺涵的目光投向赵启平,车开上了高速,赵启平专心看着前方,只留给他一个昏暗的侧脸。
快到机场了,赵启平问他,“你回去多久?等你回来不会纽约都入冬下雪了吧。”
“不会的,两周多吧,不会超过一个月。“
“直飞上海?”
“是,回来的时候要在香港停留几天。”
“喔!你要去香港啊。”
“怎么?又有什么需要我这个代购买的东西?”
赵启平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真的有,能帮我买些书吗?我列个单子发给你,在深水涉的一家书店,你给店员看就好。”
开到机场忽然热闹起来,仿佛全纽约的人夜里都到机场来了。赵启平送贺涵送到安检口,一路叮嘱着,“不要和我妈说我去夜店蹦迪,千万不能说啊……机会合适的话可以渲染一下纽约的物价有多离谱,暗示我打工很辛苦……”
贺涵站停,忍不住发笑,觉得他很好玩,“行,你亲我一下,我就答应你。”
赵启平一愣,眼睛睁得圆圆的,警觉地看下四周,支吾着说,“这儿人来人往的……”
贺涵作势拉着箱子要走,“那我很难保证记住你刚才说的每一点,还有如果被问起我们怎么认识的……”
他往前大步走着,赵启平急了,跑到他面前去,扯着他的衣领飞速亲了他一下。
贺涵原本只是逗逗他,然而触碰到两片柔软之后,他忽然生出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来。周围人潮汹涌,他不自禁地久久地盯着赵启平的脸,直到赵启平露出困惑的神情,他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和他告了别。
赵启平往回开的时候,才觉得真是应了贺涵的话,车程变得很漫长,心情并不怎么轻盈。在黑夜里开高速,再快的速度都有一种静止的感觉,好像开不到尽头似的。只有在穿过锈迹斑斑的隧道的时候,倒退的旧墙才提醒他:“海枯石烂也很快”。

数百年前

【贺涵/赵启平】水中火(17)

贺涵落地时,唐晶没有如约来接。她发了条语音来,说实在走不开,在帮罗子君带孩子。她帮罗子君做了简历,安排罗子君面试去了。小孩顽皮,吵闹声中能听出唐晶的手忙脚乱。

唐晶不喜欢小孩子。他们说好在一起不谈工作、不谈感情,但两个人谈论过孩子。唐晶的父母在她读小学的时候离了婚,她患上了神经性厌食症,很长的时间里住在医院里。父母轮流来守着她,两人换班的时候,仇恨地对视,转而看一眼病床上的她,眼底满是忧伤。

唐晶一直认为输液和药物并没有对她的治疗产生任何效果,她将自己的好转归功于她做的一个梦:她梦见长大后的自己,并不是瘦瘦小小的,而是穿的漂漂亮亮,还踩着高跟鞋,神采奕奕。

她曾和贺涵说起那个梦。贺涵搂着...

贺涵落地时,唐晶没有如约来接。她发了条语音来,说实在走不开,在帮罗子君带孩子。她帮罗子君做了简历,安排罗子君面试去了。小孩顽皮,吵闹声中能听出唐晶的手忙脚乱。

唐晶不喜欢小孩子。他们说好在一起不谈工作、不谈感情,但两个人谈论过孩子。唐晶的父母在她读小学的时候离了婚,她患上了神经性厌食症,很长的时间里住在医院里。父母轮流来守着她,两人换班的时候,仇恨地对视,转而看一眼病床上的她,眼底满是忧伤。

唐晶一直认为输液和药物并没有对她的治疗产生任何效果,她将自己的好转归功于她做的一个梦:她梦见长大后的自己,并不是瘦瘦小小的,而是穿的漂漂亮亮,还踩着高跟鞋,神采奕奕。

她曾和贺涵说起那个梦。贺涵搂着她说,上天不忍心,开了未来的一扇窗,让小时候的你看到了你现在的模样。

唐晶笑说,要谢谢你啊,贺老师。幸好遇见了你,是你教得好,才有今天的我。

贺涵说,这功劳我可不能揽下,就算遇见的不是我,你也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你是个好学生,好学生并不一定需要好老师。

唐晶的童年太心酸,所以她不想要一个孩子,时时来帮她回顾往事。

贺涵曾住在梧桐底下的老上海,最常打交道的一是老阿姨们,再就是她们牵的小孩子。稚嫩的小孩也有爱美之心——因为贺涵又高又帅,还教他们一起在switch上打游戏,小孩子都特别愿意和他玩,喊他“贺涵叔叔”。

偶尔阿姨去办事,让贺涵帮忙带几个小时,小孩都玩得不想回家去。阿姨无奈地拉扯小孩,侬贺涵叔叔把侬惯坏啦!

最初贺涵以为自己是喜欢小孩子的,后来他敏锐地察觉出,比起小孩子,他更喜欢的,其实是对他们无限的好,耐心地陪伴他们,施以温柔和包容,然后看到他们快乐的模样。

他去到成了家、养了小孩的友人家里做客,看到他们围着孩子转。以前都是走过天南地北的人,现在回到上海定下来,居住的房子面积虽大,却因堆满孩子的东西而极其狭窄,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贺涵每每待一会儿便坐不住,告了别,逃也似的跑出来。

贺涵打车回到别墅,推开门的一瞬,阳光洒在积着薄薄的一层灰的地板上,尘埃在光束中漂浮起来。纽约的公寓面积比这小很多,有时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添了几分温馨。回到这别墅,忽然觉得格外空荡起来。

从前他回来的时候,汤圆会摇着尾巴欢迎,然而年初时,汤圆去世了。对于大型犬来说,十岁的寿命还是短了些。汤圆的去世让他自责。那阵子他和唐晶同居,她对狗毛过敏,他只好把狗送到朋友家寄养,在汤圆最后的日子里,他陪伴它的时间甚少。

后来他和唐晶同居的矛盾愈多,两个人决定分开,可惜汤圆回不来了,别墅又剩他一个人。

贺涵和赵启平的父母约好了后天见面。赵启平发给他时间和地址,还打了一连串的多谢和嘱咐。他思考要带点什么礼物去,虽说是帮人办事,但好歹是上别人家里去,不带点礼物总不合适。

他开车去中山西路的天山茶城,店铺众多,但有一家门口的小狗特别可爱,招人走进店里去。

店主正在热忱地给来客们介绍茶叶,有趣的是里边的客人是从英国来的白人家庭。店主英文讲的很流利,并且大方地拿出十几种茶叶。

贺涵跟着听了听。他从小在美国长大,对茶兴趣不大,只是在回了上海以后,因为和客户打交道,有雅致的喜欢去茶室谈生意,他便研究了下茶叶,所以也能说出些门道来。

店主端着姿态,用古色古香的茶具冲泡,茶香徐徐散开。贺涵也尝了尝,香、醇、韵、滑,是好茶。那家人选定后,上二楼去看茶具去了。

店主这才得空,抱歉地朝他笑笑,问:“中国人?”

“是的。”贺涵笑一下,“莫非来这里的外国人比中国人还要多?”

“你想象不到老外们对喝茶有多热情。”

“怎么想象不到?”贺涵看一眼伸上去的楼梯,低声说,“两百年前,英国人就看上了我们的茶叶。”

店主眉心一跳,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贺涵笑一下,耸耸肩,在红木桌前坐下,茶香扑鼻,但他没有再尝,只是静静地看着店主,一副等待她拿出私藏货来的样子。

店主无奈地笑着,从红木桌背后拿出私藏的几罐茶叶。贺涵迅速买了单,并请店主包装好。

茶叶提在手里还是感觉轻飘飘的,他觉得这礼还是不够,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看下时间,吃午餐还早了些,但去酱子看看老朋友,时间正好。

店还没开张,他轻车熟路地从后门进去,把正在后厨收拾的老卓吓一跳,见到他又惊又喜,“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搞搞突然袭击,看我不打招呼就过来,你这里的菜品品质是不是还过关。”

老卓持刀的手有向他挥过来的趋势,“我哪次不是拿最好的来招待你?”

两人走到前厅去,店里的椅子一把把地倒挂在桌上,贺涵照旧在吧台前坐下,老卓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

“怎么没带唐晶一起来?”

“她忙着呢,为她的好闺蜜尽心尽力,我回来到现在还没见到她。”

老卓点点头,话里有深意,“哦,她是挺忙的。”

贺涵皱眉,“你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我也是听见些风言风语啊,你们公司来这儿吃饭的员工们都在嚼八卦,说唐晶有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在追求她,人家从美国创业回来,暴发户似的开保时捷,要送她卡地亚的手镯,被她拒绝了。”

贺涵哼一声,感到可笑,“俗气!唐晶都不会拿正眼看他。我早就教过唐晶,买奢侈品也要讲品味,进店就能拿货的,有钱的都能买到,要买就要买既贵重又特别的。”他转而问老卓,“说起送礼物,你有没有什么珍藏的好东西?适合送给大学教文学的教授的。你年轻的时候喜欢读点书,骑骑摩托的,我知道你那儿藏品多。”

“你人跑到国外去,回来这么短的时间,就又勾搭上哪个大学的老师了?”

贺涵摇头,“别胡说,是一个长辈。帮我在纽约认识的一个小朋友办点事情。”他讲到‘小朋友’的时候眼里忽然波动起笑意来。

“小朋友?”老卓狐疑地看他,“多大年纪的小朋友?”

贺涵翻出他和赵启平的合照来,他们一起在日料店拍的那张,给老卓看。

“偷腥。”老卓点评道。贺涵还来不及惊讶,听见老卓接着说,“你背着我,上别的店吃鱼啊。”

贺涵笑笑,伸手想拿回手机,老卓却端着手机仔细瞧了瞧照片——照片里的年轻男孩红着脸,不太自在地笑着,贺涵的肩头朝他倾过去。老卓又翻过一张,看到贺涵偷拍的赵启平蹲在地上拆蛋糕的照片——小熊蛋糕搁在长椅上,赵启平背对着镜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拆开透明刀具里藏着的蜡烛,显然全然不知自己已入镜,昏暗的光线轻柔地拢着他的背影。

虽是偷拍,却比合照更直接地透露出亲昵来。拍照的人虽在镜头背后,沉默和静谧的感情一并被捕捉到这张照片里。

老卓抬头看他,低声问:“你怕不是把人带到床上去了吧?”

被窥破秘密,贺涵倒完全不惊慌,嘴角还含笑,无所谓地收过手机,装进口袋里,问他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东西送人的。

“这么年轻一个男孩子,你怎么想的?”

贺涵抬抬眼皮,看向洛洛的方向,不言而喻。老卓警告地指指他的鼻子。

贺涵想了想,说:“他挺有意思的。”

“你别把这有点意思,搞成不好意思。”

“好了,”贺涵打断他,“你看,我今年生日,你也没送我什么礼物,你那儿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别再送我标题是摩托车维修的哲学书了。”

“有是有,但是就这么给你,让你拿去借花献佛,总觉得舍不得。你要只是玩玩,我可不想拿出来。”

贺涵听了眼睛亮起来,正色道,“我是认真的。”

“那你对唐小姐呢?”

洛洛正端着小菜过来,听到他们提到唐晶,迈着小碎步跑到贺涵跟前,托腮问:“我女神今天怎么没来呀?贺涵叔,我什么时候能参加你们的婚礼呀?”

贺涵轻咳几声,老卓喊洛洛去干正事。待她走开,老卓抱着手臂看他,贺涵拾起筷子,不再言语,吃起芥末章鱼来。

赵启平家在老静安区,不是这几年新起的楼盘,但一定是家境优渥才住得起这区段的。贺涵提着礼物上楼的时候想着,赵启平的父母大概是平常故意克扣他的生活,锻炼他的心志。

贺涵中午到,赵启平的父母热情地迎接他,说了好些客套话,他都还没来得及拿出带的东西来,就被按着坐下来。

赵启平告诉父母,贺涵是学校里合作项目的咨询师,赵父赵母格外重视,从早上起就开始忙碌,做了圆圆的一大桌菜。

开饭的时候贺涵傻了傻眼,一眼望去红红的一片,红辣椒放了个遍,就连油麦菜里都放了几颗干辣椒呛了呛。

贺涵自认没什么弱点,非要说的话就是吃不了辣。他强撑着吃了几筷子,舌头麻掉了。他决定换个策略,尽量多说话,少动筷子。

他想和赵母讲保健品的事儿,但人家好像并不太关心一样,只是问,“贺老师,平平在学校怎么样呀?他平常自己做不做饭啊?还是老吃外卖?出门前教了他好几道菜的,就怕他到了美国吃不好……”

贺涵还没来得及回答,赵父拉住妻子,“你先让人家好好吃饭嘛,等吃了饭再慢慢聊呀……”

贺涵欲哭无泪,他倒宁愿多说说话,不敢再吃菜。他已经感觉不到舌头的存在了,在心里想着赵启平,千叮嘱万嘱咐的,怎么不提一提他们家的口味这么重?他被辣得隐隐发汗,在心里想着回去得好好折腾赵启平,不,平平——这个小名让他在心里暗笑。

赵父看出来他的窘态,一拍大腿,“啊呀,贺老师,你是不是吃不了辣啊?我们都照着平平的口味做的,忘了问你了……”

“没有,我喜欢吃辣,只是从小在美国长大,吃辣的能力没跟上。”贺涵努力微笑着说。

饭后,他们一再感谢贺涵特意来跑一趟,让他坐下聊。贺涵客气道,“我和平平都在纽约,又都是上海人,互相照应下是应该的。”

“你比平平那孩子成熟,想来都是你照顾他了。”

贺涵听了这话莫名有些心虚,他把买的大大小小的药品拿出来,终于找到机会,和赵母详细讲了一番。

两位研究着,贺涵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了走,看阳台的窗边放了一架三角钢琴。琴盖开着,阳光跳跃在黑白键上,跳进一根根的金属琴弦上,贺涵问:“平平弹琴吗?”

“他呀,三脚猫的功夫,是我在弹。他小时候学过一阵后来放弃了,我们也没逼他学,只是叫他长大以后别后悔。”赵母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

“怪不得他说他不太会弹,不过他很喜欢古典音乐。”

“他这孩子,从小对什么都是兴趣来的快,散的也快,我们都随他去了。他高中的时候还加入了交响乐团,学了一阵大提琴,家里储藏间里还摆着呢。我和他爸的结婚纪念日,他演奏了一曲《滚滚红尘》,录了像,我们前几天还拿出来看来着。”

“哦,他倒没提起这个,能看看吗?”

“他脸皮薄,虽然有心做这些事,但他自己是不好意思说起来的。我们每次当他面看录像,他都要抗议呢。”

贺涵坐在沙发上,录像开始播放。赵启平先是半身出现在镜头里,说:“爸妈,祝你们结婚纪念日快乐,这首歌是你们的定情曲,送给你们作为礼物。”他正转身要去演奏,想起什么,又跳到镜头前,眼中闪烁着调皮,“妈,不准挑剔我哪里拉的不好啊。”

少年坐在音乐教室的台阶上,抱着大提琴,琴和人都被阳光照得很漂亮。赵启平将琴颈轻轻靠在肩上。他执着琴弓,手指纤长,骨节分明。琴弓稳健而柔和地拉过琴弦,扬起滚滚红尘的旋律。琴声深沉处,音低到尘埃里,低低地叹息,诉尽人世间的别愁和因果;悠扬处,红尘中的情缘在岁月洪流中滚滚而来。他的左手指尖在琴颈上灵巧地移动,晃动着揉弦,指尖强烈地颤动,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情感以倾注于指尖。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和前世流转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最后一个音符轻轻飘散,赵启平对着镜头笑一下,手缓缓放下来。贺涵出神地盯着琴弦最后的颤动,越来越弱,直至看不见,像是尘世间的命运之线。

直到赵母唤他,贺涵才回过神来,脸颊突然发烫,心中被一股骇人的情绪攥住。他意识到,赵启平在这样单纯美好的家庭中长大,录像里的少年如此认真动人地表达着爱。一股强烈的内疚在贺涵心中拧成一团,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利用了赵启平那涉世未深的天真。他喜欢他,贪恋他的无邪和狡黠,这股感情愈发强烈汹涌,在胸膛灼灼地燃烧着。然而,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纯粹,他利用欲望将他俘获,不计后果地占有他,甚至借机窥探他的生活。

猛涨的情绪如辛辣的海水灌入肺,令他窒息。贺涵再也坐不住,他推脱说有事,匆匆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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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轮】终须有回音

 

*rps,现实背景;上两篇还是没写过瘾,再换一下视角写。

*灵感来源是“生活中很少相处,工作天天在一块儿”。

 

(一)

 

闫佩伦又一次从电视前晃悠了过去,抱着个胸,若有所思。

 

电视啪地灭了。刚刚还是绿茵场上的健儿们在奔走号呼,现在只剩墨黑色的液晶屏幕反射着困惑的脸。闫佩伦发愣地盯了会儿上面映出的自己,如梦初醒地扭头,看向沙发上四仰八叉坐着、手里举着遥控器、满脸写着一言难尽的吕严。

 

大眼瞪小眼,还是吕严先开了口:“你再这么晃来晃去,我还不如直接把电视关了。诶,四比零了,我这一个进球儿都没看着。”

 ...

