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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来北往

【非人哉·九藕同人文】「三百年间」(上)

去年年尾正式入坑,对九藕爱得深沉……

这篇文真的吞占了我全部的业余时间……写了得有两个多月吧,作为预想中的短篇来说写得太冗长了,斗胆献粮。

截至目前已经完稿,还在精修中,分为上中下三个部分,三发完结,更新频率如无意外应该是隔周更。

最后的最后,希望大家多吃粮多产粮,一齐为九藕的粮性循环事业添砖加瓦!!

—— —— ——

「三百年间」


九月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当属给月老开门。


月老,全名月下老人,当今仙界为老不尊的典范,明明是爷爷辈的仙,硬要化个小儿身装嫩。

说他爱岗敬业吧,工作起来走量不走心,闭着眼乱点鸳鸯谱,以至于功过对半...

去年年尾正式入坑,对九藕爱得深沉……

这篇文真的吞占了我全部的业余时间……写了得有两个多月吧,作为预想中的短篇来说写得太冗长了,斗胆献粮。

截至目前已经完稿,还在精修中,分为上中下三个部分,三发完结,更新频率如无意外应该是隔周更。

最后的最后,希望大家多吃粮多产粮,一齐为九藕的粮性循环事业添砖加瓦!!

—— —— ——

「三百年间」

 

九月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当属给月老开门。

 

月老,全名月下老人,当今仙界为老不尊的典范,明明是爷爷辈的仙,硬要化个小儿身装嫩。

说他爱岗敬业吧,工作起来走量不走心,闭着眼乱点鸳鸯谱,以至于功过对半,害人害妖不浅。

出于多个朋友多条路的考量,自打认识月老以来,九月一直和他保持着见面“嗨”来“嗨”去的良好邦交。逢年过节总不忘去月老祠串个门,添点香火,虽说有一回不小心送去长了绿毛的僵尸粽,把月老的肚子吃坏了,也顶有担当地赔了他老人家百分之八十六的医药费,比医保报销比例还高呢。

总而言之,他俩无冤亦无仇,绝无相互坑害的理由。

 

那天日头正好,九月倒趴在床尾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凯瑟琳理毛,理着理着,忽然听到房外传来一重接一重的叫门声:“九月小狐!我来找你玩~速速开门——”

难得的星期六,原本计划宅在家里躺一整天的尸,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九月满怀遗憾地甩开手里的发梳,掸掸尾巴,翻身下地的同时撑出个昂首挺胸的大懒腰,大懒腰后面还跟着一连串延绵不绝的哈欠,等哈欠打完,她才不情不愿地趿拉着拖鞋去应门。

刚走到玄关口,还没摸着门把手,先闻进一股浓烈的桃花香,后跟几缕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复杂味道……

也对,除了月老,谁还会用“九月小狐”这么老土的称谓叫她?

想想自己悬而未决的终生大事,还得仰赖月老帮扶,九月用力拍拍脸颊,开门时鼓足精气神,连鞠躬带点头,挥打着胳膊把月老让进屋内,热情洋溢招呼他道:“欢迎、欢迎,想喝点什么?开水、温水还是凉水?”

月老笑盈盈地亮出三根手指,“一样来一杯吧。”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喝白水都要贪杯,占便宜没够啊……九月嘴角抽搐着转过身,准备去厨房倒水,才走没两步,就被跟凑过来的月老扯住袖口,往她手里强塞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先把这个收下,送你的礼物。”

所谓的礼物,不过是一枚平平无奇的红苹果,香火不断的月老祠里最不缺这种品类的供果。

算了——礼轻情意重,总比两手空空要强。

九月随手抛掂了一下这枚上仙赐下的苹果,心说吃之前可得好好洗洗,上面指不定落了多少香灰,没准都腌入味了。

转念往好里想,这果子可是开过光的,吃进肚里说不准能旺桃花。

虽说这几年她谈恋爱的心思已经放淡不少,之所以三不五时象征性嚷嚷几句“帅哥、帅哥,给我帅哥!”“快来个帅哥把我劫走吧!”,完全是出于惯性,说一嘴好玩。

有没有帅哥来,帅哥什么时候来,来的是哪位帅哥,她倒不很在乎,等待戈多般耐心等着便是。

有那么多好朋友陪在身边打打闹闹,即便真真儿嫁不出去,熬成妲己婆婆那般大的岁数也没在怕的。更何况即便是妲己婆婆本狐,不也还没放弃游戏人间,尽情捕捞高富帅美男子的权利嘛。

 

给月老烧水时,九月十分顺便的把刚到手的苹果清洗干净,“咔嚓”一大口啃下去。

还别说,这苹果味道真不错,抹了蜜一样甜,甜的都有点……不自然了?

她也没多想,本着什么东西开始吃就不能浪费的原则,三下五除二,把苹果吃得只剩蒂把和核,一扬手丢进了垃圾桶。

然后叉着腰站在燃气灶前,专心等水开。

水还没烧开,月老踱进厨房里找她,一眼扫见横躺在垃圾桶最顶端的新鲜果核,兴奋地一蹦老高,“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吃了!这可是神农氏培育出的果子,他托我找个小辈试吃,我一想就想到你了。”

“神农?”九月眉头一皱,直觉事情并不简单。神农他老人家连断肠草都敢尝,谁知道会不会以己度人,种出个断肠果,“没毒吧这玩意?要是有毒我现在就去厕所抠喉咙。”

“毒?当然没毒,现在是法治社会,斩妖除魔早就不关神农的事了。”

“没毒就好……”确认自己没有性命之忧,九月的心情登时松快许多,有闲情逸致做个知情识趣的好奇宝宝,“吃这个果子有什么用?是不是和西王母种的蟠桃差不多,吃了能助我位列仙班长生不老?”

“你个小狐妖,野心还挺大。”月老装模做样地摩挲着下巴,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它名曰‘伊甸果’,坏人吃了它就会干好事,长此以往人间处处真善美,变得跟伊甸园一样,岂不妙哉——”

“真厉害呀!”听完月老说的话,九月心悦诚服地拍手称道,捧完场,歇了巴掌,又觉出几分不对。

坏人吃了能变好的果子,请她吃是几个意思?她虽然上班时间鱼摸得频繁了点,平素有点贪吃、贪财,还有一点点好色,怎么样也算不上“坏”吧?

只要是妖,就合该祸国殃民,危害四方?这真是刻在他们仙家骨子里的偏见——给她吃坏人吃的果子,完全是针对妖族,尤其是他们狐妖族的种族歧视!

思及至此,九月冲冠一怒,狐火冒的得有三丈高,“有没有搞错?我可是一只遵纪守法的好狐妖!犯不着吃这破果子当紧箍儿!”

在众仙家里,月老的性情算是比较亲民的,当即讪笑着放缓声色,劝慰九月:“别急,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这果子不单单对坏人有效,谁吃都行,你听我解释……”

简单来讲,伊甸果之所以能把坏人变好,不是因为它拥有度化人心的神奇功效,而是因为它会让食用者中咒,处处跟自己过不去、反着来,做违背内心真实想法的事,说违背内心真实感受的话。

而且,故意在心里想反话,想反事是没有用的——人骗不过自己的内心,也骗不过这伊甸果。

如果把它切碎了喂给螃蟹吃,螃蟹大抵也会直着走吧。

 

月老的解释非但没让九月觉得释怀好受,反令她陷入新一轮无穷无尽的恐慌,“完蛋了,我以后岂不是再也吃不成方便面了?想睡懒觉也只能起早床,想摸鱼磨洋工也只能努力工作……这、这、这……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啊啊啊——”

想不到她前途光明的狐生竟会因为区区一个苹果天翻地覆,装进暗无天日的套子里!

遭受不住飞来横祸的打击,九月颤巍巍瘫倒在地,嘴里吐出一缕顶着狐狸耳朵的白魂,扶摇直上天花板。

只听月老不紧不慢,接着往下说:“对了,你吃的是还在研发阶段的一年生小果,效力最多持续一两周,而且这是针对普通人来说,你们妖族大概两三天就能摆脱影响,它也不会阻挠你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理需求,至少睁眼、闭眼,吃喝拉撒不成问题,甚至还会帮你强化作息规律呢。”

切,什么跟什么,又是一场虚惊。

九月一个鲤鱼打挺,生龙活虎地从地上蹿起来,横过手背一把抹去方才横流的涕泗,“嘭嘭嘭”拍了拍落地沾灰的长尾巴,冲月老龇出牙花,皮笑肉不笑道,“所以这玩意什么时候见效?如果见效了,您老是不是应该帮我跟神农氏那儿争取一点试药补偿?就算只有两三天,生活的绊手绊脚也很难受啊。”

“没问题,请你去他名下的药膳食疗养生馆小住一阵怎么样?保管把你九月小狐调理得精满、气足、神旺。”

药膳?听起来还没老坛酸菜牛肉面好吃呢。九月嫌弃地缩紧下巴,企图讨价还价,“换点别的好处吧,我们这些犬科的妖怪鼻子太灵了,受不得成日泡在中药罐子里的滋味。”

“是吗?真可惜,那养身馆我去过几次,里面有好多帅哥理疗师,本想跟你介绍介绍,但你闻不惯他们身上的味道,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帅哥和泡面孰轻孰重的账,九月还是会算的,五块钱人民币能换一桶泡面,可换不来帅哥。

她义正言辞地改口,“那什么,养生馆也不错啊。味道好不好闻的,多闻闻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就闻不到了,总之不碍事。”

“行,那养生馆挺有名的,叫‘百草园’,你应该听说过吧?回头把详细地址发你手机上……哦,我好像没你微信。”月老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花里胡哨的彩壳手机,轻车熟路地调出二维码名片,亮给九月看,“咱俩现加一个,有事没事常联络。”

 

“好嘞。”九月依言掏出手机,将摄像头对准月老的二维码名片,还没来得及打开“扫一扫”,双手突然失去控制,把刚刚掏出来的手机原样塞回口袋里,还用手把袋口捂严实了,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月老见状,愣了愣神,笑得很有些僵硬和勉强,“呵呵呵,怎么啦?不想加我这个糟老头子?是怕我发些无聊的东西污染了你的朋友圈?”

瞧这话说的,太味儿了。

九月本想否认月老自怨自艾的发言,顺带夸夸他那张童颜永驻的正太脸,一波真情实意的彩虹屁临到嘴边,硬生生拐过一百八十度大弯,变成糊你熊脸:“可不是吗,你都一大把岁数了,说话老气横秋,长得也难看,一颗洋葱头上顶着根没品的冲天辫,我才不想加你这号人的微信,看你头像都嫌辣眼睛,要吐。”

月老的微信头像用的是他本人的自拍照,配上一句自信满满的过气签名:不要迷恋哥。

她这一巴掌,算是狠狠地扇在了马蹄子上。

月老的一张小白脸,肉眼可辨的从白变红,由红转紫,紫中透青,青里发乌。

他也不管九月叫九月小狐了,指着她咬牙切齿“你你你”你了半天,爆出一句气震山河的:“尔等刁狐!胆大包天!竟敢……竟敢渎神!”

她只是一只两百多岁的小狐狸,怎么接得住“渎神”这么大一顶帽子……惹火了贵为上仙的月老,九月深深感受到被血脉压制的恐惧,恨不得当场五体投地,磕头谢罪,面上却是一派“看你奈我何”的波澜不惊,气定神闲。

只见她双手交叉抱臂,抬高下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讽意满满的冷哼,投给气到浑身发抖的月老一个傲然睥睨的眼神,继续语出惊人,“少在这儿跟我拽些老掉牙的文言文,你算哪块夹心小饼干?不能文也不能武,就会打毛线,毛线也打不好,织来织去尽是些破衣烂衫——可怜鸳鸯长那么漂亮,瞎了眼跟你混,野鸡、野鸭配你都多余。还渎神呢,你算哪门子神仙,衰神吗?在这唬你狐爷。”

这些混账话当真是从她嘴里飙出来的吗?九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狗嘴里都吐不出来这么难听的话!

死了、死了,这下死透了——想苟都没地儿苟。

让她领受断肠草的销魂滋味都算从轻发落,雷公电母不劈她个百八十回都是手下留情。

再看月老那边,明显已经气疯了,眼睛一边大一边小,嘴角一边高一边低,两只手抚在胸口胡乱掏摸了一阵,从衣襟里滚落一枚葫芦形状的小陶瓶,上面刻写着“速效救心丸”。

 

把神仙活活气死,该是个什么罪?

九月心里的小人泪流满面地拘着膝盖缩到墙角,满脑子碎碎念:如何才能死得舒服点……

就在这时,月老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指尖打颤,在屏幕上不着调地乱点一通,堪堪按住“接听键”的一瞬,神农氏爽朗的笑声从听筒里飘了出来,“月老儿,事办的怎么样了?你说的那个小狐狸吃没吃着果子?管用吗?”

原来如此——一仙一狐恍然大悟。

月老难看的脸色由阴转晴,不多时就彻底恢复正常,携着点不好意思的笑,瞟了九月一眼,清清喉咙给神农回话:“这果子……效果拔群。”

“哈哈,那就好,我还担心不管用,压不住妖呢。”

“您种的果子哪个妖压不住?她现在……说话做事完全是反的。”

九月欣喜若狂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整个狐激动地直往手机跟前凑,尾巴狂甩:“神农氏!您人太好了!我太崇拜您了!您种的果子我可太喜欢吃了!我以后还要吃!您给多少我吃多少!千年万年我都要保持现在这般称心如意自在舒服的样子!”

“哈哈哈哈……这小狐狸!心里指不定把我骂成什么样了。”神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月老满头黑线的跟着赔笑半天,挂断电话后立刻转过身,面朝九月合手作揖道,“小狐狸,这回是我对不住你,这果子确实……确实太过分了些,即便是拿来整治恶人,也忒不地道。”

将心比心,他可不愿意变成九月现在这副失去自我,丧心病狂的模样。

别说三天,三小时都忍不了。

 

九月蹲下身,伸出胳膊亲亲热热地揽住月老的肩膀,往他脸颊上加盖香吻一枚:“哪里过分?我可乐意这样了——心里好畅快唷~全都多亏了你呀月老~我好喜欢你~”

月老整个人都僵住了,寒毛倒竖,挣扎着摆脱九月的拥抱,向她求饶:“九月小狐,你还是骂我吧,你想怎么骂我都行。”

“我才不骂你呢,我最喜欢你了~小、月、月~”九月边说话,边对月老抛了个柔情蜜意的媚眼。

月老被她这招吓成了丘比特,整个人离地蹬空飞了起来,夺窗而出,“哇哇哇我受不了了!你、你、你不要过来啊——”

九月扒扶住窗框,半个身子探到窗外,对着月老渐行渐远的背影声嘶力竭召唤道:“月老酱——你不要走呀——快回来——”

当然,她心里的小人可是在边嗑瓜子边吐瓜子皮一样地连声说“滚”。

 

月老离开后,九月仔细估量了一下形势。

自己这种情况根本不能见人,这三天唯有闷在家里哪也不去,才能平安度过。

正这么想着,她已在不知不觉间换上一身漂漂亮亮的外出服,又拿来专门梳头发的发梳,把一头银发打理得整整齐齐,然后揣上钱包、钥匙和手机,径自打开家门,精神抖擞地走了出去。

好家伙,好家伙。

九月面带微笑的站在小区门口,风中凌乱。

老天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冤枉罪。

除非有人跟她一样吃了这该死的伊甸果,否则绝对不可能理解这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冰火两重天的折磨像要把自我撕裂,即便她心里再急再气,面上却一丝一毫也显不出来。

所有情绪找不到门路纾解,压力越积越多,越滚越大,从量变走向质变。

这滋味太憋屈了!能把人憋死——能把人憋疯!

没有人能听到她内心的求救与哀嚎,她就像是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被迫与全世界为敌。

几乎被逼至绝境的九月,面对外界表现出来的姿态却愈发开朗积极,甚至开始到处跟路人问好,像个社交牛逼症发作的神经病一样……好多人被她强拽着握手,怀疑是在拍整蛊节目,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到处找镜头。

哪有什么整蛊节目,说她中了蛊还差不多。

如此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她撞上了一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

放在平常,凭着良好的动物直觉,九月肯定搁他跟前绕道走,今次情况却反过来了,换成她主动拉着人家的胳膊不撒手,又是称兄道弟,又是嘘寒问暖,直把那一脸坏水的小年轻逗乐了,看她的眼神就像是黄鼠狼在审视一只送上门来的肥鸡:“姐姐,看你这么热心,行行好,借我点钱吃顿饭吧。”

九月爽快地从衣兜里掏出钱包,整个拍到小年轻手上,“没问题!不就是钱吗!拿去,都拿去——里面还有张银行卡,密码是‘663325’,很好记的,别搞忘了。”

这下子,小年轻都傻眼了。一时间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遇到了脑子不好使的小肥羊,还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女菩萨……待他回过神来,先是满脸堆笑的冲九月连声道谢,然后带着她的全部身家健步如飞地冲上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朝司机师傅高声吆喝道:“开快点!去火车站!快!快!!”

九月望着扬尘而去的出租车含笑挥手:“一路顺风啊弟弟——要是钱不够花再来找我!”

「给我死回来啊啊啊!!!那可是我全部的家当喂——」

九月心里的小人,遥望着那辆扬尘而去的出租车,双目圆睁,泫然欲泣。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不是闹铃,是一通电话。大作的铃声,震得九月心里咯噔一下。

她一点都不想接听这通电话,反正不管是谁打的,找她干什么,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新一轮深不可测的摧残折磨。

可她的手还是无可救药地伸向手机,按下接听键,对电话那头的人送上一个甜丝丝的问安:“嗨~找我什么事呀?”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名称,是哪吒。

那孩子还是老样子,说话声音什么情绪起伏都没有,淡淡的,像一捧雪落进一潭水里。

他说:“九月,你现在有空吗?”

