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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夏】十分钟后，死去的夏油杰会来敲门
*开放式结局 本意不改变任何原著内容
22:21:00～22:31:00
渋谷事変 ▇月▇日
十分钟后，死去的夏油杰会来敲门
“嗨！我是来自未来的五条老师！十分钟后，死掉的杰会来敲你家的房门哦，赶紧做好准备吧！”
22:21:00
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虎杖悠仁刚把一盘鱼丸咕噜噜全部下到了寿喜锅里。沸腾的汤汁推着鱼丸在浮沫里打转，结果是被人用漏勺直接压到了锅底，撇了撇表面的娃娃菜叶，给即将升华的鱼丸君安稳地盖上了被子。
五条悟在这个时候瞥了眼手机上的短信。
“这是谁的生鱼片，怎么也下锅里了？”
“啊抱歉...
*开放式结局 本意不改变任何原著内容
22:21:00～22:31:00
渋谷事変 ▇月▇日
十分钟后，死去的夏油杰会来敲门
“嗨！我是来自未来的五条老师！十分钟后，死掉的杰会来敲你家的房门哦，赶紧做好准备吧！”
22:21:00
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虎杖悠仁刚把一盘鱼丸咕噜噜全部下到了寿喜锅里。沸腾的汤汁推着鱼丸在浮沫里打转，结果是被人用漏勺直接压到了锅底，撇了撇表面的娃娃菜叶，给即将升华的鱼丸君安稳地盖上了被子。
五条悟在这个时候瞥了眼手机上的短信。
“这是谁的生鱼片，怎么也下锅里了？”
“啊抱歉！我记得伏黑说他想吃刺身来着……”
“已经熟了。还有裙带菜。”
学生们在手忙脚乱地打捞着即将散架的鱼片。那个莫名其妙的短信就这么横在屏幕的正中央，在视野的某一块地方硬生生剖开了道凹陷的沟壑，正不断地将客厅的灯光吸纳回旋，仿佛一个生长在桌面上的小小漩涡。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本以为绝对不会再出现的名字。
“老师？”
放弃了鱼片的钉崎野蔷薇决定先解决碗中的肥牛卷，她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的五条老师好像在盯着手机发呆。
“有意思的垃圾短信啦。”因为要吃热腾腾的寿喜锅所以把绷带摘下来的五条悟眨了眨眼睛，“诶，你们刚才有没有人听见敲门声？好像有喔……老师去看看。”
“没有人听见。因为所有人都在捞熟了的生鱼片。”伏黑惠面无表情解释道。
坐在他身旁的虎杖先是愣了两秒，然后指着对方有些不敢置信：“……他是在抱怨吗？”
钉崎发出了一声喟叹：“不错啊悠仁。情商和死去的生鱼片对换了。”
五条悟走到了门口。
从猫眼里看出去，入夜的走道上漆黑一片。没有不寻常的咒力，也没有出来捣乱的咒灵，五米、十米、五十米，或者范围再大一点，扩张到他所处的居民区，没有一点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东西出现——如果不是受到陌生短信的提醒，今天只不过是一个适合和学生们一起围在餐桌前吃寿喜锅的万圣节前夜。
像是还想确认什么，他拧下了把手。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冷风直直灌入身上的居家服，撞到室内温暖的空气便在眼睛里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水。
左顾右盼。的确没有人呢。
咚。
“啊！虎、杖、悠、仁！你把橙汁打到我衣服上了！”里屋的钉崎爆发出怒声，“我昨天刚洗好的新衬衫……老天啊！”
双方战况看起来都很惨烈。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抹布抹布，老师你家的抹布！”
五条悟回头指了指厨房的位置。
“太感谢了——”
虎杖跑去厨房，钉崎起身去了卫生间收拾残局，目前只有伏黑还跪坐在小桌旁。
他把锅炉的开关调成了小火，原本咕噜咕噜的汤料也狠狠灌了口门外的冷气，不一会就纷纷平息下来。
“老师？外面是没有人吗？”他抬起头询问道。
五条悟耸耸肩，转过身的同时也把门带上了：“也许是哪家的臭小鬼搞的恶作剧吧？”
他的脸上还依稀停留着夜晚的冰凉。伏黑惠顺着五条悟的身后看去，那扇门依然紧闭，仿佛是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室内暖黄灯光下熔铸着所有人昏昏沉沉的心境，如果让他现在走出去，估计自己是死活不愿意的。
于是他就这么和五条悟对视着，没有人说话。
22:22:00
“我知道你肯定不信……但是刚才悠仁把橙汁打到钉崎身上了，事发原因是他想吃最后一个胡萝卜花但很可惜对方正漂在锅的尽头。而且马上惠就要问你‘发生什么了吗五条老师？’……赶快找个措辞应对吧？”
“发生什么了吗五条老师？”
伏黑原模原样地重复了遍短信上的话。
五条悟只是一脸嫌弃地拎着手机拿远点，这个表情对于伏黑惠来说不能说是不熟悉：“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好像被监视了。”
“没事……吧？”学生的眼角抽了抽。
他敲着手机屏幕点开了和“未来短信”的对话框，手指却在输入第一个字的时候顿住了。
要问点什么吗……？
其实人在面临选择的时候并不会思考太多，因为此时站在前方的并不是狭窄的死路，那种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迫不得已根本不能称得上是自由。如果未来论成立，五条悟的所有思考都会失去任何意义，因此他很快就轻松下来，没有多想就快速打出文字。
“目的是？”
对面还没有给出回复。
他走到小桌旁坐了下来。
伏黑惠也没有多想，要是真有心怀鬼胎的人想要监视五条悟的话那他只能给这位英雄竖起大拇指。见五条老师回来，他从身旁的空位上拿出一个甜品纸袋。
“对了。这是前几天去仙台做任务回来时给老师带的伴手礼，来拜访的时候忘记说了。”
充满了少女心的纸袋，袋子上面手绘着粉红星星，一看就是小女生喜欢的店铺出品。
五条悟盯着上面的商标看了半天，眉心不自觉地往里皱了皱。
“这家店还在吗？我印象里好早就倒闭了。”
伏黑困惑道：“不清楚。老师原来吃过这家店吗？因为行程很赶所以就随便挑了一家，钉崎说你绝对不会踏进那家被粉红气球包围的甜品店。”
“是这样吗……上次看到这个袋子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嗯？”
“之前有人一直给老师带这家店的伴手礼啦。说是甜品店的老板娘在门口看见他就莫名其妙塞了张会员卡给他，真是太过分了啊。其实味道还不错，我很满意喔。”
五条悟撑着半边的脸，拿着筷子在餐碟上出神地轻敲：“不过我本人是一次没去过就是了。后来去仙台那边正好顺路，于是就心血来潮想要去看看。结果就是被告知倒闭了。”
“……”伏黑惠不怎么想继续这个话题。
“哈哈。也许是复刻？要么就是老板娘生了小孩继承衣钵了吧？”
他想了想，然后小声接过话：“那样也不错。”
对面的人虽然是在和自己说话，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块屏幕。荧白的光对着五条悟的眼睫伸出手，触摸着他沉吟的神色，将其眼中的光缩小成一个圆，又慢慢地在瞳孔里如同水纹一般荡开，像是在里面投下了一颗灰暗的石子。
但伏黑惠读不懂那种表情。
“……那家店消费满一千円会送一个钥匙扣盲盒。老师要不要拆出来看看？”
五条悟把蛋糕和大福拿出来，店家还亲切地在里面放了个冰袋。那个盲盒就这么沉默地被绑在蛋糕盒的上边，他从底部解开了黄色的丝带，撕掉封口贴，四方体的盒子倒下了藏身的墙。
钥匙扣。是彩虹猫。
很适配五条悟的最新款粉色水果手机。
伏黑惠刚想打个哈哈说出这句话，但他所有的思考在看见五条悟手机上那个一模一样的彩虹猫挂坠时停止了。
——上次看到这个袋子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
22:23:15
“来晚了很对不起——”
去厨房拿抹布的虎杖悠仁终于回来了。但可怜的小虎在桌上看了一圈也没找到打翻的目标，于是他的目光和伏黑慌忙的眼神对上了，后者在那一瞬间仿佛是看到了救星。
“我早就收拾好了……你去这么久是在家里迷路了么？”
虎杖抱歉地挠挠后脑勺：“不是啦。我刚刚发现五条老师家的冰箱贴超有趣的，所以就停下来多看了会。”
“冰箱贴？”是从卫生间回来的钉崎。
“是吧是吧？”脸都要贴上冰箱的虎杖。
“确实有玄机哦。来解谜吧？”
五条悟看着三个学生火速行动挤在了冰箱门前，慢悠悠地跟归来，脸上挂着稍许不自然的笑容。
是被随意摆放着的拼图。
虎杖捏着下巴思考：“文字拼图？所有的假名都被拆开了啊，应该能够组合成一句话什么的……不过连单个字都是不完整的话就有很多可能了。”
班上唯一一个女同学的心情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橙汁危机中缓过来：“这么多怎么可能拼得起来嘛。一看就是买回家然后放弃组装的失败案例，赶快揭晓答案啦。”
“完全没有耐心呢。好吧，答案是——我、超、帅、的。”五条悟点点头。
虎杖和钉崎不约而同地拉下了嘴角。
“我可以保证，一开始真的是这几个字。”证人伏黑惠为五条悟发声了，“至于为什么现在是乱的我不知道。”
“这么拼好像可以拼一个五条悟(ごじょうさとる)出来哦。”
“把那个给我啦，是那个る……”
看来没人会听这两人说话。
钉崎：“没有と哦。”
虎杖：“确实……只剩下ぐ了。”
伏黑：“等等，那边明明还有这么多笔画？”
虎杖：“那些还没拼出来……”
钉崎：“ぐと？是什么奇怪的拟声词吗？”
五条悟：“……”
五条悟：“喂喂，已经脱离了他原本的意味了。”
手上一直握紧的手机狠狠震动了下。
“す掉在了冰箱的下边了哦！而且悠仁马上要捡起来了……要不要阻止无辜的学生呢？”
“哦！这里还掉了片完整的！”
虎杖悠仁突然发现了什么，然后弯下腰。
五条悟看到这则回复愣住了。他在心里把那个遗失的す反反复复咀嚼了好几遍，掉在空白的思绪里似乎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假名而已，让人怎么也无法回忆出什么东西。
所以呢？找到了最后一块拼图所以呢？悠仁要把它拼上去吗，它会组合成什么呢，读出来是什么音调呢，紧闭嘴唇吞进喉咙里的声音，在胸膛里无数次振聋发聩的……
“すぐる？”
“すぐる……”
“这完全不是五条老师的名字啊！”
“本来就没想拼老师的名字好吗？”
“明明刚才要玩的人是你嘛……”虎杖感觉自己有些委屈。
“随便啦。我要继续吃寿喜锅了。”钉崎甩甩手，扭头就走了。
五条悟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伏黑惠快速地瞥了他一眼。
虽然很想跟着虎杖和钉崎一起回到热腾腾的寿喜锅旁……没能及时逃离现场的惠又重新看向了假名冰箱贴，歪歪扭扭的文字和旁边碎成四分五裂的笔画，就像是从这个名字上剥落下来的衣钵，浑身上下一无分文。
“没问题吧五条老师？”他这么问道。
五条悟回神。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原地神游被学生抓包了，可谓是教师生涯大失败。
“哈哈。这有什么。”
他临走前，手心拂上了那个名字，轻轻一带，就坠回了地上。
22:24:50
虎杖悠仁在第二次尝试夹起那个胡萝卜花时，眼睛一眨一闭，全世界都失去了色彩。
——停电了。
钉崎最先发出了抱怨的声音。她起身离开了座位，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隔壁楼房全部昏暗暗一片，左右看看也是同样的情况，应该不只是自家线路的故障。
“没办法。”她点开手机的手电筒对着餐桌上的众人晃了晃。
虎杖筷子上的胡萝卜花又重新掉回了锅里。
“锅都断电了啊……刚下去的鱼丸根本熟不了啊！”
“赶紧把盖子盖上去吧……”伏黑扶额。
五条悟找到居民楼的群聊，半张脸都埋在模糊的阴晦里：“物业来通知了。应该很快就好了。”
既然吃不了饭了……要玩点什么吗？
“这种时候玩真心话大冒险什么的太老套了。来玩故事接龙吗？”钉崎提议道，“就是我起一个开头然后轮流接故事啦。”
“来吧。”虎杖坐坐好。
“开始了哦——”
“后藤君今年上高一了。但是他在入学的第一天睡过头了然后错过了开学典礼。”
虎杖举手：“这个我会，然后小藤就在旁边的篮球场打了一天的篮球，结果遇上了同级的最强选手！”
伏黑：“所以主角到底叫什么……咳咳，那就佐藤君就和这位同学打了起来，然后把对方送进了医务室？”
下面一个人是……学生们正齐刷刷地盯着五条悟。
“每个人的故事都充满了个人色彩呢……不过佐藤君也太暴力了，同级生伤得太严重，不久就不治身亡，佐藤君也被学校开除啦。over，故事结束。”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拍拍手。
“啊——”学生们同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质疑。
“好随便。”
“扫兴喔。”
“……”
五条悟最终还是在三对死鱼眼的凝视下认栽了。
“那好吧。佐藤君又回来上学了。”他望天思考了会，“他在新班级里遇到了一个留有不良发型的同期生。”
钉崎：“不良发型……？难道是像海胆的炸毛么。这个伏黑有话语权。”
伏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钉崎：“那佐藤君和同期生不打不相识，两个人很快就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接下来轮到的虎杖悠仁皱着一张脸：“怎么就没人在乎那个死掉的篮球生呢……不过最好的朋友当然要一起玩啊！两个人一起努力学习和锻炼，平时都形影不离的。”
伏黑：“来点波折吧。某一天他们因为什么吵架了。”
虎杖：“因为什么呢？”
钉崎：“绝对是因为佐藤君太暴力了吧……”
五条悟拳头往掌心一锤，豁然开朗：“肯定是因为佐藤君是甜党但他的朋友是咸党的缘故吧！两个人爆发了史无前例的党派之争，佐藤君就不和同期生玩啦。”
钉崎：“好可怜呢，感觉要badend了……嗯，那就让突然降临地球的外星人统一人类的口味吧，从此往后蓝色星球上不会再有甜党和咸党之争了。”
虎杖一本正经思考了下这种情况，说实话他并不觉得甜咸合并是个不错的主意：“很多年后没有了党派之争，佐藤君又见到了他的好朋友。”
伏黑：“佐藤君会对朋友说——”
他在关键的地方停住了，然后扭头看向五条悟。
突然熄灭的手机频幕吞掉了他脸上的光。
五条：“……”
五条：“我想你了……吧。”
沉默。
钉崎：“噫。”
虎杖：“诶？”
钉崎：“纯爱小说吗？”
呼吸频率明显加快了，身体也在颤抖。
学生们都在看着自己——很突然，他们的眼神就变了。那种疑惑的神态咬在眉头，担忧的目光穿过空气中的昏暗物质打在身上。五条悟本人简直比他们还要困惑，他又重新点开了屏幕，借着反光也看不清自己的脸。
“抱歉。失陪一下。”
他撑着桌子的边缘站起来。手脚很僵硬，应该不是坐久了的原因。
22:27:00
房门关上了。
烦人的短信来了。
“你现在应该很焦虑吧？只剩下最后四分钟了哦～”
五条悟在门后边靠了会。黑暗的囚笼里关住了跳动的心脏。手指向内握紧再放开，反反复复好几遍，比疼痛更先传达到神经的是用力得快要抽筋的麻木感。
对方在他正准备打字时开口了。
“去窗边看看东京塔的灯光吧？附近还会放烟火喔，甚至可以听到happy halloween什么的……哈哈，虽然今天还不是万圣节。”
他拉开窗帘，再把窗户推开。人群、车流、从房屋里透出来的暖色灯光，闪烁的商店招牌和拖着长长尾光的观察车。目光从下至上，远方的东京塔已经披上了彩色的霞。
“哎呀，和杰第一次牵手就是在东京塔下。当时节假日人多得要命，想要站在杰的身边都被人流冲散了好多次……然后就偷偷地拉住了对方的手，没想到他也没有放开呢。”
五条悟忽然觉得这手机里的自己有些讨厌。
“要我帮你再回忆回忆吗？在涩谷的地铁站等车的时候，照着青春恋爱物语一样地等着列车开过的瞬间想要亲上去，但是第一次嘛，出师不利很正常，结果是被杰狠狠地踹飞了。”
“还有呢，想要和杰出来约会，硝子的提议是直接带到明治神宫把婚结了，我觉得十分可行，但是杰听过之后第二天就把我绑到了迪士尼……你别说，体验还不错，下次还来。”
“别急着关机，帮你回顾青春可是在救你。记忆这个东西有时候真能坏事……你现在还在抗拒着有关他的一切吧？”
“你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干净，他死去之后恨不得把所有能和他搭得上边的东西全部扔掉，到时候你想找的时候去哪找呢？”
等等。
这人刚才是不是在骂自己？
五条悟心情复杂。
“多大了你，老爷爷吗？废话这么多。”
“准确来说，”
烟花，飞升，掉在了天上。
“我是明天和明天之后已经不知道多少天的你。”
今天是万圣节前夕的最后一场烟火葬礼。
22:28:20
五条老师有点怪。
钉崎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沉默着的伏黑惠：“知道内幕吗？”
虎杖很担心：“看那样子……该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
“悠仁，”伏黑惠有些纠结地开口，“假如甜党和咸党最终没能和解，再次见面的时候，你会怎么对待你的咸党挚友呢？”
“我……？如果我真的很在乎他的话，我会尝试改改口味？”
“不能这么形容……”他头疼地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就这么说吧，那个咸党是你的爱人，甜党要处死这个世上所有的咸党，你又会怎么做呢？”
虎杖悠仁深吸一口气：“原来这么悲伤么。这个时候改口味一定会被当成甜党叛徒的吧……”
他一时说不出什么回答。
“嗯。然后甜党就把咸党杀了。”伏黑的眼睛里盈满了虎杖读不懂的情绪。
吧嗒。
来电了。
火锅又开始咕噜咕噜加热了。
虎杖看了眼时间：“维修的效率还挺快的嘛。”
“学生们！！”
疑似吃坏肚子的五条老师猛地推开了房门，嗓门大得把钉崎吓了一跳：“老师有一个朋友马上要来家里做客哦……哈哈，我才想起来有这事，快快快起来做点准备吧！他已经到楼下了！”
22:28:50
这人到底想干嘛啊……
从电视机抽屉里翻出气球和彩带的伏黑惠这么想着。
“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虎杖悠仁凑近了他，“我能一口气到底直接吹五个气球。”
“我可不想看到你嘴里咬着五个气球的样子。”伏黑惠很嫌弃地把人推远了点。
“气球上要写点什么吗？”一旁用着打气筒的钉崎就显得靠谱很多。
老师对着墙壁上的书架已经翻得快要走火入魔了吧……女同学低头思考了会，还是拿着马克笔在气球上写下了“欢迎回来”这几个字，并且无视掉了从虎杖那边递过来的超效率气球。
“去厨房再拿双碗筷啦。冰箱里多的食材也可以拿出来了。”
“嘿五条老师！你的朋友能不能吃辣啊？我给他调一个悠仁独家寿喜锅专属酱汁！”
伏黑收拾收拾餐桌，至少不能让别人一进来看到他们都吃到一半了吧？桌布需要换新，饮料也要重新添上，他把锅炉的功率调成保温档，盖上盖子之后热气很快蒙住了里面的景象。
“诶？冰箱贴怎么又掉了？”
端着洗干净的碗筷的虎杖悠仁紧急地发现了这点。他把掉下来的拼图捡起来，按照原来的样子摆了回去。等到他回到客厅时，发现伏黑惠搬出了一箱的礼花筒。
“很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过来帮忙检查一下吧？”他说。
22:29:30
“我知道你想见他，你想见想得快疯了。”
照片。找到了。
曾经被随机夹在旧书里的胶片和拍立得，一张一张都是双人照。背面用便利贴写上了时间，从2005年的夏天到2007年9月突然截止。便利贴的胶水已经没有粘性了，轻轻一碰就掉了。
书柜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啊……很多书都扔地上了。五条悟正准备收拾残局的时候，低头一看自己的脚边一干二净，转头，班上的女同学抱着一摞叠好的书喘了口气。
“老师你呀，干嘛这么着急啊？”
她弯起眼睛笑了笑。
嘭。
伏黑惠打开了第一个礼花筒。
五颜六色的丝带和亮晶晶碎片在空中飞舞。
“原来老师有这么多游戏卡碟喔，还全是珍藏版。”虎杖新奇地蹲在地上，跟着五条悟挑挑拣拣，“话说，以后有空能来老师家打游戏吗？”
“完全没问题——”五条悟举起一张光碟对学生全面展示了番，“不过现在悠仁要帮忙把这个系列的全套都找出来哦，这是老师和朋友以前最爱打的一个，总计时常超过了一百个小时呢！”
“喔喔喔！”虎杖感觉自己充满了干劲。
“放心吧老师！保证完成任务！”
22:29:45
“要是能早点、再早点找到他的话……”
“极速变装！”
五条老师重返十七岁，穿着校服墨镜一戴，摆了个十分帅气的pose。令人惊奇的是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岁数的衣服穿在这个28岁的人身上也没有见得很不服帖，可见其可怖的青春期生长速度。
三个学生齐刷刷鼓掌。
“10分！”x3。
22:30:10
房间。床头柜和保险箱。打开了。
过去的信找到了，还有以前的课本。
课本上画着涂鸦和潦草的笔记，应该是上课困得不行时的杰作。泛黄的小纸条夹在里边，也不知道只有三个人的班为什么要传纸条说悄悄话——杰的字体甚至比硝子的还要秀丽些，反观自己的倒是认不出来当时写了什么了。
还有呢。
再找找。
还有呢？
路过东京站扭的扭蛋被收拾好放在了盒子里，仙台甜品店里被集齐的所有钥匙扣也放好了，十七岁的两个人在大阪看到的日落也放在u盘里保存好了，还有对方送来的第一个礼物领结大少爷从来没舍得拆。
从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出任务、第一次救人、第一次无能为力、第一次看到同伴的离去、到第一次相互安慰、第一次感觉到了爱。
去过的地方、吃过的小吃店、玩过的游乐场、在大城市外看到的风景……都在的，都在的。
22:30:45
“我没忘，我什么都没忘。”
打开门，学生们在客厅围成一块。
“老师——最新的电影哦！已经开始播放了！”
“别告诉我是你喜欢的那个蚯蚓人……”
“蚯蚓人很适合在万圣节前夕看啊！”
“别胡闹了！我一点也不想看！”
钉崎和虎杖打成了一片。
22:30:50
“老师。”伏黑惠两根手指点住了自己的嘴角，然后向上戳了戳，“太紧张了。”
22:30:52
咚咚。
敲门声来了。
22:30:54
“老师！别发呆了！”
“老师——快点去吧！”
“嗯。快去吧？”
22:30:56
有人提前扯开了礼花。
22:30:57
五条悟听到窗外响起烟火升空的声音。
22:30:58
他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22:30:59
手机上亮起了最后一条短信。
“我好像听到了硝子的声音。她在说快回来吧五条，大家都在等你……应该是真的喔。我就知道嘛，总归有办法的。”
“好啦，我要走了。有人给我开门了。”
22:31:00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整整三年的青葱岁月。
吧嗒。
欢迎回来。杰。
欢迎回来。悟。
END.
“狱门疆，开门。”
【九州/风炎＆葵花】付丧神
脑洞来源今天发现狮牙之卷《白夜城月下大斩魁》里苏瑾深插到宗祠党面前的“斩奸之剑血河”在写葵花时代的《雪焚城》里是紫陌君白曼青的佩剑，后来在《启示之卷·赤潮》里这柄剑又被白鹿颜排出来震慑嬴无翳，查了一下又发现苏老师去找嬴无翳领死的时候手里捧了一柄“风炎皇帝亲赐的宝剑”。联系到苏老师是苏秀行四百年后的血裔，就更好玩了，手动扇子笑
缇卫（掀桌）：说是斩奸之剑，为什么你们带去赴死的时候杀的都是我？
潦草之作，文笔差，ooc，欢迎批评，私心打了紫陌和春山两位的tag，不妥会删
“顾恨不同死，痛愤填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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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瑾深的余生里靠咀嚼回忆过活，自十六岁踏入稷宫始，至四十二岁向北遥祭猛虎啸牙枪终。而他的余生又实在过于漫长，因此即使他把这二十六年中的每一天都拆开来细细地摊开在眼前，也终于免不了再次开始从头回忆一遍。于是他不止一次地回味过北离元年某个梨花盛开的日子，白清羽和他们一同游览天启皇城，像年轻的雄狮巡视自己新夺取的领地。
登上剑阁时白清羽尤其兴致昂扬，那时他们年轻而意气风发，新晋的皇帝将那些被紫檀和白玉装裹着的名剑一柄柄拿出来试手，仿佛在掂量白氏历代先祖功业的轻重。
看守剑阁的内监恭谨地向他们介绍每一柄剑的掌故，这是高皇帝挞伐天下的“承影”，那是清皇帝中兴圣朝的“正则”。白清羽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兴奋地碰碰苏瑾深说喔瑾深瑾深你看那柄。
苏瑾深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柄优雅而孤绝的长剑，濯银的剑鞘白玉的剑装。内监谄笑着说陛下好眼力，这是文皇帝的佩剑“血河”，曾在太清宫前……但白清羽已经没在听了，内监后半句“投杀作乱的白城王”被皇帝抽剑出鞘的铮鸣截断，清凌凌的光辉里一抹绯色，如同清水里溅起一缕鲜血。
“这柄剑和瑾深你家大有干系！”白清羽笑着对他说，“这是匡武帝赐与紫陌侯的佩剑，紫陌侯用它在永安坊力抗缇卫，以死明志，天下震动——瑾深，我知道你家就是那时得了果毅侯的功名。”
苏瑾深也笑了，那年他二十七岁，怀着几乎称得上怜爱的心情看着自己发誓辅佐一生的主君。他含笑想果然是十三公子，对文皇帝的生平兴味索然，只有葵花朝那些拔剑奋起的故事跟他们在黑街听得极熟。
白清羽轻易地把血河抛给他，说那就给瑾深用了——白崇吉是个废物（内监听到新帝如此刻薄地指摘先祖，瑟缩了一下），但总还懂得宝剑赠忠臣，我对你不能比他差呀。
苏瑾深跪下谢恩时白清羽把他扶起来，摘下自己的佩剑“烈光”和“血河”比并在一起，说将来我死了，烈光也被陈设在这里，我的子孙指着它说白清羽以此剑北克蛮族，瑾深，你说他们提起血河来，是先说是紫陌侯的佩剑，还是先说是冠军侯的佩剑？
苏瑾深想说您想多了，这是文皇帝的佩剑……但只是移开目光，说臣愚钝，不知道您说的冠军侯是哪位。白清羽手指点在他眉心，说自然是你呀，将来咱们打到北陆去，大家都得了军功，我非给你封号改一改不可。瑾深你这个慢性子可不像春山君，哪有半点和“果毅”的“果”字沾边？
“臣是不像春山君，”苏瑾深说，微妙地意识到苏秀行是他的祖先，但也是一个死时比他现在还小着许多的少年，“春山君拔剑，是要当街与人断生死，有这样的果决，才能将清皇帝送过西江水；臣拔剑，却是要为陛下指划行军线路，有这样的稳重，才能将陛下送过铁线河啊。”
公山虚笑着说听说春山君喜欢翻花绳，瑾深你也喜欢么？姬扬说翻花绳？听起来像是凌心这种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李凌心抗议说春山君那不是翻花绳，是研究天罗的刀丝术！还有我也不是小孩子！
他们都笑起来，而后十余年的光阴过去有如瞬间的流水。冠军侯苏瑾深在北离十七年的冬天把血河剑横在膝上，闭上眼在心里默过白夜城的布防情况，想起自己得到这柄剑的那一天。
“我确实是春山君的后裔……小时候也练过翻花绳。”苏瑾深在心里回答他的朋友们，“可我没有把白清羽送过铁线河。”
真荒谬，他把血河插在谢孤鸣面前时想，紫陌君若是生在今天，大概坐在他面前这群宗祠党中间吧？苏瑾深望着剑柄，想象白曼青那双莹白如玉的手握在上面。四百年过去斩奸之剑的锋刃依然明澈如水，依然染着缇卫的血。
可他是天罗苏氏的后裔，却要阻止这场天罗编织的屠杀。
得到谢孤鸣的承诺后他转身离开白夜城，任由血河插在桌上微微颤动。
苏瑾深再次听到这柄剑的名字是在四十几年后，已经老去的谢孤鸣跪坐在他面前，说年轻的皇帝面对进京作乱的离侯嬴无翳，排出了剑阁中数十柄玉装剑，想要慑服这乱世的狮子。
谢孤鸣一字一顿地重复皇帝的话：“这是蔷薇皇帝佩剑 '承影’，乱世之剑，杀伐之刃，杀十万人，乃澄清玉宇；这一柄，是风炎皇帝佩剑’烈光’，以此剑斩蛮夷，直捣北都；这一柄，是诛逆之刃'血河’，文帝以此剑在太清宫前投杀作乱的白城王，诛其满门！帝皇一怒，血流成河！逆臣！看我白氏历代祖先之锋！尔得无畏乎？”
苏瑾深听着就笑起来，谢孤鸣以为他在笑这年轻皇帝的天真，急忙向他比出噤声的手势，可苏瑾深笑声不停，他笑的不是白鹿颜对白氏历代祖先积威的一点仰仗，是许多年前另一个白氏的皇帝。也是在这几十柄玉装剑的环绕里，那个天真的年轻人对他说，将来我死了，烈光也被陈设在这里，我的子孙指着它说白清羽以此剑北克蛮族，瑾深，你说他们提起血河来，是先说是紫陌侯的佩剑，还是先说是冠军侯的佩剑？
您想多了，这是文皇帝的佩剑。能当庭投杀作乱的白城王的皇帝已经死了，以碧血横空般明锐言辞斥退篡主的贵族也已经死了，而您的冠军侯只是个衰朽的废物。
“恨不相从碧血中”，他在案上用指尖写字给谢孤鸣看，“恨不相从碧血中”。
谢孤鸣默默地注视着这句紫陌门生写给白曼青的悼诗，想着那个四百年前在永安坊倒在血泊里的年轻人，和五十年前苏瑾深倒在血泊里的朋友们。恨不相从碧血中，他在苏瑾深的眼睛里看到叶正勋被悬挂在刑架上，血一滴一滴地顺着他的发丝滴落到地面；李凌心把剑从狼嘴里刺进去，满头满脸都是自己和那畜牲的鲜血；行刑的小刀从公山虚膝下拔出来，血不多，但足以染透精巧的刑具；姬扬的残尸半埋在毕止路边的积雪里，泼溅出来的颈血和污水一道凝成颜色混浊的冰；最后是白清羽，孤独的皇帝在冰冷的神寝殿里痛哭，吐出的瘀血在炭盆边无人清理。
那么多血在苏瑾深的记忆里流淌，最后汇聚成一条血河。
恨不相从碧血中。
于是谢孤鸣也用指尖在案上写字，写的是白曼青最后的日子里留下的笔记里的句子：“春山陨而天宝起，三国殇而天下惊，然何以动疲弊人心欤？”
他们隔着一张桌子默默地对视，这次没有血河插在他们中间，白氏宗祠的执掌者和天罗苏家的后人凄惶地看着彼此，苏瑾深想他当年的对手怎么就也这么老了，老得和他一样没用。
你在白夜城为什么没杀死我呢？两个人在对方的目光里都读出了这同一句话。
后来苏瑾深终于站在嬴无翳面前时，血河剑回到了他手上。白鹿颜散发勤王铁券时想起了这柄斩奸之剑，把它赐还给上一任主人，期待苏瑾深帮他联络诸侯。嬴无翳看着阶下的老人，笑着说冠军侯不要欺我记心不好，我刚进天启时陛下可是指着它问我怕不怕，如今怎么就到了冠军侯手上？
苏瑾深冷冷地说血河是风炎皇帝登基第一年在剑阁中亲手赐给我的，我以此剑为武皇帝指划行军线路，天下皆知。既持斩奸之剑，自然有散发勤王铁券的责任。这是按律当斩的罪名，君侯何必多言呢？
嬴无翳犹豫了片刻，命令属下接过了苏瑾深手中的血河，苏瑾深被押走时嬴无翳忽然对他的背影说，冠军侯是想以血来唤醒天下人勤王的决心么？
老人站住了，嬴无翳淡淡地说，就是我们这些偏远的乡下诸侯，小时候也是听着果毅侯和冠军侯的故事长大的啊。
“可我不是白千行！就是白曼青亲自站在这里，”九原的狮子咆哮，“我也要叫他睁开眼睛看着大胤的气数将尽！”
苏瑾深沉默地站在风雪中，嬴无翳看着他，忽然觉得老人的背影真像一柄剑，濯银的剑鞘白玉的剑装，清凌凌的剑辉里流淌着血色，优雅而孤绝。
“君侯想多了，”良久以后苏瑾深开口说，“瑾深早就知道，自己没有紫陌侯那样的好福气。”
他望向天，漫漫的雪花从那里飘落，像七百年来每个天启梨花盛开的季节，少年人醉后在花树下醒来，都是这样天地俱白。
【吾导先路】我曾怀念那些不该怀念的日子
*全文共8k字，极简速摸。原作向莫菲蕾安cb大四角
*主说，见混沌恶，速办之。
“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里，
对着闪烁又冒烟的炉火融融，
听那遥远的回忆慢慢地升起，
应着茫茫雾气中歌唱的排钟。”...