 

*rps,现实背景;上两篇还是没写过瘾,再换一下视角写。

*灵感来源是“生活中很少相处,工作天天在一块儿”。

 

(一)

 

闫佩伦又一次从电视前晃悠了过去,抱着个胸,若有所思。

 

电视啪地灭了。刚刚还是绿茵场上的健儿们在奔走号呼,现在只剩墨黑色的液晶屏幕反射着困惑的脸。闫佩伦发愣地盯了会儿上面映出的自己,如梦初醒地扭头,看向沙发上四仰八叉坐着、手里举着遥控器、满脸写着一言难尽的吕严。

 

大眼瞪小眼,还是吕严先开了口:“你再这么晃来晃去,我还不如直接把电视关了。诶,四比零了,我这一个进球儿都没看着。”

 

闫佩伦瞅瞅电视,又瞅瞅自己,反应过来自己挡着人家看球赛了。毕竟是在人家里做客,立刻换上嬉笑的神色,带着点儿歉意,但不多。

 

吕严无语:“你有事就说事。”

 

闫佩伦摸了摸脸,似笑非笑:“我没事儿啊。”

 

吕严感到不可理喻:“哦那你坐着不行吗,转椅又不咬你屁股。接着打游戏呀。”

 

闫佩伦瞅瞅边上的台式机。挺长时间没动,电脑已经陷入了屏保状态,还挺复古,是一团不断变换颜色的曲线,被困在屏幕边框之内,扭曲辗转,周而复始。闫佩伦看着屏保出了神,甚至有了点代入感,随即深深叹了口气。

 

吕严忍不住:“别对着我的电脑叹气啊,晦气。有事就说事。”

 

闫佩伦沉默了一会儿,开始穿外套:“哥们儿,我今天先撤了啊。”说着要往门口走。

 

吕严无奈伸手拦:“你今天干嘛来的呀?外卖都快到了!”德文闻声,也奔到闫佩伦脚边,一团毛球,眼亮如豆。

 

闫佩伦又恢复笑模样,伸手抱狗,作恍然科:“哦对,我是来蹭饭的!”又坐回转椅上揉巴起了德文。

 

这都一下午加晚上了,这货一直坐立不安,真反常。他肯定是遇到啥事儿了,作为哥们儿,我得有耐心。吕严想。于是拿出了播音主持专业的素养,尽量放柔声音:“佩伦,其实,有事吧,咱可以,说说事,就是说。”

 

闫佩伦头也不抬,专心揉狗:“吕严你这么说话好恶心啊。”

 

吕严想把遥控器摔闫佩伦脸上,但因为自家的狗还在他手里,苦笑一声作罢了。手腕一翻,开了电视,接着看那场已残缺不全的球赛。

 

不知过了多久,闫佩伦突然发问:“你后来见土豆了吗?”

 

吕严眼睛虽盯着电视看得认真,但还是听见了,随口答:“见了呀,上次回成都还一块儿吃了个饭呢。问这干啥?”

 

闫佩伦没吭声。

 

吕严又说:“他下个月好像要来趟北京。到时候可以一起来我家聚聚,把在北京的都叫上。”

 

闫佩伦回“好呀”,心不在焉。

 

吕严更觉反常。他一边看球赛,一边细抿。闫佩伦没事儿问土豆干啥?这两人兴趣也不相似,工作也没啥交集,关系也算不上亲密——或者说,土豆跟谁投契过?也就自己能忍,毕竟是搭档。所以闫佩伦没事儿问别人的搭档作甚?

 

刹那间,吕严福至心灵,盘到了一种可能性。

 

于是吕严装作不经意地说:“我总结啊,搭档还是不能在生活里见得太频繁。你看土豆这个人,太怪了,我们之前工作也在一块儿,生活也在一块儿,天天见,就特别烦,特别容易产生怨恨。现在不经常见,他性格都变好了,喊他来帮忙特别积极,也会主动联系了。所以说,搭档有点距离还挺好的。”

 

说到这儿,吕严发现闫佩伦摸狗的手速变慢,心知方向大概是猜对了。顿了顿,他试探性地说:“哦对了,上回去成都,正好赶上《大场面》也去那儿路演,就一起聚了一下。见着普拉斯了。还有张祐维,他好像又瘦了,哎呀。”吕严一边说,一边打量闫佩伦的反应,“他还问我,你最近咋样。我说你自个儿问呗。诶我说你俩都不联系吗。”

 

闫佩伦眼皮微垂默默听完,若无其事地把德文放生回地面,站起身来拍拍手,笑着说:“联系啊,咋不联系。”

 

吕严皱眉:“你咋回事,这啥表情呀?”

 

闫佩伦故作惊讶:“我啥表情啊?”

 

吕严正色:“一笑跟哭似的。不太对劲儿呀你。”

 

闫佩伦继续使相:“我哪儿不对劲儿啊?”

 

吕严认真地想了想怎么劝比较好,这话又不能说得太白。于是他换了个语重心长的声线:“佩伦,你听我说,这类症状呢,统称戒断反应,我有经验。你现在怎么想,其实不重要。大家最后都得从喜剧里出来,回到生活中。只要假以时日,你就会发现,全他妈是错觉。”

 

闫佩伦越听脸上越挂不住,渐渐浮现出烦躁和颓丧来,眼神四处瞟,嘟囔着:“啥呀,啥呀这是,说啥呢。”一边往门口躲。一个没拦住,只听见匆匆一声“走了”,门咣地关上,吕严就这样痛失了饭搭子。

 

那一夜,吕严一个人吃了三人份的毛血旺。

 

(二)

 

从吕严家抱头鼠窜出来,闫佩伦就感觉到了饥肠辘辘。他想了想,认命地发现自己此时非常想吃一碗老张。打开手机戳戳,离老张拉面不算近,但他自信可以走到。

 

终于吃上热腾腾的面条时,闫佩伦回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和张祐维来这儿。

 

那还是一喜的时候,俩人匹配成功没多久,正充满干劲。有一天创排到了大半夜,磨出了个关于小号手吃号嘴儿的点子,俩人都有点兴奋,而且饿,想来顿好宵夜。可是,由于长期点外卖,米未附近的馆子已经吃无可吃了。张祐维于是提议去吃老张,闫佩伦因为老听他说,也没吃过,就答应了。还打了辆车过去。

 

到了大名鼎鼎的老张拉面,闫佩伦还是有点意外,原来是这么个朴实无华的苍蝇馆子。但人可真是不少,小小的店里摩肩接踵,热火朝天。俩人挤在一个角落里,围着一块小方桌坐着,膝盖偶尔还会互相碰上,有点尴尬。好在面一端上来,俩人顿时狼吞虎咽,吃得物我两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闫佩伦眼中只看到张祐维炫面条时舞出的白光,以及他喝汤时冲着自己脸的碗底。

 

开始吃第二碗时,俩人的速度缓和了下来。张祐维开始时不时地瞄闫佩伦,眼神中透露出雀跃的期待,显得又清澈又傻气。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闫佩伦已经开始有点了解张祐维了,明白这是在等反馈。他其实觉得有点咸,但还是说:“好吃好吃,确实好吃。”

 

张祐维嘚瑟地笑:“是吧?不错吧?”闫佩伦腹诽,又不是你做的,你得意个啥。

 

张祐维接着神秘兮兮地问:“你猜我为啥非要来这儿?”没等闫佩伦回答,他就已经按捺不住掏出手机,起了个很大的范儿端到闫佩伦面前,献宝似地说:“你看谁是这家店的粉丝?”

 

手机上显示的是沈腾的微博。上面说,沈腾顶着盆泼大雨去吃了一碗心心念念的老张拉面。配图上的拉面,和自己眼前的这碗,长得可以说是一般无二。

 

闫佩伦乐了。他喜欢沈腾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面条都变得更美味了些。

 

张祐维收起手机,故作高妙地说:“这是我们距离顶流喜剧演员最近的一次。”说完,呲着个虎牙笑得贼开心。

 

现在想来,张祐维这话说得可有点儿早了。因为就在短短几个月后,一喜的最后一期,沈腾就亲自莅临了节目,做了嘉宾。张祐维和PiuQiuPiaQia们有幸当着他的面表演了毕业大戏,还收获了点评,留下了印象。只是那个时候,闫佩伦早已经被淘汰了。可笑的是,淘汰他的理由之一,就是“模仿沈腾”。

 

总之,温馨的乌斯怀亚里,并没有又一轮的存在。

 

从闫佩伦淘汰到一喜结束,张祐维一直很沮丧,不在状态。但他不善表达,也没主动干啥,就一如往常。闫佩伦偶尔来探班,他就笑嘻嘻手欠欠地扒拉人,分享各种稀奇古怪的视频;闫佩伦一不来,他就默默地跟在PiuQiuPiaQia里某个谁的屁股后头,懵懵懂懂让干啥干啥。闫佩伦其实知道张祐维是真难受。不只是因为一个人留在团内处境尴尬——美其名曰展示才艺,其实就还是镶边儿罢了。主要还是张祐维眼里的愧疚感太足了,满得快流出来了,有点幸存者内疚的那种意思。张祐维是感到对他有亏欠。虽然他被淘汰并不是张祐维的错。

 

闫佩伦天生怕尴尬,常替别人考虑,看不得别人为难。对他来讲,最麻烦的情况,莫过于对方觉得对自己有亏欠。这种时候,对方表现出的那种沉重的小心翼翼,会让他浑身不得劲儿。他就忍不住要打打岔、扯扯淡,努力让场面轻盈一些,帮他人卸掉心上的负担。尽管这样常让他忘记了自己原本有多委屈。

 

不过,这些招对张祐维不太好使。张祐维这人吧,脆弱,敏感,胆小,情绪波动比较大,还特容易一丧不起。无论闫佩伦怎么东拉西扯,张祐维还是自顾自地愧疚了很久,眼里的遗憾化都化不开。奇妙的是,闫佩伦也没觉得有多不得劲儿。可能是因为这次失败太惨烈,自己的委屈到顶了,难过得已经顾不上别人了。而这种时候能有人为自己那么难受,竟然还挺受用的。

 

于是,看着在旁边儿五脊六兽的张祐维,闫佩伦心里默默地想,虽然这哥们儿毛病缺点一大把,但不得不说,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实心人。

 

闫佩伦心说就他了,不换了,搭档就得找个这样的。

 

结果二喜一上来就给淘汰了。

 

这下完了,张祐维眼里的愧疚快赶上太平洋的海水了。要是没有笑花后援团的设置,闫佩伦好险淹死在愧疚的汪洋中。助演赶场虽累,但很有成就感,而且一忙就没空emo了。也真是一点一点儿地赚出了底气,化解了沮丧。

 

拿到助演王者的奖项时,张祐维一阵呜嗷乱叫,把闫佩伦给架起来显摆,整得他贼尴尬。想埋怨两句,就看到张祐维眼里直冒光,一扫阴霾歉疚,轻快得像刑满释放,兴奋得像小孩儿进了游乐场。他不禁被这直白的高兴感染了,忘了埋怨。

 

这一年比前一年像样。俩人都是。闫佩伦心想。

 

(三)

 

这碗老张吃到一半,果然还是有点咸。闫佩伦点了瓶北冰洋,牛饮一口,橙子味儿的汽水立刻冲淡了嘴里的盐分,还附赠了一个响嗝儿。

 

打完这个嗝儿,闫佩伦就回想起了饮料爱好者张祐维喝过以及弄洒过的各式奇怪饮品。

 

张祐维好凑热闹,对新奇的玩意儿没啥抵抗力。这几年网红过的,鸭屎绿,芋泥波波,生椰拿铁,酱香拿铁,都好奇,都试过。而且这里头能有一半儿吧,因为他手太碎,要么洒过,要么倒桌上过,要么蹭身上过,要么扣地上过。

 

闫佩伦有时候就很纳闷:“你不跳舞的吗?手咋这么不协调?就这么好好端着还能整一地?”张祐维被说得没法还嘴,只能低头嘿嘿笑。

 

手碎真是张祐维的老毛病了。这几年里,闫佩伦眼瞅着他玩坏过红缨枪,扯断过假发,整折过眼镜腿,掰裂过手机壳。手碎必然带来丢三落四。光是喜夜期间,他就问过闫佩伦不下二十次“你看见我耳机了吗”。作为一个人类,毫无进步可言。

 

其实,闫佩伦自己也远算不上井井有条,大部分时候也是乱糟糟的,p人一个。但直到见识了张祐维,才发现自己还不够p。原来人还可以过得如此随机,混沌,浪漫,换言之,不着调。越看越觉得像自己缺点的放大升级版。于是闫佩伦不放过任何一次吐槽他的机会,看着张祐维颠颠儿地去捡自己又一次弄掉地的东西,满脸都是无奈和嫌弃。心里庆幸,好在俩人只是在一块儿工作,这要是生活中也老待在一块儿,那得有多混乱。

 

从这个角度来讲,吕严有一点说得没错,搭档在生活里是应该有点距离的。工作已经成天在一起了,生活里就没必要天天往一块儿凑,这条真理,土豆吕严早已亲身检验过了,还能有假?况且,搭档和朋友能一样吗?一喜排《磁场不合》的时候,看到张祐维怎么和单冠朝相处就知道了,识于微时,兴趣相投,又长期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相互扶持陪伴,尤其在一起排舞时那种默契和开心,是相当深厚的友情。闫佩伦也有这样的朋友,所以理解。来到喜剧大赛,当然也会结交新朋友,张祐维合得来的人一目了然,老乡,会跳舞,能唱歌,占一项就行,自然而然就玩儿到一块儿去。闫佩伦也有自己的自然而然。所以,上述的那条真理,自然而然地就被执行了,闫佩伦之前也没觉得这有啥问题。

 

所以,那是从啥时候开始觉得有问题的呢?

 

闫佩伦感觉,关键性的事件,还是《一轮为定》。

 

《一轮为定》是个太掏心窝子的东西了,太动情,太紧要,也太快乐了。在焦虑、疲惫、充满妥协的漫长赛程中,想到这个点子的一刹那,普拉斯乐得直蹦跶,闫佩伦看到张祐维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了,同时感到自己也像团火苗般燃了起来。回来了,回来了,最开始搞喜剧的那股劲头都回来了,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兴奋,特别纯粹的开心。

 

为了能把又一轮的过去都给总结到,俩人都把这几年的回忆翻了个底儿朝天。

 

闫佩伦把四散记录的点子备忘都给翻了出来,按时间顺序一捋,一条条看过去,简直哭笑不得。里头有自己心心念念的放屁风铃男,有张祐维心心念念的狗一样的新女婿,还有各种或无厘头,或屎尿屁,或荒诞离奇的烂梗,能拿出来洗洗接着用的,其实并不多。

 

更尴尬的是,备忘里偶尔会掺入一两句他的日记或随笔。

 

比如这里写着,“第二番不对,和zuv吵架,道歉了”。这是一喜时候的事儿了,当时还在磨合期,俩人在米未玻璃房里商量段子怎么升番,卡住了,怎么也讨论不出来。闫佩伦烦躁起来,语气已经不太好了,提了几个点子,张祐维又老是有意见,说这不对那不对,这么来来回回几次,他脑袋一热,嚷了几句重话,还挺凶的。张祐维当时就不吭声了,看起来非常失落,但还是默默坐回去,装没事儿人似地接着改本儿。闫佩伦冷静下来就感觉自己做错了,又拉不下脸来立刻道歉,只能墨迹到这一天的创排草草结束。出门回家时,他三步并两步赶到张祐维旁边,叫停他,说:“哥,对不起。”诚恳中带着些别扭。张祐维一听这话,紧绷的肩背像突然抽走了一根钢条,顿时松弛了下来,脸上露出一种特别窝心的表情。这表情让闫佩伦心里很不是滋味,记了很久。然后张祐维笑了,啥也没说,只是伸手胡噜了他脑袋一下,揽着他肩膀接着往前走。

 

哦,还有,这里写着,“哈哈哈进了,还骗说我俩淘汰了,缺了大德”。这是二喜最开始发晋级小队名牌的时候,pd给他俩整了个“欲扬我先抑”的小惊喜,骗他俩说他们没进。俩人都已经信了,特别难听的告别曲目也唱了,沮丧得快要满地躺了,突然一个电声大喇叭喊起来:“一轮一轮又一轮!恭喜又一轮成功进入《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二季!”闫佩伦对这种花里胡哨的整蛊手段表示无语,看着张祐维瞪大个眼珠子蹦起来,高兴得语无伦次那个样儿,心想这招对这货的效果也太好了吧。接过名牌之后,俩人眼神一对,气焰噌地一下就嚣张了起来,咋咋呼呼地喊:“走走走,回去排练!”这一路走出了个虎虎生风,洋洋得意。但其实这还是克制了。一进排练间,没了别人,闫佩伦一下子不装了,唰地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摔,兴奋地大喝一声:“张祐维~~~!!!”张祐维回以放肆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很久以后回想起来,闫佩伦都忍不住微笑。

 

诶,这里也有,竟然记了一段歌词,“知道你也一样不善于表白,想象你的相爱,编织的谎言懈怠”。这是喜夜有一次和莎醛莎美一起直播,张祐维抱了个吉他,大家稀稀拉拉地合唱。唱了《稻香》,唱了《童话镇》,唱了《这世界那么多人》,还唱了这首《泪桥》。不过闫佩伦自己不太会唱,只能各种使相、甩包袱,再就是听张祐维指挥吹口哨、打拍子,逗得在场所有人开怀大笑。这次直播有两件事儿留了点印象。一个是有观众夸张祐维瘦了之后帅了,他扭头看张祐维,心里纳闷,有吗?这不跟以前差不多吗?天天见没太感觉出来。要说帅的话,发型好像是比之前强点儿。前两年张祐维头发白得不匀称,剪短也特别显老,现在白得更多了,竟然成了时下流行的奶奶灰了,做个造型儿勉强还能看。另一个事儿,就是张祐维唱了《泪桥》里的这一小段。该说不说,唱得是真好听。张祐维的声音很干净,很温情,还不跑调儿,把闫佩伦都给打动了。这手欠的老祐维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嘛,哈哈。闫佩伦想,随手记下了这段歌词,都没过脑子。

 

这会儿回想起这一幕幕一串串,竟有些五味杂陈了。闫佩伦困惑且烦闷,心里这不停往上蹿的难受劲儿,究竟是咋回事。他把记着备忘的本子啦电子设备啦往边儿上一推,抱起个胸皱着个眉,开始跟自己内耗。心里咋这么不得劲儿呢?是因为要散伙了?但以后也不是说就不见面了呀。就是见得少点儿,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见了。况且谁乐意天天见呀?有啥可见的呀?所以到底是为啥呀,心里这么不得劲儿?

