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塞赫/多cp】荣光之歌24
前言:
本作品基于《昨日世界 h.t.l.u.d》的世界观进行创作,是对该同人小说的致敬作品。
cp要素除塞赫以外,还有黑钢组和双狼组。
可能有微量其它角色的cp互动出现,届时还请注意。
把伏笔一个一个地起出来,爽死了.jpg
很突然地,双狼线开始了。
黑钢线还没有结束哦。(小声)
最近lof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的,然而,我觉得duck不必……
我没有别的常用的发文账号,微博也很少营业,如果lof真的白给了的话那就有缘再见吧。
Chapter.24
“德克萨斯。”
“……”
“德克萨斯?”
“什么事?”
“你的新草帽真好看!”
“……谢...
前言:
本作品基于《昨日世界 h.t.l.u.d》的世界观进行创作,是对该同人小说的致敬作品。
cp要素除塞赫以外,还有黑钢组和双狼组。
可能有微量其它角色的cp互动出现,届时还请注意。
把伏笔一个一个地起出来,爽死了.jpg
很突然地,双狼线开始了。
黑钢线还没有结束哦。(小声)
最近lof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的,然而,我觉得duck不必……
我没有别的常用的发文账号,微博也很少营业,如果lof真的白给了的话那就有缘再见吧。
Chapter.24
“德克萨斯。”
“……”
“德克萨斯?”
“什么事?”
“你的新草帽真好看!”
“……谢谢。”
“然后呢?说好的田野调查呢?为什么我们现在在森林里?”
“我不是很想和那些半人打交道。”
“咦——?为什么?因为他们太落后了不好交流吗?”
“……不,只是因为不想和别人打交道而已。”
“原来是碰上了德克萨斯不擅长的事情!”
“不要用发现了惊天秘密的语气跟我说这句话。”
“因为,我擅长啊!”
“……”
拉普兰德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一抬嘴角:
“德克萨斯做得到吗?!”
“闭嘴!哼!”
德克萨斯双手发力,一把勒紧了缰绳。
由狼进化而来的雪原龙天性十分好斗。从幼崽时期的玩闹开始,他们便是在为成为顶级猎手做准备。
五年级的针织帽怪人和社交名龙在森林里的草地上扭打了起来,吼叫声激起一群一群的飞鸟。
直到二百多斤的雪原龙被四脚朝天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当拉普兰德可怜巴巴地扭着肚皮祈求德克萨斯松开她的脖子的时候,德克萨斯才收了双臂站起身,一脸的索然无味。
“略……还是你比较厉害……”
拉普兰德仍然仰躺着,舌头耷拉在嘴巴外面,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起来,丢人。”德克萨斯皱眉道。
她的帽子快被拉普兰德吹飞了。
“唔……”
“怎么,还想耍赖?”
拉普兰德蜷起四肢,甩甩尾巴。
她盯着德克萨斯的双眸,说:
“摸摸我肚皮,然后我才能相信你真的原谅我了!”
“……特殊习俗?”
“是啊。”
于是德克萨斯蹲下来,敷衍地揉了一把雪原龙白花花且毛绒绒的肚子。她做完这件事,拉普兰德瞬间爬了起来。
“好,德克萨斯原谅我了!”
她笑眯眯地说道。
“……”
德克萨斯不能冠冕堂皇地说她自始至终没有生气。
她们在森林里游荡了二十分钟左右,逆着溪流的方向并肩前行。
即使是正午,热浪也穿不透佐泽卡尼索斯的树海。
体感温度15度,空气指数良好。
待机状态的随身听挂在脖子上,暗绿色的电子显示屏展示着昨晚的进度条。
拉普兰德一边走一边絮叨,德克萨斯只是走在她身边安静地听。
鸟鸣、水流、脚步声,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环境更能让德克萨斯感到放松了。
而拉普兰德倒是不在乎这些的样子,无论在哪里她都能快速地解析明白当前的气氛。现在,她就在单向地跟德克萨斯聊昨天半夜打蚊子的事情。
即使德克萨斯不愿意承认,但她的确觉得拉普兰德的行为很解闷。
离规定的活动地点大约三公里远的时候,她们遇到了一道十几米高的老旧铁丝网。兴致冲冲的拉普兰德刚要窜出去破开网子一探究竟,德克萨斯却把她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这里好像是活动边界,前面是禁区。”
德克萨斯看着手册上的地图说道。
“什么禁区?”
拉普兰德好奇地凑近了头。
“这上面说,前面有诸如沼泽淤泥之类的危险地带,还有些未被探索过的区域。整个岛中央是个巨大的无人区。”
德克萨斯抿起嘴唇,若有所思。
拉普兰德望了望网子另一边的景象,视线所及之处依然是茂盛的植物群。
她又低头嗅了嗅地面,而后尾巴一翘。
“好吧,你说得对,有股腐烂的味道。”
“看来只能止步于此了。”
“这么规矩可不像是你啊。”
“我又不是不珍爱生命的莽夫。”
德克萨斯随口说着,找了一块裸露在地表的巨岩坐下,稍事歇息。
而拉普兰德的目光转向了宽宽的清溪。
“我可以去洗洗身子降降温吗?你看嘛,刚刚我身上还滚了一身土……”
“去呗,随你。”
拉普兰德朝德克萨斯咧嘴一笑,而后,她纵身一跃,跳进了清凉的溪水中。
“呜呼——!”
伴随着高昂的长啸,雪原龙化身成水精灵,与齐膝深的溪流斗智斗勇。巨大的前爪拍击流脂般的水,尾巴像摇橹一样掀起层层浪花。
很快,拉普兰德浑身都湿透了。她在水中央站起来的时候,淡灰的毛发一绺一绺地垂下,身上的水顺着毛发汇聚成股,哗啦啦地往下流。
她习惯性地从头顶抖到尾尖,甩干一些身体。这幅景象落在德克萨斯眼里,不可言喻地滑稽。
——拉普兰德甩起巨量的水裹住她,就像一颗高速旋转的水弹一样。
正在编造活动日记的德克萨斯,抬起眼,架起了左腿。“拉普兰德。”
“嗯?”
拉普兰德的淡蓝色眸子望向德克萨斯,眼中的水泽反射着金色光芒。
德克萨斯双指交错,笔在她手里转出一个完美的圆。她淡淡地向拉普兰德问道:
“考虑过以后当个戏剧演员吗?”
“嗯?”拉普兰德眨眨眼,“没有。”
“你适合演那种初出茅庐的小青年角色。”
“哦!”拉普兰德认可似的嚎叫道,尾尖轻摇。
之后她却说:
“但是我更喜欢当个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同学们都说,我适合演一名优雅的杀手。”
德克萨斯不由自主地思考了一番,确实,气质很合适,但演不演得成就不一定了。
“角色代号我都想好了,”拉普兰德低头踩水,“叫'银斑马',Silver Lightning!”
德克萨斯陷入了沉默。
……银斑马,那不是某个侦探小说家笔下被拐跑的赛马吗?
维多利亚语里也不叫Silver Lightning。
Silver Lightning,银色闪电……
没想到拉普兰德喜欢这种电影……
在长长的思索以后,德克萨斯眼神死。
“不清楚来历的梗你不要乱用。”
“唔?我是自己看来的。”
“你真的看明白了么?”
“没有啊,一知半解吧。毕竟你们人类的方言真的很难懂。”
“……难道你不会看有翻译字幕的版本的吗?”
“可颂卖的黑膜包装,二百块钱一次的幸运抽奖,抽到哪个电影碟子是哪个。”拉普兰德抖了抖耳朵。
敢情过得还挺潇洒随性。
德克萨斯面色不善。她低沉地说:
“我想和你协商一下我们生活费分配的问题。”
拉普兰德扭头便走远了,留下一句倔强的话:
“不,德克萨斯,恕我拒绝。”
能躲一时是一时。拉普兰德有一点点心虚。
德克萨斯也没有打算继续计较下去。
拉普兰德又不是她拿只言片语就能改变的。这是她第三次向她提出来协商生活费的事情,每一次都是不了了之。
不如说,她从来都无意于对拉普兰德施加什么影响。
连好朋友也谈不上的关系。
至多算是外加契约意义上的同伴。
拉普兰德的到来对于德克萨斯来说,纯属意外。
她只身来到哥伦比亚,随便报考了几所学校,最终被她的最末等的志愿学校录取。她不情愿地成为了一名龙骑学院的学生,而她入学的时候在龙蛋领养书上签下的是否,她也确实没有领养龙。
然而神明似乎永远不想完全地顺遂她的心意。
在她的一年级的寒假,她在莱茵的电车车站等车出行的时候,她看到月台外的铁轨上歪斜地躺着一颗银白色的、正在微微抖动的小龙蛋。
圣诞节假期,有电交通全自动。除了德克萨斯,没有一个人或者龙在车站里。距离电车进站还有两分钟,透过厚厚的雪幕,德克萨斯已经望见了远处迤逦而来的铁皮车厢。无人控制,意味着它绝无紧急制动的可能。进站时速50公里每小时,雪天铁轨湿滑,减速更慢,龙蛋绝对会被碾得粉碎,而能够救下这颗龙蛋的时间,只有二十秒钟。
一念之差,心跳骤然提速,她摘下耳机,从第三个车门的位置开始拔腿狂奔。
借着冲刺的速度,德克萨斯单手一把抓住冰凉的拦阻门栏杆,起跳、飞跃、落地、下蹲蓄力、弹跳下月台,冲向目标地抱起龙蛋,转头向侧边的石砾空地一个飞扑——
“呜——”
汽笛声呼啸而过。
德克萨斯在地上翻滚过一段距离后,咳嗽着从地上跪起来。
冷风擦过她的脸和擦破皮的膝盖,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手肘火辣辣地痛,几乎无法动弹。然而,她感觉自己的怀里有异动。于是她强忍着疼痛,敞开了双臂。
她看到,龙蛋的壳顶碎了,露出一对嶙峋的角骨。
然后那角骨奋力将窟窿捅得更大了些,从那窟窿里,露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小头。
德克萨斯下意识地出手接住碎片。
刚一探头,新生的小龙就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德克萨斯回过神来,她努力调整好呼吸,收起碎片到衣兜里,把裹在脖子上的围巾扯了下来,一圈一圈裹住了龙蛋。做完这一切,犹豫了半晌,德克萨斯又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将嗷嗷乱叫的小龙仔包在怀里。
她站起身,整理好衣帽,警惕地环视一周,确认没有人看到以后,才放松下来心情,费力地翻回月台上。
来到长椅边,德克萨斯长叹一口气坐下来,脑内搜索着最近的一家龙类收养院。
一股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一侧。她抬手用手背擦拭了一把,暗色的血液染红了她的手背。
正当她急于寻找医疗包之类的东西的时候,怀里尚未睁开眼睛的龙仔,使劲立直了身体向上够。闭着眼的小龙仔仔细地嗅闻着,寻着血迹找到了德克萨斯的伤口,然后,一本正经地用舌头给她清理干净泥土掺杂的创面。干完活儿,最后咂咂嘴,小龙仔心满意足地躺回了残缺的龙蛋壳里睡觉。
德克萨斯抱着龙蛋,在风雪中静默地伫立良久。
带着冰雪世界的气息,拉普兰德降生到了德克萨斯的生命里。
假期结束,拉普兰德登记入学。
孤零零的针织帽怪人身边,突兀地多了个和她并行的龙。
德克萨斯收回飘散的思绪,重新集中注意力到笔头上。
她的指头摸上随身听,按下开关。断点衔接,时间轴重新前进。
拉普兰德还在水中嬉戏。她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永不停歇的玩乐之心,还有耗不光的热情。从出生便开始与众不同的她,生下来似乎就是为了游戏人间的。
她与一旁埋头赶任务的德克萨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四年里她们一直都是这样彼此孤立。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影响,孤独的家伙从来都不会关注这种问题的,她们两个谁都不在乎。
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直到暮色降临,拉普兰德才从水里跳出来,跟着德克萨斯往回走。在她的身后,深色的水迹断断续续地蜿蜒了一路,记载她的行踪。
“德克萨斯。”
“嗯。”
“晚上吃什么?”
“吃什么……吃统一的供餐啊。”
“供餐都有什么?”
“……不知道。”
“唔。”
“昨晚睡觉的时候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德克萨斯你听见了吗?”
“没有,我睡得很好。”
“咦?好吧。我以为是有人恶作剧贴着我的耳朵说的,问了一圈没人承认。”
“什么话?”
“就,我是谁我在哪儿这种的灵魂拷问。”
拉普兰德翘起了三角形的耳朵,罕见地,她在认真思考。
德克萨斯静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走出了几百米,拉普兰德那三角耳朵终于重新垂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是个真的人说的,不是我做梦梦出来的。”
“哦?”
“我听到一些强烈的心声哦,德克萨斯!”拉普兰德突然骄傲地说道。
“嗯。”
德克萨斯对此提不起兴趣。她更关注那个声音的问题。
“什么嘛!难道不厉害吗?超能力,还是天生的!”拉普兰德立刻不满地嚷嚷。
“你倒是快说你的判断啊……!”德克萨斯也不耐烦地回嘴道。
拉普兰德一招未果,只好接着说她难得想谈的正经事:“好吧好吧。我的判断就是——”
“就是什么?”
“学校里的戏剧社的中二病们又在半夜排练节目了。”
“……”
“怎么样?我的判断很准确的吧?”
拉普兰德洋洋得意地翘着尾巴走路。
让拉普兰德评价别人是中二病,总感觉哪里有一种违和感。德克萨斯揉着太阳穴如是想到。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学校戏剧社有表演任务?我怎么记得没有?”
“可能是要给那些半狼人做慈善演出?你看嘛,手册上不是有这一项活动的嘛。”
“……这样。”
“戏剧社的演出超级无聊的,剧本也净是些假大空的话,我听着都觉得尴尬,不知道校董怎么想的,难道他们就好这口?而且啊,台词讲那么多复杂的句子,措辞非得贴近几百年前的剧作家的语言风格,别人真的看得懂这部剧吗?不管怎么样,人家半狼人也是现代人吧……”
拉普兰德滔滔不绝地评价道。
“……”
德克萨斯默默地听着对方的发言,无话可说。
拉普兰德发表完她的长篇大论,她们也到达营地了。她们两个由营地的后勤方向绕回去的。她们看到了他人少见的景象——半狼人工人拖着又粗又长的电缆给食堂接上电,龙类服务员和人类厨师轻盈地穿梭在后厨中。
“德克萨斯?”
拉普兰德用鼻尖碰了碰德克萨斯垂在身侧的手。
呆站在后厨门口的德克萨斯这才醒过神来
“饭菜很香吗?”拉普兰德疑惑地闭眼嗅了嗅,“一点也不啊?”
德克萨斯冷哼了一声,继续迈步向前。“我对美食的欲望可没你强烈。”
拉普兰德抖了抖耳朵,然后笑嘻嘻地甩着尾巴跟了上去。
“你骗人。”她轻快而意有所指地说道。
听到这话,德克萨斯马上偏过头,侧眼望向拉普兰德。但拉普兰德的眼睛被别的玩意儿吸引住了,注意力完全不在德克萨斯身上。
德克萨斯不着痕迹地回眼向前,步伐沉重。
【ARKS】[能莫]绵羊在鲑鱼腹中
能天使决定说:“我要骑车带你。”
她就说:好。
能天使那时候个头更小,脚尖堪堪踩到踏板,她坐在后座,直绷绷。自行车歪歪扭扭,看起来怪吓人。但她们都很高兴,整个拉特兰变成一颗大大的蛋白石,亮晶晶,半透明,四面流动着奇特飘逸的色彩,充满了急速变化的亮光和影子。然后能天使载着她绊在一个排水口上,蛋白石摔碎了,两个人都擦破膝盖。
能天使和她说对不起,眼泪啪嗒啪...
能天使决定说:“我要骑车带你。”
她就说:好。
能天使那时候个头更小,脚尖堪堪踩到踏板,她坐在后座,直绷绷。自行车歪歪扭扭,看起来怪吓人。但她们都很高兴,整个拉特兰变成一颗大大的蛋白石,亮晶晶,半透明,四面流动着奇特飘逸的色彩,充满了急速变化的亮光和影子。然后能天使载着她绊在一个排水口上,蛋白石摔碎了,两个人都擦破膝盖。
能天使和她说对不起,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莫斯提马伸手拉她站起来,赶紧笑着安慰说:没事。
能天使抹一把眼泪,抬头看看她,她就眨着眼睛笑眯眯等着她说话。
能天使又抹一把眼泪,说:“莫斯提马,你为什么不哭?”