*全文共8k字，极简速摸。原作向莫菲蕾安cb大四角
*主说，见混沌恶，速办之。
“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里，
对着闪烁又冒烟的炉火融融，
听那遥远的回忆慢慢地升起，
应着茫茫雾气中歌唱的排钟。”
Summary：他们从未成为家人，更不能替彼此做出选择。
1.
菲亚梅塔第一次在葬礼上听见萨科塔的恸哭声是在那八年前的五年后。她推着轮椅冷冰冰的铁把，站在会场最后一排，刚好能够听清致哀祷词和司铎沉重低哑的声音。长风吹过钟楼，高天碧蓝如洗，从仿佛半个世界以外的地方传来爆炸般的震动，而悲伤在她周遭的宾客们身上生根发芽。死者曾是个戍卫队的老前辈，德行即使置身于最高尚的信使中间也依旧白璧无瑕，据说在队中与他共事的下属曾几乎把冲撞他视为某种罪过。如今这圆满的人得到了第二次圆满，只不过遥远得让她无法看见。菲亚梅塔就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只在一片悲伤中呼吸本该令人窒息的甜腻熏香，脚踩着地砖，双手在把手上握紧，感受到金属表面略显湿滑的汗迹。在跟着祷词响起的管风琴中，蕾缪安把头轻轻靠在她的手臂上。她从粉红色的发梢望下去，只能有意无意地瞥见一道不受控制的泪痕。
她曾在童年时代浑浑噩噩翻过的文学书中扫过这种概念，而在成年之后，它多得赞许，多得强调，甚至于多得有失公正的包庇。菲亚梅塔是黎博利所生的女儿。她没有萨科塔人天生的诅咒和祝福——那种温柔、强横、不容忤逆的羁绊。当苦难与哀痛偶尔从乐园之外的大地溜过高墙时，萨科塔与萨科塔会一同哭泣，一同致哀，一同取暖，一同在浩劫走过后继续品尝人生的欢乐。萨科塔就是另一个萨科塔。他们的血肉彼此相连，灵魂彼此认同，这些博爱都不属于黎博利和他们的泰拉。她静静地聆听着唱诗班的低吟，发觉整个屋内只有自己和莫斯提马未能流泪。
蕾缪安在仪式结束时已用手掌捂住双眼，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同族的颤动。菲亚梅塔不知讯息的源头为何，直到莫斯提马搭上她的肩膀，用手指了指最前排一对俯着身的萨科塔。曾经身处其中的堕天使眼睑微微下敛，抿着嘴唇做出惋惜姿态。
“真可惜，老伙计阿克索再也看不到他的外孙出生了。我挺替他难过的。自己一人把女儿养大，偏偏因为一个笑话死在了外勤里……好一个拉特兰的损失。我还记得他以前喜欢吃柠檬蛋挞。”
“……莫斯提马，得了。你没有哭。”
莫斯提马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一缕电光般的蓝发在兜帽下悬着，孤单得好似一个鬼魂，“一切都发生了，我哭有什么用呢？我们都生在拉特兰，亲爱的。就算萨科塔人去掉了光环就必须用眼睛观察，也不代表我得为了这个哭天抢地的。”
刚开始有点难。她曾经承认，不过万事开头难嘛。再往后她就绝口不提自己失去的好处。菲亚梅塔陪着她在泰拉诸国之间周旋，乘着载具在风沙滚滚的大漠上无头苍蝇般地寻找每一个没有炸药、礼拜堂、白色立柱和甜品店的地方，好像一丝一丝地把拉特兰从骨头上刮去，替换成截然不同的悲喜。
那是许多旅途，许多人生。每一次追上莫斯提马的脚跟，她都能看到旧识的云淡风轻。是啊，莫斯提马。神出鬼没的蓝发信使，对泰拉大陆上每一个相识都笑颜相对，面对每一场撕心裂肺的悲剧都抽身得彻底，多么令人崇拜，多么令人愤怒。她在休假时悠闲得好比出门旅游的少女，从大炎的姜撞奶到莱塔尼亚的黑森林，每到一座城市都要评头论足，有时甚至令菲亚梅塔恍然产生她们仍在拉特兰的错觉。但如此轻盈的莫斯提马绝不会让自己陷入狼狈，遑论在他人面前暴露她的底牌。她可以在萨尔贡的黑市里徘徊，走过炎国首都的每一条小巷，可却处处规避着拉特兰和身在龙门的蕾缪乐。至于她是否真正认为乐园之外的人间更加有趣，菲亚梅塔无从考究。莫斯提马自由得如同时间之上的一片落叶，腾空飞离了早就千疮百孔的树干，只留下她在原地，被圈禁在只有她自己发明、自己体会、自己为之而震动的感伤当中，日复一日地扫着树下积累的落叶堆。
菲亚梅塔可以不关心莫斯提马。她没能拥有过赐福的象征，或许也正因如此，她曾经反反复复地质疑自己的心灵——或许是她永远都不能理解莫斯提马和蕾缪安的平和。她们的一生应当终结在了大树枯萎的那一日，看吧，莫斯提马连参加葬礼都戴着兜帽。可她说了些什么？难道只因老伙计们不忌讳她，就能如此光明正大地把一种痛苦变得合情合理？
“这可不是什么理由，”她说，“只不过要给老阿克索的女儿多些尊重罢了。”
那绝不是你的理由。菲亚梅塔想说。哪怕我再迟钝，也知道那绝不是你的理由。因为我无法知道你的宽容、你的喜悦、你的微笑从何而生，即便你从来不恨他，也不会去恨他。但只有我必须去做。无论多么遥远，现在都仍只有我一人与你之间横亘着终结般的隔阂，而我想要的只是抓住什么东西。
“那你恨安多恩吗？”莫斯提马在回程路上推着蕾缪安的轮椅，一路轻快，“就真那么想弄死他？”
“我们怎么说起安多恩啦。”
“嗯？我不知道，你可以问问菲亚梅塔。”
“我会找到他的。”菲亚梅塔只是发誓。但她知道，仇恨不等同于愤怒，更不等同于纯粹的杀意。她会杀了安多恩，不是那个在午后阳光下为睡着的蕾缪安披上外衣的安多恩，不是那个每天在同一时间穿过小路去买可丽饼的安多恩，不是温和、认真、充满挣扎和关切、喝咖啡要加三包额外砂糖的安多恩。那个安多恩身在何方已经与她无关，只有背叛了一切的安多恩重要。
葬礼结束后的第十三天，菲亚梅塔再度随莫斯提马开始了没有终点的旅行。那天早上她整装完毕，却见到阳台栏杆上躺着一包可丽饼。她带着空洞的报复心把包装纸撕成碎片，又将它一寸一寸地捏成烂泥。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打开，莫斯提马看着她在阳台上伸出两只手，任凭风从钟楼上吹过，浸透一手湿冷黏滑的奶油和果汁。后来她听到朋友半带笑意地叹了口气，向她走来。那一瞬间菲亚梅塔被突如其来的孤独穿透。这种孤独甚至不来自于萨科塔的特权共感。它完全属于她自己，就在那里，不动不摇，轻得甚至无法描述。也只在那一刻，菲亚梅塔突然发觉，她的胸膛里没有心脏。
2.
如今在半敞的窗口面对拉特兰的夜晚时，蕾缪安仍会想起她最喜悦和最自豪的日子。蕾缪乐在那时还没拿上子弹和守护铳，圆圆的手指抓着蕾缪安送给她的第一枚弹壳，像个小小的红色影子，在姐姐身后亦步亦趋。那是她和他们都更骄傲、更轻松、更心灵相通的时光，仿佛洋溢酸甜的冷饮。比起现在，他们每个人都年少而胆大，即便是现在神秘莫测的莫斯提马也应如是。她看着掌心小乐的一缕头发，莫名其妙地便想起她当时是想给妹妹看个乐子，一抬头就看到安多恩在他的办公室里睡觉，光环在头上均匀地一沉一浮，手里仍攥着一支没能盖上盖的圆珠笔。莫斯提马来了精神，蹑手蹑脚踩着猫步绕到他身后，在自己的抽屉里小心翻拣了一通，拔出根马克笔在对面墙上标上两划刚劲有力的记号。蓝发天使紧接着忍住笑容，将一根食指抵在唇上，悄悄和她绕到后窗。
你觉得他醒了会说什么？莫斯提马低声耳语。说不定得豁出你的甜点钱修墙。
向主感谢我打中了。
对不起，我的朋友，让我说一句晦气的……
蕾缪安紧紧咬着下嘴唇，比她更加努力地憋住笑声。她抬起手背，轻轻撩过额头上的刘海，直到视野内再也没有粉色发丝。之后她在莫斯提马的注视下架起自己的守护铳，无意识地舔了舔臼齿，借着呼吸轻送出一句再狂妄不过的话。
我的朋友，无论用什么，我都会打中。
她流畅地扣下扳机。
安多恩从浅眠中悠然自得地抬起头，转眼望了望身旁裂开的白墙。蕾缪安的子弹快若闪电，几乎没用多少时间连上准星便下手开了两枪，弹道擦着他的头顶从那顶花里胡哨的光环下穿过，深深嵌入墙中，连带着摔下几张蛋糕挂画和一堆墙皮。他看看脚下的碎玻璃，把靴子不动声色地挪了几分。
早上好，队长。莫斯提马露出八颗白牙。如您所见，我们在试图谋杀您，不过蕾缪安队员打偏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距离：真的吗，蕾缪安队员？你需不需要再磨练一下用铳技术？
他俩口中的蕾缪安队员手里还架着铳，笑得比旁侧的萨科塔还多露两颗牙。她一本正经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立正道：报告队长，请勿听信莫斯提马队员的一面之词。您最完美的战友蕾缪安从不打偏，除非迷途知返。
菲亚梅塔在这时从走廊里带着半杯柠檬水打开门来了。她看一眼碎了一地的挂画，看一眼端枪的蕾缪安，又看一眼窗外笑得诡异的莫斯提马和窗内扶额的安多恩，最后惊愕地扫视整个房间。
我就去喝杯水。她说。你们竟然又这样！这回可别指望我还帮你们修墙——
安多恩带着顺从的态度摇摇头，一挥手打发她们俩回去找小乐了。她回望墙上的弹坑时看到菲亚梅塔蹲在墙边看那两颗子弹，而队长重又埋首在办公桌前，开始批他的报告。他身边仍是一堆真正的戍卫队成员口中所谓的破铜烂铁——无数摞文书工作，插着一打笔的旧式圆筒，还有塑料文件夹和永远填不完的表格。但她同时也知道，那张永远藏着教皇厅小册子和戒律经书的桌子下也有拉特兰人的生活。子弹匣和便携炸药都堆在他的圆椅身下，出外勤时风餐露宿常披的大衣对半叠成长方形垫在椅背上，朝着窗户的方向刚好露出一块破损的灰白斑点，脚旁就是统一发放的制式火铳护理箱，当然，在所有之上，还有他的守护铳。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仍是个萨科塔。萨科塔有萨科塔的桀骜、萨科塔的信仰、萨科塔的纯真，同时也有拉特兰城最标志性的情感。这一点蕾缪安知道，莫斯提马知道，连菲亚梅塔也知道。回望过去，她甚至觉得那或许是嫁接在他身上的诅咒。安多恩是个支离破碎的小丑，这里刺一针，那里缝一线，在苦路上跌跌撞撞地挥舞他那破布条和碎棉花嵌合成的手臂，绝望地找一汪慰藉。光环、光翼与他人的精神一起被强行拼在他会思考会说话的头颅上，变作一具洋娃娃的躯体。他再也没法用这副躯体去做任何多余的事。因为他明明是萨科塔，但却在苦难中生长。
蕾缪安朝夜风伸出手指，感受来自钟塔的抚慰。她又一次想到那束已枯萎如群星的鸢尾花，又想到他如果不是个萨科塔，可能反倒要幸福许多。
我在意识中触碰过一切。哪怕他是萨卡兹，那样也行。她想。但如果不是萨科塔，或者至少不是生在拉特兰之外的萨科塔，那么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不该发生。
而如果她打偏了子弹……
我的朋友，她再一次代替自己向莫斯提马坦白。如果是我，如果仅在那时，我绝不会向安多恩开枪。
换成莫斯提马也不会。换成菲亚梅塔，倘若她从一开始就能触碰到，也不会。蕾缪安、莫斯提马和安多恩。他们从并肩作战时就已通过情绪彼此相连，但在更长远的河流中，他们从被孕育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相遇。萨科塔仅是萨科塔，只因他们生来便是。蕾缪安当然渴望关怀菲亚梅塔，当然想要和她一起漫步，去理解她心田里的孤寂，可她永不能忽视自己已经被塑造成怎样的人。她已经将紧握同胞的手当作一种本能。那是她的天性，他们的天性，越过时与空，不计罪与罚，在过去、现在与未来都依旧延续的种群的天性。
所幸她已经拥抱了菲亚梅塔，莫斯提马亦在向她走近。至于安多恩，问题的答案从未被诉说。但那不代表它不能被诉说，只是正确的时间似乎未到。
3.
莫斯提马捏着一把银勺，上下搅动杯中内容。逆时针三圈，顺时针三圈，加进一抹奶油。乳白流动的脂肪在褐色液体上起伏，蒸腾出半捧温暖的白雾。她闭上眼睛低下头，享受热气喷在额头和鼻尖的触感，在一秒钟内短暂地想到很多事情。堕天使用两根手指转着咖啡勺，轻轻叩击白瓷。叮，叮叮。菲亚梅塔。咚咚。蕾缪安。啪。这是安多恩大队长。她把小勺提出水面，打出一段急促的节奏，另一只手在桌板底部配合地敲着鼓点。某位不请自来的萨科塔在她对面咳了一声。莫斯提马向他瞟了一眼，继续回去敲那首圣诞歌。小烘培坊里有蜂蜜、牛奶和新鲜面包的香气，几乎让她陷入戍卫队的回忆，可最终莫斯提马只是把那些名字在舌尖轻巧地旋转了一个轮回，勺子在偏向不同的节奏前掉进托盘，曳出一声脆响。
平安夜，充满爱意的夜晚
周围的一切已经入睡——
“你们最近怎么都喜欢无视我？”奥伦歪着头，继续喝他的啤酒，“我不会在这两天恰好和你结了个仇吧，莫斯提马？”
“同志，你一定是产生错觉了，因为我竟不知道我以前关注过你。”
他把藤椅的两只前脚悬空，相当生动地翻了个白眼，“你的态度真是太让我心酸了。”
“我很荣幸。”莫斯提马平静地说。
“行，好吧，我知道。我打扰你了，这就给你赔个不是。先让我在这待一会，反正我也不白吃白喝你的——要知道你可是占领了我最中意的咖啡店。”
她毫不避讳地伸了个懒腰，“好吧，那你想干什么？大家要是都知道你来找我，薇尔丽芙不得吃醋？”
奥伦接过柜台上递来的一盘圣诞面包，左边开始动手切，右边夸张地比出一个表示不甚认同的手势，“莫斯提马，你是真的太久不回拉特兰了。须知隔墙有耳呐。在这局势下谈些情啊爱啊的对我没什么好处……”
“别这样，”她笑眯眯地指出，顺便从自己盘子里拈起半块泡芙，“你整薇尔丽芙，你开心，我也开心。谈些情啊爱啊的，归根究底还是为了娱乐嘛。”
“要这么说，那我愿意自爆把终端接上薇尔丽芙，让她来听咱俩扯这些。我在维多利亚可没那么多艳福，莫斯提马女士，您请了。”
莫斯提马抵住上下咀嚼的下巴，并拢十指做出侦探手势，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那你觉得我爱过谁？”她最终带着趣味对奥伦说。前万国信使用肃穆的眼神在她全身上下扫了一遍，最终沉重地摇摇头。
“我可以把我知道你认识的都蒙一遍，反正最后一定能猜到。”
“什么，包括你吗？我一定会确保薇尔丽芙能听到这个。”
奥伦真的掰着手指开始算。咖啡馆的暖光打在他新染的一头蓝毛上，让她想到变了色的盆栽。“教宗阁下、菲亚梅塔、安多恩、蕾缪安、蕾缪安她妹妹、上次公证所那小哥、塞茜莉亚妹妹……”
如果把莫斯提马换成别人，在听到这些名字时可能把嘴里没嚼完的泡芙喷他一脸。可她重新拿起小勺，对着已缓缓冷却的咖啡打了个寒战。
圣诞颂歌和着几声朦胧的爆破响声在远处街道上响起，然后她又依稀感受到篝火的暖意、冬夜的寒冷、阴湿沉重的黑暗和早已不存在的光环中的悸动。他们在火堆上翻动蕾缪安打下来的鸟，对着橘红色的光谈圣诞节，谈得漫无边际。菲亚梅塔前半夜把大衣给了在营地旁守着的蕾缪安，自己仍是倔强不改，边冻得发抖边对莫斯提马嘴硬个不休。安多恩不声不响地叹了口气。他把那件衣服不知第多少次又脱下来，放在年轻的黎博利肩上。菲亚梅塔偏过头，在火光中对队长说了声谢谢。
安多恩凝视着火光，突然开始断断续续地唱歌。是首经过改版的伊比利亚圣诞歌。她仍听到那曲调在回响，混杂着时光的碎屑和街上的硝烟味，火焰的灼热和金属的凉。小勺仍在不知不觉地打着节奏，平和、单调、荒诞一如往日。
平安夜，充满爱意的夜晚
周围的一切已经入睡
黑暗中彻夜不眠的仅有
那些旷野上的牧羊人……
莫斯提马突然间听够了。她把银勺留在咖啡里，拉上了兜帽。曾经的戍卫队萨科塔走到柜台前，向老板点了一份圣诞面包。
奥伦看着她。“我还以为你很无聊呢。”他说。
她接过打包盒，转身伸出舌头，狡黠地微笑起来。
“给蕾缪安和菲亚梅塔。”
4.
他最后一次看过来时的路，好像委弃那些死去的蝴蝶。
安多恩曾在潮石镇的小教堂背后埋葬一头羽兽。他用幼小的手臂支撑住几乎与自己等高的铲子，将全身压在坚硬而厚重的铁皮上，向地底深处掘挖。铁铲的木制扶手上结了一层包浆，掺着汗水、铁锈和冰冷潮湿的泥土气息，让他在那一刻感到分外被孤立。等到墓穴挖好，他就与折断颈项的羽兽肩并肩躺下，侧眼看着自己延伸的指尖，听着空气中微微颤动的均匀的呼吸。海风咸腥，土壤微凉，于是转瞬间他又感到分外满足。没能休息多久，他又一次站起来，把自己的同伴庄严地放进那个丑陋的土坑，用双手捧起脚下被掘出的泥土，一点一点地堆积在它身上。只有这时，当他把采来的无名白花放在它坟上时，当他画着十字虔诚地为它祷告时，他才感到自己践行了某项完美的、崇高的事业。
许多年后在白色的大城拉特兰，三位同胞陪他做同样的事。那只雪白翅膀的羽兽常在戍卫队大楼上空飞舞，用它那细小的爪子做出滑稽的姿势，跳到窗台上从莫斯提马的托盘中啄食蛋糕残渣。有天早晨两位兴致高涨的队员一人伸出一只手在菲亚梅塔头上蹂躏，三人立刻又扭成一团，开始进行对萨科塔人并不合适的近身活动。安多恩把她们拉开时，羽兽竟然还在。它站在托盘中央，嘴里衔着一粒被切下去的蛋糕边，歪头用两枚石榴籽般的眼珠打量着屋内四人。
菲亚梅塔智商真高！莫斯提马又借题发挥。黎博利人被安多恩挡着，差点拿起铳来崩她一炮。她最后愤愤地轰走了羽兽，嘴里还念叨着我和它哪像了。蕾缪安在一旁咯咯直笑，拿起了街角新蛋糕店的优惠券。于是安多恩小队的好姑娘们又冰释前嫌，把羽兽和菲亚梅塔的耳朵忘在了脑后。
两次外勤之后，那只羽兽再也没来过。还是菲亚梅塔写报告时照惯例下楼拿杯柠檬水，碰巧在小路上看见了它的尸体。那天她情绪一直显得低落，只有晚饭时才碰巧说起这件事。正值黄昏，安多恩拍了拍她的背，和其他两位萨科塔一起去了楼下掘墓。
他抱起那只血迹斑斑的羽兽，把它残缺不全的头放在临时做好的坟墓里，开始为它祷告。要说的话和当行的路都从他心中自然喷薄而出，那是潮石镇的安多恩在孩提时代就曾听见的祈祷。他在那里成长，在那里接受，在那里肯定，在那里拥抱悲伤和他孱弱不堪的信仰。我该为一切生灵祝祷冥福，他想。我会相信，并一视同仁。但即使是他也无法忽略某些事实。那就是那只白色的羽兽样貌美丽，早先埋没在废墟中的那一只却黢黑而可怖。就连蕾缪安掘墓的手艺也要比他好。我真是疯了，安多恩对自己默念。或许我不应该在意这些事，只因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总有机会去寻找答案。
他的确寻找答案，从伊比利亚到拉特兰，从地狱到没有更好的地狱。他走过的路上，人皆念诵他的名字。人们寻找圣徒，所以他的出现是顺其自然的、理所应当的。安多恩头顶光环，身曳双翼，带着他的铳和小册子行遍泰拉各地，只除了乐园拉特兰。他看到乌萨斯的纤夫背着沉重的苦役，踏在冰水与污泥中向前行进；他看到萨尔贡的王酋自相残杀，无辜的女人在战乱中遭人轮暴，膝下幼儿不知所踪；他看到维多利亚的蒸汽下翻涌着比雾气更浓的血腥，骨瘦如柴的孩子在劳动中不得歇息，以至于诅咒神灵；他看到卡兹戴尔的惨状。他从残肢断臂中行过，到天边酝酿恐怖的云团，到活人血肉绽开的晶丛。他见拉特兰以外，处处有不义，处处有偏颇。但他活在拉特兰。他是拉特兰的萨科塔，拉特兰的戍卫队队员，一位德不配位的引导者，口是心非的信徒。
他太想念潮石镇的街道。不是处处铺满纯白砖瓦的街道，那里容不下歌舞、欢笑、街角卖可丽饼的甜品店，更容不下他和他咖啡里的砂糖。萨科塔与萨科塔一心同体，可人又怎能窥见人的想法呢？莫斯提马变幻莫测的深蓝情绪，蕾缪安举重若轻的粉色快乐，还有从未拥有共感的菲亚梅塔。她们怎能知道他的记忆中曾有如此一种地方，能够贫瘠、冰冷、荒芜、受玷污、受亵渎、不被保护、不被承认、不被生者记录也不被死者听到，但却依然如此美丽？自言语第一次流出喉咙时就如此高高在上的、习惯了彼此交流体会的傲慢的萨科塔怎能知道拉特兰以外的地方呢？这座城市里的人怎能想象，人能够拒绝欢笑，本身却就是欢笑？怎能理解恶行中的美德？怎能理解薪火的璀璨光芒？怎能看到邪恶？辨别美丑？最终知道善恶本就如一？——怎能，怎能让萨科塔离开拉特兰？
答案。
因此他寻找，因此他怀念。他怀念潮石镇永远寂静的天空和路旁再不能拥有名字的花朵，同时也怀念那座戍卫队大楼。蕾缪安，总在准星背后露出苹果般的微笑，带着她那年幼的红发妹妹，架起铳到训练场打出又一串教人叹为观止的成绩；莫斯提马，带着她一贯的轻佻态度游戏人生，游刃有余的姿态令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她哭泣的模样；菲亚梅塔，敏感藏匿，一触即发，最享受他们在战场之外度过的所有时光却又最不愿说出口。她们在他的光翼上画下一道又一道的裂痕，仿佛要就此将他的人生铭刻，化作纸页上轻描淡写的一行字。如果他留下来，如果他活下来，他一定能看到她们将他送进坟墓，在葬礼上完成拉特兰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打靶。但这只是个无聊的想法。黑色羽兽和白色羽兽，他将任选其一去进行最后的悼念。
所以当安多恩在一望无尽的黑暗中提着守护铳走向他的髑髅地时，他的心中没有哀叹，没有尖叫，也没有将要到来的忏悔。他想自己应当只是默默地回望那片潮声常在的荒原，做一次永恒的辞行。语言如烈火熔金般在他的血管中奔涌，法术的光芒在眼眶中代替泪水流淌出两行刺痛；他闭上眼睛，在胸前画出十字，举起了枪。
一切必须有答案。
游戏重返未来：1999碎尸挪用《密教模拟器》文案？
【一】发行日期
重返未来:1999发行日期为2023.5.31
密教模拟器发行日期为2018.6.1
（说这点是为了防止某些人反咬）（闭目）
【二】对比
1，重9中游戏角色［狼群］的技能［比我更吵的家伙们］是这样描述的:“当影子被分裂，它们的子嗣孕育其中，世人见之如群狼。”，此描述碎尸抄袭了密教模拟器中的司辰之一【裂分之狼】
[图片]
[图片]
2，重9中游戏物品［星升典残篇］描述如下:“孤月与骄阳不能夺去它的光彩”，在密教模拟器中，弧月是现存的司辰之一，也称镜子女王，是执掌第XI小时的司辰，也就是中午11时。她的领域是★灯、★启与★铸。
她是骄阳曾被认为是具名者的面相之一，...