九月在心里拼命摇头,嘴巴上却答得干脆爽快:“当然有啦,有的是空。”

哪吒又说:“那我来找你,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慌得要死,在心里一遍遍地哀叹:「我不能见你啊,我现在谁都不能见——我会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我会,我会被你讨厌的。」

“好呀,你来接我吧,我在月亮街3号这边等你,不见不散~”

对面停顿两秒,轻嗯一声,挂断了电话。

九月很想逃离“月亮街3号”,躲避和哪吒的会面,但她的双脚生了根似的,一步也挪不动,还满脸期待地四处张望,不停嘴地小声嘀咕:“哎呀,哪吒怎么这么慢,真想快点见到他啊。”

几分钟后,一道熟悉的身影脚踏滑板从天而降,身后还跟着一团毛茸茸的长了眼睛的云。

九月兴奋地迎上前去,不假思索地伸出手给了哪吒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就像她刚才对那些路人做的一样。

哪吒依贴在九月怀里,两只手奓在她腰后,抬起又放下,似乎拿不定主意该往哪送。

他们不是没有拥抱过,正着的、反着的,勾着头搂着肩,落在外人眼里,形同姐弟。

那样的拥抱,确实没什么特殊意义,只是在闹好玩。

每当这个时候,哪吒总是表现得很乖,乖得像个玩偶,任她抱,任她捏,任她亲昵地拱啊蹭啊的。

偶尔起了点反应,不过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因为距离很近、很近,只要她低下头,就能在他清润的眼睛里寻见自己脸庞的倒影,这不是夸张的修辞手法,而是陈述事实。

 

半分钟后,哪吒缓缓推开九月环绕在他脖颈上的胳膊,别开眼神,看向空无一人的街角,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打算,和电话里说的一样,只是吐字的声量变得更低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或许是第六感使然,九月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她也不明白自己怕的是什么,哪吒从来也不会害她,又不会把她带去阴曹地府,上刀山下火海滚油锅。

可她就是怕。

不是怕他,也是怕他,还怕她自己……怕什么呢。

她哪也不想去,尤其不想继续待在哪吒身边。

九月身后的九条狐尾巴高高扬了起来,窸窸窣窣的抖动着,像在看她笑话。

“好,你带我去哪都行。”九月望着哪吒,歪头一笑,向他伸出手。

 

为这次会面,哪吒找大圣借来了筋斗云,毕竟杭州和北京之间的距离,隔得不是一点两点的远。

长距离载人飞行上,他的风火轮确实比不上筋斗云合用。

从登云到落地,只花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这还是筋斗云为了迁就道行尚浅的九月,怕她晕云,特意放缓速度所致。

落脚处是杭州郊区的野地,周遭寥无人烟。

俩人面朝一池盛放的野荷花站定,清风流转,水波熠熠,此情此景,担得住一个“甚美”。

九月看似快活无比地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看着哪吒,拿出逗小孩的欢快口吻,撩逗他,“哪吒~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尽管她心里正难安的打鼓,恨不得捂住耳朵,不要听哪吒的回答,不要继续和他对话。

只想逃离这里,逃离一切不可知不可言。

哪吒并未答话,只是低头凝视着自己胸前颜色鲜艳的红领巾。

那当然不是普通的红领巾,而是千百年来伴他左右的不二法宝——混天绫。

他扯下系在脖子上的混天绫,两手各持红绫一头,用力翻抖,拉抻到底,混天绫随即显露原形,蓬蓬勃勃迎风招展,凹出各种自带生机灵气的耍帅造型。

那娴熟爽利的手法,九月仿佛在哪看到过,她努力回想了一下,想起哪吒降龙的姿势……更准确的说,是降治烈烈龙的样子。

 

忘了哪年开始,连续好几个跨年夜,大士都会设个谜题让他们猜,解开谜底就能找到彩蛋,谁得了彩蛋就能到他那许一个新年愿望。

十几号人争夺一个彩蛋,场面那叫一个热闹。

第一年九月得了彩蛋,被端茶送水的小玉带偏思路,高呼“来杯可乐!”,换了一杯可乐;第二年九月得了彩蛋,高呼“我要塞满钱的钱包!”,换了一个塞满一分钱硬币的零钱包;第三年九月得了彩蛋,高呼“我要一堆属于我的帅哥!要真人帅哥!真人的!”,换了一套包含文子、列子、庄子、关尹子的“真人”帅哥海报……

九月心里苦啊,大士太狡猾了,总是故意曲解她的愿望。

她明明要的是一栋别墅,真正拿到手的,却是一块烂砖。

其他人连彩蛋的边儿都没摸着,自然也没什么好话,梗着脖子齐声抱怨:“怎么年年都是你啊九月!”“黑幕!黑幕!”“明年大家一起上,先把她干掉再说!”

成为众人的眼中钉,九月汗颜之余,内心暗爽,满以为自己在抢彩蛋方面力压群雄天赋异禀,直到烈烈几句话点醒了她。

那年除夕夜,游戏还没开始,其他人都在摩拳擦掌,做热身运动,唯有敖烈揉着脖子退避到墙边,重重叹了口气:“今年我不玩了,省得脖子难受。”

九月觉得奇怪,问他:“抢彩蛋怎么会伤着脖子?”

“嗨……你没发现吗?我变成龙形抢东西很有优势的,移动速度快,精确度也高,如果不是哪吒回回拿出混天绫捆我,肯定年年都是我得第一啊。”

经烈烈这么一说,九月才意识到,她每年抢彩蛋都是苟到最后一刻再出手摘桃,实力强劲的竞争对手早已折戟沉沙,剩下的都是不如她的……

“我每次都以为哪吒这次准备放过我了……等我开始死命冲刺,吸引了其他所有人的火力,才被他突然放倒,离我近的全都会被殃及池鱼。九月你倒是很聪明,候在一旁纵观全局,该出手时再出手。”

“呃,我也没想那么多……”她这不叫机智,只是单纯的苟惯了而已。

“这样说起来,哪吒他也挺无聊的。”

“无聊?”

“对啊,他每次都把我们整得很惨,却腾不出空亲自下场,好事全都叫你一人占去了。”

“还真是这样啊……”九月也有些感慨,“要不今年我也不参加了吧,反正就算抢到彩蛋,也没什么正经好处。”

就把今年的彩蛋当做好彩头,让渡给哪吒吧。

 

就这样,她和敖烈一起,早在游戏开始前就选择了弃权。不过他们并没有待在一起,烈烈独自出门散步消食,而她还待在屋子里,靠边站在一旁,看戏。

这场彩蛋争夺赛少了三个参赛者,九月、敖烈,还有……哪吒。

如果搅混水专业户也算是参赛者的话。

九月恨铁不成钢的斜了他一眼,“喂,你怎么不跟他们一块玩?”

“我在吃东西。”哪吒手持一根糖葫芦,当着她的面,吃得津津有味,慢条斯理。

“服了你了,什么时候吃不好,偏挑这个时候。”

“你为什么不去玩?”哪吒倒过头问她。

九月被问得一愣,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

她想起敖烈说的话,哪吒每年都在替她栽树,为她遮阴,不管有意无意,她都该承情。

哪吒见她答不出来,像是突然失掉了吃东西的兴致,拿着糖葫芦的那只手缓缓垂落身侧。

他抬起头,看住对面那堵墙上半开的窗,窗里盛着被这座城市的灯火渲染出一片暗昧暖色的夜空。

没有星星

很幽美,也很寂寥。

“因为烈烈不在?”他说。

如果九月不是狐妖,她大概会漏听这句话,他的声音轻的就像是自言自语。

“才怪啦,他在或者不在都跟我没有关系。”九月拿出十分明朗的态度,干脆驳回了哪吒毫无根据的揣度,再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故意压低嗓门,悄声细语:“其实,是因为你。”

哪吒没说话,看也没看她一眼。

想来他不是狐妖,耳朵或许没那么灵。

他又开始细细地,慢条斯理地吃他那根怎么吃也吃不完的糖葫芦。

那轮彩蛋抢夺赛的获胜者是小玉,白日里她和金蟾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肢体冲突,心中余怒未消,便借夺得彩蛋之机,跟大士许下了“让金蟾名下的公司通通负债倒闭”的恶毒心愿。

下场自不必说,比九月还惨。大士也不屑跟她玩阴的,直接黑脸教训了她一通,把她变成和金蟾原身花色一模一样,连长癞子都没落下的小矮马……

聚会结束后,众人各回各家,九月想到家里的灯泡坏了,泡面也吃完了,决定去附近商业区24小时营业的超商逛一圈,哪吒听了也说要去,她便拿“小孩子要早睡”开玩笑压他。

没曾想这一次,哪吒似乎是恼了,瞅她的眼神晦暗的让人不敢直视,语气也冷得像块开刃的冰刀,“你真当我是小孩子?”

九月一秒认怂,小意讨好地揽着哪吒的肩膀揉了两揉,捶了两捶,就差没把脸贴过去蹭他两蹭,“哪有,跟你比呀,我才是小孩子。”

一个两百多岁的狐妖,一个三千多岁的上神。

于他而言,她真是不足挂齿,拿来塞牙缝都不够格。

大半夜的,俩人在灯火通明的超商里闲逛,从鱼都睡着了的水产区逛到半卖半送的熟食区,再逛到没有导购员看场的家杂区。

路过售卖服饰的货台,九月看见一套印有Q版中国龙图样的儿童睡衣,款式看上去新颖可爱,仔细检查过合格证上的内容,含棉量也是令人满意的100%,于是她随手拿起一盒放进购物车,自顾自地说,“穿着肯定很舒服。”

哪吒在一旁看着,好半天倒也没说什么。快走到收银台前,他忽然扯住她腰后的衣摆:“我去你家睡。”

“啊?为什么?”倒不是不乐意,只是有点突然。

“太晚了,不方便。”

“这里离你家更近,哪有不方便。”

他指着放在购物车里的睡衣,“……我穿那个给你看。”

“傻瓜,新买的衣服要洗过才能穿。”而且,你穿儿童睡衣给我看是个什么见鬼的利诱条件啊。

哪吒不说话了,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里像是撒落星芒的一潭死水。

总觉得,她要是不把他带回家去,就会湮没他眼里这点有且仅有一点的可爱的光。

于是她举手投降:“行吧,我跟大士打声招呼,今晚你就睡我家,明天刚巧不用上班,我们找个地方玩玩,玩完了我再送你回去。”

“好。”他答得干脆。

回家的一路上,九月状似无意地问哪吒:“前面几年抢彩蛋,你是不是有意帮我啊?”

“谈不上,最开始就是觉得好玩。”

不愧是搅混水专业户,九月信了,“然后呢?”

“总得有人赢,就让你赢吧。”

“还能顺便欺负欺负烈烈龙?”

“嗯,平常没什么机会下狠手捆他。”

“哈哈哈……”九月被哪吒的耿直表现逗乐了,止不住地笑,边笑边偏过头,看着他姣好的侧颜,真心实意有感而发,“哪吒,我觉得你好可爱啊——”

待在你身边,总是很舒心,很开心的。

 

繁冗的回忆像是被风吹乱的书页,在九月脑海里哗啦作响。

所幸名为“回忆”的想法,无法被破译成具体的“言语”或“行为”。

不过即便她真的抗不住伊甸果的效力,想要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反话,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此时此刻,混天绫已经牢牢封锁住她的嘴巴,连带着把她的身体也捆缚住了。

她没办法开口说话,也没法移动,之所以还能维持站立的姿势,完全是因为有混天绫的法力做支撑,她几乎是被它串起来提着,只有脚尖勉强虚点着地面。

「哪吒?」九月在心里纳罕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哪吒不可能害她,尽管上一次被他这么五花大绑着的时候,险些叫她沦为食材……但那都是老皇历了,现在他们认识这么久,他怎么可能舍得吃掉她,非要吃也是吃十一月啊。

难不成是看出她不对劲,收治她来了?

想到这,九月的心情不由地有些激动:哪吒或许真能帮到她,上神的法力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哪吒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散发着金光的圆珠,展示性地递到九月眼下,“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九月想开口说话,幸好嘴巴被封得很死,下巴都没法打开,不然她肯定会说:“什么破玩意!我才不稀罕看!”

因为她心里正期待而好奇的想着:「真漂亮,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几个月前睡觉的时候,它从这里冒出来。”哪吒一只手指向胸口,另一只手托着金珠抵在九月眼前,贴近她被红绫遮覆的鼻尖。

他蜷曲着手指,一遍遍摩挲那颗金珠光滑的表面,“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虽然看上去是金色的,好像不是真的金子,也不值钱,我就把它吞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发现它又冒出来了。”

“再吞再冒,还吞还冒。”

伴随着哪吒平铺直叙的表述,九月在心里描摹出一连串生动形象的小剧场:他们的少年英雄小哪吒不论行住坐卧,总是随时随地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枚噎人的金丹,较着劲吃了吐,吐了吃,白生生一张俏脸都给折腾得印堂发黑了……

想想也真够郁闷,好端端地从身体里掉出一颗金丹,想去医院看看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该挂哪个科室的号。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未必是坏事——烈烈也有祖传的金丹啊,鼎鼎大名的“龙珠”。

难道只许龙生宝珠,就不兴藕也结一个玩玩?

就是不知道哪吒产的这个玩意该叫什么?莲珠?藕珠?荷黄解毒丸?

九月不由得有些想入非非,甚至从中觉出一丝趣味,反应到脸上就变成眉头紧锁,苦大仇深。

哪吒见她眉眼里透出莫名的不悦,还以为是混天绫力道太大,把她勒疼了,反手牵住红绫一角,想给她稍微松下绑……顿了半晌,却又止住动作,嘴里低念着她的名字道:“再忍忍。”

忍?九月不明白,哪吒要她忍什么。

虽然身体被五花大绑的滋味谈不上好受,但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份不自由才是真自由。

而哪吒所言的“忍忍”,肯定也不单单是针对她被混天绫捆住手脚、掩住口鼻一事,他之所以这样对待她的原因,才是关键。

九月不算是一只特别聪明的狐狸,至少那一天、最后一刻到来之前,她确实猜不透哪吒的用意。

 

“后来,我总算搞清楚这东西是什么了。”他的视线落定在金珠上,半垂着眼皮,脸上浮现出惺忪的倦意,语调也变得有些懒洋洋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收起几根手指,只留下食指还朝前抻着,金珠就停驻在他食指的指尖上,伴着他的吐息以蝴蝶振翅的频率扑簌跃动,“它说我不属于这里。”

“从来都不……”

九月还没反应过来,金珠已顺着哪吒上扬的指尖直扑向她的眉心。

与金珠相触的一刻,她感到一股异样的寒气,散发着温煦光耀的金珠,本体竟像是雪做的,凉滚滚的一颗,贪婪吸吮着她皮肤上的热量,而后,携着粉身碎骨的冲劲突入她体内。

双眼针扎似的刺痛,什么也看不清了,世界被撕扯成层叠的虚影,她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拽入九重深渊,肉身不复存在,唯有赤条条一缕灵识,不断飘摇着下坠。

视野重开,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位年轻妇人的脸,再慈蔼和善不过,很陌生,但也有一丝似曾相识的熟悉。

这妇人蹙着眉,含着笑,半喜半忧的注视着她,嘴里轻声念叨着:“好孩子,别怕……你父亲会明白的……”

听进这些话,心头好像拂过一只温暖的手,熨帖无比。

画面一转,她看到两名扎着冲天鬏的幼童,前后脚步入屋内,满眼好奇兼之欣悦地向她凑近。

稍大点的那个率先把手伸到她身上盖着,稍小点的那个也试探着伸出手,羞怯地询问大点的那个孩子:“我……我也能摸一下它么?”

“当然,我们刚才都洗过手了,不怕把它摸脏,摸脏了再替它洗洗就是。”

小男孩深以为然,拍了几下巴掌,兴奋高呼:“金吒哥哥说的是!”

原本一头雾水的九月,听到“金吒”这个熟的不能再熟的名字,顿时恍然大悟——她这是,这是穿越到哪吒身上了?正亲眼目睹古书上记载的,中坛元帅的前世今生?

这样离奇的经历即便放在妖界也是首屈一指怪事一桩。

是那颗金珠——哪吒把金珠融进她的身体,才引发了这场异变。

九月惊愕之余,倒也没有忘记继续观摩眼前难得可贵的一手史料。

 

她其实一直很好奇哪吒的成长经历。从他们认识以来,相处了三十多年,哪吒在她眼中的形象比起高不可攀的上神,更接近邻家弟弟。

他早就小学毕业了,念完初中、高中,升入大学,甚至成功考研上岸……咳,考研这件事值得拎出来单独说道一番,堪比天方夜谭,违和感太重,和哪吒整个人的画风严重不匹配——除他以外几乎没几个人肯正视这个违背常理的“歪曲”事实,就算他把入学证书拍到大家脸上也没用,他们看他的表情都跟看到皇帝穿着“新衣”一样不可思议,难以苟同。

不管过去多少年,大家私底下提到哪吒,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小孩。毕竟他的外表始终是嫩的能掐出水来,萌死人不偿命的鲜肉正太,他本人的穿着打扮则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刻板印象,走哪都系着根红领巾……

不光是外表,说起哪吒的内在也是一样:思维想法独断自我,行事风格乖张桀骜,横看竖看都不沾成熟的边。

当然,九月心里很清楚,哪吒不是孩子,他只是像。

从里到外的像,从里到外的不是。

 

画面再转,现出托塔李天王还是个帅大叔时的轩昂英姿。

彼时的李靖盘发绾髻,地中海里姑且无地可寻,一身凛然正气锐不可当,须髯如戟,目光如炬,看上去派头十足,好不威风。

只可惜,照旧难逃“帅不过三秒”定律的辖制。

九月第一人称视角下,“球吒”与李靖的父子相逢,犹同仇人相见,以一发出其不意的弹射起步,直冲李靖面门而来,施下一记泰山压顶,吓得他方寸大乱,“哇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如此鬼吼鬼叫了半天,方才想起握在手中的宝剑,羞愤间无理但却声高:“何方妖孽——看剑——”

有头有脸、有手有脚的哪吒,就这么被亲爹从肉球里劈了出来。

偏偏她占着的是哪吒的眼,没法目睹刚出生的“自己”长什么样……九月不由有些遗憾,那可是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小哪吒呀。

那时的他,还有能力长大。

在九月心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正悄没声预演着既定的未来,尝进一丝泛着酸涩苦意的痛。

哪吒的过去,不是一本天真烂漫的童话,如果用颜色比喻,大抵是血的颜色。

既有刚刚从伤口里喷涌而出,刺眼夺目的猩红;也有潜藏在疤痆之下沉封许久,仅余下死气、霉气、晦气的赭红。

就当是做了一场大梦吧。梦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无碍现实,过去了的,就都让它过去。

九月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毕竟停留在此间的她只有“意识”而无肉身,无法阖上眼皮、捂住双耳,践行所谓自欺欺人的闭目塞听。

只要不亲手揭开袍子,袍子底下就没有虱子。

她所认识的哪吒,永远都会是那个舔着棒棒糖,邀她一起吃“敖烈呕吐物”牌海鲜自助大餐的顽童。

 

在母亲肚里超长待机三年有余的哪吒,本非俗骨凡胎,一出生就有神力附体,法宝傍身,还有数不尽的流言蜚语相伴左右。

他和周围那些同龄小孩之间,始终相隔着一道名为“我爹我娘不让我和你玩”的鸿沟。

偶尔也有些许个胆大妄为的小朋友,以打破长辈权威为乐,反其道而行之的故意亲近哪吒。但他们并没有把哪吒视为真正的伙伴,倒像是把他当成试胆大会里的“老虎”,靠摸老虎的屁股来证明自己有勇有谋……