莫斯提马随口哄她:“我已经拿到了枪,就不可以再哭了。但能天使还没有开过枪,所以可以哭。”——然后递给她餐巾纸。
“那我也不要哭了。”能天使接过纸巾,闷闷地擤一下鼻子,宣布,“我明天就想拿到守护铳。”
莫斯提马就扶起车,说:好的,但现在我们先回家找你姐姐。
第二天能天使当然没有拿到枪,不过三个月之后就把守护铳考到手。三个人都很高兴,莫斯提马和姐姐带她去郊外野餐。
她们坐公车从城里晃荡到郊外,能天使趴在车窗玻璃上看鸟和花,天空蓝蓝地罩在上面,田野绵延到云朵下面。能天使拖着红白格子的野餐布在草地上转一大圈,挑选出最合适的位置:可以少压到一些野花。野餐篮子里放着泡芙威化和三明治——姐姐和莫斯提马把食材切片,能天使把它们一层层叠起来压好。
就在这时候天边走过来一大群绵羊。绵羊蓬松,颜色是洁白的。像被四条腿拽到地上的云朵。姐姐站起来给绵羊和天使们拍合照留念。绵羊的喉咙里发出平和的咩咩叫,毛发间散发太阳和青草的清香,它们平平淡淡地涌过来,从能天使和莫斯提马身边经过,像海浪尖上的泡沫。
能天使说:“哇。”
绵羊们在红白格子上留下泥脚印,某一只一脚踩进野餐篮子,把面包踩进番茄片里,又把番茄踩进培根里,培根又被踩进生菜,生菜碎在芝士片上,芝士又被踩进另一片面包。
能天使“哇”地一声哭了。
她们站在路边等回去的公车。路面是浅色泥土,太阳照在车辙上是很漂亮的白金色,琉璃繁缕在路边开深蓝色小花。草地被绵羊盖住,变成洁白蓬松的一片,远处的绵羊发出海浪一般绵绵不绝的咩咩声,近处的绵羊拱能天使的腿。
能天使咬着下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姐姐问她:能天使,你为什么不哭呢?
能天使回答说:我已经拿到了枪,就不可以再哭了。
她一开口,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能天使很着急,说:“是下雨了。”
姐姐递给她纸巾,说:好的,现在下雨了,我们要快点回去。
莫斯提马从包里拿出伞,给她撑开。伞是明黄色,上面画着笑脸。能天使抱着雨伞夹在她们两个中间,把脸藏在明黄色笑脸下面,一下一下地吸鼻子,像一颗微笑着的忧郁蘑菇。
在那之后莫斯提马也看到很多绵羊,细尾绵羊,大尾绵羊,粗毛绵羊,细毛绵羊……但她一直没弄明白那天弄哭能天使的绵羊是什么品种——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样雪白蓬松,又有香味的羊呢?
后来她在卡兹戴尔遇到一小群绵羊,六七只,也可能是山羊,反正分不出来——村庄里的石头和树都是黑色,草的叶子和树的枝条都扭曲干脆而枯瘦,泛着结晶感的黑色亮光,羊有莫斯提马一样漆黑的角。
羊群枯瘦而褴褛,像四根竖杆支着一根横杆。毛发是难以描述的灰色,一络一络挂在身侧,找不到眼睛。同样枯瘦褴褛的牧羊人裹在羊皮袍子里,袍子也是同样难以描述的黑灰色,盖住眼睛,拿着一根树枝做成的牧羊杖,先头绑着红色布条——是黑灰色的天地间唯一的红色。羊群麻木不仁地跟着那一点红色走,挥到左边就挤到左边,挥到右边就挤到右边。
萨卡兹牧羊人对着莫斯提马笑,牙齿枯黄畸形,牙床上有源石结晶。他用手杖敲敲绵羊背上的源石,羊发出哀怨又恶毒的咩咩叫:别看它们这样,剥掉源石,剁碎,和胡萝卜一起炖,依旧是一道好菜。
莫斯提马接不上话,只能说:好。
后来莫斯提马又在雷姆必拓看到结结实实的绵羊,大群绵羊,货真价实的黑脸杜泊绵羊,像从流水线钢模里倒出来一样标标准准,整整齐齐。
形势所迫,她那时候在废弃矿山里面施法,矿坑坍塌,把她困在废墟下面。她的前面后面,左边右边,上面下面都是石头。只有头顶上有一个小洞,透着一线光。
她掏出手机,手机屏幕碎成蜘蛛网,但居然还能打电话。电话打给菲尼克斯,菲尼克斯长舒一口气,对她说:谢谢你还活着。我去找人救你,最好能再坚持活两天。
于是莫斯提马坐下来,不做别的什么,只是活着。
一开始她每隔一会就看看时间,但手机电量往下掉,看得让人心慌;另一方面她忍不住去看一些矿难报道。两个小时过去,她把手机关机,抱着膝盖开始睡觉——如果睡梦中在井下面闷死,也只好和菲尼克斯说对不起。可惜她最后也没有闷死,她醒过来,又强迫自己继续睡,睡了又醒,直到饿得睡不着,头晕,很想喝水。
小洞里透出一点光,没有之前明亮,她猜现在是晚上,天上是月亮。她掏出手机,写着十二点,给菲尼克斯打电话,菲尼克斯那边很吵,声音很轻:已经带人来了,再活半天。
她挂掉电话,打开社交软件,最后一条聊天记录是她和菲尼克斯,三天前她发给菲尼克斯一个链接:“目的地十五天内的天灾预报。”菲尼克斯回一个文档:“下次任务的日程安排,你看一下。”
矿井下面网络真的是很差,但比没有要好。头顶上的那个小洞让她比大部分矿难矿工要幸运很多——她有氧气,月亮和手机信号。她戳戳自己的头像,久违地切换社交软件账号。旧账号在成为信使之后再没有登录过,倒数第二条信息是两年前,曾经学校里的同学问她:“打你的电话停用了。我们打算办同学会,你最近有空吗?”
最新的一条信息是能天使。三个月前,能天使分享她一条post:某某世纪某某国考古队进入卡兹戴尔四棱锥形的魔王陵寝,找到亚麻布包着的干尸,牙缝里有青金石粉末。
能天使说:好像你头发的颜色噢。
五个小时后,能天使又说:对不起!昨晚派对上喝了酒,请你别介意☆
莫斯提马有点想笑。她有点不太明白,想问问能天使:但是你在抱歉什么呢?——当然不可能真的问——她把能天使的单方面对话记录删掉,然后关掉手机,思考自己现在能吃点什么。
手机屏幕碎了,非常扎手。
她身上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只有两本小册子,塞在法杖包夹层里。一本是伦蒂尼姆下午茶甜点简介,用铜版纸油彩印刷;一本是马可福音,每一页都是发黄老旧的薄纸。莫斯提马想一想,觉得后者看起来大概更易下咽。于是翻到最后的晚餐那一页,圣子告诉诸门徒: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
莫斯提马把这页撕下来,塞进嘴里。纸没什么味道,只是吸收唾液,沾在舌头上。纸在书里的时候显得很脆弱,实则非常难嚼。口腔里变得很干,她想试试看把纸团吞下去,险些被噎死。
她喉咙肿胀干涩难受,明明应该咳嗽,却没有力气,只好躺在那里想:如果死在矿山下面,那角蛋白需要一点时间分解,可惜头发最后还是会褪色,不会像青金石那样长久;不过矿物也会氧化,青金石的蓝色也会消失。只有天空的蓝色是永恒的——海的蓝色也给人永恒的感觉,但她们泰拉人不太想到海。
好在她并没有被噎死——就在这时候,头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挖掘声:菲尼克斯带来一群本地卡特斯人挖开了矿山。外面不是晚上,没有月亮,日当正空:原来是中午十二点。她被人拎起来往喉咙里灌水。有人问她感觉怎么样,但最后的晚餐吸水膨胀,她说不出话,只是本能地、湿淋淋地笑。菲尼克斯终于发现不对,伸出两根手指把纸团抠出来。
她偏过脸,吐出一些烧人的胃酸。
卡特斯人们用运矿的手推车搬运她。人装在铁皮车斗里,膝弯卡在车斗边缘,痛得要死,但她懒得说。地面上是凹凸不平的石头,小车颠颠簸簸,她没力气把头摆正,被摇晃着偏到一边,看见远处地平线上一大群绵羊。
绵羊和她们走反方向,有灰白的毛和黑色的脸,肚皮上溅着泥星,背上沾着灰尘,天空中也飞满灰黄色的尘土,变成灰黄色。泛黄的羊在泛黄的天空边上走,此起彼伏的咩咩声从远处传来。
莫斯提马的角哐哐哐敲在铁皮上,她在心里说:对不起,能天使,我弄错了,天空的蓝色也不是永恒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抱歉什么。
再后来她在维多利亚看到和拉特兰有点像的绵羊:一大群罗姆尼绵羊,白色,略有一点发灰泛黄,像四条腿撑着大团沉重的雨云,散发草腥味和绵羊气味,踏过开金色毛茛花和柠檬色报春花的草地。她躺在草地里面,菲尼克斯和她说:站起来,否则你会被绵羊踩死。
绵羊没有踩死她。大洪水般的绵羊群涌过来,在她面前分开,贴着她走过,她变成水里的一滴水,菲尼克斯被绵羊浪潮冲走。绵羊吃掉毛茛,吃掉紫草,吃掉柳叶菜,吃掉报春花,吃掉玄参和雏菊,也吃掉地面筑巢的云雀和林百灵的卵,有几只绵羊开始低头吃她的头发。
这有点奇怪,毕竟世界上没有这种蓝色的草。但莫斯提马头发是龙胆花的蓝色,也许绵羊误把她当成龙胆花。
可是龙胆花有毒——不过想一想,萨科塔不可能比绵羊更懂花和草。于是莫斯提马闭上眼睛,安心等着绵羊吃光她头发,也许绵羊会误吞下她的光环和角,像吃掉草丛间的鸟巢,角有点硬,希望绵羊不介意。
但绵羊还是没有吃掉她的角——有人挤进羊流,把她从地上提起来,也许是菲尼克斯,也许是一位菲林牧羊人——但是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牧羊人呢?——绵羊不愿松口,扯掉她几缕头发,发出温顺又哀婉的咩咩声。
不过维多利亚没有绵羊也很好。那时候她刚看完维多利亚原野上的巨石遗迹,七八人高的蓝砂岩摆成同心圆,没人知道它们何时存在,又如何到达这里。春分日的太阳从设计精妙的缝隙间升起来,石阵间兜满固体一样沉默厚重的金光,像早已失传的那些神秘本身——一千多年前,盖尔的德拉克德鲁伊术师曾经每年一度在此集会——连菲尼克斯都忍不住拍了照。
龙门的街巷也很好,大丛大丛品红色多刺的勒杜鹃爬上民房,蓝底小小的铁门牌上有白色门牌号,吊兰从防盗窗上一串串挂下来,每个小枝上气生根比叶子更繁茂,像大群漂浮空中褪色的塑料灯塔水母。猫穿过街道。这里没有羊,羊被做成两只脚站立的卡通形象,瞪着大眼睛贴在门上。
乌萨斯的火车上也没有羊,她从乌萨斯最温暖的南方城市坐到首都。白桦林在秋天的空气里发光,枝丫和和树叶的空隙中透出由淡紫渐渐转化为湛蓝的颜色,云像银色涟漪。乘务员推着推车贩售午餐,内容是黑麦面包、红菜汤和羊肉炖胡萝卜。热气腾腾,莫斯提马有点想要呕吐。
菲尼克斯问她:你晕车?
她就不太好意思吐了,毕竟她确实没有晕车,而且林间的蜘蛛网直到中午还兜着露水,在日光里发出钻石一样的光——乌萨斯的郊区是很好的。
旅途中还有很多地方也很好,她也在莱塔尼亚坐火车,火车驶过开满樱桃花的黑森林,葡萄和蛇麻花开在山上,她下车就遇到啤酒和音乐节,稀里糊涂地夹在人群里,一天尝到四十种不同香肠。她也在东国参加祭典,人们穿木板做成的鞋子,长长的衣摆和宽袖子上常有细条纹或描着花。水一样暗色凉滑的夜空中放着烟火,小摊上卖狐狸面具,炒面和裹着糖的苹果,可以用纸网捞金鱼。莫斯提马捞破五张网,只捞到一条:漂亮的红色,泛着金光,晶亮晶亮。她把它放进很凉很清澈的小溪里,金鱼慢悠悠地曳着尾巴游走。
随即她就后悔了:金鱼是那么漂亮显眼的金红色,尾巴像一朵软绵绵的花,也许很快会被鸟吞进肚子,或被猫抓住咬死。
但莫斯提马实在没法带它走,只好很抱歉地想:应该一开始就不要去捞它。
她就这样去了很多很好很好的地方。拉特兰被混在它们中央,终于褪成苍白色,像一颗冰凉反光的珍珠,不透明,各个方向都是一模一样的圆形,层层堆叠,看不到里面是什么:蚌壳分泌珍珠原本就是为了保护自己。
放走金鱼的晚上她梦见能天使。能天使在拉特兰她们儿时的家里,坐在屋脊上读书,像只白鹳鸟。她读约拿书:约拿被吞入鱼腹三天三夜,终于忏悔,依神的旨意前往尼尼微城。
她站在屋檐下叫她:要下雨了,你快下来吧。
能天使就合上书:“我明白了——主为我们将答案放在鲑鱼腹中。”
第二天她醒过来就给能天使写信:答案不在鲑鱼腹中,答案要靠你自己去寻找。
写完这一句就算写好,交给监管者审阅。监管者帮她套信封,用淡紫色香堇菜花图案的贴纸封口,同时问她:“你引导她去破解秘密?等她找到答案,说不定她就接你的班,你真希望这样?”
莫斯提马说:哈哈。
她拿着信去投邮筒,贴了旅行中收藏的最漂亮那枚邮票。没有写收信人和地址——萨科塔人不是天使,没有给人送去提醒的义务;莫斯提马也不是先知,没资格对其他人做出启示,不是因为她忘记了地址——虽然给企鹅物流寄信不需要地址。信封掉进空空的邮筒里,她才反应过来:就算寄到,能天使也读不懂。在拉特兰,约拿被鱼吞下;在最西边的深池,费坦变成鲑鱼逃过大洪水,在知识井中吞下神圣橡子获得智慧,知道了如何划分岛屿、如何塑造山峦与湖泊;在更东边,毗湿奴神将自己变成大鱼,在大洪水中拖拽方舟,叫世界得以事后重启;在更东边的炎国,曾有人将伪作的预言放入鲤鱼腹中,揭竿称王;在最最最东边的东国,有人从鲑鱼肚子中剖出荞麦面……为什么是荞麦面?荞麦面怎么了呢?……她已经记不清楚——她听了太多这样的故事,在脑子里煮成一大锅咕嘟嘟浆糊,叫她不自主地给意象赋予混沌的意义——绵羊并非命运的象徽,鲑鱼也不是答案,只是她知道了太多东西。
在能天使那里,鲑鱼就是鲑鱼——能天使小时候猜吞下约拿的是蓝鲸——在小孩子心里,只有鲸鱼是那么大的。
虽然现在她们都知道所谓阿戈尔鲸鱼并不是鱼。
但后来她又见到能天使,还是忍不住觉得能天使看她,像在透过小时候最喜欢的毛绒小熊看鲑鱼,鲑鱼在小熊肚子里,吃掉鲑鱼肉即可得到答案。
能天使喝得热乎乎醉醺醺一小团,压在她腿上睡觉——她上一次见到的能天使还不会喝酒。莫斯提马想起她们小时候读先知摩西的故事——摩西是萨科塔人的先知,带着萨科塔人出卡兹戴尔。萨卡兹术师用法杖变出蛇,摩西就行主的威能,把铳管变成更大的蛇,把法杖变的小蛇吃掉。
后来她去了卡兹戴尔才知道,卡兹戴尔有一模一样的传说,但摩西变成萨卡兹人先知,带着萨卡兹人出拉特兰,法杖变成大蛇,把铳变成的小蛇吃掉。但现在这些都不太重要——她觉得自己面对能天使,像随便哪边的术师在先知摩西面前变蛇,能天使总有一天能变出更大的蛇,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十年后,大蛇会吃掉小蛇,然后把鲑鱼也吃掉。她也喝了一点点酒,幻视能天使趴在她膝盖上咕咕哝哝地说:“我的鸽子在磐岩中,我的百合花在荆棘中。”
——你的答案在鲑鱼腹中?
——我的良人在旷野里。能天使被打断,不高兴地鼓着脸,啪一下又把脸砸在她腿上。
冷风从破破烂烂的酒吧里吹过,莫斯提马稍微清醒。太好了,没有绵羊,没有鲑鱼,没有蛇,也没有《雅歌》,能天使也不是金鱼——就算是也算不上她捞的,而且能天使早就睡着了——肯定早就睡着了,侧躺在她腿上,眉头皱在一起,一只手紧紧攥住她大腿,指甲几乎抠进肉里。
那你醒着的时候为什么要一直笑呢?莫斯提马笑笑去揉她眉心——数小时前能天使笑着呛她:我很好,谢谢你。
——你可以朝着我发火,也可以和我抱怨,也可以对着我掉眼泪,因为能天使还没有开过枪,是可以哭的。
但对着久别重逢的故人问:你为什么不哭?——实在是很没有道理。何况现在不可能把能天使叫醒来问。
“所罗门王的歌,是歌中至雅的歌: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待他自己愿意”——想这个干什么?她笑着问自己,她用一点时间学会在想要叹气的时候微笑,又花了一点时间学会完全用微笑代替眼泪和叹气。菲尼克斯已经走开了,没人催她,但残垣断壁像催促,碎玻璃像催促,天上深蓝和靛紫色的星空也像催促。她把手铲进能天使的脸和自己的腿之间,小心把她的头挪走。
人怎么会这么重,这也实在是不讲道理。明明能天使已经身材娇小,还有两片看上去轻飘飘的光翼。不过死人是最重的,醉倒的人大概次之,这么一想还算符合逻辑。终于,她把能天使的脑袋安放在沙发上,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旷野里……什么旷野里?