【一】发行日期
重返未来:1999发行日期为2023.5.31
密教模拟器发行日期为2018.6.1
（说这点是为了防止某些人反咬）（闭目）
【二】对比
1，重9中游戏角色［狼群］的技能［比我更吵的家伙们］是这样描述的:“当影子被分裂，它们的子嗣孕育其中，世人见之如群狼。”，此描述碎尸抄袭了密教模拟器中的司辰之一【裂分之狼】
2，重9中游戏物品［星升典残篇］描述如下:“孤月与骄阳不能夺去它的光彩”，在密教模拟器中，弧月是现存的司辰之一，也称镜子女王，是执掌第XI小时的司辰，也就是中午11时。她的领域是★灯、★启与★铸。
她是骄阳曾被认为是具名者的面相之一，即骄阳的三个“复数自我”之一。也被称为太阳的夜间自我。
依旧是一个碎尸挪用，“孤月”“骄阳”。（附图）
3，重9游戏中角色［芭妮芭妮］技能［兔女郎勋章证明］描述如下:“谁能将注定的结局扭转”则是直接照搬了密教模拟器中卡牌［破局之力］的描述。（附图）
4，密教卡牌陨铁子弹与重9［ 群］一技能［脏东西］中镍铁子弹描述，碎尸。（附图）
5，重9中游戏商品［第二次生命］描述依旧碎尸缝合密教模拟器中卡牌［林地低语］。（附图）
6，重9中角色［拉拉泉］技能［春日精灵］描述:她总以否定作答，对比密教中《司辰志·卷一》［丝绒］:“辉光是一个疑问，飞蛾总以肯定作答。漆黑亚麻以否定作答，从来如此。”，又是碎尸截取。（附图）
7，重9中游戏物品［苦盐簇］［一瞬的躁动］与密教模拟器中卡牌［苦黑盐］［躁动］对比。（附图）
【三】结言
抄没抄袭一看就清楚了，我不是任何一个游戏的粉丝，所以别说我是哪家粉，就抄袭说事，不骂人。（是代号Q和本人的心声❤️）
图片出处：密教圈的朋友
文本出处：Q
排版：本人
【卡西米尔/托恩】故人
summary：我远比你想象的更爱你。
预警：
*全文2w2，激情上头，有ooc
*大量对于未来的捏造
*大量角色死亡
*是先喜欢的卡西米尔再喜欢的托恩——以及罗德岛我永远的快乐老家——这点被完全体现在了文里，大概
*希望大家喜欢！求评论！
0.
“天呐，玛莉娅，” 托兰半蹲下来，双手撑住膝盖，温和地打量眼前的人。“在电话里的时候，你听起来可要比现在我眼前这样子好太多啦。”
库兰塔微微笑起来。她早已上了年纪，蜷坐在摇椅上显得比实际还要更小一圈，曾经灵巧的双手从莱塔尼亚精美编织的披肩下露出来，与枯枝也没什么不同。“不要再打趣我啦，托兰先生，” 她......
summary：我远比你想象的更爱你。
预警：
*全文2w2，激情上头，有ooc
*大量对于未来的捏造
*大量角色死亡
*是先喜欢的卡西米尔再喜欢的托恩——以及罗德岛我永远的快乐老家——这点被完全体现在了文里，大概
*希望大家喜欢！求评论！
0.
“天呐，玛莉娅，” 托兰半蹲下来，双手撑住膝盖，温和地打量眼前的人。“在电话里的时候，你听起来可要比现在我眼前这样子好太多啦。”
库兰塔微微笑起来。她早已上了年纪，蜷坐在摇椅上显得比实际还要更小一圈，曾经灵巧的双手从莱塔尼亚精美编织的披肩下露出来，与枯枝也没什么不同。“不要再打趣我啦，托兰先生，” 她好脾气的仰起脸，眯着眼睛，想要更好地看清眼前的萨卡兹，“我有每天坚持走一小段路，锻炼一下的。”
玛莉娅习惯性地皱了皱鼻子，向托兰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表情。这下她看上去倒是与小时候没有任何不同了，托兰想着。从时间的再前面，那个柔软的、稚嫩的，却总是有点倔强的库兰塔少女的身影悠悠飘了过来，与现实中的小老太太在倏忽间重叠，甚至没有什么违和。这让他忍不住又带上了那种哄孩子的语气：“这是好事，玛莉娅，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的身体......” 他突然意识到玛莉娅肯定也不需要更多地唠叨，便轻巧地翻过去：“那么，突然匆匆忙忙地喊我过来，是怎么了吗？如果是又想出了什么机甲的新点子，我可是不奉陪的——绕了我这把老骨头吧？”
他促狭地挤挤眼睛。这表情更加逗乐了玛莉娅，她笑得挺起背，显得更有精神了一些。“别担心啦！我确实有些点子，但既然您这么坚持，我也是不会强人所难的。” 她顿了顿，似乎下了决心一样，抬起头直视托兰。“是......砍树，” 她声音轻轻的，“托兰先生，我想请您帮个忙。一直以来帮忙打理的人告诉我，院子里的树有一半的枝干都腐烂了，得赶紧把它们处理掉，不然哪天刮风下雨的，掉下来砸到人就不好啦。但是您看，我确实这些天有些精神不济，本来是想亲自去的，却实在是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了......”
她一唠叨跑题起来又没个完，托兰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伸手示意。“抱歉打断你，玛莉娅，但是你在说什么？” 他疑惑地偏头，“我进来的时候，也没看到你的院子里有什么快枯萎的树。还是说，你指的是什么别的地方的房产？”
玛莉娅恍然点头。“对不住，是我没说清楚。” 托兰发现她布满褶皱的手指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袖口——她小时候一紧张就会这么做——然后带着些不安，开口道，“是以前，就是，战争前......以前卡西米尔和莱塔尼亚边境上，现在是个小镇子，那栋最先是属于罗德岛名下的小院子，后来您买了下来，和玛恩纳叔叔搬进去住了一段时间......”
罗德岛，边境，院子，玛恩纳。那些熟悉的、却已许久没有被人提起的词语突然像潮水一样涌起，沉默着翻滚着来到托兰的眼前。他看着玛莉娅，尝试摆出一如既往的轻快模样，但他知道自己失败了。往事冲开记忆的闸门，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50
对于玛莉娅磨了玛恩纳多久，托兰表示他一点都不清楚。开什么玩笑，要是真的拿这事去逗乐，面皮薄的骑士老爷估计得和自己冷战至少三天。于是当索娜神神秘秘靠近的时候，他立刻转身做举手投降状：“我不知道，索娜，我真的不知道玛莉娅到底撒了多少娇，我也不知道玛恩纳到底为什么突然转性答应——”
红色的扎拉克被他浮夸的表演吓了一跳，尾巴毛炸成八百颗小星星。“我没有再好奇那件事了！” 索娜喊道，“我只是想问，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去拜访了，但这确实是人最多的一次吧？需不需要准备些什么礼物之类的？” 她扳着指头开始算，“你看，玛莉娅，她的姑姑姐姐，两位使徒，加上我们一群红松骑士团的人，阿米娅和博士，还有一些别的有空想来的干员......”
托兰这下彻底头大了。“别念了，别念了，” 他抱怨起来，“别让我知道到底有多少人闲得发慌要来凑热闹，太吓人了！” 他又补充了两句：“也不用特意准备什么，就是一群人随便聚聚，你们乐意的话带点零食不就行了？可不要指望我和玛恩纳会清楚你们这群小姑娘喜欢吃什么啊。”
索娜在他讲完之前就高兴地跑走了，只喊了声“知道啦”。托兰有点好笑地看着小朋友欢快的背影，开始盘算自己要不要提前买点什么备着。毕竟难得大家聚一聚，他在心里又这么重复了一遍。
这些年来泰拉大陆的气氛越发紧张。虽然还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全面战争，各个地域间的摩擦依然在不断升级。罗德岛本身也就是在夹缝中艰难行事；尽管组织逐渐壮大起来，赏金猎人也与他们的领袖搭上了关系，却似乎总是赶不上风起云涌的局势变化。干员们忙得天天不见踪影也就逐渐成了常事。
另一方面，玛恩纳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预兆的开始衰败。罗德岛的医疗部门做了长久全面的检查，最后只能得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结论：恶化的旧伤和积郁终究是到达了临界点，爆发转成了经久的病痛。“一言以蔽之，” 白发的血魔最后终于宣判，“你得为前几十年的透支还债啦。”
除开临光们的不安，玛恩纳本人倒是相当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托兰甚至隐隐感到，在听到结果的时候，他是长松了一口气的。当然，他没有把这个隐约的探查转告玛恩纳的亲人们。耀骑士先不谈，玛莉娅肯定又要大哭一场——玛恩纳已经在肉眼可见的虚弱下去，他可不想让小姑娘在此之上更加伤心了。
但他确实觉得玛恩纳在慢慢变得更加平和。不同于在大骑士领那些年痛苦的忍耐，他现在是真的对许多事情越来越包容。复杂的暂且不提，至少放在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同意一大群人跑到自己休息的地方去聚会的。虽然背地里他忍不住对托兰抱怨：“这和企业团建有什么区别？” 并在赏金猎人爆笑出声时给了后者几个狠厉的眼刀，但他还是基本放任了小侄女和她那群好朋友的胡闹。
所以当玛嘉烈不太好意思地表示歉意时，托兰难得真心诚意的明确回答：不是的，不用担心你们有打扰到什么。至少在我看来，他真的很开心。
他也是有私心的。前几个月卡莱边境爆发了尖锐的冲突。在罗德岛停靠的期间，几乎所有卡西米尔出身的干员都被卷了进去。漫长的交涉和谈判、需要不断镇压的武力冲突和无止境的文书工作几乎把所有人都压垮了。玛恩纳在事情结束的第二天就一病不起，也就是最近两天才难得恢复了一些精神，能撑着在院子里坐一会儿。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有任何事情能让所有人稍微缓缓那根紧绷的弦，能让玛恩纳多少轻松些、短暂地卸掉那些沉重的责任，托兰想，不管是什么，他都会全力支持的。
于是或多或少的，托兰也开始掺合起聚会的准备来。他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去跟每个人宣扬，毕竟他还是得顾及一下玛恩纳别扭的自尊心；但干员们总会发现托兰在他们准备的时候悄悄出现在一边，笑眯眯地和他们聊天。于是几趟下来，所有人都有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什么点子冒出来的时候，就装作无意的大声聊起来，过一会儿就会有人过来似乎随便的提点两句，再照着这人的建议去做就好了。至于这人是黑色的萨卡兹还是赏金猎人，没有人在乎啦。反正空气中充满了隐秘的激动和期待，匆匆跑过的干员们脸上都挂着笑意。这不就是最好的了吗？
和路过的几个工程师侃了一会儿，托兰手里又被塞了一袋子奇异的果实。“这可是特产啊，” 可露希尔挤眉弄眼的，“回去了可要好好品尝——我保证它能带来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那我只能希望不是惊吓了，托兰一路诽谤着溜达回去。推开门时他特意弄出点动静，果然看到卧床的库兰塔不满地从窗边扭过头盯着他。他溜溜达达地晃到玛恩纳边上，问他：“干什么呢？”
“看院子里那棵树，” 玛恩纳没好气地回答。
“啊哟，不要那么凶嘛，” 托兰故作委屈的喊起来，“亏得我还给你带了不知道哪里的特产！” 他摇摇手里的那袋子果子，向玛恩纳示意。对方在看清他手里的东西之后噎了一下，递给他一个复杂的眼神，通常可以被解释为“你开心就好”。
托兰一下子警觉起来。“你是不是知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玛恩纳绷着脸扭头：“不知道。” 眼见托兰嘶了一声，他立刻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想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他用眼神示意托兰把轮椅推过来。
托兰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太阳都要下山了......很快就要降温，你出去得着凉吧？要不别出去了，我给你在屋子里换个位子吧？”
玛恩纳不吭声了，或者说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并不能支持他像老样子和托兰斗嘴。于是他只是沉默地盯着托兰，直到后者投降。“行吧，行吧，真是的，跟以前一样的任性......” 他嘀嘀咕咕的，右手搂过库兰塔的后颈，左手从他膝下捞过，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把人从床上抱了起来。他用脚把轮椅够过来，将人妥善地安置上去，蹲在轮子旁边帮玛恩纳调整轮椅的方向。似乎比起昨天，这人又更加清减了些，托兰回想着片刻前手上的重量，尽量不让目光过多地停在眼前人瘦骨嶙峋的身影上——否则就有些不礼貌了。
他突然感到玛恩纳抬起手指，快速地在碰了碰他额前漏出来的碎发，像是想给他缕到耳朵后面去。冰冷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眼眶旁边，如落下的雨滴一般，触感转瞬即逝。托兰抬起头看他，只捕捉到玛恩纳扭过头之前的最后一点余光。他一下没能想明白那目光里都包含了什么，就听到轮椅转动的声音。玛恩纳已经自顾自地出门了；日落前最后的光芒从门口斜斜地铺洒进来，温柔地将这人包裹起来，并终于把他吞没在黄昏里。
托兰突然感到一丝没来由的心惊肉跳。但很快，他听到玛恩纳的轮椅踩过院子里的落叶，发出窸窣响声，于是他暂且安下心来。
我得去把着吓人的果子处理掉，过会儿再哄那位再吃点东西，难得今天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他这么盘算着，回头进了厨房。
0.
但其实到现在，托兰已经忘记了当时那些果子到底什么怎么回事，又是怎么被处理掉的了。还清晰留在脑海里的是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在他进厨房十分钟之后突然炸响。他第一反应丢下东西出去，在院子里的树下找到玛恩纳.....
于是这么多年过去，那天的记忆似乎就被截断在了那个画面上，后面的内容全部都被橡皮擦抹去了。托兰只记得，在第二次冲突结束之后，他带着残存的兄弟们和罗德岛离开了莱卡边境，再也没有回到那个镇子过。
而五十年后，他又因为玛莉娅的委托重新走上了这条路。或许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临光家一大笔钱，托兰半开玩笑地想，要不然怎么五十年前被当叔叔的折腾，五十年后还得给小侄女打杂？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只是天下太平了，之前那段时间又有哪个卡西米尔人不是以在临光麾下效命为荣呢？现在帮忙跑个腿都能成“打杂”，时代可真是变样咯。
托兰放任自己的思绪漫无目的的飘荡了一会儿才回神，赶紧拿出终端确认路线，又有点惊愕地发现自己没有走错任何一条岔路。他倒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肌肉记忆也能这么优越；都多久没来过这里了？要么就是这种边境小地完全是存在于时间的缝隙里，不管国家和社会如何动荡，她都有着自己的一套生存节奏，几十年如一日的运转。
午后的街道自带慵懒的氛围。他无意间和便利店门面里坐着打盹的一位菲林对上了眼神，对方打了个哈欠，向他礼貌的点点头，又陷入昏沉中。
行吧，看来世道还是有些变化影响到了这种偏远的角落，托兰冲菲林也挥了挥手。反正以前谁能想到，得了源石病的菲林还能顺利开着便利店，并且和过路的萨卡兹普通地问好呢。
他转过街角，总算到了此行的其中一个目的地。“您好，打扰了，” 他叩了一下门，“我想打听一下，如果想处理院子里快枯死的树木，找谁比较好？”
柜台后的一位年轻黎博利闻声抬起头。“我就行，” 他回应道，“是一颗什么样的树呢？”
托兰和他交代情况时，窗外飘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口笛声。黎博利露出了些局促的歉意：“是我的奶奶。不好意思，老人家平时闲，总喜欢吹口笛。”
“不要紧的，瓦伦泰先生，” 托兰忍不住笑，“其实吹得相当不错，不是吗？瓦伦泰女士曾经是音乐家吗？”
姓瓦伦泰的年轻木匠笑了起来。“那倒没有。奶奶据说是想成为音乐家的，不过她那个年代，生活能温饱就不错了，哪里还能追求更多？啊......” 他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摸摸鼻子，腼腆地问：“不知道会不会冒犯，因为我知道萨卡兹寿命都普遍挺长，我也分辨不出来您是什么年纪。先生，您或许也经历过那个年代吧？”
托兰乐了：“我说不定比您的奶奶还要大许多呢！”
“哎呀，这可真是......” 小瓦伦泰局促道，“真不好意思。我是战后许久才出生的，跟您说这些也挺不合适吧？毕竟我完全没有经历过，甚至我们一家都举家搬迁过好几次，所以我完全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的，只是听故事一样......”
“这有什么合不合适的，” 托兰终于大笑起来，“历史嘛不就是为了给后人做谈资的？”
小瓦伦泰舒了一口气，也跟着笑起来。
“主要是以前被父母骂过，说是‘没有经历过的人就不要评价！’之类的。” 他补充道，“但我其实很喜欢奶奶给我讲的故事。她说那时候，她有一个姐姐，十分向往骑士竞技和当时的一位明星骑士。是叫什么来着，耀骑士吗？对不住，我不太了解，奶奶记忆也有些混乱了。但她说，口笛就是她姐姐教会她的。那位姐姐——我没有见过，说是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瓦伦泰家，再也没有回来过，年复一年的家人也死心了——说是口笛吹得特别好，是很温柔很漂亮的一位黎博利呢。奶奶每次想念她时，也会吹一吹口笛，逐渐地就变成了习惯啦。”
小瓦伦泰看到面前的萨卡兹突然沉默了一下，面容在午后的背光里显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神色。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那人温和地问：“是吗？那她们姐妹关系应该很不错......瓦伦泰女士有和您提过，她的姐姐叫什么名字吗？”
“有的，” 小瓦伦泰不假思索地回应，“提了太多遍啦，想记不住都不行。”
“是查丝汀娜。查丝汀娜·瓦伦泰，这是那位姐姐的全名。”
-47.
“抱歉，边境封锁线那边盯得太紧了，拖到现在才回来。” 托兰随手抹掉脸上混杂的血水和雨水，语速极快，“现在情况怎么样？”
玛嘉烈抬起头。“不太好，” 托兰看到她脸上浮现出许久未曾有过的焦虑，“商业联合会表面上还在拿感染者大做文章，但我们怀疑他们已经和莱塔尼亚的一部分叛国党勾结，想要拉整个边境线陪葬。焰尾带着原红松骑士团的人去战线上了，说是能救一个是一个，但是到现在已经失联了49个小时。托兰先生，能不能麻烦您......”
“去接应一下对吗？明白了，十分钟后马上就出发。”
托兰正要出门时，玛嘉烈的声音拦下了他。“她们，尤其是索娜和艾沃娜，矿石病已经恶化的相当严重了。” 耀骑士语气郑重，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她们走之前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为了救人而牺牲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死于病痛的折磨，但我还是......”
托兰回过头，认真地注视着年轻的临光。玛恩纳去世后，这位新任的领袖——不论是作为家主，还是作为卡西米尔大骑士领的精神信仰——越发的喜怒不形于色，留给众人的印象逐渐只剩下一视同仁的慈悲。但此时，她终于再次显露出了一丝动摇。
“求求您，” 她最后开口，“如果可以的话，劝一劝她们。”
托兰没有再回话，只是略微点头，便转身去清点他的队伍。
但在奔波的路上，他无来由的想，其实人如果真的累了、想要放弃、想要离开了......是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拦下他们的。而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抱着变革的理想不断探索的骑士，撑着病体想给家人一个好环境的感染者，被城市抛弃又想重新建立起生活的流民。这些人死的死走的走，迫于外界也好，对自己妥协了也好，总是拦不下的。
我们看红松那些孩子们——老天保佑，尽管离相遇时已经过了好些年了，但她们真的还是孩子啊——总觉得她们还能有大好前路，还有机会还有希望，如果能撑过去的话，总能找到新的路吧。但说到底这只是一些旁人的期冀罢了，托兰甚至有些冷漠地对自己嘲讽，强行用善意、甚至是爱意、将人留在现在的时间点，难道不只是徒增他们的痛苦吗？
脑海里一个淡金色的身影突兀地浮现了一下，又被他强行按了回去。
虽然行军者们早已习惯了战场的残酷，但眼前所见还是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这已经不是可以用尸横遍野可以来简单形容的场景了。堆积如山的残肢，汇流成一个个水洼的血迹，散布整个地面的武器的残骸，堆积起来甚至可以模仿通天的巴别塔。
战场中央还有一个屹立不倒的身影，昂着头，右手袖口和左脚裤腿下都是空荡荡的，只剩左手还撑着子母枪留下的枪杆，倚重在右腿，站得顶天立地。
托兰安静地绕到那个身影面前，不出所料的，野鬃堪称恐怖的脸露了出来：原先是左眼的部分整个爆开，满脸都是已经凝固的血迹和划痕。她枪下的尸体——友军，敌军，误入的平民，根本分不清楚——混杂在一起，却也没能挡住她这个人。她笑得太平和甚至是灿烂了，让托兰鬼使神差地伸手去试她的鼻息，尽管他第一眼就已经看出，这孩子的灵魂早已离开。托兰放下手，有点麻木地想，矿石病人到最后的遗体居然还没有一下炸开，战争或许是已经把自然法则都扭曲了。
远处的同伴发射了信号弹，应该是找到了他们要接应的人。托兰犹豫了一下，将艾沃娜留在身后，向信号弹的方向赶去。
他们在瓦砾和塌陷地块的空隙中找到了一批人，包括罗德岛的一部分干员和数量相当客观的矿石病人。看上去都是早期，应该都是被战争波及所染病的不幸者。同伴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应急处理，并尝试与本舰联系。托兰迅速在人群里看了一圈，并没有找到红松的另外三个小姑娘。他感觉心脏不断下沉，几乎有些反胃。
难民里还有残存印象的人给他指了方向，托兰道谢后便迅速离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急迫：理智告诉他小姑娘们多半凶多吉少，感情却在驱使他快一点、再快一点、至少不要再像艾沃娜那样赶不及，不要再像玛恩纳那样——
他在一块空地上发现了剩下的三个孩子。
灰毫撑着抬起头。她十分疲惫，肉眼可见地重伤，但还是礼貌地冲托兰打了个招呼。远牙侧躺在一边，焰尾则伤得更重些，被灰毫抱在怀里。托兰简直要被她气笑：“既然还清醒着，为什么不早点发求救信号？”
灰毫平静地叙述：“信号弹也被当成弹药打出去了。”
托兰感觉头更痛了。“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他朝她伸出手：“你还能走吗？另外这两个看上去都没有意识了，但还有一丝气息。我背那两个，你可以跟上来吗？”
灰色的扎拉克缓慢地摇了摇头，歉意地望着他。托兰沉默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这感觉其实非常不好，总让他回想起三年前某个完全不相干的场景。
格蕾纳蒂终于又开了口。“对不住您，” 她似乎要把眼泪忍回去才能继续开口，“您可以把查丝汀娜带回去吗？她伤得最轻，我已经做了应急处理，应该还是能救回来的......”
托兰这才注意到远牙是唯一一个身上还有绷带使用痕迹的人。虽然看上去依然痛苦，但她的胸口还算在平稳地起伏。而焰尾和灰毫身上一点治疗痕迹都没有了；红发的扎拉克气若游丝，源石结晶已经爬满了她的右脸和额头，表情平静地与野鬃如出一辙。
灰毫似乎觉得第一句话开口之后，剩下的都说得顺畅许多：“索娜和艾沃娜，本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艾沃娜说要殿后，我知道她已经......索娜现在也只是硬撑，很快就要走了。查丝汀娜，” 她不得不把血块咳嗽出来才能继续，“她的病情、伤情都还有救，而且她是我们中间，唯一还有家人再等她的......虽然她自己不愿再回去见他们，但我们还是期望......求求您，带她回去吧。”
托兰感觉嗓子发紧。如果是平常，他能抖出一箩筐话来教训这些肆无忌惮的小姑娘们，但现在他发现他唯一能说的话只有一句。“那你怎么办？”
格蕾纳蒂似乎就在等他问这句话。“我留在这里。” 她甚至有点笑起来的样子。
托兰猛地驳斥回去：“这怎么行！你跟我.....”
他停住了。格蕾纳蒂的笑容越发明显，她紧了紧胳膊，将怀里的索娜抱得更牢靠一些。
“我舍不得索娜呀。” 格蕾纳蒂笑着哭出来。
托兰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将远牙固定在自己身上，又是怎么离开两个小扎拉克的了。他似乎只是机械地完成了一些既定的流程。
但走出去几步路后，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深夜了，积雨云慢慢散开，星星像是被冻住的光斑，在天幕上冷淡地俯瞰这片大地。远处，敌军再次集结，火光在夜色里忽明忽暗，隐隐地向这边压过来。
格蕾纳蒂摘下头盔，慢慢俯下身去，将自己的额头与索娜的碰在一起，用还完好的右手紧紧扣住索娜已经不会再回应的左手。火光与星光下，格蕾纳蒂的眼睛不合常理的极为明亮，目光里只倒映着唯一一个鲜红色的身影，带着无尽的温柔和留恋。
托兰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样的目光，但他没有时间去多想了。
背着远牙走出危险范围之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丝沉闷的爆炸声。
查丝汀娜在一周后终于清醒过来，但她也没办法再走出重症病房一步。或者说，她现在甚至都不能挪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在强撑着汇报完当时的情况之后，她提出和托兰的见面请求。
托兰带好防护服，坐到查丝汀娜身边，轻轻拉住小黎博利的手。面具后，查丝汀娜困难地呼吸着，对他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
“我只是想说一声抱歉。” 她小小声地说。
“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托兰捏了捏她的手，也小声地回应。
查丝汀娜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这是我们，早就决定好的。” 她艰难却急切地解释着，“我们并不想，最后，让谁被迫见证这些，然后觉得，对不起我们......”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托兰只能徒劳的拍拍她身上还完好的地方，试图给她一些心理上的安慰。
小黎博利还在继续。“我知道，格蕾纳蒂一直想，我能回家看看，就好了。但我，不想，” 她喘了一口气，“这个样子......”
托兰慢慢地拍着她的手。“我知道。”
查丝汀娜又笑起来。“我想留给他们一个好看的背影。” 她这次终于完整地说出了一句话。想必这句话应该是十分重要的。
两个月后，查丝汀娜·瓦伦泰在罗德岛本舰因抢救无效逝世。托兰依照她的遗愿，带走了她一直随身带着的口笛，抛在了卡西米尔的一条乡野道上。据说那附近曾有过一个小村落集合，里面的居民恰巧也都基本姓瓦伦泰，只是前不久因为战争的波及，全村人都选择了搬迁，只留下空荡荡的房屋还伫立在乡野道边。
0.
托兰给小瓦伦泰指出那个院子的所在地时，后者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声音。“我知道那个院子，” 他不好意思的解释，“其实在我们这里都挺有名的。因为院子蛮大，却一直没有人住，但奇怪的是，似乎一直有人来负责定期打扫。”
这下托兰更好奇了。“委托人跟我讲的时候，我还以为院子已经荒废许久了呢。”
小瓦伦泰认真地说：“事实上我曾经路过的时候，越过围墙往里面看了一眼，一直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像是下一秒主人家就要回来了一样。哦对，其实我们这边几个公家职员都有打扫的人的联系方式，您要不要和他也联系一下？”
“那是自然，” 托兰赶紧道谢。“我是真的不知道一直有人在打理。总不能不跟人家商量一下，要不然我岂不是横插一脚了？”
他是真的开始犯嘀咕了。小玛莉娅到底在想什么，明明有雇人专门打扫，为什么又特意要我过来......
他们顶着午后的热浪匆匆赶到镇子里的办事处后，果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以及一串电话号码。托兰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拨了出去，没想到两秒之后就被接了起来，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您好，” 他有点茫然地冲那头讲，“我受临光女士的委托，来帮忙......”