前一刻还在跟哪吒嘻嘻哈哈追逐打闹,下一秒失了兴致,便恶声恶气地赶他走;或者一行人玩着玩着,有些倦了累了,借停下来稍作休息的当口,其乐融融地围着哪吒边拍手边唱歌,唱各色各样编排他是妖怪、是灾星的童谣……若能耍弄得哪吒不知所措,倒像是打虎英雄一般引人尊崇,值得骄傲。

哪日哪地发生了什么坏事,若是哪吒恰好几天前或十几天前曾从那儿路过,又或者仅仅是因为某个满口胡柴的看客出言作证,自称见着哪吒出没……大家都会毫不犹豫地把罪责推加到他头上,用各式各样的语调议论纷纷:“早知道那是个祸害,千万别祸祸到我家头上。”“哎,有那东西在,咱们这儿的日头怕是越来越难熬活咯。”“李将军不地道,怎么能放任老婆生个妖怪出来!要我说,能生妖怪的女人还能是个好的?不如早早一并除掉……”

说上述最后一句话的人可能有点儿点背,没发现正主在场,吃着一记从大榆树上划下来的乾坤圈回旋镖,跌了个狗啃屎,两颗门牙齐根断掉……

今遭有九月作证,哪吒其实是手下留情了的。

她看到套在他手上的乾坤圈,从大到小变换了四五个来回,最后只是定格在比手镯大不了多少的模样,转着弯砸上那人的后脖颈——明明最开始可是用呼啦圈那么大的金箍瞄准的后脑勺。

李靖忙不迭赔钱、赔礼,押着小儿子登门谢罪,还是人前人后落了好一通口舌。

他心里憋着一股没着没落的邪火,回家便大发雷霆,把哪吒打得五天五夜下不来床,整个人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连件衣服都穿不得。

即便如此,李靖仍不解气,似乎生怕哪吒好利索了,又罚他连跪了半个月的祠堂,若不是殷夫人声泪俱下的求情,恐怕还要再多关上一个月的小黑屋……

看到这,有那么一刻两刻,九月几乎忘了自己亲历的是限定于“哪吒”这个人的过去,只是纯粹为了眼前这些不知该如何评说的恶事心焦火燎。

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她头上,倾覆了她的过去,她会变成什么样呢……简直不可想象。

就在她为这可怖的假设心神恍惚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了哪吒的声音,画外音般。

“我小时候没有朋友,我以为我有,但大哥、二哥告诉我,那些陪我玩的人都不是我的朋友。”

“那些人说我什么我不在乎,但我最讨厌他们说我娘,她是世上最好的人,他们谁也不配说她不好。”

“至于我爹……”这句话断在了这儿。

「哪吒……」九月用心声拼命呼唤哪吒的名字,想引起他的回应。

他或许正陪着她一起,回顾自己曾经经历的一切,如果真是这样,她多想和他说说话啊,用心声说,说出来的一定是真话,即便是那该死的“伊甸果”也不能阻止她用“想”来说。

可惜哪吒没有接茬。

他的回忆像一幅径自舒展的画卷,徐徐渡向下一幕。

 

除却具体的人和事,她也着眼于哪吒亲临的风景。

山川河流,花草树木,也是他成长经历的一部分,虽然从纵观大局的角度来说,或许无关紧要。

千百年前的天空,美得很祥和,很安宁,好像比日新月异的现代所能看到的天空更显高远。

大海的颜色也是一望无际的水蓝,浪花里没有浑浊的沉渣浮沫,整片汪洋有容乃大,尚不知聚丙烯为何物。

九月发现,幼时的哪吒很喜欢一个人溜去野外,自娱自乐地玩耍。

他会在草坡上踏着风火轮翻跟头,只要选对路线,准保能撞飞几只野兔。这些倒霉催的小可怜,会被他提住双耳拾回家去养起来,养肥之后的最终归宿,自然是下锅历劫,重新投胎。

他会在人烟稀少的海岸边闲逛,踏平一溜串沙蟹堆成的沙球,拿出混天绫,大材小用地鞭挞淤泥地,卷起暗藏在泥沙里的海螺、海蚌,甩到礁石上敲碎了,投喂海鸟。

太阳从地平线那端升起,在海平面另一端落下,他用神力汲取融化的晨光与夕照合铸成金丝,捧在手心里把玩,一根根拉直捋顺,再用混天绫裹紧,带回家立进烛台里,能省下不少灯油钱……

即便是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玩法,不需要任何理由,仅仅是因为头回活着,见什么都觉得稀罕,都觉得可爱,那种逍遥自在畅游天地间的快乐,纯粹简单,无可比拟。

九月在一条清澈的溪流里,近距离照见了她心心念念想看一看的一张脸。

在那副相熟的眉眼里,她寻见了含量充沛的天真幼稚,还有某种“离离原上草”式的朝气蓬勃。

那时的哪吒,正对着一尾浮出水面咂嘴换气的小鲤鱼吐舌头扮鬼脸。

鱼看不懂他的鬼脸,他只能自我欣赏,左手搏右手,半边负责逗笑,半边负责憋笑,不多时便分出高下。

他输了,他也赢了。

那样子,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孩,人见人爱。

九月看限定版的小哪吒看得正入神,又当头落下一道旁白:“我的童年还是挺快乐的,因为那时还不懂,什么是不快乐。”

她的心随之重重坠了一下,忍不住去想:哪吒的童年,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普通人的衡量标准可能是身高、年龄,又或许是心智开化的程度,但对哪吒来说,是以一道鲜明到惨烈的分水岭为界……

她想起古书上的记载,戏文里的传唱,经多少代人口耳相承,说都说滥了的一句——

削肉还母,剔骨还父。

「你得有多疼啊……」她喃喃默念,「不如从一开始就生做长在塘池里的藕,和我一样,两三百年道行,堪堪修炼成精……我还能罩着你呢。」

若是如此,他们初遇时的那番笑谈便能成真:“菜精小姑娘,你以后就跟着我九月混!”

跟着她混,黑不提白不提,至少泡面管够,还有九根尾巴任撸、任薅,谁人听了不称好?谁人听了不称妙?

「咱们待在家里,一块吹空调打游戏,你就……就别去闹海了,好不好……」看着眼前那双擒着乾坤圈,挽着混天绫的手,九月只能在心里无能为力地苦笑,碎碎念一些没用的傻话,聊以自慰。

 

陈塘关的居民世世代代依海而居,向海而兴,也为海所困。

尤其是掌管海相、天象的龙神不做人的时候。

说的就是东海龙宫三太子敖丙,活脱脱龙渣一条,再加上他那个爱子无度为虎作伥的亲爹,东海龙王敖光……

敖丙仗着自己家大业大,狠命欺压其他修为不如龙族的水族,结党营私无恶不作,肆意残害没有妖力、神力的普通人,动辄随便掀翻几只看不顺眼的渔船,淹死人跟淹死蚂蚁一样,就图个好玩,瞧一眼热闹。

全然不顾岸上哪户人家因他一个蓄意的喷嚏挂起白幡,孩子失了父亲,母亲失了儿子,妻子失了丈夫。

他还以水灾、旱灾为威胁,跟临海的几座村落定下诸多不合理条约,其中最过分的一则,便是让他们轮流进贡童男童女给他享用……

亏他贵为上神,竟靠吃人提升修为,分明是邪魔外道!

哪吒原先对此并不知情,直到这一年——敖丙贪收保护费的魔爪伸向了陈塘关。

镇守陈塘关的凡人总兵李将军,对享誉“龙王”称号的东海龙宫一家向来敬而远之,面对骑到他头上拉屎的三太子,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好酒好菜招待对方一番,伏低做小赔尽笑脸。

待敖丙大摇大摆出了李府大门,腾云驾雾而去,一家人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围上前来。

金吒义愤填膺地质问父亲:“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陈塘关的老百姓把自己的孩子交出去送死?!”

木吒哭红了眼角:“那龙,那龙会来吃我们吗?”

殷夫人亦垂泪颤声哀求丈夫:“老爷……你可得想想办法——那些孩子和你我的孩子一样,都是无辜的啊……”

李靖别过脸去,恨声道:“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怎能叫他得逞!我……我明日去龙宫走一趟,请龙王做主!”

唯有哪吒,似乎是一行人中最淡定的那个,始终不发一语,做那等闲壁上观。

不多时,九月感到自己的视角斜了过来,目光集中在李靖负手而立的侧影上,想来是哪吒正歪着头打量爹爹,他手里的乾坤圈也有一下没一下地被他忽左忽右的转弄着,好似在玩一样。

 

此时此刻,全家人的注意力都投注在李靖身上。

殷夫人担忧丈夫此去凶险,他虽有一身好武艺,却并非修仙得道之人,打不过妖更斗不过神,所谓的去龙宫请愿无异于与虎谋皮。

金吒正处在毛头小子的年纪,最易感情用事,自告奋勇要和父亲一起去龙宫找龙王说理,吵嚷得李靖一个头两个大。

木吒则是越哭越厉害,嘴里禁不住地嘀咕着:“那龙、那龙会把爹爹也吃了吗?”

看着这一家人的背影,九月心里五味杂陈,谁让她早已预先知晓故事的结局——此时此刻不声不响的那个,才是真正的主角。

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哪吒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只在快走出厅堂前,扭头回望了娘亲最后一眼。

他脚踏风火轮,肩披混天绫,眨眼间行至东海,花了大约两个时辰,驱动神力遍寻整片海域每一只在途的渔船,将它们尽数赶回岸边。

然后,他从肩头扯下混天绫,将它拉得很长很长,一端绕在掌间,一端扎入深海。

九月听见了哪吒的笑声。

这和他平日玩耍时发出的欢笑声截然不同,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狠劲。

她能感觉到汇聚在他胸膛里,杀气腾腾的怒意——不是为了自己。

他是正义的英雄,从来都是。

 

混天绫大显神威,直搅得整片东海天翻地覆,连同海底龙宫都险些被晃塌。

在哪吒不曾亲眼所见,九月也无缘窥探的地方,留有另一方视角下真实发生过的一段历史。

敖丙午时在李府吃了个酒醉饭饱,搂着心爱的蛟妾睡得正香,被海下突生的变故惊醒,憋了一肚子起床气,呼喝巡海夜叉李艮出海一探究竟,谁知李艮一去不回……只有几个虾兵蟹将丢盔弃甲地逃回来,瑟瑟发抖地跑去跟敖光通风报信:夜叉大人被那陆上来的小孩活活打死了!

能打死天王殿差的夜叉,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凡人!敖光大惊,连忙招来最为宠信的爱子敖丙,同他商议对策。

奈何敖丙性情狂傲,加上此时酒劲未过,头脑发晕自视甚高,只觉得天大地大属他最大,谁也不肯放在眼里,当即拍着胸脯跟龙王老爹做下保证:“待儿臣领兵前去收拾那黄口小儿!提回他的脑袋,雕做元宵节的花灯!”

心里想的却是:倒也不必真的只留下脑袋那么浪费,不若和前些时候收上来的童男、童女关在一处,养净了身子,吃干抹净……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一回被开膛破肚的,可不是蝼蚁般的人类。

他的忌日,便是今日。

 

风平浪静的大海一点点变色翻脸,浪头渐高,怒吼着扑咬四极。

夜叉血肉模糊的尸首,下垂着四肢跟脑袋,乖乖漂浮在哪吒脚边,像一枚不甚新鲜的活饵。

他的视线时而看向灰塌塌的天空,时而横扫波澜四起的海面,专注地等待着,等待此行最想见到的那个人露头——噢,应该说,最想见的那条龙,虽然午时才在家里见过一面。

霎时间,高达数百尺的水浪铺天盖地层叠翻涌,形成一座巍峨水山。

高耸入云的水山一分为二,对半劈开,从中凌空蹿出一头青面獠牙的逼水兽,兽背上坐着的正是东海龙宫三太子敖丙。

“大胆泼贼!敢在我东海撒泼造次——”敖丙高叫着挥动手中画戟,向居于海面低位的哪吒疾速俯冲,“还不束手就擒!”

看似手无寸铁的哪吒,从水中抽起红绫,在画戟斜刺向他面门的一刻,不疾不徐地抬手,一挥一扬……

俯仰之间,混天绫化柔为刚,如离弦之箭横扫四方,绞断画戟枪头,将敖丙从逼水兽身上挑翻。

借着哪吒的眼,九月静静地看着人形的敖丙在水中狼狈地扑腾。

不管是妖是神还是人,犯了错都要还。

她对这恶龙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是唏嘘于他的“死”,将要带给哪吒和哪吒所处的世界多大的变故啊。

敖丙好不容易找回平衡,停驻在水下稍作整顿,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破水而出——猝不及防间,长了两根犄角的顶门吃下乾坤圈一记暴击。

那声响大得震天,把海的咆哮都压盖住了。

敖丙的双眼不可置信的瞪大,瞳仁急剧紧缩,一股鲜血自口中喷出,风中残烛般摇头晃脑现出真身。

很长很大的一条青龙,歪斜着脑袋,四根爪趾痉挛蜷缩,尾巴失控地连续拍击着海面,却连浪花也掀不起几个。

他一口接着一口往外吐血,直把那东海海面染得透红,四处弥漫着一股咸腻腻的铁锈味儿。

还剩最后半口气的敖丙,龙眼里滴下两枚浑浊的泪,挣扎着想要逃回海底,却被混天绫轻而易举束住龙身、龙爪,像一尾冻僵的蛇,挺直长抻着浸入腥红的海里。

哪吒高声细数着敖丙的罪名,以及那句和后世编写的话本相差无几的台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他说到做到。龙皮连着龙头,龙肉脱离龙骨,龙筋拆分于龙身,龙心、龙肺、龙肝、龙胆散落一海,载浮载沉……那场面不比早市上卖鱼的摊贩,触目惊心到令人作呕。

看着那双被黑红色龙血覆裹着的手,九月如鲠在喉,百感交集。

她印象里的哪吒,可不是现下这般模样。

尽管她清楚的知道他是个战神,而战神之所以能封神为圣,自然是踏在交叠的白骨上,斩破无数怨灵的哀嚎,每一步、每一程都浸染着淋漓鲜血。

闹海弑龙,在他成神的道路上,不过是一个起点。

还好自己和哪吒的相遇不在乱世,若是乱世……不,即便是乱世,她也相信哪吒不会伤害她,哪怕这样的想法毫无根据,太过天真幼稚,她也愿意相信。

 

这一战留下的纪念品,是往后三千多年,一直跟随着哪吒上天入地的龙筋。

那根龙筋白白细细,肉乎乎的,摸上去极有弹性,不论放在人间还是仙界,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宝。

毕竟每一条龙筋的由来都不太平,至少意味着有一条龙死无全尸。

哪吒把龙筋收揣在怀间,自言自语:“许能拿来与爹爹束甲……”

这话说的随意,却听得九月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即便平日里总被严苛对待,哪吒对父亲的感情,到底还是爱多于恨,不像如今,相看两厌的避讳着彼此,连句像样的对话也没有。

她赫然想起某年父亲节前发生的事……自己提前一周出门采买送给老爹的节日礼物,刚买完东西从店里出来,就偶遇了和龙女、红孩儿一块轧马路的哪吒。

哪吒看她手里拿着一个礼物盒,又歪头看了一眼她刚刚走出来的那家店,招牌上写着“嗨谰之家”这四个大字。

另外两人也注意到这点,红孩儿大大咧咧地问她,“九月,你买男装干嘛?要求大士帮你变性吗?小心他顺手把你变成公马哦!”

“笨蛋,你脑回路太奇葩了!买男装肯定是送人,又不是留着自己穿。”教训完红孩儿,龙女上上下下打量了九月一番,旋即挑高眉头咬住下唇,露出一脸半遮半掩的八卦表情,“你,是不是想把它送给……送给我某个白色的长条形的长角的哥哥啊?”

“噗……”红孩儿闻言笑喷,“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你在说敖烈?”

“不要话讲得这么直白!九月听到会不好意思的!”

“你这样才叫越描越黑呢!”

“说谁越描越黑——你一个教化学的!别总想着拽成语!”

“越描越黑不是成语,充其量算俗语。”

“什么成语、俗语的,像你这样咬文咀字的家伙真是太令人火大了!”

“……天啊!你是想说咬文嚼字吧?你怎么有脸天天管我叫笨蛋的?”

两个早已走向社会步入职场,晋级为光荣打工人的超龄小学鸡,撸胳膊挽袖子,斗嘴斗得正欢,全然没有注意到另一个小伙伴已经抛下他们,拉着引发这场争论的对象越走越远。

 

九月看着身前拽着自己一条胳膊不放,只知闷头赶路的哪吒,忍不住轻笑出声:“那个——他们都猜错咯。”

哪吒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知道是知道,就不知道……是早就知道呢,还是现在才知道。

“我们这是要去哪啊?”九月又问。

“饭点到了,去吃饭。”

“他们呢?”九月回望身后,“不和我们一起吗?”

“他们吃过了,都吃撑了,再吃就吃死了。”

见哪吒答得那样干脆,九月不疑有他,一路上乖乖被他拽着走,直走进一家平价茶餐厅里。

点完单后,九月把刚刚买好的礼物平放到桌上,扯开绑在纸盒外的缎带。

给她包装礼盒的店员是个新手,装饰用的蝴蝶结绑了两次都没绑好,这第三次也是勉勉强强成型,九月不忍心让店员太难堪,就鼓励她说:“系成这样已经挺好看的了。”

其实一点都不好看,她打算自己重系一遍。

可惜她的手艺也马马虎虎,系出来的蝴蝶结和那个新手店员半斤对八两,有的一拼。

哪吒歪靠在卡座沙发上,单手托腮,旁观九月焦头烂额忙活了半天,伸手打断她的第五次尝试:“带子都要被揉烂了。”

九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久没弄这个了,想打个漂亮的结还挺难的。”

“一点都不难。”他一边这样说,一边用快到让她看不清楚动作的速度把礼物绑好,打出一个造型华美,又大又工整的蝴蝶结。

“真厉害!”九月星星眼夸他道:“你这藕做的手比我的毛爪子灵活多啦,不愧是玩了三千年混天绫的活神仙!玩出花来了都!”

其实吧,她夸起人来遣词造句过分随性,单拎出来看,很容易被误会成阴阳怪气,但她的眼神和语气偏偏又那么真挚热烈,由内而外盛满善意的开心很能打动人、感染人,于是被她夸的人,都会有种摸不着头脑的飘飘然,没由来的兴奋,也可以说是——被她的傻气给传染了。

这点体现在万年面瘫的哪吒头上,得到了更为具象化的演绎。

他又开花了。忙不迭把脸别开,头顶上盛放的莲花却每朵都朝着九月所在的方向够长枝茎,窸窸窣窣地无风自摇曳,毫不意外地迎来她怜爱的戳弄,从花瓣探抚到花蕊……

 

饭吃到一半,九月咬着勺子问哪吒:“下周就是父亲节了,你们今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

她会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几乎每年父亲节,金吒、木吒和地涌都会发祝李天王父亲节快乐的朋友圈,文案整齐划一,往往还要附上一家几口相聚一堂的合影,前年是在KTV豪华包厢,去年是在笛丝妮乐园……

合影里有时候有哪吒,有时候没有,基本没什么规律可言,但至少能说明他并不抗拒参加偶尔为之的家族活动。九月是这样想的。

“不知道,他们爱去哪去哪。”哪吒淡淡地说,“叫我去,我再想不去的借口。”

“呃……”九月噎了一下,生出一种觉得自己不该把话题往这端引的后悔。

哪吒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实在想不到借口,就去看看。”

他又瞟了一眼摆在桌上的礼盒,反问九月:“这是你准备的父亲节礼物?”

