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绝症
德克萨斯x拉普兰德
原作向
德克萨斯走在基地里,被华法琳一把拉住:你现在有空吗?
德克萨斯本能地:你买了很多血浆需要人搬吗?
华法琳:我是那种人家旅游叫人家从免税店背玻璃瓶水乳回来的人吗?拉普兰德生病了,托我传话给你,她死后遗产都归你。
德克萨斯:我该从哪里开始疑惑?
华法琳:你想问她有什么遗产?
德克萨斯:她有什么病?
华法琳:她发情期到了。
德克萨斯:这是致命的疾病吗。
华法琳:一般不会,但没人和她交配的话她会高热,体内指数紊乱,容易加速矿石病恶化,就致命了。
德克萨斯:那其他患者怎么办?
华法琳:我也很奇怪博士为什么没给她绝育。
博士:因为我们是全年...
德克萨斯x拉普兰德
原作向
德克萨斯走在基地里,被华法琳一把拉住:你现在有空吗?
德克萨斯本能地:你买了很多血浆需要人搬吗?
华法琳:我是那种人家旅游叫人家从免税店背玻璃瓶水乳回来的人吗?拉普兰德生病了,托我传话给你,她死后遗产都归你。
德克萨斯:我该从哪里开始疑惑?
华法琳:你想问她有什么遗产?
德克萨斯:她有什么病?
华法琳:她发情期到了。
德克萨斯:这是致命的疾病吗。
华法琳:一般不会,但没人和她交配的话她会高热,体内指数紊乱,容易加速矿石病恶化,就致命了。
德克萨斯:那其他患者怎么办?
华法琳:我也很奇怪博士为什么没给她绝育。
博士:因为我们是全年龄手游。
德克萨斯:她的遗产是什么?
华法琳:我不知道,她没说。
白面:是负资产。
德克萨斯华法琳:…………
德克萨斯:我去帮二楼宿舍搬点东西。
华法琳: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过节,但你好歹……
德克萨斯:搬完过去。
华法琳:……谢谢你。
忙完,德克萨斯去了医疗中心。
拉普兰德关在一间加护病房里,吸着气体镇静剂。华法琳让她冷静,但看到德克萨斯,她还是咧开了嘴,很高兴的样子。
德克萨斯在窗外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拉普兰德招呼她:进来坐啊,不会传染给你的。
德克萨斯:听说你发情期到了?
拉普兰德:哦,对啊
德克萨斯:以前没有这种事
拉普兰德:是啊,感染了矿石病以后的并发症
德克萨斯:……
拉普兰德:来这里之前我都找别人解决
德克萨斯:……
拉普兰德:现在进了正规机构,不能胡来,会有麻烦……虽然我是不介意
德克萨斯:你想找谁?
拉普兰德一愣:什么?
德克萨斯:你想找谁解决问题?我叫人来
拉普兰德呆了一会儿,大声笑道:你真是做得出来!你这种地方我却喜欢得很。
德克萨斯:说吧,3,2……
拉普兰德:你们那里那只兔子,可以吗?
德克萨斯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找她?
拉普兰德:不然你想给我介绍谁?你的好朋友能天使?还是那个拿盾的?
德克萨斯从口袋里掏出pocky盒,拨开几根饼干,抽出最下面的烟和打火机抽了起来。
拉:你说你戒烟了
德:心烦才抽
拉:因为我烦?还是因为她们?
德:少问两句,活得久一点
拉:哈哈哈,我不怕啊,德克萨斯,我就要死了,你明白吗?
德:留给我一堆负资产?
拉:我留这个给你,你想起我就会认为我是恨你的,我不爱你,你就不会疲惫,也不会厌烦,往后的日子你才能好好过,不是吗?
德:……以前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你这么些年在干什么
拉:处理完了,可我也杀了人,杀人犯不需要钱吗?逃跑买路不需要钱吗,你一个快递员,难道不比我清楚?
德:我明白了。
拉:你想叫那些比我更强的人来对付我?
德:没人对付你。
拉:你是不舍得我还是不想因为我麻烦她们?
德:如果你要继续问下去的话
拉:停!
拉:我害怕了,你可别说答案。
德克萨斯点燃了第二根烟。
拉:你把烟藏在饼干下面,就像你把你自己藏在皮囊下面。但德克萨斯,你永远洗不干净,我们都不是好人。
德:嗯。
拉:……不过我马上要死了,你会自由,你还是会变成正经的好人。
德:嗯。
拉:……我居然还有点开心。
德:……
德:你想死吗?
拉:……
拉:我一点都不想死。
德:这里有苹果。
拉:白面拿来的,她居然会削苹果,哈哈哈哈
德:很好笑?
拉:你要是会削苹果,我也会笑的
德:我会
拉:……
拉:那你现在会拥抱别人吗?
德:会
拉:……我……
拉:没事
拉:你吃苹果吧,我吃不了
德:你想好怎么解决问题了吗?华法琳让你快点想清楚
拉:我想你死了以后埋在我旁边
德:不可能
拉:哈哈哈哈,为什么?我不配?
德:感染者没有单独的墓碑
拉:啊,我居然忘了
拉:你很喜欢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德:为什么这样说?
拉:她什么本事都没有,你却一直听她唱歌
德:唱歌也是本事
拉:她没办法作战
德:那是我们的事
拉:你说的“我们”包括我吗?
德:取决于你
拉:……
拉:你那个朋友
拉:她技术好吗?
德:我怎么知道
拉:……哈哈,那太好了,真有意思
拉:我想好了,德克萨斯,帮我问问能天使她愿不愿意来救我,好吗?她可是天使,应该要救死扶伤的,没错吧!
德:……
德克萨斯看了拉普兰德很长一段时间,那让拉普兰德觉得她们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她呼吸着镇静剂,仍感到血在沸腾,耳后血管快要烧起来了一样。
德克萨斯走出加护病房,搬来一张椅子,坐在拉普兰德床边,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
“后悔了?”拉普兰德笑她,“拉不下脸?”
“她可能不会理你,”德克萨斯说,“她没有看起来那么喜欢做天使。”
“那你怎么办呢?”
“我留下。”德克萨斯在床单上擦干手,“我就在这里坐着,看你发情。”
拉普兰德像是被什么打到额头,过了很久,她抖着耳朵,兴奋地往被子里滑了一点。
“那就是要让我丑态百出……你想看着我死,我很开心,德克萨斯,你比以前更残忍,你以前只是装作不在意,现在却变得真不在意了。”
德克萨斯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上班时间,我不会做什么,只是看看。两个小时后才下班。”
拉普兰德终于明白德克萨斯的意思。被单下,她一个月没剪的指甲狠狠刺进手心。
“我是你的过去,你就要折磨我?你是这么想的?”她不笑了,憎恨地说,“你假慈悲的样子让我想吐。”
德克萨斯反而发自肺腑地笑了笑:“是吗?那就对了。”
完
最后德说还要两小时才下班的意思是她会留在这里,两个小时以后她会帮助拉度过难关,而不是她真的要看着拉就这么死掉。
同时,这句话的意思是她不会也不想要拉留下遗产,一是拉问她“你说的我们里面是否包括我”,德说取决于你,拉没有反驳,说明拉暂时是她们的同伴,她不想拉突然死掉;二是她也不打算要拉的遗产,不想要这种带有强烈过往的东西。
拉和她有相同的过去,德斩断了过去,从黑暗中走出,成为了一个站在阳光下的人。拉比她更接近黑暗,不想看着她就这么干干净净地走掉,所以一再提醒她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不管你承不承认。
面对拉如此无理的要求,德还是选择留下,甚至帮助她,让拉非常难堪,拉原本是想刺激德的,反而被德搞得说不出话。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德确实走出过去,自然地融入了新生活。
德的高尚对拉来说就是残忍,德比以前更干净,所以德也的确比以前更残忍。
而德觉得这恰恰是一件好事。
[明日方舟][银博]背道
◇明日方舟 银灰×男博
◇全文1w+,结结实实的正剧向。
◇必须要讲的预警:
①我流博士:矿石病,不软,情话十级,不干人事。
②我流银博:不甜,很焦灼,并不圆满的爱情。
③私设:同龄,很早就认识,大量伏笔和暗示,结局有反转。
以上不可接受务必不要读下去。
◇如果可以,吃的愉快。
20230312 啥也没干。
这篇现在不喜欢了,现在只喜欢阴暗爬行控制狂屑博攻。吃受我咳嗽...
◇明日方舟 银灰×男博
◇全文1w+,结结实实的正剧向。
◇必须要讲的预警:
①我流博士:矿石病,不软,情话十级,不干人事。
②我流银博:不甜,很焦灼,并不圆满的爱情。
③私设:同龄,很早就认识,大量伏笔和暗示,结局有反转。
以上不可接受务必不要读下去。
◇如果可以,吃的愉快。
20230312 啥也没干。
这篇现在不喜欢了,现在只喜欢阴暗爬行控制狂屑博攻。吃受我咳嗽。
这篇爱发电也有。对了好友满了。
链封是:
如果他邀请我,银灰几乎是疯狂地在心里重复道,如果他邀请我,我一定要把他扯碎、全部吞下去,绝不允许他有一点点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爱你。”博士轻声说。
◇请给我评论呜呜呜!!
◇……其实是想要安利我的博士,我好喜欢这种性格,相互试探比谈恋爱好多了(???不是的谈恋爱也很好!)
◇唉,因为不想一直恰小娇妻博士,羽毛怒割腿肉,失血过多身亡。哀悼一下,呱唧呱唧。
◇可能有后续,概率不大。
◇我的账号是官服“羽毛毛#8567”,好友还差好多……可以来找我玩呀!
[炎葬]永恒花园 (1w5已完)
*炎客x送葬人
*尝试一下送葬人第一视角
*有肉渣,请务必注意
*是,是刀……
0
我开始了一段旅程。
1
按照预定计划,离开罗德岛后,我将在拉特兰中庭完成最后的职务交接。并不是我辞去了执行者的工作,而是那位博士和我的上司协商后达成的一致结果。
公证所认为,短期内我的生理和精神状态不再适合这份工作。根据他们的说法,自与罗德岛合约生效的近几年来,我留下了一批可观的业绩成果。整合运动的漫长渗透随着时间的递增而被逐层削弱,在决定性的最后一战中被罗德岛联合多方势力挫败后,溃散的乌合之众最终迎来了自毁的结局。
战争宣告了尾声,秩序正在取代混乱。而维护一个...
*炎客x送葬人
*尝试一下送葬人第一视角
*有肉渣,请务必注意
*是,是刀……
0
我开始了一段旅程。
1
按照预定计划,离开罗德岛后,我将在拉特兰中庭完成最后的职务交接。并不是我辞去了执行者的工作,而是那位博士和我的上司协商后达成的一致结果。
公证所认为,短期内我的生理和精神状态不再适合这份工作。根据他们的说法,自与罗德岛合约生效的近几年来,我留下了一批可观的业绩成果。整合运动的漫长渗透随着时间的递增而被逐层削弱,在决定性的最后一战中被罗德岛联合多方势力挫败后,溃散的乌合之众最终迎来了自毁的结局。
战争宣告了尾声,秩序正在取代混乱。而维护一个缓慢恢复的社会体系并不是我这类人的职能。在各个城邦面临不同程度武装限制的现在,公证所作为一个对外公开的法律机构,开始招收更加常规化的拉特兰公民。
他们在降低对执行者数量需求的同时,却又认可了我作为这一职业存在的价值。我的上司向我提出了一条再就业的可能,但为此我需要经过一定时间的调整与修养。
换句话说,我并没有失业,只是面临着一段很长的、没有具体期限的假期。
我并不明白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我或许会很闲。公证所并没有把我当作用完就丢弃的工具,正相反,他们为我结算了相应的工资,并根据我在罗德岛的工作情况和参战频率,额外派发了一笔可观的奖金。
我对于金钱和物质的概念几乎与感情一样淡薄。大多拉特兰公民会为了购买自己理想的住房劳苦奔波,而我甚至不需要稳定的居所。
这项决定以及结算工作在我还在罗德岛进行战后清理时就已经完成,发自拉特兰中庭的机密档案被同族的物流业少女交到我的手中。
包裹很轻,只是一张说明情况的纸制文件,外加那笔奖金。我粗略扫过那张由公证所属名的支票,末尾所印的数字占据了很大篇幅,"0"的数量或许够我为好几位劳苦奔波的拉特兰公民置办终生。
那位博士说,这其实是种幸运。我可以在这个纷乱的世界独树一帜悠闲地活着:健康,财富,时间,大多人辗转渴求而又望尘莫及的东西如今都被我握在手里。
我说,幸运是种无法被严格定义的抽象概念,我无法从中感到喜悦。
他作为为数不多了解我的人,不仅没有为此称奇,甚至慷慨地补充表示,我不仅不会喜悦,甚至可能会因为无事可做而感到苦恼。
我肯定了他的观点,告诉他,至今以来赋予我实感的东西是"职责",只有在完成什么事情的过程中,我才能感受到生命的价值。
他突然笑着说:"你很像他。"
我没有对此作出回应,但我想我知道他指的是谁。
于是,在一段没头没尾的谈话结束后,我得到了离职前的最后一份委托。
2
在博士的竭力反对下,我最终选择将那张支票留在了罗德岛,并给予他们自由支取的权利。
我带走的东西没有很多,原本属于我的有:一只手提箱,足够装载包括换洗衣物在内的我的所有行李;一只补给用挎包,用于存放铳械,弹药和一些简易武器;一只对讲机,少量货币,身份证明。
值得一提的是,这几乎和数年之前我来罗德岛报道的那一天没有区别。我的个人物品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加,也没有减少。
不同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这一次没有警惕而暴躁的沃尔珀少女与我同行;我的携带物中多了两把不属于我的长刀。
"让红云活下去"的这项委托没有指定具体时间,因此截至到目前,我默认它还在生效。一度有人赞颂沃尔珀的生命力是神明的赠礼,事实确实如此。在经过罗德岛的积极治疗后,她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结合莱茵生命近年来的突破性成果,矿石病虽然仍被定义为不治之症,但理论上,通过正确的治疗和调养,即使病灶没有被根治,感染者也有机会活到与常人相近的寿命。
她在这几年的生活中顺利与罗德岛的干员们建立了信任,并不再像我与她初次相见时那样尖锐和警觉。博士表示可以作为监护人对她履行抚养的义务,战火熄灭的世界不久后会迎来相当一段时间的和平,因此,我认为在这个时点将她留在罗德岛巩固治疗、接受通常教育,是一种较为合理的保障措施。
而真正与我的最后一份委托相关的,是那两把被我一同带离罗德岛的长刀。
它们原本的所有者是隶属于罗德岛的一位萨卡兹刀术师,但伴随战争的结束,它们失去了作为武器存在的意义,被从废墟中回收、清洗,如今被厚重的白色布料包裹成模糊的形状。
如果不是这份委托,它们或许会被封存在罗德岛地下的储物仓库,永远维持无人问津的模样。
在和博士的谈话中,我们达成了共识。两把长刀将暂时由我代管,我会带着刀术师的武器离开罗德岛,回到拉特兰,在公证所办理退职的交接手续、寄存铳支和弹药,最后踏往完成这份委托的旅途。
严格意义讲这不是一份正规委托,我也没有签署涉及委托内容的法律文件。虽然这件事由我和博士两人商讨得来,但事实上直接委托人作为卡兹戴尔的萨卡兹,一开始就不被算在拉特兰公证所的业务范围。
换一种说法,我不是代表拉特兰公证所的意志在做这件事,因而执行者的身份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可有可无,这也是我如此规划行程的原因。
临行前博士说,我是作为送葬人在完成这份委托,只是送葬人,但不是拉特兰中庭公证所的送葬人。
接手两把武器时,我感受到和铳械截然不同的重量。
我像原本身为主人的萨卡兹一样,把它们斜挎着背在身后,告诉博士,我不明白这两种说法之间有什么区别。
3
我在清晨时抵达拉特兰中庭,一只脚踏出飞行器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起。
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片故土,尽管这对于大多执行者而言很稀松平常。
这个时间太阳还没有能够穿破拉特兰上空厚重的云层,天空的尽头隐隐约约浮起一条亮橙色的光带。
穿过广场时,圣母像脚边那些成群栖息的白鸽还在沉睡。我没有刻意压制脚步声,因为它们早已经被络绎不绝的游人们喂得丝毫不怕生,即使被我的路过惊醒,肥硕的身躯也只是慵懒地挪动了一下位置。
公证所再次见证了它的高效,交接工作顺利得超乎我的想象。他们收走了我的执行执照,将我从在职人员的绿色列表中移进旁边一列灰色的替补名单。我上交了那两把轰碎过无数枚头颅的铳械,正式与陪伴我多年的工作道具告别,但他们只拿走了其中之一。
理由是我还享有作为拉特兰公民持有守护铳的权利,持铳执照让我被允许携带一定程度的轻武装,但使用时必须装填正规渠道销售的子弹。
我对此并没有什么感想,即使是身为执行者而拥有复数的铳支时,我也在不断遇到不得不依靠赤手空拳解决的战斗。
对我来说,没有武器不会对战斗结果造成什么影响,但是有武器能让过程变得简单,所以我认为这大概是件好事。
我与曾经接纳并认可我的同僚们一一道别,我的上司破天荒地给了我一个慷慨的拥抱。
这实在不像是一位拉特兰公证所代理人会有的告别举动,所以我一时没有能够做出合适的反应。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放开了我的肩膀,指着我背后的那两把被白色布料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刀,问:
"这是什么?"
我确信她只是纯粹出于好奇,我没有和我的任何一位公证所同事提及过这位萨卡兹刀术师的事情。
为了避免不要的麻烦,我省略了委托的部分,简单地概括说:
"是别人交托给我的东西。"
"你在博士那边的朋友吗?"