她就这样挂着微笑,悄悄地走出去,脚步比猫更轻,不再回头。但她想起有个人胸口中枪,躺在她怀里——有没有这回事,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杀的那个人?这也谁都不知道,但想一想总归问题不大的——那个人告诉她:现在下雨了。
那时候确实没有下雨。她不一定第一次杀人,但到底没有亲身死过,经验匮乏,问她:“你觉得冷吗?”声音颤抖。
那人笑一下。这个笑可以有很多意思:没事,我并不冷;而且现在我冷不冷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再更极端那么一点:你要带着能天使好好活下去。但她说出来的并不是这些话——人快要死了,声音很轻,切切擦擦,莫斯提马几乎把耳朵贴到对方脸上。
“既然选择了开枪就不可以再哭。”她说,“把伞拿出来吧。”
死人的肺和心脏都一起被子弹撕破,说话间血沫痒刺刺地沾到她脸上,她伸手去抹,摸到满手苦涩的眼泪。
【双狼组/6.2/12:00】摇曳红尘
*半原设
*美女酷哥德克萨斯生日快乐
01.度长夜
最近,窗台上总有鸽子光顾。或许是因为前几日德克萨斯不小心在上面撒了些米。
拉普兰德刚从一个漫长而悠闲的午觉中醒来,她一脚踢开被子,认真地伸了个懒腰。叫醒她的并非鸽子,而是窗外的自行车铃声。她听到那个声音,就知道现在已经接近傍晚。镇上的人都懒,晌午开始就关起门来吃饭睡大觉,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出门活动。
那只鸽子肥得要命,脚被身子压短了一截,鼓着豆子一样的眼睛往屋里探头。拉普兰德不确定它是否知道,这样直视裸体的人是不礼貌的。
“别看我!”拉普兰德吼它。可它一点不怕,一条腿踩在窗棂上,眼看就要进来做客了。
拉普兰德忙套上一件衬衫...
*半原设
*美女酷哥德克萨斯生日快乐
01.度长夜
最近,窗台上总有鸽子光顾。或许是因为前几日德克萨斯不小心在上面撒了些米。
拉普兰德刚从一个漫长而悠闲的午觉中醒来,她一脚踢开被子,认真地伸了个懒腰。叫醒她的并非鸽子,而是窗外的自行车铃声。她听到那个声音,就知道现在已经接近傍晚。镇上的人都懒,晌午开始就关起门来吃饭睡大觉,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出门活动。
那只鸽子肥得要命,脚被身子压短了一截,鼓着豆子一样的眼睛往屋里探头。拉普兰德不确定它是否知道,这样直视裸体的人是不礼貌的。
“别看我!”拉普兰德吼它。可它一点不怕,一条腿踩在窗棂上,眼看就要进来做客了。
拉普兰德忙套上一件衬衫,到窗前把它赶跑。它咕咕叫了几声,贴着微波荡漾的河面飞到对岸,加入在城市上空绕行的鸽群。
它们总是绕着那座教堂飞,每次拉普兰德起床时,准能看到数十个黑点在视野尽头忽隐忽现。
窗台上落了一坨鸟粪,是优雅鸽子的见面礼。
“在别人家吃东西,还在别人家排泄,是不是过分了点?”拉普兰德嘟囔道。
她喝了几口水,胡乱梳了梳毛躁的头发就出门了。天气不像中午那样热,阴云过境,总算刮起凉快的风。
桥上站着几个拉行李箱的游客,正在看车站发的免费地图。自行车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调皮的男孩们总是把车子骑得飞快,却从不让路,只会叮叮当当按着铃,贴着行人飞驰而过。
拉普兰德沿河走了一会。两岸的房子都刷成红色、黄色、绿色,但色调偏暗,非但没有杂乱过头,反而变成一段红尘旧梦。河里偶尔会出现一块长满绿草的长滩,几只沙鸥窝在上面,眯着眼睛享受阳光。
河边一溜店铺都敞着门,吹出阵阵舒爽的冷气。拉普兰德走进第三间咖啡馆,里面只有一个人。
“你今天来得很早。”德克萨斯抬头看了她一眼。
“有只鸽子差点飞进来啄我。”拉普兰德亲了她一下。
德克萨斯把她推开,说:“这是在店里。”
“反正也没人。”拉普兰德吹着口哨坐到窗边的吧台旁。
玻璃是下午刚擦的,连一个小小的污点都没有,也没落上小孩的指纹,让她能清楚地看到河对岸那家著名的冰激凌店。现在店门口正排着长队,站着一群吵闹的小家伙。
昨天她们去吃了烤苹果味的冰激凌。那会刚好下雨,店里无人光顾,她们买完就坐在门口的伞下,边吃边看四处躲雨的行人。
这个时节的雨是温的,来势也不猛,但总归还是扫兴。不一会,街上的人都挤在了短小的屋檐下,只有一位街头艺人在霏霏细雨中弹着绞弦琴。传奇的琴声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仿佛下一秒就有黑袍骑士出现在街角。
一曲终了,德克萨斯走过去给了他两枚硬币。那本是她们的晚饭钱,但买一首曲子好像也不亏,反正家里还有剩的鸡蛋和面包。
“谢谢,这位美丽的小姐,愿您安康。”艺人脱帽致意。
现在隔着河看不分明,不知道那一群人围着的还是不是他了。
德克萨斯很快端来一杯蓝色的咖啡,用一个骷髅头形状的玻璃杯装着。这是拉普兰德最喜欢的。
“晚上教堂旁边要放电影,我们早点去占位置。”拉普兰德递过两张捡来的宣传单,上面还留着一枚大码鞋印。
德克萨斯站在她旁边,身上有咖啡豆的香味。她们百无聊赖地看对岸来往的行人,两条尾巴随着店里优雅的古典乐轻轻摆动,时不时缠在一起。
店里一直没有客人,可能他们都去后面那间新开的酒吧了。她们前天晚上去过一次,挤得要命,可酒还不如超市卖的,她们从里面出来就直呼上当。
过了一会,店长来了,他看到拉普兰德不禁皱起眉。
“你怎么又来了?”
拉普兰德得意地晃晃脑袋。
“又是免费的?”店长看了看她手中所剩无几的咖啡。
“毕竟是家属。”拉普兰德强词夺理。
德克萨斯把今天的账本递了过去,说:“可以从我的工资里扣。”
店长眯起眼睛,问:“你今天没给我惹事?”
“我来之后可还没有人进来呢。”拉普兰德假意委屈。项链从衬衫的领口掉出来晃了晃,好像在说“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店长哼了一声低头看账本。拉普兰德对他做了个鬼脸,德克萨斯忙轻轻地敲了敲她的脑袋。拉普兰德吐吐舌头,从身后抱着她,怎么推也不撒手。
德克萨斯是个值得信赖的优秀员工,可拉普兰德偏偏是个惹事精。
她第一次来店里时,一位客人对着德克萨斯吹了声口哨,又说了些轻浮的话,她就把那人拎到门口揍了一顿。
“别想打她的主意。”拉普兰德笑着擦了擦拳头上的血——那个倒霉鬼的鼻血。
“他又不会把我怎么样。”德克萨斯把纸巾递给她。
“他倒是敢!”拉普兰德知道自己不用担心。论打架,那人可不是德克萨斯的对手,但她就是看不惯。
店长接替了德克萨斯的工作,让她们能早些去教堂旁边的石阶上占位置。
放映机已经摆在那了,还在进行最后的调试。影像投在教堂对面那座楼的白墙上,天色将歇未歇,只有模糊的几片,勉强能看出轮廓。要等夜幕降临,电影才能开场。
台阶上坐了不少人,有些是镇上的居民,早早做了万全的准备,带了垫子和三明治。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游客,被路边昂贵的露天咖啡馆哄骗,用几百块钱租下两个座位。
昨天的街头艺人如今又转到了这里,绞弦琴的声音像是从几百年前的教堂里传出来的,让人们进行着一场时光旅行。
拉普兰德躺在台阶上,屁股底下垫了一摞宣传单。她随着旋律轻吹口哨、摇头晃脑。德克萨斯离开了一阵,带回两支冰激凌和一些薯条,她便坐起来,靠在德克萨斯身上。
暑气缓慢撤离,街上游荡的人越来越多。路边酒馆开始卖大杯装的啤酒,一个银币一杯,很快销售一空。
“喝吗?”德克萨斯问。
拉普兰德摇摇头,说这地方没厕所。
等她们慢悠悠地吃完冰激凌,四周的光线就暗下来了。艺人停止了演奏,也在台阶上寻了个角落。绕行的鸽群终于落在地上歇脚,企图捡到一点食物残渣来填饱肚子。
电影就这样在万众期待中开场了。幽幽的光线撑着这片天,让夜色只在别处蔓延。
电影很俗套,无非是开始浪漫,后面狗血的爱情故事。看到背叛女主角的男人大言不惭地说谎时,忽然群情激奋。有人站起来声讨,还有人往墙上那张脸上扔石子。
电影演到一半拉普兰德就没兴趣了,她们吞下最后一根薯条后悄悄离场。镇上依然热闹,一群穿长袍的姑娘围在一起,跳着传统舞蹈;小孩子在街上横冲直撞,手上的冰激凌滴了一路,变成一个又一个黏稠的白点。
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沿着河走了很远,才来到一个小码头。那里停着一艘小艇,她们掀开盖在上面的蓝色旧帆布,船身喷涂的骷髅头立刻跳出来耀武扬威。
拉普兰德跳进船里,拿出一个破背包。那是她上午修船时忘在里面的。
她们牵着手往回走,在附近的小菜场买了明天吃的东西。回到住处时,拉普兰德生气地发现窗台上又多了一坨鸟粪,地上还飘着一根鸟毛。
“哪天非宰了它不可。”她威胁道。
她们抢在其他房客回来前洗了澡,然后缩在床上吃东西聊天。话题从楼下的面包店扯到拉特兰的宗教改革,最后又扯回了镇上的咖啡馆。
“过了多久了?”结束了咖啡馆的话题时,拉普兰德突然问。
德克萨斯算了算,说:“好多年了。”
好多年了。她们离开叙拉古好多年了,她们拥有那条船好多年了,她们漂流好多年了。
还有,天灾结束也好多年了。
谁都想不到噩梦一般持续了数十年的天灾竟然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再也没有毁灭性的天象和威力巨大的源石,再也不会有人感染矿石病,再也不会因此产生纷争。
灾后的世界很快获得重生,新楼房在每座城市拔地而起,工程车的声音彻夜作响。夜晚重新亮起霓虹,狂欢的声音总是持续到天明。
人们终于可以安心地享受生活,再也不用惶恐度日。全泰拉的人都在高歌欢呼,拥抱崭新的生命。除了一种人——原本的感染者。
他们仍然无药可医。
天灾时还有人孜孜不倦地研究矿石病的治愈方法,可现在,那些东西变得毫无意义了。矿石病人只是天灾的遗物,等他们死去,那段灰色的记忆也会一并褪色。
甚至不用等他们死去,现在的世界就已经无人提及天灾了。它变成某种忌讳,仅仅是想一下都晦气得很。
德克萨斯不敢相信人们遗忘的速度竟然这么快。
“人都是这样。”拉普兰德让她不要为此烦恼。
她们躺在不开灯的房间,只有窗外的光亮照出朦胧的影子。尽管如此,拉普兰德身上的源石结晶还是毅然发亮。德克萨斯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抚摸,摸遍它的棱角,让它渐渐拥有了指尖的温度。
世上的一切都是柔软的,唯独它那么突兀。
叙拉古在天灾结束后颁布了新的法令,让矿石病人都集中到一家疗养院进行治疗。可大家心知肚明,那只是个等死的地方。感染者在里面慢慢等待命运降临,死后尸体会进行统一焚烧,什么都留不下。
拉普兰德才不会把自己的后半辈子搭进去,所以她逃了,在六月伊始时消失在西西里的街头。
德克萨斯找了她很久,从南方找到北方,从六月找到十二月,终于在某年的平安夜,在叙拉古最北边的城市找到了她。
德克萨斯看着狼狈的拉普兰德,她穿着不知从谁那抢来的衣服,脸上有不少伤痕,眼睛也被人砍了一刀。她的全部家当就只有一个瘪瘪的背包,里面装着一个快要散架的本、一支迟钝的铅笔、一枚只剩秒针的手表和一身夏天的衣服。
德克萨斯记得那时是下雪的。
那是灾后第一个平安夜,气氛比以往浓厚得多。扮成圣诞老人的店员沿街发放传单,街边每棵树都挂满了装饰品,每扇门窗都装饰着冬青花环。厚厚的雪埋住墙根和树干,夹着烟花燃放后的纸屑,盖住了地上纵横交错的电车轨道。
拉普兰德从雪中捡起一个被遗落的铃铛塞给德克萨斯。
“礼物。”
教堂传来唱诗班的歌声。它是城市的中心,藏在一片繁华的商业区之中。
拉普兰德带着德克萨斯在城里闲逛,一条狗跟着她们,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的脚印。电车叮叮当当地驶来,慢慢穿过钟楼的门洞。那座钟楼是数个世纪前的建筑,听说上面的钟至今也分秒不差。
钟声响起时,她们终于穿过层层环绕的小巷找到了教堂。她们是最落魄的听众,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和盛装出席的男男女女格格不入。那条狗也跟着进了教堂,窝在她们脚边,渴望在今夜被点化成人。
歌声隔绝了门外的寒冷和寂寞,让德克萨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半年来她好像一直在雾中前行,每失望一次,雾就多一重。而今雾终于散了,她却害怕这只是平安夜的美梦。
她们一直在教堂里坐着。拉普兰德把头轻轻靠在德克萨斯肩上,眼睛被彩绘玻璃切割成五颜六色的碎片。
她不知道此刻的德克萨斯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半年来的逃亡已经让她难辨真假。她紧紧地攥着德克萨斯的手,试图让所有疑虑烟消云散。
教堂里的人陆续离开。接近半夜时,牧师们也要去庆祝这神圣的夜晚,只好把她们赶了出去。
她们不知道那条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雪地上的脚印延伸到墙角处就消失了。它好像变成一滩液体,从砖缝里重新流进了教堂。
那会的雪更大了,每一粒都晶莹闪烁,带着对新世界的祝福。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线,偶尔还能看到圣诞树的树顶和讲故事人的影子。那些年复一年被重复的故事长出了枝杈,在这些夜晚托住轻飘飘的梦。
街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马上要赶回家。只有几个流浪汉缩在角落,身上盖着脏兮兮的棉被,枕着《Jingle Bell》的旋律入睡。
节日让幸福的人更幸福,让孤单的人更孤单。
“喝酒去吧,我请客。”拉普兰德拍了拍不合身的衣服,口袋里的硬币哗啦哗啦响。听得出来只有两三个,恐怕是她的全部财产。
“还是我请客吧。”德克萨斯说。虽然她走了一路也囊中羞涩,不过总比拉普兰德好些。
她们在马上关门的超市买了几瓶酒,坐在河岸的长椅上一边喝,一边说着这半年来的见闻。
她们一瓶瓶一罐罐,喝得有些忘乎所以。拉普兰德醉醺醺地抱着德克萨斯,口齿不清地问:“德克萨斯,你专门来找我的对吗?”
德克萨斯点头。
拉普兰德笑起来,“看来你还是舍不得我,对吧。”
德克萨斯捧着她泛红的脸颊,猛地吻了上去。可她不知道自己在吻拉普兰德,她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雪花落在头上、身上,被滚烫的爱意融化。
“德克萨斯……”拉普兰德除了这四个字好像说不出别的了。她只好笑,一直笑,笑得趴在德克萨斯肩上。
德克萨斯什么话也不说,她喝醉时总是沉默的。
过了一会,几个巡夜的警察拿着手电筒在河岸徘徊,很快就发现了这两个可疑人员。他们远远地认出了拉普兰德——那个感染了矿石病的惹事精。他们一直想抓她,却屡次被她逃脱。
这次拉普兰德就没那么走运了。她喝得东倒西歪,早已分不清谁是谁,甚至还搂着警察的肩膀称兄道弟。
就这样,灾后第一个平安夜,她们双双进了警察局。
“你是她什么人?”警察问德克萨斯。她们紧紧靠在一起,怎么拽也分不开。
德克萨斯不说话。
“我在问你话呢!”警察有点不耐烦。
但德克萨斯还是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拉普兰德是谁?”警察的语调越来越高,“她可是危险的矿石病人!”