 

正闹心着,张祐维举着个手机就凑过来了,端到他眼前非要和他一起看。是一喜时他俩的《一心不二用》。张祐维一边看,一边观察闫佩伦的反应,一边絮絮叨叨地评论,“那时候咱俩好青涩啊”,“就俩傻小子,眼神儿懵的都是”,“你看你那样儿哈哈哈哈哈”,等等。闫佩伦被成功打岔,转移了注意力,边看边乐,津津有味。突然,他闪过了一个灵感,和张祐维一对视,俩人异口同声道:“咱拿这个当底儿怎么样?”

 

一拍即合。第一轮,又一轮,最后一轮,轮轮如此。

 

(四)

 

这碗老张吃到快见底的时候,闫佩伦看到了吕严半个小时前发的微信。一张毛血旺的特写,看得出来分量很大。一条文字:“点太多了,没走远就回来帮忙吃点吧。”

 

闫佩伦感到抱歉,刚确实走得没头没脑,有点不讲义气了。于是回:“哥们儿对不起,我吃过了。”

 

吕严秒回了一串省略号,然后说:“你咋不明天早上再回呢?”

 

闫佩伦无言以对,刚想回个负荆请罪的表情,吕严又发了一句:“要不你去找他一趟呢?”过一会儿,又是一句:“见一面,把话说开?”

 

闫佩伦把手机一撇,彻底不想理吕严了。见个屁见。说个屁说。最大的问题就是说太开了,还说啥说。一想起来闫佩伦悔得肠子都青了,扶着额要叹一口一分钟的长气。

 

录《一轮为定》的时候就已经很不对劲儿了,不只是他,张祐维也是。那段时间张祐维显得尤为幼稚,嗨起来毫无征兆,比平时还闹腾。情绪起伏也大,突然就一言不发了,挺低落的样儿,一边嘬冰美式一边发愣。还有就是听不得煽情的话。一有那种离愁别绪的气氛,他就高呼“恶心恶心恶心”,退避三舍。闫佩伦可太知道他了,他肯定是心里难受,不舍,又羞于表达,也不会表达,就整这死出。

 

但闫佩伦还是低估他了。万万没想到,张祐维竟然给他俩写了首歌!俩人还得坐一块儿看视频里的他抱着个吉他搁那儿唱!矫情啊!造孽啊!闫佩伦眼瞅着自己的鸡皮疙瘩都出来报到,快把他给肉麻完了。然后他感觉到身旁的张祐维因为紧张和羞耻,已经快坐不住了,扭头一看,唉这老张这么大岁数了,脸皮还是这么薄。于是他不再嘲笑他,用胳膊碰碰他,以示安抚。张祐维显然是接收到了,稍微放松了点儿。

 

结果听到这歌结尾的“组里见”,闫佩伦反而绷不住了,眼里萌生了些微水汽,心里那种不得劲儿的感觉又涌上来了。他不敢再看张祐维。但从两人胳膊相接的地方,他感到有一缕安抚在传递过来,默默地,还挺温暖。就像武侠电影里大侠互相渡内力,闫佩伦想。

 

也就是在这一刻,闫佩伦融会贯通,顿悟了。他明白自己为啥那么不得劲儿了。

 

他不想光在“组里见”。

 

朋友可以塞满生活,而搭档不会,过去几年他默认这个规律,但现在他想推翻。以前没想过这事儿,是因为只要还来喜剧大赛,搭档就还是搭档,平日里相处少也没关系,总有个事由把他们自然地聚回到一起。但现在不同,以后不参赛了,“我们”要没了,也没啥理由长久地凑一块儿了。闫佩伦不得劲儿了。

 

一股后知后觉的情绪席卷而来,闫佩伦觉得憋闷、酸涩,又热忱、激荡,一时间悲欣交集。

 

但闫佩伦是个成熟的大人,也是名优秀的演员。这都到半决赛,只剩临门一脚了,他还是尽量不动声色,该干啥干啥,当好他的团长演好他的戏。毕竟这最后的赛程,也都是难能可贵的时光。不过还是有露馅儿的时候,盯着张祐维的时候多了,张祐维又不是傻子,有一次憋不住对他说:“哥们儿你别这么看我,我心里发毛。我又不是没了。”闫佩伦笑笑就给糊弄过去了。

 

直到毕业大戏演完,颁奖典礼也搞完,喜夜谢也录完,庆功宴的最后一杯酒也喝完,闫佩伦的表演才终于能谢幕了。俩人打了一辆车往家回,坐在后排座位,一路无话。这一整天,又是毕业,又是拿奖,又是告别,情绪太跌宕、太满了,这会儿突然回到一个安静的状态,就感觉特别累,又特别祥和。

 

车先到了张祐维住的酒店。闫佩伦想了想,也跟着一起下了车。俩人站在大马路边儿,焦黄的路灯下面,各自掏出电子烟提神,想简短地话个别。

 

“明天,是不?”闫佩伦问。

 

“对,明天下午,直接回郑州。”张祐维答。

 

“哦,啥时候回北京?”

 

“马上有工作,估计挺快就回了。”

 

“哦,那啥时候有空来米未转转?”

 

张祐维一愣,哭笑不得:“刚从喜剧监狱跑出来,你就让我回去呀?”

 

闫佩伦嘿嘿一笑,低头抽烟。

 

张祐维一看他这个样儿,就知道他是emo了,赶紧故作轻快地说:“诶,你别整这样,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咱们肯定能组里见呀。”

 

“那组外呢?就不见了呗?”

 

张祐维看他还是低落,接着扯:“你不能老伤离别你知道吗。张学友说得好,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我重逢在灿烂的,内什么……”扯到这儿,张祐维自己也噎住了,说不下去了。

 

闫佩伦抬眼看他,唉,张祐维这会儿的表情也够难看的,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既然说不下去,那就不说了,张祐维一向擅长破罐破摔,他选择跳过这一趴,直接告别。于是他张开双臂,说:“佩伦儿,最后来,give me a hug吧。”

 

闫佩伦噗嗤一声笑了。可能是因为喝了点儿酒吧,眼前画面有点晃,走马灯一样闪过了许多个张祐维。唱歌时的。跳舞时的。使相时的。演戏时的。固执的。爆笑的。闹腾的。温暖的。反反复复,层层叠加,拼凑出眼前这一个完整的张开双臂傻笑的样儿。

 

闫佩伦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张祐维,我真挺爱你的。”

 

张祐维愣住,眼珠子差点蹦出来,张着个大嘴,摆出个“啊?”的表情。随即反应过来,鸡贼地四处张望,嬉笑道:“是不是整蛊啊?我看看摄像头搁哪儿呢?”

 

闫佩伦不答话。他这会儿已经啥都说不出来了。心里像进了个黄宏,咣咣砸墙,小锤50,大锤80,照现在这心脏咣咣咣的频率,他少说也交了2万块钱了。

 

张祐维没等到闫佩伦的回应,只好慢慢地停下左顾右盼。暗暗地飞快地看了闫佩伦两眼,那副英勇就义的神情使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转而死死盯住马路牙子上的一截砖头,低声嗫嚅:“节目都录完了,别整……你别整这……”

 

闫佩伦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里很憋屈:“你当我搁这儿扯呢……”

 

他一张嘴,张祐维就抬起手,示意他别说了。他刚说完半句,他就开始摆手。于是他不能再说下去。

 

一段相当漫长的安静。安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漫长到涌动渐渐变成了灰心。

 

还是闫佩伦先发话了。他疲惫而平静地说:“哥,那最后,give me a hug吧。”摊开双手。

 

他分明看到张祐维眼里一阵动摇,好像身体里有几股敌对势力在打仗,从里到外都很煎熬。但张祐维还是走过来,僵硬地抱住了他。他立刻发觉,俩人胸口相接处,剧烈共振的心跳,近乎炸裂。而且张祐维在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因为啥。他也不敢使劲儿回抱,只浅浅地把脑袋搁在张祐维稍低一点儿的肩膀上,感觉眼睛有点酸,赶紧闭眼往回憋,与此同时,听见张祐维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然后张祐维啥也没说,只是伸手胡噜了他脑袋一下,转身走了。

 

(五)

 

闫佩伦从老张面馆里出来,打了个嗝儿,随便寻个方向开始散步消食。

 

夜里的风已经有点儿秋天的气息了,喜剧的夏天真是结束得猝不及防,连一点儿暑气都没给留下。

 

那天晚上张祐维落荒而逃,俩人就再也没见过。但说没见着,也不准确。直播连麦就见过,不止一次。有活动嘛,就上线捧个场。透过摄像头,不必直接对视,也过滤了多余的情绪细节,再加上大伙儿一块儿闲聊,就没感觉有啥不对劲儿的。


毋宁说,也太对劲儿了,和过去简直没啥区别。不过公开互动跟没事儿人似的,私下联系是一点儿都没。

 

闫佩伦有时甚至怀疑,那个夜晚是否真实存在,那个拥抱是否真实发生,自己说出那番话有没有可能全他妈是幻觉。要么就是张祐维太能装了,举重若轻,把自己静静放回该在的位置,可谓有大智慧。

 

但这怎么可能嘛。

 

闫佩伦自信还是很了解张祐维的。张祐维说不出一套套的漂亮话,但他的行动向来一目了然,他的选择很坚定,陪伴很悠长,眼神很依赖,举止很黏人,手也是真的很欠。堪称直白。这么说吧,闫佩伦几乎从没怀疑过张祐维对自己的感情,也对两人的默契与同步很有把握。他敢说,自己百爪挠心时,张祐维一定也在天人交战。张祐维真是装不了一点,他现在与其说是装,不如说是逃避。纯怂。

 

但闫佩伦又非常清楚,以张祐维的性格,心里是揭不过去这一页的。既然起了头,终须有回音。逃避装傻顶多是拖延些时日,俩人早晚还是得回到这一节上,真刀真枪地磕一下子。到时候,张祐维一定会回点啥,回得好坏另说,像过往无数次那样,他从没让闫佩伦的包袱掉地上过。

 

想到这儿,闫佩伦就不禁陷入绝望。这才过了多少天啊,自己就已经心神不宁、寝食不安,连吕严这种山东糙汉都看出端倪了。我靠,活得好失败啊。不管是谁,赶紧给个痛快吧。闫佩伦往路边长椅上一瘫,无语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就这么巧,手机突然响了。闫佩伦接起来的瞬间瞟了一眼来电姓名,是张祐维,心跳立刻蹿到180,应激反应竟然是非常做作地夹起了嗓子,细语道:“喂?您好?什么事?”

 

对面一下子笑喷了:“佩伦儿?你嗓子咋啦?”

 

闫佩伦很尴尬,想对自己翻个大大的白眼儿。他赶紧说:“你别管我。你有啥事儿?”

 

张祐维语气轻快地说:“佩伦儿,你是不是在老张拉面附近?”还没等闫佩伦回答,他就接着说:“我刚到这儿,老板说你刚走。你在哪儿呢?我来找你。”

 

闫佩伦四下张望了一下,报了个路牌。

 

张祐维说:“那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待会儿就到。”挂了电话。

 

闫佩伦收起手机,不由自主地从长椅上弹起来,小蹦了一下。然后他又默默坐回去,还是有点轻飘飘。

 

十五分钟后,张祐维出现了,穿着宽大的深灰色T恤,戴着个棒球帽,背着硕大的双肩包,手里拎着一碗打包好的拉面。俩人在路边花园里找了个石桌石椅坐下,让张祐维先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啥时候回北京的?”闫佩伦问。

 

“刚下火车。”张祐维拍拍身边放着的背包。

 

“有工作啊?”

 

“没有。”

 

“有聚会?”

 

“不是。”

 

“那就是朋友婚礼?”

 

“非也。”

 

“哦我知道了,来北京看病?”闫佩伦已经开始憋不住笑意了。

 

“去你的。”张祐维对他的明知故问深感没辙。顽劣,真是太顽劣了。

 

“那你来干啥?”闫佩伦语带雀跃。

 

“……你知道。”张祐维看他那一脸狡黠的样儿,不禁摇摇头,笑了。

 

“啊?我上哪儿知道去?诶哟,我能知道啥呀?”闫佩伦欠嗖嗖地。

 

“……诶,你别整。”张祐维被揶揄得有点不好意思,无奈地认了,“找你来了,找你来了。”


闫佩伦称心了,笑得也更欠了,不说话,就看着张祐维,等着。


迎着闫佩伦期待的小眼神儿,张祐维低眉垂眼地接着说:“回去想了挺长时间,也想了挺多,没想明白……后来想到,你肯定也想过了,肯定是想明白了才那样……然后我就想明白了,就过来了。”

 

“啥?啥明白?明白啥?”闫佩伦感觉他好像说了个啥,但又好像啥也没说。大道至简,真正的言之无物。

 

张祐维哈哈哈笑,说:“好好好,你不用明白啦。”


说完,他突然捉住闫佩伦的头,举起,凑近,飞快地碰了一下嘴,然后神速撤离,整个过程如同一场闪电战。等到闫佩伦反应过来的时候,张祐维已经跟没事儿人一样接着吃面了。

 

闫佩伦想蹦起来暴喝一声,“张祐维你吃面都没擦嘴!”但他没有。他只是一筹莫展地扶住额头,静静地面红耳赤了起来。

 

(完)

 

*自我感觉这篇比前两篇牛逼,写过瘾了,爽。


一壶桃

乌龟,蝉和蜉蝣

❄️宇文秋实x松天硕(左右有意义) 

❄️2w➕预警,521快乐!

  

  

  “乌龟寿命贼长,可能十几年岁了还只是个小孩,而蝉只有7天的生命,蜉蝣只有24小时的生命。其中,蜉蝣的生日愿望是想看日出。因为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日出已经过了。那时候他还小,看不懂。但是等到死了可能就赶不上日出了,所以他想再看一眼。”

 

 

 

 

【蝉】

 

 


  一切都顺利地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着,抢劫,暴动,追逐,只差我最后上演见义勇为的戏码。

  

  刀子快落在他身上时我扑了过去,惯性卷着我们滚了一圈才停下来。歹徒的...

❄️宇文秋实x松天硕(左右有意义) 

❄️2w➕预警,521快乐!

  

  

  “乌龟寿命贼长,可能十几年岁了还只是个小孩,而蝉只有7天的生命,蜉蝣只有24小时的生命。其中,蜉蝣的生日愿望是想看日出。因为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日出已经过了。那时候他还小,看不懂。但是等到死了可能就赶不上日出了,所以他想再看一眼。”

 

 

 

 

【蝉】

 

 


  一切都顺利地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着,抢劫,暴动,追逐,只差我最后上演见义勇为的戏码。

  

  刀子快落在他身上时我扑了过去,惯性卷着我们滚了一圈才停下来。歹徒的刀又跟过来,扎在了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位置。我如愿昏了过去,眼前最后的画面是我的血滴落到松天硕惨白的脸上。

  

   我是这吉普岛毒蛇帮的二当家,先前我们帮因内部混进了卧底导致损失惨重,又接到线人消息,警局要借此机会一举剿灭我们毒蛇帮。一时帮内上下人心惶惶,我们几个当家开会商讨救帮之路时这才想出了这一对策:由我卧底到警局那边,窃取消息,救帮派于水火之中。

  

  卧底之路艰险,直接把我安排进警局风险太大,便另寻他法,或许接近警局扼要人员也是不错的选择。我对比资料后,发现警局那个叫松天硕的十分符合条件,人际关系简单,又无家室,而且还是个重义气的热心肠。

  

  制造祸端,再英雄救美,为其流血牺牲,让他产生愧疚之心,这便是我卧底之路的开始。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床上,右胳膊上缠着绷带。我转了下眼珠,听见一个干涩的声音:“你醒了?”