或许是即将与曾经最负争议的员工长期告别,她的疑问今天反常地多。我不认为她能够从和我的谈话中得到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信息,相反,我产生一种毫无缘由的抵触。
这感觉就像我当年在叙拉古郊区的小屋边一处一处排除沃尔珀少女设下的低级陷阱,对方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而我被打断进程,却别无选择,不得不奉陪。
"朋友"这两个字使我陷入一阵没有理由的沉默。
我想我没有理由否认这个说法,但现有的记忆同时也给了我一些疑虑。
"朋友"是一种人际关系,很抽象,没有严格的标准,也没有办法被简单地证明。
我没有充足的信息来说服自己,这两把刀的主人和我不是这种关系,但我也没有能在对话停顿的期间找到一个更合适的词来推翻这个假设。
于是我干脆省略了回答:
"是罗德岛的人,他叫炎客。"
4
告别仪式没有持续太久,离开公证所时,我的携带物又少了一些。
现在除了代表炎客的那两把刀以外,我的手中只剩下那只常年携带的手提箱。
我依旧将刀斜背在身后,被允许保留的铳和剩余的子弹则被放在了手提箱里。
不出所料地,一路上我持续接受着来自其他拉特兰公民的注视。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甚至习以为常。虽然长刀因为被白色布料包裹而敛去了锋利的刃面,但依旧不难看出它本来的形状。
很少会有拉特兰人使用超出自己体型的冷兵器战斗,铳和弩在这个国度永远是首选。在他们眼中,携带着这样两把巨物的我毫无疑问是异类。
而我也早已在长久的工作中习惯了包含各种情绪的视线,或者说,对此感到麻木。
在我看来,无论观者投来的眼神是好奇,惊恐,嫌恶,还是仰慕,它们所携带的信息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理解到的内容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正在被注视这个事实。
而眼神注目的原理是,光线打在我的身上,通过反射进入他们的瞳孔。这个过程甚至不会对我造成任何物理性质的影响,因此对于这些视线,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无视。
我在近午时踏上了一列前往滨海地区的列车。
对于这份委托,我将最终目的地定在汐斯塔。
据说那是一座由一位黎博利人一手经营创立的城市,在解决某次暴动和灾害之后,这位城主的女儿前往罗德岛就职。然而我拒绝了博士要为我联络那位少女的提议,我认为这件事与她或是她的身份都没有直接关联。
我曾因过往的委托一两次至访过那里,语言也足够熟悉。
我不需要向导,因为共事者对我来说只会成为多余的负担。
准备工作和我曾作为执行者时没有区别,我在离开罗德岛之前就调查过地图,规划好路线,确认了火山口的具体位置,并订购了这两张车票。
之所以是两张,是我认为有必要为这两把刀额外准备座位。
首先,列车内的行李架空间有限,我无法保证邻座的乘客会不会和我一样需求迫切。其次,出于某些原因,我认为有必要将这两把武器留在我视野可及的范围。
我在汽笛的长鸣中于列车内部穿过车厢,找到了车票上所示的包间。
里面的空间比我想象中要宽敞一些,包间左右各一排长沙发,面对着面,坐垫是以皮质面料包裹柔软内芯。沙发相对的正中央有着用于摆放食物和果盆的小桌,靠车壁的那一侧是宽敞明亮的窗户,底部可以推开一条小缝。
我对于旅途环境没有特别的要求,认为这样的条件足够我度过一夜的车程。包厢里还没有别的乘客,理所当然也不会再有。因为我订下了两侧座位所对应的车票,一侧由我自己使用,另一侧用于放置萨卡兹刀术师的刀。
兴许是连夜的奔波,兴许是紧密的日程,兴许是这两把尺寸夸张的武器所携带的重量,在列车始动的不久后,车内的暖气和窗外千篇一律掠过的景物为我捎来了少有的倦意。
我伏在桌上陷入了一段既不糟糕,也不安详的浅眠。
5
事实上在这之前,我一度被困于一个周而复始的梦境:漆黑的空间里,我的面前有一滩摇曳跳动的篝火。篝火底部的木柴燃烧殆尽,火苗逐渐衰弱下去。在我手边的不远处,有一堆潮湿的木炭。然而潮湿的木炭不能让火苗重新燃烧起来,于是我平静地站立,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看着它熄灭。
但今天不太一样,我罕见地梦到一些往事。
彼时我在罗德岛任期一周,正在经历某次任务完成时的情况汇报。血淋淋的少女干员扑在身着厚重防护服的男人胸前瑟瑟发抖,毫不忌讳我还矗立在她的身后,哭泣着抱怨出自己的委屈与恐惧。
即便如今是以梦境的视角复习这段经历,我仍然不明白她的意见从何而来:任务完成得很顺利,敌方被剿灭,预期全部达到。她没有受伤,因为此刻将她整个染成红色的血并非出自她本人。
当然,也不是出自我。
一只害兽趁她调试装备时袭击了她,而我不巧打空了铳中的子弹。情急之下我空手压制住了敌人,并在将其判断为可能致命的危害后,以指甲划开了它的动脉。血不可避免地溅了位于正下方的她一身,而我所使用的那只手所在的半侧身体也被染成红色。
她分明从丧命的危险中脱离,而却在为弄脏身体而颤抖哭泣。
我不能理解这之中的逻辑,身着防护服的博士简单褒奖了我们的任务效率,示意我可以先行去清洗和疗伤。
于是我离开了控制室,径直前往洗浴室所在的休息区。
任务归来的时间是深夜,罗德岛干员大多为感染者,病人们有着严格的作息,因而很少有人在这个时间活动。偌大的空间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我在一排洗脸池前停下,拧开龙头的指尖却因为目睹到案台上什么反射着微光的物体而停顿了。
我因此中止动作,捡起那枚像是被谁弄丢的指环。
这确实是一件最普通的手指饰品,一枚金属圈,表面上刻满碰撞造成的划痕,没有装点任何其他元素。
我当然知道那是属于谁的物品,就像我清晰地认知到我正处于一个梦境,而这一切都是我曾经历的过往。
就在梦中的我还在思考着该如何处置这件遗失物品时,门被推开了。
炎客就这样走进来,而我并不废难地判断出这位萨卡兹的危险性。
事实上通过梦境回顾一遍这段初遇,让我有机会发现很多曾经被遗漏的细节:炎客当时带着刀,在他推门之前我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察觉第二个呼吸。他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循着我在走廊上留下的一串血脚印追踪过来,把这当成一场潜在的狩猎。
彼时我的姿态堪称狼狈,尽管作为任务完成的一部分,我并不真的介意。划破动脉溅射的血液将我半边的身体染成鲜红,衣服,脸,脖颈都未能幸免,头发和指缝里凝满了干涸的血块。
炎客就这样走进来,接近我,同时拇指摁着刀镡、将推出的一小截的刃面压回鞘中,说:
"还以为是哪里的恶鬼爬进了基地,追来一看却是个脏兮兮的天使。"
而我只是捏着指环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也没有回应他的这段评价。诟病我行事风格的人很多,我没有义务对每一个人的评头论足作出反应。
足够近的时候,炎客留意到被我攥于指尖的物什。于是他扯开一个单纯表示心情不错的淡笑,停下脚步,向我摊开掌心:
"那个是我的。给我吧。"
我张了一下嘴唇,但没有说话。我留意到他伸出的右手,中指根部有一圈相较周围稍浅些的皮肤,这的确是常年佩戴指环会留下的痕迹。
于是我对他的陈述不加质疑,将东西送回他手里。
"谢了,天使。"
炎客抛下简单的一句道谢,沿着我留下的血脚印离开了。
当然,他当时并没有介绍自己,梦中的那个我理所当然还不知道"炎客"这个名字。
6
我在一阵脖颈被金属架住的冰凉感中清醒过来。
有什么人从后方拉扯住我的头发,用某种薄形的硬质物体,比如刀具,抵住了我的喉咙。
发根的疼痛让睡意消退下去,但现状没有使我感到多少威胁。我顺着力道作出一个仰头的动作,平静地感知着袭击者的意图,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睛。
"…不…不许动…!"
声音会暴露许多信息,而现状给予的内容让我感到少许讶异。
女性,极有可能还未成年,声线颤抖,处于某种恐惧状态。
各种角度而言,她在面对我时毫无胜算。挑错了对手的那一刻,就注定这会是一场失败的要挟。
然而,她此刻表现出很强烈的对话意图。最好的证明就是,她没有趁我熟睡的时候直接杀掉我以达成她的目的,而是选择以这种方式把我弄醒。
于是我打算听听她的诉求。
"我是拉特兰的公民,我们可以谈谈。"
向她陈述事实的同时,我睁开了眼睛。
此时列车已经行驶了不短的路程,时近黄昏。我用余光看到包厢的门被推开一条细缝,这位闯入者大概以某种方式混入了这趟列车,再趁我被困在梦境中复习和炎客的初遇时潜入了这里。
视线转动,我留意到桌上果盘里的水果刀不翼而飞,那大概就是抵住我脖子的正体。
粗略地说,这是一场毫无准备的偷袭,策划者是一位陷入恐惧的少女。她悄然无声地潜入我所在的包厢,千方百计地弄醒我,限制我的行动,使我同她对话。
在我看来,比起威胁,这更像是某种走投无路的求助。
我转头的动作被脖颈上进一步施加的压迫感打断。
"别,别动…!不想死的话就老实点…!!"
我停下了动作。
此时夕阳的余晖正缓缓落下山头,外界光线变暗,我得以利用余光看清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模糊身影。
那对象征着萨卡兹身份的长角在第一时间通过视觉灌入我的意识。
我更新了脑海中浮现的信息,这是一位被恐惧支配的萨卡兹少女。
我并没有陷入某种困境,从体型判断她很有可能介于十三到十五岁之间,力量的差距可以让我很轻松地摆脱这个死局。
我只是在思考。
她因为我的睁眼和转头陷入了进一步的恐惧,贴住我脖子的刀颤抖得更加厉害。
而出于某种原因,我企图找到一个不至于伤到她,也不会因为过大的动静吸引来保安的方法。
"钱在上衣左边的口袋,"我为了不惊动她,刻意缓慢地抬起双手,作出归降的手势,"胡乱挥舞水果刀有伤到你自己的可能。你可以用我的铳,它在旁边的手提箱里。"
但她似乎并没有很好地理解到我的用意,通过玻璃的倒影,她露出了某种惊恐和古怪的表情。
我很熟悉这个表情,经常会有人在听完我的发言后表现出如此面目,而他们的下一句话通常会是——
"你……你脑袋有问题吧…!"
我感受到某种历史的重演。即便已经不是公证所的执行人,我还是在困扰于如何在极限的情况下与他人建立起对话。
所幸,虽然她没有参考我的意见放下那把毫无用处的水果刀,但她的左手的确小心翼翼地试图摸入我上衣的口袋。
她的注意力被分散,我认知到这是一个展现力量差距的机会。于是我以极快的速度攥住那只架着刀的手腕,同时扣住她试探的左手,翻身压制,将她摁在质地柔软的座椅,轻易结束了这段僵持。
水果刀掉落在包厢内的地毯,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我没有立刻将自由行动的权利交还给她,仅仅是居高临下地投以俯视。她躺在我的两条手臂所限制出的空间,漆黑的长发铺散在座椅上。
她因为被我扣住双手而彻底失去了判断能力,恐惧延伸到极限,四肢颤抖得厉害,眼里源源不断流着泪水。
我忽然留意到她的颈侧,那块本该纤细柔滑的皮肤上赫然生长着一块突兀的晶石,围绕那块晶石的有摩擦和抠抓的痕迹。
我感到记忆的一角有过一瞬间的松动。
"……我没有恶意,"我对她说着,缓缓松开了桎梏的掌心,"我或许可以帮到你。"
我借由一段用于了解情况的对话取得了她的初步信任。
确实如我所料,她是一位萨卡兹,大约在三天前成为矿石病的感染者。她的父母把她带上了这趟列车,却再也没有带她下去的意思。她被以某种方式剥夺了意识,放置在位于尾端的货车厢里,陷入了长达一天的沉睡。醒来后她认知到自己的处境,在惊恐和无措之中摸到了我这里。
这不是一个特别的故事,我并没有从她声泪俱下的诉说中感到一丝惊讶。像这样的悲剧无时不刻在这个世界上演。
矿石病造成的恐惧感虽然随着患者寿命的可延长性一定程度减轻,但所谓"正确治疗和护理"的医药费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负担得起。
对于那些贫困潦倒,甚至还在歧视的压力中挣扎于生计的萨卡兹而言,患病仍然相当于宣布死刑。
我允许她留在我所在的包厢,并为她提供了食物和水。
饱腹感一定程度可以缓解压力,虽然她并没有对我展现出完全的信任,但长时间饥饿后的满足、精神紧绷后的放松,让她很快裹着我的外套、挨着被竖起斜放的长刀,在我正对面的座位上进入了沉睡。
原则上,我没有义务救助这位萨卡兹少女。我已经从执行者的工作中离职,即使她提出申请,我也不必要再负责处理委托问题;而退一步讲,萨卡兹本就不是拉特兰公证所的受理范围,我更没有理由插手她的人生,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我完全可以在她醒来前知会列车安全员,将她转交给专业执法部门,通过正当途径寻回丢弃她的父母,回到以前的生活环境,待在亲人身边。
尽管,矿石病感染者的身份是不可逆的。
她没有自保能力,客观地说,即便寻回亲属,她也有可能会被丢弃第二次,第三次。
而萨卡兹的身份让她难以避免普遍的歧视现象,这会让她作为被抛弃的孤儿深受其苦,甚至可能被以更糟糕的方式打上象征商品的条码,作为交易的道具在金钱的往来中身不由己。
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其实相当稀松平常,任何一个感染的萨卡兹佣兵或许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我转头看向窗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不经意间的某个决定就会为她的整个人生铺好道路。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落入地平线以下,暖橙色的流云逐渐被绛紫色的夜幕取代。在昼夜交替的过程中,我毫无缘由想起炎客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生命只是湮灭之前的一小段历程,趁你还能看见舷外的夕阳,好好珍惜。
虽然,这句话与他本人的实际作风完全相悖。在罗德岛的数年间,我可以确切地表示:我没有感受到炎客对于生命长短的在意,也未曾看到他表现出一丝一毫所谓的珍惜。
其实他的这句话无从考究,根本不能在此时作为什么问题的参考。我只是毫无理由地想起了他而已,或许是作为这段漫长旅途的一块点缀。
而这个时间我也已经看不见夕阳。
7
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定暂时携带这位萨卡兹同行。
这与我的原定行程并不冲突,我会于汐斯塔城区将她转送至罗德岛在当地的分区负责人。而他们会根据我的描述了解情况,备案登记,最后将这位少女以患者的身份接收至本部,进行治疗和调养。
根据当事人的口供,足以判定她的父母已经放弃了她的抚养权。只要通过相应的法律途径递交申请和办理证件,任何人都可以获得她的领养资格。
整个过程不是什么难以办成的事情,虽然人脉是我在过往的工作中极少利用的一项条件,但以那位博士和罗德岛的作风,大概率不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而预支的医药费也不会成为问题,那张被我留在罗德岛的支票很快就可以发挥它的作用。
构想完一切时,已经是深夜,沉睡的萨卡兹少女还没有清醒的迹象。
长久的坐姿让我的双腿稍微有些酸痛,于是我离开了包厢,打算利用接水的路途作为一段简单的散步。
在经过某扇闭合的门时,我听到内部一阵并不安定的动静,因而短暂地停住了脚步。
像是人体之间的碰撞争执,偶尔能听到关节顶击到车厢的厢壁。
就在我以为,这间包厢内正上演着某种与我刚才的遭遇类似的恶性事件时,一声毫无征兆的、绵长而暧昧的喘息打碎了我建立起的猜想。
我一时间没有作出什么表情,无声离开了那里。
这份尴尬始于事情发生的地点和时机,而不是事件本身。我没有料到有人会在颠簸且隔音效果不佳的列车内进行这样的活动。
归根结底,其实性行为本身于我而言很稀松平常,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因为,坦白而客观地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炎客都保持着类似的非正当肉体关系。
而事到如今我几乎不记得这段关系的起源在哪里,兴许是某个会客室的深夜,兴许是一次聚会后的余兴,兴许是某片废墟下的幸免。
尽管大多干员对于用"机器"一词来形容我都持认可态度,但实际上人类的大脑远不如硬盘那样可靠。当一件事情的发生频率多到几乎成为日常,记忆就会倾向于记录这件事情的存在本身,而非某一次的经历。
它只是这样发生了,而出于某种原因,我接受并习惯了它。
我没有试图了解过,炎客是出于怎样的心情与我将这段异常的关系维持并拓展到了这一步。在无数次被他扣着肩膀或是手腕摁在某处适宜作为场地的平台时,我只是沉默而平静地注视他的眼睛,认为理由和感想对于双方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话题。
我无法理解感情对于人类而言的意义,更多时候我选择专注于五感可以触及的事实。
而事实得出,各种意义上,炎客的习惯很差。
随意,恶劣,喜欢作无意义的刁难。
他可以在任意一个无人的夜晚从我手中抽走那些不得不过目的文件,在我试图揣测他的意图时,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吻开启某些背德而堕落的主题。
同时我留意到,他热衷于在性交过程中持续刷新那些出格行为的底线,以用来观察我对于他所给予的折磨展现出的本能反应。
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尝试以实际行动不断在我的身上寻求某种突破极限的畅快淋漓,隐秘的,危险的,灼热的,这一点和他在战场上所表现出的失控感类似。
而通常我会在后半段的进程中失去绝大部分的主动权,在意识被溶解的情况下,以各种毫无防备的姿势迎合他的打磨,近乎本能地漏出那些无意识的气音。
我客观性地将这些归结为激素分泌的结果,没有人可以抵御的生理本能。荷尔蒙,多巴胺,肾上激素,当这些神经毒素被炎客以他的手段从我细胞的深处牵引至表面时,我几乎无可避免地会表现出意识断层级别的失态。
此外,炎客对于啃咬这一行为有着别样的热衷。我猜想或许是萨卡兹的本能让他习惯于在狩猎时展现出潜在的獠牙,尽管,那些因此被留下的斑驳痕迹除了证明罪恶的存在以外没有其他意义。
某次,我难得在他第三次更换体位时保持清醒,我意识到自己被以一种后背抵靠墙面的方式桎梏在狭小的角落,受到掌心压捧而向上弯折的大腿将韧带压出少许酸麻。
这个姿势可以清晰看到蔓延在他上半身的那些黑色结晶,从臂肘到肩膀,从颈根到脸侧。我丝毫不怀疑如此频率的疯狂举动会让我在某天成为他的同类,尽管我对矿石病这个词的概念并不是那么敏感。
死亡是一切生命的终结,我与将死之人的联系比大多活人要更加密切,而注定要发生的事情由于过程不同,早一些晚一些都没有区别。
于是我腾出一只绕在他脖颈的手,试图去触碰那些结晶,询问他像这样已经多久了。
萨卡兹的刀术师却突兀以某种凶狠而夸张的力度扼住我的手腕,辅以一记突破至异常深度的撞击,他在警告。
在我失神地昂首时,他咬住了我的脖颈。
"留意你该留意的,天使。"
他没有身为感染者的自觉,而我大概也没有身为非感染者的警醒。
我在意识涣散前得出这个结论。
当然,虽然这段关系彻头彻尾被我定义在了"非正当"的范围,但它实际上至今没有对我造成任何需要担心的影响。
矿石病作为最大的隐患,却没有因为我们任何一次的体液和汗液的接触而蔓延至我的生命,古怪而讽刺,像是大多拉特兰人口中神明的钦定。
炎客偶尔会于在我身上的某个位置留下深可淤血的刻印时,调笑说,你不会是有抗体吧,要不要考虑去做个化验?
我自然会以隐忍的沉默闭口不答这个问题。
通常我会在耐性和体力即将耗尽时斟酌自己的状态,以尽可能清晰的语句对身体里那根器官的所有者作出询问:什么时候结束?
尽管,遗憾的是,绝大部分时候我从炎客那里得到的回答都是:到我满意为止。
8
我在清晨时带着那位萨卡兹的少女下了列车。
一夜的安睡让她的精神状态稳定不少,我折服于她接受事实的速度。在自从被我夺下水果刀控制住,一直到离开列车的过程中,她一次都没有提及抛弃她的父母。
我想,她或许在当初从货车内走出,沐浴着惊恐和无措穿越端坐着各式陌生人的车廊时,就已经接受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
而在一顿搭配较为合理的汐斯塔风味早餐后,她对我展现出别样的信赖。
而这让我感到一阵轻松,萨卡兹少女的言行和记忆中的某位沃尔珀产生鲜明对比。毫无疑问这是件好事,至少这对接下来我将要去办理的事宜会起到很大帮助。
是否能够顺利把她转送至罗德岛,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取决于她本人的意愿。换而言之,如果在我询问她是否愿意活下去后,她给我的回答是"否",那我就失去了干涉的权利。
我以尽可能简单明了的语言向她解释了我的计划,她得知要与我分别这件事后展露出片刻的惶恐,手指拉扯住我的衣袖。
"你要去哪里?"她用卡兹戴尔的方言小声问我。
这是我从今早开始施行的、与她建立信赖的一种手段。熟悉的语言会让人感到亲切,在放松警惕和吐露真言方面有着格外优秀的效果。而得益于在公证所的工作经历,我的语言积累可以保证我没有障碍地和这片大陆上任何一座城邦的来客交谈。
"去见一个朋友,"我低下头,用同样的语言回复她,"你跟他们走。罗德岛可以治疗矿石病,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孩子。"
为了省去麻烦,我没有提及背后这两把刀的事情,简单编造了一个谎言。短暂的时间里,我在她的眼里看到某种犹豫和挣扎,但庆幸的是,并不是每位萨卡兹都有着一段会让他们选择步往自我毁灭的过去,女孩最终同意了我的计划。
临走前,她突然拉扯我的衣摆,招手示意我靠近。
我如是俯身下去,平静倾听她可能的诉求。
于是,她努力地踮起脚尖,展开的幼小臂弯轻盈地挽上我的脖颈,贴着脸留下了一个不含杂念的、纯洁朴质的拥抱。
处理完这出小小的插曲后,我独自前往汐斯塔火山,以完成这趟旅程的最终目的。
这份委托终于伴随我与火山脚不断缩短的距离而接近尾声。
开始攀登前,我在山脚停留了一段时间。我找了一块不被树木遮掩的裸露区域,临着溪流席地坐下。
我将手提箱平放,打开,摸出一包受到外力影响而包装凹瘪的纸质香烟。
手提箱里存放着我的所有行李,然而这包香烟显然不是我的东西,我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抽烟的习惯。
离开罗德岛之前,我在炎客的宿舍里提取了它。这枚烟盒被随意地塞置在枕头的下方,尽管已经因为反复的枕压而扭曲变形,却并不难找到,平躺时向后抬起手就能摸到。
我对它的气味无比熟悉,因为很多个早晨,我的嗅觉都是被同样的刺激从休眠中唤醒。
我从破败的烟盒中取出一根,点燃后架在身畔的一堆碎石中央。淡淡的烟雾自橙色的火星处缭绕着上扬,随风飘散。
我并没有去抽它,只是将它留在那里,闭着眼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
炎客其实没有烟瘾,他本人如此承认。
我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既没有固定频率地对尼古丁进行摄入,也没有在烟草短缺时展露出一点烦躁。
大多情况下,他做某件事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因为想所以付诸行动,实际不存在什么前因后果,就像他清晨时靠着床头缓慢地抽一根烟,就像他偶尔心血来潮、在我身体某处衣物无法遮挡的部位留下痕迹,就像如今那些交由调香师代管的花草。
在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某个清晨,我以同样的方式苏醒,模糊的视野逐渐对焦出面前的人形。
炎客一如既往地叼着一根不知名的纸烟,氤氲的烟雾模糊了他看向窗外的侧脸。
我翻身的动静被他察觉,毫无征兆地,他突然开口:
"醒着吧,天使。"
"什么事?"
"你很想知道我的遗言?"