德克萨斯没有回答。
警察无奈地叹了口气。
“把拉普兰德登记一下送到疗养院。至于这位小姐,口头教育一下就让她走吧。”
德克萨斯听了这句话,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掏出包里的酒瓶往桌上一砸,淡黄的啤酒混合着绿色的玻璃碴哗啦啦地四处飞溅。
“你干什么?”警察吓了一跳。
德克萨斯一声不吭,她握着酒瓶参差不齐的豁口向他捅去。要不是他躲得快,估计脖子已经被割断了。
“你敢袭警!”他难以置信。
拉普兰德好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哈哈笑着倒在地上。
“德克萨斯……德克萨斯……”她挣扎着爬起来,扶着椅子和墙。可她笑得肚子疼,只好放开墙去揉肚子,差点又栽倒在地。
“德克萨斯……德克萨斯……”拉普兰德快要笑昏过去了。半年来她第一次放肆地想笑。她一遍遍地念着德克萨斯的名字,好像这些字太生了,要把它们念熟才行。
她混沌地感到天灾是不是又回来了?世界是不是仍然摇摇欲坠?不然德克萨斯为什么要再度回到她的身边,而不是去追求新的生活?
德克萨斯挥舞着酒瓶把扑过去的人一脚踹开。
“不堪一击。”这是她进警局说的第一句话。
那个凶猛的大高个愣了一下,确信这是一句挑衅,于是他张牙舞爪地拎起一把椅子冲过去。结果德克萨斯侧身一躲,酒瓶直接扎在他的背上,疼得他嗷嗷直叫。
“你到底是谁?”除了拉普兰德外,他从没见过打架这么生猛的女人。
要是德克萨斯自报家门,他们恐怕会吓得腿肚子发软。西西里的黑帮在整个叙拉古都令人闻风丧胆。如果德克萨斯还留在南方,恐怕已经是黑帮的首领了。
不过,从她决意找到拉普兰德开始,那一切就成为了过去时。
“叫人,快!”被打的警察喊道。
拉普兰德终于直起身子,她晃晃昏沉的脑袋,一把抓起地上的碎玻璃扔向警察,大叫:“快跑!”
她们摇摇晃晃跑出警察局,沿着河堤一路狂奔。冷风灌进气管,刺得肺疼。
这时的雪大如鹅毛,只要有一片落在睫毛上,眼前的景象就会变成水中泡影。她们一边跑,一边抹眼睛,世界一会模糊,一会明朗,就像流窜在不同的梦里。
虽然河堤经过了清扫,但今晚新下的雪仍然铺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警察叫来了人,成群结队地跟在她们身后,脚步声像织布机一样,织出纹理杂乱的布匹。
拉普兰德跑上河岸尽头的码头。那里停着一艘小艇,舵手正在进行最后的打扫。等把舱里的东西清出来,他就可以回家过节了。
但他或许忘了去教堂做礼拜,上帝因此没有让他称心。拉普兰德跳上那艘船,可怜的舵手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面貌,就被扔到了水里。
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就这样乘着一条抢来的小船,在警察的骂声中,在十二月漂着薄冰的河面上,慢慢驶入幽暗的夜色,再也看不到了。
这座城市的平安夜,只有无言的雪、破碎的酒瓶、被船身割断的薄冰和拉普兰德逐渐消散的笑声。
02.穿冰雪
“接下来将为您播报本地的天气情况,今天白天……”
拉普兰德伸手把车上的广播音量调小,等整条天气预报播送完毕,她关掉了广播。车里只剩下缓慢平稳的呼吸声。
她把那只手收回方向盘上,但收到一半又伸了出去,把盖在德克萨斯身上的衣服向上拉了拉。
路还是看不到尽头,它依然伸展到天边,插入厚重的云层。而云层统治着整片天空,丝毫没有散开的迹象。
刚刚路过一片森林时,德克萨斯睡着了。她开了很久的车,理应休息。算一算从港口出发到现在,她们已经不眠不休开了五天。
岛屿北部人迹罕至,五天里她们见到唯一会动的东西,只有森林上空盘旋的秃鹫和那只追赶她们的黑熊,连路过的加油站都是自助的。
以前的拉普兰德可能打死也想不到,她和德克萨斯竟然真的会来到世界最北方的岛屿。
当然了,一切都是拜那条船所赐。
她们在叙拉古抢下那条船后,漫无方向地在雪夜中飘荡。沿岸城市的每一点灯光都像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在平安夜永不停歇地响着。它们组成圣歌,组成迷离的梦境。整夜的悲伤和哀愁都被天使们轻轻挂在树梢,节日过后才会缓缓飘落。
船舱的纸箱里装着一些酒和食物,她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当作一顿大餐。酒足饭饱后,就倒在箱子堆里相拥而眠。
小船在河里摇曳了一整晚。第二天醒来时,天气已然放晴,新雪在阳光下冲她们眨眼。河两岸已是陌生的风景,招牌上不再是叙拉古的文字,人们也操着怪异的口音。
她们竟然已经离开叙拉古,进入了维多利亚。
拉普兰德把船靠岸,她们这才第一次真正看见它的全貌。它看上去是东方出产的,因为船头画着一个东方神话里的红色长鼻子鬼,而船尾写有“红尘”二字。
节日当天,店铺大多闭门歇业,她们走了一小时才找到一家营业的大型百货。货架几乎空了,她们别无选择,只得接受那些快过期的面包和罐头。
回到船上后,拉普兰德用喷漆把整条船喷成黑色,除了船尾那两个字。
“它们还挺好看的,留着吧。”拉普兰德说。
“你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德克萨斯也不知道,不过她承认它们的确是很好的装饰品。这两个方块字里有一种别样的韵味,是在叙拉古的文字中难以找到的。
拉普兰德在船头喷了一个骷髅头,她说这样可以装作海盗船,沿途会少很多麻烦。
“这一刻起,我就是拉普兰德船长。”拉普兰德一脚踩在围栏上。风吹起她的衣摆,让她看上去像上世纪的冒险者,随时准备开疆拓土,发现新大陆。
清晨的河面仍有一层浮冰,水已经不像昨晚那样凝固,正反射着初生的阳光。
拉普兰德认出了这条河,她在儿时的地图册上见过。这条河贯穿了整片大陆,穿越不同的国家,流经沙漠、山区、森林,一直到极北地区才入海。只是因为天灾的缘故,几年前开始它就不再结冰了。
它是西部大陆的生命线,也是天灾留下的疤痕。
她们一路沿河北上。
德克萨斯从没问拉普兰德要去哪。对她来说去哪都无所谓,在哪里生活都可以。她们身上带着风的味道,一种洗不掉的漂泊。
唯一需要适应的是那条船。德克萨斯从没有长时间坐过船,开始几天她甚至不停地感到头晕恶心。
那时拉普兰德会把船靠岸。无论是在繁华的城市、闭塞的乡村,或者干脆是荒芜的原野,她都会陪着德克萨斯在岸上坐一整天。
那一天里她们往往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安静地靠在一起,看着寒冷的雾气四处蔓延。船舷隐在雾中,只能看到一条黑色的围栏,上面还搭着拉普兰德红色的围巾。
“你就把它想象成一座建在水里的房子。”拉普兰德安慰道。
“房子是不会动的。”德克萨斯把头埋起来,试图甩掉眩晕感。
那艘船成了她们的一切。她们在船舱铺上垫子,勉强打造出一个休息的地方。白天她们一直赶路,晚上天气冷,就抱在一起取暖,从船舱的小窗户上偷窥星星。
两周后,德克萨斯总算适应了船上的生活。她习惯了听到淙淙水声,习惯了永恒的起伏,也习惯了做摇曳的梦。甚至再次踏上陆地时,她竟然感到有些陌生了。
“这是泰拉最北部的港口。”拉普兰德用单筒望远镜望着远处的海面,那些渺小的黑点在镜片里终于显出船只的轮廓。
“可我记得北边还有一座岛的。”拉普兰德转了转眼睛,努力回忆。
“我怎么不记得。”德克萨斯走到她身边,抢过望远镜。
“我只在一幅地图上见过,”拉普兰德说,“你忘了吗?初中地理老师挂在黑板上那幅。有一次你被叫上去答题,那座岛就在你的耳朵尖上。”
“所以你才记得这么清楚?”德克萨斯突然转过头,望远镜对着拉普兰德的眼睛。里面突如其来的慌乱和掩饰瞬间被放大了数百倍,虹膜中的每一个褶皱都急急忙忙地寻找一个遮蔽物,却无果。
“你犯规!”拉普兰德把望远镜夺下来。
德克萨斯轻拍她的头,用温暖的手揉着她的耳朵。
“反正北边一定有一座岛。我要去。”拉普兰德还不死心,用望远镜接着找那座德克萨斯耳朵尖上的岛。
她们在港口盘桓了将近半个月,每天都在打听那座岛。有人说那是个高度文明的国家,不欢迎外人,有人说那里风浪肆虐,根本无人去过,还有的人说压根就没那么个岛。
后来连拉普兰德自己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记错了。甚至当她们如愿在航海家的帮助下来到这座岛后,她依然觉得这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等她一觉醒来,还在初中的课堂上。黑板上挂着那幅蹊跷的地图,德克萨斯站前面用优美的声音回答问题,一座岛屿就停在她的耳朵尖上。窗外阳光正好,没有天灾,没有矿石病,她们还在叙拉古,她们永远不会分开。
德克萨斯一觉睡了三个小时,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只有车灯照亮前方咫尺的道路。车停在路边,拉普兰德正在车外抽烟,燃烧的烟头在密密麻麻的黑暗中像一颗鬼火。
德克萨斯伸了个懒腰,捶了捶睡得酸疼的肩膀。
拉普兰德见她醒了便回到车里,车门一开,带进来一阵雪气。
“我们在哪?”德克萨斯有些恍惚。
“不知道,可能已经深入岛屿北部了。”拉普兰德确实不清楚。这两个月来她们没有用过地图或指南针,就只是沿河漂流,走到哪算哪,从来没有目的地。
到了岛上她们依然如此,顺着港口唯一一条公路一直开到头。从某天起,路两边的村庄就消失了,只有莽莽雪原和白了头的雪松林陪伴她们。公路上的雪被清除到两边,路上只有颗粒分明的雪糁,在车子呼啸而过时,会像海浪翻滚。
“这可是世界尽头的岛屿,就算泰拉毁灭了,它也依然存在。”拉普兰德说。
“你怎么知道?”
她打开灯,从背包里掏出那个奄奄一息的本,翻开一页递给德克萨斯。
“《世界尽头的神秘小岛》。”德克萨斯轻轻念出声。
那是一首手写的诗。
“世界毁灭前夕
请你乘船
从大陆北端的港口出发
一路向北
如果你有幸
在三千海里的狂风巨浪中幸存
那么恭喜你
你将会看到这座岛
它有终年不化的冰川
将枯未枯的森林
怪异嶙峋的岩石
和亿万年来生物生灭的痕迹
汹涌的海水将它紧紧包裹
清晨有秃鹫盘旋
傍晚有虎狼出没
上帝从地图上抹去了它的痕迹
这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却是永不消失的净土
这里时风时雨
没有晴天
只有厚厚的阴云做伴
每年只有一天
乌云散开
太阳点燃环形的地平线
届时草木复苏
万物生长
巨龙咆哮来庆祝新生
日出后一百八十天
岛屿将迎来最黑暗的日子
躲在暗处的怪物一一登场
树精伸出干枯的手指
绊住路过的动物
一口獠牙的黑熊
把倒地的猎物拖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
长着四只翅膀的鹰
啄瞎了峭壁上山羊的眼睛
它们掉了下去
落在蛇窟中
尸骨无存”
诗到此为止,没有下文。
“后面的呢?”德克萨斯往后翻了翻,却是别的诗了。
“后面?后面就下课了。”拉普兰德笑道。
德克萨斯看了看页脚上写的日期,是很多年前她们还在上初中的时候。
“那节地理课上写的。”拉普兰德告诉她。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写诗?”
“不入流,哪好意思……”
“我喜欢。”德克萨斯轻声打断她。
拉普兰德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似的。于是她重复了一次:“我很喜欢。”
拉普兰德低下头笑了一下,双手在方向盘上跳舞。
“你给别人看过吗?”德克萨斯问。
“没有,只有你看过。”
隔了一会,她又说:“只给你看。”
德克萨斯又把这首诗读了一遍,读完后没来由地想起拉普兰德以前穿着礼服在月下吟诗的场景。
那是在德克萨斯家的花园,拉普兰德虽然身穿礼服却依然佩剑。她刚杀完人,却没有沾上一丝血迹。她们在树墙组成的迷宫里漫无目的地穿行。迷宫像一枚复杂的印章,蘸满了月光做的印泥。
“我想到一首诗。”拉普兰德突然对德克萨斯说。
“哪首诗?”
拉普兰德走到水池边,池子里是阿芙罗狄忒的雕像,她侧身坐着,好奇地注视月光下的两个人。
拉普兰德对德克萨斯鞠了一躬,念到:
“我把星星磨碎”
洒向人间
变成我望着你的眼睛”
她抬起头望着德克萨斯。明明没有灯光,可她的眼里就是有什么东西闪烁不停。
现在这首诗是被德克萨斯念出来的。是她望着拉普兰德念出来的。
“你还记得。”拉普兰德有些惊讶,毕竟那事过去很久了。
“也是你写的,对吗?”德克萨斯这时才明白过来。她那会竟然还为此翻遍了图书馆所有的诗集,只为找到这三句话出自谁手。
她没日没夜地读,读各种名家篇目,可那些充满意境和趣味的诗篇在她心里,竟然还敌不过这三行字。
现在,她要找的那本诗集就在她手里,而她是永恒的、唯一的读者。
“月亮是金色的鲤鱼
太阳是玫瑰花的血”
德克萨斯盯着拉普兰德。
这是某次她们一起完成任务后,拉普兰德念的。
拉普兰德喜欢一剑穿心,杀人从不拖泥带水。那次的任务十分顺利,她们站在尸体上准备离开。德克萨斯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拉普兰德在身后念了第一句。
她回过头,问了一句“什么”。拉普兰德却背对她,看着墙上泼洒的血迹,念出了第二句。
德克萨斯走回去。拉普兰德察觉到她的气息,才终于转过身来。沾满血的脸上两只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这时,她念出了第三句——
“而你是我心脏的伤口”
德克萨斯在拉普兰德的眼睛里缓缓说出这些字。
拉普兰德笑了。她偏过头去,笑脸倒映在黑色的玻璃上。
她们接着上路。
拉普兰德打开音响,一个慵懒的男声传了出来。这是租车店的老板临走时塞进来的唱片。
“你们会喜欢的。”他眨眨眼。
这是只属于极北地区的迷离音乐,缺少地心引力,像一座被抛弃的星球,孤单漂浮在浩瀚的宇宙中。
拉普兰德听这首歌时,脑海中总是有律动的曲线。它像心电图一样延伸,却没有任何规律,是被音乐甩出的鞭子。它是发着亮光的绿色,如同极光。
她们会幸运地看到极光吗?
近几日都是阴天,天气预报也说不准到底什么时候会放晴。天亮得晚,光线也不充足,阴云低压压地盖在雪原上,偶尔才会出现一块空缺。
那块空缺总是在荒原中央那棵树的上空。方圆几百里就只有那一棵树,枝条缀满冰晶。吝啬的阳光倾泻在它头顶,它便顶着一轮神圣的光晕。
傍晚时,天上的云散开不少,而道路也行至末尾。
可路虽然到了尽头,世界却没有。
远远地,有一排整齐而纯净的冰川。她们开车在厚厚的雪层中行进,车子有几次熄了火,差点抛锚。
等天空回收了最后的光亮时,她们终于磕磕绊绊地来到冰川之下。
“世界的尽头到了。”拉普兰德下车回看,平整如镜的雪原上只有两条车轱辘的痕迹。
车前是一片小湖,被望不到尽头的冰川围剿。湖面没有结冰,水是纯净的蓝色,如同煤气灶的火焰,把世界的尽头从地图上烧去了。拉普兰德在湖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它被湖水点亮,也是蓝色的。
她们在岸边生了火,搭起一座帐篷。风被冻住,所以火焰能直挺挺地燃烧,照亮了树上垂坠的冰晶。冰川上有她们模糊的影子,也许是它第一次,也会是唯一一次照出人影。
云比傍晚时薄了不少,却还是看不到天空,星星和月亮大概已经躺在云上歇息了。
德克萨斯点起烟。
“冰川那边是什么?”她问。
“也许是另一个星球,也许是一个黑洞。”
“那我们在哪?”
“我们在世界的耳朵尖上。”拉普兰德说。
她们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光着身子跳进湖里。湖水很冷,但比岸上的空气暖和得多。水里没有一条鱼或者一根水草,脚能踩到的地方都是凹凸不平的岩石。
她们牵着手游进空洞的蓝色中,可无论怎么游,都永远停在原地。德克萨斯觉得有风在吹,从蓝色的湖底一直吹上来,让她们无法下潜。
那里是什么地方呢?会不会是世界的底部?