  

  “嗯。”我哼哼一声,这点伤对我来说其实不算什么,我试图坐起来,松天硕就伸手过来扶我,他衣着凌乱,脸上是藏不住的疲惫。我昏了四个小时,我猜他也忙了四个小时。

   

  松天硕低着头,蓬松的发遮住他的半边脸。他声音有点颤抖:“你感觉哪儿不舒服吗?胳膊疼不疼?”

 

  我扮出个笑,立起早就准备好的人设:“没事,小时候别人跟我打架我都习惯了。”


  可他总是不敢看我,眼神飘飘忽忽,我感到莫名其妙,但又权当那是出于愧疚。

 

  我说:“真没事……你别感觉对不起我啥的,我自己上去的,而且我小时候就有一个当英雄的梦,也算是实现了一把。”

 

  松天硕的手搓着裤子,紧张无措地像个孩子,好半天他才又挤出一句:“我们没联系上你的家人……你要不要先给他们个信儿……”

 

  我摇摇头:“其实…我在孤儿院长大。”

 

  听到我这话之后松天硕动作一滞,然后他终于抬起头和我对视,在那双眼里我居然看见了无限的心痛,我不明白他们当警察的是不是有这么悲悯世人,但那样的眼神让我极其地不安。我还是习惯冷漠的,暴戾的,血腥的眼。

 

  松天硕又连忙把头低下去,重复了好几句对不起,又说这段时间能不能让我来照顾你,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

 

  他还问我饿不饿,不等我回话他就说我去给你买点吃的,你这么久没吃东西肯定饿了。说完就匆匆起身走出了病房,从他的背影里我居然看出了几分狼狈。

 

  一切都顺利地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着,帮他挡刀,与他相识,拉近关系。我坐在病房里百无聊赖,无端想起来刚才对视的那两秒,松天硕的眼角红得像没落的残阳。

 

  松天硕很快拎着两包馄饨回来,吃饭的时候我们才开始真正的自我介绍,我说我叫宇文秋实的时候他喝汤的身子抖了一下,咬着被烫到的舌头的同时还浅浅笑着说你名字真好听。

 

  松天硕帮我揭开馄饨的塑料盖之后有点为难的看着我右手的绷带和左手的吊瓶,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馄饨,我忽然心上一计,半开玩笑地说:“现在这个情况,好像得你喂我了?”

 

  松天硕愣了一会儿,嘴上又给我道歉,然后他居然真的拿起了勺子舀了一颗馄饨朝我递过来,过长的刘海遮住他的眼,我只能看到那双眼真的很亮。他的动作太温柔了,神情却又那么认真,不好意思地倒成了我。我鬼使神差地吃下那颗馄饨,暖汤慢慢滑落至我的胃,我这才感觉到我真的很饿了。

 

  后来的日子,松天硕对我简直无微不至,比专业的护工还要细心上几分。被他这样捧着,我心下却平添了几分惶恐,按我以往的经历,这样的美好后必定有惨痛的悲剧在等我。不过我们的关系在这段时间倒是突飞猛进,一跃成了共享了许多心事的朋友。不过我的心事都是编的,他的故事是真是假我说不准,但起码眼神很真诚,像一只被骗了无数次还愿意相信人类的流浪狗。松天硕比资料上写的更要好接近的多,我几乎从他身上看不出警察的影子。

 

  办完出院手续后,我明白我的计划要进入下一个阶段。我故作踌躇地跟在松天硕身边,他很快发现我的反常,扭头问我怎么了?我说住了这么久的院,医药费就花了我大半积蓄,我也一直没去打工,恐怕这个房租是交不上了……

 

  松天硕的手抚上我紧攥医院单子的手,很温暖,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失魂落魄的青年,这点温度我一定会记很久。他说:“那什么,我之前合租的舍友前阵子搬出去了,你要是想,就搬过来吧……我们一起,也有个照应?”

 

  我不知道为什么施以援手的他倒显得比我小心翼翼,但松天硕这样的反应正顺了我的意,犹豫了一下后我答应了他。他笑得很开心,脚步也变得轻盈,问:“那你东西什么时候搬过来?”

 

  我说:“就今儿吧。”

 

  把东西都收拾好后我打量着这个已经属于自己的房间,想起来很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刚才搬家的大部分活儿都被松天硕揽去,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凳子上,累的不行也还是笑着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这半个月见到的笑简直比我前半生见到的还多。说实话我真搞不懂他怎么老是笑,有这么开心吗?什么事值得这么开心?

 

  我想不出来,自然也没回答他。松天硕没在乎我的沉默,掏出手机翻找着什么:“宇文你这些天一直吃那么清淡,我们要不要出去吃一顿?就当庆祝你出院。”

 

  我说:“这……太麻烦了吧,在家随便吃点就行。”

 

  松天硕说:“噢,行,那我待会去买点菜。”

 

  我说:“你今天不上班吗?”

 

  松天硕捏着自己的手指头玩:“没事,我请了一天假。”

 

  我心里涌出一点异样,很快被我压了下去。当时我只当那是因为无法窃取警局消息的懊恼,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愚昧的原始人第一次发现火种,没伞的人在无边无际的阴雨天里终于找到一片干燥。

 

  此后,在松天硕的眼里,我是一个白天在一家花店打工,晚上总爱抱着几本书躺在沙发上看的孤苦伶仃又自强不息的青年。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我总是悄悄潜入他的房间,搜寻他从单位带回来的一些工作文件;或者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上装上一个监听器,以此窃取警局机密。

 

  靠着这些,我一次又一次地阻碍了警局对毒蛇帮的围剿行动,伪装成花店顾客的帮主对我大加赞许,并向我发布了下一步的任务。

 

  关掉花店门的时候天忽然地阴了,很快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感受着雨滴的拍打。

 

  远处走来一个撑伞的人,是松天硕。这些天任务接连的失败让他的脸上也挂上几分阴霾。他这些天一定很忙,我没想到今天会下雨,更没想到他会来接我。

 

  松天硕走到我身边,把伞撑过我的头顶,见我愣神,笑着拍拍我的肩:“走呀?”

 

  他居然还在笑,是警局任务失败的打击还不够吗?是我给他造成的麻烦还不够大吗?到底怎样你才不会笑?当我揭露我身份的那天,你还会有这样的笑吗?

 

  而我只是伸回淋雨的手,低头饱含感激地回了一个微笑:“走吧。”

 

  帮主这次交给我的任务我依旧完成的很好,不仅让毒蛇帮又一次避开了警局的追捕,甚至还反咬了他们一口,给他们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我想他们总该安分几天了。

 

  但有些事情也超出我的意料,比如这一次集火的时候松天硕受了伤,也是右胳膊,跟我当初一样。

 

  出了医院后我大步流星地回到帮里,抓着那个开枪的小弟的衣领,把他从人群中拽了出来。我说你打他干什么?给他打死了我还卧底不卧底了?诺大的厂房里诡异地静,静到我甚至能听清他牙花子打颤的声音。

 

  他说二、二当家……人太多太乱了,我没看清……

 

  我撒开手把他撇到一边,摆手让他滚。

 

  不知何时大当家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他的手拍上我的肩,笑意浓得瘆人。

 

  “宇文,你这些天干得真是不错,但是卧底,一定要注意分寸。”

  

  我不打算理他,也不想去深度揣摩他的用意,只是敷衍两句,又匆匆地离开了毒蛇帮老巢。

 

  回到医院的时候我的手上多了两份馄饨,我又变成了松天硕熟悉的那个宇文秋实。我说现在该换我照顾你了。

 

  松天硕靠在床头,他靠的很紧,像是要躲到墙的另一面。他现在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过长的衣袖下堪堪露出的几节指头攥着床单,柔软的发散着,比起之前又长长了不少。还有,他的脸色白得像……雪,吉普岛不下雪,我也只在书上见过。

 

  松天硕没理我,神情恍惚,缩在床头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由此我的心里居然也真的冒出一点点心痛。我伸手轻轻理了理他的头发,又去抚摸他缠着绷带的地方:“天硕……怎么了?”

 

  松天硕猛地握上我的手,他说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一边说一边把头埋低,声音也慢慢陷了下去。

 

  我刚想凑过去听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松天硕却又放开了我的手,很快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抬起头,又是那种笑容。他说:“我没事,宇文,可能有点吓着了。你……买馄饨啦?好香……”

 

  我也不去纠结,毕竟我只是个卧底。我点头,把馄饨打开,拿出一只勺子,歪过头想了想:“我喂你?”

 

  一个虚弱的笑堪堪挂在松天硕脸上:“好啊。”

 

  这时候他的脸上不再只是一场雪,还有一片霞红火烧云的薄光。

 

  我想说,认真地照顾一个人病人实在是太累了,更何况我还要同时去花店打工,回毒蛇帮安排任务,每天像个机器一样连轴转。谢天谢地松天硕住院的这段日子警局安分得很。有一次我实在太累了,竟然不知不觉间趴在松天硕的床边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松天硕正拉着我的手,不过他也发现我醒了,很迅速地就松开了我。住院的这些天,我见到了一个比平常更脆弱敏感的松天硕。我以为我已经完全看透他,但其实好像没有。他比平常更爱缠着我,好像我下一秒就会消失。傻子。任务还没完成,我怎么会跑?于是我也揉开了我的耐心,事事都依他哄他。

 

  难得的清闲便是松天硕睡着的时候。为了更好的陪他,我甚至花钱买了旁边的床位。松天硕劝我不要乱花钱,你攒钱不容易。我说你这伤的比我那时候严重多了,你自己一个人我怎么放心?我知道松天硕会因为我这番话大受感动。只要我稍微为他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他都会很开心。多亏了他这廉价的开心,我的卧底之路走的是这么通畅。

 

  松天硕总是睡得比我早,这时候我才能卸下一切的伪装,以真正的宇文秋实活一会儿。但是他睡得不算安稳,总是眉头紧皱,大抵夜夜受噩梦侵扰。我以为我帮不了他,直到有一次我听清他梦呓的内容居然是我的名字。

 

  宇文,别离开我。宇文,我好想你。宇文,我好疼。

 

  这梦话背后承载的感情沉重的可怕,细想我们也才认识三个月不到,他对我哪来这么大的依赖?

 

  我有点怕,也有点厌烦。厌烦他,厌烦我。

 

  有时候他吵得我太烦,我就搬着凳子坐到他旁边,伸手握住松天硕的手。

 

  我在呢,我在呢,宇文秋实在呢。

 

  松天硕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警局开会,我想那一定是件十万火急的事,不然也不至于给松天硕连打了十几个电话,害得我的监听器差点就没装上,也导致松天硕比预期的出院时间提前了半个月。

 

  为了第一时间取下窃听器,我当然会因担心松天硕的伤势未愈而出现在警局门口等他下班。说实话,站在警局大院门口的时候还有点怵的,这也算是我深入敌人老巢了吧?后来我给自己洗脑我是来等松天硕的,我是来等松天硕的,紧张感也就全然褪去了。

 

  天气不算好,风一阵一阵的。夜呵退了白,占领了整片天空。

 

  松天硕出来的时候,我头顶的路灯忽然失灵,亮一阵黑一阵,让松天硕的动作在我眼前失了帧,上一秒他还离我很远,下一刻他就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到他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岛上风大,我给他披外套的时候顺手把窃听器取了下来。监听的设备放在帮里,由大当家和三当家看管,所以他们这次会议的内容我并不知情。

 

  身体还吃得消吗?我问他。

 

  没事。松天硕活动了下他的胳膊。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就是有点想你。”我搓了搓鼻子。

 

  路灯嘶啦一声后彻底报废,我来不及看清松天硕的表情,但我大概能想象出来:歪着头,蓬松的发遮住含笑的眼,只露出一片微抿着的唇。

 

  我的世界没有爱,是旧电影长小说带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的感情,热烈的、压抑的、伟大的、阴暗的。所以我当然明白松天硕曾经握我手的时候他在想什么,也明白他从第一面就对我如此上心是为了什么。我带着目的接近他,他同样心怀不轨地接近我。我想这个大概就是我隔着屏幕和纸张看到的爱。

 

  但我却不知松天硕他对我情从何起,有个词叫一见钟情,我也听闻遥远的东方有句谚语“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对我们毒蛇帮来说,感情同样是可以利用的东西,而且是好东西。所以我故意对他说着暧昧的话,以此来放松他对我的警惕。

 

  黑夜里,我的意识也深深沉沦。再次想起时间的概念,是听见松天硕说:“宇文,我们回家。”

 

  “他们警局开始怀疑内部出现了卧底。”第二天来花店找我的三当家漫不经心地说道。

 

  对于这一天的来临我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我边修剪花束边说:“所以要我收网跑路?”

 

  “不……你的任务还没完成。”他的手指在花瓣间游走:“你得做掉警局里负责围剿毒蛇帮的一把手。”

 

  “谁?”

 

  “就是你那个男朋友。”三当家深嗅了一口面前的花丛,回头,惊讶道:“你在干什么?别剪了——”

 

  我回过神时,手里的花已被我拦腰斩断,花蕊重重摔在地上,花枝还残留在我的手掌。我蹲下去把它捡起来:“你想多了,我没跟他在一起。”

 

  “怎么可能?我都看见了……算了,时间地点你都记清了吧?记得按时把他领来。”三当家皱着眉头嘀咕,伸手拿过我刚修剪完的那捧花束:“给顾客剪坏了花,这你得给我打个折吧?”

  

  有时候真不明白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嘁一声,无名火潺潺水般流向我的四肢百骸。我不记得那个下午的时间是怎么从我人生里溜走的了,我想让它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但时间飞逝。

 

  准备关门的时候,我看见松天硕正在门外等我。本以为卧底的事会让他忙上一阵子,结果他好像依然很闲,还有功夫来等我下班。

 

  出门,才松天硕怀里正捧着个异常眼熟的花束,正疑惑,他先开口:“刚才来的路上差点跟人撞上,他非塞给我说赔罪……你看,是海棠花,还挺好看的。”

 

  我确定那就是下午我亲手包给三当家的花束。阴阴冷风刮骨,我伸手想去拿过花束扔掉,却被松天硕转身挡开。

 

  他说:“干嘛呀宇文,多好看,留着呗。”

 

  我的手僵在半空,末了,还是伸过去,轻轻揉捏那些海棠花瓣。他怎么总是这么傻,什么都觉得是好的?

 

  松天硕听不到我的心声,他抱着花,笑得很开朗:“宇文,你饿不饿?我定了一家餐厅。”

 

  昏黄的夕阳像一声悠久的叹息。我说:“走吧。”

 

  蛋糕被松天硕端上来的时候我愣了很久,他说宇文,祝你生日快乐。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我随口捏造的那个生日。

 

  松天硕插上蜡烛,点燃,火光和他的笑在我眼前明明灭灭。他说:“你许个愿望吧。”

 

  愿望这俩字,细琢磨,真是个悲观的词。对于内心最渴望的东西,无法判断当下有没有攥紧它的能力,便高展幻想的双翼:希望和某某某永远在一起,希望能一直开心……毒蛇帮不需要幻想,我们更倾向于野心。我早就明白现实会抹杀掉一切对未来的不切实际。愿望对我而言,就是无能的近义词,是对残酷的逃避。所以愿望不能说出来,把这种东西摆在明面上是会被人嘲笑的。

 

  但我许愿,我许愿到一切的终点时,你愿意原谅我。

 

  我吹灭蜡烛,吹灭房间里唯一的光。

 

  那天起,我和松天硕之间的时光便开启了倒计时。

 

  日子还是稀松平常的过,上班下班回家吃饭聊天,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的,但我的记忆却对这些格外深刻,哪怕很久之后,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在毒蛇帮的时候我以为我是一个念旧的人,我收集淡黄色报纸,精致的古枪。伪装成花店店员后,我发现我其实也很喜欢看种子破土,花苞绽放。亲眼看到它们生命力绽放的瞬间,那种感觉是难以言喻的。有时候我真的会以为我只是一个花店店员,上班围着花,回家也绕不开。

 

  松天硕把那些海棠花找了个花盆养着,其实都是我养,他只负责浇浇水。只不过后来那花也没活成,因为那间房子已经不会再有人去了。

 

  倒计时已无限趋近于零,卧底之前我们曾开会探讨最后要怎么收尾,计划被我们写满一沓纸,三当家甚至翻出了东方的兵法。但其实,哪有那么难?对付松天硕,我只需要一句:“明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他就会全心全意地走入那个圈套。

  

  后来,那天的画面总是重新在我梦里上演。

 

  松天硕跟在我的后面,不问目的地,却问为什么我今天看上去心情这样焦虑。我草草敷衍几句,他仍不起疑。

 

  直到我们又拐过一个弯,走到一废弃厂房门口,他才忍不住又问宇文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可我没有办法回答他,大当家已然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松天硕。松天硕站住,我仍径直朝前走,背对着他,朝向我的毒蛇帮。

 

  子弹划过我身旁的空气,我知道,我再也没有转身的余地。

 

  “宇文,干得好。”大当家嘴角带着抑制不住的笑,他的脸甚至都变得扭曲,丑陋不堪。

 

  他说:“你没看到,我举枪的时候他还想拉你,可惜你走的太快了。”

 

  我感到很晕,低下头,说:“……是吗?真可笑。”

 

  梦里,我总想回头看看松天硕是怎么想拉我的,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动作,那里总是一片突兀的白。人无法想象认知以外的东西。这话说的对,比如我不会觉得人能信任一个人到那种地步,自然也想象不出松天硕那一刻的动作。

 

  但它不是噩梦。因为这对宇文秋实而言就是完成卧底任务的象征,对毒蛇帮来说更是一次伟大的胜利。我明了是我一步步把他推向死亡的边缘,从一开始我就在和一个将死之人接触。

 

  这梦频频出现,我被迫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了松天硕的死亡。我明明比谁都清楚他死了。

 

  比起这些,我更害怕想起松天硕对我的好。没由来的,入骨纠缠的,死心塌地的。

 

  它们像火山爆发后喷溅出来的熔岩,我是可怜的亡命人,无处躲避,只由岩浆漫过心脏,把它捏成另一种形状。

 

  梦里,我问他:“为什么?”