九月点点头,“嗯,我老爹最近吃太好了,有点发胖,特意给他买了大一号的衬衫。”

她忍下了询问哪吒会不会给李靖准备节日礼物的冲动。看他前面的反应就知道答案,明摆着不会,她其实早就知道,他们的父子关系远比外人眼中看到的还要糟糕。

哪吒却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伸手拨弄了一下礼盒上的蝴蝶结,似乎是随口一说道:“我以前也给他准备过礼物,可惜,没来得及送出手。”

“啊?是什么东西?”九月忍不住继续往下打听,“吃的喝的还是用的?难不成是脱毛膏吗?”

哪吒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他那根宝贝龙筋,像往常一样翻起花绳,翻出一个新颖的图案递到九月眼下,示意她接着往下翻,九月轻车熟路地陪他玩了几个来回,就在她专心于花绳游戏,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在问哪吒什么问题时,才听到哪吒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早就忘了。”

九月现在才知道,被他“忘了”的没能送成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她沉默地看着哪吒离开亲手打造的喧腾血海,在关外的小河里洗尽一身血污,干干净净的返回李府。

家人们对此毫不知情,还在为李靖预备动身叩拜龙王的事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无意宣扬自己的所作所为,哪吒跟爹娘请过安就径自回房休息了。

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屋外狂风大作,乌云涌动,紧跟着劈下一道接着一道惊雷,栽在李府前庭的大树无一幸免,通通化作焦炭。

敖光悲痛欲绝的怒号自上而下,响彻天地:“吾儿!还吾儿命来!——”

哪吒闻声冲出府外,九月眼里映照出当时形貌可怖的天空,耳边又一次响起哪吒的声音:“不管发生什么,我从未后悔。”

「嗯,哪吒……你真的很厉害。」明知他听不到,她还是应了,带着温凉的笑意和无形的眼泪,与三千年前的哪吒一起仰头注视着这阴暗、逼仄、吃人的天。

四海龙王齐聚在陈塘关帅府门前,周遭百姓有的躲回家中闭门不出,有的拜服在街道上,所有人心中都在打鼓,都在揣度……今个什么日子,怎的平白无故招来四位正神?且俱是来势汹汹,光恶不善。

纵使是总兵官李大将军李靖,身为一介凡人,何曾见过此等世面?他简言安抚妻儿留在屋内,独自整衣出门,对着盖顶乌云上长身鹤立的四位龙神拜了两拜:“卑职李靖在此,敢问上神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你还有脸问我所为何事!先问问你的好儿子吧!”东海龙王敖光大手一挥,一道惊雷劈到哪吒脚下,复又对着李靖戟指怒目道:“陈塘关李靖!你生出此等恶子!夺我孩儿性命——我要奏准天庭,启禀玉帝——我要你!要这关内贱民纳命来偿!”

其余三名龙王,敖顺、敖明、敖吉亦是抬高声势替兄弟助威:“水来!”

一时间,暴雨倾盆而下,关内哀鸣四起:“哎呀呀呀——龙王息怒啊!!”“李靖!都怪那李靖教子无方!”“冤有头债有主!还请龙神大人明辨!”

耳闻府外怨声载道沸反盈天,李靖气急攻心,唤家将回屋拿剑,剑还没送来,他瞪着哪吒一字一顿逼问他道:“你今日出门可有招惹东海龙子?!”

“敖丙恶贯满盈,无德而称,孩儿一圈砸死了他。”哪吒答得坦荡干脆,“爹爹莫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

话音未落,哪吒被李靖一巴掌扇得侧过身去。

“灾殃!你拿什么来当!拿这关内百姓来当吗!”李靖恨声大骂。

方才领命拿剑的家将跑来交差,呈交宝剑的双手抖如筛糠,迟迟未敢上前,李靖等得不耐,亲自劈手夺过宝剑,直指哪吒面门。

临到这最后一刻,念及父子旧情,李靖心绪难平,双唇翕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持剑的手也停顿在半空中僵持不下,不复方才行之有效的毅然果决。

哪吒倒笑了,笑声合着风声、雨声,只有九月听得分明,听得悲切。

“这次,不劳爹爹。”系在他腰间的混天绫应声而起,只轻轻一卷,就将李靖手中宝剑卷到自己手上。

哪吒手持宝剑,面朝四海龙王放声大喝:“我当偿命!不累父母,亦与旁人无干——敖丙如何,我自如何!”

他仍是说到做到。行止如风,自断左臂,开膛破肚,刎颈而亡。

九月眼前漫起一片无边的血色,视野猝然骤降……

殷夫人不顾仆役劝阻,从门内强行挣出,跌跌撞撞奔到儿子身边,跪倒在血泊间,拢住他的手捂入怀中,失声恸哭,撕心裂肺:“吒儿……吒儿——”

一声声,一声声。

九月只感到七魂六魄都被这哭喊声贯穿了,竟跟着殷夫人叨念起哪吒的乳名:「吒儿……吒儿……」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恍恍惚惚间,画面再转,假以亡魂不具实型的眼,九月见到了鼎鼎大名的太乙真人。

真人道他是灵珠子下世,为得是救天下于水火,解民于倒悬。

哪吒的反应和戏文所书截然不同,他反问真人:“天下与我何干?尝味七载,我已……腻了人间。”

太乙真人不急不恼,抚掌大笑:“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生得如此彻悟。”

“可你难道当真不想再见你娘亲,再见你兄长?不想见这世道易辙改弦——容你尝遍未竟之事,会契友,结善缘?”

“……想。”

三千年前的哪吒就是个很简单的人,话说的对,说到他心坎里,他便认。

见娘亲,见兄长,见这世道易辙改弦,尝遍未竟之事,会契友,结善缘。

他都想。

“为之奈何?”他诚心向真人求教。

真人指路,令他托梦于生母殷氏,助其在翠屏山上造得行宫一座,受香三载,方能泥塑金身。

是夜,不知是在哪吒的梦里,还是在殷夫人的梦里,母子重逢,相拥而泣。

九月在心中唏嘘感叹:不知哪吒真哭起来是什么样子?毕竟她此时见到的只是垂落在殷夫人衣襟上的斑斑泪点儿……也好,哪吒惯常假哭的样子她都承受不了,要是真哭起来,还不得把她的狐心哭碎?

后面发生的事,九月儿时就从说书人那听了不下十遍,即便记不清细节,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救子心切的殷夫人,瞒下李靖,差心腹拿银两去翠屏山修建行宫,铸造神像,助三子哪吒在此显圣。

然而世上未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包不住火。

李靖某日领军打仗,得胜而归,行至翠屏山,偶然间发现山上起了座将哪吒奉为神道的庙宇,断定他为一己之私愚弄百姓,盛怒之下决意替天行道,遂将神像击毁,遣散香客,火烧行宫。

这部分实情,与后世久经流传的戏文桥段并无不同,只是哪吒的反应又一次出人意料。

金身被毁,功亏一篑,哪吒并没有如后世戏文编排的那样激愤难平,去找李靖寻仇。他回到乾元山金光洞,上表自己神像被人打毁一事,闭口不言元凶是谁,只问太乙真人还有什么对策补救,方得下那具沿用至今的“莲花化身”。

也是到这个时候,哪吒才正式拜下算作再生父母的太乙真人为师,跟在师傅身边潜心修行……

直至某日,真人告诉他:“速回李府,见你生母殷氏最后一面。”

 

此时距离哪吒“削肉还母剔骨还父”方才过去不到三年。

谁能料到,殷夫人的寿数竟会这般苦短。

九月听闻画外音里传来哪吒一声轻叹:“我不早些去寻她,只是一时……不知如何面对。”

她完全能理解哪吒的难处,不论做人还是做妖,活在这世上远非一重身份,殷氏不仅是哪吒的母亲,也是李靖的发妻。

放在当时,一家之主的称号可不是白叫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孩子不过是一个家庭的附庸。

哪吒既然为父亲所不容,也就失去了在母亲面前行孝承欢的资格。

原以为过个三年五载,能像寻得莲花化身一样,寻着一个自处的对策,谁料这样短的时日,母亲竟会等他不得?

哪吒脚蹬风火轮冲回陈塘关,一举跃入李府大门,循着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奔至内屋,终于见到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形容枯槁的殷氏。

三弟的突然出现,让金吒、木吒双双愣住。

木吒先还想左了,以为哪吒做了冥府勾魂的鬼差,颤声问他:“三、三弟……你,你可是来接母亲的……?”

金吒喜忧参半:“三弟你还活着!可母亲——”

可母亲却是没有日头好活了。

殷氏缠绵病榻已有半年之久,如今大限将至,原本还惜着最后一口气,想等李靖归家,此时此刻听到孩子们道出一声“三弟”,登时什么也顾不上了,挣扎着坐起身,看向哪吒所在的方向。

寻见爱子身影的一瞬,殷夫人脸上绽放出回光返照的明媚笑容,她冲哪吒够长手臂,喃念出他的乳名:“吒儿……”

哪吒迎向母亲,扑倒在她塌下,如同自刎当日母亲紧拢着他的手那样紧拢住母亲的手。

殷夫人目光里的留恋,像风、像水、像满树梨花,理不清也数不尽。

她凝视着失而复得的爱子,怎样都看他不够,却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力气再多看他一眼。

再多看他一眼就好……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

“好好的……”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包含了太多期许和恳求。

来不及说得更多,更细。

含着笑,含着泪,殷夫人阖上双眼。

 

木吒伏在床边,失声痛哭:“呜呜呜……三弟……你、你怎么才来啊……母亲她一直念着你……一直念着你啊啊……”

金吒绷着脸,止不住地流泪,眼泪鼻涕一道汤糊得哪哪儿都是,也顾不上伸手去擦,只知紧抓着哪吒的胳膊不放,生怕他送完母亲这程便跟着消失不见,“三弟!你别再走了——以后我们一家,谁也不能再缺了!”

“……缺?”哪吒语调上扬,似是有些不解,跟着便会意地点点头,重申了一遍所见略同的事实:“缺不得母亲。”

他轻而易举地甩开金吒的手,扶着床板从地上站起身,嘴里念念有词着只有自己能听明白的话:“只要寻一座山,建一座庙,立一座像……”

念着念着,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绕着屋子疾走一圈,停在窗边眺远:“李靖不在这,他在哪?”

“李……你说爹爹?”金吒吸吸鼻子,缓了缓神才给出答复,“爹爹前些时候领兵出门打仗了,算日子这两天就该着家,只是……”

只是母亲已经等不到父亲了,她把最后一面,留给了哪吒。

想到这,金吒心中感慨万千,他俯身凝视着母亲安详的睡颜,又是一阵悲不自胜。

不等他从母亲身上转开注意,木吒忽然惊呼了一声:“三弟!”

金吒急忙回过头来,屋内已不见哪吒的身影。

 

九月看到哪吒的视平线越升越高,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远,以陈塘关为圆心,他的视线来回扫荡四周的山山水水。

她明白哪吒是在寻人,在找此时还是李将军而非李天王的李靖。

这个节骨眼,他急着找李靖干什么?是想亲口通知他母亲的死讯?好像说得通,又好像说不通。

她回想起哪吒方才喃喃自语时说过的话:只要寻一座山,建一座庙,立一座像……

——这是要,造神?

电光火石间,思绪连点成线。

父子俩千百年来冤仇怨结的根源,正是殷夫人。

参透谜底的一刻,九月心中无限喟然:哪吒说他不曾后悔,但他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是非对错,竟没有一件是为了自己……这样的无悔,难道不该是无奈吗?

随着哪吒的视野,从高高的天上往下看,山川河流不过是一笔半干不干的颜料,或疏或密的人群,无异于斑驳泥点,麾下微尘。

不知动用了怎样的神通,他很快确认到目标所在,径自一个猛扎,纵身飞下云端。

李靖那头牵挂着病妻,接连数日心神不宁,班师途中便把手下人马全数转交给副将,自己轻车简从,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路行的好好的,冷不丁冒出一个人,为了避让这找死鬼,差点弄他个人仰马翻。

堪堪勒住身下受惊的军马,李靖怒不可遏,正欲发作,赫然对上哪吒面无表情的死鱼脸……

比起金吒、木吒和哪吒久别重逢时手足情深的惊喜交加,李靖见到哪吒的反应要纯粹简单得多:惊愕困顿,不可置信。

“为什么你……”

为什么你还活着。

哪吒的存在,使他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不该发生的发生了,本该结束的还在继续,一切与之相连的因果交织,带来诸般令人无措的不适。

九月定定地注视着李靖,想从他脸上分辨出哪怕一丝一毫后知后觉的“喜色”,可她看到的,只有愈演愈烈的排斥。

也许并不是针对哪吒本身,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母亲不在了。”哪吒言简意赅的知会了父亲殷氏的死讯。

像是没能听明白哪吒话里的意思,李靖的眉头锁起又松开,松开又锁起,半晌后才倏地惊叹出声:“——啊!!”

自己竟然连爱妻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李靖追悔莫及,不住地痛呼殷夫人的闺名,湿润了眼眶,“素儿!素儿——”

巨大的悲伤横亘在他心头,无处宣泄,然而哪吒冷言冷语一句话,如兜头凉水,生生浇熄了他的满腔热血。

“立她为神就能救她。”他说。

身为久经沙场的将军总领,为了预判瞬息万变的军情,不论置身何地发生何事,李靖都会保持头脑冷静。

他的心和脑子仿佛互不相连,再深重急切的情感,也左右不了他的判断。

利国利民,为天下苍生,乃他一生所求,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提并论。

或许这个世界,也确实需要像他这样的人。

尤其是,乱世。

“孽障!你倒敢想!”李靖脸上现出悲愤交加的神色,一扬鞭,指着哪吒破口大骂,“生前作怪引祸招殃,死了还要煽惑良民为害四方!如今连你母亲的功德也要败坏!真是大逆不道——”

对于他的叱责,哪吒置若罔闻,他的关注点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母亲的庙,你建是不建?”

“荒谬!她一个妇道人家,立了什么功名,敢争神位?!”

哪吒点点头,“若我设法起造行宫,你可是不容?”

“容你做梦!”李靖怒极反笑,“莫说建行宫,有我在——你休想从山上取下一抔土!”

“好。”哪吒了然地点点头,吸了一口长气,再徐徐将长气吐出,然后从腰间豹皮囊里取出火尖枪,枪锋对准李靖座下黑马,轻描淡写道:“那我便不留你。”

封建社会最讲究纲常伦纪,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天经地义,李靖也没想到哪吒居然敢跟他动手行凶,惊愕之余,连忙拔剑相向,“畜生!反了你了!”

哪吒挥枪出招的同时不忘回话,还是平铺直叙毫无起伏的语气,“在你眼中,我何时正过。”

 

兵刃相接,不过两三回合功夫,高下立判。做老子的敌不过儿子,只得落荒而逃,上演一场老鼠逼猫的跌份追逐战。

即便形势顺理成章的一边倒,九月私心认为,哪吒其实还是放水了,放的还不是一般的水,是给足了李靖面子里子的大洪水……

不然凭他的神力和法宝,哪能容得下李靖接他一击两击,还能伺机逃上一逃?要换成别人,早给绑成粽子下锅煮透了。

就像她现在的肉身,还不是被哪吒使混天绫拿捏的死死的,她好歹也是有两百年道行的狐妖,应该不比还是个普通人时的李靖逊色多少?

想来哪吒嘴里放出的狠话听听便罢,并不能完全作数。

之所以没有完全不作数,大概率只是想以行动明志,明明白白告诉李靖:你拦不住我。

在九月看来,哪吒为母亲塑神的想法虽然大胆了些,也未尝不可。

殷夫人心善,如果真的做了神仙,肯定会对信众多加照拂,在其位谋其职,而非坐吃空饷,白得香火。

再者说,仙家编制有那么紧缺吗?就不能通融通融?古语有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往后看,哪吒一家五口有四人修成仙道,猪都该上天了——怎的偏偏非得落下殷氏?

就在九月胡思乱想的当口,由于逃跑路径决策失误,李靖已经被逼入字面意义上的绝境。前方便是断崖绝壁,他身下随军千万里,久经沙场的大黑马,都开始焦躁不安地摇头摆尾,抬蹄却步。

一时间,李靖羞愤难当,心下当真计较起自我了断的念头。士可杀不可辱,他就算再没能耐,也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概。

天意使然,李靖终究毫发无损的保全了颜面。

从输赢角度来说,这一战,意味着哪吒永远败给了他。

或者也可以说是,败给了他手里的塔。

 

一个古貌古心,穿的一身白的道人,腾云驾雾飞来这崖边,三言两语探明李靖眼下的处境,先冲他啐了一口,又往他后背上拍了一下,吩咐李靖放开拳脚,方可再战。

这一仗形势就变了。哪吒力大无穷,李靖也力大无穷,一个动枪,一个运剑,眼花缭乱的出招、接招,拼杀得不分伯仲……

看着看着,九月心里憋屈极了:这难道不算作弊?还有监考老师帮忙撑腰,正大光明的一塌糊涂。

然而更憋屈的事还在后面,都不能用憋屈来形容……硬要说的话,大概是“我命由天”。

什么事都能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言以蔽之的世界,可真不好玩。

父子俩斗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那道人立在一旁干看热闹,守到时候差不多了,故弄玄虚地问:“哪吒,你可服输?”

彼时的哪吒喘息未定,力有不逮,即便如此仍然咬牙强撑,不肯让步分毫。

他没有回应道人的问话,兀自低语了一声:“母亲……”

这声“母亲”不知触怒了李靖哪根神经,惹得他手下动作越发生猛凌厉,若非那道人手中蹿出一朵白莲打偏剑尖,恐怕那一剑便要刺穿哪吒的胸膛。

“他这副身子非比寻常,可不怕刀劈斧削。”道人拍了拍手,举臂挽袖,凭空召下一座玲珑小巧的宝塔,肉眼看上去一只手就能托住,往哪吒头上一罩,却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收拢进去。

九月眼前闪过一阵飞旋的金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随着哪吒的视角置身塔内,受困于一处显得既空荡又狭小,分不出前后左右距离远近的异样空间。

道人的声音自上而下,震得塔内嗡嗡作响:“认输吧——认输就放你出来。”

彼时的哪吒,有股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犟劲,很难想象他低头认输的样子。

看这道人的行事手腕,开出来的条件也没什么转圜余地……

照这样发展下去,哪吒要吃多少亏受多少罪?九月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对于哪吒身上承担的重压,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平生第一次,她忍不住质疑自己的身份和能力。

她可以做到的事真的太少、太少了,白长九根尾巴,一根能打的都没有。

那些真人、道人、大罗神仙,个个都那么厉害,弹指一挥就能扭转乾坤,却对发生在哪吒身上的不公坐视不理,甚至推波助澜……如果这都是天意,那“天”能是什么好天!