德克萨斯回忆起昨天在拉普兰德的诗集里看到的那句话——
“如果世界走到末日
请让我沉入世界底部”
德克萨斯想,哪一天如果她们厌倦了,就来到这里开着车冲下湖去。车子里装满石头,一定会带着她们进入湖底。在水还没有灌满车厢时,她们会清楚地看到世界底部的样子,看它到底是不是一团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
她们浮在水中,皮肤在蓝色的光辉中变得苍白,仿佛裹了一层泡沫。德克萨斯轻轻吐出一颗蓝色泡泡,拉普兰德小心翼翼地抓住,把它放到鼻尖上,但它依然不听话地飘到了湖面。
她们慢慢靠近,在寒冷的湖中拥抱。可是湖水碍事,总要在她们之间隔出一丝空隙。拉普兰德奋力一游,把德克萨斯拉上岸。她们倒在衣服上开始接吻。
火堆在身旁燃烧,把赤裸的身体镀成金色。她们浑身滚烫,连上面挂着的湖水也渐渐变成了热的。
德克萨斯有些茫然。距她们上次这样倒在一起已经过了好久,那时拉普兰德身上还没有大大小小的源石结晶,不会时刻提醒她矿石病的存在。她们常常在拉着窗帘的房间里,一躺就是一整天。
拉普兰德的手在她身上抚摸。德克萨斯透过呼出的白气,看到绿色的光芒渐渐从冰川身后爬出。那些光束由深到浅,幕布一样垂下来,在她头顶铺展。
她想叫拉普兰德看极光,可拉普兰德在吻她,让她说不出话。
光线的边缘慢慢弯曲,变成一块毯子把她们裹住。德克萨斯感到身子变得和光一样轻,漂浮在世界的耳朵尖上。
她闭起眼睛,那条光线仍在大脑中横行,麻痹她的神经,捆绑她的理智。它从脑海中钻出去,贴着身子滑动,从上到下地抚摸她。
她心里毫无预兆地响起车里那首歌的曲调,变幻莫测的极光正书写它的音符,而她们所有的动作都被框在一阵莫名的旋律中。
等她们恢复了理智,并肩躺在衣服上时,德克萨斯却发现天还是阴的,云甚至比下午更厚了。
“你看到极光了吗?”德克萨斯渴望在呼出的雾气散尽后还能看到那片绿色。
“看到了,像那首歌一样,对吗?”拉普兰德穿好衣服,回到车里放起那张唱片。
她们在世界尽头的那一夜,因此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了。
可是从那之后,德克萨斯再也没听到过那首歌。她们回到大陆时在无数家音像店寻觅,可是没人听说过那首歌和那位歌手。
只有拉普兰德偶尔会哼起其中的某段旋律,那段她们抱在一起时,德克萨斯脑海中回响的旋律。而她在哼起这段旋律时,她们也总是抱在一起的。
拉普兰德的脑袋埋在她的肩头,纵欲后深沉的呼吸夹在旋律里,喷在她的肩膀上。只是她的肩膀没那么敏感,隔了很久才感到一阵潮热。
那时,德克萨斯总会透过小船的窗户看到极光。混乱的光束在遥远天空慢慢摇着,让她分不清究竟是极光在摇,船在摇,还是心在摇。
03.摘星辰
这是入春后第十八场雨。她们整个春天都在一个多雨的国家度过。
小船在雨中摇得更厉害了,船舱里一直弥漫着一种晾不干、晒不透的潮湿气。
德克萨斯百无聊赖地躺在舱里的垫子上,听着雨水落在湖面的音乐声,手指跟着轻轻扣在枕头上。拉普兰德躺在她旁边,盖着一条薄被子,后背紧紧贴在她身上,给她带去温暖。
那只失去了时针和分针的手表放在枕头上,两人中间。它一秒轻一秒重,一秒急一秒缓,像一个瘸腿的人,歪着身子走过漫长的春天。
反正所有的表只有秒针会滴答作响,分钟和小时不过是秒的堆积。时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仓促,人生也是如此。
“我不喜欢雨。”拉普兰德突然说。
“我也不喜欢。”德克萨斯翻了个身,两人之间出现一条空隙,拉普兰德立刻贴过去补满了它。
“我想去别的地方过夏天,”她抱着德克萨斯,“一个像啤酒沫的地方。”
德克萨斯想象不出什么地方像啤酒沫,但她也觉得不应该在雨中消磨时光。她们在潮湿的地方待了好几个季节,衣服从没有干的时候。她很想去干燥的草地上野餐,想躺在拉普兰德的腿上晒太阳。
所以,在一个有彩虹的日子,她们顺流而下,继续着漫长的南下之路。
春末的雨势比初春时大多了。她们走了半个月,不仅没有逃脱雨水的魔爪,反而如笼中之鸟,困在那里动弹不得。
拉普兰德的矿石病在雨季发作得很频繁,洪亮的暴雨总是伴随着她痛苦的叫喊。
德克萨斯知道矿石病发作时有多痛苦。在叙拉古时,拉普兰德每次发病都会提着剑乱砍,把整个房间砍得稀巴烂,房顶都要塌下来为止。
但是在船里,她只能躺在垫子上默默忍耐。她不想让德克萨斯担心,只好把那些申银都丢到暴雨中,或者干脆咬着牙吞下去。
德克萨斯抱着她靠在窗户上。拉普兰德的颤抖比小船的颠簸还要剧烈,手指几乎要把垫子抓破了。雨越下越大,在窗户上奏出密集的节拍。德克萨斯感到那些雨点像是在敲打她的脑袋,余音在头骨里嗡嗡作响。
“拉普兰德……”德克萨斯抱紧她,不停地拍着她的头。
“我没事……”拉普兰德虚弱地笑了一下。
“想喊就喊出来吧。”德克萨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减缓她的痛苦,只能伸手擦干她脸上的汗,让她靠在自己胸口。
拉普兰德把头埋在德克萨斯的臂弯里,闷闷地喊了两声。雨声却把它们掩盖了,好像在帮她消减痛苦。
拉普兰德的痛来得猛烈,但去得也快。她筋疲力尽地倒在德克萨斯怀里,重重喘着气。
船外是春天里最猛烈的一场暴雨,船身在雨中飘摇不停,雨点像石头一样快要把玻璃砸碎了。
德克萨斯心里乱糟糟的,她毫无意识地刮着拉普兰德耳朵上的绒毛,头贴在窗上,感受大雨带来的震动。
她不知道她们离开叙拉古多久了,甚至记不清她们在船上到底度过了几个春天。从那个平安夜开始,一切都变得混沌不堪,既没有刻度,也失去了面目。
她们从世界尽头的岛屿回到大陆后,就一直沿河南下,可她不记得去时看过这样的风景。她们仿佛航行在另一条河上,来到另一个世界。
她们没有任何能指明方向和位置的东西,所以德克萨斯无法确切地说出她们在哪。她只知道,她们漂流在世界上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或许在地图上只有针尖大小,用放大镜也找不出来。
路过沿途城市时,她们会置办点物资。当然,得先找个临时工作挣些钱。
德克萨斯通常会在超市或者咖啡馆打工,有时也帮富人们遛狗。而拉普兰德给人修车修船,也能赚几个小钱。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入不敷出。挣来的钱马上就被投进了酒吧和电影院,甚至还有赛马场。
住不起房子的时候,她们就住在船上。清晨坐在船顶吃早餐,看着城里忙碌的人群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德克萨斯从来不知道她们会在这些城市待多久。也许会住很长一段时间,也许第二天就走了。这事全凭心情。
她们现在样子如果被以前的黑帮看到了,一定会遭到无情的嘲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天灾时她们接单子杀人,来钱很快,一个人头换一周的饭绰绰有余。可是现在,人们都奔向新生活了,单子越来越少。即便有,也只是无聊的私人恩怨,往往只需要打一顿,价钱成倍下跌,倒不如找份工作赚得多。
德克萨斯知道拉普兰德还是喜欢过去打打杀杀的生活。她有时仍然手痒,想打架,想杀人。只是她也知道规则变了,城市不再欢迎亡命之徒。
所以她还是喜欢野外。她们可以在两岸的丛林里打野兔、采野果,运气好的时候还会打到野猪。傍晚,她们就在河边支起火堆,一边烤肉一边看夕阳。
有的人觉得,她们这样走遍世界勇气可嘉,所以常常花钱请她们喝上两杯,以表达赞叹之情。可德克萨斯无法向他解释,她们从没想过走遍世界,因为她们的世界就在这里。
德克萨斯侧过头去看窗外。雨势不减,岸上的丛林已经完全没入黑暗。窗上结了一层霜,浸湿了她的头发。
她也曾认为世界广阔,无法用脚步丈量。可事到如今,她的世界早已塌缩进这条船里,塌缩到怀里的人身上。
她不再需要那么大的世界了。
天灾会结束也会重来;风景会消失也会重现;人会习惯动荡也会习惯安稳。什么都会变,都变得那么快,唯一不变的只有这条船和拉普兰德——
她是旧世界的遗骸,灾难刻进骨头。新世界会埋葬她,这条船就是她的棺材。
德克萨斯想起前些天她做的那个摇曳的梦。
她梦到拉普兰德不见了,她只好满世界寻找。可糟糕的是她想不起来拉普兰德的名字,只能拍着每一个路人的肩膀,让她们转过头来。
可拉普兰德不在里面。
叙拉古的预言家说,你要找的人在一扇白色屏风之后。
于是德克萨斯跋山涉水,只为了找到一扇白色屏风。她在泰拉大陆上走啊走啊,跋涉过沙漠,翻过雪山,终于来到一座充满离别气息的城市。
这里的街道挤满了匿名的白色屏风,每扇屏风后面都藏着一场匿名的死亡。将死之人躺在白色的床上奄奄一息,裸露的身体长满黑色源石。心电图统统变成一条滚动的直线,抻长了这场死亡。
德克萨斯还是想不起拉普兰德的名字,只能像哑巴一样“啊啊啊”地叫。
她站在街道中央,感到徒劳无力。天空那样陌生,好像它第一天变蓝似的。那些屏风在她身边旋转不停,充斥着哭声和呜咽。
梦做到这里,德克萨斯就醒了。晚上下起来的雨大概停了很久,因为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尽。
拉普兰德不在身边。德克萨斯站起来,看到她躺在船头。
“做噩梦了?”拉普兰德见她从舱里走出来,问道。
“你怎么知道?”
“你睡觉一直很安稳,只有做噩梦了才会在这时候醒来。”拉普兰德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一个位置。
德克萨斯躺到她身边,看着夜空里游荡的星河。
“拉普兰德。”她说,但是并没有在叫她。她只是不能让自己忘记这个名字。
“拉普兰德。”她说。
“拉普兰德。”她不停地说。
“你梦到我了对吗?”拉普兰德拉起她的手。
“我找不到你了。”德克萨斯不想去看她,可是拉普兰德偏要把头伸过来,挡住那片星空。
“原来你怕这个。”拉普兰德笑起来,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她们默默地躺在一起。树梢上残留的雨滴偶尔会被夜风吹到身上,弄得皮肤痒痒的。月亮被雨水洗刷了一番变得更亮了,像一盏灯。
“德克萨斯,时间没有尽头,世界没有尽头,所以生命也没有。”拉普兰德轻轻地说。
“是吗?”德克萨斯不太确定。
“至少我的没有。”
“为什么?”
“因为德克萨斯会永远记得我。”
“我才不会……”
“不会吗?我可是你最好的搭档,我们一起杀过的人比森林里的树还多。”
德克萨斯空了一拍,才回应道:“如果我能记得你,也绝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拉普兰德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因为你是我心脏的伤口。”德克萨斯沉默了一阵后,突然说道。
拉普兰德怔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她扑到德克萨斯身上,紧紧抱着她。
她喜欢抱着德克萨斯,她希望她们的拥抱也没有尽头。
可德克萨斯还是在想那个梦。拉普兰德越是抱着她,她就越觉得那个梦有一天会成真。
现在,德克萨斯靠在窗户上,又一次感到徒劳无力。她们就像这条船,只能随着暴雨不停摇曳,身不由己。
德克萨斯没发现拉普兰德已经悄悄抬起头看了她很久。她的任何神情都没能逃过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拉普兰德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德克萨斯问。
拉普兰德没说话,她伸出手指在上霜的玻璃上轻轻划出德克萨斯的名字。那几个字符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能在某些角度显现。
她把沾上水的手指顺着德克萨斯的脸颊划了一道,留下一条浅浅的水痕,同样只能在某些角度显现。
“好了,替你哭了。”拉普兰德笑道。
“是冷的。”德克萨斯说。
眼泪该是热的才对。
拉普兰德轻轻爬起来,沿着那条痕迹一路吻下去。“眼泪”被她弄得暖烘烘的,再也不冷了。
德克萨斯只好把眼眶里的泪水收回去,她没有理由让它们流下来了。
这一晚的暴雨过后,天气总算好转。她们接力赛一样开了好几天,终于在热起来的时候来到一片荡漾着绿意的丘陵。
她们把船停在岸边,晾晒舱里受潮的东西。远处一座农场建在平缓地带,山坡上吃草的羊群像剪碎的白云。
德克萨斯上岸时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间农场度过两个夏天,就像她也没想到在上个城市,她们只待了三个小时。
农场主是一对老夫妻。拉普兰德帮他们酿酒,德克萨斯就帮着放羊,以此换取吃住。她们平时住在农场旁边的小屋中,夜里会听到小羊咩咩叫。
这里的夏天像啤酒沫一样清爽,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常常躺在树阴下,让羊群自由地吃草。
“你睡一会吧,我看着。”德克萨斯让拉普兰德先睡。她们昨晚和老夫妻打了一夜牌,现在困得要命。
拉普兰德躺在她身边闭上眼睛。可说来奇怪,刚刚还浓重的睡意,合上眼时却消散了。她偷偷睁开眼睛看德克萨斯,再闭上眼睛睡一会。睡不着,只好又看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本来低头读着拉普兰德写的诗,这时却突然趴下来,头伸到拉普兰德脸上。
拉普兰德闭眼装睡,可没一会就绷不住了。她“噗嗤”一声笑出来,问:“你看我干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偷看我了?”德克萨斯问。
“我才没有。”拉普兰德矢口否认。
“你看了。”
“我没有!”拉普兰德还是不承认。她忽然揽住德克萨斯,让她低下头来吻了自己。
“好了,我要睡觉了,别打扰我。”拉普兰德侧过身去,把腿边吃草的小羊羔拉到怀里,抱着它软软的身子。
她偷偷地笑着,身子一颤一颤。德克萨斯又趴过来看她,她只好收起笑意,真心实意地睡觉。
拉普兰德就这样在山上睡了很久,从午后一直睡到傍晚。
当她被轻柔的风和炊烟叫醒时,绿意盎然的山丘在她眼前延绵成片,一座叠着一座,消失在远处。
每座山上都有懒散的羊群在散步,牧羊人的身影小如蚂蚁。她睡觉时云彩白得能滴下牛奶,现在暮色苍茫,云有些暗了,滴下的是奶茶。
她感到大地一阵颤动,山谷里传来火车的汽笛声。
“又来了一辆。”她说。
她和德克萨斯在农闲时会跑到山谷里,坐在铁轨旁的岩石上看火车,等着长长的车体带起一阵大风。
车上时常满员,每一扇明亮的窗户中都挤着几张脸。它们在飞驰的火车上渐渐融合成一张,是男人也是女人,是老人也是孩子,是长发也是短发,有胡子也没有胡子,在笑也没在笑。
拉普兰德有时会冲车上的人招招手,不少调皮的人也挥着手回应。只是手还没举过头顶,就被火车带走了。
铁轨旁的电线杆歪歪扭扭,有些几乎要砸在车顶上。年久失修的电线绷不紧了,弓腰驼背地垂下去,像个啤酒肚,装满山上飘来的酒香。
她们抽着烟,烟绕在电线上,跟着车跑一段,然后消失在远方的夕阳里。
火车经过后,山谷重归宁静,她们就躺在石头上看云。拉普兰德说那一片像叙拉古的狗,德克萨斯看了半天,说那是西西里人插着羽毛的脑袋。
“你终于理解我的幽默了,德克萨斯。”
农场的一天就是这样无所事事,没有烦恼也没有惊喜,生活永远平铺直叙。
突然某一天,拉普兰德说她想离开了。她不再喜欢啤酒沫,她想去一个有桥的地方。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正坐在谷仓的稻草垛上,怀里抱着一只咩咩叫的小羊羔。干燥的谷仓落满灰尘,让鲁珀族敏感湿润的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
于是第二天,她们辞别那对老夫妻,接着沿河南下。
她们依然不知道那座农场在世界的哪个位置,也不知道那些丘陵在地图上会是怎样的走势。幸运的话,她们说不定会再次来到这里。无缘的话,就把它当作宝贵的记忆永久珍藏。
同一年的秋天,她们来到了如今这座小镇,一个有十二座桥的地方。
“我们来这多久了?”拉普兰德问。
德克萨斯掰着指头数了数,数出枯黄的树叶、落雪的夜晚和芬芳的花苞。她说:“三个季节了。”
镇上的露天电影估计已经散场,因为窗外突然热闹起来,传来阵阵说话声。楼下的面包房迎来了最后一波客人,在货架上躺了一天的牛角包和松饼终于找到了归宿。奶油和面粉的香味顺着小楼爬进来,拉普兰德深深闻了两口,感到无比满足。
“不如我们走吧。”她说。
“去哪?”