 

  松天硕从没回答过我。不需要为什么。

 

  从出生我就是丛林法则的受害者,我的父母我的生活我的一切都被上位者蚕食。我人生里第一个明白的道理就是上天不公,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凄惨的死。但是去他妈的,我凭什么死?我拼命地去活,为此不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多少次。

 

  说来可笑,我人生里第一只朝我伸出的手居然来自毒蛇帮。一帮小混混厮打的时候,一声枪响,抬头看去,是毒蛇帮大当家。

 

  他西装革履,面相斯文,身后还站了许多随从。在这腥臭脏污的小巷,他是那么格格不入。

 

  他说观察了我很久,是个好苗,要不要来毒蛇帮,保你脱胎换骨。和我打架的那帮混混抖得已站不住,我面色如常,说好。他抛给我一把枪,说在巷口等我。

 

  我拿着枪,毫不犹豫地扣下板机。

 

  那时候警局在哪?正义在哪?只有毒蛇帮递给我一把枪。警局要围剿毒蛇帮,说我们是害群之马,可对我而言,我们才是阴暗面的正义。标准不同就要被消灭吗?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法例条文解决,我们何尝又不是被逼?

 

  如果我能早一点遇到松天硕,我毫不怀疑他会见义勇为,救我于水火。他是我和另一个世界为数不多的交流。如果我也沐浴阳光之下,是不是就会变得像他一样有生命力?如果换一换顺序,是不是我也能拥有他那样爱人的能力?

 

  但人生没有如果,我们都是命运的奴隶。

 

  后来,由于松天硕的死亡,警局上下惶恐,对毒蛇帮的围剿计划也被紧急叫停。卧底消息的暴露也让他们人人自危起来,他们的攻击由外转内,也真的扫荡出来几个其他帮派安插的卧底。

 

  毒蛇帮也在这些日子里不断发展壮大,我们开火其他大帮,屡战屡胜,吞掉其领地,占领其物资,气焰逐日高涨,简直有一统吉普岛之势。

 

  大当家越来越老了,甚至坐上了轮椅,他说自己该退位。新当家是老当家亲自培养的,性格怪癖,手段狠辣。第一次见他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老当家。

 

  警局也换了新警长,听人说姓龙,非常年轻,不知道是不是警局真的没人了,毕竟现在他们的生存状况可谓举步维艰。

 

  一切都在往前走,但我的时间轴却仿佛被截断,停滞在松天硕死后的第二年。人的记忆是有限的吗?对于之后的事情,我总是忘的很快,就像我从未经历;但那之前的记忆,清楚的就像在昨天。它们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倒带,重演,于是越来越刻骨铭心。

 

  我简直怀疑我患上某种病症,各项检查做下来却没发现任何端倪。

 

  寻医问药不得,我便求神拜佛,只为片刻安宁。

 

  我曾于寺庙前遇一老者,他拦住我,说我身上因果太重。我虔诚作辑,询问何解,他长叹一气,自作孽,不可活。

 

  曾经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浮现在我脑海,太多不解,为什么松天硕会对我那样好,为什么他那样信任我。可是松天硕死了,我再也不能得到答案。生时他从未麻烦过我什么,死后倒给我留下这样的难题。

 

  我一遍遍地遇见松天硕,又一次次地失去;一遍遍地去搜寻答案,又一次次地无功而返。西西弗斯推石,我亦困在原地。

 

  “宇文,你伤恢复的怎么样了?”新当家——其实他已经上任四年了——坐在我的旁边,和蔼地问。

 

  前几天的集火里我肩膀中弹,但好在不伤及要害。我才发现我也大不如前,没人敌得过时间。

 

  “好多了。”我低头看了一眼中弹处。

 

  “那就好……”新当家低下头,嘴角笑意不减:“听老三说,你昏迷的时候念叨了一个人的名字?”

 

  我愣住,空气一瞬间仿佛无法吸入:“有吗?”

 

  经他提醒,我终于想起昏迷时的那个梦。梦里下着大雪,我和松天硕身着异服,面面而立。雪飘落在他脸上,化为一滩湿润。他说:“你多保重。”

 

  或许是现实中弹的缘故,我的身上狰狞地疼。说完他也消失不见,似化作雪花飞散。白茫茫天地只留我一人。

 

  “是啊,虽然他没告诉我大名,但是他说那是你初恋呢。”新当家笑得愈加开怀,两颗虎牙犹如毒蛇獠牙:“宇文,看不出来,你还挺长情。”

 

  “嗐,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值一提。”我也笑,伤口连着心隐隐作痛。不愧是老当家亲自培养的人,性格一样的恶劣。

 

  所有人都低估了那位龙警官,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知何时早已对毒蛇帮步下了天罗地网,今日便是终结之时。

 

  新当家迟迟没有消息,有人说他早被龙警官逮捕。我不在乎,带着我的人继续朝警队的人开火反抗。

 

  可是毒蛇帮早已人心涣散,溃不成团。不少人墙头草般倒向了警局,没办法,谁叫毒蛇帮的人最会审时度势?

  

  上次的伤口还没彻底愈合,周遭又添了两处新伤。我自知命不久矣,打空最后几发子弹,重重倒在掩体后面。

 

  满地的血,分不清谁是谁的。警队方向灯光大明,我第一次看见我们总部这么亮。枪声不断,混着警笛,那是贝多芬也写不出的死亡协奏曲。

 

  都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我早就好奇,苦苦等待,它却不来。难道是我这一生没什么值得回忆,还是我平日早已想尽。

 

  我感到越来越冷,吉普岛是不是下了雪,我看不清,眼前糊着一层血。大当家,所有的恩我都给毒蛇帮还尽了;老三,其实你挺讲义气;爸,妈,有时候我真挺害怕;松天硕,松天硕………

 

  我想起在那个错误生日里许下的愿望,如果人死后拥有灵魂,知道一切的你,抵达终点的你,会原谅我吗?

 

  我是一棵乌鸦缠飞的朽木,深知总有一天会被引诱的毒蛇拖入地狱,终于我闭上眼,迎接世界黑暗。

 

  其实死亡也没那么可怕,只是像吹灭蜡烛后的房间。

 

 

 

 

【乌龟】

 

 

  我睁开眼,吹灭生日蜡烛。

 

  朋友们在我身旁欢呼,开了灯拿着铲子要分蛋糕,热闹的场面里只有两个人仍老实地坐在椅子上:一个是作为寿星的我,我向来不喜欢折腾,三十多岁,这样规模的生日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另一个是松天硕,他坐在我旁边,笑呵呵地,像在看着别人闹,又像放空大脑在发呆。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遇见松天硕了。

 

  原来生命不是一条线段,出生和死亡分别位于两段;而是一个圆,遗忘一切后又重获新生,生死轮回重复不断。可我却没有失去上辈子的记忆,相反,随着我一天天长大,它们竟越发清晰,乃至融入我的血液骨髓,时时刻刻与我缠绵。

 

  又见他的那天,我受朋友邀请去看他们在校演出的话剧,民国背景,松天硕穿着一身白色长衫出场,坐在茶馆旁的凳子上,开嗓唱了几句京剧,又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去。短短的三分钟客串,在我眼中却漫长的仿佛三百年光阴。

 

  春夏秋冬,风雨雷电,我周遭的场景不停地变换。上辈子临死前缺失的走马灯居然在此刻上演。一百八十秒,每秒都叫我呕心沥血;三十二个字,每个都让我倾尽五感。思念入骨,蚕血啃骨,我本以为我早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身体却在那一秒无法抑制地颤动,像是千万只蝴蝶共同振翅,喷涌而出。他匆匆一瞥,我全神贯注。某一刻仿佛对视,电光火石的一瞬,最接近神话的一秒。

 

  我苦行三百年,苦等三百年,终于修得三分钟真经。

 

  演出结束后我去后台找朋友,却忐忑地忘记该怎样说话怎样走,为此还被一顿嘲笑。终于我问起客串的演员,心虚地不停咳嗽,朋友漫不经心地说那是新来的学弟,叫松天硕。

 

  难道我保留的这些记忆,是再一次遇见你的伏笔?

 

  可那时,我没有勇气面对他。一门之隔的休息室,仿佛隔着难以跨越的山海。我能听见门内的欢声笑语,自知不该打扰,终是离去。

 

  后来我无意识地搜集有关松天硕的一切消息,他的班级,社交账号,身边的朋友……等我反应过来,只需要动一下手指,我的好友验证便会发送给他。理智的回升带来了退缩,我还有没有资格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什么都不记得,不该被我自私纠缠……

 

  如果真的又见面,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

 

  我似乎是一个很爱徒增烦恼的人,想不明白的事情我总是反复咀嚼,直到想通或那件事不再重要为止。人不该总是给自己虚构南墙。踌躇半生,我决定暂时放过自己,接受了一档节目的邀约。

 

  我知道松天硕也会去,但是我不想再计较太多思考太多,为什么我不能假装什么都不记得地活着?

 

  后来的日子我一刻不停地安慰着自己,给自己的冲动寻找说辞,试图解构我一切的情绪,但当真正又见到松天硕的那一刻,我崩溃地想都是狗屁,我就是太想他了。

 

  是我先看到松天硕的。

 

  从他进门起,我身上所有的感官都被他抽去,只留下一具行就将木的身体。

 

  松天硕看到我的时候,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抽帧般涣散了一下,很快又对焦,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微笑着向我伸出手:“你是宇文吧?我叫松天硕,咱还是一个大学的来着。”

 

  我伸手的动作大概很慢,他也不恼,和我一样全心全意地期待相握。

 

  回握住他后,松天硕还轻轻摇了一下手,至此,那些离我而去的神经才又返回我的身体。

 

  就像上辈子一样,我本是一棵朽木,被他触碰之后才算得上茂盛。

 

  可我没想到,后来居然和松天硕成了队友。命运就是这样,像一个心智未开的孩童,有时候把一切都给你双手奉上,但也会突然把你摔得粉身碎骨,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你,欣赏这场完美的恶作剧。

 

  “宇文?你发什么呆呢?喊你好几次了。”刘旸的手不停地在我眼前晃。

 

  我如梦初醒,收回不知道在松天硕身上停了多久的眼神,摸了下鼻子说:“怎么了?”

 

  “看你发呆,眼都直了,想什么呢?”

 

  “……没事,前几天熬夜熬狠了。”

 

  我拿过面前已经有些塌陷的蛋糕,往嘴里塞了一口,甜得恰好,但对空了很久的胃来说还是有些刺激。

 

  我凑到同样在吃蛋糕的松天硕旁边,问:“你们什么时候买的蛋糕?”

 

  松天硕拿纸擦嘴边的奶油:“昨天排练完订的。”

 

  “噢……”我百无聊赖地拿叉子戳着面前那块蛋糕,精心装裱的图案变得狼狈不堪。

 

  “你猜我许的什么愿?”

 

  “这我哪能猜到……祈祷咱们别被淘汰?”

 

  “不是。”

 

  “那是啥?”

 

  “算了,说出来不灵了。”

 

  松天硕笑我三十多岁还有一颗童心,但你知不知道,人世间我活了两遭,却只许过一个愿望。

 

  “你肩膀怎么样了?”我问松天硕。

 

  前些日子,松天硕的肩膀因为工作原因受伤,上药的时候总疼的呲牙咧嘴。我们节目里有一段却需要他做几个空翻,我和刘旸都说要不别折腾了,我们重新写一段。但被松天硕拒绝,他说撑撑还能上,不耽误。

 

  我想起上辈子,哪怕他中弹住院也没有搁置下警局的公务,在床上支一张小桌子,用左手歪七扭八地在文件上写写画画。松天硕还跟我抱怨过因为左手写字太难看,好几个报告都被上级打回来了。后来的报告都由我帮他代笔,他说我的字太好看,还总让我故意写丑点。

 

  那时候,松天硕总在换药的时候不自觉地拉住我的手,紧紧攥着,应该很疼。但现在,哪怕我只是想去看一看他肩膀恢复的怎么样,松天硕都会条件反射地瑟缩一下,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恢复正常,亲切地一笑,又极具边界感地说不用担心。

 

  上辈子我欠松天硕太多,时至今日我也没想通他为何对我那般好。所以现在,我出于愧疚、出于对答案的探求,一直试图拉近我和松天硕的关系,但却每次都在他那坚不可摧的防线下败下阵来。

 

  这辈子的松天硕看似随和,和谁都能闲聊两句,但我知道,他的周围高耸着一圈透明的山峰,我们可以交谈,握手,却无法拥抱。

 

  我宽慰自己说没关系,日子还长,我们不会再有背叛和流血,还会活很多年。那些欠你的,我早晚都能还给你;那些你带给我的,时至今日仍困扰我的,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

 

  下一个赛段,我们创作了一个关于爱情的校园故事,青涩美好,可望而不可及。

 

  创排期间,我们顺理成章的聊到了爱。午后阳光静谧,我躺在按摩椅上,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困意犹如一只温暖的手,缓缓领我逃离人间。

  

  梦里,我又重返将松天硕领入陷阱那天。周遭的场景一片混沌,似孩童无意义的简笔画,唯有一条小路,简洁的线条,直直通往远方。

 

  “宇文,我们去哪?”松天硕在身后问我。

 

  我没回答,实际上我也说不出话。

 

  直到一个深邃的枪口出现在我眼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梦到过无数遍,深刻到转世重生也没能忘记,上辈子大当家说在最后的最后,松天硕甚至还想拉我一把。梦里,我频频挣扎,脖子转成诡异的角度,却依然看不清松天硕最后的动作。

 

  看着那只手又要按下扳机,我撕裂自己般想要转身,却猛然惊醒,睁开双眼,排练室静悄悄的,松天硕在我的面前逆光而立,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唯独我的身上仍然冰凉。重返现实,心跳如擂,力气全失。我仰头躺回了按摩椅上。

 

  松天硕说:“宇文,你没事吧?做噩梦了?”

 

  我喘着粗气说:“没事……习惯了,拉我一把,我身上麻了。”

 

  松天硕走过来,伸手,我拉住,他一用力,我踉跄着起身,没站稳,堪堪抱住了他。

 

  熟悉的气味拽出了深藏的记忆,无数个距离暧昧的瞬间,最亲密也不过十指相扣,我们曾经有过拥抱吗?