他卡了一下壳。来帮忙什么？对面估计才是正儿八经的房产负责人，说自己来帮忙处理砍树？这不纯搞笑吗？
对面却完全没有给他继续思索的时间。“我知道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声传来，“请问您是托兰·卡什先生吗？”
托兰从这个反应里慢慢咂摸出一丝味儿来。他干脆利落地认下：“是的，是我。不知道您是......? 或者说，临光女士是有什么别的事情要交代我来这里做，但不方便直接告知吗？”
“请问，您说的是哪一位临光女士？”
“现在难道还有别的临光女士吗？” 下意识地回复之后，托兰突然愣住了。如果不是玛莉娅的话，那难道？
“啊，是这样，五十年前与我司定下长期契约的人是玛嘉烈·临光女士，” 对面听出了他的疑惑，平静但迅速的解释。“玛嘉烈·临光女士去世后，是她的姑母和妹妹继续接手了与我们的合同，但她们并没有与我们直接见过面。但玛嘉烈·临光女士曾告知我们，如果之后有房产主人找回来，那人的名字应该是托兰·卡什。之后的两位临光女士也并没有对这一点提出异议。所以，卡什先生，既然您现在已经在那里......”
托兰感觉有点眩晕。不知道是不是终于上了年纪，还是下午的阳光太过于让人晃神，他感觉脑子像锈住了一样，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40.
“我还是坚持这一点。耀骑士，您不该亲自前往那里！”
“我完全理解，多谢您的关心。但是，阿米娅......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合适前去吗？”
托兰一推开门，就直接撞上阿米娅和耀骑士争执的现场。耀骑士身后，佐菲娅的尾巴不满的甩来甩去，而玛莉娅低着头，只是沉默地紧紧跟在姐姐身后半步。阿米娅生气地把两只手承在桌上，博士在她身后双手插兜，一如既往地看不清表情。
他立刻后退两步：“对不起打扰了我待会儿再来——”
“你没有打扰。” 凯尔希疲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不如说，现在正好是需要你的看法的时候。”
托兰：“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我很不想被卷入的麻烦情况。”
凯尔希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或许其他的是正确的，” 她说，“但只有一点我保证，这是你必须加入的讨论。”
玛莉娅已经看到了他，神色松快了一些，抿起嘴冲他笑了一下。阿米娅也回过头，认真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时间过得可真快哟，托兰在心底感慨。当时两个才刚过十五岁的小姑娘，现在都是一副大人模样咯。“那么，是出了什么事呢？”
耀骑士平静地直视他。“您应该知道最近卡西米尔境内的动荡，” 她不疾不徐地陈述，“商业联合会在因为七年前的叛国而被清算之后，百姓和监正会的矛盾彻底暴露在了台前。现在，罗素阁下去世多年，激进派掌权，起义军和监正会也起了武装冲突，征战骑士甚至有把武器对准平民的倾向。”
托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我知道，” 他心平气和地回复，“但这个情况大家都清楚，我觉得不至于让阿米娅和你起这么大地冲突。所以，你有什么新地打算？”
阿米娅生气地抖了一下耳朵，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插嘴。
玛嘉烈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态度十分郑重。“我在考虑与征战骑士谈判，希望他们能停止执行那个草菅人命的潜在命令。为此，我需要征求我身边亲近的人的同意。”
阿米娅终于再次开口：“我十分感谢您愿意提前和我们说，耀骑士，但是您根本不是来征求同意的——您只是来通知我们！您认为您所做的是正确的，所以您根本没为另一个可能性做打算！”
天呐，这个评价听起来可太耳熟了，托兰想。十多年前他好像也是这么说玛恩纳的；等等，甚至现在的情况也挺像？
“托兰先生！我是劝不动了，您好歹也说两句吧！”
托兰赶紧向年轻的卡斯特领袖道歉，并转向玛嘉烈。“耀骑士，你应该知道......” 他斟酌着开口，“这并不是单纯‘交涉’就能解决的情况。”
“我十分清楚。所以，我是做好了发生武力冲突的准备的。”
“但你是想一个人去！” 佐菲娅忍不住插话。她没有看托兰，只是心焦地盯着玛嘉烈。
不是吧，托兰露出了点讶异的神色。连在这一点上都这么像？
“叔叔当年也是一个人啊。那两次平叛，都是......”
空气一下子凝滞了。托兰有点僵硬地转头去看玛莉娅；他一时不知道该为什么先惊讶：玛恩纳居然有跟她讲过这件事？或者，她居然真的——敢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这个好多年没有被人提到过的名字？
佐菲娅似乎被激怒了。“他第一次去有西里尔给他兜底，第二次去有托兰给他兜底！而在此之上，监正会都并不是以一个敌方形式存在的！玛嘉烈，你以为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在以一人之力抗击整个监正会和征战骑士，你明白吗？！”
玛嘉烈露出思索的姿势，开口道：“并不是我一个人抗击整个监正会和征战骑士，” 她表示，“只是，总得有人来做那个做出表率，去阻止一些眼看着就要发生的惨剧......”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叔叔如果还在的话，肯定也会是这么想的。”
玛莉娅双手紧紧交握。佐菲娅咬了咬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托兰后知后觉的发现，或许十年来，这三姐妹聊起玛恩纳的频率比他想象得多多了。
“你怎么想？” 博士突然抬头，冲托兰的方向看过来。似乎是随着这句话一样，一屋子的人都向他转过了头。
“我怎么想？” 托兰觉得自己今天受到的冲击已经有点过载了，“呃，耀骑士分析的情况也不错，而且既然她已经做好了觉悟，那为什么还要问我的意见......?”
耀骑士似乎也很意外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丽兹和闪灵说会全力支持我，” 她慢慢尝试着去解释，“玛莉娅犹豫了很久，但还是决定站在我身后，我十分感谢她。佐菲娅很担心我的安危，但她确实也理解我的做法，只是希望可以制定一个更完善、对我来说更万无一失的安全计划——” 佐菲娅冷哼了一声，玛嘉烈有点尴尬的缩缩脑袋，继续说了下去：“博士和凯尔希说，既然是卡西米尔的内部事宜，那么尽管他们有各种各样的不赞同，他们还是觉得由我来决定比较合适。”
灿金色的库兰塔再次直直看向赏金猎人的眼睛，甚至让后者有了一丝想要逃避的冲动。“所以现在，我最亲近的人中，阿米娅持反对意见，您也是刚刚才回到本舰、得知这个消息。不管怎样，我希望得到你们两个的理解和支持。并不是仅仅从理性上分析，也是从感情上。我清楚这个行动基本上算是九死一生了，如果可以，我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虽然，哪里似乎和我的认知有点偏差......托兰苦笑着回望过去。“你这就有点狡猾了，耀骑士，” 他回应道，“你知道我不喜欢卡西米尔现在的制度，但也从来都不觉得重新让骑士制度发扬光大就是合适的——说实话我认为这是更严重的倒退。虽然临光家也是这个制度的收益者就是了，但如果你有自己跳出这份既得利益，为更多的普通人而战的决心的话，我除了尊敬也没有别的话想说。” 他顿了顿，“至于你想做的事......”
托兰坐直了，同样郑重地看进对方的眼里。“我会希望你能平安归来，耀骑士。但我这句话，或许更多只能作为祝福了。”
耀骑士在他对面露出一个近乎于释然的微笑。
征战骑士包围城市时是在午夜之后。城门已经落锁，城防炮的炮口也对准了下方。城内气氛紧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纷纷驻扎在城墙边，老人和孩子们则坐在自己的家里，安静地透过窗沿注视着天边。罗德岛的医疗人员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好了随时出动的准备。
耀骑士站在城头上，沉默地看着银枪的骑士方阵像钳兽群一样冲着城市吞噬而来。托兰靠近的时候她没有回头，但在他站到她身边时礼貌地说了句晚上好。
托兰也笑道晚上好。他觉得这种体验其实挺神奇的：一直作为道标和领袖立于大地上的耀骑士，金发只是简单束成低马尾，没有身披铠甲，穿着舒适的女士衬裙，配一套卡其色的修身风衣。从托兰的视角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因为瘦削而显得凌厉的眉眼在夜色里也柔和了许多。她望着城下的士兵，与其说那目光是悲悯，不如说是带有一丝亲切的怀念。
“我小时候，叔叔和佐菲娅忙碌的日子里，或者是爷爷卧床不起的时候......我都会想办法混进骑士团里。” 玛嘉烈突然自顾自地开口，“那时候我觉得，骑士是多么崇高啊，如果我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人......或者说，我一定要成为这样的人......”
托兰不太拿得准，到底是玛嘉烈在怀念过去，还是耀骑士在评判城下的骑士团。于是他只能把自己的第一个念头委婉地表示出来：“取决于你怎么定义骑士的话。”
玛嘉烈偏头望向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托兰便也继续下去：“如果说是照亮大地的崇高者，如果说是为了某些人点起一盏明灯的话，耀骑士，你早已经是最合格的骑士了。”
对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托兰发现她们姐妹俩这样的笑模样真是比对着刻出来的。“请叫我的名字吧，托兰先生，” 玛嘉烈靠在城墙上，“您叫我骑士，我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托兰便从善如流。“但说实话，我挺好奇的，玛嘉烈。” 或许是气氛不错，他感觉自己问了些平时一定会回避的话，“为什么要.....问我呢？”
玛嘉烈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我小时候吃过您给我带的饼干。您并没有直接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我有偷听到您和叔叔聊天——这点真是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后来玛莉娅长大了，我就不好和妹妹争饼干啦。”
“我知道被流放的途中，您有照顾我。只是那时我武艺不精，即没有办法保护好自己，也没办法找到您，亲口和您道谢。”
“回卡西米尔的那段日子里，您也一直在暗地里帮助我们姐妹，还有感染者和罗德岛。我其实一直.....都在想，能早点能和您正式见一面就好了，只是后来安顿下来之后，您又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总是错过。”
托兰这下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受人委托，” 他承认，“只是拿钱办事罢了，倒也不用把我说得那么高尚......”
玛嘉烈温和地看着他。托兰想，她应该还没把话说完，但自己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段对话了。但他还是等待着。
“我最想感谢您的是，” 她慢慢开口，“谢谢您那些年，一直陪着叔叔。”
托兰仿佛听到心里的什么东西无声的、沉重的撞了一下。
玛嘉烈转头冲着夜风，似乎有些哽咽。“我从来没有怪过他，真的，我知道他心里苦，” 她几乎是在坦陈一样，“但最开始的那些年，我真的无法完整理解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所以我完全没办法说，告诉我吧，我和您一起来面对。而当我真的把他的路再走过一遍之后，当我终于可以说，我明白您当年遇到了什么，但幸好现在我在这里，您的家人和朋友都在这里，我们可以一起......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
她的长发随着风缓缓飘起，恍惚中托兰似乎再次看到十年前的那个黄昏，当他在树下找到玛恩纳，他坐在轮椅里，沉沉的闭着眼睛，神色安详，仿佛几十年沉沦的苦痛已经像轻烟一样，随着他的灵魂和最后一丝光线消散了。
让他震惊的是，时隔多年再次回想起这个画面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了。
玛嘉烈在他没注意的时候拉住了他的手。“我没有亲历，所以我不认为我有资格对叔叔早年的任何经历做评价。” 她真诚地望着眼前的人，“但我还是愿意说，至少叔叔最后那几年，他应该是释然了许多，也宁静了许多吧。”
托兰沉默地望着玛嘉烈早已不再年轻的面庞，却依然美丽的如同暖阳。“如果真的是这样，” 他缓缓回道，“那就太好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念着，因为毕竟，我早已不再想看他去背着那些沉重的枷锁苟延残喘。我希望他能，就算只有一点点，能幸福就好了。
“而有一点我十分确定，” 玛嘉烈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这是因为您一直在陪伴他，托兰先生。我真的......”
无以言谢。托兰读着她的嘴形。
他感觉到玛嘉烈伸开双手，给了他一个坚实的拥抱。耀骑士不是一个很擅长用肢体语言表达感情的人；这么多年，玛嘉烈似乎只这样完全地拥抱过佐菲娅和玛莉娅，小时候这样拥抱过玛恩纳，或许后些年也这样拥抱过两位萨卡兹。他停了一会儿，将手放在玛嘉烈的肩膀上，缓慢地拍了拍。和七年前安慰查丝汀娜的力度不同，这次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希望这几下力道可以传达些什么。
城下的征战骑士与城上的居民警惕地打量着彼此，枪口互相指向彼此。玛嘉烈指了指这个场景，说：“这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场景。”
托兰点头，说我明白。
两位使徒已经在城楼下等待。于是玛嘉烈提起裙摆，从城头上走下。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突然回头，若有所思的喃喃低语：“您觉得，如果是现在......如果是现在。叔叔会为我自豪吗？”
托兰感觉眼泪都要涌上来。他强撑着笑着回应：“不一定。可能还是会骂你。”
玛嘉烈也轻松地笑起来：“哎，我想也是。”
“但不管发生什么，” 托兰补充道，“他一定都无比的爱你。”
玛嘉烈的面容在他眼里慢慢模糊成一片片光斑。“我知道的，” 她的声音随着夜风飘来。“我一直都知道的。”
托兰目送着耀骑士坚定的走下城楼。现在是黎明前露最重的时候，明明是夏夜，却让人感到冰冷刺骨。城门的齿轮滚轴沉重地运转起来。门打开后，银枪的骑士们齐刷刷地将武器指向了对面耀眼庄重的女骑士。
耀骑士伸出手。
光芒从城墙根缓慢地、坚定不移地铺散开来，从下而上，沿着地平线攀爬，不容置疑地将万物包裹，将一切融入光芒，向上仰起头将星光与月光一并吞没，并最终翱翔于天际之上。或许是日出了，也或许在卡西米尔漫长的黑夜中，耀骑士最后一次履行了她的信念，将其化为光芒，笼罩这片大地的角落。
灿烂朝阳中，托兰看到了两个人十多年前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样子。
“您好，我是玛嘉烈·临光，现在罗德岛在卡西米尔的负责人，嗯，玛恩纳的侄女......”
不顾旁边那人的白眼，托兰笑着伸出手：“您好您好，耀骑士，我是个赏金猎人也是通缉犯头头，跟身边这位骑士老爷吧应该算是好久的孽缘......玛恩纳！不要掐我！”
玛嘉烈似乎是在憋笑。“我应该说很高兴见到您的，但是，唔。” 她握住托兰的手，“这么多年，多谢您啦。”
托兰看着她，忍不住地感慨。“我这话有点太托大了，但您包容一下吧，” 他透过这年轻的脸庞看到一个小小的、圆乎乎的库兰塔女孩，又很快消失了，“真是长成出色的大人了啊，耀骑士。”
0.
负责人说很快就会坐飞艇过来，亲自将一些手续文件交给托兰。托兰现在完全接受了自己被临光姐妹摆布了的事实，爽快地就答应会在原地等待。“您来之前我是不会对这片房产动任何一根手指头的，您放心吧——” 然后趁着负责人还在唠叨“这本来就是您的财产”的时候果断挂了电话。
小瓦伦泰有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托兰捶了捶自己的肩膀，说没啥，就是我现在正在幼稚地对耍小女孩脾气的小朋友有点意见，但人又不在这里，只能冲着虚空生气啦。
年轻的黎博利瞅了瞅年长的萨卡兹，心想也没见您多生气啊，看这笑得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不过他的好脾气让他还是选择了闭嘴，换话题到：“那位先生过来至少也得三个小时，您有什么别的要做的吗？”
“唉，我就随便溜达溜达吧，” 托兰叹气，“是不是耽误你工作啦？真是对不住，我等那位过来之后再来找你吧？”
小瓦伦泰连连摆手：“最近没什么事，我也不忙。倒是您，大夏天大下午的，有什么好逛的？您要是不介意，要不要回我的店等一等？还有些冰镇点心可以吃。傍晚的时候，估计负责人就来啦。”
托兰立刻眉开眼笑地答应。
屋里的空调还在转，电视也还开着，播报员可能是收了天气影响，语气都变得有气无力：“......再过三天，将是卡西米尔共和国的建国纪念日，届时我国首都将会举办以下活动......”
小瓦伦泰托着点心盘子出来放下，看了一眼电视，恍然道：“居然马上就是纪念日了！那也就是说快要放假了吧？外出打工的人应该都会回来啦。” 他转身去叫人：“奶奶！小维奥拉很快也会从住宿学校回来啦！”
屋子里传出个中气十足的老太太声音：“我比你算日子还清楚呢，小子！”
托兰乐不可支，自来熟地喊：“夫人，是您孙女吗？”
一个年迈的黎博利老人家掀起帘子走出来。“是我的曾孙女啦，” 她笑眯眯的，指了指小瓦伦泰，“这才是当爹的！”
小瓦伦泰已经转头去看电视了。“小姑娘回来又要叽叽喳喳个不停咯，” 他深深叹气，“先生，您知道吗？因为学校就在高塔遗迹旁边，那孩子每次回来都要聊半天炸毁高塔的事情，天天讲什么纪念意义啦、旧制度的陨落啦，有鼻子有眼的，说得好像她确实见过一样，唉真是......”
“我当然见过高塔被炸毁的样子，” 老太太不满地插话，“我当时还是抱着你看的电视呢！”
“我知道啊——” 小瓦伦泰冲着耳背的老太太喊，“我是在说维奥拉！”
托兰好半天才止住笑。“小孩子知道些什么事情就喜欢不停地说啦，没什么不好的，” 他安慰这位头痛的父亲，“等她找到新的话题自然就忘记之前这个了。”
小瓦伦泰深以为然。
瓦伦泰老夫人倒是像想起了什么，问眼前的萨卡兹：“说起来，虽然我也不太好判断您多大岁数了......但看这样子，您是不是也见过高塔被炸毁的样子？”
“我见过，” 托兰爽快的回，“我那时候还在现场呢。”
老太太立刻感兴趣的坐过来，一副等着人讲故事的样子。
小瓦伦泰想道歉，托兰笑着摆摆手说不要紧，又问老太太：“那您想听些什么呢？”
老太太瞬间像炮弹连发一样将问题全都甩了出来。小瓦伦泰一边无奈地劝着老人家，一边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托兰先生好像态度突然放开了许多？
-24.
“好久不见了，佐菲娅。”
坐在飘窗上的库兰塔回过头，矜持的点头。“好久不见，托兰。” 她细细打量了萨卡兹两眼，不满地啧了一声：“你还真是不见老啊？”
“种族优势，种族优势，” 托兰举手投降，“这可不受我控制，女士。”
佐菲娅轻轻哼了一声。即使已经年迈，岁月却没有夺走一丝一毫这位库兰塔的高雅。她满头白发，身上衣物的每一根褶皱依然顺服地排成完整的曲线，手上精致的辉石项链配着她的瞳色，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托兰指了指那手串：“玛莉娅做的？”
佐菲娅一听到小侄女的名字，立刻眉眼都带了笑，细纹在眼角堆积起来。“可不是吗，” 她不无骄傲的说，“那孩子坚持，说好不容易学会了做除开机甲以外的东西，一定要给我打个有纪念意义的首饰。结果你猜怎么着，” 她小小地翻了个不符合贵族气质的白眼，“她现在能三个小时就打出一副机甲手护，打一串手链花了整三周！我的天，听到这事的时候我差点笑到呛水呢。”
托兰也跟着乐：“还真是委屈我们小姑娘了，” 他说，“不过说老实的，佐菲娅，人家一个机甲大能，还花整三个星期给你打首饰——这换我，我得出去炫耀八百年。”
“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现在到哪都带着这串手链？” 佐菲娅回道，“我还得每天想，啊得配个什么衣服才好呢？”
“要我给您再从边境带点哥伦比亚流行新货吗，女士？”
“免了，别挖苦我，托兰。再说为什么是哥伦比亚？我的审美一直都比较偏维多利亚吧，你不可能不知道。”
“哎呀，换个风格不也挺好？”
“这话说得好听，我都多大年纪啦？”
“跟年纪有什么关系啊......”
托兰其实挺享受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氛围。全大陆的战争总算是告一段落，大多故人都要么走上另外的路，要么折在了旅途的中央。这让他变得比以往更珍惜还好好活着的老朋友们。
而且，他和玛莉娅都有些预感。没有玛恩纳当年那么强烈和不安，但也在持续生长着。
佐菲娅只怕是挨一天少一天了。
他现在已经在限制跑远程的次数和距离，只为了总能尽快赶回大骑士领。玛莉娅干脆把工作室直接迁移到了佐菲娅家附近，连带着她的一串学生全跟着跑了过来，被老朋友们调侃，说是为了刺激大骑士领颓废的经济形式做出了伟大贡献。
对着佐菲娅，两个人都只是说，担心新共和国刚刚建立，形式动荡，或者更具体一点，很快就要拆掉那座标志性高塔了，这种大型活动说不定就有人心怀鬼胎要搞破坏，战后的卡西米尔可没办法再承受一次政变啦......不过这都也只是找的借口，他和玛莉娅心知肚明，佐菲娅也清楚。毕竟新生的卡西米尔虽然不算强壮，但也绝不孱弱；否则的话，前路的牺牲者又怎会安心呢？
两个人谈天说地的，居然讲到玛莉娅的感情问题：“......你说这孩子，多大年纪了，也不是喊她结婚，但怎么就从来没见她谈过恋爱？” 佐菲娅表示这实在过于不可思议了些。“按理来说，临光家的孩子不该缺人追啊？”
你怎么知道她不谈恋爱，说不定她只是不想告诉你嘞，托兰在心里嘀咕。再说了，玛莉娅比起男孩子说不定更喜欢机甲来着。
“不过我也不太有办法真的想象她谈恋爱的样子就是了。” 佐菲娅一锤定音。
“玛嘉烈当时不也没谈恋爱？”
“你别说，我当时觉得要么是使徒们，要么是薇薇安娜，她绝对跟其中一个有点火花吧......结果都错了！她还真就一心向着事业了！” 佐菲娅想起这件事还是生气。
托兰赶紧把果盘从怒火漫天的库兰塔手边抢救下来。“烛骑士倒也是个厉害人，” 他想了起来，便感慨了一句。“当年都说是政治联姻，谁能想到她现在真的坐上了莱塔尼亚官方发言人的位子呢？”
佐菲娅叹气：“可不是吗。” 她又有点恍惚一样，“当年大家都......”
托兰知道佐菲娅又陷入了回忆。他眯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边也想着，这种景观也是要看一天少一天啦。
佐菲娅突然开口：“但当时玛恩纳说他有情人的时候，还是吓到我了。”
托兰惊恐地扭过头：“......现在是你吓到我了。”
佐菲娅“啊”了一声：“怎么回事？难道他在骗我？不能啊，不就是你吗？”
“你等等，你等等，” 托兰狼狈地招架，“什么玩意儿？他什么时候说的那话？”
“就你刚和罗德岛签署协约那段时间啊。” 佐菲娅一脸理所当然地端起茶杯，“他本来长得就好看，虽然说相处久了没几个人能忍他吧......但毕竟罗德岛上不走常理的人偏多不是？就有小姑娘抱着大无畏的精神来跟他告白，闹得沸沸扬扬。”
佐菲娅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场景，一时间乐不可支。“结果小姑娘鼓足勇气讲完之后，脸都憋红了，玛恩纳下一秒就毫无间隙的接上说‘多谢你但是我已经有情人了’——说完他挥挥衣袖就走了，留下整个人群全炸锅了，玛莉娅直接被小姑娘哭着追问‘你不是说他单身吗！’ 玛莉娅也茫然说‘我不知道啊！’ 哎呀，乱成一片哦。”
托兰感觉自己总算是缓了过来。“我说怎么回事，” 他叹气，“玛恩纳怕不是在找借口吧？”
佐菲娅给了他一个很不赞同的眼神。“他拒绝人还需要找借口？”
“......对不起，是我冒犯了。”
“所以为什么是情人？” 佐菲娅托着腮帮子问他。
“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不许回避问题。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怎么想？”
“所以我们就默认他说的那个人是我了吗？这是不是有点不客观不理性？”
“那我们客观理性的分析一下，除了你还能是谁？”
托兰哑口无言。佐菲娅志得意满。
萨卡兹整理了一下思路，又问：“为什么要这么问？”
佐菲娅想了一下。“情人吗？” 她若有所思。“怎么说呢，虽然一开始很震惊——主要是那个玛恩纳居然真的能谈恋爱！——但后来冷静下来之后，发现是你，又觉得挺理所当然。” 她理了理裙摆，“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他会说是‘情人’？我以为你们俩的关系至少是爱人吧。”
“哦......” 托兰拖了个长音，开始久违地回忆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敢去自己的记忆深处翻找了，鼓足勇气潜下去，却发现意外的容易。
我怎么可能不爱他，托兰想，但他和玛恩纳？年轻时看到雨中的天马，确实是一见钟情了，但那时候朝气蓬勃的人群怀着一腔热忱为理想拼命，竟完全没有聊过感情。玛恩纳回大骑士领蹉跎的那些年，倒是因为酒精或者压力，发生了许多次身体上的关系；可与其说是谈恋爱，不如说只是在喘不过气的深夜里，拉扯着对方不让自己溺毙罢了。后来耀骑士回到卡西米尔，玛恩纳出走，彷徨的那些年他只是单纯的陪伴着，并没有什么跨过友谊界限的举动。那时候他甚至还在想，是不是卡西米尔如同养蛊一样的氛围把所有人都压得不正常了，只要一离开城市，他们的友谊就又回到了该有的样子？
但好像还是有什么变了，回不去了。在两个人先后与罗德岛签约后，仿佛也被那个在大地上撒着欢莽进的组织影响到了。不记得是哪一次聚会，玛恩纳喝了一点酒，在阳台吹风，托兰去找他，看到天马在夜空下回眸.....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他向库兰塔伸出手，轻轻摩挲他脸侧的触感，而玛恩纳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像默许一样偏过头，把脸完全埋进萨卡兹宽厚的手掌里。
之后的事情，似乎也就顺理成章地发生着。
他总觉得或许有一天吧，等战争结束，等小姑娘们成家立业，等到最后只剩他们俩，总算是能有心情好好谈一下两个人的关系吧？那个时候或许会找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平时看看书做做手工，漫无目的的看院子里花开叶落。其实从罗德岛那里买的那处房产就挺不错，不是吗？
只是，终究还是没有时间。
他出了很久的神，才发现佐菲娅还在对面看他，不仅有点抱歉。但佐菲娅只是用眼神询问他：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觉得可能是......不确定吧，” 托兰慢吞吞地回答，“不知道我们算是什么关系，但确实也不能说是单身，所以就用个更暧昧的词形容，之类的？”
佐菲娅不置可否。托兰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但她平静地评价：“那可能你俩真的有点迟钝。”
“你想想当时的你们。怎么会不确定呢？”
这场谈话在这里就结束了，因为佐菲娅精力早已大不如前，连说教托兰都做不太到。她也还要积攒精力，去出席之后拆除高塔的意识。在玛莉娅已经完全走上另一条职业道路的情况下，说到底，她已经是最后一个可以代表“临光”，代表贵族，代表骑士家族的人了。
拆除高塔那天，佐菲娅作为旧时代的代表出席。即使是最厌恶贵族和骑士的受害者们，在看到她的身姿的那一刻，也只是对这位旧日的贵族老人致以他们的敬意。
高塔在众人的欢呼声和爆破声中一节节的倒塌崩落。最后，烟雾散去，蓝天再次显现。托兰在仪式结束后逆着人潮去找佐菲娅，看到她挺拔的立在干净的苍穹下，眼睛里倒映着天空的样子，明亮透远。
他突然意识到，这位让人尊敬的临光女士，大概不久后，也要随着她的家人离开了。
+0.1.
“......于是那位朋友去世之后，我和她的侄女就接手处理她的资产。当时国家百废待兴不是吗？那位小侄女也是个热心肠的人，把庄园啊什么的全都充公了，财产也捐掉了。现在那座庄园估计是一个什么城市公园吧？也挺不错的，我那朋友估计在天上看得也很乐呵。她之前一个人住的时候，连草都懒得除......”
小瓦伦泰把头探进来，打断了两个人越发火热的交谈。“托兰先生，” 他喊，“负责人到啦。”
托兰和老太太又是一阵热情分别，才算是终于脱了身。结果回头一看，发现身边跟了一大串小萝卜头，一个个都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他。
“这又是怎么啦？” 托兰蹲下来问他们。
胆子大一点的孩子就开始叽叽喳喳。“还想听故事。” “怎么不讲了嘛......”