我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回复,而是花费了几秒想起他这样说的缘由。
原因是前一晚,我们少有地围绕这一话题进行了一段算不上愉快的谈话。结合他对治疗的抵触与不配合,我在判定他时日无多的情况下,出于某种原因,询问了他对死亡一事的看法。
而炎客表示,他对估算自己还剩下的时间没有半点兴趣。
他在我表示可以看在罗德岛的立场上为他履行遗嘱时拒绝了我的提议,理由是浪费活着的时间去构想死后的事情,未免毫无意义。
而沐浴着清晨的日光、面对他这一态度的转变时,我并没有开口。仅仅是以倾听的沉默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死后,你把我的刀处理掉。"
"方式,地点,具体一点。"
"怎样都好,我不在乎。"
"过于笼统的条件会增加我的执行难度,你不是拉特兰公民,原则上我可以直接拒绝。"
他嗤地笑了,好像在后悔和我开启这段圈绕不尽的机械对话。
"你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我需要具体的委托内容。"
"行。"他鼓动胸腔深吸了一口,随即将烟头摁灭在床边的容器内,俯身靠近,一只手攥起我的下颚。
那段话语伴随灌入齿缝的辛辣感,不轻不重落在我的唇面:
"你找个火山口把它们丢进去,试试看能不能浴火重生。"
于是,战后清理阶段,当博士就萨卡兹雇佣兵那两把刀的处理问题向我请求建议时,我轻易从脑海中挖出了这段对话。
"他的确有个遗言。"
我望着那位难得表现出诧异的战场指挥官,平静地说。
在回忆堆砌成的沉默中,我掐灭了香烟。
掸去身上的尘土,我重新背上萨卡兹刀术师的武器,开始攀登汐斯塔火山。
9
我注视着下方翻滚的岩浆,赤橙色的流体鼓动着粘稠而狰狞的气泡。惊人的热量从下往上一路窜升,即使是到达我所在的火山口边缘也丝毫不减。
毫无疑问,任何物体掉落下去的结局都没有例外。
普通火山岩浆的温度通常在九百摄氏度到一千四百摄氏度,而汐斯塔火山由于其特殊的源石适应性,温度可以达到一千六百甚至一千七百摄氏度以上。
纯铁的熔点是一千五百三十五摄氏度,而炎客所使用的冷兵器多半不是纯金属。合金的熔点比它的任意一种成分都要低,这两把刀不可能撑过汐斯塔火山岩浆的炙烤。
简单地说,萨卡兹刀术师的武器会伴随我的抛置,从约三百多米高的汐斯塔火山口坠落,淹没进岩浆,在急剧的高温下溶化成一滩不复存在的铁水,溅起的液面和飘飞的火星则成为它们的墓碑。
而这毫无缘由让我想到了炎客的死。
我想我或许从未意外过他的结局,从我与他相遇的那天开始,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宣告着同一个不争的事实。他没有作为感染者的自觉,生命的重量于他而言不过草芥。
他对治疗的抵触以及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只是加速了这一进程,萨卡兹刀术师其实一开始就走在了那条自我毁灭的道路上,尽管他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毁灭。
博士说,他为了活着而活着,又为了活着而死去。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透彻理解这些矛盾的说辞所表达的含义。
我并不擅长在脑海中整理这些抽象的东西,它们不像只有1和0的二进制码。摆弄机器时,我只要将是或否的过程钻研下去,反复执行、代入数据就能获得一个确切的答案;但试图揣摩一个人所消耗的精力可能够我跑完几份委托。
但这所幸这一路的旅途太过漫长,我也再没有除此之外的委托,才得以有时间去思考一些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
我想,或许我是从完成委托和执行任务中汲取活着的实感,通过感受某种被寄托于自身的"责任"来确认自己的存在;而炎客其实也不过是在做相同的事而已,他选择了用战斗去刺激自己,生或者死也不过是他达成目的后随之而来的附赠品。
他摒弃了结局,选择了自己去决定那个过程,因为他意识到一开始就没有结局可供选择。
矿石病终究是不治之症,也是他的死因。
我记得炎客最后的样子。红云说萨卡兹人在挥下第一刀时就为自己写好了结局。
矿石病患者在被矿石病杀死后会成为新的感染源,于是他在那一天到来时选择了正确的时机,在正确的地点以正确的方式将自己的战斗力最大化。
事实上,让罗德岛的商业标签闻名于这片大陆的胜利并非传言中那么轻描淡写。战争伴随着不可避免的牺牲,而一位萨卡兹佣兵的名字在这场噩耗中可能只是一个被百万分母除下的六位小数。
炎客在撤退时作了一个理智而愚蠢的决定,他在战线被压制、遭到敌方追击的情况下选择独自留下清理掉那些追兵。
博士的反对被他以一个足够说服力的借口驳回: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取出了绑缚在腿侧的那把匕首,毫无犹豫地插向自己的心脏。
我知道他不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自杀,他还没有愚蠢到那种程度。匕首在一声惊呼中被某种硬质物体阻隔,仅仅是割裂了那里的衣物,磕出清脆的一声响。
破碎的布料中隐约绽露出黑色的结晶,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源石已经侵蚀到他的心脏。这个理由的确足够充分,因为带着他回去已经没有意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剩下的结晶堵塞他的主动脉就像泡沫膨胀那么轻松,他随时可能会在无法估量的时间里成为一块新的感染源,而聪明的指挥官永远不该把一枚随机定时的炸弹留在身边。
最终没有人出言阻止,我目送他架刀,离去,背影模糊在裹挟猩锈气味的尘土。
我想我的心绪并没有任何起伏,因为矿石病注定是他的死因。我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不如说,即使没有这场战斗,炎客也迟早会在怠惰的治疗中被病灶侵蚀殆尽。
对于注定会发生的必然,早些晚些其实并不真的有什么区别。比起壮烈的死亡,我偏向于把这称之为恰到好处的牺牲,至少他的死具有足以与他实力相配的价值。
所有人在安全区远远注视着炎客的战斗,种种迹象表明他确实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些伴随利刃破空的赤橙色火焰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血水和尘土随着他每一个转身跋扈飞扬。战场中心的空气因为巨大的热量而扭曲,每挥出一刀,他的手臂或是大腿上就会生长出新的晶石。狰狞的硬块一处一处刺破他所剩不多的完整的皮肤,将他整个人染上血色。
距离和烟雾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几乎能猜到他在笑。
没有人看到最后,因为没有人能看清最后。火焰和浓烟最终吞噬了那片被包围的战场,即便是我的视力也很难从中捕捉到有效画面。
炎客诚如自己所说,只凭一己之力就解决了所有追兵,飘飞的火星远远捎来血肉模糊的焦味。
身边传来一声不知道是哪位女性干员的低声呜咽,接着就是来自不同声线的断续抽泣。在悲恸与沉重中,他们在博士的引领下开始了漫长的撤退和移动。
我因为那份清理协议而留到最后,在身边的人潮逐渐散尽的过程中,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那片热浪扑面的火海。
当然,我并没有在期待那片浓烟中走出一位姗姗来迟的萨卡兹的身影,尽管这种事他以前的确做过多次。
不会产生幻觉永远是我被公证所认可的优点之一,因而,当一切事实足以证明他的死亡时,我也理所当然能在思维中将他社会性质地杀死。
他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不可逆地走向了那个既定的结局。
我不觉得这是一件那么糟糕的事情,至少这个在团队合作方面一向不尽人意的危险因子,偏偏在最后一次僭越中超越了自我,凭借融合了一己私欲的成熟判断,弄巧成拙地作为某种悲剧英雄退场。
我的心情是平静而空白的,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
而红云在这期间无声折回到我的身边。矮小的沃尔珀少女一言不发,高举手臂为我递过一块手帕。
那时我诧异了一瞬,不明白这件事发生的意义和原由。当初在护送她前往罗德岛的道路上,即使我用肩膀为她挡下一只难以被察觉的陷阱箭,她也未表达过丝毫感谢。
我的表情没有什么起伏,思考和对比没有得到这份诧异的答案。出于礼貌,我平静地伸手接过那块手帕、紧接着后知后觉有某种温热的液体正顺着我的面颊汇聚在下颚。
起初我以为那是先前爆炸的冲击波或是飞溅的碎石划伤了皮肤造成的出血,可当我用手帕将那些湿意擦拭干净时,我意识到那并不是血,因为那些液体根本没有颜色。
而新的液体又迅速地、源源不断地填充了那块手帕在我的脸上擦拭出的干燥空缺。
沃尔珀少女望着我瞪大了双眼,那是种惊异而不敢置信的神情,让我想起她第一次认知到这世上有人能拆除她布下的所有陷阱。
她丝毫不掩饰此刻的慌乱和无措,惊惶扬高的语气像是看到了这一生中最荒唐的事情:
"你哭什么?!"
而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条由四个字组成的问句所传达的含义,相反,我感到一阵陌生而不明所以的茫然。
我说:
"我不知道。"
10
我最终在火山口的边缘找到一处相对稳固的落脚点。
手提箱被我平稳搁置在一边,我将刀横放于面前由火山石堆成的凹凸地面,一点一点剥开裹缠着刃面的白布。
这是这场漫长的路途中我唯一一次揭开这些布料,也是在炎客的死亡后第一次重新目睹这两把武器的真容。
它们在被回收后就被妥善清理干净,进行高温杀菌,如今没有留下血污,也没有可能导致矿石病感染的病毒。
不难看出刀的刃面有着很严重的磨损,细小的锯齿让它们看起来不如过往那么锋利。这是缺乏护养的表现,也无可奈何,因为最后一战中它们的主人拼尽全力挥舞它们,之后就再没有人为它们考量有没有足够的砥石。
我用双手托起它们,无声矗立在火山口的边缘,让最后的委托在终点迎来了尾声。
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我的手臂开始逐渐放松力道。
那两把刀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滑落下去,蹭着我的衣袖,一寸一寸随着重力堕往岩浆的深渊。
裹缠在黑色宽刃上的橙色绸带因为自由落体而松散开来,随着气流的走向向上扬起。
恍然间,我看到那些散开飘扬的橙色布料,其中暴露出的一段末端圈绕着某个发亮的物体,在阳光的直照下反射出熟悉的金属微光。
我下意识向前伸手抓住了那个物体,收拢掌心,将那枚冰凉的触感牢牢锁住。
柔滑的绸带因为宽刃向下拉扯的重量从我的掌心一点点流窜出去,最终彻底抽离。
那两把刀从汐斯塔火山口的最高处坠落,不可避免地被重力拉扯入岩浆,拍打起两团微不足道的气泡,一点点沉入,消失在我的视野。
而有什么东西被我抓住留在了掌心。
我摊开五指,那是一枚出于某种原因被其主人刻意捆绕在那里、表面刻满了碰撞痕迹的指环。
11
离开汐斯塔后,我开始了一段旅程。
或许会很漫长,也或许不会。
Fin.
评论是最大更新动力^ ^
但是如果真的很难过请不要勉强自己
我写东西不是为了让人难过,而是想讲一些关于他们的故事
最后,感谢你愿意忍受我枯燥的文字看到这里^ ^
到今天炎葬能像这样成为主流真的很高兴,以后也会继续努力的
那么我们下次见——(下次是糖,真的是糖)
补充一个彩蛋,文章中出现的每一句“出于某种原因”,对于阿葬而言,都是同一个原因。
而这个原因看到最后你已经知道了^ ^
【静临】 一千次自杀的男人 [短篇完结]
※伪科幻
※胡掰有
※视角转换有
※逻辑胡乱
※不逗比 很严肃
※据说有糖
※这不是一篇认真谈恋爱的文
《一千次自杀的男人》
By地瓜酱
——是等待的人更痛苦呢,还是让人等待的人更痛苦呢。
——无论怎样,我已无需等待了,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001
这里的冬天似乎逐渐接近记忆中的面貌了。
雪从人造大气层的穹顶悠然落下,躺在手心里的时候还带着刻意雕琢的花边。晶体雪白剔透,同真正的雪花并无不同,只是缺乏令人战栗的寒气。尽管街道上逐...
※伪科幻
※胡掰有
※视角转换有
※逻辑胡乱
※不逗比 很严肃
※据说有糖
※这不是一篇认真谈恋爱的文
《一千次自杀的男人》
By地瓜酱
——是等待的人更痛苦呢,还是让人等待的人更痛苦呢。
——无论怎样,我已无需等待了,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001
这里的冬天似乎逐渐接近记忆中的面貌了。
雪从人造大气层的穹顶悠然落下,躺在手心里的时候还带着刻意雕琢的花边。晶体雪白剔透,同真正的雪花并无不同,只是缺乏令人战栗的寒气。尽管街道上逐渐积起了耀眼的白色,可除了在视觉上营造了冬天的效果,其余还是和平常的春日一样,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平和岛静雄已经很久未见过真正的落雪了。他蹲在屋檐下,手里揉搓着虚假的人造雪,这些晶体很快就在他手里发热,逐渐分解在空气里消失不见了。等待院子里的空地积起一层雪后,高大的男人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赤裸着上半身躺在了所谓的雪地上。
一直在监视他的智能管家立马发出了刺耳的警报,提醒他立即起身。
“啊啊,吵死了。”
静雄无视了那个以机械冰冷的声音重复着警告的智能管家,智能管家的语气变得急迫起来,从屋檐上方的机械管道里伸出来两只机械手臂,朝着静雄的方向爬去。静雄闭着眼睛,一只手就抓住了如同章鱼触手般舞动的金属,然后将它干脆地扭断了。
智能管家发出懊恼的抱怨声。
“闭嘴,”静雄哼了一声,“我只是躺在这里,这都是假的,知道么,冻不死人。”
“你再给我叽叽歪歪,我就把你的眼睛打爆,”静雄随便指了指屋檐以及其他角落里偷偷摸摸转动的摄像头,“你猜打爆几个他们就会放弃修复你的眼睛了?”
粗暴的威胁对于没有感情的智能管家来说只是一些充满了违禁词汇的凌乱语句罢了,在体会到害怕之前,智能管家尽责尽力地将自己无法无天的危险主人举报了。
对于乘坐着推进器在三十秒内疚到达自己屋子的熟人,静雄的表现是抬起眼皮,懒散地哟了一声。来人知道这已经是静雄表现出最大的友善了,他扶了扶自己形同虚设的眼镜,微笑道:
“静雄大人,您的智能管家恐怕要罢工了哦。”
“没有它更好,这家伙真是啰嗦得不行,像只蚊子一样嗡嗡嗡地吵死人了。”
静雄从地上爬了起来,院子里的泥土粘在他的脊背上,隐隐有一种灼烧的感觉。
“智能管家的目的都是保障主人的身心健康,”戴着眼镜的青年把推进器缩小装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这些化学泥土擅长加速分解各种垃圾,人类的肌肤相当脆弱,沾染上泥土过长时间的话会产生腐蚀,所以静雄大人不可以这样躺在地上。”
皱着眉盯着眼前的青年,静雄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无谓,他拎起刚刚丢在地上的衣服,发现衣服已经被分解了一小块。
“别叫我静雄大人,听上去傻透了。”
提出了这点要求后,静雄就进了屋子,他站在门口等待着智能管家扫描开门。结果正如青年所说,智能管家面对暴躁的主人,真的闹脾气了。
“不开。”
智能管家冷淡地说道。
“啊哈。”
静雄对于智能管家的态度简单回应了一声,随手打爆了廊檐上的摄像头。
“你们这些高科技产品都是垃圾,”使用暴力已经习以为常的男人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极其自负,“这扇门你不打开我也可以把它打碎。”
智能管家沉默了一下,面前紧闭的大门缓缓开启。静雄回过头对笑容僵硬的青年点点头:
“进来吧,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煮茶给你喝。”
“是正宗的日本茶道,”他强调了一句,“和你们现在这些机械煮的茶完全不同。”
002
屋外的雪在精密的控制下,降落了一百二十分钟便停止了。天空瞬间恢复了令人心情愉悦的蔚蓝,明媚的阳光刹那间分解了所有的雪花,整个城市又恢复成春光晴朗的模样。
尽管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但晴天依旧使人精神振奋。再加上自己的熟人到来,静雄一边泡着茶,一边哼起了歌。
“不习惯戴眼镜就取下来吧。”
见青年一直在摆弄脸上的眼镜,静雄随口说道。青年的动作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静雄。
“就算戴了眼镜,你也不是新罗那家伙,”静雄把泡好的茶端到青年面前,“就算你真名叫Shinra,你也不是他。”
“……抱歉。”
Shinra把眼镜取了下来,端起了静雄泡的茶。实际上他的味觉已经退化得很厉害了,只能感受到茶水的滚烫和幽幽的苦涩。
“茶叶都是假的,”静雄喝下了茶,非常不高兴地点评了一句,“叫科学院的人以后别送了。”
“是。”
“明明丢掉了那么多以前的东西,敬语还是保留得很好嘛。”
任性的男人在Shinra面前说话带着一点教训意味,可青年完全不在意,眼前这人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会毕恭毕敬地接受。
因为平和岛静雄是这座城市的传说。
真正的传说。
平和岛静雄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Shinra是监管他的第三代人员。正因为他们家族与平和岛静雄有着很深的渊源,科学院的人才决定由岸谷这支来照顾传说。
“你和新罗长得最像。”
不知道用什么化学成分构造出的茶叶会让人变得有点话多,静雄放下茶杯,盘坐在坐垫上。他用琥珀色的眼睛仔细凝视着Shinra,这让Shinra感觉有些害怕,像是被猛兽盯上了一样。
“新罗的胆子比你大多了。”
察觉到自己的眼神过于专注,静雄移开了眼睛,他如同一头狮子一样靠坐在墙上,看着挂在廊檐上的晴天娃娃。Shinra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晴天娃娃垂着头,无精打采地晃动着。
“那是我自己做的。”静雄开口说道,“太久不做的话,有些事就忘记了。”
Shinra对于忘记这个词感到陌生,这个时代的他们不会忘记任何事情。从出生起就植入到大脑里的芯片会储备一切他们需要的知识,随身携带的光脑也会提醒他们所有的计划,他们活得非常懒惰,同时把所有智慧投注在发明创新上。
只有未知才值得他们去研究。
“谢谢你今天来看我,”Shinra临走前,静雄送他出门,感谢道,尽管明明是智能管家向监护者发出了警报才将对方召唤过来,“年轻人别老是依靠机器,要试着多运动。”
他指了指Shinra那瘦弱的四肢,又伸出了自己强有力的臂膀。
对于科技的依赖早就是根深蒂固的Shinra苦笑着点点头,踏上推进器的同时,他对叼着电子香烟的男人说道,“那么,请好好照顾自己。”
“啊,小鬼就不要操心了。”
静雄随意地摆摆手,转过头朝着屋子里走去。
男人双手都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摇一晃的背影,看上去十分高大,又十分孤独。Shinra忍不住朝着那个背影轻声喊道:
“请、请不要自杀!”
如此无礼的话语对于静雄来说却是再普通不过的关心,这个池袋传说中的男人回过头,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
“已经不会了。”
003
第一次见到平和岛静雄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躺在血泊里。失血过多的男人用接近于涣散的眼睛盯着站在他面前发抖的Shinra,声音依然低沉有力:
“——新罗?”
顿了一下,他有些疲惫地眨了眨眼睛,手里拿着的金属薄片还机械地割开自己的血管。可他的手艺实在太糟糕,亦或许是身体过于强韧,手臂上已经布满了狰狞的伤口,最关键的动脉还完好无损。
“哈,怎么可能是新罗,”男人嘟哝着摇头,扔下金属薄片,咬着嘴里的电子香烟自言自语,“那家伙几百年前就死了。”
Shinra从上一任的监管人员里已经听说过平和岛静雄的鼎鼎大名,这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也是被科学院严加保护的珍稀标本——标本,那些老家伙这样形容活生生的男人。
“平和岛静雄活了很久很久,”科学院的老不死们颤悠悠地说道,“当我还是个吃着人造母乳的奶娃娃时,平和岛静雄就已经存在了,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
活了很久很久,到底是多久呢?
抱着这个疑问,Shinra接受了监管平和岛静雄的工作。只是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被吓了一大跳。而在他醒过神来,惊慌地想要喊救护机的时候,本该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的男人阻止了他。
“没事的,”他眯着眼睛,目光穿过Shinra,投注在很遥远的地方,“我死不了。”
然后在Shinra恐惧地目光下,刺眼的血泊如同有生命一般扭动起来,它们争先恐后又十分笨拙地爬向一动不动的男人,钻进了他皮肉翻开的伤口。血液们消失在男人的身体里,伤口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如果不是Shinra的光脑及时地启用了备用肾上腺素为他打了一针,Shinra恐怕会因为过于震惊而心脏骤停。
他总算明白了当初同意接受这项工作时,前一任的监护人员和那些老不死的诡秘笑容背后的意义了。
再后来,他们相处得比较融洽了,Shinra有问过静雄一些以前的事情。静雄的过去是最高权限的秘密档案,Shinra还没有机会翻阅。抱着好奇的心理Shinra试探地问过,静雄却把这些秘密当做故事一样随口讲了出来。
“我只是一个力气比较大、身体比较强壮的普通人。”
静雄对自己定义道,“我不是怪物,更不是值得你们研究的什么珍贵标本。”
“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全拜某人所赐。”
说到这个某人的时候,静雄的表情就变得十分微妙起来。Shinra用光脑分析过这个表情,结果光脑差点程序崩溃。他抱着自己的光脑跑去科学院进行维修升级,顺便用科学院最大的计算机分析了一下。
30%的厌恶。15%的无奈。3%的疑惑。2%的杀意。
剩下的50%显示的是问号,Shinra趁机取笑了一番老不死们。
“静雄大人说了,这些东西都是垃圾。”
他把这些话转述给科学院的老家伙们听,那几个年龄大的科学狂人十分恼怒,却只限于恼怒而已。
“他说的没有错,”其中一个老家伙点头,“科技再发达,在人类的情感面前,都是最肤浅的玩具。”
这些在小辈面前傲慢无比的老家伙,提到静雄时,口吻就显得十分尊敬。
“他对于我们没有经历过的过去是如此熟悉,他是这座城市千百年以来的记录者。”
“他既是这座城市的传说。”
“他既是这座城市。”
004
监管平和岛静雄工作的第二个月,静雄又自杀了一次。
这次他没有采取放血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手段,Shinra收到刚刚升级过的智能管家的警报赶到现场,发现静雄把自己整个人塞进了冰柜里。Shinra把冻得硬邦邦的他拖出来,手忙脚乱地把毫无声息的男人扔进了放好了热水的浴缸里。
他用光脑查看静雄的心跳,在热乎乎的水里,静雄被冻成青灰色的脸慢慢恢复了血色,心脏逐渐恢复了跳动。心脏停跳了半个小时后,静雄睁开了眼睛,他的睫毛上沾满了水汽,手指不受控制地颤动着。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暗哑,不知道声带有没有坏掉,“你把我救活了?”