 

  我迟迟未放手,松天硕闷着声音想问点什么,我先一步开口说腿麻了,让我扶一会儿。

 

  最后我们分离的时候,阳光还是很灿烂,照得我身子也回过暖。松天硕朝我一笑,眼里泛出点柔光,那一刻,那一秒,我开雾睹天,梦里我终于转过了头,看见了他那只想要拉我回去的手。

  

  这一次,我拉住你了。

 

  刚才聊天时李逗逗的话又浮现在我耳边:“爱,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

 

  节目最后一次展演,下台后李逗逗把我拽住,神秘兮兮地带我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悄悄问我是不是看上松天硕了。

 

  我下意识地想否认,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是轻笑一声,算是默认。

 

  李逗逗捂着嘴笑,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演暗恋我,每次都不看我,看松天硕。

 

  “是吗?”我自己都没发现这件事。原来太满的东西总会溢出去。

 

  “对啊!哎,我提醒你啊,过几天正式演出,你可别看他了,记得看我啊!”李逗逗抱胸说。

 

  “真不好意思,你放心。”我歉意地笑笑。

 

  李逗逗思索一阵,笑得古灵精怪:“没事,你加油。”

 

  上一世松天硕的爱来得横冲直撞,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时至今日仍在余波中久久不能自己。

 

  我总以为,也总逼着自己承认,我不爱松天硕。爱太傻了,那不是爱,或许是愧疚,不理解之类的什么,但到现在,我越来越没办法骗自己,爱早就成了一道漩涡,将我席卷其中,我与它苦苦周旋,毫无胜算。

 

  最开始,我觉得这份前世的记忆是诅咒、是折磨;其实不然,还有一个词,叫执念。

 

  这一赛段终于结束,我们小队频频受挫,士气低迷,待在录制大楼里,总是感觉喘不上气。刘旸受不了了说要出去走走,调整调整状态。

 

  他和老婆一起去了公园,我和松天硕在排练室面面相觑,几分钟后松天硕说要不咱也出去逛逛吧。

 

  我说行,去哪儿?

 

  他划拉着手机说你不是喜欢以前的东西吗?那咱们去逛逛历史博物馆吧。说完他把手机举到我眼前,导航显示不远处正有一家博物馆。

  

  松天硕说要骑摩托车带我去,我戴好头盔,他让我抱住他的腰。

 

  摩托疾驰在公路上,周围的景色模糊成色块褪去。以前怎么费尽心思约松天硕他也不出来,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随意。

 

  我多希望我们就这么一直往前开,逃出吉普岛,逃出北京,逃出轮回的圆圈,去往永远看不见尽头的未来。

 

  但实际上我们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摘下头盔,我俩的头上都出了一层薄汗。松天硕随意捋了几下头发,我看着他笑,他问我笑什么,我的头发也没好到哪儿去,说罢就也上手揉我的头发,最后我俩在博物馆门口互相笑了五分钟。


  进馆的时候路过一面镜子,我俩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我一下恍惚,我俩这乱糟糟的头发居然还和上辈子有点像。

 

  馆内冷气开得足,我俩慢悠悠逛着,从夏商走到明清,到了民国的部分,松天硕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他好像对这部分历史很熟悉,讲得比隔壁的解说员还细致。

 

  我问他,怎么对这段历史这么了解?

 

  松天硕愣了几秒,又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我之前不是,排过不少这时候的话剧吗。”

 

  我点点头,又往前走,忽然发现身边的人不见,又转身,发现松天硕站在一个展品前,看得细致又入迷。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发现那展品是一把半个手掌大的靠旗,京剧的行头,不过是玉制品,还有几块黢黑的缺口。上面镶了不少小宝石,经过几百年的岁月仍然闪耀,看得出来做工精致,若要保存完好,一定更加耀眼夺目。

 

  我看向旁边的注解:日本侵略时一戏曲艺人火烧戏楼,与日本人同归于尽,实乃英雄豪杰。此靠旗于戏楼废墟中发现。

  

  我偏头看向松天硕,发遮住他上半张脸,一行清泪流下,又从他下巴上滴落。我一时被这场景震住,嘴快过脑子:“你怎么哭……”记忆中,我从未见过松天硕落泪。

 

  松天硕没注意到我什么时候过来的,听见我的声音抖了两下,手背擦掉下巴的泪,把头偏过去,说:……“我就是觉得这故事真感人……”

 

  他又往前走,走得很快,像是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又看到了横亘在他四周的那座高山,心里莫名地被一个悲哀的想法占据,那是我此生永远无法跨越的高度,永远无法面对的威容。


  出去走走总归是好的,绷直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短暂的休息,很快我们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最后的创作中。

  

  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个节目里登台表演了,告别是悲伤的,但所有人的心情却都触底反弹般的兴奋。

 

  关于剧本,我们早就改了无数个版本,主角两个人被我们安遍了各种匪夷所思的身份,比如什么小花仙,精灵王等等,最后定下来,是因为一部电影。

 

  创排休息期间,我拿着遥控器投屏放了一段电影,外国片,主角卧底警局,在正义和邪恶之间挣扎的故事。我觉得没意思,我经历的可比演的精彩。

  

  看了几分钟,刚想换,松天硕却拦下我,说挺有意思,看看。

 

  好吧,那就看。我看着主角像我一样挣扎,像我一样选择杀了最重要的人,像我一样崩溃,像我一样行尸走肉地度过了余生。

 

  很讽刺,我难受地想吐,但胃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只能把自己蜷成一团躺着。

 

  他们在喋喋不休地讨论着剧情,刘旸说我还以为主角会幡然醒悟加入警局。松天硕说其实我觉得主角也没错,他本来就是黑帮的人。

 

  没错?我诧异地朝松天硕那边看去。

 

  “世界上真没有那么多合家欢结局,看这主角后来那么折腾,要是我是他那个兄弟,我倒希望他放过自己。”

 

  “你真大度啊……”刘旸幽幽地说。

 

  “这个情况下,他也没别的办法。为了一个就认识几个月的人背叛有再造之恩的黑帮,也不现实。”

 

  异样地情感从我心底升起,松天硕突然转头看向我,我们对视,上辈子的松天硕穿梭时空对我说:“你觉得呢?宇文。”

 

  我说:“他应该也很希望,能有人原谅自己。”

 

  愿望实现的瞬间,爱居然也长出了双翼。

 

  舞台上,结局我们放下了手里的枪,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我们的大考结束了。录制完成后,我和松天硕的联系也少了起来,虽然他邀请我们参演了他的话剧,但距离总会带来一些改变,更何况,我原本就被他放在了朋友的位置上。

 

  我还是很想他,同样不甘心于现状,但我们确实各有工作,天南海北。执念剔除了尖刺,变成了轻柔又厚重的思念,像雪一样。我在吉普岛没见过雪,所以今生格外喜欢雪景。

 

  再次见松天硕。也是一个下雪的晚上。那是北京今年冬天的初雪。

 

  我们三人好不容易约了顿饭局,说着近况,也谈着从前。我和松天硕相对而座,和我旁边的刘旸聊的开心,我靠在座位上,默默地看他,已经觉得足够。火锅里不断飘出的热气模糊了我的眼镜,我摘下眼镜,擦擦眼眶,起身说要出去抽根烟。

 

  出来我才发现下雪了,举着打火机的手又放回去。漆黑的夜漫天的雪,几片落在我嘴里没点燃的烟头上,洇出一点点湿润。

 

  我置身于雪花之间,望着无际的前方,又穿梭在过去的时光,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帧泛黄的旧照片。我像是海边一尊孤独的石像,等待一个没有归期的航船。

 

  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我转头,是松天硕。

 

  他的脸上带着一分极难发现的笑意,说:“哟,下雪了。”

 

  “嗯,第一场雪。”我把嘴里的烟拿下来,“挺冷的,你还感冒,要不回去?”

 

  松天硕摇头,说:“哎,你相信人有来生吗?”

 

  我感觉心跳空了一拍:“……这玩意儿谁说的准呢。”

 

  “你说要是没有上辈子的记忆,这辈子和上辈子还是一个人吗?“松天硕看着我说。


  我沉默,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从没想过面前的他和上辈子的他有什么不同,或者说,他们给我的感觉是同样且熟悉的,这种感觉让我坚信他们就是一个人。

 

  我只能反问他:“你觉得呢?”

 

  松天硕半垂眼眸,雪花像蝴蝶落在他的睫毛。他搓了搓冻红的手:“我觉得……就是长得一样的两人吧。”

 

  “……怎么突然问这个?”

 

  松天硕说:“前几天看了个电影,男女主角纠缠了好几辈子,里面也有雪,跟今儿似的,”松天硕伸手指了指头天上:“可大了。”

 

  他说话的时候,嘴边冒出一团又一团的热气,雪向下落,白气往天上飘。

 

  我说:“那结局呢?”雪顺着喉咙飘进我的五脏六腑,冰凉凉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松天硕的哎呀拖着长音,又叹了口气,突然释然地笑出来:“没看完,不知道呢。”

 

  我低头踢开一颗石子:“好几辈子,挺浪漫的。”

 

  松天硕笑得更开心了,笑声震得周围的雪花也跟着颤,纷乱地飘进他的眼里,晕染几点晶亮。他拍拍我的后背,说:“行了,咱回去吧,旸哥还等着呢。”

 

  松天硕往回走,我跟着。刚才的对话久久徘徊在我的脑海,想去深究,思绪却像雪一样分散。

 

  松天硕走得很快,像我们最后一个作品里的结尾,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奔向他不知所在何地的归宿。

 

  我不疑心他会这样一直奔走下去,山不为谁而开,履不为谁而停。看起来自由,但那山同样困住了他自己。

 

  我俩一前一后地走出雪幕,又走进阴影里。距离不过二米,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我才能像上辈子一样和松天硕并肩而行。

 

  哪怕山不在乎愚公,海也不理会精卫,但挥铲子,衔木石时,他们仍是幸福的。


  回家后,手机突然弹出来李逗逗的消息,问我现在成功了吗。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小学时的画面,老师站在台上,领读一篇对于当时我们还晦涩难懂的古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觉得无聊,眼神不安分地乱飘,飞向门外走廊,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被老师教育。他挨训也不看老师,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到处乱看,某一刻遥远地和教室内的我对视。

  

  他耸耸肩膀,朝我吐舌一笑。


  我拿课本挡住脸,只露出一双同样喜悦的眼睛。

 

  时至今日,我终于理解那个燥热下午里老师不停重复的诗句,在键盘上打字,回她:“道阻且长。”

 

 

 

 

【蜉蝣】

 

 

  松天硕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没那么多,只觉得他白净,匀称,挺好一小少爷,总坐二楼西边的包间,不吃果盘,就喝喝茶水,有时自己,有时一两朋友作伴。

 

  但松天硕从未在后台见他。别家少爷,总爱来后台找喜欢的角儿聊天,而他只是偶尔托人给松天硕送来一些物什,大部分是书画,松天硕便摆在家里,增得一丝清雅;但印象最深的还是一面只有手掌大小的靠旗,那大抵是他找专人做的,金线玉柄宝石缀,松天硕曾一段时间爱不释手。

 

  为此松天硕专门打听了他的名字,宇文秋实,实在文雅,和他送自己的那些书画倒是相配。

 

  直到宇文秋实父亲在他生辰宴的时候请了松天硕过去唱戏,松天硕才跟他有了正面接触。

 

  下台卸妆之后松天硕就去寻自己的座儿,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位置旁边竟是宇文秋实。松天硕不甚理解这安排,看情况这桌坐的全是宇文秋实的朋友。照理松天硕这地儿怎么也该是他爸的,但他爸却是在另一桌跟他的老兄弟们抽烟喝酒聊天。

 

  松天硕入了座儿,本想略微寒暄一下就开饭,俗话说饱吹饿唱,他早就饿得不行;但宇文秋实却一直在和松天硕聊天。松天硕承认他们确实一见如故,他对京剧啊武生啊的见解松天硕打心底的佩服,但松天硕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希望他下次可以去后台找自己聊,并且这个想法随着松天硕最想吃的那道水晶肘子逐渐见空而越来越强烈。

 

  终于,松天硕忍不住问他:“那您之前为什么不去后台找我聊呢?”

 

  他低头一笑说:“害,后台多挤,而且那点公子哥的味,我不爱闻。”

 

  这句话可说到松天硕心坎里了。有的人来后台,那是带着一颗真心和角儿聊,而有的公子哥,则是带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香水胭脂味,其图谋不轨之心一闻便知,松天硕也苦其久矣。

 

  松天硕说:“那下回咱们找个茶馆子聊也行。”

 

  不是寒暄的客套话,松天硕是真心想和他再聊聊。那天宇文秋实还给松天硕讲了许多他在松天硕戏里少有人发现的细节,松天硕听着,实在惊喜。

 

  生辰宴结束后松天硕饥肠辘辘的回了家,其实后来他也没一直聊,但松天硕想到还是要在戏迷面前保持一个好形象,就也没动几筷子。几天后他刚演完《战马超》,还未来得及卸扮相,就见宇文秋实破天荒地来了后台。

 

  松天硕本想只和他简单聊聊,但不知不觉就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已晚,后台人也寥寥,宇文秋实便邀松天硕下周二去茶馆再叙,松天硕欣然答应。

 

  他送了松天硕一把折扇后起身要走,松天硕去送他,行至门口,宇文秋实说外面天寒,松老板就送到这里吧。松天硕点头,握着那把折扇站住,看他远去。走出两步,宇文秋实便回头望松天硕,不知怎愣了几秒的神,而后微微一笑,离开,松天硕看着他的背影,无端觉得他像一棵蒙蒙细雨中的柳树。

 

  周二,降温。宇文秋实早已到茶馆,松天硕在他对面坐下,解围巾。宇文秋实察觉到松天硕身上的寒气,把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推到了他面前,说:“普洱,祛祛寒。”

 

  这一次宇文秋实给松天硕讲了他和京剧的相遇。

  

  他说小时候我性子顽皮,总爱和胡同里其他孩子闹在一起。父亲见了总是训我,说这哪里有大户人家孩子的样子,便把我关在了院子不许我再出去,每天逼我读书,似乎我们家是什么书香门第。

 

  听到这里松天硕颇有感触,他的父亲作为当年梨园行最负盛名的角儿,他的童年自然也不是好过的。

 

  宇文秋实接着说,既然只让我读书,那我便读,水浒三国我六岁就翻遍了,看他们的故事,总感觉自己也随着经历了一遍。身体虽然受了限制,但我的灵魂得到了另一种撒野。

 

  “直到十九生日那天朋友带我看了人生中第一场京剧,《战马超》,小时候脑子里幻想的场景居然真真实实地出现在眼前,那种感觉,说不清……”

 

  宇文秋实感慨几秒,忽而一转眼珠,笑意盈上来,他问松天硕:“你猜那场《战马超》是谁演的戏?”

 

  他的表情早已告诉松天硕答案。上个月他过了二十岁生辰,原来他们早已相遇一年有余。

 

  那家茶馆一度成了他们的相聚之地,每次聊天,时间便会被他们遗忘,等再想起时,天色已暮。分别时,松天硕不自觉叹息着只是近黄昏;偶有清闲时,他们也会再相约一顿晚饭,那时候,便是夕阳无限好。

 

  松天硕是鲜少出门吃饭的,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在外面他经常被人认出来,记得有次和宇文秋实从茶馆出去吃饭,刚到店面就被老板认出,没一会儿松天硕就被店里的戏迷团团围住,再一看宇文秋实,早就被挤出了松天硕身边。

 

  好不容易辞了戏迷,一看时间却到了宇文秋实要去赴下一趟约会的时候。饭已经没空再去吃,松天硕知道是自己害的他要空着肚子去赴约,想要道歉,宇文秋实却摆手说无事,这一下午他很开心。

 

  松天硕不甚理解他的开心,心里还是过意不去,便约他下次到自己家里来叙,无人打扰还方便。宇文秋实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包还热乎着的糕点递给松天硕,说是他刚才被挤出去的时候买的。

 

  宇文秋实来松天硕家那日穿了一身白色长衫,这时候松天硕倒真觉得他有几分书香门第的气质。

 

  院子不大,进门后松天硕领他随意参观了一下。他给宇文秋实指墙上的那些他送自己的山水墨画,宇文秋实一一仔细看过,有时候看到陌生的字画,松天硕解释说这个是王公子送的那个是朱先生题的,宇文秋实便只淡淡一瞥,兴致寥寥。

 

  至于那天后他又送了松天硕许多字画,终于有一天松天硕说宇文不用再送了,家里都要挂不下了,不知道的来我家还以为我是画画的不是唱戏的,宇文秋实闷声一应,还是把那卷画塞进了松天硕手里这些,都是后话了。

 

  午饭是松天硕托班子里的小霞从醉春楼买来的,此外松天硕还让她捎了两瓶他们家最好的酒。虽然松天硕和宇文秋实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他们却略有一点互为知己的感觉,知己相聚,怎能无酒助兴?

 

  此时屋内暖气洋洋,饭香可口,两三闲聊下酒,慢慢醉意也浓。

 

  宇文秋实先醉于松天硕,虽然松天硕的意识也稍有模糊,但比起那人现在这两颊涨红双眼朦胧,嘴里还一直喋喋不休的样子可是好了不少。

 

  松天硕发现宇文秋实喝多后话就变多,而且是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上说天文下说地理。松天硕现在则是酒劲上头,晕了意识,耳边再配着他的絮叨,慢慢困乏起来。

 

  时不时松天硕也应其两句,宇文秋实说他实在喜欢松天硕的戏,第一次见他就感觉一见如故,就像那红楼梦里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松天硕说是吗;宇文秋实说你那些戏真是精彩,动作行云流水,有时候看着我也想上台试试,松天硕说试试;宇文秋实说你能不能教我两下,比如什么翻跟头,松天硕说好。

 

  又眯了一会松天硕才反应过来,困劲儿一下下去大半,他把脸从胳膊上抬起来,笑着去捏宇文秋实的胳膊,说:“你要学翻跟头?”