 

塔内燃起一股影影绰绰的天火,九月感知不到热度,却眼睁睁看着哪吒从站到跪,再到瘫卧在地,双拳攥紧,十根手指的指甲齐齐嵌入皮肉……

如果九月真身在此,一定会急得背过气去。

她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只是沉浸在哪吒回忆里的虚影,不管不顾地大放悲声:

「你们这些天杀的神仙!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冲我来!」

「什么仁义道德、天下苍生!全都是信口雌黄!一派胡言——」

「一群欺软怕硬的老混蛋!要是真的开过眼,哪来人间那么多不堪!」

叫着叫着,她的视线模糊了……不,是哪吒的视线模糊了。

他方才在塔外和李靖苦战许久,本就势穷力竭,现下被金塔收拿,受天火焚烧,已属强弩之末。

就在这时,九月听到一声耳熟的呼唤:“吒儿……”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殷夫人竟会出现在塔内?

可那真的是她,一样的音容笑貌,一样的言谈举止。

是哪吒产生了幻觉吗?是在幻觉中看见了他最爱的母亲吗?

可这是真的,千真万确。

殷夫人俯身抱住儿子,贴在他耳边轻念:“黑白无常候在塔外,我答应他们去去就来……”

“母……亲……”哪吒挣扎着撑起身,努力将手伸向殷夫人的面庞,好像什么也没有触到,又像是似有所觉。

“你要让母亲食言吗?”殷夫人看着哪吒的眼睛,嫣然而笑,“没关系……吾儿在哪我在哪。”

殷夫人的灵体在天火炙烤下逐渐模糊了边界,看得九月心惊肉跳:连哪吒都耐不住金塔里的天火,一介凡人游魂怎么可能消受得来?!

哪吒显然也意识到这点,他的胸脯一鼓一落,像一尾离水的鱼,说出口的话字不成句,破碎不堪:“母——我——不……”

如果任由殷夫人在这塔里神魂俱灭,别说得道成仙,恐怕六道轮回也不容她了!

“吾儿,如若不然……来世再见可好?”殷夫人笑中带泪,“你好好的,娘才能心安……”

此时此刻,九月的心仿佛缩成了一颗铁核桃,再怎么拼尽全力负隅顽抗,也扛不住眼前所见所闻。

她再次听到哪吒的声音,铭刻在这个将时光定格成琥珀的孤寂世界里,仅属于她一个人的旁白:“我要好好的,因为我娘——要我好好的。”

「不对啊,你要为了‘自己’好好的。」九月又一次回想到初见哪吒时的光景,不知天高地厚的九尾狐,要收神通广大的“菜精小姑娘”当小弟,陪着他,罩着他……

哪吒种出的西瓜保熟,她说出的话保真,「你要是不会,我来教你!」

从三千年后的今天,到下一个三千年前,包教包会。

在哪吒低头念出:“我认输——”的一刻,殷夫人微笑着站起身,抬袖拂去眼角残泪。

霎时间,天火收势,天光大开。

道人掸去塔尖上冒出的一缕青烟,将七宝玲珑塔过给李靖,转身看向拜服在地的哪吒,命他道:“从此往后,父子和睦,前尘往事,不必多言。”

“……是。”

哪吒应下道人教诲,抬头遥望长天——晴空万里无云,日月相映同辉。

世事之外,黑白无常满脸紧张地围聚在殷夫人身边,拽着她的衣角团团打转,嘴里不住地感慨:“哎,就说不该心软放你进塔……”“好在你身上还有些机缘护体,擅闯玲珑塔只是魂魄受损,没有灰飞烟灭……”

殷夫人笑得温柔,“我没事,多谢无常二爷成全。”

“没事个鬼。”黑无常气呼呼朝天挥了一记空拳,“就你受下的这个伤,三生三世都不见好。”

白无常跟着长叹短嘘,“只怕接下来几生几世都不得好过咯。”

殷夫人仍是眉欢眼笑,满脸了无牵挂的快慰:“只要吾儿安好,折我百生百世也值。”

黑白无常对望一眼,相视而笑,异口同声:“良辰已到——”“恭请夫人上路——”

 

赠玲珑宝塔给李靖的道人,道号燃灯,居于灵鹫山元觉洞之道场,和太乙真人私交甚好。

用他的话说,他是帮哪吒修身养性“知天命”来了。

既是神物灵珠子转世,身上的担子千万斤重,自然不可拘泥于私情,要晓大义明是非,心怀天下兼济苍生——

总之,漂亮话一套一套的。

哪吒心里怎么想,尚不好说,李靖对此可谓深以为然,毅然决然辞去军职,抛却人间富贵,拜入燃灯道人门下,和金吒、木吒一起修道隐迹。

哪吒也回到乾元山金光洞,跟随师傅太乙真人修炼道法。

一日,他与师傅在五莲池中闭目打坐,坐打到一半,忽然睁眼破功,扭头看向师傅,追问他道:“世事如何大变?”

太乙真人一语道破天机:“辅姜子牙而灭商。”

接下来的故事放在普通人眼里,大概称得上一出酣畅淋漓的好戏。

九月以哪吒的视角,零距离见证了他的成长:一路斩妖除魔,剪恶除奸,愈战愈勇,大显神威。

死在哪吒手里的妖不计其数,只因那个时代的理念并非求同存异,而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即便是人和人之间,妖和妖之间,也时时刻刻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磋磨,妖族和人族之间更不存在互利互惠的机会,携手同心的可能。

彼出于此,是亦因彼——人恨妖,妖亦恨人。

在人眼中没有“好”妖,在妖眼中也没有“好”人。

受制于时代,生而为妖天命使然,只有与人为敌这一条活路可走。

人豢养家畜,栽植五谷,去山林、溪涧捕杀野物,都是为了维持生计,养家糊口。

妖要求生存,也是如此。以食人血肉、吸人精气快速提升妖力修为,都是为了在人前和其他更强大的妖族前求自保,这是弱肉强食造成的恶性竞争。

其实无论是妖还是人,都跟活在这世上的其他动物、植物没有太大区别。

古语有云:飞禽走兽之与人,形性虽殊,而喜聚恶散,贪生畏死,其情则与人同。

为了维持生命所需,吃荤食素,害的不都是“命”吗?即便是普通的动物、植物,也有修炼成妖、羽化登仙的可能,并非注定要当俎上鱼肉……

九月都明白的道理,被后世戏说为“命犯一千七百杀戒”的哪吒不可能不懂。

他是被时势造就的悲情英雄,是神界一手栽培的杀戮机器,干最脏最累的活,用以“死亡”为筹码的赌局,替满目疮痍的人间洗牌。

 

九月亲眼看着哪吒的手沾染上无数鲜血,耳边响起千万重哀鸣、叫骂……若没有这赫赫战功,凭何肉身成圣。

可这是他所愿,如他所想吗?

她看到赤土千里,黄沙漫天,看到尸横遍野万骨枯。

她看到幻化人形的女妖匍匐在他脚下摇尾乞怜,看到手起刀落泪始干。

她看到连化形术都使不纯熟的幼妖,抱着母亲的头颅呜呜咽咽,被几尺红绫绞断脖颈,落得六根清净。

她看到世人眼中无所畏惧的战神,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盯着烛影飘摇枯坐天明。

她看到他一遍遍神经质地抚弄缠绕在掌间的龙筋,直至柔韧的龙筋勒进莲花化身的骨肉。

她看到他对着母亲的画像喃喃自语,百般惜爱,却在发现画像不慎被他手中血污蹭脏的一刻,纵得三昧真火烧毁触目所及的一切,躺在余烬残灰中放声大笑。

……那不是她认得的哪吒。

但,不论什么样的哪吒,她都认。

一幕幕残忍又血腥,光是用看的都能闻到浓烈铁锈味的画面,在她眼前过江之鲫般连番上演。

她心里积起了很多很多声叹息,为那些逝去的生命。

“我杀过狐妖,你怕我吗?”

低语声骤响耳侧,一句指向明确的问话,一针见血的应景,带来意料之中的恍然。

先前的判断果真没错:哪吒一直在有意识地跟她说话。

她现在其实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说是耳边听到的声音,其实是类似幻肢的体验……

几乎能想象到哪吒趴在她肩头,贴凑到她颊边,抬高脑袋叽叽咕咕说小话的样子——玩闹敷衍,又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认真,像只不即不离的街猫。

那双大到睁开来会让人替他觉得累的眼睛,总是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要是上心琢磨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企图破译那些堪比无字天书的情绪碎片,到手的便是没着没落一场空。

得陪着他一道若无其事的装样,才能在不可视中鱼咬直钩,截获暖风穿堂而过般转瞬即逝的绕指柔。

 

其实,哪吒并不难懂。

九月想起两年前的一件往事。

她有一回感冒发烧,请假在家养病,闲来无事发了一条朋友圈卖惨:“寡狐有疾,38.5°,药再苦,比不上心苦TWT”,配图是用黑色记号笔画着“哭哭脸”的凯瑟琳。

因为是工作日,大多数社畜同僚都是友情点赞、留言关怀,惟独哪吒身体力行,大中午的就跑来探望她这个孤苦无依的病号。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有什么东西一下接着一下,敲打她所在卧房的窗玻璃,没完没了,烦人得很,遂丧着脸撑起身,睁眼看向窗外——见到哪吒本尊。

是电梯坏了不好搭,还是门铃坏了不好按,真是不走寻常道的角儿。

九月一边腹诽,一边披着睡毯跑去给哪吒开窗,然后被他带进屋内的凉风吹出几个头尾相连的“一百岁”,跑回床头柜前拿纸巾擤鼻子,边擤鼻子边嘟囔:“哪吒……你怎么来了?”

“探病,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哪吒言简意赅地解释完来意,把装着便当盒的手提袋放到书桌上,反过身问她,“现在吃吗?”

他带来的是学生食堂内部供应的营养餐,九月本来病恹恹的,没什么胃口,又不好意思白费哪吒的好意,便有些挑剔又有些矜持地说:“嗯,来点番茄炒蛋,再来点什锦蔬菜粒炒火腿吧。”

哪吒拿起餐勺,照着被她指名的两道菜舀过去,配上白米饭,凑了满满一大勺花花绿绿,开铲车运土一样,把菜和饭送到她嘴边,无声地对着她“啊”了一下,示意她张口。

“你一次性舀太多啦……而且我不用你喂,把勺子给我,我自己来。”九月说着就要上手夺取勺柄的控制权,哪吒不躲她,也没让步,所造成的结果就是:她用手心紧紧包裹住了他的手背。

别说手碰手,就是跟哪吒头对头、脸贴脸,九月也不觉得有啥,脑里还有余闲闪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哪吒皮肤真好啊。

水嫩的跟个小姑娘似的。

小姑娘、小姑娘……为什么她总爱把哪吒和“小姑娘”联系到一块?大概是因为,天底下再没有什么能比“小姑娘”这三个字象征的意向更美好,更值得被珍惜、疼爱吧。

这样想着,她不由自主地摆动起自己的大拇哥,用拇指指腹一下下摩挲着哪吒手背上的皮肉,都忘了他这只手的真身其实是莲藕,再搓下去,怕是能搓出几元不要钱的藕粉。

“饭菜要凉了。”他仰脸看着她,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爱谁谁的样子。

被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看了一会,九月莫名其妙地丧失了掌握主动权的意愿跟立场,讪笑着收回爪子,冲哪吒张大嘴巴,亮出两枚尖尖的虎牙,特别现眼的“啊~~”出声来。

当然,她也只让哪吒喂了她一口,后面还是自己吃,由于胃口有限的缘故,吃了差不多一半就吃不下去了。

接过哪吒递来的纸巾,她擦完嘴又顺便擤了一通鼻子,扫一眼时钟,郁闷地直摇脑袋:“哎,又要吃药了。”

 

医生给她开的是最新型的中成感冒冲剂,据说药效特别好,奈何味道太苦太怪,像人参精的泡脚水加上鲤鱼精的胆汁。

她先头喝的时候没点防备,光想着速战速决,一大口鼓进嘴里根本含不住,喷得遍地开花。

后面学乖了,为了避免过分刺激到嗓子,小口小口地喝,战线拉长,又是一种别样的煎熬。

九月泡药时摆出的表情实在太过惨烈,仿佛下一秒就要英勇就义,哪吒扒着椅背问她:“至于吗?”

九月停下往药碗里倒水的动作,甩着勺子敲打碗沿,郑重其事道:“下次你感冒,我冲一杯给你尝尝,你就知道至不至于了。”

哪吒放歪脑袋,半眯着眼看了看摆在桌上的药袋子,上面画了一个水墨画质感的老虎头……他不咸不淡地“喔”了一声。

泡完药,九月做了足足两分钟心理建设,才端起药碗,壮士断腕——艰难万状地“咕咚、咕咚、咕咚”。

好不容易把整碗药“咕咚”完,她僵立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吊死鬼似的吐出舌头,做了个伸手抓挠脖子的动作,旋即端起水杯冲向洗手间疯狂漱口。

最后的最后,九月一脸虚弱的回到餐桌边,发现哪吒背对她坐在椅子上,脑袋上冒出一丛高昂的荷叶,不断颤抖着枝茎。

荷花呢?这次怎么没见着荷花。九月盯着繁茂的荷叶丛,左右打量了一阵,发现自己漏看了一样东西,不像娇艳的荷花那般醒目,颜色和荷叶差不多……没错,就是莲蓬。

等哪吒转过头侧过身,她才看到被他捧在手心里的东西,一把去掉皮的鲜莲子。

看着哪吒把剥好皮的莲子向她递来,九月脑子里冒出了有名的歪理邪说“剥虾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有一点受用,笑嘻嘻明知故问道:“哇噻,给我的?”

“尝尝。”哪吒面无表情地怂恿她。

其实对于普通的莲子,她素来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吃起来没什么味道,而且芯子的部分太苦了——“酸甜苦辣咸”这几种味道里,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苦味。

但哪吒的面子得给啊,不然以后还怎么愉快的玩耍?

她随手拈起一颗莲子丢进嘴里,一口咬下去,眼睛通电似的亮了,捂着嘴巴直呼好甜。

这可不是在拍马屁,是真心话!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莲子,爽口的清甜唇齿留香,从咬开它的瞬间持续到下咽,咽完了还有回甘。

“你怎么那么行啊哪吒!荷花开得那么好看,结的莲子也那么好吃!能文能武!简直是莲科全才!”

不得不说,九月真情实感夸起人来,杀伤力超强,她身边的每个人都有过被她的彩虹屁取悦到神魂颠倒的经历。

哪吒也不能免俗,置于头顶的“莲池”被九月一大箩筐的好话浇灌的又一次“爆缸”了,一口气新长出十来只“霸王花”级别的粉荷花。

不仅如此,就连他脸上也跟着泛起可疑的红晕,不发一语别开眼神,托着莲子的手却抬得比方才更高了一些。

九月把哪吒剥好的莲子如数接过来,吃到最后一颗时,想看看里面长什么样,擒在手里对半咬开,这才发现莲子一点苦味都没有的奥义所在:居然是空心的。

哪吒的“自我管理”水平,真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地步,九月啧啧称奇:“这是怎么办到的……哎,有时候真是觉得植物比动物还神奇。”

不管是生存方式,还是繁衍方式,都有种独树一帜的魅力。

大体来说,她很清楚哪吒不是什么普通的菜精。虽然他现在这具身体的原形的的确确是莲花,但跟她这种生下来就有九条尾巴,化完形还有九条尾巴的纯天然小狐狸相比,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由于哪吒本人对自己的菜精身份相当认可,九月也跟着将错就错,有意无意的淡忘掉他知名、超凡的一面。

有几次在外头见着哪吒,她第一句话就是:“我来找你赏花啦~”

每每听到她这么说,哪吒脸上没有笑,但他眼里似乎是有的。

那一丛丛、一株株怒放的荷花里,似乎也有。

 

当天下午哪吒有考试,午休时间结束就返校了。

九月赖在床上吃吃睡睡,手边堆满嫩莲蓬,床头柜上搁着鲜切的荷花,整个人滋润的不得了。

待到日落西山,她的烧都退干净了,感冒的症状也不再明显,九月来了精神,准备转移阵地到客厅,来两把游戏活动、活动筋骨。她刚往沙发上罩了一层保暖用的绒毯,还没来得及给电视机连线Smitch,门铃忽然响了。

九月的第一反应是哪吒回来了,尽管哪吒走的时候并没有说自己晚上还会再来。

她跑去玄关开门,发现自己判断失误。

门外站着小玉、哮天、敖烈,三人手上清一色的提着和食物有关的慰问品,可以说是非常投狐所好。

小玉满脸关心地问她:“九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九月乐呵呵地冲玉总卖弄了一下稀薄的二头肌,“腰不酸、背不疼,感觉好多啦。”

“九月你不在,办公室里好无聊哦。”哮天摇着尾巴凑上来撒娇,主动把头倾给九月摸摸。

“乖哦、乖哦。”九月敷衍地摸了哮天两下,顺便帮他把戴歪的胡萝卜发夹摆正,然后将目光移向一行人中暂未有所表示的烈烈。

不善言辞的呆萌烈烈龙挠着下巴眨眨眼,憋出一句大实话:“没了你,项目A缺人手,进度落下一大截,大士盯我们盯得更紧了,你要快点好起来呀。”

九月并不介意敖烈搞错重点的关心,当即义薄云天地拍了拍胸脯,“烈烈你放心,咱们一个team,我不会拖大家后腿的,最多明天再请一天假,后天就能回去正常上班了。”

听她这么说,敖烈开心地笑了,“恩!等你回来公司,我们一起去吃楼下新开的自助餐,听说会吐火的新客户头次消费给打六折呢。”

“啊?还有这种好事?”九月闻言兴奋地直搓狐爪,她也是会吐火的,狐火。

哮天举爪作证:“有的!哥上周刚带我去吃过一次!结账的时候,哥用第三只眼睛表演喷火,也打了六折!”

“唔,我倒是不会这招……”玉总为难地放偏脑袋,沉吟了一声,“但我可以订制一个微型喷火枪,藏在袖口里,结账的时候悄悄地——”

“咳,不用这么麻烦,你定制喷火枪的钱都够吃几顿自助了。到时候你给我打个暗号,我把狐火的火种渡到你身上,保管别人看不出来问题。”

“不会烫伤我吧?”