“你为什么又要死!”Shinra又急又怕,“如果我没有救你的话——”
焦急的年轻人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疼得他把剩下的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可同时他也意识到,就算平和岛静雄冻成一个大冰块,几百年都没有人救他——
平和岛静雄依旧不会死。
他只是睡着了。
未来某一天,他会被融化,会苏醒,会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
然后继续活下去。
“我死不了的。”
恢复了知觉后,男人又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他从浴缸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脱下了湿透了的衣服。Shinra跟在他身后,注视着他挺拔的脊背和坚韧的肌理,有些羡慕。光脑察觉到他的想法,蹦出了几个肌肉塑形医院的联系邮箱,被他恼羞成怒地关掉了。
裹着浴巾的平和岛静雄靠在沙发上,也邀请了Shinra。
“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不用这么紧张。”他的口气听上去像是在安慰,可Shinra并不领情。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伤害自己?”
“小鬼就是麻烦,”静雄叹息般地说道,Shinra想要反驳他,可找不到任何理由,对方的确是一个比他多活了几百年的人,虽然外表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左右,“你给我听好,比这更接近死亡的事情我都经历过,可我现在还在好好活着,所以你得习惯这些事情。”
——更接近死亡的事情?
——要我习惯看着你作死?
平和岛静雄的大脑一定是过于陈旧所以坏掉了。
Shinra只能这样想,不然他无法想象一个活着的人为何在明知道自己死不了的情况下还要不停尝试这些虐待自己的行为,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是啊。”
吸了一口电子香烟里薄荷味的气体,静雄缓缓吐出一口白雾,陷入了沉思:
“我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呢。”
“这是一个很点长的故事——”
005
平和岛静雄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除了力气大了点,抗揍了点,暴躁了点,他与其他人并无任何不同。
爱好甜食,狗派,牛奶拥护者,没工作的时候喜欢晒太阳。
这些都很普通。
唯一不普通的是,他拥有一个关系非常扭曲的犬猿之仲。
“过了几百年也不会忘记那家伙的名字,”平和岛静雄一向平静的脸变得十分可怖,如同地狱里的恶鬼,“那该死的跳蚤,可恶至极!可恶可恶可恶!!!”
“折——原——临——也——”
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出来的姓名听上去有些奇异,不知道是名字本身的问题还是男人的语气问题。Shinra决定不打断男人的失控,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他小心翼翼保持着自己低调的存在感,内心里不断催促着静雄继续讲述下去。
如果说力量觉醒了的静雄只是力气大外加易怒外,高中时期认识了折原临也便是他成为池袋最强、获得池袋干架傀儡称号的开始。
“那家伙不——断不断地挑衅我,我高中三年里起码有五分之四的时间在和他打架。”
不停地使用暴力,不停突破身体极限,不停地受伤。
打架的技巧无限提升,身体复原的速度不断加快。
“被卡车撞飞后喘口气就可以爬起来继续揍那只跳蚤了。”静雄以一种得意的口气说道。
两人你追我打的生活直到高中毕业都没有改变。折原临也设计陷害了静雄,静雄丢掉了工作,还被关进了拘留所里。被放出来后,两人的关系达到了矛盾的最高峰。
“那个时候就不想再看到他了,”静雄皱紧眉头,电子香烟被他咬得嘎吱响,“只要他来池袋,我就会揍他。”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兴起的独色帮,如病毒蔓延一般的妖刀罪歌,莫名袭击自己的黑道大小姐,来自俄罗斯的后辈,暴走的无头妖精……
记忆有些模糊了。有很多事情都似乎被岁月的风沙侵蚀了。
但当时发生的那些事情,静雄都能凭着直觉确认临也就是罪魁祸首。
“那家伙就是这种人,躲在黑暗里,像是一只见不得光的虫子,”静雄肯定道,“所有发生的事情百分之九十九都与他有关。”
“这是您的偏见导致的猜想……还是果真如此呢?”
Shinra忍不住问道。在静雄至今为止的描述中,折原临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阴谋家,可单凭这些就判所有坏事都是临也做的,那也太武断了一些。作为一个拥有科学严谨精神的人,他对此保持着质疑的态度。
“我的直觉没有错,”受到质疑的静雄没有生气,相反认真地解释了起来,“很多事情当时并没有证据,可我就知道是他干的,再后来……”
再后来。
在他活过了漫长的岁月,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后,当年那些事件的真相也随之暴露。
果然不出他所料,折原临也这家伙真是如同一股恶臭般无处不在。
几乎任何事件都能看到他参与其中的身影。
查清楚真相后的静雄都不禁为临也如此好事的处世态度感到了佩服。
“那……你是怎么……”
Shinra吞吞吐吐的话让静雄有些不耐,他仰靠在沙发上,双手放在两边,抬头望着天花板。
“我差点杀掉临也,他失踪了几年,回来后,就报复了我。”
他的眼神又变得飘忽起来,好像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正沉浸在久远的回忆当中。
006
再次见到折原临也,距离上次已经过了五年。折原临也看上去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脸色苍白得厉害,整个人削瘦得如同幽灵。他目光闪烁地望着静雄,嘴角边的笑意还是熟悉的恶劣:
“好久不见啊,小静。”
真的是好久不见,以至于那些定番台词静雄都忘记了开口说。
——不是说过不准再到池袋来的吗?
——这么想死的话我就成全你!
记忆逐渐复苏,阔别已久的厌恶从牢笼里苏醒,开始兴致勃勃地在内心里叫嚣着发泄。静雄握了握拳头,看着眼前的临也,冒出一句:
“你没死。”
“你还活着。”
在这五年里,他偶尔会想起折原临也,他的手上沾染过对方的鲜血,他曾经对这个犬猿之仲产生过无比疯狂的杀意。
然而经历过数年的沉淀后,再次见到活着的折原临也,静雄内心里似乎有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
折原临也还活着。
他意识到这一点,感到无比地释然。
“我当然活着了,就这样死去未免太可惜了。”
笑容虚伪的男子靠近了静雄,“怎么样呢,是不是想再杀我一次?”
“……不。”
静雄摇头,盛怒之下的他失去理智时的确想过要把眼前这家伙杀掉,然而现在,他并无这个想法。
只有伴随两人间多年的厌恶在空气里涌动着。
“我倒是无时无刻地希望小静快点去死呢。”
保持着微笑说出诅咒的话语,折原临也眯起的眼睛里藏着浓重的黑暗。
“小静快去死吧。”
“如果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这个社会不容许的话,快去死就好。”
“割腕。”
“烧炭。”
“服毒、投河、跳楼——”
无数种自杀方式从那张充满罪恶的嘴里冒出来,如果言灵真的存在,恐怕静雄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上好几百遍。
静雄冷冷地看着临也一上下张合的双唇,一切灾祸都是从那个地方流出,他崩坏的命运,不平和的人生,都与折原临也紧密相关。
“闭嘴。”
池袋最强说道,时隔五年,他再次对折原临也动了杀意。
他伸出手掐住临也的脖子,没有使出最大的力道,手里那对于健康青年来说过于纤细的脖子仿佛随时会折断,颈动脉手心里起伏着,静雄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性命岌岌可危的人没有丝毫危机感,压着嗓子笑出声来,声音过于嘶哑,听上去如同悲泣一般:
“小静这个怪物死掉的话,我也能感受到不幸以外的事情吧。”
过于悲观的发言让静雄提不起任何兴趣,眼前这个单薄的犬猿之仲应该是疯掉了。或许说比起以前更加疯狂了。
“你别出现在我面前了,”他警告着,“既然回来了就老实一点,舞流和九琉璃一直在等你。”
折原临也收起笑容,眼神怪异地盯着静雄。
“我早就改变主意了,”从静雄放松的手里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临也咳嗽了几声,反手抓住了静雄的手腕。
“死亡是最无趣的事情了。死掉之后所有的情感都无法感知到,无论是喜悦、感动、思念,还是厌恶、憎恨、悲伤——这些统统都会消失掉。”
被临也死死抓住的手臂感觉有些痒,静雄只要一个甩手就可以把眼前的疯子甩出去,然而他听着对方空洞的言语,思考开始变得缓慢起来。
“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到那些。”陷入了黑色漩涡里的情报屋发出嗤嗤的笑声,“活着,才是最可怕的。”
下一秒,静雄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他条件反射地挥舞手臂,折原临也哈哈大笑着被他甩倒在地上。
拔下手臂上的注射器,静雄脸色阴沉。
“这是什么东西?”
他质问道。
“毒药?”
“哈、哈哈……那可是我在美国待得这几年好不容易搞到手的东西哦。”
“而且很有可能,是唯一的了。”
毫不在意地从地上爬起来,此时的临也脸色看上去竟然红润了许多,连带着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切:
“小静一定要活下去,只要你活着,才能感受到——”
折原临也再次消失了,静雄从新罗那里听说有一个叫做尼布罗的集团对临也下达了追杀令,好像是因为狡猾的情报屋偷走了重要的实验品和所有实验资料。
而从那支注射器里的液体进入他的身体后,静雄就成为了不死之身。
007
“临也那家伙说得没错。”
有些口干舌燥的静雄指使智能管家拿了一杯牛奶,他咕咚咕咚饮尽后,舔了舔嘴边的奶渍。
“毫无边际地活着,才是最可怕的。”
自己的时光似乎暂停了,不朽的容颜,不死的身躯,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朋好友老去,接连被时间带走。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都死掉了。
属于自己的时代转瞬间就成为了遥远的过去。
他固执地留在这个城市,从传说中的池袋最强变成了真正意义上传说中的不死池袋最强。
这个城市里的人们都知晓他的姓名,畏惧他,远离他。
听过静雄的故事,Shinra有些明白了。
“因为生命过于漫长,感到了孤独与无趣,所以才会……自杀吗?”
“不是。”静雄否认了青年的猜想,他摇着手里空空的牛奶杯,抬头笑了一下:
“我只是,无聊而已。”
“这样看着我,是不相信吗?其实我是在准备小礼物。”
这样回答的男人明显更加不可信。
……骗人。
Shinra在心里腹诽道。
“自杀并不可怕,比自杀更可怕的,是失望与厌世。”
面对怀疑的目光,静雄说了这么一句话。Shinra的光脑适时地跳出来,屏幕上显示着“川端康成《美丽与悲哀》”的字样。
从那之后,Shinra也逐渐习惯了静雄时不时的“自杀”行为。随着工作时期的拉长,他逐渐获得了更多的权限,包括前两任监管者的监管日志。
翻看过日志后,Shinra才知道他接管静雄后,静雄那些行为只是小儿科而已。在之前他所尝试的行为中,还有更加血腥更加可怕的。
“把自己关进毒气室——跳入火山——”
读着这些记录,Shinra不禁庆幸现在静雄已经逐渐减少了自杀的次数。
或者说,他已经找不到没有尝试过的自杀方法了。
“这样很好。”
Shinra安慰自己,平和岛静雄不是个坏人,他希望对方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可这个想法一出现,他又感到了困惑。
活下去,对于静雄来说真的是好事么?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作为这个城市最古老的活化石,无趣地活着。
刚开始的时候,静雄一定也试过更加有意义的生活方式,可时间走得太快,时代变迁得太厉害。
念旧的人最容易被抛弃。
看着档案上静雄面无表情的脸,Shinra伸手摸了摸那硬朗的面部轮廓。
明明是如此强大的男人,如同传说里不死的神祗。
他的内心里却对这位神明大人产生了几乎让人心碎的同情。
008
这座城市一成不变。
起初,它以平和岛静雄完全无法适应的速度发展、崩毁。然后猛地停滞在一个虚伪得令人恶心的面貌,就此再无改变。
——日日重复同样的事情,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他活得时间太长,情绪许久没有波动过。偶尔和智能管家吵嘴算是生活的调剂,不然他实在是太无聊了。
可他必须得活下去。
不得不活下去。
那个叫Shinra的青年和记忆中的损友十分相像,但是性格差得太远。不过他不介意。看到熟悉的面孔总能有几分安慰。
就在他以为日子还会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后,某一天,Shinra踩着推进器降落在院子里,给他带来一个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的消息。
“静雄先生,”在他把消息说出来前,先提出了一个问题,“之前你给我讲的故事里,没有讲到折原临也先生的结局。”
“结局?”
静雄重复了一遍,“那家伙的结局,有必要这么在意吗?”
“按照你的说法,折原临也先生获得了不死药,强行为你注射。尼布罗追杀他是因为他窃取了所有的药品开发资料以及实验品。”
“那你有没有想过……折原临也先生也为自己注射了不死药?”
“也许……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Shinra提出的这个设想,没有对静雄造成多大影响。
静雄抱着肩,站在廊檐下,目光深邃。
“……我早就想过了。”
“我没有得到过他确切死亡的消息,也没有亲眼看过他的尸体,所以我也不能确定。”
“不过凭那家伙的个性,如果有一个可以永生永世观察人类的机会,肯定不会放过吧……”
静雄喃喃自语着,没有注意到Shinra欲言又止。
“那、那如果……”Shinra斟酌着用词,“如果现在有折原临也的消息……”
Shinra的衣领被抓住,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道让他缺乏锻炼的身体发软。他头一次看到静雄这样的表情,眼睛里的火光几乎要漫出来。
光脑发出了危险的讯号,Shinra的心却陡然平静下来。
那种同情抑或哀怜的情感再次浮现。
“他没有吃不死药,”青年将刚刚获得的消息一字不漏地透露给激动的男人,“他死了。”
衣领被松开,之前还激动地五官近乎扭曲的男人又恢复了淡然的面孔。
“死了啊,跳蚤。”
他的声音很平稳,不带任何感情的波动。Shinra观察着他的表情,将光脑上显示的报告展示给静雄。
“折原临也化名为奈仓,长期处于逃亡生活,四十五岁的时候被尼布罗集团抓住……”
三个月后,死于尼布罗疗养院。
Shinra离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在科学院里通过各方势力收集到数百年前个人的具体资料实在是太困难了。可他还是想为这个一直在缅怀过去的男人做些什么。
犬猿之仲的死亡消息对于静雄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打击,可Shinra仍然感觉很微妙。
他想要平和岛静雄从过去里走出来。
不然这样活着,太痛苦了。
009
平和岛静雄坐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他的思绪漂浮在数百年的尘埃里,最终定格在一张模糊的面孔上。
——活着,才是最痛苦的。
“所以,你选择了去死。”
他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说了一句,智能管家好奇地转动着眼睛,数十个摄像头牢牢盯着自己的主人。
深呼吸一口气,静雄伸出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一点一点剥夺自己的呼吸。
——你这家伙,太狡猾了。
在心里咒骂着某人,静雄从晕眩中回过神来,露出一丝称得上苦涩意味的笑容。
“帮我联系院长,”他说道,“就说,那个实验我同意参加了。”
伴随着叮咚一声,邮件发送成功。
010
——是等待的人更痛苦呢,还是让人等待的人更痛苦呢。
——无论怎样,我已无需等待了,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011
Shinra飞快地迈动双腿,催促自己跑起来。他开始后悔没有按照静雄的建议多多锻炼,失去了推进器,跑了一小会他就气喘吁吁。脆弱的心脏超负荷地急速跳动着,他扶着门框,捂住隐隐作疼的腹部。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环形装置,原本摆放在中间的载人船舱已经不见了。装置的四周不时闪过蓝色的电流,残存的能量提醒着这里刚刚进行了一个具有改革性质的实验。
“院长!”
Shinra失控地叫出声,他冲上前抓住那个一脸沉重表情的中年男人,“为什么要瞒着我!”
“这是我们的神明先生自己同意的。”
“为什么选择他!他已经——已经那么痛苦了——”
“Shinra君,”院长打断了他的话,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青年陷入了无边际的懊悔之中,“你认为……折原临也的资料是谁放出来的?”
“那是平和岛静雄对过去唯一的牵绊,由你亲手斩断是最适合不过了。”
“好过分……”
退后一步,Shinra瞪视着他一直以来尊重的院长,可那是他多管闲事才让静雄知道临也的消息,是他把资料交给了静雄,是他……
“一切都是为了科学!”.
义正言辞地申明了自己的主张,院长冷淡地瞥了一眼遭受了重大打击的无知者:
“平和岛静雄的体质和阅历,是最适合进行时空跳跃的人。既然他觉得现在的生活毫无意义,就让他为科学事业作出贡献,我们为他提供创造意义的机会。”
“而且,他死不了。就算在跳跃过程中迷失在异次元空间里,他也可以活着。”
“如果这项实验成功了的话,对于我们研究古生物和——”
“够了……”
Shinra颤抖着嘴唇,他想要痛骂这个为了科学已经陷入疯狂的人,但如今一切都已经晚了。
平和岛静雄在得知折原临也死亡的确切消息后,自愿成为参与时空跳跃实验的第一人。
此时此刻,他通往了未知的过去,生死不明。
012
他发觉自己还活着。
跳跃过程中船舱解体,他的肉体好像被诡异的能量撕碎,他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可意识仍旧是清醒的。
他失去了双手,失去了双脚,他的身体不见了,慢慢的,看不见,听不到,也无法呼救。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了本体,被牵引着朝着更高更广阔的地方飞去。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平和岛静雄躺在河堤上,身上全都是烧伤。令人庆幸的是,这些伤口在慢慢复原。
温和的夕阳落在他的身上,带着浅淡的暖意。挣扎着坐起来,他抬头凝视着胭脂红的霞光,那么真实,真实得令人落泪。
安置在他的腰侧的信号发射器还在闪烁。发射器直接嵌进他的皮肉里,除非他的肉体真的灰飞烟灭,否则信号是不会丢失的。
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静雄环顾四周,努力辨别这里的景物。
有点眼熟。
这让静雄放下心来,当初同意参加这项实验时他抱着必死——准确来说是必会被放逐的决心,然而无论过程如何,现在的他稳稳当当站在真实的土地上,这无疑是最幸运的结果了。
静雄在河岸旁的晒场上偷偷拿了几件能穿的衣服套在身上。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深蓝的夜空闪烁着星星,静雄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它们。
自然可爱的星星们,一闪一闪回应着男人温柔的目光。静雄深深呼吸着夜风里草木的味道,沿着河堤奔跑起来。
他感受不到疲惫和饥饿。他兴奋地难以自制,只能靠奔跑来抒发自己的激动。
很快,他跑到了马路上,沿着马路向前行走着,他的心跳得越发飞快。
在路上,有一辆货车停下来,司机热情地邀请他上车。
“去市中心的话,正好是顺路,没关系的。”
借着好心人的顺风车,静雄进入了灯火辉煌的市中心。他下车后,眼前一片恍惚。
Sunshine大厦伫立在他面前,最大的显示屏上,幽拿着话筒对着众人鞠躬:“作为新人,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呼吸变得十分困难,好像那双扼住自己喉咙的手又出现了。
“啊啊,太糟糕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静雄焦躁地揉搓着双手,“太糟糕了。”
身上连一根烟都没有。
没有烟的话,还有什么办法能安抚此时此刻内心里狂舞的喜悦呢?
一声巨响暂时转移了他烟瘾发作的注意力,静雄偏过头,一台自动贩卖机擦过他的头顶飞了出去。
“啊呀!小静差点伤到无辜群众了哦!”
“啊啊啊啊可恶!你给我站住!!!”
站在树下的他,身体僵硬地如同雕像,宽厚的树干遮住了他灼热的视线,两个熟悉的身影从他面前先后闪过。
年轻的情报屋灵活地攀上路灯,举着超大号垃圾桶的池袋干架傀儡朝着他的犬猿之仲气势汹汹冲了过去。
“毕业了还追着我不放,小静还真是缠人。”
“你给我下来!!!”
那是十八岁的战争组。
还谈不上罪大恶极的折原临也,和还谈不上多强大的平和岛静雄。
注视着这一幕的时空跳跃者,慢慢,慢慢,握紧了拳头。
——他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时代。
——可他,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
嵌在皮肉里的信号发射器微微震动起来,静雄低下头,注视着闪烁着蓝色光亮的小玩意。
如果成功跳跃到过去,就可以打开信号发射器进行定位,第二波实验人员就可以根据信号进行精准的时空跳跃,建立起这个时间点与未来的衔接。
他自己也可以功成身退。
发射器还在震动着,静雄看了一眼消失在视线里的年轻战争组,默默走进了无人的暗巷。
他是经历过一千次自杀的男人。
他从未害怕过疼痛。
手指穿透腰间的肌肤,拽住那个隐藏在肌理里的小小发射器,使劲朝外拉扯。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发射器沾着血肉夹在手指间。
“咔擦。”
静雄把它捏碎了。
“——垃圾。”
他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随手把破碎的零件扔进了下水道里。
013
摘自《池袋反攻Ⅱ》前言——
嗨。
开始之前,有几件事要先声明,我没有打算公开自己的真实身分,而且就算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
所以,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会明言我是什么样的存在,但你们可以随意想像就是了。
毕竟再怎么说,我跟这本书中所提到的各种事件,可说是完全没有关联。
虽然跟「撕裂者之夜」有那么一些关系,但终究只限定于在网路空间中,在现实世界依旧是毫无关联。
没错…只是旁观者。
我就只是…看着而已。
虽然才刚说过不会公开真实身分,名字倒是可以公布一下。
我的名字是真一,九十九屋真一。
嗯,因为不是多重要的事,你们就算忘了也无所谓。
“这本书是怎么回事?”