“去那条船的老家看看。”
那条船的老家在神秘遥远的东方。拉普兰德从没去过那里,德克萨斯也只是听吟游诗人讲过东方的故事。
她们去过最东边的地方是拉特兰,不过叙拉古人在那里很不受欢迎,叙拉古的杀手更是人人喊打。
她们只在那里杀了几个人,就再没往东走了。东方是个未知地带,但这条船陪了她们这么久,总该让它回家看看。
于是她们在河上漂流了无数个日夜来到了龙门——整个泰拉发展最快、最发达的城市。这里的港口大得能停下数千条船,豪华游轮每隔两小时就有一班出港。她们的小船在这,就像一条混进了鲸群的沙丁鱼。
岸上灯火闪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反光的玻璃扭曲了世间景象,滋生出一群变形的影子,仿佛楼宇之间游荡的鬼魂。
如果在到达龙门港的第一晚,她们的小船没有失窃的话,她们应该会喜欢这里的。
小船可怜的玻璃被砸了个大洞,只剩一块还半死不活。拉普兰德的旧背包和船上的物资都被洗劫一空。那个写满了诗的笔记本和那块只有秒针的手表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那条船一定想不到,它刚回到老家就被人摆了一道。这是龙门的见面礼,也是下马威。旧世界的棺材破了一角,旧灵魂不得不接受新世界的法则。
她们重新买了一块表,指针俱全,还显示日期。她们这才知道现在是五月,而她们离开叙拉古已有五年。
乱如麻的时间终于被这只表斩断,逐渐理出头绪。她们的生活也开始按照表盘的刻度规律地旋转。
德克萨斯在物流公司找了一份工作,而拉普兰德依然去修车修船。有时德克萨斯上夜班,只留拉普兰德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拉普兰德则整个月都在连续加班,德克萨斯总是一个人吃饭。
她们住在廉价旅馆,但住一晚的钱,能在上个小镇最好的酒店吃两顿饭了。旅馆的窗子脏兮兮的,把龙门的天也变脏了。拉普兰德只好把窗户打开,站在窗口抽烟,才能看到未被污染的蓝天。
这里的天很矮,比西部那些小镇压抑得多,站在摩天大楼的楼顶一伸手准能勾到一块云。城市里的人永远步履匆匆,多花一秒钟抬头张望都是奢侈。拉普兰德好像也被这里的氛围感染,连写诗的心思都烟消云散了。
她不仅没能写出新的诗,就连旧的那些也下落不明了。
德克萨斯劝她买个新的本子写下来。但拉普兰德说算了,反正不入流,有好多她也想不起来。
她们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拉普兰德在港口修船修到很晚才回到家。那时德克萨斯已经睡着了,桌上留了一口点心,旁边放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拉普兰德一边吃蛋糕,一边把本子翻开——里面写满了她的诗作,一个字都没有错,一句话也没有漏,哪怕是边角的信手涂鸦都被原封不动地移植了上去。
德克萨斯的字很潇洒,它们也乘船在纸上漂流,流到拉普兰德的眼睛里。
拉普兰德看了看床上的德克萨斯。她睡得很熟,没有噩梦的痕迹。那只新手表放在枕边滴答滴答地响,三枚指针在拉普兰德不在的时候陪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
“德克萨斯……”拉普兰德轻声叫道。
德克萨斯曲了曲手指,可是没有醒。
“你是我心脏的伤口。”拉普兰德在她耳边轻轻说。
五月最后一天,难得两人都没事,她们在晚饭后散步到了山顶的废弃游乐场。那里本来要改建,但荒草都长到小腿了,也没见有动静。
下午下过一阵雨,但现在天空放晴,弯弯的月亮爬了出来。拉普兰德穿着雨鞋跳进水坑,把月光踩灭,乐此不疲。
旋转木马和摩天轮看上去很旧了,但它们当年也是风华正茂,每个牵着气球的小孩都在它们跟前流连忘返。
“明天是你的生日。”拉普兰德说。
德克萨斯很惊讶她还记得。
这一路上她们从没在准确的日期过生日,都是凭直觉选一个飘忽不定的日子。天气转热后第一个看到北斗星的日子是德克萨斯的生日,而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是拉普兰德的生日。
“我当然记得。我不仅记得,还要送你一份礼物。”拉普兰德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礼物?”
“比那个更闪耀的礼物。”她指了指脚下。
那里是灯火辉煌的城市,它从山脚一路延伸,铺满了整片平原,始终看不到尽头。纵横交错的道路被灯火点亮,变成切割棋盘的线。人们是芝麻大小的棋子,散落在线与线之间。
德克萨斯不知道她们这两颗棋子最终会落在哪。但无论在哪,她们始终落在一起。
从山顶下来时,已是深夜。喧嚣不再,龙门仿佛一座杳无人迹的空城。就算偶尔有一辆汽车从路上飞过,也难以打破夜间恒久的静谧。
路边的招牌和橱窗上的灯已经全部熄灭,连商场的LED屏都紧闭眼帘。她们下山后顺着街道往回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索性奔跑起来,跑进黑夜的缝隙中。
她们跑过湿漉漉的楼房外墙,跑过无人的天桥,影子流窜在大大小小的玻璃墙上。春夜的风跟着她们,轻轻吹开松垮的领口。数百盏街灯好像只为她们点亮一般,一路照着她们互相追逐的脚步。
“德克萨斯!”拉普兰德忽然叫道。
“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叫你一下。”
“好吧。拉普兰德。”
“德克萨斯!”
“拉普兰德。”
她们在空荡的街道叫着对方的名字,一遍、两遍、无数遍,像是整条街上站满了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一起从宽阔的马路跑进狭窄的小巷。路断了,就翻过高墙;灯灭了,就借来月亮。
上楼梯,又下楼梯,穿过跨河的大桥,好像奔跑在轮船的甲板上。一条林荫路在剧院外延伸,有些根基不稳的树叶被吹掉了,又被她们踢进水坑,如果无人打扫,很快就会腐烂。
她们在树下一直跑,像是要跑进黎明,跑进新的一天。
第二天晚上,拉普兰德把德克萨斯拉到龙门最豪华的餐厅。她为了攒这顿饭钱已经连续加班一个月了。
门童鄙视地看向穿着朴素的两人。拉普兰德察觉到他的目光,向他投去冷冷的一瞥。他立刻端起肩膀抖了一下,神情惊恐起来。
拉普兰德还穿着修车时沾满油污的牛仔服,德克萨斯也没来得及换下企鹅物流的工作装,从哪也看不出她是今天的主角。
餐厅里的人都衣衫华丽,来赴一场高级的宴会。餐巾优雅地别在领口,手中的刀叉即便碰到杯盘也不会发出过大的声响。旁边的婴儿车上栓着气球,有专门的保姆来照顾车里哇哇叫的孩子。
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一点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她们带着野生的气息钻进了一家被驯化的店。
“倒酒啊。”拉普兰德漫不经心地瞥了服务生一眼。那个小伙子抖着手腕拿来两只高脚杯,倒酒的时候差点洒出去。他退下时暗自庆幸,好像他保住的不是酒而是命。
“生日快乐,德克萨斯。”她们干杯。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送上自己的祝福。
“有什么愿望?”拉普兰德问。
“愿望?”德克萨斯没想过,以往的生日拉普兰德也从没抛出过这个问题。
她思索半天,终于想出一个:“我希望我的梦永远不会成真。”
“看来那场噩梦对你影响很大。”拉普兰德若有所思。
德克萨斯耸耸肩,算是默认了。她在龙门的一些夜里,再次梦到了那个梦。她觉得那不是毫无因由的,它一定代表某种预兆。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拉普兰德说,把她从那个梦里拽了出来。
“什么问题?”
“我死之后,你会在哪生活?”
德克萨斯皱起眉。
“我想你不会继续流浪了……”
“拉普兰德……”德克萨斯想打断她,可拉普兰德微微眯起眼睛,执意说下去。
“我猜你会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
“拉普兰德……”
“会在我们走过的那些地方吗……”
“拉普兰德。”
“还是就在……”
“拉普兰德!”
德克萨斯这一吼,让餐厅里一时静默。刀叉的碰撞声齐刷刷地停了下来,她感到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自己身上。
“告诉我吧,德克萨斯,等我死了就没法知道了。”拉普兰德神情认真,“以后你会在哪里生活?”
德克萨斯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回答:“在你的棺材里。”
拉普兰德刚喝进去的酒差点喷出来,“那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
“所以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活着。”德克萨斯低头摸酒杯,指腹在杯口一圈圈刮着。
“好吧,”拉普兰德又喝了一口酒,“那我收回前言,拉普兰德还是不死的好。”
德克萨斯抬起头看着她,欲言又止。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刚想张口,头却又低下去,好像泄气了。
她从没告诉拉普兰德那些白色屏风的事,但她却觉得拉普兰德一定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因为她忽然笑了。
德克萨斯看到那个笑容里带着一种复杂而深远的含义。她惊讶地意识到,拉普兰德并非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或许以往每一次杀人、每一次对视、每一次微笑时她都曾郑重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如忘掉它们。”拉普兰德伸出手,摸着德克萨斯的脸颊。
德克萨斯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许是白色屏风,也许是棺材,也许是那些话。
她的手掌温热却有些粗糙,留着几个硬硬的茧子。德克萨斯自己的手也是一样,那是用剑留下来的。
这只手伸进她的脑海,把那些匿名的白色屏风切碎了。它们被风卷走,消失在天尽头。滴滴叫的心电图和单调的病床也随之销声匿迹,只留下一条空旷的街道。
“收拾干净了。”拉普兰德满意地把剑收起来。现在,那条街只有她和德克萨斯两个人。
“你或许愿意给我一个拥抱或者吻,作为清理费。”她笑着对德克萨斯说。
德克萨斯微微侧过头,在脸颊上停着的那只手上吻了一下。
拉普兰德得意地笑了笑,起身把她拉到露台上。
外面是整个城市的主干道,比小镇的河还要宽一倍。华丽的街灯不知疲倦地焚烧整场黑夜,飞驰的汽车是光束射出的子弹。纷乱人潮这时也不停息,在城市最辉煌的街道上享受隆重而美妙的夜晚。
德克萨斯不得不感叹龙门确实是她们去过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仅仅这一条街的霓虹就足以织出一片白昼。
她不知道她们会在这里待多久,也许几个月甚至几年,也许明天就离开了。
今天的夜空中只有一把镰刀月和一颗孤星——这是有名的“金星伴月”。它们是夜的两只眼睛,一只还硬撑着,另一只已经笑弯了。
她们靠在栏杆上吹着温热的晚风,那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船里。露台就是那条小船,摇曳在灯光的河流中。她们坐着它漂流,在城市漂流,在乡野漂流,在河川漂流,在地图上不知名的角落漂流。她们的旅程像这座城市一样,无论在其外还是在其间,都永远看不到尽头。
“还在生气?”拉普兰德问。
德克萨斯在看街道,而拉普兰德在看德克萨斯。
“没有。”她终于转过头来。
“别生气了,送你一个礼物,会让你的愿望成真。”
拉普兰德伸出手在天上抓住了一样东西,扔在德克萨斯的酒杯里。德克萨斯低头看去,只见一颗明亮的星星泡在酒中,在殷红的液体中闪烁。
“喜欢吗?”
德克萨斯垂着头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们把酒一饮而尽。但德克萨斯留了一点点,好让星星在里面游泳。
天上原本有很多很多星星,多到能组成浓密的阴云,多到能下一场雨。但现在,只有一弯残月钩住天心。
那些星星去哪了?
一颗躺在酒杯里,剩下的都被磨碎,洒向人间,变成她望着她的眼睛。
蝴蝶消失于日落谷
德克萨斯x拉普兰德
1
德克萨斯不擅长讲故事。但她身在物流行业,常常需要在卡车上连续渡过十几小时。最近几次轮班,她都跟一个名叫可颂的同伴搭。一路上她们轮流驾驶,到休息时,可颂会把外套翻过面盖到身上,靠在副驾驶座打盹,德克萨斯则不,她从不在运输线上打瞌睡,在她看来,抢劫不是必然发生的事,瞌睡会增加这种可能。于是醒着的时候,可颂免不了要说:“咱们聊聊吗?”
另一个叫能天使的伙伴也跟来了。德克萨斯被活泼的女人们烦得没有办法,便点起一支烟,坦诚地说:“我不会讲故事。”她会请能天使和可颂吃冰淇淋作为补偿。
两个占了便宜的见好就收,还反过来给她讲一些见闻。能天使的故事最...
德克萨斯x拉普兰德
1
德克萨斯不擅长讲故事。但她身在物流行业,常常需要在卡车上连续渡过十几小时。最近几次轮班,她都跟一个名叫可颂的同伴搭。一路上她们轮流驾驶,到休息时,可颂会把外套翻过面盖到身上,靠在副驾驶座打盹,德克萨斯则不,她从不在运输线上打瞌睡,在她看来,抢劫不是必然发生的事,瞌睡会增加这种可能。于是醒着的时候,可颂免不了要说:“咱们聊聊吗?”
另一个叫能天使的伙伴也跟来了。德克萨斯被活泼的女人们烦得没有办法,便点起一支烟,坦诚地说:“我不会讲故事。”她会请能天使和可颂吃冰淇淋作为补偿。
两个占了便宜的见好就收,还反过来给她讲一些见闻。能天使的故事最多,她是拉特兰人,跑到遥远的地方来打工。按她的说法,她会飞,确保了一些时候她能看见人们看不见的东西。
三个女人挤在驾驶舱,能天使抱着膝盖坐在可颂腿上,把穿着长袜的脚塞到德克萨斯身旁靠垫底下,开始讲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回,她接到一份必须抄近路才能按时完成的工作。只有一星期时间,为了赶上这个期限,她必须从喀兰雪山的侧腰翻过。
能天使事先准备了能买到的最厚重的大衣与保暖毛靴,带着雪橇和背包,把货物带到山脚。她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山腰就已经高过其他许多山脉。她的雪橇遗落在半路,毛靴挂着雪,越走越重,走到三分之一,她丢去所有能抛弃的行李,到了最高处,她拍动翅膀飞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过最陡峭危险的部分。当她落到一块巨石上,暴风雪忽然袭来,她和货物在石头背后躲了整整二十六个小时。
寒冷侵蚀了能天使所有的感官。她无法进食,没有取暖手段。最初三到五小时,她觉得一切都很好应付,不过是次普通的运输工作,六个小时过后,她的腰背开始抽搐,勉强更换成另一个姿势。十二小时后,她竟然睡着了,听到这里,可颂惊叫起来,在风暴中入睡的人通常不会再醒来,而能天使运气足够好,当她终于从藏身处爬出,风雪已经停止,皑皑白雪上空无一物,没有记号,没有脚印,原本在那的石头也消失无踪,无论高处还是低处都只剩下茫茫的白。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无法看清路,她因此一脚踩空,从高处摔落。
“我把脚扭伤了。”能天使故作深沉地停顿下来,问另外二人,“你们觉得后来会如何?”
德克萨斯没有什么反应。她对此好像并无感想。能天使嘟着嘴问她:“你怎么完全不捧场?”德克萨斯便说:“你不是还活着吗?”
能天使神秘兮兮地眨眼。“我看见了一只蝴蝶,萤蓝色,像放大几十倍的萤火虫。它停在石头上,等我爬过去,它就飞起来落到另一块石头上。我顺着它的引导来到山下,那时已经是第六天凌晨,山上的雪化去一点,四周山壁就像是悬空在那儿的雕塑……走错任何一步我都会摔死。”
德克萨斯后来给她买了个泡泡糖味冰淇淋。这种冰淇淋是蓝色的,和波子汽水很像,都是一股纯香精味,能天使特别喜欢。
2
开车,运输,卸货,踏上归途。这份工作单调又重复,每个从业者都是运输线上一枚螺丝钉,然而,谁都不觉得枯燥,他们赖它为生,即便劳累的源头就是它,也不会愿意破坏它。某种意义来说,物流与生活一模一样。
德克萨斯如今扮演一个完美的快递员,寡言,勤劳,能力拔群并且从不抱怨。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对她来说,用杀过很多人的手搬箱子事半功倍,因为当你做这件事,免不了要与过去的工作对比,箱子固然重,也比死人听话。
她很喜欢这份工作,人们不会对她的事挖掘太多。每个人都有过去,都尊重别人的痛苦。能天使送货时遇到的麻烦只是她生活的一些小插曲,无论嘴巴严不严实,这类人都不会把心底深处的事轻易托出。德克萨斯不知道能天使害怕什么。有时她觉得这个阳光女孩什么都不怕,那无疑是种病态。
看似毫无弱点的德克萨斯反倒是拥有不少忌讳的平凡人物。她乐意用平凡这个词形容自己,觉得舒服。无论杀过人还是撞伤过脑袋,平凡都是德克萨斯的斗篷,保护她不受毁灭生活之人的胁迫。故事的调子有一点像小飞侠——有不完全好的好人,也有充满个性的坏人,德克萨斯是前者,后者不会轻易让她抽身。
坏人的名字叫做拉普兰德。即使德克萨斯在逃亡中撞到头,失去部分记忆,也仍记得这个名字。她很久不提她了,也曾想过把那人做主角的故事说给同伴听,挑一个电台里播放着悠扬爵士乐的下午,在回家路上慢慢道出。可一方面,德克萨斯实在太不擅长讲故事,几次三番错失良机,另一方面,她忌讳说出过去。对她而言,过去是乌云、沼泽一样的东西,不值得挂在嘴上。因此,听说拉普兰德来到这个城市时,德克萨斯感到后悔莫及。
拉普兰德却不请自来,找到了企鹅物流总部。她说自己是德克萨斯的老乡,希望能在这里住一阵子。
那天的前台值日生是空,一个长着兔耳朵的漂亮女孩。她缺乏心机,又对德克萨斯过分感兴趣,听说是德克萨斯的朋友,立刻跳起来给拉普兰德安排了最大的客房,送去饮料和饼干,在这之后才去通知德克萨斯本人。而德克萨斯,此时正在送货途中,刚和可颂换班,能天使挤在她俩中间,说起雪山上的故事。
同一时间,拉普兰德也闭上眼睛。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叫来空,问她:“你这里有扑克吗?”