“叔叔现在又事情忙诶，没办法讲故事了，” 托兰逗他们，“怎么办呢？”
小孩子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又问：“什么事呀？” “我们能帮忙吗？” “帮完忙之后可以听故事吗？”
托兰笑咪咪地摸摸孩子的头：“要去砍树，你们要来看吗？”
小萝卜头们爆发出一阵欢呼，甚至跑得比领路的大人们还快。小瓦伦泰苦笑连连：“等看完砍树估计又把故事抛在脑后啦！”
托兰背着手晃悠悠地跟着。“这不也挺好吗？”
负责人已经等在院子门前。托兰本以为自己还要做些心理建设才能推开那扇门，结果小孩子们横冲直撞地就进去了。也不给我留点时间酝酿感情，啧啧啧小崽子们......托兰一边摇头一边跟着踏进去。
他还是有点被惊讶到的。像是这五十年的时光完全没有流逝一样，院子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原有的样子。托兰闭着眼睛在脑海里勾勒之前的构造和摆设，再睁开眼，竟是完全没什么出入。
感谢玛嘉烈，感谢佐菲娅，感谢玛莉娅，他想着，虽然也不知道感谢了个什么，但总之非常感谢。
小瓦伦泰已经拿好工具准备动工了。孩子们围成一圈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这个在他们眼里的巨大工程。托兰打量了一下这颗树：“真的要砍掉吗？” 他有点舍不得，“明明看主树干还很挺拔呢。”
小瓦伦泰敲了敲树干，叹了口气。“得砍啦，” 他说，“前些年不是有过一阵子虫灾吗？估计是那时候吧，树都被啃成中空啦。”
托兰摆出遗憾的表情，示意他开始。小瓦伦泰将接驳车开到树下，腰上套了跟绳索就开始动工。他跟孩子们解释，得先把大的树枝摘下来，不然整个砍掉会有砸到房屋、砸碎树本身的危险......链锯在他手里转着苍白的电光，忠实履行它作为工具的职责。小孩子看了半天，在一颗大树枝被砍下的时候说，“你看这像不像在摘香菜？”
工程要的时间还蛮久。挣得了同意之后，小瓦伦泰索性用外接音响开始放歌。托兰带着几个孩子跑到厨房溜达了一圈，发现负责人确实是面面俱到，连厨房的碗里常备些糖和零食都考虑到了。他和几个小孩像找到宝物一样，悄悄摸摸查看这些糖果，想要之后拿出去吓别的孩子，却听到外面传来抗议。
“我看到你们在吃零食！” 一个小姑娘尖声尖气的喊，“你们吃独食啦！我要告诉妈妈！”
厨房里的小孩子当然不开心地喊回去。托兰先是跟着撩拨几句，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跑出来，问那女孩子：“你在哪里看到的厨房？”
“就在这里啊，” 女孩子理直气壮地说。
站在树前，她指给托兰看。托兰蹲下身子，与她视线平齐才发现，窗台的灌木后面有一扇不锈钢的门，在阳光下反着光。他是知道那里有门的，也知道那扇门后本来是要做地下室，只是后来因为工期出错就放弃了，但是......
在女孩子站着的身高位置——在一个成年人坐下来的高度——那扇光滑的不锈钢门，在太阳下，清晰地将厨房的里的全景显露出来。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视角下会是这种情况。说到底，当年这院子不过也就是个短暂的歇脚地，他也没那个机会把每一寸都探察清楚。
跟着跑来的小孩子很不满意。“这是作弊，” 他嚷嚷着，“我们在厨房里根本看不到你，你在这个角度却能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这不公平！” 他去拽身边好脾气的萨卡兹，“您说是吗，先生？”
托兰没有理他。他的思绪被猛然拽到五十年前的那个黄昏；他想起来他看着玛恩纳清瘦的身影推着轮椅出门，听到轮椅踩过落叶的摩擦声，他自己便安心在厨房用刀处理那些不明来路的果子。他上手才知道可露希尔是什么意思：这果子居然是活的！居然是能动的！还能叫！他一刀下去简直是炸了油锅，果子们到处翻滚着尖啸，在这个厨房四处弹射，他简直想要骂人。
正手足无措着呢，他好像听到熟悉的哼笑声，十分微弱，像是自己幻听了。
但他总觉得是玛恩纳在嘲讽自己；不是也没关系，反正他不告诉自己这果子的事实，就该找这刻薄又小心眼的人好好算账......这么想着他反手摔门，冲着树下走去，还在盘算该怎么控诉这人，空袭警报就拉响了。他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玛恩纳面前，才发现他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嘴角眉眼却都挂着笑意。
托兰后来很多年做梦都在想，他在笑些什么呢？他甚至是惶恐的，完全不敢深入去想那答案。
五十年后他突然想明白了：啊，是在笑我出丑呢。
答案简单得让他甚至有些想哭。
混乱中他看到负责人在冲他招手，示意他查看自己的信息终端。托兰浑浑噩噩地低头一看，发现玛莉娅家的人工智能系统给他发了封信，特定条件下——即是，玛莉娅心脏停跳，确认死亡的情况下——才会给他发的信。
他甚至没有余力去让大脑处理“玛莉娅是不是也走了”这个事实。他只是突然又想起曾经，玛莉娅执拗地要给他的终端设置这么一个功能，他还百思不得其解；玛莉娅看他那样子，甚至还冲他赌气了一段时间。
现在他似乎明白了；今天他想通的东西简直比过去五十年加起来都多。
那些故人的面容声影突然呼啸着冲到自己面前：玛莉娅微笑的请求，佐菲娅饶有兴致的调侃，玛嘉烈给自己的、专属于她家人的拥抱；还有更久之前，查丝汀娜说想给爱的人留一个形象美好一点的影子，格蕾纳蒂最后望向索娜的留恋的眼神......那和玛恩纳出门前，沉默地望向他的眼神如出一辙。
小瓦伦泰的音响还在震动着，清冷的女声继续唱着，混杂在电锯与树木割裂的噪音里，融在孩子们的争吵嬉戏声中，轻轻地飞起来，越过半个世纪，去到五十年前的托兰那里。
他站在树下，看着玛恩纳宁静的脸，终于听清楚了那句歌词：“I love you more than you ever know.”
有个幼嫩的小手拽住他的衣服下摆，又把托兰拉回到如今。“叔叔，你为什么哭？是木屑飘进眼睛里了吗？”
小女孩看到高大的萨卡兹留着泪，却微笑着说，不是的，我只是突然很想念我的伴侣，还有我的朋友跟家人。
那就去找大家呀，小女孩天真地建议。
没办法呀，萨卡兹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手臂上，正好能看到日落的晚霞模样。
散落在时间里啦......大家，都在好远的地方啊。
后记：
其实写这篇文的第一动力是：房东前两天把院子里的枫树砍了。
我当时be like树挺好的呀砍它干嘛？房东说不行嗷树枝已经坏了，砸下来的话修房子更贵。我就好吧好吧，可怜的猫猫以后没地方乘凉了。
结果过两天就激情拿这个梗码字了（
第一次完整的一口气写完一篇同人，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谢谢大家包容。
画了将近三个月的彗星梗(大纲和分镜写了两千多字，实在不太会画故事)本来想画想表达的也更多，想要写出来，但我文字表述的能力的确比画条漫还烂。抱歉没能好好表达出来，三个月才画完，甚至还是草稿流。
简单来说就是伦去世文学()
梗概：伦在末日里出事，死前向克莱恩许愿回到周明瑞的时代。剩余星灵体嫁接到同名的彗星上，陪周明瑞度过了穿越前的新年到生日这段时间，并造了连续的美梦。最后那天也是克莱恩穿越的前一天，那天晚上的梦境最后他遇到了末日后的克莱恩，伦向克告别，彗星离开太阳系时，他也同时消散了。克莱恩醒来时几乎紧接着就是应对末日，星星在末日里陨落了，他想起了那个愿望，回到历史罅隙中进入了那个梦，在梦的最...
画了将近三个月的彗星梗(大纲和分镜写了两千多字，实在不太会画故事)本来想画想表达的也更多，想要写出来，但我文字表述的能力的确比画条漫还烂。抱歉没能好好表达出来，三个月才画完，甚至还是草稿流。
简单来说就是伦去世文学()
梗概：伦在末日里出事，死前向克莱恩许愿回到周明瑞的时代。剩余星灵体嫁接到同名的彗星上，陪周明瑞度过了穿越前的新年到生日这段时间，并造了连续的美梦。最后那天也是克莱恩穿越的前一天，那天晚上的梦境最后他遇到了末日后的克莱恩，伦向克告别，彗星离开太阳系时，他也同时消散了。克莱恩醒来时几乎紧接着就是应对末日，星星在末日里陨落了，他想起了那个愿望，回到历史罅隙中进入了那个梦，在梦的最后想起伦死去的事实。
画剧情的思路太乱太长了，把写的分镜修了一下，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彩蛋，粮票就可以解锁。
最开始是看到彗星的消息，当天晚上脑子里出现了几乎整个故事和最后页的那句“我的星星已经死去多时了”，我总有一种是哪里看到的感觉，但怎么都搜索不到。
有些场景想画成插画，可能后面会零零星星画一点。本来还有个封面，时间太久了找不到了。
抱歉，废话很多。谢谢你看到这里。另外，儿童节快乐！
原文p2，漫画苦手线稿很烂，大家多担待将就看就好了哈哈，我存不住图，准备画完先发LOF了，等30天挑战画完一半在开始在微博安利嘿嘿😁
塔罗会看到这段没把我笑死哈哈哈哈哈哈，伦兔听到一个笑话想跟克咪确认反应，看到克咪（假人）没反应心里还听沉重，结果克莱恩在最上手憋笑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为啥自从伦兔加入塔罗会，这个会议就变成了憋笑大会
LOF这个蜜汁审核我真的无语，怎么就审核不过了？拆开试试
原文p2，漫画苦手线稿很烂，大家多担待将就看就好了哈哈，我存不住图，准备画完先发LOF了，等30天挑战画完一半在开始在微博安利嘿嘿😁
塔罗会看到这段没把我笑死哈哈哈哈哈哈，伦兔听到一个笑话想跟克咪确认反应，看到克咪（假人）没反应心里还听沉重，结果克莱恩在最上手憋笑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为啥自从伦兔加入塔罗会，这个会议就变成了憋笑大会
LOF这个蜜汁审核我真的无语，怎么就审核不过了？拆开试试
再见博尔德城
*前同事cp无差
*全文4.5w，标题出自《爱乐之城》
*非典型性换世代，本文没有任何医学根据和专业知识
*本文中所用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乡村路带我回家》）皆为钢琴曲二编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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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May
亲爱的读者先生：
今天傍晚我回家的时候，看见阳台上那株玫瑰花已经谢了，花瓣掉了满地。很奇怪，按道理来说它的花期确实将要过去，但往年这个时候却依旧开得很好，或许是我确实比不上你...
*前同事cp无差
*全文4.5w，标题出自《爱乐之城》
*非典型性换世代，本文没有任何医学根据和专业知识
*本文中所用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乡村路带我回家》）皆为钢琴曲二编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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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May
亲爱的读者先生：
今天傍晚我回家的时候，看见阳台上那株玫瑰花已经谢了，花瓣掉了满地。很奇怪，按道理来说它的花期确实将要过去，但往年这个时候却依旧开得很好，或许是我确实比不上你，在侍弄花草上缺乏天赋……但我发誓真的有记得每周给它浇一次水。
落下来的花瓣被我收起来夹进了诗集里，或许可以做成干花书签，虽然之后连带着纸张都会有些发皱就是了。终于有两三家出版社问我有没有在他们的报纸上刊登作品的意愿，我想了想，最后选择了发行范围最广的那一家，这样也许哪一天，你就在街头的报纸上看到我写的诗了呢，真希望你能看到，我还是进步了不少的，至少现在不会只落得个被嘲笑的水准……现在听不到你对我作诗水平的挖苦，居然觉得有点怀念。
有好几场音乐会向我发出了参演邀请，他们是不是都以为我长了八条腿，可以一天内一刻不停地在各家剧院之间跑来跑去？……推掉了许多。快入夏了，这座城市开始变得有些潮湿、闷热，当然，也生机勃勃，充满了能令一切都鲜活起来的生命力。
一切安好，愿早日再遇。
5月30日晚于博尔德城
……
春天的尾巴似乎总是伴随着一场暴雨，像是在为自己的离开举办一场盛大的告别音乐会，在几乎已全然漆黑的夜幕中下得瓢泼，打在道路两旁的梧桐叶上噼里啪啦地响，像是在叩敲夏夜即将到来的鼓点，密集却不吵闹。呼呼的风声席卷着带有浅淡花香的空气拍打着窗户，欢快而轻盈，浸透了丝丝凉意，却依然无法侵入灯光隐约婉转的室内半分。挂着写有“学徒”二字的酒吧规模并不小，有一个宽敞的演奏大厅，此刻正有因暴雨而断断续续、却依旧悠扬动人的琴声顺着窗棂与门缝流泻而出，与深沉的雨声和夜色交织在一起，共奏出能给人带来平静与安宁的旋律。
台上不可思议地只立着一人，小提琴独奏者的轮廓被柔和的灯光打上了半明半暗的影子，依依稀能看出是一位穿着演出专用西服的男性。他低着头，将脸部完全隐藏在了光线的阴影里，漆黑半长的头发略显随意地披下，挽弓演奏的动作却很温柔，像是在操纵亲吻的爱人般小心翼翼又多情。他这一晚已经连续演奏了七首，从《云雀》到《E小调协奏曲》，传闻他演出时无论是动作还是风格都与业内一位颇负盛名的年轻小提琴演奏家相似，但此时却并未惊扰到台下的听众，曼丽的乐声使得他们只面带或微笑或触动的不同表情沉醉在倾听中，在掌声与谢幕的交错内为这仿若一场盛大戏剧演出的夜晚献上了结礼。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之后，黑发的男子松开双手，弯下腰向台下微微鞠躬，在克制却如潮的掌声中抬起头，今晚第一次将脸部暴露在了灯光之下——那是一副被一张白色为底的面具完全覆盖、以至于看不见五官的面孔，只用红笔简单地描绘出了一半微笑一半哭泣的小丑脸庞，左嘴角上弯右嘴角下垂，呈现出六七分滑稽与荒诞，与先前优雅沉静的演奏形象形成了强烈对比，自带一种冲击般的美感。台下似隐约传来了小声的惊呼，但演奏者毫不在意，而是伴随逐渐暗下的灯光融入了幕后的阴影内，直至彻底退回后台。
他蹬蹬蹬地顺着台阶下到更衣室，半路上便略显急促地解开西服扣子、扯下黑天鹅绒领结，随后才像终于喘上气来一般大大呼出口气。他将外套脱下后搭在臂弯，一边伸手解开白衬衫最上方几颗纽扣，一边伸手去推房间的门——正对着化妆台前已经端坐着一位女士，蓝眼睛扫了他一眼后露出微笑，继续嗒嗒地吞吐着唇上叼着的烟雾。青年毫不在意地将外套在衣柜内挂好，顺手指指墙上贴着的标识：“沃尔女士，室内禁止吸烟，违者罚款。”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是这儿的老板。”蓝眼睛女士理了理自然披着的微卷褐发，青年此时已经将面具摘了下来，绕着松紧带将它在指间转圈，露出年轻的下颌线与一双漂亮的湖绿色眼睛：二手烟有害身体健康。佛尔思瞅着瞅着便打了个哈欠，没接他的话，“你今天心情挺好嘛，居然演了七首，还没有开场前跑掉，害得我只能给他们退门票钱。”
“或许因为明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伦纳德没有过多解释，笑着将面具丢回桌面，理了理着装后穿上属于自己的宽松外套，将琴盒背在身后。佛尔思又看了他一眼后懒散起身，伸了个懒腰一边朝与门口反向的室内走，一边莫名感叹：“其实你在外面成了名之后还愿意光顾这小破地方，还挺让我惊讶的，毕竟很少有人放着钱不赚……这是还在等那位呢？”
伦纳德一瞬间有些失笑。佛尔思也不是第一次说他不图钱，在她还是他那栋颇有复古风格的居所房东时便这么说过，以前靠着卖脸就能赚钱时偏偏要靠名气，现在脸也有了名气也有了反而对演出兴致缺缺，趁着事业上升期不多赚点老了后回不了本的！至少你在这演出就不知给我少吸了多少钱！伦纳德听她说话的时候正坐在“学徒”酒吧的靠前的高脚凳上对着稿纸冥思苦想，被对方一掌拍在桌面上惊得眼皮和钢笔一齐乱跳了阵，随口答道那好啦，等我死了后现在的房子可以免费还回去，记得一把火把最靠近里面的卧室烧干净，这样剩下的就全归你。
佛尔思被烟呛到的时候伦纳德眼皮都不抬一下，以至于对方根本不知道他是当真还是在开玩笑。一把火怎么能正好烧掉一个房间还不波及其他的事物？伦纳德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就像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贪财一样，抠抠搜搜这个特点放在他自己身上远没有形容克莱恩来得恰当。伦纳德想，或许是以前穷的时候太穷了，正好就在现下这个时间点，过去之后反而不那么在意……但确实那会他除非拼命演出赚钱或者买琴卖身二选一，不然时时刻刻都徘徊在被房东赶出家门的边缘。
他低下头顿了一会后颇为潇洒地拢了拢头发，从衣袋里翻出橡皮筋草草地在脑后扎在一起，状似沉思般不经意地笑道，或许吧。好了，再见，明天见，或者下周见，一个月后见，都说不定。佛尔思一听这话便觉得血压开始蹭蹭蹭往上涨，赶紧挥手说行了行了你走吧，只要别下次提早跑路我就谢天谢地了。伦纳德于是也不再逗留，最后迎着壁灯的光线朝她挥了挥手后撑开伞，转身推门离去，身影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佛尔思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摇了摇头后伸手将更衣室的灯关上，带上门沿着台阶离开了。在青年抬手的一瞬间，她再一次看见了对方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简易的戒指，在灯光的照射下划过一抹银色的反光。
……
城市有灯红酒绿必然也有第三种颜色，是独属于靠近中心内围贫民区的灰色，昭示着沉重的破败与荒凉。伦纳德辗转了好几趟列车后来到了彩色与灰色交织区的一栋白色砖瓦楼房前，门口树下一阵阵倾泻而落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和敲击头发一样响，他收好伞在门口抖了抖水珠，绕着盘旋往上的楼梯一步步走到了二楼。正对着窗口有一半已爬满常春藤叶的墙和一半能看见风景的河，此时却被雨水抹成了一片，只能透过玻璃依稀看见屋外朦胧细微的灯光。室内不大不小，最里面的卧房正好够放下一张书桌和双人床，桌上随意地摆着墨水瓶和一沓书写用的纸张，部分潇洒而潦草的字迹被窗外的雨水晕染开来，使原本的内容变得模糊不清。
伦纳德甚至来不及抱怨五月最后一天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忙推开窗将一盆玫瑰花搬进室内，随后便坐在桌前盯着它叶子上颤颤巍巍将落未落的水珠发了会呆。他叹了口气，最后小声地哼起了一支旋律忧伤温暖的民歌。Younger than the mountains blowing like a breeze……他卡着左无名指上的银戒转了转，随后闭上双眼躺回床上，听着雨声淅沥在黑暗中露出了微笑，渐归沉寂。
此时已经是第四年的五月末，他依然待在博尔德城。
03.August
亲爱的魔术师先生：
西区又来了新的流动马戏团，名字比你待的那个还奇怪，叫迪西马戏团。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贝克兰德”这个名字比起马戏团更适合形容地名，你说或许世界上真的有这个地方呢，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叫贝克兰德的地方？那是不是也有个叫迪西的地方？它总是使我想到一片海。我下午路过帐篷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直觉告诉我那个魔术师的表演水平肯定不如你高。
已经到一年当中最炎热的时候了，所幸家里的位置朝北，中午时有树荫遮挡、气温也不是特别难以忍受，不然我不敢保证能省得下钱不去安装空调。前两天的暴雨过后楼下那条河的水位貌似有所上涨，我现在写下这行文字的时候，正好能听见它哗啦哗啦涌动的声音。
一切安好，一路平安。
8月15日午后于博尔德城
……
伦纳德将琴盒往肩上一甩后冲下三楼，在堪堪变成车轮滚下台阶时及时拉住楼梯扶手的拐角稳住身形，随后便在公共巴士发动的前一秒扯开车前门飞快地挤进了车内。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眼皮似乎困到睁不开的列车员，在热浪裹挟着异味的车厢中一点点挪到巴士的后半部分，一手护着琴盒，一手在挤到靠窗的拉环后终于腾出空伸入裤兜掏出香烟盒，借着路边快速掠过的长桥阴影飞速打了个火。他像是终于被顺到毛的猫一般眯起眼睛，吸了一口后凑到窗边将烟雾吐出，望着它一瞬间被风撕扯到四处飘散，天空像是刚刚浸泡过一趟后蓝得透亮，阳光照在窗玻璃上送来裹挟着路边灰尘的热风，伦纳德咳了一声，转过脸，从玻璃的内侧隐约看见自己同样清澈透亮的眼睛。
他艰难地转过身拉了拉已被汗湿一片的T恤衫，使它不再黏附着背心，随后再度将脸探出窗外，贪图着并不干净的风送来的片刻凉意，叠加着烟草在口腔中挥发开的辛辣味道长长呼出口气，总算感觉自己活了过来。他从前日晚十一点开始在各个剧场的后备乐队内担任小提琴手，一晚上加半个白天连轴转地跑了四五家剧院，十二小时下来只在凌晨候场的时候稍稍靠着墙壁眯了一会，到现在不但没吃饭甚至连水都只喝了一口，要不是有车厢时不时地晃荡他都怀疑自己能直接站着睡过去。伦纳德揉了揉眼睛，靠着薄荷味纸烟带来的刺激勉强维持着清醒，听见报站的声音后再度一手拖琴盒一手夹烟挤下了门口。
公共巴士唯一的好处是离居所只有一百来米远，绕过下雨时便坑坑洼洼积水的街道，七弯八拐地来到几栋连着的白瓦房屋跟前，便到了他临时的家。复古风格的房子对面墙上挂着一连串常春藤叶，伦纳德在风中摇动的沙啦啦的、似乎在欢迎他回家的声音中脚步虚浮地绕着楼梯爬上二楼，这里有一条门对门的走廊，靠右的铁门歪歪斜斜地镶嵌了一圈木质边框，靠近把手的地方钉了几根钉子，像是以前曾经安装过锁。他叼着烟迷迷糊糊凭本能去口袋里掏钥匙串，门却先一步被打开了。
克莱恩站在门口，趁着人还呆愣的时候从上至下地将他打量了个遍，最后伸出手将烟头从他嘴边拽下来，一伸手掐灭了。随后侧过身给他让出进门的路，伦纳德反应过来后颇有些心疼地望了眼还剩一大半的烟：“今天才第一根，我真的没有……”
“二手烟有害健康。”克莱恩轻轻在他身后带上门，将烟头随手丢进废纸篓后看上去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伦纳德对香烟的依赖度不高，绝大多数时候只是用作提神的工具，不然克莱恩肯定不只撅了他一根这么简单，会干脆利落地把整包烟都搜走。伦纳德此时将琴盒摆好后便困得没力气和他争辩，摇摇晃晃地一头撞进最里面的那个房间，拧开门把连外套都来不及脱，直接用被子和枕头把自己簇拥起来昏天黑地地睡了过去。他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间闻到了身上外套残余的灰尘和夏日的汗渍气味，心里想着是醒来后又得换被单了，这该死的烈阳天……随后便感受到有人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离床垫片刻，伦纳德半梦半醒地看见克莱恩单膝跪在他床上，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将自己身上的外套啪地一下扯了下来，方才松手任凭他彻底跌入梦境。
再这样下去我要被他养成残废了……伦纳德下意识地想着，不对，应该说是，我躺着的这张以前应该也是属于他的床……他这回真的无法再想下去，脑海中最后那根清醒的弦也啪地断了，他彻底放松地坠入了深眠。
一个半月前的深夜，伦纳德总算搭着那辆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的车来到了这座城市，随后悲催地意识到一点就是不但所有的正规旅馆早已关门，而且他身上身无分文，甚至连克莱恩的车费都付不起。他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问身边那位青年司机知不知道哪里有能住的地方，结果对方不可思议地回答说，有啊，你可以跟我在西区合租，房东小姐巴不得再来个人给她送钱，她以前总是嫌我一个人住的地方太大。
伦纳德这下真的觉得对方是全天下难得一见的救济众生的大好人，直到差一点就在他心中树立起恩人形象的克莱恩补充道：“之后房租你出百分之六十，在还清车费之前一直这样，之后可以考虑给你降到百分之五十五，顺带帮我打扫房间。”
…...于是，伦纳德.米切尔，自认为是时代主角、天分超人的音乐家，在艺术殿堂内立稳脚跟的第一份工作，居然是给人当包吃包住的清洁工，而且一当还当了两年。这件事的离奇与好笑程度，直到若干年后伦纳德回想起和博尔德城的初遇，依然会看见当时那一隅虽然阳光中灰尘乱飘、但是收拾整齐且格外干净的房间出现在自己眼前时的画面，于是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
八月中的夏天似乎除了火辣辣的太阳便是连绵不断的暴雨，尤其是在清晨刚被雨水浇过一趟的路面上午便被阳光蒸出了白雾，并不凉爽的风一卷来立时扑得人脸颊发烫，背上也叠了浅浅的细汗，一层接一层。伦纳德睡的那间房最靠北，以前貌似是个储物间，被克莱恩收拾出一片能勉强摆下床铺和衣橱的空地与靠床头对开的玻璃窗，窗户和对面墙壁间有风呜地一声刮过，顺着没关严的缝隙扑在脸上，将他略有些长的黑发扑在鼻尖，他打了个喷嚏，总算醒了过来。
掏出手机瞄了眼屏幕发现自己昏天黑地大睡到了傍晚，额头黏糊糊，身体也黏糊糊，推开门后发现克莱恩不在客厅，他随意抓了抓头发打算去浴室冲个凉，门铃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伦纳德环顾一周后还是走过去拧开了门把，门外站着一位蓝眼睛的年轻小姐，看见开门的换了个头发有些凌乱、看上去刚睡醒的绿眼睛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左右张望起来：“这里不是莫雷蒂先生……噢，你是那位新租客？不知道你和那位先生的关系是？”
伦纳德想了想：“我是他哥……”
克莱恩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是我前同事。”他在两个人显然都吓了一跳时从对角的房间内拐了出来，平静地对蓝眼睛小姐点了点头问，沃尔小姐，下午好，有什么事吗？那位小姐看上去对二人不一的口供颇为茫然，但来回扫了几眼两个人后还是放弃了追问，一点也不打算耽搁地快速开口，“是这样的，这栋楼的主管提醒我这几日水管维修，晚上六点后断水，我顺便上来提醒一下你们二位。”她随后闪躲般快速笑了一下便下楼离开，伦纳德若有所思地合上门：她好像不想在这里多待……这是在害怕你？还有啊，哪个人会让前同事关系的人直接住到合租房里来，你下次编借口时能不能再敷衍一点？
克莱恩说，你就比我大半个月，以及现在还差五分钟到六点，你要洗澡最好赶……一个半月前两个人无聊地在路途中曾经对过出生日期，伦纳德确实没想到看上去苍白年轻得像大学生的司机其实和他同年，生日也只比他小半个月，在初春，加上两个人个头接近，伦纳德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兄弟关系是最好的对外解释……不然呢？“我是他想找的免费钟点工”？他不等克莱恩说完便火速冲进卫生间带上门，一边开水龙头一边对门外大喊，克莱恩，换洗衣服在我房间椅子背上，进来得太急了你帮我拿一下！
……
伦纳德擦干头发出来的时候发现克莱恩已经不在家了，冰箱门上用一个形状古怪像个金币的磁铁简单地贴了个条子，说是贝克兰德马戏团临时演出，老板加钱叫他过去撑场，晚饭自己解决。伦纳德咂了下嘴，他总是觉得比起自己，克莱恩的行踪更加神龙见首不见尾，毕竟音乐会总是倒夜班居多，而马戏团好像经常需要临时开场加班，甚至还有过一周的外围城市轮回巡演……他将纸条撕下来丢进垃圾桶，转开风扇对着脸呼呼地吹，无意识间皱了下眉。
他之前欠下的大大小小路费伙食费一个月下来早已还清，但是由于自身怕麻烦加上这房子的黄金地段交通便利、室友人也不错住得舒坦便没打算换，克莱恩既然不提他也就安心蹭着百分之四十五的免费房租死皮赖脸地在这常住了下来。他唯一对此有些在意的是，克莱恩对他的去留持一种完全无所谓的态度，爱住住不住拉倒，与其说是默许到了纵容的地步，不如说他对一切事物都挺无所谓。要不是他还会进食还会睡觉会抱怨自己的作息和带着不知道哪来的文人酸气挖苦他写的文章，伦纳德都觉得他这位朋友魔术师先生指不定什么时候对自己的生死也无所谓，哪天随随便便就投河自尽了……不对！这是心理有问题的人才会干的事情！伦纳德赶紧自我批判了一句，然后又不可控制地想到，克莱恩有的时候确实活得太淡漠。
他们俩虽然相处时间不算很长，伦纳德却因为对方曾经搭救过他又觉得投缘，虽然明面上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暗地里却早已把他划分到在意的人这个范畴之内。他其实也不太清楚他们俩现在什么关系，游移在朋友和租客的界限之间偶尔还会冒头一点，于是他觉得这样挺好，就够了。纸醉金迷的都市中心像一颗熟透到糜烂的果实，从内而外泡在水中散发着诱人沉迷的气息，在彻夜不休的灯火与歌舞人影中奔走匆忙似乎不知不觉成了习惯。他为了自己能够站在舞台中央拥抱全场的将来一直疲于奔波，剧院剧院剧院再回家，他和克莱恩这个合租的小楼小房间早已超越了临时居所的地位，而变为他在绵绵无尽的演出工作和有致幻作用的灯光与啤酒瓶间不会迷失、找准自己的目标方向，稳住状态安身立命的锚点。
伦纳德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方向和理想的，他第一次临场演出后发到工资兴冲冲地跑回家，愣是接近十一点的夜里把克莱恩拽到楼下的小酒吧内喝酒。他说他以前就带着小提琴往返在各个地方的剧院间转场了，他从正儿八经的音乐学院一毕业就踏上了这条路，但觉得老在固定几个人们都只为金钱卖命的地方永远看不到希望的光芒，才到这座有上千年艺术气息沉淀的城市来。他借着酒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克莱恩说，我其实一直坚信我不是平凡的人，我的愿望也很简单，先从成为这座城市最出名的小提琴家开始，再到这片地区，国家和世界。毕竟他还年轻，伦纳德想，二十几岁的年纪，还正是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的时间，一腔勇气也还没有在社会中不断撞墙的头破血流中消磨殆尽，那些他坚持的他怀抱着的东西依旧在打磨后更显得闪闪发光。他毕竟还年轻，克莱恩应该也一样，哪怕头破血流也无所谓，他们这个时候最不怕撞的就是南墙。
当时克莱恩手边有一杯酒，他安静地听着他说话，酒馆里的劣质音响放着沙哑着嗓子的音乐，断断续续能听出是一首像雨点一样的钢琴曲。听到最后他明显意外地愣了下后笑了，随即非常认真说，没问题的，你的愿望必将实现。
04.November