将《池袋反攻》系列倒扣在床上,年轻的情报屋抱怨着,“还有这个自称九十九屋真一的人,那种语气还真是让人恶心得想吐。”
突然出现在网络上自称九十九屋真一的人,掌握着比折原临也资源更加丰富的情报,知晓所有发生的事情。
一开始折原临也对这家伙也抱有一定的兴趣,如果能收为己用也未尝不可,可两人第一次在网络上接触,便让临也倒尽了胃口。
伴随着各种各样事件的展开,临也与其交锋的次数越来越多。对方时不时发送来的邮件,临也全都看也不看就删掉了。
明明隔着网络,却仍然被对方都看穿的感觉,这一点让临也厌恶至极。
池袋出现的杀人机械与杀人魔事件,让临也兴趣盎然的同时,也产生了不少疑惑。抱着同行交流的心理,临也登录了九十九屋真一的聊天室。
结果对方不停地出言讽刺真是可恶得不行,以及“折原饮茶”的新外号让临也获得新情报的好心情顿时跌到了谷底。
网络聊天室
折原临也,复活!
折原临也『结果…「杀人机械」与「杀人魔」,这两名与塞尔堤完全没关联的当事人,都各自救了塞尔堤,就是这样吗……』
九十九屋真一『真是讽刺呢。而且,一开始让这两个人「扯上关系」的,还是你最讨厌的静雄喔。』
折原临也『……』
九十九屋真一『别那么别扭嘛。池袋也有好好享受假期啊,不过跟在新宿的你没有关系就是了!』
折原临也『你还在说那种傻事啊?』
九十九屋真一『你也还是老样子,明明喜欢人类,却又不承认城市的人格。』
折原临也『我可不是来跟你聊灵异话题。』
九十九屋真一「这可不是那种事喔。所谓的城市,是由复数的迷因……应该说,呃,聚集了名为人类的脑细胞,那些细胞们的互相往来便产生了城市的心。单一的细胞就没有意义了。追根究底,有互相往来——城市才会开始拥有人格,才能享受假日。」
折原临也『我懂你说的道理,不过我没什么兴趣。今天就先失礼了。』
九十九屋真一『好啦,你就小心点,别被静雄揍了。也要小心赛门。』
折原临也『给我记住,别让我有一天找到你真正的住址。』
折原临也,死亡确认。
九十九屋真一『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无论何时,二十四个小时都在这个聊天室里。』
——隐藏在暗处的时空跳跃者,捻熄了手中的烟,抬起头,目光穿过落地窗,紧紧锁定对面大楼里那个正在转椅上转着圈的情报屋。
我二十四小时都在注视着你。
014
我是Shinra。
我这辈子愧对一个人,那个人便是神明大人。
在彻底翻阅过折原临也与神明大人的资料后,我越发后悔让神明大人得知折原临也死去的事实。
不死者并不是真正的不死。
不死者如果厌倦了活下去,只要找到其他的不死者,让对方的右手放在自己头顶上,对方心里想着“吞食”,自己就会被“吃掉”。不死者的一生就算是结束了。“吞食”了不死者的人,还可以继承对方的所有知识与记忆。
神明大人一直在等待着折原临也的到来。
他等待着折原临也前来把他“吃掉”。
这样他才能结束自己的一生。
等待的过程如此漫长,他为了迎接长久未来的解脱,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折原临也口中所说的自杀。他无数次地想要触摸死神的翅膀,又被折原临也的诅咒拉了回来。
所有自杀的过程,都刻在神明大人的记忆里,当折原临也把他吃掉的时候,就会看到神明大人如何经历了一千次死亡。
——我是在准备小礼物。
神明大人没有说谎。
对于一直盼望着他去死的折原临也,他认为赠与这位阔别了数百年唯一同时代者最好的礼物,就是平和岛静雄的一千次自杀。
可当他知道,折原临也并不是不死者,早在数百年前就死去了的时候。
希望全都崩塌了。
他准备的礼物无人可送。
所有的等待,已经毫无意义。
如果我没有走进院长设下的圈套,神明大人或者就不会选择参与实验,不会迷失在虚无的时空裂缝里。
都是我的错……
光脑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提示有客人来访。
Shinra站起身,保存了日志后朝门口走去。
他打开门口的摄像头,空无一人。
青年疑惑地打开门,门把手上有一个白白的东西摇摇晃晃。
那是一个微笑着的晴天娃娃。
015
——《池袋反攻 DCC》后记
不知不觉居然写到了第七百本,我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在这个时代,纸质书可是很难卖的(笑
我是九十九屋真一,你们称呼我为这个城市的化身,我姑且当做是褒扬收下啦。
这次的故事里,你们喜欢的两位主角又登场了。
相信生活在池袋的你们,一定对他们非常熟悉。
池袋永恒传说,平和岛静雄,以及在新宿与池袋间如同跳蚤一样蹦来蹦去的折原饮茶君。
两位可是东京三大传说之二呢,我的销量大部分可靠他俩啦(大笑
恩?你们问我剩下的传说之一是谁?
当然是我啦,是我。九十九屋真一。
有读者又问到了我名字的由来,还给出了相当有趣的解释。
不过真相是如何呢,恐怕要让大家失望了。
我喜欢真实的东西,每一件真实的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真一的由来。
至于九十九屋这个姓氏嘛……
其实是和百分比有关系啦(笑
解释到此为止,我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重要的还是故事,没错吧?
那么,下次再见。
PS:我这里有一份小礼物,可惜没机会送出去啦。如果你们有谁成为了东京第四个传说,我会很乐意送给他。
九十九屋真一 于阳光温暖的午后
Fin
关于文中不死者的设定。
来自于丢啦同世界观的《Baccano!!》(永生之酒)
不死者:喝下永生药的人,不死不老。
吞食:想死的话,去找其他暍过药的家伙。然后那个被找到的人,只要把右手放在想死的人头上,心里想着『吞食』。只要专心的想就可以了。想死的家伙就会被那只右手吸进去,而他的一生也就此结束。
关于不死者的身份设定:暍了这个药的家伙,不能使用『假名』。精神将受到这个制约。对一般人暂时隐姓埋名是不成问题。但不死者们却只能使用真名交谈,而且身体将会抗拒用假的户籍资料在这个世界上落脚。因为若不这样限制,不死者相互之间将永远无法找寻到对方。
静雄大人回到过去是没有户籍的,真可怜呢x
过几天放文章伏笔和真相解析,以及彩蛋相关。字字句句都有伏笔和真相,要小心了x我猜估计不超过五个人能挖掘出文章脑洞最破(划掉)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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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透解析向已放出,欢迎食用正文后前去观看ww
【静临】关于《千杀男》的食用说明
此文属于剧透解谜向,请在食用正文后阅读。
静临《一千次自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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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杀男》料理研究
《千杀男》作为一个因为强烈的创作欲望而一气呵成的产物,隔几日再看其实还是有不少漏洞与不足。不过能将这个脑洞与大家分享,并且能引起大家的一些思考与共鸣,我感到了非常满足。
把作品当做一份料理,刀叉备好,戴上手套,我们将它切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千杀男》融合了成田老师两部作品的设定,除了原著外,还有我百玩不厌的永生设定《Baccano!!》,即《永生之酒》。
在...
此文属于剧透解谜向,请在食用正文后阅读。
静临《一千次自杀的男人》
http://diguajiang.lofter.com/post/3fb4bf_6178b34
《千杀男》料理研究
《千杀男》作为一个因为强烈的创作欲望而一气呵成的产物,隔几日再看其实还是有不少漏洞与不足。不过能将这个脑洞与大家分享,并且能引起大家的一些思考与共鸣,我感到了非常满足。
把作品当做一份料理,刀叉备好,戴上手套,我们将它切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千杀男》融合了成田老师两部作品的设定,除了原著外,还有我百玩不厌的永生设定《Baccano!!》,即《永生之酒》。
在《千杀男》静雄的回忆里,他与临也已经经历过十三卷的了断,“我差点杀掉临也,他失踪了几年,回来后,就报复了我。”在他向Shinra诉说的过程里,透露了这个信息。
文章里没有详细描述,只用了只言片语讲述了临也逃至美国,发挥自己的才能窃取了尼布罗集团的实验品与研究资料。临也必定是痛恨静雄的,经历过生死关头的他对于静雄想到的最大的报复,便是让这个怪物永远地活下去。
永远孤苦伶仃地活下去。
所以在时隔五年后,他回到池袋,面对早已平息怒火变得更加成熟的犬猿之仲,亲手种下了最恶毒的诅咒。
只要静雄活着的一天,必将感受到这世上无穷无尽的感情。
而许多年后,永生的怪物感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
这就是临也对静雄实施的报复。
文章一开头,便是数百年后的未来。失去了所有熟悉的亲朋好友,走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处,固执地留在守在这个城市数百年,平和岛静雄成为了东京永生的传说。
拥有这样怪异的体质,却又不隐姓埋名流浪各地,只因为静雄在等待着临也。
他等待着临也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在不少永生设定的故事里,永生者如果没有同伴,就对自己没有尽头的人生感到了无趣。他们不惧生死,百无聊赖,生活里没有一丝乐趣。
在静雄看来,临也如此热爱人类,拥有永生药物的他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幻想着临也同样生活在世界的某一处,作为人类观察者,兴致勃勃地在外玩耍了数百年。终有一日,临也会回到这个城市,将静雄“吞噬”。
活了这么多年,静雄早已不是那个光凭直觉行动,冲动暴躁的年轻人了。他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有太多的时间去反思他与临也之间的关系。
充满希望的等待,就算那个人是犬猿之仲,也会在等待的过程中变成美好的存在。
深知临也痛恨自己的静雄,决定送一份礼物给数百年未成谋面的跳蚤。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临也是多么希望他去死。
保持着微笑说出诅咒的话语,折原临也眯起的眼睛里藏着浓重的黑暗。
“小静快去死吧。”
“如果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这个社会不容许的话,快去死就好。”
“割腕。”
“烧炭。”
“服毒、投河、跳楼——”
无数种自杀方式从那张充满罪恶的嘴里冒出来,如果言灵真的存在,恐怕静雄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上好几百遍。
既然怀着如此强烈的希望,那就满足他好了。
永生者的设定当中,“吞噬”结束后,吞噬者会吸收被吞噬者的记忆与知识。
于是,拥有强悍肉体的池袋最强。
永生不死的池袋最强。
孤独的池袋最强。
开始了他的一千次自杀。
在他与临也相处的岁月里,被擅长言语攻击的家伙诅咒了无数遍,他听说过很多死法。他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一遍一遍地尝试死亡,一遍又一遍地复活。疼痛只是永生的调剂品,他沉浸在这个过程里,好压抑自己内心焦躁不安的等待。
只要折原临也来了,把平和岛静雄吞噬掉。
他就将看到他最希望的画面,平和岛静雄的一千次死亡。
这是平和岛静雄想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份温柔与存在过的痕迹。
他将结束这了无生趣的人生。
然而,Shinra带给他的资料,同时也是科学院在完成时空跳跃实验准备后刻意放出的情报,将残忍的事实展现在他面前。
折原临也没有成为不死者。
折原临也早就死了。
他始终是孤独一人。
有人问我,为什么折原临也自己不使用不死药。我认为,折原临也厌恶非人类的存在,一旦成为不死者,就真正的与人类这个身份告别了。折原临也本身就属于一个自我厌恶强烈的矛盾性格,所以他更情愿作为人类死去,而不是怪物永生。
别忘了,他希望平和岛静雄独自一人活下去。他才不会大发慈悲地以同类的身份陪伴静雄。
折原临也对平和岛静雄,恨得深沉。
既然等待已经毫无希望,静雄干脆答应了科学院的要求,参与了实验。
拥有神明一般的不死与强健,静雄是作为时空跳跃的最佳人选。
他最终回到了他所熟悉的时代。
然而却不是属于他的时代。
这里有年轻的犬猿之仲折原临也与平和岛静雄。
作为时空跳跃者,作为活了数百年的不死者,他是多余的。
这篇文最大的脑洞,莫过于将来自未来的平和岛静雄设定为这个时代的九十九屋真一。原著里,九十九屋真一一直存在于网络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知道这个城市发生的一切,对折原临也极其关心。
折原临也『我懂你说的道理,不过我没什么兴趣。今天就先失礼了。』
九十九屋真一『好啦,你就小心点,别被静雄揍了。也要小心赛门。』
折原临也『给我记住,别让我有一天找到你真正的住址。』
折原临也,死亡确认。
九十九屋真一『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无论何时,二十四个小时都在这个聊天室里。』
以上摘自原著第四卷。让临也小心静雄和赛门,等临也走后又表示自己二十四小时都在聊天室里(完全就是在暗示“我二十四小时都在等你你随时可以来这里找到我”)。
如此神秘又温柔的九十九屋先生,真是让我不禁想高呼九十九临大法好(嘘
对于这样一个人设几乎空白的角色,我擅自将活了数百年同样知晓这个城市一切的静雄设定为九十九屋真一。
文章前部分有不少暗示。
科学院的老家伙们聊到静雄时,“他对于我们没有经历过的过去是如此熟悉,他是这座城市千百年以来的记录者。”“他既是这座城市的传说。”“他既是这座城市。”
原著里,九十九屋真一坚持城市拥有自己人格的观点,并且据说九十九屋真一就是城市的化身。在这里同样套用了一下。
这么大的脑洞放到最后才表现出来,事实上精华都在九十九屋真一的后记谈话里。
原著里,九十九屋真一出过不少书籍,其中一本叫《池袋反攻》,作为系列作品,在第四卷里引用了《池袋反攻 II》里九十九屋真一前言部分。这一段我同样引用在了文章里。
最后一章,即015。
015
——《池袋反攻 DCC》后记
不知不觉居然写到了第七百本,我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在这个时代,纸质书可是很难卖的(笑
我是九十九屋真一,你们称呼我为这个城市的化身,我姑且当做是褒扬收下啦。
这次的故事里,你们喜欢的两位主角又登场了。
相信生活在池袋的你们,一定对他们非常熟悉。
池袋永恒传说,平和岛静雄,以及在新宿与池袋间如同跳蚤一样蹦来蹦去的折原饮茶君。
两位可是东京三大传说之二呢,我的销量大部分可靠他俩啦(大笑
恩?你们问我剩下的传说之一是谁?
当然是我啦,是我。九十九屋真一。
有读者又问到了我名字的由来,还给出了相当有趣的解释。
不过真相是如何呢,恐怕要让大家失望了。
我喜欢真实的东西,每一件真实的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真一的由来。
至于九十九屋这个姓氏嘛……
其实是和百分比有关系啦(笑
解释到此为止,我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重要的还是故事,没错吧?
那么,下次再见。
PS:我这里有一份小礼物,可惜没机会送出去啦。如果你们有谁成为了东京第四个传说,我会很乐意送给他。
九十九屋真一 于阳光温暖的午后
书名《池袋反攻 DCC》,DCC是希腊数字,意味着700。这是这个系列的第七百本书,很显然,这本书出现于数百年后。
这一点我没有说明,所以小伙伴会看得很糊涂,并不会把九十九屋真一与时空跳跃者静雄联系在一起。
纸质书难卖的年代,自然是科技高度发达,电子书籍广泛流通的年代了。同样也是未来。
在后记里,静雄提到了东京三大传说,“平和岛静雄,折原临也,九十九屋真一”。在前文里,静雄是作为不死者才成为了这个城市的传说,而这个时代的数百年后,平和岛静雄和折原临也还活着,九十九屋真一还活着,这个城市事实上是拥有三位不死者。
说到这里,我想表达的是,作为一个旁观时代发展的时空跳跃者,静雄采用了某种手段,改变了这个时代的未来。
平和岛静雄依然是不死者,而与他一起活到了数百年后的折原饮茶君,同样也是不死者。
这是非常隐晦的一点,我没有多加任何说明,是希望读者能够用自己的想象填补这份空白。
总之,结果就是,化名为九十九屋真一的静雄,拯救了逃亡的临也,设法使临也成为不死者,与这个时代的静雄一起活了下去。
至于这活下去的两人是什么关系呢?
一直在池袋与新宿之间晃荡的临也,与他唯一的同类静雄。
犬猿之仲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这算是作为长者,对于小辈的关爱。时空跳跃者静雄给予了这个时代的犬猿之仲一个说不上多么美好,但绝对不会比他更糟糕的结局。
静雄是如何想到九十九屋真一这个化名的呢?
同样是在前文里,静雄多次对人造雪花和天气表示厌恶,对于高科技人造品淹没的自然事物的怀念。他喜欢真实的东西。这边是真一。
九十九……真的是我开脑洞。
原著以及TV里都出现过的,“不明就里又危险的事情,99%都与你有关”,凭借着野兽般直觉的静雄对临也如此说道。
所以,平和岛静雄成为了九十九屋真一。
九十九屋真一的存在,百分之九十九是因为折原临也。(发糖确认√
以下是玻璃渣,小心食用。
在最后的PS里,小静说,他有一份小礼物,可惜送不出去了。
他精心准备的一千次死亡,已经无人可送了。
属于他的犬猿之仲,已经消失了。
在这个时代里,他只能永远注视着这里的折原临也,偶尔写写这个时代他俩的故事。
可并不是属于他的故事。
如果把思考停在这里,老静看着小静与小临打打闹闹,自己出出本,就这样活下去似乎也不错。
然而——
“如果你们有谁成为了第四个东京传说,我会很乐意送给他。”
当东京出现第四个不死者,既是平和岛静雄第一千零一次自杀的时候。
那个时候,世上便再无九十九屋真一。
Fin.
Q&A环节
Q:不死者不可用假名在世上活下去,小静为何能化名为九十九屋真一?
A:不死者不可以用假名注册户籍,不可以用假名与其他不死者交流。静雄只是用假名在网上玩耍和出出书,并没有违反这一点。而同样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永远都不会与这个时代的临也相认。他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Q:Shinra门上的晴天娃娃是谁挂的?
A:是静雄。他之前做过一个垂头丧气的,在这之后他心境有所改变,同样也希望Shinra不要自责,所以将这个高兴的晴天娃娃送给了Shinra。不要问我他是怎么送的,意识啊灵魂啊都可以,我们要拥有浪漫的幻想x
感谢大家收看今天的料理节目(咦
丨浮梅丨掌心生锈
*灵感来源于@一杯豆腐羹 老师的儿童玩具梗
*全文字数共2w,预计阅读时间二十分钟。
祝阅读愉快
伊诺在父母离婚后的当天下午买下萨沙。
那是2030年乌萨斯百年一遇的恶寒天气,雪落下后没来得及化就迅速结成冰晶,被车子压成硬邦邦的厚实冰面,整座城市像是被灰色的流沙掩埋,行色匆匆的路人裹紧大衣,从车里看出去,臃肿的圆柱体在风雪中跋涉。
伊诺在车窗上写字。
“我给你联系好了新的学校,下周一就可以入学,这次我仔细考察过,一定会适合你。妈妈现在是事业的上升期,实在腾不出时间照顾你,所以妈妈决定雇佣新的——伊诺,你有在听吗?”
小孩子在冰...
*灵感来源于@一杯豆腐羹 老师的儿童玩具梗
*全文字数共2w,预计阅读时间二十分钟。
祝阅读愉快
伊诺在父母离婚后的当天下午买下萨沙。
那是2030年乌萨斯百年一遇的恶寒天气,雪落下后没来得及化就迅速结成冰晶,被车子压成硬邦邦的厚实冰面,整座城市像是被灰色的流沙掩埋,行色匆匆的路人裹紧大衣,从车里看出去,臃肿的圆柱体在风雪中跋涉。
伊诺在车窗上写字。
“我给你联系好了新的学校,下周一就可以入学,这次我仔细考察过,一定会适合你。妈妈现在是事业的上升期,实在腾不出时间照顾你,所以妈妈决定雇佣新的——伊诺,你有在听吗?”
小孩子在冰面上跌倒,头上带护耳的皮帽掉下来,裸露的耳朵被寒风刮得红肿。
“不要。”
伊诺隔着车窗抚摸跌倒的小孩,拒绝妈妈的提议。
妈妈回忆起什么,连忙补救:“这次我们不再雇佣真人,我们去买机器人吧。”
2030年,战后第三年,战争造成人口的巨大亏空,乌萨斯劳动力市场供需比严重失衡,受战时思潮影响,乌萨斯拒绝海外引入劳工,机器人市场由此进入空前繁荣时期。
“你自己挑。”妈妈循循善诱,“挑一个你喜欢的,只听你的话,不会伤害你的机器人,好不好?”
窗外的小孩被身后的机器人保姆抱起来,机器的金属色泽在昏暗日光下浅浅闪烁。
“好。”
“女士,这是S-2款,最新出的保姆系列机器人,适合照顾0-8岁幼童,皮肤采用全态仿真,内置恒温系统,您可以上手摸,绝对和人类肌肤质感一模一样,带给幼童母亲般的温暖。它的中央处理系统也是最先进的wiokindos系列……”
导购员滔滔不绝地介绍展览台前的最新款式,在他的一再要求下,伊诺用手轻轻触碰机器人的身体,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妈妈看起来对这台机器人很满意,特别是听到3.0版本处理程序让它可以包揽一切家务时,但伊诺坚决摇头,拒绝买下这个胖乎乎、软绵绵,看起来和蔼可亲的机器人。
导购员不会允许任何冷场出现,他立即微笑着询问伊诺对于机器人的要求,承诺在全市最大的机器人展览与购置中心内,一切要求都可以得到满足。
但伊诺还是摇头。
妈妈代替他发言:“我觉得他可能,嗯,不太喜欢成人大小的机器人,有没有儿童款?那种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
导购员心领神会:“您是说玩伴款的机器人吗?有的,请到这边来。”
“为了满足独生子女家庭对于玩伴的需求,我们这里有W-3系列的玩伴机器人,不仅仅是陪孩子玩,他们的处理系统完全可以胜任高中以下阶段老师的任务,内置设定也会满足孩子们的特定需求。”
伊诺躲在妈妈背后,握紧她的衣袖,面前的玩伴机器人们衣着光鲜靓丽,带着幸福甜美的笑容,各色肌肤在展厅雪白的灯光下闪烁,显露出人类肌肤的细腻纹理,不远处还有furry款机器人,尽可能满足顾客的一切需求。
妈妈在导购员的劝说下凑近考察,伊诺松开妈妈的衣袖,而后两只手绞在一起,指节处泛出肉粉色。
小机器人们空洞冰冷的目光散布在展厅的每个角落,来回走动的顾客们带走他们的眼睛,伊诺听到窃窃私语,那是机器人对人类小孩露骨的仇视与嫉妒。
伊诺不断向后退,他退到门口,后背贴在墙上,外面是乌萨斯呼啸的寒风,屋内是对他保持恶意的机器人军团。
他又感到溺水时的窒息感,放声尖叫起来。
“不好意思,先生,破坏了展厅的秩序。”
妈妈抱着他,连声道歉。
金牌导购员依然保持标准的服务性微笑,让人怀疑这个笑容是长在他脸上的。
“没关系,女士,机器人产业向来避讳‘恐怖谷’的说法,可能是某件机器人设计纰漏,惊扰到小朋友。”
他为了展示宽容大度,向前走一步,想要逗弄下伊诺,但伊诺迅速扭过头去。
妈妈则尴尬地打起圆场。
伊诺看到一辆深蓝重卡,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打开的车厢。
“手!”