扑克被德克萨斯他们带走了。空撅着屁股找了半天,遗憾地摊手。
拉普兰德似乎料到这一点,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我来说些故事解闷吧。你喝汽水吗?”她把一个易拉罐递给空。
两人坐在沙发上,夕阳透过百叶窗照在拉普兰德脸上,橙黄与深灰遮盖住她的五官。刹那间,空看见那些色彩融成一团,有那么一瞬间她认为自己看到了幽灵。
拉普兰德嘶哑的声音确实也像一条幽灵,她打开易拉罐,啪嚓,拉开拉环,嗤啦,拉环掉在地上,反倒没了声音。它落在拉普兰德叉开的双腿之间,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上。环的内部透着盈盈一点蓝光,空俯身捡起它,一只缩微蓝色蝴蝶便从环下冲出,盘旋一周,消失在了半空。
空吃惊地看着天花板。
光闪烁了一下。拉普兰德收回视线,恢复成刚坐进沙发的姿势。夕阳透过百叶窗照在她脸上,橙黄与深灰遮盖住五官。刹那间,那些色彩融成一团。
3
“我要对你说的故事,你一定不会相信,承认这些事对你而言何其残忍,可你要明白,德克萨斯才是这个故事中最残忍的人。”
“你非常喜欢她,对吗?我想也是。你是个非常容易看穿的人。”
“德克萨斯是一个骗子。你猜到过吗?”
拉普兰德看着空,笑了起来。
“我很久以前就认识德克萨斯,那时她外号叫这个,我们都这样叫她,她的本名被我们放在了档案里。我们不用真名。
她对你说过自己吗?是个杀人者,对吗?她不会说自己是杀人犯,她傲慢得很,杀人对她只是工作,有罪,但无错。
我了解她,她很有控制力,只要她想,就能做到绝大多数事情。看看你……你就是她理想的一个部分。你觉得她有多喜欢你,金发的小兔子?
你是伪装成狼的兔子,很有来头,我不认识你,但你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会会喜欢她那种人。你知道我是狼,对吗?鲁珀人啊,我们都是这种残忍孤独的民族。你难道就不会好奇,我们为什么不一样?
是谁规定了一只兔子生来就是一只兔子,而一只狼生来就是一只狼?她以前也问过同样的话题。谁规定了谁去杀人、谁又被杀?杀人的人是杀手,是狼,被杀的人是赏金,是兔子,这就意味着兔子一定比狼更昂贵,我们靠杀兔子得到犒赏,如果碰上狼,不仅费事,还一无所获。狼遇到狼,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通常两方只能留下一方,这也是为什么狼越来越少了。我们实在是非常孤独。
可你是否想过,假如有一天兔子死光了,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对你说,她来自叙拉古?哈哈哈,小兔子,你真相信她。
她对你说起过我吗?我猜没有。她只会告诉你,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她想做一个普通人。她是个很好的快递员,比真正的快递员更会杀人,也比普通的快递员更有诚意。像她这样的人,本不该成为快递员,那就是大材小用,是一种笑话。
她却做得非常好,你应该不会明白的。你是一个光彩的人,兔子。很多人喜欢你。
我像疯子吗?哈哈,那也没什么。我是疯子。德克萨斯和我一样。你会喜欢她是一种必然,因为你生来就要喜欢她这样的人,她也无法抗拒你的出现。一切的好事都被设计过,你的喜好,她的新生活,你们的工作……就连这座城市,哥伦比亚,它是谁创造的,你从不会去想。思考这些事对你们来说太痛苦,只有我,我会反复、反复想着这件事。我知道生活的真相是什么,所以才来找德克萨斯。她忘记的事都在我身上,只要我告诉她,她就会失去现在的生活。你还想听下去吗?”
空手中的易拉罐捏得有些变形。她始终保持沉默,也许是对拉普兰德保持尊重。直到她问她,空才说:“我听下去又会怎样?”
“你会毁掉德克萨斯。你是那种人吗?”
空没有说话。她拉了拉裙摆,让自己背靠椅子坐直,驱除心中胀痛的不安。这一刻她险些就要成为狼了,如果拉普兰德所说是真,她就是一个狩猎者。
但她没有追问,而是反驳:“你来找她又想得到什么呢?就想说一些、一些……让人不高兴的话吗?”
“我是她以前的伙伴,”拉普兰德说,“她是个疯子,我也是,我们从叙拉古来。你去过叙拉古吗?”
空摇了摇头。
拉普兰德咯咯笑起来,仰头喝干手中的饮料。
“你当然没有去过叙拉古了。你看,我是一个矿石病患者,可你毫不介意,还跟我坐在一起聊天。你不怕我传染给你,是因为你是个好人。”
“好人去不了叙拉古。你一定不知道为什么。你在地图上见过叙拉古,也听德克萨斯说过叙拉古,叙拉古究竟是什么样,你从未见证过。看到的照片,听说的新闻,这些都不能成为佐证。一个身在美国的人,不会知道美国是什么地方。”
“你问我美国是什么地方,嗯,这儿确实没有美国。哥伦比亚就是你们的美国。”
“小兔子,叙拉古是一个杀人犯赎罪的地方。你想不想见识一下?”
4
拉普兰德坐在椅子上整理枪械。德克萨斯走进门来,手上还滴着血。她用一块毛巾擦手,毛巾变得通红,又被扔进鱼缸。她们奇异地在屋里放了一只鱼缸,更奇异的是,毛巾一扔进去就干干净净,宛如魔术。
德克萨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还在整理自己。发梢沾了血打结成一团,她用一把军用匕首把尾端削去。
拉普兰德问她:“你今天杀了几个人?”
“六个。”
“我杀了二十一个,真不少。你很累吗?”
“我不累。”德克萨斯侧头望着窗外满月,一边在沙发上躺下。她玻璃似的眼珠里倒映着一弯月牙,如同沉入水底的银白色首饰。
她慢慢地张开嘴,愣了一会儿,才说:“月夜杀人,好像就不会累。”
“那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一头狼。我们都是狼,兔子就要死光了。”
拉普兰德说着,翻开手边的日程本。上面写着:目标人数 92/100,受限程度B级。
下一站是龙门。但她们还没有去过龙门。那是个仍在计划中的地名,德克萨斯对此毫无意识。
拉普兰德同样没有到过那里,但她知道那会是什么样子。过去她和德克萨斯去过一些类似的街道,街头吊牌上写着汉字,以红灯笼点缀,冬天快结束的时候,行人还会穿上对襟衣服。这个区域应当如她所想。
那是好些年前的冬天,她和德克萨斯唯一一起去过的城市。她没有什么机会思考自己的事,唯独那一天,她从无尽的痛苦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世界上还有新年这种东西。德克萨斯带了钱,不过当地人不太敢和她交易。只有小铺子愿意卖点心给她们,拉普兰德吃了用蒸笼做出来的米糕。并不能算是好吃,但她非常高兴。过去几年中她很少有这样的快乐。
“龙门怎么样?……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奇怪地没有反应。她睁着眼,神色却像是睡着了。拉普兰德凑过去,尝试用匕首威吓她,刀刃将T恤领子划开一道两厘米的缺口,德克萨斯却依然没有反抗。
放在过去,她早就飞起一脚把拉普兰德踢翻在地。她的应激指数本来就比拉普兰德高。
拉普兰德想了想,把德克萨斯翻过来。果然,德克萨斯受伤了,后脑中了一刀,伤口不深,也足以致命,但这个顽强的女人奇异地还活着。
拉普兰德知道个中原因:她们是与众不同的,不会被这儿的人伤害。
她把德克萨斯扶起来,用布盖住她后脑的伤口。血流满了一块毛巾,很快是另一块。拉普兰德用鱼缸里捞出的毛巾为德克萨斯止血。她甚至没有想过感染之类的问题,那都是小事。
过了不久,德克萨斯恢复呼吸。她神态像是睡得很沉,眼皮紧紧闭着,那让拉普兰德觉得熟悉和怀念。过去每一次她们在寝室休息,德克萨斯都会这样靠着墙睡。她习惯了战斗,已经不爱躺平睡觉了。
近来,拉普兰德自己也不太好,有时会感到一种躁动在她血液中流淌。体检表(它总是出现在日程本里,毫无征兆地)显示她的一切都在恶化,以矿石病体征的形式加倍表现出来。结晶起初像长在她大腿上小块小块的烧伤疤痕长,随着日子推移,它刺破皮肤钻出来,拉普兰德每每抚摸到那块斑驳坚硬的皮肤,都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
德克萨斯也没好到哪里去,黑色刺状结晶长在她的左前臂上。她用绷带包扎那里,结果只是让皮肤发炎化脓。她买到一瓶伏特加,浇在伤口上做处理,浇下去那一瞬,拉普兰德几乎听见嗤嗤的声音,德克萨斯咬紧牙齿,把手臂上的结晶挖出一块。黑色晶体落在铁盘里,酷似一颗口径5.56mm的子弹头。
出于一种怜悯与自我开解的心理,拉普兰德将德克萨斯抱在怀里。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德克萨斯的手很冷,可除了她们,其他人更冷。她想起德克萨斯所说:狼只有和另一只狼组成小小群族才能收获真正的生命。过去她和德克萨斯在这句话上有分歧,如今却被说服了。德克萨斯以一己之力,以这个叙拉古向拉普兰德证明。
拉普兰德从不后悔来到这个地方,她和德克萨斯是唯二的上帝,只有在这里,她们才能像健全的人一样自由行动。她感谢叙拉古,有幸在这里得到一份工作。她是杀手,这是唯一让她们有理由释放杀意的办法。每杀死一个人,都证明她们离健康的自己越来越远,可唯有如此她才会觉得舒服。
曾经她也选择逃避杀人,拉普兰德并不是以此为乐的那种人。不这样做,她就必须对着镜子审视自己。她苍白的脸、头发和皮肤被日光灯照耀成更为惨烈的模样,只需看上五分钟,就会不停深呼吸,随后呼吸困难。发作时,拉普兰德会浑身发抖,滚倒在地不断抽搐。德克萨斯若是在场,就会赶来用毛巾裹住她,逼她伸直双腿全力呼吸。
有时德克萨斯还用人工呼吸为拉普兰德顺气。而她自己,也有着相近却不同的症状。德克萨斯常常重复强迫性动作,用手抚摸自己的额头,顺着头顶向下,前额,脖颈,锁骨,乳房,肋骨。她紧绷的背部满是肌肉和伤疤,在胸前则有无数指甲留下的抓痕。德克萨斯的手数过每一根肋骨,又返回到胸前,十指用力按住心口,似乎这样就能够释放掉心中的躁郁。拉普兰德帮不了她,她发作的模样更像是在幻想中独自战斗。
这个黑发女人是世上最孤独的凶手。她忘记了自己杀过多少人,哪怕有官方记录,她也刻意忘记那个数字。她是一个沉默的病人,一个情非得已的凶手。在战场上杀人不是原则性错误,可德克萨斯知道那就只是一个象征而已。她后来也被送到拉普兰德所在的地方,对此次见面,双方都不觉得意外。拉普兰德从前常开玩笑,说德克萨斯早晚会成为和自己一样的人。而德克萨斯本人,黑色的眼睛里有沉淀过的疯狂。她隔着一面会面玻璃看向拉普兰德,平静地说:我也完了。
她们都是病人,叙拉古正是病人的天堂。拉普兰德甚至觉得这座脑中监狱永远不该关闭,这里有无数人口,每一个都真实得可怕,可也都是虚假,她从不避讳说起感想:与德克萨斯一同进入此地,就像是人类回到了伊甸园。
5
“德克萨斯后脑受过伤,她也许是故意的。后来,她就忘了很多事。小兔子,你见过痊愈的矿石病患者吗?新闻不会报道,因为这是根本性的错误,矿石病不会痊愈,患者只能不断恶化,逐渐死去。她们是这样告诉你的吧。”
“你看我的结晶。它们斥离了。我是个真正的矿石病患者,我不会痊愈。”
“德克萨斯却好了,你相信吗?她以前也是个很严重的患者。我们本来必须要死,可她忘了我,忘了过去,就误以为自己也是健全的人。噢,你不信……我不生气,呵呵,我为什么要跟你生气?”
“你知道真实中的她是什么样子吗?和现在一模一样。我也差不多,只不过我的左眼是真瞎了。如果我一直用另一只眼,很快右眼也会瞎掉。”
拉普兰德毫不在乎地说着。仿佛是为证明这些,还从大腿上掰断一根结晶。清脆的声音让空浑身发抖,她猛地站起来,双手颤抖着,不知该从何说起。她说了三次“你……”,都被愤怒所打断。
她想说:不要诬陷德克萨斯了,你是个疯子,她可不是!
拉普兰德摸摸流血的伤口。她确实没有碰到自己,仍在蜿蜒的血线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得干干净净。“不要诬陷德克萨斯了,你是个疯子,她可不是!”拉普兰德忠诚地复述出空心中所想,“你是这样想的。”她站起来,抖抖尾巴,走向那个仍在颤抖的女孩,“你现在想我是一个可怕的人了,其实一点都不对,德克萨斯才是疯子,你不能喜欢一个疯子。”
德克萨斯终于坐到了副驾驶座上。现在换成可颂开车,能天使体贴地漂浮在半空,用翅膀稳住自己。引得可颂连连侧头。
是真正的天使,德克萨斯看到这一幕甚至有些高兴。她早就想过能天使会飞,亲眼所见还是十分惊喜。
德克萨斯终于愿意给两个同伴讲一些往事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一些小事——在哥伦比亚遇到能天使的,这个女孩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她。体贴的天使没有问她从哪里来,只是介绍她一起来打这份工。起先,每个星期她们只能挣到六个银币,德克萨斯对钱没什么概念,她觉得很多,能天使说这只能买三袋面包。
谁都说不上她们如何能够坚持到今天。德克萨斯对自己的收入一无所知,她忘了自己打过哪几份工,去过哪些城市,回过神来,便只记得在哥伦比亚,她站在巨大的垃圾场边,说不清自己要去哪儿。她想要伤害一些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伤害,而能天使,像一个为认识她而来的工头,开口便说要收留她。她们在暴晒的阳光中进行充满目的性的谈话,如今想来,一切都不可思议。
生活中类似的怪事还有的是,譬如可颂问她:“你开车的样子好凶,在哪儿学的车?”德克萨斯也答不上来。她后来说:“我杀过一个……”可颂和能天使便吹着口哨打断她。她们对她的过去不感兴趣到堪称奇怪的程度,刻意不让她把话说出口似的。
德克萨斯无法不感到惊讶,事实上,从她听能天使的故事开始,就有什么事变得不一样。一些被她忽视的危险正在靠近,她说不出那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提防。狼的本性让她知道那是同类,很久以前她似乎也跟别人说过同样的话——狼遇到狼,非死即伤。
她忽然觉得左臂疼痛,正在这时,可颂手滑了一下。车头猛地撞向路边一块巨石。德克萨斯的上身被弹出的车内抽屉卡得动弹不得,能天使更凄惨些,脖子卡在天窗里,从底下看起来好像被切断了整个脑袋。她们努力把障碍移开,走在最前面的可颂却第一个停下来。
德克萨斯从未听过可颂如此恐惧的声音。“那是什么,”她颤抖着,又问了一遍,“那是……什么东西?”
德克萨斯尚未回头,便有一只蝴蝶从她鼻尖掠过,将她的视线带到布满裂痕的车窗外。
试图证明这不是幻觉的德克萨斯下车又看了一遍。她确定,有一条巨型裂谷凭空长出来,就像是从野外人为搬运至此,刻意地将地面横向剖成两块。夕阳悬在天际,将裂谷旁的人影拉得奇长。
影子尽头,一个白色的女人带着空站在那里。她笑盈盈的模样让德克萨斯很不愉快。她喊她:“德克萨斯,你好吗?”亲昵的语调令德克萨斯头痛欲裂。
6
“我以为你死了。”德克萨斯冰冷地说。“马上放开空,否则我会杀了你。”
拉普兰德用笑声带过这个答案。“你没有更想说的了?最近工作很顺利,万事如意,不是吗,德克萨斯,你作为一个上帝,过得越来越好了。”
“不要来我面前发疯。如果要讨论上帝,你可以和那边的天使聊。”
拉普兰德的犬齿露在嘴唇外,显然是非常高兴。“真好,可哪里有天使?给我指一下。”
德克萨斯随手指着能天使的方向,能天使却毫无反应。确切地说,她根本就不在这里,无法做出反应。德克萨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发觉能天使、可颂和那辆卡车都凭空消失不见了。
“你把她们弄到哪去了?”德克萨斯听见自己怒不可遏的声音。
拉普兰德傲慢地答道:“自然是去了一个不会妨碍我们的地方去了。龙门?莱塔尼亚?我也不知道,德克萨斯,坐标一直是你在控制,我只是暗示,你就相信她们不在。”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空,“是我问你才对……我代表身旁这只小兔子问你,你把你的同伴弄到哪里去了?”