所以伦纳德展望自身尚且如此，他时常更加看不懂克莱恩是以怎样一种姿态活着。他有时甚至怀疑马戏团的工作对克莱恩来说也不是必须，因为他的态度在平静中甚至带上了几分自信，让伦纳德怀疑就算贝克兰德马戏团哪一天倒闭了他也能像现在一样安好地生活。克莱恩像是以一种超出感情范围之内的绝对理性高踞在世界之外，像是冥冥中已经看清了什么似地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与平和，伦纳德想，他有时能看出来，克莱恩对人世间的牵挂其实已经淡薄到了吓人的地步。但是魔术师还会微笑，会拉他看楼下的树开出的第一个花苞，会在贫民区边缘的市场内和摊贩为了几块钱讨价还价，会迎着秋天午后的微风散步，伦纳德在窗口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双手插在黑色风衣口袋里，踩着一地金黄的落叶，向着同样颜色的常春藤墙走去。在这些时候他会怀疑自己对克莱恩的看法是忙昏头或担心过度后产生的幻觉，但事实往往不是这样。
克莱恩像任何普通人一样认真地热爱着生活，但某些时候对方身上展现出的淡漠常常把他冰到打一个哆嗦。伦纳德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这片街区在夏天最长的那一日时举办了巡游一样的音乐节，由许许多多不同的人组成的不同乐器声音像浪潮一样，从西区的街头一直蔓延到最边缘的地带，在夏日的晚风中间一浪高过一浪。伦纳德当时把窗户打开从上往下望，不自觉也沉浸在了这动人的欢乐情绪当中，他笑着伸手向下指一指：他们真的很快乐，让人看着心情就很好……然后转头望向克莱恩。克莱恩站在他身边，眯起眼睛同样往下看，发丝稍长了点盖在眼前看不清表情，伦纳德只能看见他嘴角的弧度平静而冷淡，在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后才抬起头，露出微笑：是啊，他们很快乐。
伦纳德却已经觉得像被兜头浇了桶凉水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感受不到这种快乐，但是克莱恩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堵墙，看不见摸不着，却冷冰冰地将他和世界的温度隔绝了，什么东西都无法感染到自身。他能看到快乐，却无法和快乐共情，像是游离在人群中，抽身于喧嚣之外，隐隐约约，永远无法越过一堵透明墙的孤独的城。世界像浪潮，他却无法融入其中。
伦纳德想到这里不由用牙轻轻咬了下唇，他旋即掏出手机拨出了由于次数过多高居在通讯记录榜首的那个号码，接通后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听见了克莱恩的声音，一向慢慢的声线搭配着不愠不火的腔调，带着一点点无奈，却自带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能力，伦纳德此刻的感受也是如此。他听见克莱恩问，是不是冰箱里没菜了？第一时间居然愣住后牵动嘴角，同样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管他呢，他在这一刻便在心里发誓，管他是什么千年冰砖纳米合成墙，我就不信不能在上面凿出个窟窿来。我就要进城，他还能拦着我不是？他这样想着便掉了个身单手撑在桌沿，声音里隐隐约约带了笑意：“巧了，刚才佛尔思打电话也叫我过去给她酒吧撑场，演到十一点，你顺路来等我一块回家吧。”
多余解释的事情他打算直接丢给佛尔思考虑。兼职酒吧老板的作家小姐在几公里外的窗前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
秋深之后的天气已算得上颇有些冷，尤其是在接近午夜的十一点，一片漆黑的天空中滴滴答冰冰凉地下着小雨。克莱恩从流动帐篷走出来，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加厚风衣，望了眼天色后撑开伞向着不远处“学徒”酒吧的方向走去。自从第一次在合租房碰面后伦纳德就不知道怎么和那位房东小姐搭上了关系，可能是因为对方开了有乐队驻演酒吧的缘故，一来二去倒也经常请伦纳德过去拉几首曲子，就当是在生意冷清的时候撑撑场面。克莱恩带着点疑惑与漫不经心地想着，伦纳德这次算是借口想得比较周全了，但他还是忽略了一点，就是佛尔思的脑子是正常的，当知道对方和她那个看上去可怕至极的房客住在一起且作息基本同步的时候，他自己私以为对方除非是智商掉了线才会敢深夜打扰伦纳德，因为打扰伦纳德就是在打扰他。
他呼出口气，看着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一点白雾，便立即在昏黄的灯光下消散不见了。他掐着时间看着表慢慢地步行走到那条街上，看见有酒客陆陆续续地走出门口，想必是那些不知为何孤单漂泊在外的人，宁愿在秋雨连绵的深夜苦苦支撑，逗留到酒吧打烊的最后一刻。克莱恩熟门熟路地绕到后方推门进去，意外地发现就连前台的灯光都已熄灭，佛尔思应该把钥匙丢给伦纳德了——舞台上却还留着一盏小小的暖色灯，洒在最中间的位置，像是铺了一小片夕阳。克莱恩听见门吱呀一声推响的声音，往旁边一看是伦纳德已经将演出的礼服换下，头发似乎刚梳过，难得柔软乖顺地微微垂过耳廓，在套着浅灰色针织背心的肩头投下片阴影。他看到自己已经来了似乎有些意外，旋即露出了笑容：这么快？
克莱恩走近舞台，从下仰望着两层高的台阶，看着伦纳德往稍偏右一点的地方走去，皱了下眉，那里不是小提琴手多半偏左的演出位置，而是静静地摆着一架纯黑色的三角钢琴，黑曜石一样质感的表面半明半暗，被柔和地光线铺出一种温柔的颜色。伦纳德拉开凳子坐下后打开琴盖，手指从黑白琴键上慢慢抚过：“我还在上大学时选修过钢琴，稍微会一点，弹得水准也一般。”他侧过头望一眼克莱恩后笑了笑，随后微微俯下身，哆键不高昂但悠扬的声音旋即在寂静空旷的大厅内回荡开来。他看见伦纳德轻轻移动手指，像是在摸索记忆般艰涩地触碰着琴键，却依然流畅地弹完了一小节，很安静、又很忧伤温暖的一首民歌，Almost heaven West Virgina, Blue ridge mountain Shenandoah river......克莱恩弯了弯眼角，笑了：有一手嘛。
伦纳德想要谦虚，没有没有。他旋即从琴凳上让开，立在一旁，微微伸手对他做出“请”的动作：你应该会弹钢琴的吧？克莱恩动了动眉毛，心里莫名有一种什么东西倏地落下了地的感觉，他不发一言，从另一侧的台阶上慢慢走到钢琴旁坐下，挺直脊背，指腹碰到微凉琴键的一瞬不由得轻轻闭上了眼睛。他能感受到伦纳德像是在发烫的视线一直不断地在他脸上来回移动、试图捕捉一点细微的表情，于是睁开眼抬头对他笑：“你绕了这么多圈，就是为了把我带到这碰下钢琴？太麻烦了吧？怎么发现的？”
他看到青年的脸上明显地闪过一丝尴尬，伦纳德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左顾右盼地打起了哈哈：你思考的时候，呃，手指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弹跳着敲打桌面，这种习惯不像是普通人会轻易养成的。
居然就这么被他看出来了，这家伙有时候观察得还是挺细的嘛。克莱恩暗暗有些无奈，没有再开口，旋即低下头试了试几个音，便开始了如水般倾泻又自然的演奏，弹的是《月光奏鸣曲》。伦纳德一直随意支撑着身体站在他旁边，丝毫没管手下的是酒吧老板宝贝得要不得的那架好几千的钢琴，眸光一瞬间有些深。克莱恩的手就像是天生应该长在钢琴上一样，指节柔韧性很好，轻轻松松地便能使乐声自然流淌，他原本还在奇怪哪怕是魔术师，为什么会有这么超然灵巧的手，现在想起来变魔术恐怕只是他其中一个爱好，这双手还是为演奏而成的，是属于钢琴家的手。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克莱恩一口气从音乐开始毫无滞涩地弹到曲终，熟悉得仿佛已经演奏过一千遍一万遍，像重逢阔别多年的旧友，跨越人世间千万的繁华与离别紧紧地再度相拥。
伦纳德当时内心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其一是：我果然赌对了；其二是：他憋了有多久？一曲终了的时候他才发现克莱恩弹到后半程始终闭着，此刻才缓缓地睁眼想要起身，伦纳德连忙发自内心地给他鼓了好几下掌，连忙把人按了回去。克莱恩看他，有些哭笑不得，伦纳德只能装作读不懂他的神情，眨眨眼难得收起散漫，颇为严肃地道既然来都来了，就多弹一会吧。他思来想去是不是还要自己的半吊子水平先作个表率，但克莱恩没多说什么，只是再度将手指覆在琴键上，垂下眼帘轻声道：最后一会。
他也弹了首《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衔着伦纳德先前断掉的地方完美无缺地接了下去，分明是很简单质朴的歌谣却在指间逐渐化作有形的幽灵，自然而然地多出来了真挚的思念、即重逢时的渴望与温暖，像是天衣无缝地重现了那份埋藏在土下对故乡的深厚回忆，静默无声，年复一年。伦纳德发现自己单单只是看着克莱恩演奏时的神态形貌居然便渐渐着了迷，连忙下意识退远些后闭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在熟悉旋律的萦绕中慢慢弯起嘴角，伴着不快不慢的节奏轻声哼了起来，高山，月光，溪流，带我回家，带我回家。一曲终了的时候伦纳德也像对方先前一样茫然有所失地睁开眼睛，发现克莱恩正笑望着他，这次我算是为了弹了两首曲子，你可只送过我一首，什么时候补回来？伦纳德一愣，旋即笑道，随时，明天，现在，都可以。
克莱恩从琴凳上起身后看见他一步跨下舞台后拉下幕布，熄灭灯光，在黑暗中朝自己伸出手，门口路灯的光照在眼睛里闪闪发亮：先回家吧。克莱恩笑了一声，很有礼貌地将手放在对方手心，在伦纳德的帮助下摸着黑从舞台上跳了下来。伦纳德掏出佛尔思给的钥匙将门锁好，似乎连绵不断的雨早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天空中一弯明亮的月亮，伦纳德步行在他稍前一些的地方，每一步都故意踏在地上积水的浅坑前一寸，一边踏一边以很轻松的口吻问他：回家吃什么？我肚子饿了。克莱恩问你没吃晚饭啊？伦纳德非常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没有啊，急着赶这儿的晚场，而且我做饭没你好吃。
他的笑容在回过头的一瞬间显得和月亮一样明亮，克莱恩此时此刻才猛然惊觉，关于他的过去，关于钢琴，伦纳德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句话都没有问，他像是笃定地坚信着，自己会等到所有真相自动展开在眼前的一天，或者是克莱恩主动开口的那一天。
05.February
亲爱的钢琴家先生：
冬天已经走到了最后三分之一，但天气却似乎仍在一天天变冷。出于这个理由今晚在酒吧驻演的时候，我负气地拒绝了多留一会的邀请提前退场，可能佛尔思又要亏门票钱……其实，昨晚我也没有睡好，这很少见，或许是因为又做了那个梦。于是便请她原谅我又一次不管不顾的任性吧，毕竟我今天真的没有心情弹奏《流浪者之歌》。
一切安好。
2月13日晚于博尔德城
午后城市路边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大半，有些泥泞地积在人行道两侧，沾染了尘土混着车轮印，阳光一照就开始闪光，全然没有了清晨覆盖了满满的路面和屋顶时、那种厚重温暖的感觉。伦纳德裹着围巾走在路上，双手插在兜里，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迅速在空气中消散成白霜。路边有推着车的售花小贩兜着手站在一旁，卖力地推销着车后座筐内一大捧一大捧的玫瑰，红得像血，白得像雪，明天就是情人节。有挽着手的青年男女走过去买了一束花，像火焰一样热烈浪漫的颜色将女孩的脸映得也红扑扑，他们微笑着、眼睛里像有光芒，道谢后再度紧紧地靠在一起走远了。
伦纳德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随后从口袋内抽出手，也往卖花的方向走去，小贩眼尖地看到他无名指上银色的戒指，于是笑着问先生要多少，是不是买给夫人的？结婚多少年了？伦纳德同样笑着垂下眼帘说，一支红玫瑰就行了，是给我自己买的，明天也是我生日。他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抹红色，垂着长长的丝带，拖在手腕上绕了几圈，在冰天雪地的背景下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
06.July
临近午夜的时候“学徒”酒吧内依旧灯火不减，只是熄灭了往常门口五颜六色的霓虹招牌，仅剩室内透出隐约柔和的昏黄光线，在风雪的簇拥下平白散发出温暖安宁的味道，像是陌生城市里另一个熟悉的故乡。克莱恩推门进去的时候前台的酒保正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敲打信息，一看到他进来立即坐直了身体，克莱恩问：你有没有看到一群穿着体面的音乐家进来……啊，酒保指指大厅背后的演奏厅，他们进去有一会了，说是吵着要让寿星拉琴听，这差不多相当于个免费的音乐团，老板于是也没赶他们，况且里面还有不少观众。
克莱恩眉梢轻轻动了一下，走到不引人注意的侧门边，手覆在门上，隐隐约约能听见顺着门缝流淌出的乐声，像静河一样奔流，像月光一样轻盈，隐约能听出次中音号和大提琴合伴着三五把小提琴的演奏声音，那帮同乐团的人说归说，实际上也没光逮着伦纳德一个人为难，高高低低起伏交响中就像是黄昏时分的海洋，哗啦啦地涌动时平静而温柔。他于是很轻地推开门，仅瞟了一眼就发现演奏大厅内几乎座无虚席，于是反手关好门后没有再往前走，立在最后一排微靠着门框，安静地听起台上的演奏，目光多数时候却只追着一人片刻不离。似乎因为只是一时兴起的演出并未像平时那般有太多的繁文缛节，一曲结束后他看见台上的演奏者们纷纷略浮夸地鞠躬谢幕，在笑声中张开手臂迎接台下如潮水般的掌声，伦纳德被簇拥在正中间，湖绿色的眼睛在光芒的投影下比平时格外地亮，就像是一把揉碎了黄昏后撒进了眼中。他笑着环顾了大厅一整圈，忽然略微扬起头，视线游移了一会，便准确地迎着暗处克莱恩的目光找到了他的双眼。
两个人像是同时都愣了下般，克莱恩几乎是立即便低下了头，听见掌声平息后感觉先前那种心跳蓦然停止的感受已经过去，才略微有些心虚地平复了一下呼吸，重新抬眼，发现伦纳德已经将目光转开后站到舞台中央，似是并不打算下场般微微笑着再度行礼。另有一位穿西装打领结的红发小提琴手站到了话筒前方，笑容明显地说了几句轻松话后博得了台下一阵轻笑，随后再度道，这场临时的音乐会是为我们的朋友举办的，他是一位天赋过人的小提琴手，我们都相信他以后会成为这座城市最出名的小提琴家，因为他天赋过人，必定前程远大而光明。克莱恩无知无觉地弯了弯眼角，隐藏在观众中间同样鼓起了掌，天才吗……伦纳德确实是天才，但是天才是不是真的都有机会可以成为本来该成为的人，有远大的前程和光明的未来？
他放下双手插入兜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后听见台上绅士一样的主持人说，那么，今天音乐会的主角伦纳德先生，如果方便——不害怕愿望说出口后失灵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克莱恩看见伦纳德抬手理了理发丝，走到舞台前方一手扶过话筒，像是在组织语言般顿了顿，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首先感谢大家的聆听，因为我的水平并没有辛迪说的那么高，依然欠缺磨砺，”他笑着望了身边的同伴一眼，随后继续道，“没关系，因为我相信这个愿望不会失灵，毕竟他说过，我的愿望必将实现。”
“靠近后排那位穿黑色风衣的先生，”在万众瞩目之下伦纳德直起腰，目光跨越重重人海，带着笑意再度和克莱恩的视线对上了，像是在千万莅临的舞会上邀舞般，小心翼翼又充满希冀地伸出手，“我的生日愿望是，你是否愿意走上台来，和我共同演奏一曲？”
……
伦纳德将窗台上摆着的花瓶换好水后将玫瑰插了进去，当火红色开始在视网膜上止不住地跳跃时总算从梦境的回忆中抽身而出，许多年前那个二月时窗棂上积的那层薄雪早已融化，红与白油画般的色块却依然时不时在记忆中明亮而浓烈地碰撞在一起，他微微舒展了眉梢，静静地将不知为何忽地泛起的回忆抚平，让自己心中汹涌的浪潮退回为平静无波的湖。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那个梦，每每也都只是在临近结局的时候篡改了选择，即便他知道真实的那晚并不是梦境中的模样，就像现下屋外其实阳光灿烂，空气中扑满了绿叶清新的气味和湿热的花香，微风吹过带来盛夏的凉意，玫瑰的花瓣和对面墙上翠绿的常春藤叶一齐舞蹈，大雪早已过去。
那天夜里真实的克莱恩在似乎组成海洋般的人潮前穿行而来，拨开灯光与厚重的薄雾，他往他的眼睛里看，里面似乎被铺满了一地的朝阳，像是什么东西在融化般托举着他，将这个人从未如此清晰地推到了伦纳德跟前。他顺着他的邀请实现了他的愿望，当天晚上所有在场的人都会记得那首钢琴与小提琴的二重奏，是伦纳德曾经蹲在书桌前呼哧呼哧根据原有的乐谱改编成钢琴版后的曲目，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奏来送给他的那首《流浪者之歌》。一曲终了后克莱恩将笑未笑地抬头看着他对自己鞠躬行礼，像是想要开口，但最终只是哑然地选择了缄默。伦纳德于是在那一刻真切地觉得自己是成功了，他天真而无畏地将流浪的钢琴家留在了自己的身边，他牵着他的手点亮了他的眼睛，推开孤独的透明墙后走进了城内，他曾经是无比确凿地相信着他和那个人的心始终是相通的，因为他们都是流浪者，漂泊四海，无根无蒂，在冰冷的世界上互相汲取温度……
但他却忽略了流浪者流浪的原因也有很多种，有的人是无家可归，有的人是有家不能回。
于是在梦境中的真相倒是更隐隐贴合他内心最以为的真相，以至于在之后每一个冬天内伦纳德都会在深夜打开浴室的灯，冰凉的自来水混着脸上背心湿漉漉地淌下，他有时候也会想，既然克莱恩从未真正成为过他希望他成为的样子，他希望他快乐、他希望他贴近人间，但他做不到，却依然装作出了他悄然融入成了平常人的样子……那么是为什么呢？他又不会责怪他做不到，克莱恩说过他的愿望必将实现，那么他的愿望当时应该可以改一下，他希望克莱恩能够永远快乐，永远为他真正的模样而活，而不是在离开后将在二月凛冬每一个深夜的苦果留给伦纳德。
他总有些时候不想承担了，那些记忆，那些时间，那些付出过伤痛过告解过的都太沉重了，他承受不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克莱恩在当天默不作声地开门离开，从此提前像突兀地告别了一样再也不见呢？他以为自己抓住了城门的把手，其实他只抓住了一片流浪的常春藤叶，魔术师用戏法瞒过了他的眼睛，直到叶片复而常青的又一年。
而梦境和现实唯一重合的地方，就是在登台的一瞬间青年脸上那个苍白中混有微笑与悲伤的表情，他在遗憾什么，又在欣慰什么，伦纳德自始至终都几乎找不到答案，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后这种模样即便是在记忆中也从未再次出现。
……
从“学徒”酒吧内出来的时候距离谢幕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克莱恩用风衣外套将伦纳德整个人裹住，兼职诗人的钢琴家喝了不少酒，原本昏昏欲睡的神智也在被门外夹杂着细小冰晶的寒风扑了满面后瞬间被冰得略微清醒了一点，缩着脖子往克莱恩身侧靠，踉踉跄跄地几乎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克莱恩也懒得跟他计较，一手拎琴盒一手提包还要用身体架着个醉鬼，所幸大雪过后是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天边依稀有几颗寒星若隐若现的光芒，对他们二人来说并不浪漫的情人节早已过去，于是它们此时也只是静静地闪烁在回家的道路上。
克莱恩勉强撑着他打开家门后伦纳德就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把头埋进枕头内，过了半天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往厕所冲，半路上头还重重地磕在门框上晕到分不清东南西北，克莱恩走过去把他扶着打开门后衣衫凌乱狼狈的人立时抱着马桶一阵干呕，吐完了后又跑到洗手台前用冷水泼脸，放了满满一池子水后把脑袋往里面一浸，克莱恩于是知道他不是执意想淹死自己，就是醉太厉害在发酒疯。他把伦纳德从水池内拽出来后半强硬地灌了他一杯蜂蜜水，又把人按在沙发上拿干毛巾给他擦头发，水淋淋地像是刚跑进大雨里淋了十天十夜一样。
这会伦纳德酒品其实不算差，只是闷声安静地不说话，克莱恩正想试探着问他怎么半天不吭气，便见这人不老实的手又抓过沙发上的遥控器，对准电视机一钦，冬日傍晚的天空立时铺满了整个显示屏画面，裙摆明丽飘扬的女孩们在渐暗的天色下欢笑着跑进车内，右上角显示的是几年前正好在情人节上映的一部歌舞剧电影《爱乐之城》。克莱恩将毛巾收起后搭在臂弯上叠好，垂眸一看伦纳德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若非是绿眼睛发散的视线真要以为他看得很认真。电影从半途播起正好看见蓝眼睛的女主角在编写剧本，堵上在洛杉矶追逐拼搏所需的绝大部分勇气倾注在即将参演的处女作上，戏剧的名字是《So Long Boulder City》，再见博尔德城。
他于是安静地在长沙发的空位上坐下，脑子里依然有点乱，便正好趁这个功夫整理思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将电影剧情也看了大半。女主角开车路过倒闭了的里亚托剧院，和男主角初遇的地方，他看着她一个人走那些路，写那些书，在由温暖逐渐转向寒冷的夜里一个人沉默又孤独。这会儿伦纳德突然起身跌跌撞撞地说要去浴室吹头发，克莱恩自己坐着没动由着他去了，半观影半沉思地又守了电视机十几分钟，方才惊觉浴室内吹风机的轰鸣声早已停止，反而是玄关处动静很大。
他起身后走到门口发现在临近三点的夜里伦纳德却把门大开着，蹲在不远处的台阶上萧索地仰望着木质门框的顶部，手里拿着把刨木用的刀，脚下零零碎碎地积了些木屑，一看到克莱恩出来后就抬起头冲着他傻乐，关键是笑得还挺好看。克莱恩无奈极了，将头探出门口也向上望，看见木门框最上方尽量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好几个字母后嘴角不可抑制地抽动了一下，一边想明天是找人重新钉个门框还是拿什么东西将就遮挡着，一边伸手给伦纳德说进来，赶紧进来，蹲在外面冻不死你。把刨木刀放回原处后他为了避免再弄出幺蛾子一直将伦纳德乖乖按在自己身旁，坐回座位后才发现中间已经漏了很长一段剧情，爆发出激烈争吵后满腹疲惫失落的女孩夺门而出，室内只余留下烤蛋糕的焦糊味。
他和伦纳德坐在一块，即便没有转头看他也能知道两个人挨得很近，近到体温透过衣物的布料也能丝丝传递而来，像是隐晦地在肌肤相亲。一片漆黑的合租屋内就连浴室的灯都已灭掉，只有电视机显示屏忽明忽暗的光线可供照明，冷静又悲情地向观众展示着女主角心血无人问津的结局，就像再见博尔德城仅仅只是一部失败的处女作而已，是她挥霍了六年的青春、幻想、精力和爱情后依然得不到的东西，残酷又真实。米娅表情略显破碎地和父母相对而坐，克莱恩看着塞巴斯蒂安离开乐队后为婚礼弹奏钢琴，看到他驱车前往女主角的老家在黎明中寻觅，兜兜转转来到了她故乡的博尔德城，内心突然传来了数不清的声音，像是压倒般地、内化了一切的尖叫声，潮水一样地涌来，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为什么呢？他近乎是悲伤地想道，他现在所有的痛苦、纠结，都是由伦纳德而引起的，他就像那个莽莽撞撞就直接闯进博尔德城的塞巴斯蒂安一样，将车喇叭钦得震天响，明晃晃地昭示着自己的到来，全然不顾这种举动会给夜色里平静安宁的小镇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诚然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伦纳德从城内打出来，但是他做不到，不比女主角无意中透露出的家门口市里图书馆，于他而言他的这座城墙的钥匙相当于是他自己递出去的。他都快要和自己和解了，他早已为自己修好了无形透明却隔离一切的墙，他本来可以接受这一切，却偏偏在最开始还要怀抱这么一丝自救的希望，这把钥匙于是无意中递到了伦纳德手上，而他恰好路过便拉了自己一把。
但现在又该教他如何去面对、如何去接受，如何去向自己投降，如何去向那般荒谬的命运低头？他再也做不到了，他原本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将这份希望沉逝下去，但他现在已经触碰到了外界，阔别已久的人间，那种温暖又生动的感情是一个普通人完全割舍不了的，但痛苦的就在这里，他已经活了过来，但他却没有目标，也不知道去哪个方向。
等到克莱恩再度从新一轮的沉思中惊醒过来后，窗外的天依然黑透，电影却已经在五年后塞巴斯蒂安和米娅重逢的最后漫长一眼内宣告了剧终。他呆呆地望向打有“La La Land”字样的屏幕和逐渐暗下的黑底白字滚动演员表，漫长的片尾曲响起，他转过头看到伦纳德把头搁在朝着自己这一边的沙发上，呼吸均匀地早已睡熟。他叹口气推推身边的人的肩膀说去床上睡，没想到却直接带动对方一头就要往沙发上栽倒，一时间只能手忙脚乱地托住他的脸，漆黑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方扫出一小片阴影，睡着的面容很是安静。他看起来那么温暖，那么坚定而美好，永远怀抱着对未来的期许，而在他身边的自己一对照之下，显得又是这么脆弱易碎，但伦纳德却好像离不开他一样。于是克莱恩还能怎么办呢？他自然是一直拿伦纳德没办法的，思来想去还是从房间抱了床被子在沙发上给他盖上，看看挂钟已经是凌晨四点半，离情人节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博尔德城……他突然想到了这个地方，故乡，归宿，再见，好久不见。其实原版吉他弹唱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是离家的游子抱着吉他弹唱着对于即将重返Virgina惶恐而又欣喜的情感，却在无数的流浪钢琴家带着悠扬的旋律一直走到天边后变成了忧伤思念的旋律，而他的故乡比起近在眼前，实际上一直很遥远很遥远，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不久后就在记忆的长河里彻底悄然逝去。他想到伦纳德，明明是和自己相仿的年纪，他却一直能看得见光，不用永远行走在长夜里，他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人。
怎么办呢，克莱恩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些青春灿烂侵扰着我，我总是撞上旧日欢乐筑起的墙。①他将垂落在伦纳德前额的几缕发丝拨开，俯下身将嘴唇在他眼皮上擦过，很轻地道，迟了好久，祝你生日快乐。
07.September
亲爱的导演先生：
一切安好，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3月4日晚于博尔德城
……
伦纳德记得克莱恩有一次曾经问过他，你觉得你现在已经走到多远了？
当时他们俩肩并肩地从市中心剧院的后门猫着腰溜出来，克莱恩在前面引路，他拽着伦纳德夸张的礼服袖子带着他挤过重重人海和尖叫的粉丝群，鞋底踏在梧桐金黄色的落叶上噼啪作响，伦纳德戴着他的面具，一半笑一半哭，同时呈现出欢笑和悲伤的两幅模样来。走出去好几百米远后二人总算直起腰，当时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将西装礼服和高顶礼帽脱下，抱怨说你以前演出都不热的吗，现在夏天还没过去呢，说着说着感觉额前一凉，克莱恩把他脸上的面具从脑后取了下来，用深褐色到几乎全黑的眼瞳盯着他，然后有些严肃地问，伦纳德，你觉得你已经走得很远了吗？
伦纳德想说还好吧，至少比起他两年前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应该是走了很远很远了，他有时候路过街边时便能收到行人艳羡的目光与一道道不动声色的打量，剧院门口的海报上张贴着他演奏时的照片，容貌其实不甚清晰，但总有些靠前排的观众即便冒着被请出剧场的风险也要掏出手机，咔嚓咔嚓地照下他的模样。他于是微微勾起唇角说，够远了，但是比起我一开始的目标，依然有些不够……他现在最多最多也只是在大半座城市里小有名气呢，还有整座城市、国家和世界。于是他听见克莱恩笑了，然后两个人登上公共巴士的台阶，在动荡嘈杂的车厢内他听见对方继续轻声说：“……那现在还不够，你得离开这儿。”
伦纳德几个月前曾收到过比邻的一个城市的演出邀约，当时他根本没过脑子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给克莱恩知道后气得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他发火说他居然短短两年就没有上进心了吗，你还记不记得最开始你拉着我坐在酒吧里说的话，你要举世闻名，你要光芒万丈？伦纳德现在想起来克莱恩骂他放着钱不赚的语气和佛尔思一模一样——他现在去“学徒”酒吧以友情价参演都要时刻戴着面具——差点噗地一下轻笑出来，但当时的他自己却任凭对方教训了个遍，然后垂下眼帘轻声道，其实……我在这里一直待着也挺好的，尤其是还有你，呃，你手上的伤还没好，我不放心你……
当时克莱恩听了他的话愣了片刻，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地不知道是该先嘲讽伦纳德找的借口蹩脚，还是仔细思考一下自己平时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给他留下这样一种不太靠谱的形象。但他最后依然温和地放缓了语气，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伦纳德看着他蹲下身和自己平视，用手轻轻地捧住他一侧的脸，指尖在他眼皮上划过，于是自己先是点点头，随后又缓慢地摇了摇头。克莱恩慢慢地弯起了眼角，但只有一瞬又收敛回了以前那种看上去无所谓的坦度，他说，好啦，我知道这不是你真正的想法，你要是愿意就尽管去，不用担心我，我还用不着你担心——我没那么脆弱。
伦纳德抬起头，克莱恩望着他，静静地、平和地，像是始终都在那儿一样，像是再过一百年都不会改变的事实，他就在那里，在他们俩的家中，在博尔德城等着自己回来一样。他于是试探性地将脸往前凑了凑，闭上眼睛，在鼻尖相抵的同时呼吸交缠，他慢慢地将嘴唇贴在了克莱恩的唇角上，感受到对方侧过脸回应着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单纯的，安慰剂一样的吻。多奇怪啊，伦纳德想，亲吻也是，两个人靠得越近，越看不清对方的脸。于是他带着有些发烫的脸侧再度拉开了距离，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目光，揉了揉耳根后说，好，下次我一定去。
但两个人都没想到“下次”会来得这么快，仅仅只是一周后又一份比上次那个要遥远得多的城市便递来了邀请函，权衡再三后伦纳德还是向剧院请了假，迅速打包行李做好了长途旅行的准备。出发的那天克莱恩去机场送他，他目送着推着拉杆箱的黑头发绿眼睛小提琴家过了安检，伦纳德的头发其实有些长了，接近肩膀，克莱恩暗自想着等他回来，要亲自好好休整一番——但这时候业余的诗人却跑到间隔通道附近，靠着玻璃围栏向他招手，克莱恩有些疑惑地走过去后看见他目光有些闪烁，落在自己眼中居然平白生出些犹豫纠结的情感来。