他指着车厢,今天第一次主动开口。
导购员看了一眼,安抚道:“没事的,小朋友,那些是不要的机器人。”
伊诺的嘴唇上下开合几下,在妈妈鼓励的目光中试探着问:“不要?”
妈妈有些失落。
导购员对于挣不到钱的事情兴趣缺缺,但依然在美丽富有的女士面前保持专业修养:“机器人发展日新月异,每天都在淘汰落后产品,今天正好是我们清库存的日子。”
“为什么不低价出售呢?”
妈妈不解道。
“女士,机器人产业是倒金字塔结构,顶端获得一切赞美与宠爱,底端什么都没有,人们宁可加点钱买先进款式,也不会图便宜买淘汰款。”
伊诺静悄悄地看司机拖拽一款款机器人,暴力拉扯的过程中有机器人的头被卡在防盗装置处,另一位工作人员上前猛踢,头颈交接处断裂,一颗圆滚滚的脑袋滚过冰面,滚了好远好远。
它长得那么像人。
“落后、废弃的机器人会怎样处理呢?”
妈妈问。
“大概是拆解分类、回炉重造吧。”导购员也不是很清楚,笑容中多了些人气,他摸摸下巴:“那要看他们的零件还有没有用,如果是落后很久或废弃严重的机型,大概率会被当作有毒有害垃圾处理。”
“死?”
伊诺转过身来,指着那颗圆滚滚的头问。
导购员茫然片刻,懂了小家伙的意思,他笑着伸手抚摸伊诺的脑袋,伊诺想躲开,但妈妈拦住他。
“机器人不会死,因为他们没有活过。”
导购员这样说。
伊诺又转身去,这次他看到一个小男孩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当他抱起那颗头时,司机从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将他掀翻在地。
伊诺瞬时尖叫起来。
导购员反应更快,他冲上前去,在冰面上摔了两跤后一把揽住男孩,破口大骂:“佩图赫,你疯了吗?你竟敢这样踢一个孩子?”
“茹拉夫廖夫,你完全是误会我。”司机显得很委屈,酒糟鼻在寒风中变得更红,“这只是个机器人,你被这坏东西骗了!”
导购员松开怀抱,低头看了看男孩,男孩月青色的眼眸中内嵌感应红环,这是尚未掌握“光眼”技术前,老式机器人用来聚焦的设备。
他揉着腰站起来:“为什么这鬼东西还有电?我以为是真的男孩,我要被你吓死了。”
“他是光伏充电,正好放在仓库靠近窗户的地方,我刚才拖的时候好像把它启动了。”
“你吓到顾客的孩子,和我过去道个歉。”
正当司机抱怨今天运气不佳时,伊诺和妈妈走过来,在冰面上抱着孩子走动实在困难,伊诺自觉地跟在妈妈身后。
在看到他后,呆立原地的小机器人像得到指令一般,轻轻放下怀里的脑袋,向他张开双臂。
“弟弟,”小机器人说,“抱抱。”
在场的人同时陷入惊愕,随后导购员先生反应过来:“啊,这款似乎是玩伴型机器人,这句话应该是初始启动语音。”
在大人们从惊愕中回过神闲聊时,小机器人一直固执地举着双臂,等待陌生的弟弟回应他的拥抱。
他的外表看上去有十四五岁,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衣,脸颊覆盖着鳞片,感应红环将他的目光聚集成一束,轻轻落在伊诺脸上,落在这个他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类小孩身上,在他陈旧的系统设定中,相连的每一个元件都告诉他,这是他的弟弟。
而他出生和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和陪伴弟弟。
司机已经道完歉,导购员已经拿到顾客的联系方式,他还没有等到弟弟的回应。
想到这鬼东西害自己道歉,很可能会被扣工资,司机狠狠给它一脚,过来帮忙的工作人员点击关闭机器人系统,将他拖走。
系统在关闭,电量逐渐流失,储备电能优先供给CPU,感应红环停止工作,小机器人的目光在人类眼中涣散了,没有电力支撑的双臂缓缓落下,正当他要被丢上车,躺在无头机器人旁边时,一只温暖柔软的手包裹住他冰凉的指尖。
“我要。”
他的弟弟说。
【七岁】
就这样,伊诺七岁时,得到了他的哥哥。
当他们回到家,妈妈打开车门时,意外地发现伊诺睡着了,大概是因为道路结冰,一路上车速如同蜗牛,也因为呼啸寒风中待在温暖舒适的车里给幼童以抚慰。
当然也很可能是因为小机器人抱着弟弟,他垂着眼睛,注视怀里睡着的男孩,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
一路上都在考虑要不要退货的女士不觉心软,她俯下身摸摸小机器人:“我可以把你当成另一个儿子看,请你一定要照顾好伊诺,好吗?”
小机器人抬起头,茫然发问:“伊诺?”
“就是弟弟。”妈妈点点伊诺的眉心。
小机器人缓慢地点头,他的电量有些不足,难以及时有效地回应指令,因此他只是重复初始设定语音:“弟弟,抱抱。”
“好啊,看看你能不能抱动弟弟。”
妈妈让他下车,做好保护的姿势,担忧小机器人出现意外,但她显然多虑,小机器人抽调CPU核心组件中的电量,优先供给手臂,轻而易举地将幼童稳稳抱入房间。
而后彻底断电死机。
当他满电重启后,发现自带资料库已经激活完毕,显然在他休眠时女士按照说明书完成了基本步骤,现在他是一台次三代玩伴机器人,他的弟弟在床的另一端静静看着他,嘟起的嘴唇吮吸着麦香味牛奶,大眼睛眨动着。
人类幼崽。
脆弱、易碎、无能、需要细心呵护的人类幼崽。
这是小机器人资料库中对人类幼崽的记述,但当弟弟喝完奶,不知道怎样处理奶盒,眼巴巴瞧着他时,小机器人更新了资料库。
脆弱、易碎、无能、需要细心呵护、可爱的人类幼崽。
可爱,是他语言库中为数不多的赞美词汇。
他向弟弟靠近,接过弟弟的奶盒,下床扔掉。
“弟弟,”他坐在床边问,“你要睡觉吗?”
弟弟点点头。
于是他又靠近,弟弟看起来有点害怕,但忍住没动,任由哥哥给他盖上被子,细心掖好。
“你要听什么样的睡前故事?”
他等了一会儿,弟弟没有回答,于是他联网后按照“儿童睡前故事喜爱榜”一口气讲了五个。
时间已经进入十一点半,核心组件提醒他人类幼崽的最晚睡眠时间为晚上九点,中间起夜不算,尽职尽责的小机器人受到系统警告,电流交错间产生一种类似人类“紧张”的情绪,他趴在床边,和弟弟对视,问:“弟弟怎么不睡觉?”
弟弟圆溜溜的眼睛扫视一圈房间,小小声说:“害怕。”
害怕=危险
弟弟感到害怕=立刻采取行动排除危险
“害怕什么?”
弟弟顿了顿,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
“床底、衣柜、镜子、窗外。”
危险源已确认。
小机器人附身检查床底,感应红环带有热感应功能,他仔细检查过后确定无危险存在,紧接着又检查衣柜,当他检查到镜子时,才发现自己换了身衣服。
印满小熊的睡衣,和弟弟的一样,纯棉,带有柠檬味洗涤剂的香气。
他的核心组件再次发出警告,他不明白是为什么,也没有提出申诉。
他检查窗户时,将锁扣打开,猎猎寒风奔涌而入,他的外壳采用分子重组精钢材质,区区寒风不在话下,他探头去检查窗外,排除最后一个危险源。
弟弟缩在被子里,用枕头捂住脑袋。
他伸手揪出枕头,整理平整后垫回弟弟脑袋下面,又将被子拉下去。
人类幼崽=脆弱
捂住脑袋=窒息死亡
“检查结束。”他对弟弟说,“没有危险。”
弟弟的大眼睛快速眨动着,晶莹的液体从他眼角流下。
一级警报!一级警报!一级警报!
他的应急系统警铃大作,人类幼崽还不具备“喜极而泣”等高级情感表达方式,他们的泪水唯一指向即为难受。
在应急系统的指导下,他将弟弟抱起来,拍拍他的背,音响设备自动播放轻柔的童谣,他尝试各种人类安抚幼崽的方法,终于在深夜十二点半将弟弟送入梦乡。
他极小心地将弟弟放入被窝,又在弟弟额头轻轻吻一下。
他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幼崽已经陷入睡眠,无法感知、无法给予回应的情况下,亲吻这种本应该是双向互动的过程成为单方面传输,这一切在机器人算法下都显示无意义。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他要送弟弟去上学。
地实在是太滑了,冰结得厉害,即使有雪地防滑胎,妈妈也不敢开车出门。
于是他背着圆滚滚的企鹅弟弟出门了。
弟弟穿得很厚,也很可爱,妈妈把他包成一只浑圆的企鹅,浑身上下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其实今天不是特别冷,因为没有起风,干冷程度尚可接受。
四处都结冰,天地之间非常明亮,他背着弟弟慢慢走,踩碎冰层时有嘎吱嘎吱的声音,弟弟似乎小声笑了。
弟弟带着姜黄色的手套,白乎乎的细腻绒毛从手套口露出,他用手摸摸机器人的脸,问:“名字?”
他怕哥哥听不明白,特意补充:“哥哥。”
“W-0+LASD1225。”
机器人的编码大概相当于人类的名字,系统是这样分析的。
弟弟沉默一会儿,将他的脖子揽得更紧。
在学校门口,机器人把弟弟放下来时,弟弟指着他,黄绿色的眼睛是雪白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弟弟说:“萨沙。”
好的。
伊诺=弟弟
萨沙=哥哥
好的,资料库已更新。
萨沙有发现弟弟不太爱讲话,他的处理器本来将此归为“幼崽个体特征”中,但弟弟上完第一堂课后,他修正了这条讯息。
弟弟有点口吃。
不是很严重,但明显。
他睫毛垂得厉害,几乎盖住眼睛,不停颤抖着,像找不到归处的蝴蝶。
讲台上的青年教师没有打断他,耐心等待小男孩念完一段诗,又不紧不慢地提问。
就好像他听不出男孩的口吃一般。
等伊诺慢吞吞地试图咬准每一个音,终于回答完问题时,下课铃响了。
“读得很好。”教师从讲台上抛下一块巧克力,是他往常用来奖励优秀答案的:“我很喜欢你的声音,它让我想起乌萨斯五月时,嫩芽萌发的样子。”
伊诺低着头,没有回应,悄悄握住巧克力。
教师出门后,后座的男孩兴冲冲地探过头:“你读书的样子好怪啊!”
伊诺抿着嘴,想要回家。
“好棒啊!”男孩说,“如果每节课都可以点到你,那我们很快就可以下课啦!”
“你再讲讲话好吗?”邻座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啾啾,捧着圆嘟嘟的小脸,“我也想听听嫩芽萌发的声音。”
下午萨沙背伊诺回家时,小男孩趴在他的背上叫“哥哥”。
叫了好多好多遍。
【八岁】
伊诺八岁时第一次和别的小朋友打架。
邻居过来告诉萨沙时,萨沙正忙着做晚饭,思考怎样把伊诺讨厌的胡萝卜悄无声息地加到主餐内,听完邻居的叙述后一阵混乱的电流刺激他的认知系统,使他在完成道谢前就开启最大时速赶往现场。
萨沙到现场时架已经打完了,伊诺睫毛还是湿的,他皮肤白,哭后眼角的红痕特别明显,他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擦拭脸上的泪痕,时不时小声抽噎。
不得伤害人类是机器人守则第一条。
萨沙的应急系统警铃大作,切断手部的电能供应,阻止愤怒的机器人做出会被立地销毁的举动。
此时小机器人内部的组件与系统们还没有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机器人不该存在情感,例如愤怒,例如难过。
多年之后萨沙回忆起当天下午的场景,对于此事追悔莫及,如果他及时发现设定上的严重错误,被收回原厂改造或销毁,也许后面的各种事情就不会发生。
但当时他只是忽略这件事,过去问弟弟发生了什么。
伊诺没有回答他,擦掉眼泪后从地上捡起石子扔过去,对面的男孩们灵活地躲开,眼看伊诺的救星到场,鸟兽状四散,为首的男孩不忘回头对伊诺做个鬼脸。
“我这是为你好,劝劝你,你看你那脾气!”
“反正早晚要换的!”
“……”
男孩们嬉笑着跑远,萨沙拦住想追上去的弟弟。
“晚饭会凉。”
萨沙说。
一路上伊诺就像只粘人的小动物,抱住萨沙的手不放,他的眼泪时不时流下,这让萨沙担忧他的眼睛晚上会发炎。
回家后萨沙将滴眼液稀释后用棉签沾着给伊诺擦了擦眼睛,又从冰箱里拿出一整盒棉花糖覆盆子冰淇淋,叮嘱伊诺只能吃三分之一后回到厨房做饭。
伊诺根本没吃掉三分之一,他甚至没吃到三口,用小勺有气无力地挖一点尝尝味道后就放回冰箱里。
也就是在这时,萨沙察觉到伊诺是真的很伤心。
伤心到没察觉主餐内添加胡萝卜丁,甚至自发吃掉一整块蒸煮的胡萝卜。
可无论萨沙怎么问,弟弟都不肯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晚上萨沙照例讲完故事打算离开时,伊诺忽然拽住他的袖子,刚刚听故事时他背过脸去,萨沙没有看到他悄悄流泪的样子,现在他转过来,橘色的小夜灯下一脸亮晶晶的泪痕。
“哥哥上来睡。”
“好。”
萨沙钻进被窝,弟弟迅速钻进他怀里,热乎乎的小手放在他腰侧,整个人贴在他的胸口上,呜咽着、软绵绵地叫他哥哥。
萨沙用手轻轻拍他的背,音响自动播放轻快的儿歌,弟弟在他胸口蹭了蹭,于是萨沙伸手摸他湿乎乎的脸,帮他把泪擦掉。
萨沙的儿歌储备并不十分丰富,二十分钟后开始循环播放,就这样播过两轮后,伊诺小声说:“哥哥,关掉吧。”
萨沙关掉音响,房间内陷入寂静,外面哗哗下起小雨来,树叶沙沙的响,雨声潺潺,像睡在一条小河里。
“我给哥哥唱歌。”
弟弟趴在他胸口,闷声闷气地唱:
“小宝贝,快快睡,梦中会有我相随”
“陪你笑,陪你累,有我相依偎”
“小宝贝,快快睡,你会梦到我几回”
“有我在,梦最美,梦醒也安慰”
是摇篮曲,萨沙的认知系统作出反应,并将其记录在册。
他困了,今天是阴天,光能不充足,耗电量又比平时大,系统比往常更早进入休眠。
伊诺撑起身子,在小夜灯柔美的灯光下凝视哥哥的脸,他用手试试哥哥的鼻息,又趴下来听听哥哥的心跳。
自然是都没有,哥哥确信无疑是没有生命的机器人。
“我不会丢掉你。”
他忽然说。
“机器人需要换掉,哥哥不需要。”
“哥哥不是机器人,哥哥是哥哥。”
他抱住萨沙的脖子,湿漉漉的睫毛忽闪着,急促地重复。
“我不会换掉哥哥,如果哥哥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我就把鼻子换给哥哥,把心脏换给哥哥。”
“哥哥就是哥哥。”
【十岁】
宠爱不仅是一个动词,还是一种极容易识别的特质。
这种特质在伊诺身上表现尤为明显,比如他日渐清晰的发音、不再恐惧夜晚的勇气,以及,以及……
以及孩子胖了。
一开始无论是小机器人还是妈妈都用“婴儿肥”这种天真的字眼蒙骗自己,但周六下午体重秤滴滴的警报声无情戳破这一事实。
伊诺和哥哥相对两无言,大眼睛滴溜溜转一圈,伊诺先开口。
“哦!我亲爱的哥哥,看看这个说谎成性的体重秤!难道您不相信我们之间旷日持久的亲情吗?”
是的,别怀疑,孩子自从加入戏剧社后,说话就这副德行。
“你已经超过十岁儿童的正常体重十公斤。”
“哦,我亲爱的哥哥,你残酷的话语无情地伤害了我的心!”
“我会给你制定减肥计划。”
萨沙收起体重秤,伊诺拽住他的衣角,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以往他这样做的时候,看上去十分小鸟依人,然而他超重十公斤后,这个动作看上去就像饿虎扑食的前奏,因此萨沙果断地拒绝他。
“明天早起半小时,我们晨跑。”
伊诺先重重哼一声,又觉得这样很幼稚,他已经是十岁的小朋友,上四年级,是大孩子了,不能再耍小孩脾气,因此他在最近新学的炎国俚语中精挑细选一句,用于自我安慰。
“没办法。”他老气横秋地耸肩,“儿大不由娘。”
“你明天不要赖床。”
萨沙把体重秤放回柜子里,叮嘱一句。
“我明天会起得比你还早!”
他自己咕哝:“我是大人了,不赖床。”
萨沙的“听觉”是人类的十五倍,猫狗的七倍,伊诺咕哝的那句话他有听到,内心还升起几丝机器人不该有的欣慰感。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叫伊诺起床时才发现,伊诺不仅不是个大人,他甚至很可能不是个人。
他先是在被窝里挪动,发出几声不太像人的声音,又把两边的被子往中间卷,将自己裹成一只春卷,以此维持人类尊严,反抗机器人暴政。
“你是大人了。”
萨沙搓搓春卷,试图把伊诺挤出来。
伊诺的回答铿锵有力:“我不是大人!”
“小朋友也该起床了!”
伊诺的回答誓死力争:“我是头猪!”
萨沙停滞了,沉默了。
他的次三代中央处理器不足以识别“恨铁不成钢”这种复杂情感,核心组件集体沉默,只有应急系统发出微弱电流以示抱怨,类似于“你怎么养出这么个东西”。
“小猪。”萨沙只好继续,“起床。”
伊诺配合地哼哼两声,在继续睡觉前还向上拱了几下,实乃猪中豪杰。
眼见伊诺不仅没有早起,还极有可能迟到,萨沙终于使出杀手锏。
他戳戳春卷,在得到里面未知生物的回应后轻声道:“弟弟,抱抱。”
春卷左右翻滚几周,人类最后的堡垒轰然崩塌,伊诺从中爬出来,脸憋得通红,一猛子扎进他怀里。
“你这是耍赖!”
粉红小猪如是说。
“下午戏剧社活动结束之后,我去接你,我们去公园。”
萨沙提着书包,和伊诺穿过清晨的林荫道,晨光被枝桠细细筛过,筛成淡金色的雾,柔柔地笼罩小道。
“又去减肥吗?”
伊诺皱着眉,嘴巴再撅一点就要撞到鼻子,他不大高兴地问:“我胖了你就不爱我了吗?”