“胡说八道!你到底……”
“是你在胡说八道才对!告诉她,我刚才说了什么?”拉普兰德用手中的武器托起空的下巴,“我把所有故事完完整整告诉她了,德克萨斯,你最不希望谁知道真相?可颂?空?还是能天使?”
“她说的是真的吗,”空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裂谷那一头传了过来,“德克萨斯,你的矿石病好了吗……?”
德克萨斯拔剑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有两三秒的空白,似乎没在思考,只是静止。转瞬即逝的瞬间在空眼中无限放大:从不出差错的德克萨斯静止下来了。
这是空最需要帮助和救援的时刻,却只有一只蝴蝶从德克萨斯身上飞出,越过蹬羚都跳不过去的裂谷,飞向她。萤蓝色的蝴蝶在空中翻腾着洒下鳞粉,空一看见它,眼泪便流了下来。
德克萨斯拔剑的手放了回去,身体向后,收回攻击势态。她重新看向裂谷对面,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在她背后闪烁,依稀可以辨别,那是两个人影和一辆大型车。
“你把她们弄到哪去了?”她又一次愤怒地问道。
拉普兰德在她耳边笑了起来:“你相信我说的话了吗?这个世界总是会有这样循环、断裂的现象。真实世界会这样吗?”
空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德克萨斯!她说我们都是你想象出来的影子!你并不是我们的伙伴,你是上帝!你活在自己的梦想里,所以我要感谢你救了我,你是一个……”她双手被反绑着,眼泪流个不停,哭到哽咽时,还是拉普兰德抹掉了流过她嘴唇的泪水,“你是……被关在这个世界里的疯子,我不相信,可是……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你是在哪里救过我,德克萨斯,你还记得吗?”
“我救过你。你坐的车遭到意外,是我们路过救下你。”
“你们?”拉普兰德的声音插了进来,“还有谁?”
“能天使。”
空的脸色渐渐变白:“是、是这样吗……”
“能天使救过你吗?”
“我不记得了……应该有。”
拉普兰德沙哑的嗓音蛊惑着金发女孩,“不要袒护德克萨斯,能做到吗?如果你不能,你就是她理想的造物。”
“你在车里喊救命,你的经纪人倒在地上……”
“我也记得他死了,”空焦急地说,“他的脑袋被车门夹到。”
“什么样的车门?”
“白色的……不,绿色!是绿色吗,德克萨斯?”
“是黑色。”
“黑色?你确定是黑色?”
“是、是黑色!是黑色,我相信德克萨斯!”
“经纪人一定流了很多血,是吗?”
“是的!他是个可怜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保护我,他不会有事。”
“这就奇怪了,如果他是开车的人,哪来保护你一说?可如果是你开车,他要怎么保护你呢,德克萨斯,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车偏离了轨道,所以他去抢方向盘。”
“你看得很清楚?”
“我就在旁边。”
“就在旁边?”
“她离我很近!德克萨斯救过我!”
“可你说是经纪人保护了你。”
“不是的,是、是德克萨斯……”
“车已经冲出轨道,是谁帮了你?”
“德克萨斯!”
“什么颜色的车?”
“黑……黑色,是黑色!”
“黑色的车怎么会冲出轨道?”
“因为我们……我们……”空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我……”
“你不知道,”拉普兰德笑了起来,“小兔子,你真的遇到过危险吗?”
空几乎把脸埋进手心,“可我真的知道,她救过我,她一定会来救我……如果不是德克萨斯,我们就会被那辆冲出轨道的军用火车撞到……”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拉普兰德抚摸着空的发辫,“你现在能告诉我,什么是‘火车’吗?”
两张愤怒或悲伤的脸同时变得惊奇,眉毛扬起,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随后,她们变得无比茫然。空看着拉普兰德的脸,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军用火车……”
她被这个陌生的发音困扰住了:“什么是……军用火车?”
7
“我想要一座杀人乐园。”拉普兰德笑嘻嘻地说。她正躺在病床上,任由医生捆住手脚。她穿白色、绑带在背后交叉的防护服,那能有效压制她的攻击行为。
对于德克萨斯,他们用了更多手段。她在拉普兰德旁边的透明房间里,白得刺眼的灯光将她和拉普兰德照亮,另一些穿白大褂的人走入,观察她们的血压和心电图。
“再确认一次,我们会通过脊髓注射让你们的大脑进入半休眠,你们的意识将被桥接到托管空间。在那里你们会以新的身份开始生活。你们自愿参加这项活动,哪怕过程中出现病痛、死亡等现象,也依然能够接受这次实验内容。是吗?”
“我自愿。”德克萨斯说,“如果试验能够治疗我和更多人的创伤,我愿意为它付出。”
“我自愿。”拉普兰德低沉地笑了,“虽然不觉得会有用。”
“以现阶段的水平,确实不能说成功率有百分之百。可你们已经达到了F级创伤现象,伴有惊人的杀戮欲望。你们畏光,失眠,间歇性休克,无法树立任何长期目标,你们疏远人群,除了彼此没有更好的交流对象。我可以问吗?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战友。”德克萨斯说。
“差不多。”拉普兰德也说。
“性是你们摆脱焦虑的手段之一,还是……?”
“这不罕见,医生,”拉普兰德笑道,“我们现在也这样做。德克萨斯的手指很好。”
医生沉默一会儿,又问:“持续多久了?”
“从战争开始,医生。”
“那么它不是一个好办法。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们投入到更有建设性的……”
“医生。”德克萨斯忽然喊住他,“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开始吧。”
她们被移动到两张白色万能床上,中央有凹槽,用于放置脊髓注射针头。德克萨斯沉默地躺在凹槽中,感受到一些装置正在对位。她的防护服拉链从背面打开,露出用于插管的背部。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拉普兰德头顶的防护罩与她的一样,都在慢慢降下。
“我以前不是这样,”拉普兰德突然冒出一句,“参加战争之前,我既不是一个女同性恋,也不是一个杀人狂。你呢?”
德克萨斯没有否定,却也没有附和。圆形顶灯在她深色的眼中投射出一枚人工月亮。她坚毅的神情与刚上战场时没有区分。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些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德克萨斯用一种叹息的口吻说道,“我是否是一个杀人狂,是否是一个同性恋者……真有那么重要吗?”
“我还没有去过大裂谷,想在梦里看看,”拉普兰德又发出标志性的笑声,舔着自己的犬齿,看了德克萨斯最后一眼,“那你说,我们在梦里是认识好,还是不认识好?”
谁也没有主动回答,答案却已在眼前。德克萨斯回忆起无数次她在梦中醒来,躺在拉普兰德的臂弯中。她平静而沉默地疯狂着,锋利的指甲将自己和拉普兰德挠得遍体鳞伤。她在拉普兰德身上许多地方找到牙印,肩膀、背脊、脚踝,和与心脏靠得极近的左乳。这种被伤害本身也是伤害的一部分,让德克萨斯千疮百孔。她们被彼此拯救过,又在无可挽回的衰败中成为伤害彼此的凶器。
她想到自己被咬得断裂、出血的指甲,至今它还很短。她很早就提防指甲了,生怕有一天在不知不觉中死于它。
防护罩合拢前,她轻不可闻的声音传向拉普兰德:“你要小心。”
拉普兰德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小心我们自己,也要小心我们彼此。她闭上眼睛,回忆德克萨斯最后一次吻她的样子。非常柔和,与任何病都不符合,她是温柔、强大的生命,掠夺了无数生命之后,绽放成为更庞大清晰的个体。
拉普兰德倾心于这种变异,她比德克萨斯更早落入深渊,早在很久以前,就盼望着有一个德克萨斯般的人落入生活。她感到窃喜,因为直到此刻,德克萨斯可能还未曾了解过她的真面目,若有人说变成如此是她们得到彼此的代价,德克萨斯会后悔,而她绝不。她在名为战争的无止境的苦难中趋于疯狂,是德克萨斯与她一同走向地狱的大门。她献身实验,就是一种解脱。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好,也从不盼望健康把她和德克萨斯分开。
8
“你需要爱,德克萨斯,你在前线救过一个女孩,那天傍晚火车脱轨,她从里面甩出来,落在你身边。她的胸口被一根铁条刺穿,坚持了半个小时就去世了。因为服从指挥,你晚了几分钟把她送去救治。对她的死,你没有怨言。”
拉普兰德笑着摸了摸空的金发,她的笑声有时像巫婆,有时又像一个哲学家。“那是个金发的小女孩,你是这个人。我猜在德克萨斯心中,你是‘爱’。”
这个毁灭者是这样看待德克萨斯的:一个后天的杀人者,先天的同性恋者。如果空就是那个获救的女孩,便有理由爱上她。德克萨斯的思维透露在托管空间的每个角落,空爱她是一种命中注定,是活着的后遗症,正确到连拉普兰德也无法干涉。被“爱”本身所爱是所有人的愿望。
“你和无神论者之间隔着八十几个死人。死的人越多,你越愿意相信人们死后会上天堂。德克萨斯,你是一个好人,只有好人才会面临如此灭顶的痛苦。”
德克萨斯身后闪烁的影子一下散去了。“我是好人,那你是什么?”德克萨斯冷冷地说,“军用火车曾经出现在杂志上,哥伦比亚人不用火车运输,可博物馆里有它的遗迹。拉普兰德,为什么不是你疯了之后来到哥伦比亚,看见这一切,臆想出种种幻觉?”
“可如你所见,我让能天使她们消失了。”
“为什么不是你用你所谓的把戏做到这一切?”
“人当然不可能做到这种事,德克萨斯。你还不明白吗?你是杀人者,我也是,所以我们是狼,这个女孩是个无辜的人,一个获得救助的爱你的人,她是兔子,能天使是奇迹的可能,她是天使,可颂是生活的体现,她有偶蹄类的特征。你以为自己对人的分类有多高明?”拉普兰德随手将空拉到身前,“你愿意在这个世界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我不能责备,可总有一天你要面对自己,面对我。德克萨斯,你不害怕吗?”
德克萨斯眼里闪着近乎火光的情感。她依然没有动摇,只是说:“我不会恐惧你这样的人。”
“我想也是。”拉普兰德说完用力一推,反绑双手的空被她推出悬崖,如一只断翅蝴蝶,猛地摔落下去。
德克萨斯与空在半空短暂地对视,她看见了那双眼睛里的恐惧,不顾一切扑出,想要拯救她,像她一直渴望做的那样。可拉普兰德闪现在她面前,张开双臂阻拦了去路。她们触碰的同时,周身爆发出大量蓝色蝴蝶,四周一切像老旧的破电视似的开始闪烁。悬崖、夕阳、黑色与白色的狼……都露出疑似酷暑热浪般的扭曲。短短几秒,德克萨斯就失去了拉住空的最后机会。
她惊愕地站在原地,看着拉普兰德退开一步,让出身后的空间。那是一条庞大如裂口的深渊,黑色,摇摆着,如同活着一般。任何人落入其中都会踪迹全无,德克萨斯想不到空还有任何活着的可能。
“你真的认识这些人吗?德克萨斯,”拉普兰德从背后拉着她的手,“你认为自己真的活在这里?”
那个瞬间,地面扭曲了一下。德克萨斯的眼皮微微抽动,她下意识将手放到脖子上,压着嗓子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活在这里?如果这是虚假的,就能证明你没有杀了空吗?”
“谁也没有杀人,德克萨斯,你是我的一部分,正如我是你的一部分。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两极,但你逃离了我。你不愿每天重复杀人的事,在梦中突发旧病伤害自己。借助这种伤害,你忘记一切,离开叙拉古,开辟出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呵呵,哥伦比亚,像你的家乡……你还能想像什么?”
“你又为什么在叙拉古?你和我一样杀了很多人。”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发泄无尽的破坏欲,是你忘记了。你有新生活,你不是病人,你在没有我的地方过得很好,可是德克萨斯,那不是真的你。你是我的病友,另一个在脑中监狱改造的疯子。你有什么资格获得幸福?”
“……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
德克萨斯沉默着退后一步,甩开拉普兰德的手。她们保持着一刀就能砍到对方咽喉的距离。夕阳似乎成为了永恒,久久地,不再变化。
拉普兰德伸手摸向德克萨斯的领口,试图感受她深藏在皮肤之下的东西。伤疤,窒息和痛苦,都收藏在那片衣领里。
“你永远不会相信我,因为我们相似却不完全相同。”拉普兰德说着,露出一个不那么疯狂的笑脸,那瞬间的她像普通人一样,神色堪称柔和,“你渴望被爱、被接纳,你相信奇迹,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能天使依靠着蝴蝶重获平安,证明这世上还有能够保护她的东西。你不知道那是什么,而我能证明。”
她退后到悬崖边,张开双臂,“如果这一次之后我死去,你就如愿以偿,成为真正活在这里的人,可如果我活着,你的一切都成为笑话,德克萨斯。”
拉普兰德说完,仰面向后跌下悬崖,飘摇的身体也像一只蝴蝶。德克萨斯甚至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坠落的,白色的流星就这样消失在崖下黑暗之中。
如同一条瀑布从天而降,冰凉的寒意刺入德克萨斯身体。她的感官猛然放大,一下听见了不少奇异的话语声。还很细微,却如雷鸣般回荡在她脑海:
“取肾上腺素来!她失去反应了!……保持脊髓内注射!再来一次,注射!”
德克萨斯循着那种声音看见了路,她变成很小很小的自己,在自己的脑海里不断向下。她在悬崖边同样如此,踏出一步走入虚空,又一步开始向下。黑暗因她的到来而散去,而在她脑内,那只是一段长长的、训练总部的楼梯。她走过它,走过回溯从前的路,一个人背对她站在路的尽头,那是多年前还未投身战场的拉普兰德。德克萨斯循着光向她走去,回过神来已经站在深深的崖底。
一无所有,她想,这里一无所有。这是裂谷之底,夕阳的坟墓。阳光落到这里,被土地吸收殆尽。土地的下面又是什么?拉普兰德在哪,空在哪?
她随即就看到了空。无数萤蓝色翅膀振动拍出音浪,于此之中,德克萨斯看见空惊恐地跌坐在一旁。她想起一些模糊的回忆,走向空,将她紧紧抱住。
一些黑色结晶碎片散落在地面,蝴蝶盘旋飞舞数次,它们仍毫无起色、毫无生机地保持着原样。德克萨斯用右手把它们聚拢,粉末沾在手心,很快被风吹散。
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那个跳崖的疯子,她不是在夕阳里认识她,也就无法在夕阳里找回她。
她忽然又感到无尽的空虚。
如果拉普兰德说的是实话,这一切为什么还没结束,德克萨斯的生活难道不由德克萨斯掌控吗?若她称不上上帝,拉普兰德的谎言便不攻自破。她所做的一切,只是赶到哥伦比亚见某人一面而已。那种解释听起来好得多,除了拉普兰德自己,人人都会喜欢。
拉普兰德,你是那么爱做梦的人吗?你是这么一个活在正当的世界的人吗?
德克萨斯这样想着,背起空,从另一侧绕出裂谷,回到断崖上方。可颂和能天使已经等在那里,看见空和德克萨斯,她们飞奔过来,紧紧抱住她俩。
“到底是怎么回事?空为什么哭了?那个疯女人哪儿去了?”两个同伴围着德克萨斯问个不停。
德克萨斯想要解释,可她实在不擅长讲故事。从这块莫名的地图到总部还有很长一段路,她点起一支烟,坦诚地说:“我不会讲故事。”
作为报答,她答应请所有同伴吃冰淇淋。可颂第一个满意,拧开电台,在驾驶座上摇摆肩膀。橙金色余晖伴随她们奔向相反的方向,德克萨斯回头看了一眼,裂谷在身后,离她越来越远,如同一件即将被忘记的事,渐远……渐远…idhrrhlfja远eeeee''idkw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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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失去反应了。”
一些人垂下头,看着防护罩内的人影。他们见证了这场结果并不理想的漫长实验。
“实验对她耗损不小,不过另一方面,她本身受过的伤也足够让她比常人早去世几十年。”
“她意识消失前的挣扎,你怎么认为?”
“她与自己有过斗争,人总是会见到自己最爱或伤害最多的人。她有个早她数年死于应激障碍的战友……我猜是这样。”
“感谢各位为这次实验做出的贡献。”
医生们打开防护罩将尸体移出,一个助手拿来了实验前保存的私人物品。他们翻出里面唯一一封纸制品,信封上写有“遗书”的字样。
他们打开它,循着遗嘱默念:“当我死后,我会面对一切罪孽。将我葬在与我有同样苦痛的人身旁,如我为她所做那样。”
落款是德克萨斯,1990年。附件里还有一张收据,写着她为拉普兰德购买墓地的日子:1982年9月13日,以及她所提出的要求——墓碑题字按如下要求雕刻:
“如果我活着,你必耐心等待;如果我死去,你将如愿以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