他听见伦纳德说，我想了想，还是得向你坦白，其实我原本老觉得留你一个人在家不放心，于是请了个钟点工每周过来打扫房间，但就在刚刚对方不知道为什么把我预付的工资退回来，说不干了……他深吸口气，再度看向克莱恩的眼睛：你会好好的，对吗？
克莱恩想那当然了那个愣头青的小伙子就是直接上门后被我打发走了，诗人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如果我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你还会被我养成残废吗，我担心你连衣服袜子要分开洗都不知道还差不多……他于是笑笑说好了，知道了，反正现代科技这么发达，能开视频打电话的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对方这才像松了口气一样伸出手，越过围栏紧紧地拥抱了一下他，然后挥手说我真的走了，笑起来绿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克莱恩恍惚间像是看到了一年半前、那个情人节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大喊着叫他一定要来“学徒”酒吧听演出时的伦纳德，他的表情，他的神态，像是时光在他身上只刮过了浅浅的痕迹，除此之外便是无尽的活力与一颗依旧赤诚的心，这不奇怪，毕竟他还年轻，远没有在二十四五的年纪就垂垂老矣——他还有很多很多时间，他还有充满了未知数的未来。
他转身向机场出口走去。绷带下的双手手腕早已不再像几个月前一样隐隐作痛，但动作依旧艰涩得像方才从冷库中拿出来、还未来得及解冻般僵硬又滞涩。他抬头望了眼湛蓝的天，初进入九月的空气带来的冷意似乎能莫名其妙地扎进骨头，他拢了拢风衣的领口，带着一身无法驱散的寒意走进了依旧温热的风中。
……
伦纳德出这一趟差其实只有短短的四天，但分摊下来平均每天至少给克莱恩打了十个电话，短信和视频也就差没把话费刷爆掉，在电话那边说这里的宾馆住得不舒服啊今天演出了三场累死了啊路过附近公园的时候看到一地落叶好漂亮啊，只要是想到的一切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会一股脑地跟他说，啰嗦到克莱恩怀疑他为什么会这么闲，毕竟他自己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空的，光是一边切菜一边夹着手机听电话都有三五次。他这么发问的时候伦纳德就在电话那头笑了好一阵子，然后像是带上一点委屈地说，可我已经想你了啊。
当时克莱恩听到那句话下意识地就是一侧脑袋，手机毫不意外地掉在厨房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捡起来后就听见伦纳德在电话那头大叫，克莱恩你搞什么啊突然一声起来差点给我下聋了，然后就噼里啪啦地打字要求视频，被克莱恩无情地拒绝了——他正在洗菜做饭只是托词，关键是伦纳德每次看着屏幕都会浪费了自己那张价值八千万的脸只会傻笑，看得克莱恩有时候也会被他带偏开始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伦纳德就趁这个机会咔嚓咔嚓地截图，截了图全部发给他，然后接着傻笑——太没营养，太缺心眼，太有损自己形象。
再之后他便是慢慢慢慢可以从报纸和新闻上得到伦纳德的消息，知道他在一场又一场的演出中大获成功，还能看到手机上新闻记者拍来的照片，是依稀能看出绿色瞳孔的青年在人海中穿梭而过，面容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有一种浪漫而忧伤的美感。克莱恩毫不意外地往下一划拉到评论区看见了一水儿为这张漂亮到可以当明星的脸的尖叫，笑了笑后将手机收回口袋里，打开面前的琴盖，移动手指，尝试性地按下一个键，感觉关节处像灌满了胶水一样……与之对应的也确实是，伦纳德也越来越少回家。
这或许是好事，克莱恩再度按下，这次是两个手指一起，音律像受惊的白鸟一样略显短促地从指间飞走，他继续不可抑止地想到，他知道他很累，也知道他很快乐，他肯定也想回家，但仅仅只在这个关键时期，理想在伦纳德心中的占比会比自身来得重要得多，而这不得不说几乎是正中克莱恩下怀。上一次通话是三天前的深更半夜，克莱恩关灯就寝前接到伦纳德的来电，声音疲倦得像是刚刚跑完几十公里的马拉松，他在听见对方几乎是困到含糊的嗓音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时只想立刻把电话那头的人提溜到床上去，可伦纳德只是唔唔应了几句后便彻底没了声息，克莱恩试探性地叫了下他的名字，随即便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音。他在陪着伦纳德和这个月多付十几块话费之间权衡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挂掉通讯，开启免提将手机放在枕边后才轻轻闭上眼睛……
当，当当。像是欢快的激流毫无预兆地撞上了礁石，克莱恩有些失控地用手指猛然敲击了几下导致钢琴声一下子滞断的那个键，不知是在报复它还是报复自己的手指般砸了一通，随后躬起身将手指插进头发内，双肘蜷缩着支在膝上，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又平复了许久。他想他在情人节后的第一个凌晨曾经就有了这样的预感，在他自愿地被伦纳德拉出来后——确实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欢喜与鲜活，但随之而来的是第二次，第二次的痛苦与失败，他也想过要战胜这一切，但最终只是白日做梦与徒劳无功——哪怕只有一回。
他就像一个北极圈里的雪人被突然丢到了热带季，迷失之中建起了厚厚的冰墙制冷，在把自己的心冻到麻木的同时延缓自己融化的速度，直到伦纳德用他自己给的钥匙在冰墙上开了一扇门。他于是不得不走出来，那一刻他甚至还没有做好在炎热之下重启生活的准备，就已经被阳光拥抱住了。唯一不同的是这段时间内他总算有了足够的勇气，这些支撑着他走出自己一方小小的城内，他既然选择了接受太阳，也要承受在炎热下漫长逝去的焚烧的痛苦......只是当这种痛苦终于到来的那一刻，比他曾经设想过的感觉还要惨痛一些。
都源自伦纳德，幸好有伦纳德。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设想过看到自己静悄悄融化的那一天，于是他只能从现在开始便为他的未来操心，尽自己所能把他推远一点，所以他出去演出也好长时间离家也好，只要让伦纳德离他越来越远就怎么都好，他突然又感到了悲伤——是他意识到自己其实也不能忍受离开对方之后，便时常毫无来由冒出的那种感觉，但是在伦纳德待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能被自己很好地控制住，但此刻“学徒”酒吧内一片昏暗，除自己外空无一人。于是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在沉默中任凭这有实体的悲伤像常春藤枝蔓一样悄然生长，直到包裹住他自身，包裹住面前的钢琴，将整个酒吧演奏厅都包裹成一片绿色的海洋。
他想把伦纳德保护得久一些，就像看以前的自己般，虽然他知道对方不一定需要自己的保护，因为这几乎能算得上是一种严重的欺骗。于是克莱恩只能此时此刻在心底重复，重复他在现实生活中永远无法说出的话，就像一开口便落子无悔，会已成定局，驷马难追般，固执地不愿也令伦纳德无法说出口——
无论如何，他轻声地在心底对他也对自己说，请原谅我不曾让你知道的未来……只用一个人承受就好的未来。即便我爱你。
……
之后几周克莱恩跟马戏团请了假也弹不了琴，伦纳德怕他无聊倒是几乎天天拉着人往“学徒”酒吧跑，频繁到佛尔思都习惯性地任凭两个人晚上长时间地霸占钢琴座位。克莱恩说我弹不了，但是我可以听你弹啊，伦纳德于是不得不循着他的记忆把所有的钢琴曲都搜刮了一遍，磕磕绊绊地弹《钟声》，弹《风车》，弹到最后听到身边的人憋不住地发出轻笑，这……是不是有些太简单了？他只好梗着脖子说我是学小提琴的，我的御用钢琴家是你才对。有着温和褐色眼睛的年轻人就笑了，那我教你，慢一点，总可以了吧？
伦纳德松了口后看见克莱恩走到他身旁，弯下腰将缠满纱布的双手和他的十指重合，慢慢地在他的手指上按下一个又一个音，动作很轻柔，其实按在琴键上的力度大部分都是伦纳德出的，这使得他的手指在这一刻比钢琴更像克莱恩的琴键。旋律在往来几次的重复后总算成了型，伦纳德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后觉得这温柔得像天空下平静海洋的音乐有些熟悉，克莱恩于是说，那你肯定不记得了，是情人节过后你随便打开的电影的一首插曲，名字我也忘了，只是开头的旋律很好听，就记了下来。
伦纳德只好讪讪地点着头，说那确实不记得了。事实上那天他自二人合奏完毕后的记忆因为被灌了很多酒，所以几乎处在断片状态，连自己在门框上刻字的事情都是克莱恩之后告诉他的，他记得的从头到尾也只有头发湿漉漉披在脸上后再被擦干的感觉而已，以及那天之后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感情的剖析和告白，他和克莱恩是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简单到两个人迄今为止都没有说过一句情话，生活除了在细节上有暗潮涌动的变化外基本上和从前一模一样，至少伦纳德没有因为自己貌似谈了恋爱变得更会写情诗。他曾经开玩笑地对克莱恩说以前我在音乐学院时可是挂了四年校草的名号一直单身到底，这么大的便宜被你捡了，可要好好珍惜。克莱恩敷衍地说好好好，别自恋了，你就是天底下最英俊帅气的人……他同样也不需要伦纳德说任何多余的话，譬如我爱你。
……
伦纳德想到这里便低头轻轻地笑了，开口道，克莱恩，其实我……
克莱恩按下一个音，重启手指，复而弹起了他们二人都耳熟能详的《乡村路带我回家》。他直接跳过了开头部分，轻轻地顺着旋律哼起了歌词，声线依然慢慢的，不愠不火，带有他自身特有的平和力量，听在伦纳德耳朵里自然也是好听得发紧。他于是安静了片刻后也赶上节拍轻哼着旋律，All my memories gather round her, Miners’lady stranger to blue water……一曲终了后他的钢琴家垂下眼帘，轻轻松松地笑道，怎么样？现在该轮到你为我演奏一曲了，亲爱的小提琴家。伦纳德于是一瞬间被打岔了思路，他说你是不是故意为难我啊？装作一本正经地教育完后看见对方只是含笑听着，于是也不再多言而是叹着气侧过脸架起了琴，摆好了演奏的姿势。
……
伦纳德回头望了门外连绵的灯火一眼，轻轻地反手合上了门。屋内一片漆黑，他蹬掉靴子后穿上拖鞋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餐桌中央，打开盒子后摸着黑从厨房拿来打火机，擦亮的火光照亮了室内一小片黑暗，蛋糕上像是生怕不够甜一样琳琅满目地挂满了糖霜和奶油的装饰，伦纳德引着火将蜡烛点亮，随后拉开椅子坐下，静静地交叠起双手后小声哼完一首生日快乐歌，想了想后觉得不够，于是又断断续续地搜刮起记忆，带着毫无知觉的微笑轻轻哼起了《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他至今仍然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像不知道克莱恩现在走在哪里一样。他试图想象过他披着风衣走在北欧某条宽阔的河流边的样子，回过头看见古老的桥下有船只穿过星星点点的灯光，却每每总会和不知道几年前那片照耀着远方星星与灯的草原重合在一起。他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离克莱恩很遥远，他甚至一次都没有仔细追问过那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也就拥有了再一次靠近他的机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没有未来，更不知道过去。
至于别的呢？包括他曾经想说但不能说出口的，以前三番五次被打断的，于是不可思议地直到最后的最后，他也没有对克莱恩说出过。依然是不知道几年前的初春，那会克莱恩依然不能弹琴，于是他趁着当晚没有演出的机会偷偷去面包店提了个最华丽的蛋糕回来，一进家门却看到这人连蜡烛都准备好了，像是执意在弥补上一个伦纳德的生日没有好好过一样。克莱恩看到蛋糕后嘴角抽了抽问，你是不是对我嗜甜的程度有些什么误解？伦纳德笑着给蛋糕点上蜡烛，看见明亮温暖的火光跳跃在他的眼中，从他的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烛火像星星一样擦亮在自己的瞳孔里。克莱恩说，我能先许个愿吗？我的愿望是你为我唱首歌吧，那首《乡村路带我回家》。
伦纳德微微失笑着嘟囔道，哪有生日唱这个的啊？但还是清了清嗓子，略有磕绊但总体流畅地哼完了中间最安静又奔涌的那一部分，Dark and dusty painter on the sky, Misty taste of moonshine teardrop in my eye，写的是朦胧的月光，清澈的泪水和记忆中的故乡。期间克莱恩一直用手指敲击着桌面打着节拍，眼角和平常一样弯着明显的弧度，在伦纳德结束后依旧这么看着他。一段空白的静默中伦纳德突然有些惊惶，他像是若有若无地感觉到了什么抓不住的东西一样，急急忙忙地想要开口说，克莱恩，我……
克莱恩说，嘘，他站起身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盒子，拉过伦纳德一只手后微笑着吹灭了蜡烛。突兀暗下去的一片黑暗里他感受到左手无名指上冰冰凉凉地套上了什么东西，在同一时刻克莱恩吻了他。他于是再一次错过了机会，怀抱着真实的爱与虚无缥缈的未来和破碎的希望，心甘情愿地溺毙在了温柔的梦里。那我还能怎么办呢？伦纳德想，他其实也一直拿克莱恩没有办法的。他从回忆中抽身而出，静静地叠起双手安静地凝视着烛火，代那个依然没有回来的流浪者在心里悄悄许了三个愿望，没有说出来，因为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但他其实希望的是他平安，幸福，永远能做他想做的事，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他说，生日快乐。蜡烛被一口气全部吹灭，黑暗在房间内重新降临。生日快乐，克莱恩，生日快乐。
09.October
克莱恩：
███我███故乡████……███离开██。
10月16日清晨
……
伦纳德感受着眼前始终昏暗的光线突然亮起，透过眼皮朦朦胧胧地刺得人有些想流泪，他舒缓了一下手指后地划动琴弓，落下了最后一个优雅完美的长音。他睁开眼面对骤然乍亮的观众席微微鞠躬，在克制又不失热烈的掌声中看见眼前的幕布徐徐拉上，在灯光渐暗中退至幕后。守在出口蜂拥而至的闪光灯一瞬间能将人淹没，他微微侧着脸加快脚步闪进走廊内，此起彼伏的喧闹与快门声被渐渐隔绝在门外，穿着正装的剧院经理挤到一边用艰涩的外国口音向他问好，寒暄几句后笑着问他，演出的回响很热烈，是否愿意返场为观众再演奏几曲？伦纳德轻轻地笑了笑说不必了，看着对方笑容不减地说演出费可以上移，只得摇了摇头后再度回绝说，抱歉，我不返场演出，这是原则。
“看样子是我玷污了一位音乐家的操守，”对方见好就收，随意转移起了话题，“先前有好几个记者摆出一副不在门口堵到您誓不罢休的架势，我找保安把他们疏散走了，不过他们原本准备来问的问题，实在是，很有趣。”他扫了伦纳德左手无名指一眼，忽然笑着问，如果不介意的话，您现在能满足一下我小小的好奇心吗？
伦纳德向后捋一把抓乱了精心梳理完毕的发型，左右戴好口罩的系绳，背上琴盒时看到了更衣室内光线投在银戒上的反光，像流淌的钻石般一时间有些晃眼。他回过神后有些失笑地回答：“在一年前，在我的故乡，曾经有一位朋友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故乡吗？”剧院经理略略皱起眉头后又舒展开来，他说在您的所有简历介绍上都写着，一年前您还在比邻的艺术殿堂定居……伦纳德笑着与他握了握手，是的，就是那儿，自四年之前认识了一个朋友，那儿就是我的故乡了。
他卡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转了转，朝对方很没有架子地挥挥手，转身到门口后又像想起什么似地探叹道，其实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是这个故事……真的太过于复杂。有多复杂？——我感觉我像是每年都在和不同的一个人谈恋爱，他笑了起来，绿眼睛里的光一闪而过，却立即被汹涌上来的什么东西再度沉淀了下去。我的读者，我的魔术师，我的钢琴家和我的导演，我天才的塞巴斯蒂安，他始终扮演着我生命中一个自以为的过客，却不知道他已经是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故乡，我的家。
……
故乡，故乡啊，故乡。伦纳德像许多年前的那个六月初到博尔德城的时候一样，拖着行李箱踏上了绿皮火车的站台，落座时向窗外望了一眼，夜班车依旧挡不住这座城市的繁华与明亮，路灯在道路的两旁连绵着伸向远方，像浪潮中被一遍遍抛起的星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皮夹装在里面——并告诫自己这次钱丢了可能就没那么走运了，好心的司机也不是年年都有。他无意识地又在心中反复默念了这个词几句，随后平复了下一时间有些纷涌的心绪，慢慢闭上了眼。
这一年多来他反反复复在附近的城市内转场演出，但始终没能下定决心到底该如何是好，最终也只是狠狠心彻底给那栋复古的白瓦房又配了两把钥匙，一把给房东小姐，一把交给来打扫的钟点工，一周一次地务必保持房间整洁。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跟克莱恩讲过他的出身，讲过十八岁考上音乐学院后才离开驻守到大的那家福利院的经历，曾经勉强算得上是“故乡”的地方被他抛之脑后，四年多的时光中他漂泊无居，四海为家，所以要说故乡的话他真的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如果按照字典上的标准解法，那五年前他第一次踏足自己刚刚离开的那片土地时，远处的灯火和头顶的星光交相辉映，为他充当聚光灯一般奏响了第一首歌。此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使这座城市成了唯一一个例外，也是唯一一个他愿意称之为“故乡”的地方。
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在来到这里之前就认识了克莱恩，会怎么样；如果他不是和这个人一起度过了最满怀热情又最疲倦的五年，会怎么样；如果这一切的一切没有他的参与，如果没有博尔德城的参与，会怎么样……他真的还会在这里待五年吗？这里真的还会是他的故乡吗？所谓的故乡是否仅仅是一个投影，像海市蜃楼一样靠着一个人的存在苦苦支撑的许久，当他离开后便会一瞬间分崩离析、化为泡沫？
他确实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跟克莱恩讲过这些事了，因为对以前的他来说无论跟对方讲什么都无所谓，大到要不要换一个新房子租小到今天去剧场的路上差点摔了一跤，毫无顾忌也不存在心防，因为他知道他只要说了克莱恩就会听，认真地听，他自愿地让他参与自己的一切，从当下到过去到彻底将他规划进未来的一部分。他有一次把下巴搁在克莱恩胳膊上看他靠在床头翻书，认真地对新闻报纸上的内容圈圈点点，突然问道等我有钱了，我们要不要离开这里？克莱恩没抬眼地翻过一页问，你要到哪去？环游世界吗？伦纳德将他手中的报纸抢过来后啪地一下把灯关了，拉着对方窸窸窣窣地钻进被窝，十月份的天气有些冷了，两个成年男性缩在一起时也只能汲取对方身上的暖意，手背抵着掌心，额头与颈窝相靠，四肢交叠在一起。也不是不行，他说，也许以后我可以去环球巡演，你可以重新回贝克兰德马戏团就职，你们到哪里演出我就跟到哪里，如果待的时间长就在当地买个房子，要离开的时候租出去，还能每月收固定房租……
他话题越扯越远的时候听见克莱恩轻轻笑了，反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那不就相当于我们俩一块流浪世界去了吗？对，对，伦纳德笑着回答他，反正我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将小提琴在世界上每一个地方拉个遍，而你就是我的御用伴奏钢琴师，到时候就是我们俩都全球闻名。克莱恩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很凉，冷冰冰地像是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一样，伦纳德说着说着就停住了，把他的手捉住塞进自己手心，补充了一句：前提是你的手伤已经彻底好了。
在一片黑暗的房间内他看不清克莱恩的表情，只能听见自己和对方安静的呼吸声音，过了几分钟传来一声笑声，克莱恩收敛了语气后颇有些认真地答应他，好。然后对他悄悄地道了声晚安，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伦纳德现在想起来当时的事情才会恍然，恍然他在太久太久的相处中先入为主地将一切都当成了习惯，以至于克莱恩一直被他下意识地划入了“共同的”未来之中，因为在他看来失去克莱恩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也就没有考虑的必要，于是他也再没有想过没有对方参与的未来是否还是他原本想要的那个未来。他刚认识克莱恩的时候拉着对方在酒吧里喝酒，掰着手指头跟他数我要一年在城市里出名，两年在这片地区出名，三年，四年，五年……第五年结束后呢？应该也该享誉世界了吧？他现在回想起那一片光明的规划甚至也不会嘲笑自己那会心气有多高，只是开始怀念，不可抑止地怀念，像要被失控的海水淹没一样地怀念。
他当时真的觉得自己将来不可能出现以外，自己五年后无论如何也该离开这座城市，不可能为了一个人固步自封又画地为牢，兜兜转转还是在同一个地方又待了五年。他原本觉得不站上最高处的舞台散发光芒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五年后的现在他已经不太想当累人又一刻不停没法喘息的天才音乐家了，他觉得就在博尔德城守着他的剧院和佛尔思的酒吧也挺好，当然还有克莱恩，克莱恩就是他能坚持到现在最大的意义，他在等他的意义回来等了一年多，但是他的意义不见了。
不见了，消失了，毫无疑问地就是在一年前的同样一个十月，他在这之前总算隐约有了一段时间的预感，从克莱恩出车祸开始的预感一直持续至今，那就像幽灵般的飞蛾一样时不时冒出个头，待到他想要仔细寻找的时候瞬间又隐身不见了。伦纳德散漫的天性使他向来是个怕麻烦的人，除非必要不去想这些事才是他最好的选择，直到有一天他意识到都过去大半年了，克莱恩居然一直、一直没有弹过钢琴，甚至没有在以他的手指为琴做过一丝一毫的尝试，就像几年前伸出手默许了他的邀请走上台的那个钢琴家不曾存在过一样。伦纳德当时太熟悉克莱恩眼中的神色了，他曾经幻想过如果有人勒令他一年多不许拉小提琴，那他如果还没疯剩下时候的状态应该也就和他刚认识时的克莱恩一样，于是他看见对方随着冰墙的粉碎走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其实是被二人共享的喜悦填满了整颗心。但他当时就没有追究过克莱恩，他的天赋可以说根本不亚于自己，为什么会放弃他始终热爱着的、且明显热爱着的东西？
一年又一年他想等克莱恩主动开口，他觉得自己等得起，至少在他发现对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弹过琴之前就是这样想着，他不喜欢逼人呀，既然克莱恩不想主动提及，那他无论有多好奇都不会盲目插手，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愿被他人碰触的往事。那时候伦纳德还不知道他打从一开始就爱上了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而直到最后自己也没能参与他的过去。
10.December
这一切的一切终结于伦纳德终于漂洋过海的那一天，在他终于彻底走出他给自己箍住的牢笼的那一天，踏上大洋彼岸陌生却涌动着欢乐浪潮的土地的那一天。他当时只想着克莱恩唯一一次对他淡淡提及的自己出生的地方，是在海的那一边，克莱恩说，有山峦、丘陵和始终潮湿的雨季，每到秋天的时就是最美的季节了，因为漫山遍野——都是油画一样的颜色，色彩斑斓又金红相接。
11.January
于是伦纳德终于决定离开，他当时正在最后一次地清扫窗棂上的积雪，突兀地发现一开始克莱恩栽在窗台上的那盆玫瑰已经开了又谢，对面墙上的常春藤又经历了一次枯黄后了无生气地将枯枝爬了满墙，只有那条不远处的河还像他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静静地奔流，一切生命无论如何起承转折都在向前走，只有他自己被困在过去的时光内不断地撞着南墙，一次又一次头破血流后还没意识到自己始终兜兜转转，在原地踏步，心甘情愿地在这座对他如今而言已经是囚笼的城内又待了一年。
这时候就像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断开了一样，他突然觉得其实出去走走也没什么不好，就当是短途旅行或者采个风……其实他也不是非得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不可，不是吗？流浪的音乐家不需要故乡。他在交备用的两把钥匙后又在附近的城市逗留了大半年，才在又一个十月离开了这个国度，在一个秋天下了飞机到了现在这个地方，这个传说中的故乡。他走过那些路，途径那些河，有时候也会止不住地将思绪发散出去，想克莱恩如果也曾经路过这个地方，他也会停下来看街边的落叶吗？他也会驻足聆听路旁老式唱片店内无意流淌出的旋律吗？不知道为何伦纳德下意识地拐了个弯走进店内，深深地望了所有的货架一眼，随后叹息一声：我只是觉得这首钢琴曲的旋律很熟悉而已。
最里面收银台坐着的老板吐出一个烟圈对着他呵呵地笑，是喜欢这张唱片吗？我也喜欢，这是五年前一位年轻的钢琴家所创作过的所有曲目，可惜啊，不知道他最后到底下落如何，是确确实实已经销声匿迹许久了。他从背后的货架上抽出那张专辑递给伦纳德：当时业内的人都说他优秀，光明，关键是还那么年轻，本来应该有最好的未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他了……
但是伦纳德看向专辑的封面，年轻得多的钢琴家端正笔挺地坐在三角钢琴前，他的容貌、他的形体和整个人所有的动作都是伦纳德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样子，除了那种神态，他只见过一次，也是在他抬手邀请那个人上台和他共奏一曲的那一日，在登台的一瞬间青年脸上那个苍白中混有微笑与悲伤的表情。他怔怔地翻开透明的盒盖，手指在目录上滑过，滑过那些他陌生的曲名和唱片的纹理……那个人一次都没有对他提起过这些事，提起过他本来会作曲，伦纳德至今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彻底和过去断绝，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无所谓吗？他分明和克莱恩的关系比亲吻更近，但在这一刻却前所未有地想起过了那句话：离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对方的脸。他了解过他吗？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掌纹的每一丝分支，他好像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离他近，但又像是被他亲手推得很远，他真的被他保护得太好了，甚至伦纳德现在都不知道他现在的成就是不是克莱恩也希望看到的，他能触碰到他所希望的未来，而在他真正的未来眼里，这一点便是他剩余生命中的全部。
他说，怎么可能呢，一瞬间所有的东西都被洪水推回原点，他招手后看见商务车司机摇下车窗向自己看来，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当时萍水相逢的那个人在此后的生命里会成为他的全部，不，克莱恩，他是比他的全部更加重要的东西。伦纳德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将嘴唇咬得几乎要渗出血来，而老板还在无知无觉地说话：“……奇怪的是这张专辑发布在三年前，作者收录了他迄今为止原创的所有作品，却仅仅在最末尾加了一首翻弹曲目，并且……”伦纳德将手指停在最后一行，看到了那个标题：《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并且为这张专辑起了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好久’。”
伦纳德翻过正面，一行字映入眼帘：So Long.他在遗憾什么，又在欣慰什么，伦纳德原本自始至终都几乎找不到答案，但就在那一刻仿佛一切的一切都被断裂的丝线串联完毕了一样，一根遥远的风筝线牵扯着他从五年前的初遇来到如今这个全新的秋天，使得他有一段时间脑海中曾经划过一个念头——他走进克莱恩为自己修筑的城内是否正确？他始终觉得是必然的，是现实的，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他犯下的唯一一个错误只是，他根本没有考虑过那把钥匙的出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说相遇是命运的馈赠，那么这份赠予在暗地里的明码标价又使他们俩都失去了多少。他醒悟得太晚，他被克莱恩落下得又太远，当他终于明白过来的那一天，却已经彻底失去他很久了。
他朝老板露出了一个似哭的笑容，可以放一下最后那首歌吗？随后掏钱买下了那张专辑丢进背包里，在轻盈如流水又沉重像暮色的钢琴声中走出店门，在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最后一点琴声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慢慢慢慢地捂住嘴，保持着奇怪的姿势，似是大哭，最终也只伴随着音乐的结尾发出含混不清的叹息。他其实最后也没有告诉老板，不，或许这儿的所有人都认为标题是“好久”的寓意……实际上是“再见”啊。是“再见”啊，就像他最后也没能带走的那张笑中有哭的小丑面具，为那个人不想暴露真实面容的借口找了完美的托词，而他到最后——到最后也不能看见他亲手把面具摘下，然后像初到博尔德城的那一日在后台更衣间时见面的那样，微笑着说一声：So Long.