“没问题~我现在已经能精准控制狐火的温度了,给你30多度的那种,绝对安全。”

玉总欣然接受了这个方便简单的提议:“那就好,谢谢你咯,九月。”

就这样,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进到客厅,点了外卖当晚饭,等外卖期间玩起了扑克牌。

 

打牌途中,某个瞬间,九月、哮天、小玉的耳朵一齐抖动起来。

“九月、九月,是不是精卫叼石子砸你家玻璃来了?”哮天率先发言。

“我也听到了,从你房间里传出来的……”玉总把手上的纸牌搁到膝上,表情有一点严肃,“我们一起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啊,你们听力好好……”敖烈惭愧地低下头,“我什么都没听到。”

对于事情的真相,九月心知肚明,她不以为意地笑笑,安抚大家不用担心:“没事儿,你们接着玩,我去开个门——不,开个窗。”

她走回卧房,果不其然在窗外看到了脚踩风火轮牌滑板的哪吒。

“你来了——”九月一边伸手开窗一边和哪吒打招呼,“刚好烈烈他们也在,我们一起点了外卖,待会一起……”

话说到一半,她注意到哪吒手上拿着的东西:和中午一样,一盒高校食堂出品的便当。

难为哪吒这么体贴,连着给她送两顿饭。九月当机立断捧场改口道:“他们点的东西太重口了,我病也没好全,吃你带的盒饭就行了,你要是还没吃的话,陪他们一块吃点外卖?”

哪吒点点头,把装着便当的袋子递到她手上,去客厅和其他人打过招呼,在沙发上挑了个角落坐下。

九月当着其他人的面把哪吒带来的便当盒打开,如数家珍地介绍了一遍便当里包含的菜色,得意的问他们:“怎么样?是不是很怀念?和我们那会儿食堂里常见的菜很像吧。”

玉总若有所思:“对……人间真奇怪,有的事变化很快,有的又很慢。”

“比如校服。”敖烈也很有同感,“现在的孩子们还是爱穿运动服当校服。”

“那个可不是他们爱穿才穿的。”小玉捋了捋自己的长耳朵,“是不得不遵守学校定下的制度。”

“话虽如此,我还挺喜欢运动服款式的校服,穿上身很精神。”九月一边往嘴里挟菜送饭,一边引导大家回忆在非人哉高中度过的青葱岁月。

“我也是。”敖烈笑眯眯地看向九月,“很喜欢那时的校服呢,一直把它珍藏在衣柜里,因为担心长虫,偶尔会拿出来晒晒太阳。”

得到烈烈的应和,九月越说越high,兴奋地挥舞筷子,在空中划出几道波浪线,“对吧、对吧,那套校服可是承载着我们珍贵的青春——”

“青春真好啊!听到这个词,就让人想要放声嚎叫~”受到九月的情绪感染,哮天也跟着嗨了起来,“嗷呜——”

“笨狗,吵死了,快住嘴。”小玉黑着脸伸手捶了哮天的脑瓜一下,但她自己其实也很享受眼下这种和老朋友其乐融融聚在一块瞎胡闹的氛围,所以没过一会儿就转变了声色,跟着九月、哮天、敖烈一起大唱特唱非人哉高中的校歌。

歌还没唱完,外卖先送到了。

他们点的外卖来自附近一家小有名气的烧烤店,考虑到九月的身体状况,大家还专门为她点了蔬菜粥,然而九月已经吃过盒饭,蔬菜粥也被其他人瓜分完毕。

总而言之,她的的确确只吃了哪吒带来的便当当晚饭,尽管闻到烤肉筋的香味,实在很难控制住疯狂分泌的口水和蠢蠢欲动的爪子……

在此期间,哪吒一直靠坐在沙发上玩游戏机,九月叫了他两次,想让他过来吃烧烤,都被他以“不饿”“没胃口”为由拒绝掉了。

哪吒晚上来她家这趟,好像情绪不高,不知道是不是学校发生了什么事……九月暗暗留了个心眼:待会得抽空问问他,会不会是导师使坏,压榨他当免费劳动力?

非得到就事论事的时候,她才能明确意识到哪吒现在的身份是全日制在读研究生,而不是高中生、初中生、小学生……

 

吃完烧烤,四个非人哉高中的校友兼现任同事继续刚才未竟的牌局,顺便插科打诨的聊天,时间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了快两个钟头。

九月连着擤了几回鼻子,声音也变得有点嘶哑,虽然她自己不是特别当回事,还是该说说该笑笑的。

敖烈有所察觉,面露忧色踌躇了一会,主动提议:“已经挺晚了,我们回去吧。”

精力无限的哮天不满地连声抗议:“欸?不要啦~才玩了没多久,再多玩一会儿也没关系吧。”

“真是不会看人眼色的蠢狗。”小玉嫌弃地白了哮天一眼,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门口拽去,“走走走,出去外面,我陪你玩个够。”

哮天不疑有他,兴奋地连声欢呼:“真的吗!小玉你对我太好啦!喜欢你、喜欢你!我最喜欢你啦!”

敖烈停在玄关,回头对九月挥挥手:“我们走了,九月你好好休息,不要勉强自己,实在不行……下周再回来上班也可以。”

刚才浩浩荡荡过来的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的走了出去,最后面还跟了一个和他们隶属不同群体的人:哪吒。

看到哪吒也跟着他们一起往屋外走,九月胸膛里那颗因为尽情玩乐欢欣鼓舞的心脏迅速冷却下来。

她想开口挽留他,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哪吒确实在她家待了挺长时间,足以完成名为“探病”的任务指标。可是他们一整个晚上都没什么交集,哪吒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还没来得及关心他今晚为什么看上去不大高兴……九月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不是滋味。

回到里屋,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被弄乱的客厅,忽然记起自己忘了喝药……现在喝虽然晚了点,总比不喝要强,于是垮着脸烧水泡药,苦着脸喝药漱口,好不容易结束一场磋磨,身心俱疲,只想赶快上床休息……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熟悉的“咚咚”声。

来自卧房。

 

给哪吒开窗时,九月脸上的表情笑得跟朵怒放的太阳花一样招摇,难以抑制的惊喜和舒心,溢于言表。

“哪吒!你怎么回来了?!”

他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沉默了一小下:“帮你送客而已。”

九月嘿嘿一笑:“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顺便买了这个。”哪吒说着掀开夹克外套,从怀里掏出一把被食品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烤肉筋。

“啊,我刚刚想吃没吃着的……这你都注意到了啊?”

“嗯。”

“哪吒你太好了——”九月对哪吒展开手臂,抛了个开玩笑性质的媚眼,“快到我怀里来,抱一下。”

“趁热吃。”对方不为所动,像是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你只能吃两根。”

“欸,才两根?”

“感冒吃这些不好。”

“剩下的怎么办?”

“我吃。”

“……你的抱抱没有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九月孜孜不倦的缠着哪吒软磨硬泡,成功把自己的肉筋份额从两串升级到了四串半。

多的那半串来路不正,是她藕口夺食,从哪吒嘴里抢下的,趁他端起水杯想喝口水润嗓子的功夫,偷袭得逞。哪吒也懒得跟她计较,还挑眉说了句:“慢点,别噎着。”

“等我感冒好全了,一定要敞开肚皮尽情尽兴吃上一回。”把空竹签扫进垃圾桶的时候,九月信誓旦旦地许下一个很没含金量的承诺,“到时哪吒你一定要来啊,肉筋管够。”

她还由此及彼地想起又一则好消息:“对了,哪吒你也会喷火,回头等我消息,我们一起去吃特价自助餐。”

当夜,哪吒顺其自然留宿在她家,就跟此前的很多个夜晚一样。

其实九月家有客房,客房里有床,连床单被套都是现成的,不需要重新铺置,但他们还是很有默契的无视了分开就寝的选择,走进同一间屋子。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可能是出于惯性。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很多年前,他们才刚认识没多久,尚处于中二病时期的九月,还没有识破哪吒的真实身份,自说自话地践行着自己招拿小弟的诺言,巧立各种名目,约菜精小姑娘出来玩。

“菜精小姑娘”初次在她家过夜那天,她把她安置在客房休息。

因为九月当真认为小姑娘年纪还很小,不好好休息会长不高,于是早早地就押着她去睡觉,还自认为特别体贴的帮她掖好被角,摸摸额头互道晚安,自己则待在客厅,看了两个小时电影频道。

准备去休息前,九月悄悄推开菜精小姑娘的房门,想确认她是不是睡着了,结果发现小姑娘把灯打开了,两只眼睛也没有闭上,半睁着,似乎是在望着天花板发呆。

“怎么啦?认床?”她忧心忡忡地走过去,坐到床边拉住小姑娘的手,“是不是想家了?要不要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小姑娘不答话,只是摇头,在她关心的瞩目下乖巧地把眼睛闭上了。

用看的也看不出来她睡着没有,很可能是在装睡。

九月捏着小姑娘的手干坐了一会,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我陪你一块睡吧,虽然这床有点小,挤挤也够地方。”

那次,九月一整晚都没有关灯,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她发现自己半夜睡着睡着睡出了原形,变回了狐狸体,窝靠在小姑娘怀里,像块压在咸菜缸上的大石头。

变回人形后,她一边打哈欠,一边满怀歉意地询问小姑娘:“昨晚被我压了一宿,没休息好吧?”

小姑娘歪着脑袋看她,以十分公允的口吻回话道:“挺好的。”

这一整个白天,她们去爬了山、游了湖,还吃了农家乐。夜幕降临,九月再度对菜精小姑娘发出邀请:“走吧,再到我家住一晚,明天中午吃过午饭再送你回去。”

俩人手牵着手一块回家,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九月问也不问,直接从小姑娘身后穿出两条胳膊,拐进她的胳肢窝,开叉车一样把她叉送进自个的闺房。

嘴里“嘿咻、嘿咻”的念着,她把小姑娘提抱起来,往床上一抛,热情好客的推销起自己心爱的毛绒公仔:“选一个抱着睡觉吧!”

小姑娘摇摇头,捏了捏她床上粉扑扑的鸭绒被,干脆无比地钻了进去。

九月见状也不再言语,笑眯眯地跪坐到床上,甩动着九条长尾巴,玩似的轮流扑打小姑娘的脑袋,撩拨她的脸颊,被她用手捉住肇事的尾巴,一根、两根、三根……最终东风压倒西风,九月大获全胜,用尾巴拥着小姑娘睡下。

这一晚她还是没有关灯,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灯却是关的。

想来那菜精小姑娘也不是真的怕黑,就是刚来她家,不太适应,有人陪着就没关系。

灯光和值得亲近信赖的人,意味着安全感。

很久以后,九月从大士那里听说了哪吒夜里睡觉必须留灯的传闻,当即得意的自拍胸脯道:“他跟我睡的时候不用开灯也没关系呢。”

“做得不错,狐狸仔。”大士觑起眼看她,笑了笑,顺手从大光相里拎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给九月。

“啊这,不敢当、不敢当……我什么也没做啊。”九月谦让未遑地连连摆手,摆着摆着忽然变换了手势,一把揽过大士送她的礼物,兴致勃勃拆开一看:居然是一本“藕丝泥霸”写真集。

这玩意好像是哪吒作为某大热网站生活区知名UP主,配合网站要求,拍摄给粉丝的粉丝福利。

看着熟悉的面孔被影印在像模像样的图书上对外流通,感觉还真是复杂。

好在写真集里面的内容都很健康积极,还有好几页不见人影、鬼影,只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风景照。

细算下来,九月刚收到写真集的时候,哪吒还在靠直播获取收益,赚得的打赏分成比大士给他的零花钱丰厚不知多少倍,帮他攒齐了几部知名游戏机和所有感兴趣的正版主机游戏。

后来,这个写真集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绝版好物,九月手头最吃紧的那阵,一度想过把它挂到二手市场上高价转让,最后的最后还是觉得利用好朋友赚钱不太好,收手作罢。

至于现在……如果没记错的话,哪吒早在十年前就删号退播了。

相熟的朋友八卦他为什么放弃直播,他一律以“没意思”“不想做了”草草答复。

九月也私下问过哪吒一次,得到的回答稍许中肯一点:“太麻烦,没时间。”

“直播圈也算半个娱乐圈了,里面水很深的,玩玩可以,太投入确实没什么好处。”九月对此深以为然,像个老妈子一样半俯下腰,满脸惜爱地虎摸哪吒的脑袋,“好好读书,你以后一定会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不对,应该称其为‘事业’或‘梦想’。”

听她这么说,哪吒不置可否,目光停顿在她脸上,又滑落到自己手上。

对他这样上古的神仙来说,过去太长——长得看不到未来在哪。

真正想抓取的,唯有当下。

 

咳咳,话越扯越多,越扯越远了……还是赶快转回有关“狐感冒藕来陪”的记忆片段吧。

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有种很温馨的氛围,叫人心里觉得特别踏实。

九月的“凯瑟琳”被哪吒当成抱枕圈进怀里,还在不安分地拱来拱去。

因为感冒还没好全,她的嗓子仍有一点不舒服,时不时就得清上一清,虽然极力压低声音,落在安静的夜里,还是挺明显的动静。

“我这样会不会吵着你?”她有些亏心地捂住嘴巴,疾速轻咳了几声,“要不然我去隔壁房睡吧。”

哪吒抱紧了她的尾巴,答得干脆:“不会,不用。”

“你明天早上有课吗?是不是要早起?”

他想了一会才回话,“还好,十点的课。”

“哦哦,那咱俩可以一块起来吃早饭。”

“喝不喝莲子粥?”

“喝!你给我熬?”

“嗯。”

得藕如此,夫复何求?九月被哪吒的暖心行为感动的一塌糊涂,忍不住哮天附体,高调示爱:“你最、最、最好了哪吒——我太、太、太喜欢你了!”

这次他没吭声接话,只是侧过身,挪得离她更近了些,半眯着眼,借窗外映射到屋内的月光,静静地注视着她。

九月能感觉到哪吒温热的吐息,带着荷香的软风斜落进她眼里,催生出一点缠人的酥痒。

她慢慢伸出手,五指指尖搭盖着哪吒上扬的刘海,以掌心抚拭过他的眉宇,不自觉地摆出年长者的用情,语气沉缓而温柔:“哪吒,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为什么这么问?”他拨开她的手,顺势反握住她的手腕。

那时他的眼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不愿被人当成孩子的孩子。

“就是觉得你不太开心,明明今天晚上场面那么热闹,你没怎么跟我们说话,也不肯过来吃烧烤。”九月有理有据、不疾不徐的分析着自己的所见所感,“虽然平常你也不是话多的人,至少会加入进来,逮空使个绊子,拱个火什么的。”

“我没有不开心。”他否认了九月的说法,扣住她手腕的手慢慢上移,捏握住她的手指,“你开心吗?”

“我?我当然开心啊,一个人在家闷着多无聊,难得大家都来看望我。”九月不假思索道。

“只有我来看你,你还会开心吗?”他接着问,微微攥紧她的手。

九月想了想,有点答非所问,又不算完全跑题的说:“你来看我,我最开心了。”

毕竟哪吒又给她带饭,又给她献花、产莲子,贴心贴肺的,比其他人靠谱多了。

她可是实用主义至上的狐呢~

“哎,你又开花了。”九月笑着把脸凑过去,闻了闻哪吒头顶新长出来的荷花,自言自语着,“好香……不知道这荷花能不能吃。”

本来她只是随口一说,谁知第二天的早饭里就见到了可以吃的荷花。

蘸着白糖的炸荷花——特别、特别的好吃。

喝几口莲子粥,吃一口炸荷花,九月忽然頓下筷子,托腮看向哪吒。

笑眯眯地说:“哪吒,你好甜啊。”

……

 

像这样、那样的回忆还有很多、很多,怎么想也想不完。

还什么‘我杀过狐妖,你怕我吗’?怎么问的出口。

你真是……太小瞧我们之间的感情了啊,哪吒。

「咱俩关系那么好,我干嘛怕你。」九月在心里斩钉截铁的应道。

自古以来,同族、不同族之间的厮杀争斗就没停息过。如果因为哪吒杀过狐妖,作为狐妖的她就该怕他,那李靖作为威名显赫的大将军,杀过那么多人,殷夫人如何愿意嫁给他?还跟他生儿育女?不是应该见第一面就吓晕过去。

如果啊,只是如果……这假设本身还是有点毛骨悚然,毕竟那个时代对妖族来说太不友好了:如果她真的一个不小心穿越回哪吒成神前大杀四方的峥嵘岁月,一定会拼老命跑过去抱哪吒大腿,无所不用其极的死皮赖脸,求收容,求接纳……

不管哪吒在外面杀了猪妖、牛妖、羊妖、狐妖还是随便什么她不认得的妖,只要回到家里,他就是她最可亲最可敬的守护神。

反正对于那个遥远的、过去的,混乱的、黑暗的时代,她谁也不认,只肯认哪吒一个。

如果啊,只是如果……如果那时的哪吒确确实实不能理解她身为“九月”而非“狐妖”,一视同仁地了结了她的性命,她也不会怪他的。

充其量,就是替自己攒下一声叹息罢了。

本来应该是他的好朋友,却变成背负在他身上的“一千七百杀戒”之一,实在太残念,太可惜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假设是不是自我意识过剩,且太少女心了一点?要真是赖上哪吒,还一赖就是三千年……他俩之间就算“没啥”也要“有啥”了吧。

想到这,九月在意识的世界里干笑起来,极力忽略心口莫名蔓延的酸热。

她跟哪吒就是好朋友,很好的好朋友。

仅此而已。

 

哪吒虽然在跟九月说话,对于她的回应,却没有半点反应。

类似网聊时只开了麦克风,没有连耳机。

这状况挺不对等的,根本不是有来有往的交流,光是输出观点,自个油盐不进。

仔细想想,哪吒今次一上来就把她用混天绫五花大绑起来再谈正事的行为本身,就很匪夷所思。

还怕她跑了不成?