坦白来讲,超重十公斤并不是了不得的事,伊诺胖起来也确实不难看,他生得雪白,稍稍胖一些,更显得浑圆可爱,有儿童特有的憨态,是很招人喜爱的。
但萨沙的回答是:“我的认知系统里没有与‘爱’相关的符号。”
就好像起床=wk=唤醒某人某物,日常生活的一切词汇在他的认知系统中对应一套完善的字符串,通过字符串又能解析出具体含义,唯有‘爱’这个常常出现的词,不合情理地没有任何对应字符,无法转换出任何释义,无论萨沙再怎么试图添加,乃至向上申报问题,最终的结果都是一串乱码。
爱=LORYHBRXHQR=暂无释义
爱=LORYHBRXHQR=一级警报,请勿重复尝试。
似乎设计他的人认为机器人知道这个词汇是很危险的事。
“没有关系。”伊诺答得轻松,他接过自己的书包,往前跑几步,小麻雀被他吓到,拍拍翅膀跃上树梢,伊诺回头笑:“我可以教哥哥。”
萨沙下午到的时候,伊诺还在排戏剧,剧情到了高潮点,伊诺扮演的小王子举起剑,剧情里他斩下恶龙的脑袋,现在正要向公主求婚,然而他一个眼尖看到哥哥,背了很久的台词就变成了:“哦,我美丽的哥哥,你的头发就像乌木一样黑,你的嘴唇,额,”他瞄了一眼,“没什么颜色,我亲爱的哥哥,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穿着笔挺的制服,脑袋上带一顶小小金冠,姿态十足地弯腰伸手,邀请远处的哥哥上台来,扮演公主的女孩左右瞧瞧,哇得哭了。
负责排戏剧的是语文老师,漂亮青年连忙抱起女孩,温声细语哄了半天,女孩才止住啼哭。
在这个过程中,伊诺灵活地摆脱要他去跑步的哥哥,从老师身后和哥哥躲猫猫,说什么也不肯去。
老师哄好一个,又要哄另一个,他劝说无效,反被学生水灵灵、泪汪汪的大眼睛策反,开始说服萨沙。
“这样吧——”青年提议,“伊诺用最近学到的炎国诗歌描述下我,今天就不跑步了。”
他们最近在学炎国语言,以诗歌引入,学过的诗句包括“言念公子,温其如玉”;“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实在不行也有“长身玉立,精神耿耿”。
伊诺点点头,掷地有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孩子第一次长跑,也别跑太多,今天先跑个三千米吧。”
现年二十五岁的青年教师温和地建议道。
【十二岁】
伊诺十二岁时,减肥问题已经不再困扰萨沙。
男孩进入初中,身子骨拔高,昔日圆滚滚的轮廓线抽长拉伸,像是上天又细细重绘一遍眉眼,总带着小孩稚气的眉眼长开许多,有懵懂意而不失灵秀气。
伊诺小学毕业的那天下午,一手牵着妈妈,一手牵着哥哥,走过毕业典礼的拱形门,然后在窝在家里吃一杯又一杯的蓝莓酸奶,直吃到晚上阑尾炎发作,涕泗横流地表示自己死后一切遗产留给哥哥,包括鼻子和心脏。
他当然没有死,他穿上整齐洁净的初中生制服,迈入人生的新阶段。
伊诺的初中离家挺远,妈妈在市区租了新房子,入住的当天晚上,伊诺早早入睡,妈妈把萨沙叫出来,来客厅里吃蛋糕。
巧克力蛋糕上插着彩蜡,写明“十五”。
“说明书上写着你出厂日期。”妈妈从包里拿出精致的小盒子,推给萨沙,“宝贝今天十五岁了!”
他的认知系统向他下达“笑”的指令,于是他就笑了,说:“谢谢妈妈。”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枚精巧的芯片。
“A-7+DR1001,是军用指挥机器人的核心组件。”妈妈向他介绍,“目前最新款,还没有对民间出售。”
“它可以让你的使用年限延长五到十年。”妈妈站起来,拥抱他,揉他的脑袋,吻他的面颊。
“谢谢宝贝,谢谢你把弟弟照顾的这么好,谢谢你。”
人类温热的泪水,每次落到他身上时,他都会感到自己在生锈,不属于他的某个器官在隐隐作痛。
五到十年,这真好,不需要十年那么久,弟弟今年十二岁,如果延长六年使用期限,他就可以看到十八岁的弟弟。
十八岁的弟弟啊,如果能看到,那他就真的把一个小孩子亲手培养到成年,成为大人,真的是亲手,弟弟带到学校的每一份便当都出自他手,弟弟每一次跌倒都是他扶起来,弟弟每一次哭泣都是他抹掉泪水,事无巨细、亲历亲为,把七岁的小朋友养成十二岁的少年再养成十八岁的大人。
到那时候,他可以说,他是一个优秀、尽职的玩伴机器人。
“谢谢。”他又说一遍,“谢谢妈妈。”
伊诺初中开学第一天就和同学闹了不愉快。
初中的孩子褪去小学的天真稚嫩,又尚未迎来高中的思想革新,处于人生中最放肆的年华,许多孩子在这个年纪爱幻想、好攀比。
萨沙送伊诺上学时,就有小同学指着他笑:“伊诺,你家不是很有钱吗?怎么还用W-0系列的机器人啊?现在都出到W-9了!”
这个小同学的脸萨沙记忆库中有备份,曾经和伊诺打过架。
那时候伊诺只会哭,但现在他已经能扬起下巴,黄绿色的眼睛传达出强烈的不屑,回应地干净利落。
“关你屁事?”
“不要使用脏话。”
萨沙提醒道。
“好的。”伊诺继续道,“列夫的爷爷活到九十九岁,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列夫的爷爷从来不多管闲事。”伊诺经过他,狠狠戳戳男孩的胸口,“少管我!”
伊诺的小学位于郊区,学生数量少,萨沙去接他放学时只需要往门口望一望,就能一眼找到弟弟,再手牵手回家。但现在,站在校门口的萨沙望着潮水般涌出的孩子们,感应红环扫视几周也没有发现弟弟,正当他打算逆着人流艰难移动,再向前几步时,指尖突然被人握住。
伊诺一点也不怕挤,亲昵地搂住他:“哥哥,我在这!”
“这么多人,你怎么找到我的?”
这是萨沙多年来第一次发出疑问。
伊诺现在长高很多,只需要微微抬眼就可以看到他,不需要仰着头了,少年澄明的眼眸在一片喧闹中注视着他,又低头一笑,说:“哪有很多人,只有哥哥呀!”
他没有撒谎,在刚刚那一刻,萨沙也看得分明,弟弟的眼睛里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警报!一级警报!警报!一级警报!
他的应急系统警铃大作,他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伊诺伸展被挤得酸痛的肩膀,和萨沙吐槽今天见到的老师们,他向后伸展双臂时,书包一侧的水杯滑了出来,萨沙伸手去接。
没有接到,玻璃杯碎了一地。
伊诺看了一眼,不大在意:“早知道就不带玻璃杯了,我带玻璃杯总是打碎。”
他走了几步见哥哥还待在原地,误会哥哥的意思,从书包里拿出草稿纸,把碎片包好扔到垃圾桶里。
“这样就可以了,走呀,哥哥!”
萨沙“嗯”一声,跟上去。
为什么会没接到呢?
他的反应速度是人类的十五倍,猫狗的七倍,这个距离即使是人类都可以接到,他不应该接不到。
他看着自己的手,试图透过仿真皮肤看到内部的转轴承合,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根本不需要看。
他老了。
不,机器人不会死,因为他们没有活过,机器人也不会老,因为他们不曾长大。
他只是旧了。
玩伴机器人W-系列,已经出到九了,弟弟在长大,他在变旧。
伊诺开学第一天兴奋得厉害,闹到晚上十二点才睡,以往他睡后萨沙会很快进入休眠,但这次直到凌晨,萨沙也没有成功进入休眠状态。他无端对休眠状态心生恐惧,他知道这不应该,这种状态和心情都不应该,不是机器人该有的。
他躺在床上,枕着柔软的枕头,盖着香喷喷的豆豆毯,这是绝大多数机器人没有的待遇,无论是妈妈还是弟弟,都把他当成真正的人类,而他自己也险些被迷惑。
他想给自己放首歌听听,尽早入眠,明天还要准备弟弟的早饭,升入初中后伊诺要早起一小时。
随着伊诺长大,不再需要儿歌,萨沙删掉了存储器中的歌曲缓存,他清点一遍存储器,只找到了一小段催眠曲,是弟弟很早之前唱过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删除歌曲时独独留下了这一首。
“小宝贝,快快睡,梦中会有我相随”
“陪你笑,陪你累,有我相依偎”
“小宝贝,快快睡,你会梦到我几回”
“有我在,梦最美,梦醒也安慰”
他记得当初自己听到这里就陷入休眠,原来歌曲还有后半段。
“花儿随流水,日头抱春归”
“粉面含笑微不露,嘴角衔颗相思泪”
“山间鸟徘徊,彩霞伴双飞”
“惊鸿一面莫后退,离开也让春风醉”
他闭上眼睛,想起弟弟那晚哭的时候,滚烫的泪水落在掌心,转轴生锈般停止运转,只能重复着抹掉他的泪。
歌还在继续。
“看蒙蒙的睡眼,有谁值得你留恋”
“同林鸟分飞燕,一切是梦魇”
那么小的一个团子,脆弱易碎,只会哭,怎么长到这么大了,可以很勇敢地回击别人,可以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传说中神话里,梦中的我在梦你”
“神仙说,梦会醒,可是我不听”
他想起一件小事,弟弟当初排话剧,演王子,他冒然闯进去被瞧见了,弟弟弯腰行礼,问他:“哥哥,你可以嫁给我吗?”
嫁=迎娶=缔结婚约=永远在一起。
当初怎么没答应,要是答应就好了。
【十四岁】
伊诺十四岁时,不出意料、不负众望地长成了漂亮少年。
“邻家漂亮的坏男孩,当他睡在干草堆上,胸脯均匀起伏,那时,头上真像有一片虹彩光环”——诸如此类,会被诗人念念不忘的漂亮。
那就不奇怪,他会在情人节收到一柜子的情书,并和美丽姑娘一起走回家。
萨沙来开门时,看到这位姑娘,她有一双秋水眼,柔柔望过来,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
“哥哥好。”她认出来对方是机器人,仍然有礼貌的打招呼。
“诗社的同学。”伊诺向他解释,又转头对姑娘说,“莉莉娅,不用换鞋了。”
他们进了伊诺的房间,大概半小时后,伊诺出来拿了两瓶果汁和一包饼干,而后一直谈到晚上六点。
“我送莉莉娅回家,女孩子晚上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伊诺换好鞋子,接过哥哥递来的外套。
“好的。”萨沙叮嘱他,“穿好外套,夜晚会降温。”
“又不会去多久。”
伊诺在莉莉娅的催促下出门,关门的片刻萨沙看到女孩握住伊诺的手。
他盯着门看了很久,把莉莉娅添加到存储器人物栏内,名字后的备注空着没填。
伊诺回来时,萨沙问他:“那是你女朋友吗?”
“什么?”
伊诺瞪大眼睛,迷惑不似作假,于是萨沙又问一遍:“莉莉娅的备注要填‘弟弟的女朋友’吗?”
这下伊诺听懂了,他甩掉鞋子,飞奔过来抱住哥哥:“当然不要!那只是诗社的同学,真的!我们今天讨论校园文化节才讨论到这么晚!”
他说话时气鼓鼓,已经不再肉乎乎的小脸硬生生鼓起来一块,萨沙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只是点点头。
伊诺又咕哝两句,忽然松开萨沙。
他后退几步,用手比量一下,气冲冲的语气平静下来,甚至有些低沉。
“哥哥。”伊诺说,“我比你高了。”
“嗯。”萨沙又点点头,“恭喜。”
弟弟比哥哥高了,很快弟弟就要比哥哥大了。
因为哥哥不会长大,哥哥没有长大的幸运。
伊诺处于一种非常纠结的状态中,一方面他想粘着哥哥,一方面他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想粘着他,一方面他喜欢和别人提起哥哥,一方面他不喜欢别人知道他喜欢提起哥哥。
毕竟他已经十四岁了,不能总做粘着哥哥的缠人精,也不能总和哥哥捆绑在一起,他有自己的朋友和社交圈,他是要长大的。
由此可见伊诺毕竟还很小,他对长大的定义就是“离开哥哥”,说得好听一点叫“独立生活”,虽然他每天吃着哥哥送来的便当,晚上睡觉前还要和哥哥讲一堆没用的垃圾话。
伊诺正撑着脑袋思考青春期吃饱了撑的烦恼呢,同桌推推他的胳膊:“伊诺,校园文化节你和你哥一块去吗?”
“不啊!”
正打算独立生活的伊诺一口回绝。
“哇,罕见啊!你终于不缠着你哥了?”
同桌像听到一个大新闻,声音大到整个班都能听到。
伊诺脸上挂不住,逞强道:“我本来也不怎么缠着我哥!”
“你还不缠呐?阿基姆新交的女朋友都没你粘人!”
“那是以前。”伊诺忍不住踹他,希望他声音小一点,“现在我长大了。”
“哟,长大了?这么说文化节那天你不用八点前回家了?”
八点是萨沙定下的死线,伊诺从没触犯过,毕竟早点见到哥哥对他来说比在外面疯玩有吸引力多了,就连这次他本来也打算在八点前回家,只可惜刚刚口出豪言,总不好现在打自己脸,伊诺硬着头皮答应了:“不用啊,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太好了!”
莉莉娅加入这场谈话,看得出来她很兴奋:“那我们可以一起去看胜利日的烟花,烟花晚上十点开始,我们可以坐十一点的末班车回家,好吗?”
她迷人的秋水眼弯起,秋波荡漾,伊诺还没反应,同桌已经被迷得七荤八素,抢先帮伊诺答应:“好啊好啊,我们一块去,互相有个照应。”
他用力拍拍伊诺的肩:“你哥也会放心!”
伊诺险些被他拍残,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不合口味吗?”萨沙看着他,伊诺面前的主餐几乎没怎么动过。
“挺好的。”
可恶,只是告诉哥哥文化节和胜利日是同一天,他要和朋友们去看烟花,没法八点之前回家,这有什么难的,值得这样磨磨唧唧。
可就是莫名感觉对不起哥哥。
萨沙看了他一会儿,认知系统无法分析出青少年幽微的情绪波动,于是他歪歪头,洗碗去了。
“哥!”伊诺叫住他。
萨沙回头,看到弟弟又开始无意识地绞手,指节一片深红,他走过去,把弟弟的手掰开:“不要这样,会痛。”
“不痛,这点算什么痛嘛。”伊诺一边嘟囔,一边看哥哥。
他坐在椅子上,需要仰头看哥哥,看哥哥从未变化过的轮廓。
这种熟悉到骨髓里的轮廓给他安定又让他焦虑,让他想永远留在家里,又想展翅高飞,去接触变幻莫测的新事物。
“哥哥。”他觉得好笑,自己说出口的勇气竟然来自于哥哥正握着他的手,轻轻揉着,“七月七号那天是校园文化节,也是胜利日,我和同学去看烟花,八点前不回来了。”
“不行。”萨沙想也不想的拒绝,“八点前要回来。”
“我和其它同学一起去,不是自己一个人,就在市里看,解放大桥那里,你知道的,很安全,不会出事。”
人实在是奇怪的生物,如果萨沙同意了,伊诺反而会犹豫该不该去,可他拒绝地如此干脆,让伊诺生出一种被人小觑的愤怒来。
“不行,八点前要回来。”萨沙仍旧拒绝。
“我带着手机,随时向你汇报情况,和我一块去的同学是莉莉娅、阿基姆和塞尔德,都是你认识的!”
“不行,八点前要回来。”
“在解放大桥那里,隔一条街就是最繁华的霍林姆斯商业街,大家都去看烟花,好几千人呢,你担心什么啊?小偷?人贩子?我随身又不带钱,还和同学一块,这么安全,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无论伊诺怎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萨沙永远是一句“八点前要回来”,可谓是以不变应万变。
伊诺解释到最后,越来越生气,觉得哥哥实在是太不通情理了,真把他当笼中鸟养着吗?离开哥哥就不行了?稍微晚回来一点,去远一点的地方都不行?
他以为他是谁啊?!
这个问句一出来把伊诺吓了一跳,慌忙松开哥哥的手,瘪着嘴咕哝一句“我去和妈妈商量”,回房间的时候被空气绊了一跤,重重甩上门。
萨沙看看自己的手,继续去刷碗。
伊诺躺在床上,枕头压着脸,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
难道我讨厌哥哥吗?
我讨厌他事无巨细的关心、讨厌他过多干涉我的生活、讨厌他不通情理、不会变通……
难道我讨厌哥哥吗?
他翻了个身,在憋死自己之前移开枕头,拿出手机搜索“W-0”系列机器人。
已经被淘汰的落后款在网络上没有太多介绍,排在前面的几条搜索结果都是低价抛售或者零件拆卖的消息,不小心点到就转到广告页面,伊诺看了眼,W-0系列核心组件采用源石工艺,在目前源石稀缺的环境里还是能卖出价的。
这当然不是他要找的信息,他使劲往后翻,终于在官网历史回顾页面下找到W-0系列的说明书,标在最前面的就是适用年龄。
4-10周岁。
这就能很好地解释他的疑问,为什么哥哥总是事无巨细、总是呆板地制定各种规则,因为他是设计出来陪伴四到十岁小朋友的。
伊诺看着看着,忽然感到眼眶酸涩,因为他意识到,无论哥哥再怎么像人类,他和周围人再怎么把哥哥当成人类,哥哥也终究是一台机器,一台只有六年使用期限的机器。
在竞争残酷的机器人市场里,可能六年都用不到,刚刚看到的大多数抛售或拆卖信息,发布于2032年、2033年,很多和哥哥一样的机器人只使用了两三年就被低价转卖或拆分销售了,他的哥哥已经很幸运,平安度过了六年使用期,甚至超期服役中。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最初的最初,导购员先生的话。
“机器人不会死,因为他们没有活过。”
门被轻轻叩响,萨沙推开门进来,端着麦香味牛奶。
“弟弟,牛奶。”
他把牛奶杯放下,看到弟弟哭了,时隔很久,在自以为是的长大后又哭了。
伊诺用手遮着眼睛,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而后他感受到一只微凉的手落在他头顶,带着他无比熟悉的力度揉了揉。
“这么想去吗?”萨沙问。
伊诺哭得更厉害,他顺势把弟弟揽入怀中,哄小孩子那样轻轻拍他的背:“不哭,不哭。”
“我的认知系统,”萨沙又听到应急警报声,似乎他要说出什么危险的话,然而他只是想和弟弟好好解释一番,“没有人类那么强大,已经写好的指令,不能修改。”
“八点之前必须回家,是妈妈写好的指令,我不能修改,如果你要出去玩,八点之前不能回来,你可以先关掉我。”这是他调用各种程序,仔细思考后的答案,“等你回来,再打开我,我不在,就没法阻止你。”
他喃喃一句,很不放心的语气:“但我也没法保护你。”
伊诺受不了了,他喊一声哥,把脸埋入哥哥脖颈旁放声大哭。
太蠢了,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么蠢的人?
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一个不喜欢的人、一个会毫不顾忌狠狠拍痛他的人,为了这些对他来说不重要的人,去伤害每天给他做便当的人,去伤害包容他放声大哭的人,去伤害一路陪他从小朋友长成少年的人。
而无论他怎么伤害,怎么发脾气,这个人,这台使用期限为六年的机器,永远不会责怪他,不会生气,只是用早被淘汰的认知系统,天真地思考弟弟今晚怎么不吃饭,弟弟今晚喝不喝牛奶。
“哥哥。”他哽咽着,咳嗽几声,张开双臂,“抱抱。”
“好哦。”萨沙抱住他:“弟弟抱抱。”
“我不去了。”他在哥哥怀里哭,“我不去看烟花了,我也不去文化节了,我一整天都和哥哥在一起。”
萨沙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只是轻轻嗯一声。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我爱你。”
又是爱,这个他无法解读的字眼。
爱=LORYHBRXHQR=暂无释义=一级警报
他的应急系统又在响,于是他避开这个字眼,轻描淡写地回应道:“没关系。”
但他不知道弟弟做错了什么。
“我们自己买。”伊诺稍稍止住哭,自己擦着眼泪,萨沙忙按住他的手,怕揉进去病菌,眼睛会发炎。
“我们自己买。”伊诺重复一遍,“我买烟花,和哥哥在家里看。”
烟花=易燃易爆危险品=少儿勿动
“可以。”萨沙说,“我来燃放。”
“好。”伊诺放下手,任由哥哥用纸巾给他擦泪,“哥哥来放,我和哥哥一起看。”
“我一辈子陪哥哥看烟花。”
这是个承诺,萨沙想,承诺=重要=必须履行的约定。
那他需要把这件事写入存储器中,永远保存下来。
可当他查看存储器时却发现内存不够了,需要删除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才能把重要的约定写入。
萨沙在伊诺轻微的鼾声中仔细审查了一遍又一遍存储器,慎之又慎地删掉几个伊诺早就不玩的游戏记录,几条已经不用的服装尺码,几个失去联系的邻居。
“永远陪弟弟看烟花。”
【十五岁】
伊诺十五岁的生日愿望是将萨沙全面翻新一遍,给他更换最新的外壳,最先进的处理器,最优越的核心组件,以及一切最最好的设备。
因为设备的不适配、旧系统与新系统协调困难等等问题,这样的翻新要花费巨额成本,足够支付十个高精尖机器人的全款。
即使是这样任性的愿望,妈妈也很快同意,在她心里,给两个宝贝儿子花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只是做到一半,突遭变故。
那天原本是中考前伊诺去做常规检查的日子,他向来害怕抽血,妈妈正好有空就陪着他一起去了,等待的过程中顺便给自己检查了一遍。
骶骨肿瘤。
骨科最大的手术,手术难度与风险极高,预后也不理想。
伊诺忍着抽血的疼痛与恐惧,自认为坚强地完成任务,打算诓妈妈一盒哈根达斯时,看到妈妈僵直地坐在长椅上,脸色苍白。
“妈妈?”
他以为是天气太热了,妈妈在阳光下晒得太久,有些中暑,连忙过去用手给妈妈扇风,又是扇风又是捶背,最后才鬼机灵地问:“妈妈,天气这么热,我们买盒冰淇淋吧!”
他指着自己手背上几乎看不到的针孔,洋洋得意道:“我好坚强的,刚刚护士姐姐都夸我,姐姐说要多吃点甜的补充能量,妈妈~”
妈妈被他晃了晃,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微笑:“好,我们买。”
伊诺成功诓到冰淇淋,愉快地在路上蹦蹦跳跳,他还是喜欢像不老实的小孩子那样一蹦一跳地走,看到麻雀还要去吓唬一下。
是这样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样子。
天气很热,伊诺又吃了一整盒冰淇淋,回家后吃了点凉拌沙拉就去冷气十足的房间里翻着漫画玩了。
萨沙照例催他睡觉,没收漫画书,直到确定弟弟已经睡着后才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而后他听到轻轻的啜泣声。
萨沙循着声音过去,看到妈妈点了根烟,在阳台流泪。
“妈妈?”