……
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伦纳德总算站起身，他脱力般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后坐在了路边的长椅上，一根接一根地点燃薄荷味的卷烟，燃着的烟头在天色的映衬下逐渐又西沉的夕阳化为初升的繁星，辛辣呛咳到足以令人泪流满面的烟雾将他整个人包围得彻彻底底，等到最后一个烟头熄灭的时候伦纳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佛尔思的电话。你想要的来了，他不等对方开口便平铺直叙地说，记得帮我辞退那个钟点工，把锁换一下，把屋子尽头那个房间……烧掉，这座房子又免费还给你了。
一片静默。在风都几乎死去了的一瞬间，佛尔思像是叹了口气，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伦纳德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像是猛然醒悟过对方看不到一般失声笑了出来，不等了，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早该知道你其实也知道……你知道他以前是谁对吧？他肯定不知道用什么威胁过你不能将他曾经的身份外泄，所以才…..哎，他也叹了口气，笑得眉梢眼角都隐隐在闪光，算了，再见，明天见，或者下周见，一个月后见，或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再也不见，也有可能。
通话挂断。伦纳德将琴盒挎回肩上，一边向前走一边拢了拢头发，从衣袋里翻出橡皮筋草草地在脑后扎在一起，身影渐行渐远，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
佛尔思几乎是默然地用钥匙打开了白瓦房二楼的那扇门，一进门的一瞬间便被微风扑了满面，客厅对面窗外挂着的常春藤已经转为大片的橙红与金黄，远处的河水依旧哗啦啦地奔流而过，一切秋日的景色都是新鲜的，就连屋内都因为始终有人定期打扫并未显得很陈旧，但总隐隐给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像这里曾有过什么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她没有去动房间内的任何陈列设施，笔直地走入最里面那扇没有关上的门，默默地环顾了一圈久久无人居住的房间与空荡荡的床铺，顺手掸了掸被单后跪了上去，伸手向外拉开了睡床上方的橱柜柜门。哗啦啦，哗啦啦，像是引发了一场小型雪崩，无数漫天飞舞的雪白纸片控制不住地倾泻而下，佛尔思看着摊满了大半床仔仔细细叠好的信封，伸手随便一抓后拿出三封信，不一样的日期，一样的字迹，一样没有收信人的注明和邮政编码与一样的落款地址，一样出自博尔德城。纵然是专职作家兼任酒吧老板也为这幅场景震撼了片刻后不可抑止地轻叹一声，才花了会功夫将所有的信封收在一起摊满了白瓷浴缸，她点了打火机后看着雪白像烟蒂一样燃烧卷曲，最后的余烬也在及时放水的冲淋下化为一片片发霉一样的焦斑，打着旋流进排水管，从此了无踪影。
她最后环视了房间一眼后走出门，将大门重新锁好，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门框最上方那个歪歪斜斜挂着的木牌，犹豫了一瞬间后还是将它取下，露出其后看上去积了灰的、有些年代的木刻字迹：
So Long Boulder City——再见博尔德城。
12.April
“故事讲完了，”伦纳德说，“是不是很无聊？但更无聊的还在后头呢。”他穿着解开最上方两颗扣子的白衬衫，懒散地靠在吧台的长桌上，手指沾了点玻璃杯内的柠檬水在木纹的桌面上划拉，渐渐便一点一点带出五线的提琴曲谱。佛尔思坐在“学徒”酒吧的前台位置上拿着支灌水钢笔，表情非常难以言喻地看着摊在二人中间已经被涂改得一塌糊涂的小说原稿，柔和昏暗的光线将字迹晕染得有些模糊不清，已经是第五个人激动地凑过来拿着纸笔请伦纳德签名。潇洒的小提琴家打了个响指，用极具有艺术气息的字迹刷刷刷地签完后还附上灿烂的笑容，把兴高采烈的粉丝哄走之后回过头才看到蓝眼睛女士的表情，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问，怎么了吗？“你以前……呃，”佛尔思卡了下壳，“你以前为了避嫌，来这里的时候不是都会戴那张面具的吗，现在怎么不戴了？”
这样啊，伦纳德散漫地打了个哈欠：本来是觉得上台前还要把脸涂得一塌糊涂太麻烦，后来所有人都觉得我即便什么修饰都不做外貌也无懈可击……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佛尔思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阴晴不定，正在心里大骂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能不能要脸一点，过会记得还我五年多的钱，随即便听见他轻声道，“不如说是……在我第一次踏足这座城市之前，我的梦想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万众瞩目，明亮得彻彻底底，就算在舞台上也是最耀眼的那束聚光。”
佛尔思于是问，那你现在的梦想呢？你不是相当于美梦成真了吗？
伦纳德答道，是呀……反反复复了这么多年，我居然还是回到了正轨上还得偿所愿了，只不过是，这一路走来，总感觉也有遗憾吧，因为失去了不少同等价值的东西。
话音落下后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酒吧深处的演奏大厅内人流熙攘攒动，时而有同样悠扬的乐声流淌在温暖的春日夜色里，伦纳德侧耳听了会，发现是一首他不太熟悉的钢琴曲。佛尔思盯着他无意识在吧台上敲打的手指看，发现左无名指上那枚银色的戒指不见了，只剩下常年佩戴后留下的浅浅一圈凹痕。她轻咳一声，那是不是这么说……无论你遇不遇见他，最后你的结局都不会改变，都是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只是事实上可是十多年啊，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有后悔吗？有可惜吗？
“不一定，如果我没有遇见他的话，估计走不到这座城就会饿死在路边。”伦纳德一本正经地解释了一句，随后轻叹——不过确实很奇怪，重返这里的时间比我想象中短，虽然只是路过，但我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这片土地……释怀了吗？或许是这样的，就像微光掠过水面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最后也没能留下难平。
绿眼睛的诗人笑了，是一个会忽地在风中绽开的笑容，哪怕不是在严冬而是在春日，都不会更加舒心亮眼的笑容。不过我当时，在之前那段时间内，为什么不离开呢？……“因为那时候我总是在想啊，”他说，“只要我一直留在这里等他，只要我再也不往外踏一步，时光就会像我许诺的那样随着自己的碌碌无为而停滞不前。”
“这样我就可以假装我的魔术师先生只是跟着贝克兰德马戏团去全球巡演了，只要我还没走他就总有一天会回来，他答应过我在环游世界的那一天当我的伴奏钢琴师，我的读者，我的玫瑰与我的演员，我相信我不会等着等着才发现一切早已本末倒置，自己却还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还沉浸着吗？那我真的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可悲的人。”
佛尔思听到这里越来越想举手投降了，她先前犹豫着一直要不要开口，只是想听听这个人的看法，顺带诈骗他用这几年的故事来为自己没带酒钱赊账……但是伦纳德想说之后她就只能听着他继续说了，听着他带着又是几年多的时光一点点奔走，最后居然还是回到了这个熟悉每一寸角落和巷里的地方，伦纳德说他甚至能听出不同的河流在深夜不同的呼吸声音。你知道我曾经在那个出租房门框上刻下过博尔德城吗？他拿起笔在原稿的反面刷刷地写下这行文字，可能是一个不成言的默契，为了那个情人节和那个流浪的钢琴家，为了《La La Land》，为了那些已经陈旧到散发着潮湿霉味的过去，我在彻底离开前的每一封给他的信的落款都是博尔德城。
后悔吗？也许是有过的，伦纳德在过去的几年内一度行走在陌生的光彩照人的河畔，舒缓的的流动乐队伴着星光奏响诗篇，他静静地听着便开始回想那些曾经，试着去想如果将克莱恩这个人从他生活中彻彻底底地剔除出去会怎么样，随后惊奇地发现自己其实有很多很多的选择：如果在冰天雪地的二月喝得再醉一点没力气演奏一曲，在秋日选择抽离自身做旁观者没有带他到酒吧触碰钢琴，在夏天自觉地把车费房租付清后便提出另起一家自觉主动地换个单人租间；如果他在星光点点的晚上没有在广阔的草原上奏下《流浪者之歌》，没有翻墙进入那个狭小的房间看着他摘下小丑面具，或者在最初的那个六月选择拦下那辆涂着喷漆的豪华跑车任由老旧的商务车奔过…..或者干脆一点在火车站把钱包保管好就不会没钱转站，他就能完美地和克莱恩没有任何交点地擦身离开。
但事实上偏偏就是有这么多选择，一些甚至巧合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像是伦纳德七弯八拐却奇迹般地在无数个十字路口都选中了那条最终会通往克莱恩的方向，最后来到了他的身边，以远远低于两个陌生人相遇的概率——但偏偏又在相遇之后哪怕是强行也要带他离开。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既然他注定会失去这个似乎生来就应该跟他的灵魂合二为一的人，为什么又要令他曾经拥有过，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流浪的天才钢琴家，似乎命中注定就会走进过他的生命里？克莱恩给他的太多了，而他回想起来似乎除了最初度过的那四年还不到的时光，他几乎没有什么给过克莱恩的，在最后就连一个家都没有给他……那么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独身走进呼啸的漫漫长夜里，却令人发疯般地无能为力呢？伦纳德觉得如果一定要有什么东西能被他带进墓里，那一定是这个永远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因为能给他回答的人在一个夏天来到了这座城，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死去。
但是改变肯定还是有的，伦纳德翻过手腕，将纸张拿起来出示给佛尔思看——先不提他的存在已经刻入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血液里了，至少最简单地来说，如果这十多年从未存在过，我的第一张作品合辑就不会也是《Boulder City》。
……
告别佛尔思后伦纳德背着琴盒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荡，春夜啊，春夜啊，他轻声哼着自己创作的旋律，先前几杯酒下肚后的醉意被暖洋洋的风吹散了不少，他抬头发现这是一个没有云层的晴朗夜晚，天边似乎还挂着好几颗闪亮的星星，一闪一闪，隐隐约约像指路标识一样若隐若现，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以似曾相识的声音呼唤着他，穿过雨幕和月光招手，来这里，来这里……伦纳德就像欣赏夜空一样始终仰头，在终于将发酸的脖颈活动了一圈后看向前方，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栋白瓦建筑跟前。
他的肉体记忆投射在了他的双脚上，仅凭着潜意识便将他带回了这里。伦纳德怔了下后不知不觉敛起了飞扬的心情，踌躇了会后还是抬步继续往前走，推开楼下的大门后踏上了螺旋向上的阶梯。只是去看一眼而已，他告诫自己，就看一眼——那个曾经是家的地方，现在说不定都已经面目全非，租出去给别人住了——棕色的门框，老旧的墙壁与刺目到扎眼的“Boulder City”一齐映入了视线里。他望着那行字愣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地望向门把附近的位置，依然带着些许陈旧锈斑的扶手，连锁都不曾换过……他摸了摸胸前，梦游一样地将手伸进领口拉扯出一条银链，上面同时串了一把贴身携带了太久、闪闪发光的钥匙，和同样一枚闪烁着淡色反光的银戒。他俯下身直接就着银链将钥匙插入锁眼里，清脆的咔哒一声响起，他握住把手轻轻拧动，门开了，那面墙和墙上的窗户第一时间映入眼帘，风吹得窗帘呼啦啦地扑打着，隐约透出窗外墙壁上正在飘的碧绿常春藤叶和稍远处的那条河，那条同样在唱歌的河，像是哪怕再过几千几万年都不会变化一样。
伦纳德这时候才意识到钟点工并没有被辞退，依旧每周一次地来打扫房间保持原样的整洁，难怪佛尔思前面说让他还五年的钱。他此时此刻终于关上门后踏进了房间内，如同第一次到来时一样轻轻地将琴盒放在了沙发上，只有窗外朦胧着铺洒着灯光的夜色提醒他时间的流动，才不会让海啸一样的回忆将他整个人撕裂后再送回十多年前。十年啊，他想，这里一切的一切似乎从十年前开始就没有变过，无论是随处可见的家具摆设还是其下涌动着的那些东西，那些花香、烈日、寒星和风雪，雨夜的记忆，刀割般的疼痛，但到此刻疼痛的余波过去后只剩下浅浅的痕迹，他依旧深深地记得，但早已不会沉湎太久，连带着周围的环境都熟悉到有些陌生——记住一个克莱恩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心已经没有空余的地方留给其他回忆了。
他回过头望向最里面的房间，发现门框没有被毁坏的痕迹，于是拎起琴盒推开了门。床铺上所有的设施一应俱全，被套在夜晚中也散发着前不久刚刚晾晒过的洗衣粉与阳光气味，温柔到有些脆弱，酸胀到令人流泪。他在床沿坐下后又因不忍破坏它现有的样子而很快起身，手指抚过枕头的每一寸布料，轻柔得像是生怕碰碎了那些始终尘封的回忆一样，许多许多年前他就坐在这里，以膝为底地给克莱恩沙沙地写信，想更多更多年前那些冬夜里身旁熟睡温暖的气息，能够碰触到的唇畔与呼吸的柔软，手掌的每一缕指纹与形状，以及他始终看不清的面容——现在却像一点点拭去灰尘一样清晰地浮出水面，出现在了他故意隐藏起来的记忆里。伦纳德将手指压在嘴唇上，他带着点想哭的意味想，你知道吗，我终于又能看清你的脸了，在我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实质的画面之后……我又能看清你的脸了。
他站起身，拉开换成当代款式的琴盒拉链，将弦和琴取出来后微微侧头，在脑海里把那些回忆又重新过了一遍。陈旧的零碎的陌生的，沉闷的热烈的……我的，他以前从来没有试过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改写过，但他觉得可以，事实上他坚信着旋律就像呼之欲出一样会从弦上流淌出来，于是微微闭上眼睛。不熟悉的音色像久未归家的旅人般情怯地驻足了片刻，随后所有前半生的回忆翻涌上来，化作一望无际的山路，矿坑内的溪水和像月光一样清澈的故乡。优美的乐声清凌凌地流畅奔过，伦纳德甩开肩膀将手臂的幅度扩大，像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跑，天空是他的弓，道路是他的弦。他像从未如此感受过自由一般彻底地沦陷在了一气呵成的民歌中，好像自从不知道哪一个夜晚之后他也因为种种事端变得小心而脆弱，在生活的坎坷中如履薄冰般走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像初次触摸到小提琴般可以什么都不怕地自由了。他又想起克莱恩的手轻轻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感觉，那时候他的手指还没有以后那么冷，隔着粗糙的纱布将体温在摩擦间慢慢传递过来，他操纵着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着缓慢轻柔的舞蹈，和他的笑容与叹息一样重现在自己脑海里，就像一瞬间割裂出的两个伦纳德一样——一个三十多岁的伦纳德站在空无一人的安静房间内独自演奏，另一个二十多岁的伦纳德坐在“学徒”酒吧的钢琴前轻声哼唱，克莱恩站在他身边——跨越十年的时光他们俩再度相遇，隔着遥远的城墙重逢在了一瞬间的时间皱褶里，合奏了一曲完整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唯一不同的是后一次在三月，前一次在四月，很难相信这其中最多不过三十一天的时间，居然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十年。
……
所以他怎么可能后悔呢，伦纳德想，换言之他终于回到了这里，哪怕这已经是一个不能再称之为家的地方——他依旧能意识到无论如何，克莱恩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他已经用回忆填满了生活中的每一处裂缝，是伦纳德主动让他变成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抛下的存在，博尔德城也许到头来都只是一个空泛的符号，但再见却是真实的，虽然克莱恩从头到尾也没有给他留下过一次体面的道别。他却依然想听他说So long，自己也说So long，无论在哪个时间节点说都无所谓，所有的时间节点都融合在一起也无所谓，从绿皮火车上冲下来后拼命地向前跑，跑到原野的正中央后站在星空下大喊大叫，在机场分别时演奏《流浪者之歌》再砸烂路边的玻璃箱将玫瑰花拿出来插到他胸口，最后的最后在分别前再拥抱他一次吧——很抱歉很抱歉最后还是没能给你我们两个的家，遥远的乡村路只带我回到了你最初的故乡，所以再见，再见，请允许我暂时将你遗忘吧，就让那些遗憾始终留在博尔德城的这扇门内，而我终将离开，从十年前的五月开始在十年后的四月离去，而从头到尾所有关于我们俩的东西都充盈在春天里。所以啊，所以……
他最后跪在了床铺上将手往上伸，拉开了头顶上方的橱柜柜门。没有像小型雪崩一样的信封哗啦啦地将他淹没，伦纳德轻轻地在里面摸索了一下，带着细微意料之中的笑意碰到了一张纸的边角，那里面最终只有一封信，安静地躺在那里——所以自此之后度过的每一个春天，我都会想起你。
-
End.
①：出自《正午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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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为我唱首歌吧》
本文郑重发誓在人物设定上没有任何问题，具体情况可上戳后记；另外强烈建议先播放钢琴版《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再播放吉他弹唱，因为先听后者很有可能会燃起来……
历时小半个月的结局，也许不是很完美但我写得挺开心，感谢你读到这里。
关于文野的一些看法
预警：是吐槽（含有私人情绪）。
先说立场。
我现在仍然是文野粉（有一点淡圈），我依然很喜欢文野里的中原中也，太宰治等人物，但是这不妨碍我看见它的弊端。
我没有否定文野的作用：
1.异能力的形式很新颖，是典型的文化创新的成功例子。
2.这部番让我了解到了很多文豪，我也承认，它客观上促进了一大波有关相关文豪的科普，有人因此被引上了文学之路。
总之，只要现在文野不出中国文豪，他对国内的影响就是利大于弊。
但是弊是有的，而且明显，不能因为提出的人少就看不见。
不说别的，我觉得他确实对部分文豪不尊重。
首先，不尊重不是因为改编，不尊重是因为乱编。
什么是尊重——这里我不说，你看觉醒年...
预警：是吐槽（含有私人情绪）。
先说立场。
我现在仍然是文野粉（有一点淡圈），我依然很喜欢文野里的中原中也，太宰治等人物，但是这不妨碍我看见它的弊端。
我没有否定文野的作用：
1.异能力的形式很新颖，是典型的文化创新的成功例子。
2.这部番让我了解到了很多文豪，我也承认，它客观上促进了一大波有关相关文豪的科普，有人因此被引上了文学之路。
总之，只要现在文野不出中国文豪，他对国内的影响就是利大于弊。
但是弊是有的，而且明显，不能因为提出的人少就看不见。
不说别的，我觉得他确实对部分文豪不尊重。
首先，不尊重不是因为改编，不尊重是因为乱编。
什么是尊重——这里我不说，你看觉醒年代刻画鲁迅，辜鸿铭等人物。
什么是不尊重——
掺进过多个人的情感。
踩一捧一。
明显的套着名字里子换了。
以下是我的困惑：
1.芥川龙之介与太宰治的关系，
爱伦坡与乱步，反转是否有必要
2.泉镜花尾崎红叶的性别转换，是否有必要
3.普希金的明显丑化，我替他回答了：根本没必要
有人觉得无伤大雅，好看就行，列举一种理由：这么做是为了增加趣味性，吸引读者。
你不按史事塑造芥川龙之介，是怕我温文尔雅又锐利的大老师吸不到粉吗？
普希金就凭文学地位，个人性格，真实相貌不用加工直接放上来稍加改编不也是人气角色吗？
所以吸引力这点站不住脚，作者个人的偏见和恶趣味还差不多。
本来不想写这个。
听了一个人的观点，官逼民腐的背后是让文学活下来，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让文学活下来了啊”
给我整笑了。
你想想一下，吸粉吸金一波不够，还要显得自己动机多么高尚？
误解比遗忘要可怕。
最后说一下底线，有人说改编无伤大雅，首先套着文豪的名称就有注意相关方面的影响，动漫针对的群体很广，文学素质历史素养参差不齐。
有一点我需要提出来：
1.芥川龙之介在三次元是反战者，却被塑造成了杀人机器。
2.福泽谕吉：这个现在在日本名誉也很高，霓虹往正派塑造可以理解。
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如果你是通过文野认识的福泽谕吉，你需要一节历史课。
【被称为“日本近代最重要的启蒙思想家”的私塾先生与民间报人福泽谕吉，可以称得上是日本第一位军国主义理论家。他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写了四十多篇鼓吹侵华的文章，把日本“文明开化”的近代化进程与侵略中国密切联系起来，公开鼓吹弱肉强食的强盗哲学。
他提出的侵占朝鲜、吞并台湾、再占领东北三省并最终将日本国旗插在北京城头的一系列侵略构想，其后辈全都付诸了行动】
【外国媒体报道日军从11月21日占领旅顺以后，四五天中屠杀非战斗人员、包括妇女儿童六万人，称日本人为“披着文明外衣的野蛮怪兽”，而一贯标榜“文明”的福泽谕吉却为日军屠杀辩护，称中国军人伪装成市民，杀死他们理所应当，说中国人没有信义，“不能把他们当普通的人看待”】
你想一下这个反转，动漫里的黑手党是现实中的反战者，那个一身正气的侦探社长是个支持战争的军国主义……太讽刺。
如果有人说二次与三次不同，可文豪野犬不就是与三次文豪一一对应的吗？你想想历史课的时候，讲福泽谕吉，如果你因为文野先入为主了，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还会和同好说：“社长出现在我历史课了！”……多可怕。
有些时候警惕文化输出不是没道理，有些时候不用故意输出，只是呈现了一些原汁原味的霓虹国人看法，霓虹史观。
不过文野有一个好处，当你知道真相的时候，你更能认清这个民族。
回归到作品。
总的来说，
文豪野犬其实只是披着文豪壳子，当然这也可以理解，如果主创的文学素养与他的脑洞不齐平，他就只能运用他已知的元素尽量塑造好其中一些角色，然后再把其他他了解不多的角色写成原创角色的命运，这样会更加自由，而不是戴着枷锁跳舞。
（哦不对，朝雾对原创角色更狠，旗会直接死完。）
写文章不是为了批判，是为了辩证看待：
当然如果有的朋友只想看番，对真正的文豪没有了解的欲望，我也希望这篇文可以让你分清二次与三次。
2024年再编辑：现在看来之前这篇吐槽有些情绪化了，文野确实只是套了皮的动画作品，没必要对他有太高的要求，也确实为我介绍了很多日本的作家。
题外话
对了有关芥川反战，我推一篇文炼同人：也溯江河
有关历史上芥太关系，依旧推一篇文炼同人：夏蝉不鸣
脑洞，第二纪落地诡秘侍者克
脸，服装，发型，甚至表情都变化很大的克，完全没有了角色辨识度，但很喜欢这个梗，就还是画了。谢谢包涵。
古精灵，身高大概175，长发，脸的基础是小周。精灵的话，身材应该还是不粗壮吧，脸不用特别多的调整。可说是和格尔曼不同的美颜方向的周，比较柔和，黑发，黑瞳。（图上的眼睛里映出了金色的光所以看着不黑。其实全黑比较合理，但我画了好几个全黑的愚者先生了所以想试试不一样的）斗篷不是战斗打烂的，本来就是那样，那个时候好好穿衣服的智慧生物不是特别多，所以随大流把袍子捏成破碎的样子了。
以下是关于脑洞的废话，可以不用看。
灵感来自于某讨论落地顺序的帖子，...
脑洞，第二纪落地诡秘侍者克
脸，服装，发型，甚至表情都变化很大的克，完全没有了角色辨识度，但很喜欢这个梗，就还是画了。谢谢包涵。
古精灵，身高大概175，长发，脸的基础是小周。精灵的话，身材应该还是不粗壮吧，脸不用特别多的调整。可说是和格尔曼不同的美颜方向的周，比较柔和，黑发，黑瞳。（图上的眼睛里映出了金色的光所以看着不黑。其实全黑比较合理，但我画了好几个全黑的愚者先生了所以想试试不一样的）斗篷不是战斗打烂的，本来就是那样，那个时候好好穿衣服的智慧生物不是特别多，所以随大流把袍子捏成破碎的样子了。
以下是关于脑洞的废话，可以不用看。
灵感来自于某讨论落地顺序的帖子，但因为缺少必要线索所以无法当作正经推测。我就加入了不少私设把它弄成喜欢的脑洞了，随便看看就好，没细想，肯定有bug。
在第二纪初期黑暗纪元落地，身处古神主宰世界的时代。由于天尊意志的影响而处在失控边缘的克恰好出现在古神争斗的现场，撕了一位残血的古神，堪称奇迹，获得了第一批信徒，勉强稳住了精神状态，没有立刻被天尊吞掉意识，但他大部分时候也是处于半疯的状态，收不住神话生物形态，头发也变得很长。次数多了就懒得把自己捏回短发的样子，斗篷也方便让触手出来活动。再后来陆续得到了愚者和门的权柄，这个克很疯很勇，颇有罗大师风范，当然，就算疯狂他脑子还是很好使的。在压抑不住天尊污染的时候做了一些后手处理，在第二纪后半截把自己挂回茧里了。在第五纪又醒了过来，成为克莱恩。
手杖是门途径的封印物，功能比较接近星之杖。但因为糟糕的精神状态，克时不时会被这东西的负面效果伤到，好在对他来说断点触手什么的也不致命。
如果这种瞎扯的东西大家觉得还行的话，下次我还想试试第四纪天使克的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