 

  “嗯。”宇文秋实也握上松天硕的手腕。

 

  松天硕又给他解释了一大堆这翻跟头可不是一下就能学会的,更何况你现在还喝醉了等等,但宇文秋实的态度很是坚决,有一股诚心求学之意。松天硕无奈同意。

 

  两个醉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院子里,作为老师,松天硕自然是先给宇文秋实来了几下示范。虽然他现在意识不算清醒,但毕竟还有肌肉记忆。

  

  松天硕去给宇文秋实调整姿势,告诉他手要抬身子要弓,做足准备后宇文秋实真的就要翻,松天硕拦他的手到底晚了一步,这个跟头还未开始就已夭折,准确来说宇文秋实是被自己绊摔的。

  

  松天硕蹲下去本想扶他,却听宇文秋实躺在地上开始笑,笑声越来越大,松天硕也被感染,在他身边嘿嘿笑起来。

 

  宇文秋实的眼底像盛着一汪醉泉,他看着天空说:“我上一次这么躺在地上,还是十几年之前的事情。”

 

  松天硕看看他,又扭过头去看天空,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湛蓝清澈。

 

  松天硕说:“你这翻的不行,你胳膊都没使上劲儿。”

 

  说罢松天硕就起身要重新给他演示一遍,宇文秋实换了个很惬意的姿势继续躺着,太阳晃的松天硕眼前发黑,他又伸手下身,忽然感觉左腿一痛,也扑通摔到了地上。

 

  疼都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当时的松天硕只感觉很有意思,于是也真的笑出来,边笑边说:“上一次我这么躺地上,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啦。”

 

  时光似乎倒流。

 

  松天硕感觉有点冷了,摸索着站起来,又把几乎已经半梦半醒的宇文秋实也扶起来,带着他一块回屋。松天硕把他俩一起扔在床上,困意铺天盖地的袭来,很快松天硕的意识也陷入一片黑暗。

 

  再醒已是傍晚,松天硕揉着眼睛坐起来,感觉左腿隐隐约约有些痛,他没太在意。身旁空荡,他还在想宇文去了哪儿,就见宇文秋实开门进来,白色长袍上还沾着些土,但看样子已是清理过后的结果。

 

  宇文秋实走过来说醒啦?松天硕点头,指了指他的衣服欲言又止,宇文秋实拍了拍说不碍事,下回我换个耐脏的衣服再跟松老板学翻跟头,松天硕咧嘴笑,好,好。

 

  第二天松天硕才明白自己当时忽略的左腿上的疼痛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晚上上台一个转身,左腿猛一抽痛,他竟直直跌在台上。

 

  那一刻,比起座儿们的失望,松天硕最害怕的还是看到父亲的冷面。

 

  练戏十八年,登台十五年,这是松天硕第一次在台上失误。其父作为曾经梨园行最负盛名的武生,对于戏,颇有一股不疯魔不成活的气势,这股气势当然也沿用在了松天硕的身上。三岁练戏六岁登台,松天硕早就忘了吃了多少棍挨了多少骂,皮肤紫了白白了紫;好在他真的有些天赋,不算辜负父亲的培养。上一次松天硕无忧无虑地看着天空,真的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夜沉的像块黑铁,晚秋的风也寒的透骨,松天硕跪在父亲的院门前,和门环上的兽面互觉面目可憎。

 

  松天硕已跪了两个时辰,腿早就失了知觉。他叹息一声,艰难地起身,坐到了门前的一节台阶上。

 

  突然听得一声清脆的声响,似有人不小心踩了落叶堆。

 

  转头,在巷口看见了动作一滞的宇文秋实。


  他太远了,松天硕看不清他的表情。松天硕下意识地朝他笑了一下,那大概是个很惨淡的笑容。宇文秋实犹豫一番后朝松天硕走过来,松天硕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脱口而出:“你愿意陪我一会儿吗。”

 

  宇文秋实直接坐在了他的身旁,松天硕看着他的衣服说:“又要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宇文秋实轻轻摇头。他应该在看松天硕,但松天硕此刻没有勇气看他。松天硕抬头看向夜幕,星月旋转,一只温暖的手覆上松天硕的手,天地颠倒。

 

  松天硕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在巷子里跪了一夜。醒来后松天硕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宇文秋实则坐在一旁椅子上,趴在床沿睡得很沉。这时松天硕发现那是个噩梦。

 

  松天硕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麻烦了他,宇文秋实陪他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不知不觉间松天硕慢慢伸手,轻轻触碰宇文秋实沐浴在阳光下的发丝,金灿灿的,很温暖。

 

  宇文秋实身子一动,似要醒来,松天硕慌忙缩回手。他慢慢抬起了头,揉着眼睛看向松天硕,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后才开口:“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松天硕说:“我没事……谢谢你,宇文。”

 

  宇文秋实说:“你昨天晚上突然就昏了,可给我吓一跳。”

 

  愧疚感泡沫般从松天硕心底浮起,他攥着床单说:“我真没事了,宇文,麻烦你了……”


  宇文秋实活动着身子:“医生说你发烧了,39度,你还是再休息一会吧,还有你的腿,说是肌肉拉伤呢。”

 


  松天硕不忍再让他为自己操心,更何况自己这一夜未归,戏班子那边肯定还有一堆事在等。松天硕动身下床,说我不烧了,真的,等我回去把医药费还你,宇文秋实过来还想劝他,松天硕心下一急,拉过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为了显示自己已经恢复健康,松天硕还朝他笑了一下,说:“你摸,真不烧了。”

 

  宇文秋实顿住,瞳孔风吹幡布般颤动了几下,随后认真探了探松天硕额头的温度,又对比了下自己的额头,说我还是给你找体温计量一下吧,然后就转身在床头柜上翻找。

 

  松天硕无奈又坐回病床,心里嘀咕他什么时候这么墨迹,听见宇文秋实的背影传来一句:“那个,医药费你不用给我。”

 

  既然伤了腿,那松天硕便歇了些日子的戏,如此也多出了大把的闲暇时间,正好处理处理戏台班子堆积的杂事。好多朋友来看望松天硕,安慰松天硕的失误,松天硕以一副心态良好的形象接待他们。其间松天硕也去过几次父亲那里,但每次都是吃了闭门羹而返。

 

  又是一日,这次松天硕居然见到了父亲。松父坐在椅子上,旁边桌子上放着一张报纸。他的目光像怜爱又像审判,松天硕跪在父亲面前,没敢抬头。

 

  良久,松父叹了口气,呢喃道:“不过一次失误,何至于被如此诋毁呢?”

 

  报纸上,最醒目的位置用加黑加粗的大字写着:京城名角儿台上失误。再一旁,则是各种对松天硕的造谣和谩骂。

 

  回家后天已经黑透了,松天硕突然想起来他很久没见到宇文秋实了。松天硕猜他大概也很忙,没什么的,这很正常。

 

  松天硕无意识地望着门口,没注意到小霞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她说话的时候松天硕吓了一跳。

 

  “班主,您都在外面站了半天了,多冷呀。”

 

  松天硕打了个寒颤,原来已经快要入冬了。冻的发僵的脸对她扯出一个笑,小霞走过去插上了大门,松天硕第一次觉得他们戏班子的大门看起来这么落寂。

 

  第二日松天硕醒来后照例在院子里吊嗓子拉伸,结束后松天硕去开院子大门,却看见了宇文秋实的背影。


  松天硕惊喜道:“宇文?你怎么…在这立着?”

 

  宇文秋实带着笑转身说:“来的时候正巧碰上松老板开嗓,就听了一会儿。”

 

  松天硕紧了紧握门的手,也笑出来:“哎哟,你要听,我上屋单给你唱去,进来进来,外面冷。”

 

  到屋里松天硕才发现自己是拉着他胳膊进来的,松天硕承认他有点太过激动了,略尴尬的撒开了他,然后给自己找了个倒热水的活干起来。宇文秋实没什么反应,好像松天硕刚才的举动并不出格。

 

  “这两天我一直在忙报社的工作,没来看你……你腿怎么样了?”宇文秋实率先开口。报社是他爹的,北平排得上号。

 

  松天硕不知道要不要没几份报纸在骂自己的事情归功于宇文秋实,他是现在京城当红的角儿,眼红的人自然不少,就等着他那天一个失误,趁机把他从光鲜亮丽的戏台上彻底拽下来。

 

  松天硕把热水递给他:“嗐,我没事,腿好差不多了。”

 

  宇文秋实的手摩挲着杯壁:“没事就好……那松老板是快要回归了?”

 

  说实话松天硕还不想上台。他现在心里杂事太多,演不出好戏。

 

  松天硕勉强一笑:“现在还回不了,有些事还得准备准备。”

 

  宇文秋实说:“松老板有心事?”

 

  松天硕用手撑住脸,不知道从何说起。

 

  宇文秋实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去过南京吗?”

 

  松天硕说:“我没去过南边。”

 

  宇文秋实在桌上放了些什么,松天硕低下头看,居然是两张车票,后天出发,目的地南京。

 

  松天硕颇诧异地看向他,宇文秋实却低了头没看松天硕,他说:“前些天我忙于工作,整日整日待在报社,倒是叫我想出去走走了。听人说杭州是个散心的好地方,不知道松老板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一同去散散心呢?”


  几秒的沉默后松天硕很快笑起来:“好啊。”

 

  火车在轨道上轰鸣,群山和烦恼都被远远甩在他们身后。南京确实是个好地方,古朴的寺,清秀的山,充满吴侬软语的街道,后来松天硕回忆起这段旅程时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乱花渐欲的彩灯。

 

  夜,不知名的河道上飘荡着些许航船,船上人多是赏景玩乐,欢声笑语伴着戏词小曲填满了整条河湾。河道两旁夜市正热闹,暖黄的灯光映入河面,似日出之时第一朵被染成金色的褶皱云。

 

  松天硕和宇文秋实同样是这船上的一员,船开得慢,慢到松天硕能数清街道上的树有几个树枝落了雪。

 

  松天硕情不自禁地唱:“红梅得雪添丰韵,绿竹凝妆带粉痕,玲珑玉戏飘金井,寒雀枝头也噤声。”

 

  宇文秋实歪头听着,嘴角笑意似红梅绽放:“松老板还会唱青衣。”

 

  松天硕摆手:“反正都能来两句。”


  宇文秋实:“难得你开嗓。”

 

  松天硕趴在栏杆上接着去数那落雪的树枝子,太久没唱,一开嗓,瘾倒上来。他又唱:“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一只船慢慢向他们靠近,船上一人朝松天硕举起酒杯:“唱得真好!”松天硕拱手,拿起酒杯,和他隔空碰了一杯。

 

  宇文秋实也喝了口酒,说:“最爱西湖三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年修来同船渡啊,松老板。”

 

  松天硕有些醉了,视线也朦了一层水汽。他晃晃悠悠地靠在宇文秋实肩头,含糊道:“那我们……真是有缘。”


  意识消散的最后,松天硕听见有人说:“有时候也不是有缘,是有人强求……”

 

  “没什么好怕的,我永远站你这边。”

 

  回京后松天硕终于也回归了戏台,第一场演出一票难求,出场时高朋满座纷纷喝彩,演出结束后掌声更是经久不衰,第二天的报道也是铺天盖地的夸赞,还有一位大人物专门从苏州南上,只为一睹松天硕的风采。

 

  后台,每次门被推开,松天硕都兴冲冲地抬头,发现不是期待的人后,又宽慰地笑一下,低头继续摆弄那堆道具。

 

  他不在乎外面多少人等着见他,也不在乎报纸上会有怎样的夸赞,他只想跟那个让自己抛下一切心事的人,好好聊一聊。

 

  那宇文秋实迟迟未出现,直到戏楼都要关门,松天硕才失望地离去。

 

  回到家,他摆弄着那柄小靠旗,他很喜欢手指划过上面密集宝石的触感。松天硕想,或许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好的念头一旦发芽,便会如藤蔓般疯长,直至将他的心脏勒得窒息。他一遍遍摩挲着小靠旗,始终无法消解一丁点儿不安。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七号的夜晚。

 

  东北沦陷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那样辽阔的土地居然短短几个月就变成了他族的地盘。中国上下人心恐慌起来,但北平还是维持着面上的繁荣,仿佛东北从来不曾属于这片大地。

 

  这段日子,松天硕见宇文秋实的次数越来越少,距上次见面已两月有余,当时宇文秋实的脸上已经不复曾经的生气,面色凝重,眼眸暗淡,但又透着坚毅。他和松天硕说:“我想去参军。”

 

  宇文秋实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难当前岂能坐视?你去过东北吗?我去过,还写了不少报道。那边的松柏很漂亮,到处都是黑土地的芬芳……说到着他哽咽的几乎说不下去,松天硕握着他的手,试图给他传达一点力量。

 

  但其实松天硕自己也痛苦迷茫,国难当头,谁能置之不理?但他的顾虑太多了,戏班子一堆人要等他养,家里的父亲近些日子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宇文秋实整理好情绪,接着说:“但我爸不同意我去……他……他在跟日本人做生意……”

 

  松天硕心里一惊,没有过多考虑,一下抱住了面前这个颤抖的身体,轻轻为他拂去眼泪。此后世界沉默,唯有他们二人互相依偎。

 

  再见到宇文秋实的时候,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三个月。期间松天硕不是没找过他,但都以失败告终,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到。


  那是一个深夜,当时松天硕听见门外有动静,以为进了贼,拿着棍出去,发现是翻墙进来的宇文秋实。冬天的风刮骨,他却只穿着一身单衣。松天硕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一把甩开棍子,拉着宇文秋实就进了屋子。

 

  松天硕想去点灯,被宇文秋实制止,他说我是偷跑出来的。

 

  借着薄弱的月光,松天硕看清他手上有着大片淤青,蜿蜒进衣袖,不知里面还有多可怖的伤。

 

  松天硕眼眶一酸,几滴泪摔在宇文秋实手上。他心下了然,摸黑去打热水找药膏。

 

  夜,两人缩在一个被窝里,宇文秋实这些日子应该受了不少折腾,很快便沉沉睡去,松天硕在黑夜里用眼神描摹着他的眉眼,想到曾经他的笑容是那样意气风发,心下不免泛起一阵酸痛,又朝他怀里凑凑,想要温暖那人伤痕累累的身体。

 

  第二天,松天硕本是想多和宇文秋实待一会儿的,但他今天有一场无法推脱的堂会,只能多和小霞交代几句,叫好好照顾着宇文,别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堂会结束,松天硕火急火燎地回到家,直到看见屋里一团悠黄的灯光才放心下来,在门外又整理了一番,才轻轻推门进去。

 

  宇文秋实在看墙上挂着的那些字画,那都是他送的。

 

  听见声音,宇文秋实回头,笑得轻柔,衬着灯光,像一幅敦煌石壁上的画。

 

  “你回来了。”

 

  松天硕紧紧捏着右手口袋,快步走到宇文秋实面前,掏出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宇文秋实的手心里。

 

  那是一张车票。

  

  宇文秋实仅凭触感就能猜到答案,他有些茫然地看向松天硕,却在那人的眼里看见了汹涌澎湃的哀伤。

 

  “你还想去东北参军吗?”