虽然从结果上来说,误打误撞整挺好,把她吃下伊甸果后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效果抵消掉了。

 

挺过封神前的天下大乱、腥风血雨,终于迎来相对而言的太平盛世:周王朝。

此时的哪吒已经肉身成圣,名动四方,受万人敬仰膜拜,再没有谁敢称他为妖怪,将他视作不详。

这个时期的哪吒,有种近乎过分的行事招摇,眼高于顶,容不得他人置喙。

刚刚说的是外在的改变,再来谈谈内在。

他的内在也变了,变得冷酷无情,对发生在人间的一切凡尘琐事,大灾小难,全都漠不关心。

这似乎是一种报复性的转变。

他不愿也不想和任何人建立一段亲密的关系,身在人间,心却不在,就连面对家里两位把他宠到天上去的哥哥,也总是拿出不冷不热的态度,漠然置之。

九月在铜镜里看过哪吒此时的扮相,因为滤镜拉满的缘故,她倒不觉得哪吒出门在外穿金戴银,衣着华贵的样子有什么不好,明明又帅气又可爱。

外面的人见了哪吒,又是俯首称臣,又是巴结逢迎的样子,在她看来也没有什么对与不对,就像是一个时期、一个时节常见的自然气象。

不过,这样晴朗无风的日子持续的太久,也是太乏味了些。

正这么想着,九月见到了来找哪吒寻仇的妖怪。

无一例外,都是些脑子已经不太好使的,疯了的妖怪。

根本就不是奔着复仇成功来的,更像是一种忍无可忍之下,一了百了的崩溃。

经历了漫长战争的洗礼,苟延残喘的妖族中,有许多妖落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人间、神界掌控之下的“歌舞升平”。

身为幸存者,这份有幸被自己的心魔描摹成了不幸。

九月忽然明白了导致哪吒性情转变的根本原因,其实也是心理出现了问题。

她虽然不是心理医生,身处信息爆炸的时代,平常在网上刷帖子,看电视剧、看小说,跟着旁敲侧击地吸取到了不少鱼龙混杂的相关知识。

其中很有名的一个心理疾病,就叫做“战后心理综合症”,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

放手吧,忘掉吧,重新站起来吧——嘴巴上说说当然简单。

不是所有过去的事,都能轻轻松松让它们过去。

没有人真的想跟自己过不去。可是身在泥潭的人,越是拼命挣扎,下沉的越是厉害,这也是实情。

 

第一个来找哪吒寻仇的妖怪九月并不认识,尽管她还算小有名气,名曰“蛟妾”。

野史上至今流传着她作为夏桀宠妃的“光荣事迹”。说她能化作马首蛇尾的蛟龙,也能化作姿容昳丽的妇人,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爱吃人。

夏桀为了满足爱妾的异食癖,宰杀了许多无辜的同族,只为供给蛟妾“无人肉不欢”的一日三餐。

其实,这是完完全全的谬传,离谱程度跟把脑袋安到屁股上差不多。

真实历史上的蛟妾,从来就不是夏桀的宠妃,而是受制于这名暴君的囚徒。

她本是蛟龙,并非真龙,而且生来体弱气虚,还残了一根爪趾,因而饱受同族嘲笑排挤,不管化作龙身还是人身,都是一副楚楚可怜的病柳残香样儿。

夏桀手下的佞臣设计捕获了蛟妾,把她当做珍奇异兽献给君王取乐。夏桀贪图她的美色,又担心碰了她的身子会沾染病气,从未真正把她纳入后宫,先是让她做了一阵舞女,没过多久便看腻了她一成不变的舞姿;又让她当了一阵宫女,没过多久就厌弃了她那张永远愁容满面的脸;然后毫无怜惜之意的把她关到狩猎场,和臭不可闻的野兽豢养在一块。

野兽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当然,她也确实吃过人肉,人肉的来源是在夏桀暴政下横死的黎民,以及被他迫害致死的谏臣。

蛟妾很讨厌吃人肉,因为她怕人,不管那人是死还是活。

若要打比方,可以想象一下:让一个怕蜘蛛的人吃蜘蛛。

敢问是享受,还是折磨?

夏王朝被推翻后,蛟妾的命运也没有得到什么改善,她被当成商汤伐桀的战利品,几经转手流落民间,被一个性情古怪的富商关押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三餐不济,衣不蔽体。

那时的她已经被很多奇怪的人做了很多奇怪的事,从身体到心灵都不再属于自己,以至于连逃跑的念头都生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等待命运将她吞噬殆尽。

敖丙就是在这时,出现在她残败不堪的生命里。

对于普通人类和大多数妖族来说,这家伙绝非善类,但对蛟妾来说,他是不折不扣的盖世英雄,是她的不二神明。

那性情古怪的富商身为人界的暴徒之一,久仰龙族恶徒敖丙大名,花了不少银两,欲与其攀交,总算勉勉强强搁敖丙那混了个脸熟。

他倒没想过把蛟妾献给敖丙作陪,原因无他,在那富商眼中,遍体鳞伤的蛟妾就是盘上不了正席的狗肉,都不好意思拿出手,怕玷污了偶像的眼睛。

有一次,敖丙应邀来富商家吃酒,无意间在后庭撞见了被家丁牵赶出来放风的蛟妾。

在此之前,他已经尝遍人间、妖界的风花雪月,女人也好,女妖也罢,都是一时兴起的玩物而已,他的正妻之位毫无疑问要留给某位金枝玉叶的龙女。

他怎么也料不到,自己会有“阴沟翻船”的一天。

与眼神空洞的蛟妾四目相对的一刻,这没心没肺的登徒浪子,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何谓心动。

何谓心疼。

他杀光了富商一家老小,包括所有家丁杂役,在一片熊熊火光中走向蛟妾,试探着牵住她的手,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支吾半天,破天荒用上了祈使句之外的句式:“你……跟我走,可好?”

她成了他的掌上明珠,享受到此生未曾拥有的宠爱,几百年里不曾有变。

尽管她为龙宫所不容,为龙王所不喜,却有敖丙始终如一的承诺安身立命。

他说过,愿意为她终生不娶。

她信。

就算敖丙无恶不作又如何?她尝尽世间险恶的时候,只有他是唯一的“光”,唯一的“善”。

直到那天——她爱的那条龙,没能活着从海面回来。

哪里都找不见他,哪里都是他,碎落的他,四散的他……

数百年的重获新生,朝夕间化为乌有,沦为大梦一场的笑谈。

从此往后,她的生命里只剩下不尽的血腥味。

她怕啊。怕啊。怕啊。

怕这世间一切。

怕了很久很久,躲了很多天,很多年……

直到有一日,突然发现自己最怕的,原来是“活着”。

独活在这世上,有什么好呢。

她要去找哪吒——

她要去找他了……

 

求仁得仁,蛟妾死在哪吒的乾坤圈下。

她先是化作一个容貌美艳的妇人,在大街上四处游荡,逢人便问:“哪吒在哪?”

几个闲来无事的街溜子见她长得漂亮,想跟她亲近亲近,骗她说自己认识哪吒,把她往人迹罕至的偏巷里带,她也没头没脑的跟着人家走。

过了半个时辰,蛟妾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从巷子里走出来,和刚才一样,逢人就问哪吒在哪,求别人带她去找哪吒。

这个时候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是个疯的,唯恐被缠上,不耐烦的要她滚开。

不多时,有路人进了巷子,又从巷子里奔逃出来,放声惊呼:“来人啊——快报官啊——死人了——”

光天化日出了凶杀案,城关内乱作一团。

哪吒和往日一样,因为无聊随便出门闲逛,听到路人的议论纷纷,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径自往关外走。

他可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别人想不注意到他就难了。谁让他穿得既招摇又惹眼,各色宝具挂了满身,就差没在额头上刻写着“我是哪吒”这几个大字。

蛟妾找了哪吒一路,找到本尊跟前,瞪大眼睛问他:“哪吒在哪?”

哪吒对她不理不睬,蛟妾却不依不饶地追缠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的手腕拽到眼前,细细地看了一眼。

哪吒的手腕上缠着几圈像白色细绳的东西。

蛟妾的眼睛亮了起来,开始笨手笨脚地扒拉哪吒的手,想把那几圈白色的细绳解下来,陡然间吃下混天绫一鞭子,整个人飞滚到百尺开外。

“你是……你是——你就是!!!”她惊喜地捶地大叫,跌跌撞撞站起身,张牙舞爪扑向哪吒。

焉能再叫她近身。哪吒一扬手,混天绫迎着蛟妾面门而去,扇了她一记又响又重的耳光,把她打翻在地。

仿佛无事发生,哪吒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一声犹如裂帛的清厉嘶鸣。

在人来人往的城关大街上,蛟妾现出原形。

一条银灰色的,羸弱不堪的蛟龙蹿到空中,盘旋了两圈,疾冲向哪吒。

九月听到蛟妾字字泣血的哀鸣:“敖丙——是奴家——是蛟妾啊——”

她是在对谁说话?对哪吒吗?还是缠绕在哪吒腕间的那根龙筋?

她一定是疯了。

接下来的画面,九月确实不忍看下去。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虽然和哪吒一样不清楚具体内情,至少也看得出来,找上门来的这只妖怪,不是无事生非。

她叫喊着敖丙的名字,逮着哪吒死磕,寻得明显是“情仇”。

哪吒待她也不客气,用乾坤圈打地鼠一样利落敲死了这条瘦得跟颗豆芽菜似的蛟龙,还当众抽了它的筋。

杀了那么多妖怪,哪吒的“杀生”手艺早已修炼的炉火纯青,发展出一套自成一体的暴力美学。抽龙筋跟挑虾线一样轻巧,乍眼看去,还算给蛟妾留了个全尸。

只是抽出来的龙筋不是正品,是蛟龙的筋,通体全灰,绵软无力。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和敖丙的龙筋放在一块,比对出两者之间的区别,便丧失了收藏的兴致,走到关外看海时,顺手把蛟龙筋丢进了海里。

 

哪吒杀了前来寻仇的蛟妖,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关内关外各个城池的大街小巷。

仿佛启动了破窗效应,自那之后,来找他寻仇的妖怪越来越多,络绎不绝。

这里面有些妖怪确实和哪吒有些渊源:有亲友横死在哪吒手上,或是曾经被哪吒追杀,瞎了一只眼、残了一条腿,断送半生修为,日日夜夜活在梦魇中,不人不鬼。

哪吒也容他们临死前报上名来,从他们颠三倒四的叫骂声中挑拣出自己成神前的“战果”,摆出“已读不回”的凉薄态度,无所谓的结束这段无趣的因果轮回。

还有一些妖怪,压根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他们絮絮叨叨说着被其他人类、神仙“迫害”的故事,譬如被一个口吐白莲的道士斩杀了双亲,或是哥哥被长着三只眼睛的男人用天火烧死……

剩下一类妖怪,最是无厘头,大呼小叫着:“老子不想活啦,哈哈哈哈哈,杀了我啊——”没头没脑地冲过来送死。

分明是把哪吒这儿当成自杀圣地,把他当成了不要钱的刽子手。

渐渐的,九月透过现象看到了事情的本质:原来哪吒的活儿还没忙完。

用现代打工人思维来看,被妖怪寻仇属于售后服务的一环——程序员DEBUG。

那些执念太深的妖族,无法接受己方阵营辙乱旗靡一败涂地的事实,也就无缘迈入后世眼中万事万物兼收并蓄,人族、妖族平起平坐的大同盛世。

他们看不到,也想不到会有真正海晏河清的一天,以为一朝惨败意味着永无翻身之日,子孙后代生生世世都会和他们一样,凝结在无法逃离的“耻辱”中。

他们是残渣余孽,是污泥浊水,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是被绝望吞没的残躯病体,注定被历史否决、抛弃。

只有把这些见不得光的尘螨扫除干净,这世界才会变得更美好。

哪怕一开始,只是金玉其外的美好。

回头想想,那时的哪吒把自己打扮得那么华丽招摇,是不是在掩盖一片荒芜的内心呢?

但愿是她想多了。

宁可他鄙薄整个世界,也不要他轻薄了自己。

「你明明那么好、那么好……」九月感念着,叹息着:好想抱抱他,告诉他这点。

再亲一亲他头上开出的,欣悦的花。

 

随着年月推移,来找哪吒寻仇的妖怪数量从多变少,濒临绝迹。

说得更简单直白一点:想不开的妖怪都死光啦。

活着的,都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觉悟,相信未来终究会有好事发生——哪怕是“烧鸡真好吃”级别的小确幸,得过且过,有何不可?

对于身为落败者的妖族而言,黎明前的黑暗委实漫长。姜子牙归国封神后,妖族原有的生活秩序被全盘打乱,只能退居山野,和猛兽为邻。

登榜封神的新晋神仙,总共有三百七十一位,再算上包括哪吒一家四口在内,肉身成圣的七员神将,以及天庭原有的神仙班子,可以说是正道的光普照大地——生而为妖,只有立正挨打的份。

整个周王朝,神族联手人族四处立威,把妖族当做“恶”的典型,不止不休地鞭挞驱掳,可以说是把妖族的脊梁骨打碎,手脚筋也抽去了。

妖族里的头部元老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倒戈去了神仙阵营。众妖族群龙无首,沦为一盘散沙,也不用指望再推选出一个能打的“山大王”,带领他们重回巅峰。

神仙在上,老天有眼。妖怪想活命,唯有夹缝求生,卑躬屈膝。

量变走向质变的一天,终究会来临,无所谓“好”与“坏”。

经历了为时千年的大洗血,妖族的基本盘变了,就像是狼被驯服成狗,黑夜让位于白天。

他们不再杀虐成性,想着与人为敌,反而希望能融入人类社会中,与人为伴……

九月她自己,就是在划时代的环境中长大的妖族新生代,包括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也都是这个想法。

她很享受难能可贵的和平岁月,父母也一直告诫她,要珍惜现在得来不易的美好时光,做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狐妖。

别说吃人了,有人族小朋友在她面前摔跤磕破膝盖,她都会忍不住赔出几滴心疼的眼泪。

 

哪吒那个时候面对的妖,从里到外的意识形态都跟现在的妖截然不同,但说到底也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一条条生命。

他杀了那么多妖,承担了那么多恨,心理负担一定很重。

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的想一想……简直让人难受的不能呼吸。

别说妖了,其实哪吒杀过的人也不在少数啊。

金鼓连天的战场上,硝烟四起,血雾弥漫……三头六臂的杀神叱咤风云,将千百敌兵挑落马下,长枪穿心。

被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盯着、瞪着……这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商朝晚期虽有储量不小的常备军,由普通百姓组成的民兵仍然是战场上不容小觑的主力。他们之间没有明确的善恶之分,只是听命于君主,任人摆布的棋子。

如果能从战场上活着走出去,他们转过头就会去挑水犁田,蓄养家畜,赡养父母,娶妻生子……老了也会聚在村头树下说笑逗趣,儿孙绕膝。

可是被杀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人和妖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

曾经的哪吒,除开宝具和神力,他的内心,明明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

想要和小伙伴们痛痛快快的玩耍,想要扑到父母怀中撒娇使性……

可他得到了什么?

戛然而止的童年,永远不会长大的诅咒。

死一次,活过来——满手血腥。

作为一只活了两百多年的九尾狐,九月此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难过。

无关人、妖、神的身份,她是在用自己的灵魂怜惜另一条灵魂。

 

所幸后来的时月要好过一些。

人也好、妖也好、神也好,活一天是一天,总归要向前看。

受下再深重的伤,即便不能痊愈,都有结痂的一天。

千百年的岁月流逝,慢慢抚平立在哪吒身上的刺。

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些颇具趣味性的起伏,比如结识了大圣。

九月从小就在书里拜读过孙悟空护送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故事,很佩服这位仙石出身的大英雄,斗天斗地,活得肆无忌惮,快意潇洒。

和哪吒相比,他仿佛另一个极端:完全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只顾自己逍遥快活。

谁让他生来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在这世上的牵绊少之又少,还长着一颗牢不可破的石头心。

论及这只石猴与哪吒的因缘际会,也属不打不相识那卦的。

初遇时,一个是天庭要犯,一个是五营神将之首,大战了三十回合,生出一些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斗转星移,翻过几百页春秋,在造化小儿左右之下,又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最终成为意趣相投的好兄弟、铁哥们。

当然,哪吒的朋友也不止大圣一个。

解甲归田的二郎神经常带着哮天犬四处云游,偶尔会来找“前同事”哪吒下棋叙旧,邀他踏青、赏月,用三昧真火烤个地瓜、玉米,以及倒霉催的野兔。

有一副菩萨心肠的观音大士,远远地见着哪吒,总会春暖花开的笑着同他挥手打招呼:“我家两个孩子今天都很闲,要来找他们玩吗?中午吃全素宴呢。”

还有金吒、木吒和地涌这三个活宝,三天两头围着哪吒争风吃醋,各显神通,提供给他含量充沛的“家族爱”,虽然有时候表现形式过于夸张,让人消受不来……

以哪吒的视角看着这些貌似还挺寻常的人事轮番上演,就像在诺亚方舟上苦等多时,终于盼到叼来橄榄枝的白鸽……九月发自真心的舒出一口长气:总算是雨过天晴了啊。

噩梦般的过去渐渐被抛在身后,镀上一层朦胧的纱。

哪吒收敛起满身戾气,返璞归真,甚至倒过头喜欢上了名为“龙”的存在——这个发生在他身上,一切祸乱不幸的根源。

九月觉得,这是哪吒尝试着释怀过去的表现,他很努力地办到了这点。

换成其他很多人、很多妖、很多神仙……都不一定能办到。

他靠自己,振作起来了。

 

九月看到唐朝的哪吒穿上灰蓝色的小号正装,兼职帮地方父母官秉公执法,断疑案、奇案,抓害人的妖,也抓害妖的人,还会给他们改过自新,弃恶从善的机会……遇到围在糖葫芦摊前馋得眼冒金光的小孩,他也会慷慨解囊,买上两根,一根拿来做人情,一根留着自己吃。

面对这个时期的哪吒,九月发自真心的“姨母笑”个不停,生出一种想化作狐身把他叼进嘴中含着走的冲动……不是犬科的妖,估计不太能明白她这种心情啦。

简单概括起来就是:喜欢的不得了,恨不得一口吃掉,又舍不得一口吃掉。

到了明朝,哪吒惯常穿着一身朴素的粗布衣,混天绫变成红色小外套,乾坤圈也变作不起眼的发箍,像寻常百姓人家的小孩一样,隐迹于市井之中,整个藕低调的不行。

他呀,貌似是被前朝人间无止尽的南征北战折腾累了,不想再掺和进当权者的势力纷争,为了避免被拉入浑水,甚至跑回天庭,自发性休了通长假。

说是度假,其实就是恢复莲身,浸泡在蟠桃园附带的莲池里修生养息,跟蝉的幼虫待在土里闷头睡大觉等羽化差不多……

到了这个时候,九月深刻体会到了神仙寿比南天的寂寞……用“寂寞”这个词来形容好像不太对,还是“无聊”更贴切。

各色各样的事情都见过了,经历过了。千帆阅尽,洗尽铅华,好像没有什么动力再去轰轰烈烈一场了。

这样没什么不好,但也没什么好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心如死水的状态也不是恒定不变的,不必太当回事。

就算是用腮呼吸的鱼,也有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就算是慢吞吞的树懒,也要每周下树行一次方便吧。

事实胜于雄辩。待到很久之后,九月亲眼所见的哪吒还是挺有生活意趣的一根藕。

能跑能跳,瞎折腾、爱胡闹,肚里花花肠子还不少,和什么青灯古佛、晓风残月半点不搭嘎,完全不沾边。

 

陪着哪吒岁月静好了许久,九月胡乱抒发了一堆没有油盐的感慨,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了……自己。

没错!就是字面意思所言——她通过哪吒的眼睛,看到了自己!

一只矮墩墩胖乎乎的小白fu狸,四肢着地的趴在草坡上,边打哈欠边晒太阳!

周围的景色她熟的不能再熟!那个地方她儿时经常和哥哥一起去玩,玩累了就齐心合力捕田鼠加餐,还经常因为分赃不均打起来,咬得一嘴毛。

总而言之,她绝对不会认错!那只抻着九根尾巴伸懒腰的小白狐,就是她九月本月!

「啊啊啊那个是我欸!」冷不丁在哪吒的回忆里寻见自己儿时的身影,九月有种上电视似的兴奋,如果她有手指,肯定会指着小小的自己跟哪吒献宝:“快看快看!我那个时候好软萌,好可爱唷!”

她兴奋不已的期待着一藕一狐之间能发生点什么她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的奇遇——

然而,哪吒只是低头看了这只平平无奇的小狐狸一眼,就径直从草坡上飞过去了。

小九月则是压根没有注意到有人飞过:懒腰没有伸完,哈欠也没有打完,谁管天上有什么鸟人路过,又不能吃。

九月忍不住在心里扶了一会儿额:真是浪费表情,这一眼之缘的回忆根本什么意义也没有,自这次擦肩而过之后,还要等很多、很多年才能迎来他俩正式相遇的那天吧。

然而下一秒……进度条君暴走鸟。

她看到满脸写着“缺钱”二字的吃土少女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地走到“自己”跟前,抱膝蹲下身,指了指地上一张被石子压住边角的告示,赧然一笑。

告示上写着五个大字:诚招九尾狐。


好饿

(二)

“你在做什么!”浮士德心脏都要停了,他拾起手边的木块掷过去,精准地打掉了梅菲斯特手里的源石,才跑过去按住他的手。


“你不高兴了,浮士德。为什么?”梅菲斯特喃喃地看着他。


浮士德在他身边蹲下,摸他发红的手背。比起他身上各种触目惊心的伤痕,这道印子简直不痛不痒。


“是我要问你!为什么?你刚刚在做什么?”


“你受伤了啊,我得治好你……”梅菲斯特摸摸自己的喉咙,“这样不行,我得治好你。”


他说着,又去摸那颗源石。浮士德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头,“别这样,伊诺,别这样 。”


梅菲斯特笑起来,扯到了脸颊的伤口,轻轻抽了口气,“萨沙,萨沙。你好久没有叫过...



“你在做什么!”浮士德心脏都要停了,他拾起手边的木块掷过去,精准地打掉了梅菲斯特手里的源石,才跑过去按住他的手。


“你不高兴了,浮士德。为什么?”梅菲斯特喃喃地看着他。


浮士德在他身边蹲下,摸他发红的手背。比起他身上各种触目惊心的伤痕,这道印子简直不痛不痒。


“是我要问你!为什么?你刚刚在做什么?”


“你受伤了啊,我得治好你……”梅菲斯特摸摸自己的喉咙,“这样不行,我得治好你。”


他说着,又去摸那颗源石。浮士德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头,“别这样,伊诺,别这样 。”


梅菲斯特笑起来,扯到了脸颊的伤口,轻轻抽了口气,“萨沙,萨沙。你好久没有叫过我了。我好开心……好奇怪,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浮士德以为他在发脾气,因为这是梅菲斯特,梅菲斯特经常阴阳怪气地嘲讽人,只是从来没有对着他。但他可能也没有优待了,毕竟他放弃了陪着他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他也死了吗?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他又是……怎么死的?


浮士德向来不擅长思考,现在脑袋直接宕机。他不敢说话刺激梅菲斯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但是梅菲斯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脸上被一种空洞的情绪笼罩,他的手指紧紧绞着浮士德的衣角,“浮士德,我想不起来了,你在哪?我找不到你……不对,我知道你在哪,只是我不能去……但是为什么?”


他在自问自答,逻辑也很混乱。浮士德意识到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他小心翼翼地圈住梅菲斯特的手,梅菲斯特呆呆地望着他,表情茫然又委屈,像只沾满泥水的弃猫,“我想不起来,浮士德,你不要我了吗?”


浮士德觉得心脏也被他揪紧了,他抱住他的头,把他搂在怀里低声说:“不是那样……对不起。”


他脸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血迹蜿蜒到下颌,滴在梅菲斯特的脸上,粘稠的触感刺激到梅菲斯特,于是他再次变得失控。


“浮士德,你在流血……你的脸!那个疯女人!”梅菲斯特胡乱地摸着他的脸颊,半跪起来对着流血的伤口轻轻吹气,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接着他被浮士德提前一步扣在怀里,那颗源石被长尾远远地扫开。


“这点伤根本无所谓!”浮士德压抑着翻腾的情绪,“我不在意,也不希望你在意!已经可以了,伊诺。”


别再伤害自己了。


他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梅菲斯特捂住他的脸颊,冷静地笑起来, “你在骗我。你受伤了,你在流血,我不治好你你就会疼。”会疼,怎么可能无所谓?


“你治好我我会更疼。”


“我不会让你疼的,浮士德。”梅菲斯特的语气像在哄不愿意吃药的孩子,“吹一下就会好。就像这样……不,不是这样。没有那个东西……浮士德,把它给我。”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让开,浮士德!你会生病……不,你会死的!不行!快点给我!浮士德!”梅菲斯特像是陷入了某种臆想,突然开始猛烈地挣扎,继而又发着抖攀着浮士德的身子。


“你会死……我知道,你会死的。你骗我,浮士德,萨沙,别去……你不能去,求求你……”


浮士德痛苦地抱紧他。


梅菲斯特挣扎了很久,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知是清醒还是绝望了,靠在他怀里小声叫他:“浮士德……”


“……”


“你又要丢下我了。”


“我不会。”


“我没法治好你。”


“我不需要。”


梅菲斯特摸着他的脸,“……血真凉,你的鳞片翘开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伤药它会继续化脓,腐烂。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糟透了……”


“梅菲斯特,裸露的伤口愈合了,里面还会继续烂下去。但如果那些无法治愈的伤可以复原,那其他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


“……”


“我们可以一起活下去。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哪怕下一刻就会死?”


“哪怕是这样。”


梅菲斯特把脸靠在他胸口,不说话了。


“那是魔鬼的协议,你说会听我的,那就不要再签了,伊诺。”


“你明明知道,只有魔鬼才可以保护自己。天使什么也做不了。”


“天使可以唱歌。”浮士德顿了顿,又说了一次。因为梅菲斯特像没听懂一样,怔怔地看着他。


“我没有忘记,你也没有。”浮士德吻了吻他的喉咙,“已经可以了,伊诺。”


魔鬼蛊惑可怜人签下赌命的保险,奉上受尽折磨的生命。但如果可以正常地活着,哪怕一天,没有人愿意做苦难的奴役。我和你都知道很艰难,但我的愿望从来不是活下去,而是和你在一起,直到死前都是自由的,然后再唱一首挽歌。


梅菲斯特扭过头,他盯着那颗漆黑的源石,他的嗓子被掐的发疼,声音还哑得不像样子。他试探着张开口,破碎颤抖的音符不成调子,至少不会再割裂声带。


“很好听,伊诺。”


“……♪♬……♬♪”梅菲斯特抱住他,脖子搭在他肩上,白色的头发乱糟糟地蹭在他颈窝。支离破碎的歌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倒在地上的女人发出微弱的呻吟,漆黑的源石闪烁着微光


这个季节的阳光像蒙着折叠的灰纱,既不明亮也不温暖的光线在合适的角度终于进入了房间。梅菲斯特的歌声逐渐变得清透而婉转,又渐渐弱了下去。浮士德觉得脸颊发痒,腹部也盘旋着很舒服的热流。他惊讶地发现脸颊地伤口结痂,想要告诉梅菲斯特,但他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睡得很熟,看起来像是太累了,蜷着手脚软绵绵地缩在他怀里。浮士德扫出一片干净的地面,把他放下,在屋子里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翻过去,把御寒的衣物和常用药打包装在一起。


昏迷的胖女人终于被他的动静彻底吵醒,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摇晃着走向浮士德,浮士德扯着抽屉的木板,想拆出一个趁手的武器。还没等他做完,女人就砰地摔倒了,她踩在了自己制造的家具残骸上,这次她的脸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那颗源石刺穿了腮。她在地上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哭喊的声音震得地面上的木屑惊慌地弹跳。


“啊——!为什么!为什么!都怪那个小杂种!好疼……血!流血了!医生!医生!”


浮士德冷漠地看着她挣扎,思考了一会,放弃拔出那颗源石堵住她的嘴。他背起装好的东西,试了试姿势,托着梅菲斯特的腿弯和背把他抱起来。


“臭虫!杂碎!你们会下地狱!”


浮士德抱着梅菲斯特,静静地离开此间地狱。




*我想着要写狗血失忆哭喊砸的,这什么玩意,我还没雷够



好饿

(一)

祝所有同好元旦快乐~


#“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的故事(本来应该是,但我失智啦)

#“头七重生,买一赠一”

#怎么狗血怎么来,挺雷的?文笔也没有保障,我连自己想写的都写不出来,我太垃圾了我没法让我cp幸福


他正握着女人粗壮的手腕,源石光滑的晶面已经抵在他的舌头上。女人还在使力,手汗从石面滑落,滴进他的嘴里。


梅菲斯特看着身上的女人。她有一张平凡的脸,上面似乎应该深刻着傲慢和蔑视,但现在陌生的狰狞扭曲也有种荒唐的既视感。他觉得有点恶心,分不清是因为喉口的硬物还是突兀的矛盾,好像脑袋里有火药噼里啪啦地炸开。


这个人是谁?

啊啊……这个感觉,和那个时候一样,不小心...

祝所有同好元旦快乐~


#“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的故事(本来应该是,但我失智啦)

#“头七重生,买一赠一”

#怎么狗血怎么来,挺雷的?文笔也没有保障,我连自己想写的都写不出来,我太垃圾了我没法让我cp幸福




他正握着女人粗壮的手腕,源石光滑的晶面已经抵在他的舌头上。女人还在使力,手汗从石面滑落,滴进他的嘴里。


梅菲斯特看着身上的女人。她有一张平凡的脸,上面似乎应该深刻着傲慢和蔑视,但现在陌生的狰狞扭曲也有种荒唐的既视感。他觉得有点恶心,分不清是因为喉口的硬物还是突兀的矛盾,好像脑袋里有火药噼里啪啦地炸开。


这个人是谁?

啊啊……这个感觉,和那个时候一样,不小心多注射了一支止痛剂……

……止痛剂?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这条臭虫!你笑?!你在嘲笑谁,你以为你配笑话谁!快点死了吧!”女人的唾液溅在梅菲斯特脸上,声音有歇斯底里的快意。


臭虫。

我不应该笑。


从外界的信息到内部角度的认可,本来应该是一个有阻力的过程。但他像思维宕机一样被动地接受着信息,无法调动思考反驳。直到最后一句,整个大脑突然抽搐着苏醒过来,一条信息像应激的抗议,占据他的脑海。


我不能死。


梅菲斯特猛地挣扎起来,双腿胡乱踢动,他的两只胳膊瘦弱得像霜冻萎缩的树杈,发着抖,用透支的力气抵挡快要贯穿他喉咙的力道。


我不可以死。他希望我活下去。

……谁这样希望?


他的挣扎彻底激怒了女人,女人尖叫着挥开他的手臂,他的抵抗仿佛螳臂当车,那颗源石还塞在他的嘴里,女人用一只手钳住他纤细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狠狠扼住他的喉咙。


“肮脏的东西,你怎么敢!”女人神经质地开始吼叫,“我慈悲!宽容!堵上你这张恶心的嘴!你为什么反抗?!你去死,去死吧!”


诅咒声非常刺耳,像尖刀刮过腿骨一样,梅菲斯特觉得头太疼了。他努力地呼吸,艰涩吸进地气流无法支撑肺的扩张。他张大嘴想要空气,源石更深地滑进喉咙,异物刺激得他想要咳嗽,但这是做不到的。只是喉结轻微的移动就再次刺激了身上的女人,她更加歇斯底里,横跨在他身上的大腿开始碾压他的胃。这种感觉让他回忆起被一根倒塌的承重柱拦腰扫过的滋味,但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思维又开始混乱,这次掺杂了濒死的黑暗。他根本挣不开女人牢靠的钳制,就这样死去好像也不错,这么想着他感到如释重负,思维的枷锁也脱落了一节。梅菲斯特隐约记起试图掐死他的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但他不记得他做错什么了,是因为唱歌被听到了,还是因为又偷拿面包带给萨沙?


萨沙……

他突然感受到比身体迫近死亡更恐怖的滋味。


“啊……啊啊”梅菲斯特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但是能发出的声音很小,仅有的一丝气息也被嘴里的源石阻断,只有眼泪顺着布满血痕的脸淌下来。


女人发出了快意的笑声,听起来真的很高兴,她高兴得甚至稍微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因为她有兴致欣赏他慢慢死去的过程了。


“对啊,就该是这样,你早就该去死了。但我是这么仁慈,允许你慢慢品味赎罪的喜悦。不配活在世上的人就该为他们的降生忏悔……忏悔!”


梅菲斯特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缺氧的黑暗蒙住他的思维。他忍不住地想萨沙,他的走马灯只有这个名字,他感到彻骨的寒冷,这是灵魂被冻伤的感觉,但是又有融化坚冰的温暖。


这也是很熟悉的感觉,就像死亡一样。


他想起那种感觉,他当时激动得战栗,他甚至想用点力把手指插进喉咙,剥出那块融入血肉的黑色晶体来看一看,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不过没关系,他生时唯一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


他闭上眼,感觉到自己的内脏融化开来,心脏抽搐着成为一坨死肉,肺泡破碎气管断裂。他的眼球开始涨裂,有液体溢出他的眼眶,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战火从来没有停歇,瓦砾落在他的脸上,他心满意足地陷入黑暗,他应该停止了呼吸,被倒塌的墙体掩埋。


明明我已经死过了。


人会死三次吗?


所有莫名的念头很快都融化了,女人的手渐渐收紧,梅菲斯特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手脚软绵绵地垂下去,他的头渐渐偏向一侧,发黑的视野里好像有个人影,他没来由地想冲那里笑一下,可惜太难了。


-


“伊诺!伊诺!”


浮士德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下水道连昼夜都很模糊,他只能尽快,尽全力地赶过来。还没有火灾,没有尸体,一切看起来都来得及。他刚想松一口气,就看到了躺在地板上的毫无生气的伊诺。


“伊诺!”浮士德震惊失声,他狠狠撞开骑在伊诺身上的女人,手指颤抖地搭在伊诺的颈侧,微弱的跳动让他惊魂甫定。


“伊诺,别,不要死……”


瘦弱的少年嘴里还含着源石,气若游丝,眼神失焦。浮士德不知道该怎么做,医疗是梅菲斯特的长项,他只会杀人。他把漆黑的源石从伊诺嘴里取出来,这颗原罪粘着黏糊的唾液,万幸的是没有血迹。浮士德想要把他扶起来,却被爬起来的女人掀翻在地。


“啊!啊!”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像个看到蟑螂的主妇一样,抄起墙边的木椅挥舞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哪里来的臭老鼠!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引来的?是不是你!”


她跨过坐在地上的浮士德,径直冲向还没恢复意识的少年,一脚踏在少年细弱的手臂上,昏迷的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她举起木椅就要砸下去。


“你……”浮士德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狙了她。他甩着尾巴扯倒重心不稳的女人,快速爬起来把伊诺挡在身后。


“浮士德……”躺在地上的少年声音低得像呓语,身前的少年浑身一僵。


“……梅菲斯特?”


浮士德震惊得难以思考。梅菲斯特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认得他,又像不认识他,他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摸上浮士德的脸。


“浮士德……萨沙……不要!”


梅菲斯特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一把扯倒浮士德,两个人滚成一团,木椅狠狠砸在他的脊背上。


“啊!”


“伊诺!”浮士德红着眼睛揽住他颤抖的身子,“伊诺……”


椅子再次砸下来,浮士德接住凳腿,狠力一推,女人仰倒在地上,砸得木质地板发出凄厉的声响。他扑上去踩住女人的手腕,女人痛叫着松开了椅子,反手抓过他的脸。


“嘶——”


浮士德轻轻抽气,这一下将他脸上鳞片挠得翘起边来。他没空去管,继续发狠地压住女人。这个年纪的身体瘦弱纤细,没有伊诺带来的面包他可能早就饿死在下水道了。但是总有些格斗技巧不依赖身体素质,毕竟在他吃饱饭得到枪以前,只能靠各种搏命的招式护着两个人活下来。他现在还扛不住狙击枪的后坐力,但治住一个中年妇女绰绰有余。


“小畜生!滚开!滚开!”


浮士德一拳打在她肥肉横生的脸上,女人尖叫着踢向他的小腹,抬起胳膊抡向他的头。浮士德被打得脸偏向一边,他满不在乎地啐了一口血沫,一拳一拳不停歇地击在女人的头脸。


这具身体真的太弱了,他的肢体甚至跟不上大脑的反应,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自如地躲开这些反击,只好更专注于自己的攻势。


浮士德一拳击在女人的太阳穴,皮糙肉厚的女人终于昏过去了。他低头看着身下的女人,按捺着杀意收回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这才发现内脏都疼得厉害。他不太在乎自己受伤,但是伊诺很在乎,梅菲斯特更是病态的在意。想到这他突然没来由地心惊,猛地转过头去,而看到梅菲斯特正握着那块源石送进自己的嘴里。



Das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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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没有逻辑的银博条,贸易站贴了游戏图。
※我流博士私设,是一个(只对老银)蛮横的三白眼。

事情的背景是这样的!在和朋友讨论新来的六星老爷子的时候。

-我:啊。新来的猛男是爷爷啊,不能睡()比起睡爷爷,不如说爷爷看到本博士天天想着睡豹豹的行为太过乱来,会罚博士反省的感觉!
-友:天天都想着睡豹豹,真是相当忍不住的坏博士啊。
-我:我不管!是豹豹先发情的!博士只是满足他的需求!而配合!
-友:可是豹的发情期不长吧。明明是人类一年四季随时随地都可以发情!
-我:我不管!!本博士作为人类随时都可能发情真是太可怜了!!

于是就变成了迫害老板满足无理要求的展开。不过感觉老板是那种,工作还是要好好完成,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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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背景是这样的!在和朋友讨论新来的六星老爷子的时候。

-我:啊。新来的猛男是爷爷啊,不能睡()比起睡爷爷,不如说爷爷看到本博士天天想着睡豹豹的行为太过乱来,会罚博士反省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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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变成了迫害老板满足无理要求的展开。不过感觉老板是那种,工作还是要好好完成,不能在工作场合做不该做的事情的优雅精英人士,要做就等工作做完了再说!!!我即退社.jpg

saucer☆

罗德岛最新公告:为了博士的理智着想,请各位干员在博士面前谨慎使用黑色挎包,尤其不要将照明设备置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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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谈关于...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谈关于他俩的狗屁恋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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