 

  “……当然想。”

 

  “你走吧,明天的火车。”


  两秒后宇文秋实的眼里放出无比欣喜的光彩,松天硕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他这样的眼神了。

 

  “你怎么搞来的?”宇文秋实拿出车票仔细地看。

 

  “认识的戏迷给的。”松天硕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

 

  战乱里,弄一张车票哪那么容易?今天的堂会,他是给一位大人物去唱。去之前松天硕就打定了主意,真正提出来的时候,那人也只是思索两秒,提出要求,要让松天硕免费给他唱一个月的戏。

 

  松天硕知道这人存了点肮脏的心思,但事态紧急,他也只有先硬着头皮答应,至于唱不唱怎么唱,还有商量的余地。

 

  宇文秋实隐隐约约也能猜出票来得多么不容易,但现在他对一切事情都无能为力。他紧紧抱住松天硕,谢谢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我一定把他们打跑。”

 

  松天硕想说你要活着回来,又觉得太丧气,一只手摸上宇文秋实的后发,安抚似地拍拍,说:“我去给你收拾东西,明天送你。”

 

  月光黯然,北风呼啸,吹破了天,漏下几滴白血。北平,要有一场大雪。


  太阳被铺天盖地的飞雪遮住,人世间只被一点可怜的余光照着。

 

  车站里,充满了即将离别的人们,宇文秋实和松天硕也是其中一对。火车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他们也拥抱的愈紧,像是两对泥人,被彼此的温度融化,又被风雪重新塑形,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从此世界上再也没什么能让他们分离。

 

  宇文秋实说:“我要走了。”

 

  松天硕说:“你多保重。”

 

  宇文秋实说:“你也多保重。”

 

  飞雪清扫了所有的杂质,他们此生最后相望的一眼,眼中的真挚简直要凝结成晶。雪势更盛,天地悲伤。

  

  五年之后,北平沦陷。

 

  日本人知名点姓地要让松天硕去给他们唱戏。京剧,他们哪里听得懂?只不过是享受玩弄他国瑰宝的优越感而已。

 

  松天硕应了日本人,一时之间骂声排山倒海般袭来,松天硕却丝毫不为之动摇,他前些年送走了父亲,几日前也解散了戏班,他已经再没什么顾虑了。

 

  久违地,他想起宇文秋实来。松天硕回到家,又把家里那些字画摘了下来,堆在一起,一把火全部烧光。

 

  他看了又看手里的那个小靠旗,那是最后一个宇文秋实送给他的东西,几年过去,色泽仍丽。终是不忍扔进火堆,又收了回去。

 

  开戏之日,松天硕没做扮相,穿着一袭白色长褂出场,手上拿着一个燃烧着的火把。

 

  台下日本人察觉不对,立马用枪击对准了松天硕,嘴里呜啦呜啦地说着什么。

 

  松天硕毫不在乎,环视四周,做着身段唱道: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罢了,他扔出手里的火把,戏楼昨天晚上已经被他泼了好几桶汽油,他相信这场火一定会烧很久的。

 

  一九三七年,一京城名角儿火烧戏台,与前来看戏的日本军官同归于尽,可歌可泣,实乃英雄豪杰,梨园英烈。

  

  熊熊烈火之中,松天硕仿佛看见了宇文秋实,他身着军装,架着枪,蹲在草丛里伏击着敌人。他想碰一碰他,手怎么也抬不起来,索性放弃,使上最后的力气将掉出来的小靠棋握在手里。

 

  无数细碎宝石在火光的照射下映出此生最璀璨的色彩,跃动在松天硕的脸上,烙印尽他最后的意识里,于是人生尽头也不再是一片黑暗,变得斑斓。

 

  宇文。

 

  你多保重。

 

 

 

 

【龟·后记】

 

 

  上一世的记忆不知为何仍留存在我的脑海,第二次遇见宇文秋实的时候,我以为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但我错了,错得彻彻底底,为此还葬送了性命。

 

  我不怪他,那是他的任务,那是他一直以来行走的道路。是我太愚笨,不设防,以为这世的宇文和上一世的他还是一个人。

 

  不同的经历造就不同的人,我记忆中的那个宇文秋实早死了,或是死在战场,又或是安度晚年。纵使后来有人跟他张了一样的脸,也只是一张熟悉的皮囊,灵魂仍是陌生。

 

  我再也不会遇见我的那个宇文秋实了。他永远活在我的回忆中。只有想到这,我才庆幸我保留着那一世记忆。

 

  又一次轮回,我却还是没有丢掉记忆。是我执念太深,宁愿自困孤寂,也舍不得忘记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这一世,我又遇见“宇文秋实”;这一次,我清楚地知道眼前人并非心上人。

 

  但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像更被打磨千百次的钢针,一下又一下地钻进我的心脏。我也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拔出来,万万个血窟,鲜血淋漓。

 

  我能看出来这个宇文向我表达的爱,但我的心已经无法再交给别人。

 

  我学着去释怀,总有习惯的那天,总有不痛的那日。

 

  也总有一天,我能吞掉所有的孽果,放下全部的固执,洗清过去,忘记一切,然后踏入生死的圈,在下一个起点,我们能纯粹地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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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松前传】金风玉露 四


     —

      人人都疑惑我与这瘟神习性差得这么远,竟也能破天荒凑到一起去,还相处得如此融洽,成日形影不离的就跟两只结了契的燕雀一样。


      每当面对这些稀奇的眼光,我便撑起一副文人雅士的姿态故作淡淡道:“君子之交全随心,不论其他。”


      其实我和宇文秋实哪里是“情投意合”,分明是我当初单方面屈服于那厮的淫威。他说书院里那群呆...


     —

      人人都疑惑我与这瘟神习性差得这么远,竟也能破天荒凑到一起去,还相处得如此融洽,成日形影不离的就跟两只结了契的燕雀一样。


      每当面对这些稀奇的眼光,我便撑起一副文人雅士的姿态故作淡淡道:“君子之交全随心,不论其他。”


      其实我和宇文秋实哪里是“情投意合”,分明是我当初单方面屈服于那厮的淫威。他说书院里那群呆子读书都读傻了,个顶个的没劲,我虽然也傻,比起他们好歹更活泛些,起码逗弄起来还算有趣。


      得,合着我在他面前只是个解闷的玩意儿。


      除了认命我也没别的办法,对着他那张越憋着坏水笑得就越灿烂的脸我哪敢说不,永远只有认栽的份儿。


      及冠后我的日子无甚变化,地位也一如从前,在那煞星手底下始终没翻得动什么风浪。


      不过宇文秋实虽然时常捉弄我寻开心,分寸却掌握得很好,从未真正将我招惹到怒发冲冠的地步,最多只让我恼得饭也吃不香。


      没胃口已然是我对他最强烈的抗议,撂下筷子不吃饭也是我在他面前最硬气的时刻。偏偏这种时刻他也不放过我,总会笑盈盈地往我杯盘里多夹几箸菜,若无其事碰我胳膊肘。


     “吃罢,今日伙食不错。”

    

      十次有九次我顺着台阶便下了,唯一一次不领情还是因为我忽然抽风钻起了牛角尖。


      原本也只是小打小闹,闹完他照旧递来台阶。彼时我不知怎的,胡乱就开始琢磨,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窝囊:凭什么宇文秋实一伸橄榄枝儿我就得抱啊?


      恶从胆边生,我索性脸一撇,直接装没听见。


      宇文秋实不愧是万松书院鼎鼎有名的人物,见我这副反了天的作态也没变脸。他挪挪身子挨到我的肩,收着声在我耳边吐气儿:“可以啊松天硕,胆量见长啊。”


      我一个激灵,紧接着便听到他和风细雨地拍下话:“快吃,别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你脑袋扣盘子里。”


      “……”


      君子当有风骨,也该懂变通。我见好就收,麻溜捡起竹筷,满怀感恩虔虔诚诚地品尝他夹给我的饭菜。


      “多谢宇文兄体贴,果然甚香。”


      笑话,真跟这阎王硬碰硬我得被他扒下一层皮。


      —


      宇文秋实擅丹青,他的丹青丝毫不逊于他那手好字,即便放文市里拍卖也能赚不少银两。


      他本人却格外热衷于画小王八。


      开始只是画在我的私书上。有一回我不慎将课业册子遗落其中,恰巧那日宇文秋实闲来无事,趁我打瞌睡惯常摸出毛笔逞凶,课堂交验的时候,先生才翻开我册子扉页便瞪圆了眼睛。


      我顿觉不妙,上前一瞧,纸面上赫然画着只挤眉弄眼的王八。恰巧那小王八的嘴边还挂了两撇胡子,模样怎么看怎么和先生九成九的相像。


      周围哄堂大笑。先生以为我故意使坏,当场便赏了我三下戒尺,丢人算是丢到家了。


      不用猜我都知道是谁的杰作。我满腔悲愤,一捱到下学便立刻跑去花园找宇文秋实讨要说法。谁料那家伙是个没心肝的,听罢此事不仅没表露愧疚,反而倚在廊头乐得前仰后合。


      我梗在廊下看着他,气得颤颤巍巍说不出话。


      半晌宇文秋实总算乐够了,斜斜身子,面庞骤然挨至我眼前,唇角还挂着尚未消融的笑意:“松兄别气,大不了你在我脸上画回来。”


      距离乍近,那张本就昳丽的脸顷刻占满我的视线。我险些没抵住冲击,猛地晃了晃心神。


      邪了门儿了,一个男人模样怎么生得如此好看。


      偏还跟四季花似的带着刺儿。我暗暗腹诽,就他这般在我头上骑惯了的,我若真画回来,他指不定又在哪里憋好招等着我。


     “寻思什么呢?”宇文秋实出声,“怎的,怕我又坑你?”

    

      “没有。”我不动声色往后挪开脑袋。


      “你心里想的全摊脸上了。”他再度贴近将我盯住,颇为故意地补足我拉开的距离,面容近到晃我的眼,“整座书院就属你最好懂,什么心思都藏不住,旁人压根不用猜。”


      这煞星的皮相实在能蒙蔽人,迟钝好一阵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拐弯抹角说我傻。


      “宇文秋实,你又暗里损我?”


      “是明着损。”


      我又一回被噎得束手无策,切切地攥起拳头,浑然忘记掌心刚挨过三下一寸宽二指厚的戒尺,针扎般的灼痛瞬间让我龇牙咧嘴连嘶了好几口气。


      宇文秋实收住脸色,抓起我的手瞧了瞧状况,难得没再带说笑,“疼吗?”


      关怀来得突然,我的气焰登时哽在半道。手背陌生的体温扯去我大半思绪,嗓子不知怎么也有些紧绷。


      “还,还成……你不是也挨过。”


      “那应该挺疼的,比我那会儿肿得厉害。”


      他皱起眉关,上下嘴皮一碰:“你们西院的先生着实心眼窄,没肚量,我画的又不是他,他跟一小王八对号入座个什么劲?还连累你受罚,我看他十有八九是老糊涂了。”


      “……”口无遮拦的家伙,他还真是谁都敢损。


      幸亏没被外人听见,但凡捅到先生耳朵里,他高低也逃不过三板子。


      我赶忙清咳两声,刚想告诫一句“君子谨言慎行,闲谈莫论人非”,嘴还没张开,宇文秋实忽然低下脑袋,朝我掌心泛红的部位轻轻吹了吹。


      这一下把我什么想法都吹空了。


      我定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所有知觉都恍然远去,唯剩手心这寸大点地方镌留下一团柔云暖雾,随风动而团散,又从指缝间细细地化开。


      宇文秋实放缓语调,总算正儿八经表了态:“我无意害你受罚,但此事终归是我不对。我诚心向你道歉。”


      “松兄莫再恼我。”


      说这话时他一心顾着帮我吹气缓解,连目光都只来得及抬起瞬息。我却如同被热汤兜头浇了一遍,眼睛想躲,耳朵里每个字都觉得烫,心尖也莫名其妙泛痒,像被汆熟了似的。


      肚子里闷着的那点堵更是飞得干干净净。


      我确信自己果真没出息。好不容易逮到宇文秋实的错处,不借题发挥就算了,连阵势都摆不出个像样的,竟被几口软气吹得心浮意乱。


      亏着还是文人雅士,没半点根骨。


     “也罢也罢,这次就先揭过。”我寻到时机匆促地缩回手,悄摸后退半步,咽咽喉咙故作平静道,“下回你可要看仔细,需呈交给先生的册子绝不能乱动。其余那些……随你画便是,左右都是我的私书。”


      宇文秋实手里脱了空,倒也没露出什么不自在,抬头板直身体,略带稀奇地问:“松兄所言为真?那些书都随我处置?”


      “当真。”我嘴比脑子快,“不够我家库房内还有几摞。”


      话说出口我真想劈脸给自己一个响,天老爷,我这又中了哪门子风敢对这祸精充大方?


      那些私书我四处搜罗多年才得,前后费去了数不清的银钱,摊上宇文秋实之前本本都被我宝贝似的精护着,生怕抹脏缺角。我竟就这么放任他在上头画那些傻出天的小王八。竟还见了鬼地不觉得心疼。


      看来我真应再去找那郎中,他说没病十有八九是在唬我。


      有人失便有人得,我尚在暗暗自谴,宇文秋实却已然一派神清气爽,甚至假眉三道地向我作了个揖:“松兄大气。既然松兄都这么说了,那秋实定不辜负这份美意。”


      “……你我手足好友,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我呛笑几声,哪里看不出这厮是得了便宜还在装乖。然则亲口应允之事绝无反悔的道理,尤其对他,我更该说到做到。


      何况我其实并不觉得后悔。


      虽说他成日寻由头与我打打闹闹,偶尔我还被他踹个两脚,但多年后追想起来,这段原本枯苦的求学日子正因有宇文秋实作伴而回甘无穷。


      早知他将是我此生的夫人,莫说是验学的册子,即便是我家族谱,十个八个小王八涂红描绿的那也全都凭他开心。


      他是我此生最珍惜之人。


      —


      我深爱我的夫人。


      我向来只擅于读书,不通风月之窍,阿家总愁我榆木桩子一根,日后娶妻怕是全得倚仗父母拉线张罗。女儿家毕竟心思细,我如此木讷恐是讨不到对方欢心。


      阿父难得为我帮腔:“缘分天定,若遇良人则无需费尽心思,想断都断不开。”


      数年前,阿父于上巳节出游时,与我阿家在曲水畔相遇,一见定终身。


      在门阀通婚早已成铜规铁律的局面下,他毅然肩抗起全族的压力,硬是挡掉祖父推举的好亲选,将小户出身的阿家风风光光迎娶进了门。松氏因此失去一桩好亲事的助力,至今仍不上不下地吊在二流层伍里。


      祖父恼愤,整整半年都没搭理阿父。阿父日日到庭院前叩拜,他也从不舍眼,待我母亲倒还不错,时不时唤她进门喝茶,单把阿父堂而皇之晾在一边。


      他老人家虽计较家族前途,但也重仁重义,只说阿家进了松氏门便是松氏人,他合该如亲生女儿般相待。


      私下时阿家曾问阿父后不后悔与她成亲。阿父肃硬的脸上漾起笑意,斩钉截铁道:“不悔。”


     “为伊肯消黄花瘦,得成比目何辞死。”


      每每回念起这句,阿家总要慨叹上一番,眼里亮亮晶晶。她将这话转送于我,要我牢牢记住。她说若我迟迟不开窍也无妨,届时她便寻个好女子替我聘亲,相敬如宾也未必不是幸事。


      但如若我当真能遇到这样一个良人,甘愿为伊消瘦,且九死不悔,她定会打心底高兴。


      我囫囵应下,只道:“不急,读书最是要紧,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


      我不懂何为开窍,更深知世道动乱,像阿父阿家这般能得善终的良缘已分外难得,并不认为自己也能碰上此等好运。况且我对情爱之事本也意兴阑珊,只想着一切按规矩来即可。


      直至宇文秋实出现,然后一脚将我踹入他的囊中。


      我的书生矜傲,文人清高,君子气节,碰到宇文秋实后通通再也架不起来。无论怎么自欺自瞒自我否认,有他所在的地方,我眼中便独剩他的身影,再也瞧不进他人。


      于是恍而明白,无妨通不通窍。爱欲发乎本性,爱之则自会珍重。


      我仍记得敲定心意那日,我从宇文秋实那里抽身,飞也似地跑回家,一路闯进正厅,气都没喘匀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阿家阿父面前。


      阿家险些没端住茶盏,往桌上一撂忙不迭过来扶我,问我这是怎么了。


      阿父呵斥我冒冒失失不成体统,没头没尾的跪什么跪,让我站直了再说话。


      我非但没起身,反而把脑袋往地上磕,恭恭敬敬地向二老行了个大礼。阿父意识到我搞出这副作态必定攒着大事,脸色登时收得凛肃,正声道:“你有什么事且直说。”


      我仰起脑袋,当着厅堂内所有长辈和家仆的面豁然开口,字字掷地:


     “烦请阿父阿家为我向涿郡宇文氏聘亲,儿天硕,欲与宇文秋实结为夫妻,儿要高车贵辇迎他进门。”


      彼时的场面算得上满堂皆惊。阿父不顾雅士的风范劈脸就要赏我一个响,周围仆从纷纷识相地噤声退下,阿家赶忙挡住他的手护到我身前,着急忙慌地替我开脱,问我是不是在说笑,虽然宇文秋实确也讨喜,但那毕竟是个男子。


      我像当年阿父求娶阿家那般同样斩钉截铁:“得成比目何辞死,儿绝无半分说笑。”


      此言一出,阿家怔了色,阿父也愣了神,终于意识到我已决心如铁。


      那日我在厅堂跪了许久,言辞恳切地解释细项,一再保证宇文秋实是以女儿身份扮做男子去书院求学,我与他成亲绝非悖逆纲常。还掏出怀中的香囊,摸下头上的冠玉,佐证我与他情投意合。


      我交代出一部分,也瞒了一部分,但总归是消解了二老的惊疑与怒火。阿父摆摆手,让我该滚哪去便滚哪去,此事待他与阿家商议过后再论。


      我心知这事十有八九便算是成了,登时百感交集。


      眼眶止不住泛酸,我却难以陈说心中感愧,于是俯首贴地,再度向二老深深叩拜,恳谢父母成全。


      后来我从阿家口中听闻,当日我告退后,阿父坐在厅中沉默好半晌,茶水换了三次也没喝。正当阿家猜不透情况想劝劝时,便猛听见阿父极纳闷地啐出了声——


     “这到底读了哪门子书,竟让他有胆子去攀这么高的枝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