他走过去,不知道怎么哄成年人,只好也像哄小孩那样轻轻拍背。
妈妈吓了一跳,烟灰落在手上,她没有管,先下意识把烟掐了,才想起来机器人不会受二手烟困扰。
“不哭。”萨沙仰头看她,“不哭。”
妈妈凝视着他闪闪发光的感应红环,用手抹了把泪,笑着说:“没事,妈妈没事,萨沙怎么不睡觉?”
萨沙也凝视她,斩钉截铁道:“有事。”
在妈妈愣神的时候,他继续说:“不要用手擦眼泪。”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纸巾,伸长胳膊给妈妈擦泪。
妈妈很高,需要微微弯腰才能让他顺利擦到,随后她的腰越弯越深,蹲在地上。
萨沙跟着她蹲下来。
“宝贝。”妈妈忍着流泪的冲动,用商量的语气说,“妈妈今年不能给你换新了,但妈妈答应你,以后一定给你换上最好的零件,可以吗?”
萨沙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他只是安静地给妈妈擦泪。
泪越擦越多,妈妈的胸膛剧烈颤动,她将脸埋入掌心,竭力压抑哭声。
萨沙的纸巾用光了,妈妈还在流泪,于是他歪歪脑袋,拿出对付伊诺的办法。
他用手轻轻点点妈妈的肩膀,在妈妈抬头时张开双臂。
“妈妈,抱抱。”
妈妈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他,湿漉漉的脸庞贴紧他,滚烫的泪不断流经他。
“宝宝。”她像在喊自己的灵魂,“宝宝啊。”
妈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他,一直流泪。
“宝宝。”妈妈的嗓子哑了,“你还记得妈妈第一次见你时说的话吗?”
记得,这是很重要的事,不会被删掉。
“伊诺就是弟弟。”萨沙重复,“我要保护弟弟。”
“好孩子。”妈妈抱紧他,“妈妈爱弟弟,妈妈也爱你。”
“你永远记得,妈妈爱你们。”
“好的。”萨沙把这条写入存储器,“我永远记得,妈妈爱我们。”
【十六岁】
妈妈是在伊诺十六岁生日时去世的。
这离伊诺知道妈妈生病的事刚刚过去两个月。
妈妈实在太厉害,太会瞒,也太坚强了,如果不是病情到最后,实在瞒不下去,伊诺可能还活在妈妈编制的美丽梦境里。
也有可能是这个梦太美太漫长了,伊诺对这件事一直是茫然的,签确认书时是茫然的,见各路亲戚哭丧时是茫然的,出席葬礼时是茫然的,就连见到那个险些将他溺死在浴室,害他口吃很久的赌鬼老爹时也是茫然的。
当那个胖女人用肥短的手指指着他,尖声说:“不要以为离婚了你爹就不是你爹了,你妈留下来的钱照样得分给他!知道吗?死灾星!”
甚至连那时候,他都是茫然的。
根本想不通“妈妈死了”是什么意思,呆滞的脑袋里只溜转着一句话。
妈妈去哪了呢?
伊诺真正回过神来,明白妈妈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是在他领到高中录取通知书之后。
他幻想过无数次,拿到全市最好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后该如何庆祝,叫上哪些朋友,去哪里开趴,怎么诓妈妈给自己买最新款的游戏机,怎么度过漫长快乐的暑假。
然而事实仅仅是他回到家,平静地告诉哥哥他考上住宿制的高中了,以后不会经常回家。
哥哥嗯了一声,他放声大哭。
少了一个庆祝的人。
少了一个全世界最最为他开心、最最爱他、最最为他骄傲的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萨沙没有哄他,寂静的夜里只留下一个嚎啕大哭的男孩,一个沉默不语的机器人。
“妈妈查出病来的那天,我让她给我买冰淇淋。”
他哭着,从没有哭得这样厉害过。
“她在太阳下坐了那么久,我让她给我买冰淇淋。”
买了又怎样呢,不买又怎样呢,其实都不要紧,只是太遗憾。
只是未说出口的、未做到的、未珍惜的,太多,太遗憾。
他终于明白,小时候上炎国语课程时,那句轻描淡写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蕴含的是人世间怎样一种最深的遗憾与悲痛。
他哭了很久,很久,最后很轻很轻地说,彷佛一声叹息。
“哥,我们没有妈妈了。”
“哥,抱抱。”
萨沙抱住他,窗外太阳缓慢升起。
他们好像一夜长大了。
【十六岁】
伊诺的十六岁过得很痛苦。
不如说,从他十五岁的暑假开始就过得很痛苦。
妈妈刚刚过世的那段日子里,不断有亲戚来看他,包括他的赌鬼老爹,软硬兼施,希望从他身上捞点母亲的油水,可最终他们看清了,疾病早就榨干这个家的每一分价值,于是鸟兽四散。
可伊诺不能一同散去,伊诺还要努力读书上学,不辜负妈妈的期望,还要努力赚钱,好给哥哥换上最新的零件。
这次惨痛的经历迅速摧毁了生活的一切美丽面纱,露出底部的脓疮与暗疤,让伊诺认清了自己。
妈妈十几年如一日的宠爱,哥哥无微不至的关心,把他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没有赖以为生的成年人,哪怕他已经十六岁,都很难在养活自己的同时把书读下去。
一整个暑假他奔波在各种以往无法想象的环境里,省吃俭用,加上妈妈留下来的一点点钱,才堪堪攒够了本学期的学费。
不然还是不去这所高中,实在太贵。
伊诺和萨沙商量时,这一想法被萨沙坚决打回。
“弟弟去上学,”萨沙很坚定,“就要去最好的学校。”
伊诺离开家的那天,几乎是一步三回头,为了费用,以后他吃穿用度皆在学校,需要隔一学期才能见到哥哥了。
妈妈治病已经卖掉所有房产,伊诺去上学后,萨沙干脆不租房了,反正他是个机器人,怎么住都可以。
钱肯定还是不够用的,所以萨沙要去打工,可他走遍城市每个角落,发现W-0系列机器人已经被淘汰太久,没有人会雇佣一台老化机器。
萨沙平生第一次出现类似焦急的情绪,这种情绪又很快被应急系统警告,他没有去管,只是想:弟弟上学该怎么办呢。
不过还好还好,钱这种东西,只要肯付出,还是可以得到的。
萨沙拿着店主提供的工具箱,不太熟练地用螺丝刀打开自己的胸腔。
这是耗时耗力的事情,毕竟没有哪个机器人设计出来是为了被人打开的,他在店主地催促下小心翼翼地扭开一个个螺丝,因为店主骂他慢,说不打算收购了,他起开最后一个螺丝时过于急躁,皮肤上留下一道深深划痕。
不过他没有管,店主也没有管。
“乖乖,网上说的是真的啊,W-0系列的核心能源还真是源石啊!这东西现在想搞到手得靠走/私啊!”
这是萨沙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内部,他有些欣慰,不是黑糊糊丑陋的一团,是一组又一组散发淡淡金光的精巧机械,很漂亮。
“你是个什么宝贝。”店主笑起来,露出鲜红的牙龈,“里面的组件都是源石制造,你可真值钱!”
现在的萨沙已经充分明白钱是多么紧俏的物资,多么珍贵的存在,听到店主说他值钱,他认为这是夸奖,于是点点头,真诚道:“谢谢。”
“不客气,我要这两组。”店主把工具箱打开,“你拆吧。”
【十八岁】
十六岁到十八岁的这两年过得飞快,伊诺很少回家,一方面是没有住的地方,另一方面是他学业实在繁忙。
自从励志做个厉害的人后,伊诺每天忙到头晕眼花,在成绩决定一切的魔鬼高中里,也经常会有老师提醒他。
“伊诺,注意休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他嘴上应着好好好,嗯嗯嗯,还是照做不误。
怎样放松呢,哥哥还等着他回家呢,他还要买大房子,让哥哥住进去,还要很有钱很有钱,给哥哥换最新最好的组件,他不能休息。
有一次伊诺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又冷又热,心脏跳得极快,他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猝死了,却忽然听到烟花的声音。
又是一年胜利日。
“我一辈子陪哥哥看烟花。”
小孩子,伊诺忍不住笑。
小孩子,你说什么大话。
他有时会收到哥哥的信,字迹由清晰到模糊,信上嘱咐一些从小到大嘱咐过无数次的事情,给伊诺讲他打工的进程,告诉伊诺他新认识的店主待他不错,每次工资都开得很高,让伊诺放心读书,馋了就吃点好的。
就是这样一封封信,支撑他来到高考前。
高考前的一晚伊诺和哥哥隔着学校的铁栅栏拥抱,萨沙极简单地鼓励他两句,而伊诺迷惑地问。
“哥,你好轻。”
“是伊诺长大了,变重了。”
说谎,是因为你把组件都卖掉了,机器人不能说谎。
以往他做出不符合机器人身份的举动时,应急系统都会尽职尽责地警铃大作,可现在不会了,毕竟他连应急系统也卖掉了。
考试的紧张感让伊诺没有细究,他对萨沙笑笑,满怀期待地告诉他:“哥,相信我,我一定能考上乌萨斯最好的大学,我很快就能赚很多钱,给你换最好的零件。”
身后有人在催了,伊诺跑开几步,又回头,冲他招手。
“哥,你等我啊!”
好的,好的。
我等你。
说谎。
这句也是说谎。
【二十岁】
萨沙是在伊诺二十岁时彻底停止运转的。
很平凡的午后,他整理伊诺的房间,一本日记掉到地上。
破旧的日记本,歪歪扭扭地写着。
“伊诺,七岁,今天我有哥哥了。”
萨沙笑了,伸手去捡,跌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二十四岁】
Wiokindos公司总研发团队集体静默。
面前的男人对着拆开的机器人,露出迷惑的神情。
那是个很漂亮的青年,会被诗人念念不忘的漂亮,只是很冷,对万事万物都不再关心的冷。
“空的?”
他指着机器人,露出孩童般不解的神情:“为什么是空的?”
他在发抖,自己却没有发现,只是茫然追问:“怎么会是空的?”
没有人回应他。
在青年逐渐癫狂后,W-系列总设计师终于站出来讲话:“伊诺先生,根据里面的锈迹……我怀疑至少七年前,机器人内部已经空了。”
“七年前?”
伊诺盯着他:“七年前,我十七岁,在学校读书,那时候他就是空的?”
“那时候,他就是空的?”
他浑身发抖,陷入极大的恐惧之中,窒息感上涌,让他想放声尖叫。
“可他在那之后继续工作了三年,如果他是空的,”伊诺问,“如果他是空的,那是什么在驱动他?”
“回答我!”
他掀了桌子,在屋内乱走,扇自己巴掌,发狂,不停追问。
“回答我!!!是什么驱动他!!!”
没人回应他。
【二十五岁】
这是一个盒子。
精巧、漂亮,里面装着三样东西。
一张巧克力糖纸,来自他的老师。
一个老式手机,来自他的妈妈。
一张军用指挥机器人芯片,来自他的哥哥。
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的哥哥把存储器的内容输入芯片中保存。
现在他要查看这张芯片,这张记录了哥哥一生所有重要事情的芯片,他要查看哥哥的回忆,一个尽职尽责玩伴机器人的回忆。
他点开。
伊诺=弟弟=脆弱、易碎、无能、需要细心呵护、可爱的人类幼崽=怕黑=总踢被子=喜欢喝麦香味牛奶=不喜欢吃胡萝卜=喜欢吃冰淇淋=喜欢蓝莓酸奶=舞台上的小王子=超重十公斤=晚上八点前要回家=永远一起看烟花=……
=……
=……
妈妈永远爱我们。
接下来都是乱码,满屏的乱码
LORYHBRXHQ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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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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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临】藍
*临也第一人称视角
我没想过那只鹦鹉会死去。
“小静,葵死了。”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用那个名字叫它。
一只普通的蓝色虎皮鹦鹉,应当怎么取名?最开始我们为此争执了很久,唇枪舌战到最后又打起来,其实都是小事一桩,只是所有的小事在我和小静的生活中都能成为暴力的借口。万事为本,暴力为末,我们喜欢本末倒置。小静说,“就叫葵好了,省事。”我狂笑着反驳,“那是什么破名字,你的品味总是这么低级。”也许是血脉的神秘力量,双亲当初给我起名时有多感性,我给鸟起名时就有多感性。“藍(あい)”,又比“葵”好到哪去呢,充其量只是又给它附上一层新的意义。小静从来不会听我说话,我也懒得理解他那莫名其妙的固...
*临也第一人称视角
我没想过那只鹦鹉会死去。
“小静,葵死了。”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用那个名字叫它。
一只普通的蓝色虎皮鹦鹉,应当怎么取名?最开始我们为此争执了很久,唇枪舌战到最后又打起来,其实都是小事一桩,只是所有的小事在我和小静的生活中都能成为暴力的借口。万事为本,暴力为末,我们喜欢本末倒置。小静说,“就叫葵好了,省事。”我狂笑着反驳,“那是什么破名字,你的品味总是这么低级。”也许是血脉的神秘力量,双亲当初给我起名时有多感性,我给鸟起名时就有多感性。“藍(あい)”,又比“葵”好到哪去呢,充其量只是又给它附上一层新的意义。小静从来不会听我说话,我也懒得理解他那莫名其妙的固执,最后我们决定各叫各的,反正名字的归属相同。
虽说曾经还做过生物部的副部长什么的,但我其实对宠物之类的没有过高的兴致,更何况藍是被小静带回来的,所以怎么说都该由他负责照顾才对啦。洗笼子、换粮食这些琐事就交给小静,我只是偶尔凑到笼子前看看,但它似乎更喜欢我,总用鹅黄的喙轻轻碰我伸进笼子里的指尖。果然连动物都不喜欢那种暴力怪物嘛,就算表面上用了十成的功夫温柔照顾,但对于看穿了本质的家伙来说,伪装都是无用功。所以小静对我也根本不温柔。
一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藍学会了如何亲近人类,我们也乐得放它在房间里自由地飞一会儿,累了就落到沙发上、或者我们的肩头。我跟小静说,“它总有一天会走的,如果不想失去它就得从它身上夺走一些什么才行。”而小静拽着我的衣领举起拳头,说我“冷血又残忍”。但我说的话什么时候错过呢,固执地拒绝相信不代表事情不会发生。那天,藍飞走了。
比起我这种只是白白享受了动物的亲昵的人,恐怕辛苦饲养着而索求对等回报的人会更加痛苦,而事实也是如此。小静坐在沙发上沉默抽烟的样子很可笑,我的笑声堵在心里,饱涨得让人头昏。
“我说过的,要夺走一些什么才行。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我打开窗,望着栏杆之外的绿叶青枝。干枯的褐色和鲜活的青翠之间,荡漾着一点扎眼的蓝。“是你把我想得太残忍了,或者说是你自己的想法本身就过分。我只是让你把它的飞羽剪掉罢了,被好好饲养着,不能飞又如何呢。”背后传来沉重的叹息声,然后是瓷器和玻璃桌面磨蹭的声响。我想那是小静把烟头狠狠摁在烟灰缸里,但没法回头确认,我还在盯着藍。如果它真的离开,大概我的心也会泛酸。
那时候小静用了什么方法把藍带回来,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他上蹿下跳捉鸟的样子简直是人间奇景,我认为看过的人不会有不想笑的。明明平时拽断路标或者举着自贩机和我干架的样子没一点犹豫,面对扯着鸟儿翅膀剪羽的场景反而退避三舍,所以这份工作只能我代劳。只是“咔嚓”几声的事情,没有痛觉,我轻而易举地剥夺了它飞翔的能力。那几根灰蓝色的羽毛零落在玻璃桌面上,像它们原本就和藍是分开的个体,可谁又知道这破败的颜色本来赋予它可以随时逃向自由的意义。我把羽毛收到掌中,丢到那格被锁好的抽屉里。蓝色的飞羽,和抽屉里的蓝闪蝶标本躺在一起。离开生命的和失去生命的,用来飞翔的和不能飞翔的,也许它们于对方是合适的归宿。
那盒标本是新罗在初中毕业时送来的纪念礼物。我还记得那时他信誓旦旦地说:“折原君,好歹是生物部的成员呢,就算三年来我们根本没进行过什么像样的社团活动,在分别的时候也做做样子吧。偶尔的形式主义也是必要的哦,更何况蓝色很适合你。那个啊,谁曾经说过的,把你和蓝天放在一起形容呢。”
我透过那层玻璃罩看黑丝绒上的蝴蝶,蝶翼上金属蓝的鳞片闪着绚丽又莹润的光。纤长的躯体被针刺过,沉寂又美好的阿芙洛狄蒂*的死相。新罗大概不是为了他口上说的那些浅薄的理由才将蓝闪蝶标本赠与我,毕业之后的数年我都在怀疑真实原因与“死亡”的意义息息相关。幻彩的蓝色,翻过面之后就变成灰败的土色和瘆人的眼斑,而这一切只要不打开玻璃罩就没法发觉。曾经我在白炽灯下拿出蝴蝶端详,那之后就学会了只做旁观者。新罗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盒标本教会了我多少东西,而我无言地感谢他使我明白“不要打开玻璃罩”。
剪羽之后的藍变得更乖巧,但有了前车之鉴,连小静这种单细胞生物都学会在放它出来玩耍的时候关好门窗。藍偶尔会沿着我的手臂一点点挪到肩头,再小小地跳跃一下,落到小静的肩上。沿着他手臂走下,又回到我的手背,一个圆满的循环。它对这种没意义的行为似乎乐此不疲,我和小静只有在这时候才难得意见一致,像迁就懵懂的孩子一样配合它完成这场漫长但位移为零的散步。藍在笼子里时总对着窗外啁啾,我们都以为那是快乐的歌声,因为只有那时它才能看见没有玻璃阻隔的天空。
大概是和小静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连我都变傻了。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怎么会给人带来快乐呢——我那时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直到后来我发现藍后脑上的绒羽掉了不少,才发觉或许它早就患上了鸟类的忧郁症。但罪魁祸首是谁呢,是害它不能飞行的我,还是警惕地把它锁在这个家中的小静。细细想来我们谁都没有错,但谁又都有错。“只是忧郁症罢了,就算是变成一只秃鹦鹉,也是我们的葵啊。”小静这么说,念出“我们的”三个字时居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局促表情。我盯着他那古怪的脸色笑得几乎停不下来,挨了他恼羞成怒的一拳才好不容易安分点。我想:对的,只不过是忧郁症罢了,一只秃鹦鹉比起一只忘恩负义离去的鹦鹉尚且更讨人喜欢。
是的,它已经没法飞翔了。我以为它飞不走就无法离开了,我曾以为那是行得通的。
所以我没想过那只鹦鹉会死去,以这种决绝的方式永远离开。
“小静,葵死了。”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用那个名字叫它。那时我多自得自己给它赋予了更加沉重而深刻的意义,但正因如此我才更无法念出那声“藍”。要我怎么开口呢。
“不用你来说。……反正你无法理解我的心情。”小静的声音比冬日天台上刮过的风更刺骨,他多半又在回忆葵的第一次逃离。即使是在葵死去的这一天,窗外也还是相同的绿叶青枝。绿荫的缝隙之间漏出天蓝,真切的天蓝。我看见他使劲把身子探出窗外,如梦游般拨开枝叶,露出旷远的天空。“小静,别白费力气了,葵的尸体就在这里。”这声音轻得让我也一时没发觉竟来自自己。这么小声,既叫不醒他,也叫不醒我——但我不想暴露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小静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发怔,而我沉默着把笼子打开,将葵冷硬的尸体捡出来。“要把它埋了吗。”他闻言猛地抬头,像质问一般低声嘶吼:“你就一点都不难过?!”我抿了抿唇,把葵放到窗台上。无慈悲的阳光仍然普照,天地不会明白一场死亡应该由一场大雨来迎接。浅蓝色的绒羽随风轻摇,有那么一刹我以为是葵又动起来。“我比你难过。”欢欣之后是翻倍的失落,趁着精神松懈的一刻,这句话从我嘴里溜出来。不用回头看他的表情,我很清楚,他对于我的这个回答绝对是嗤之以鼻。
一直以来,我都在努力回避着。如果种花就有一天会看见“凋落”,那么要避免结束,不如就干脆避免一切开始。葵的死让我反应过来,原来我很早之前就打开了玻璃罩,在错误的路上走了很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握住葵的尸体,转身垂眸将它放进小静手里。“把它埋了吧。”声音随着窗外树影摇动的窸窣声变得零散,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是它迷路到我们身边。为了矫正路线,它才离开了。”手短暂相碰,突然有被灼烧的感觉,我匆忙把手抽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昂头透过靛蓝的镜片看他的眼睛,恍惚有黄粱梦醒的悲凉。
——大概把自己和他划为同类的那一刻起,就大错特错了。
我也是迷途的人,也需要被纠正了。
“小静……我一直在想,人是不是一点一点死掉的。失去一件珍爱的事物,就死去一点。当有一天,死去的部分太多了,这时人就真正死去了。*”
他摆出了不解的表情,又因为手中还握着葵的尸体而不能肆意表现出愤怒。
“我不强求你的脑子能理解这种话啦,”我笑得很释然,“只是我偶尔也会怕痛。葵……不,藍它确实死掉了。”最后半句话藏在喉咙——它的死去让我也死去一点,……或许不止一点。
我不知道小静有没有听懂我的双关语,或许他一开始就不明白“藍”的意义。
死去的是什么呢?我想,大概不仅仅是一只鹦鹉。
——是哀叹的声音,是不可抑的爱。死去的是爱过(あい)也拯救不了的蔚蓝(あ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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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闪蝶(学名:Morpho menelaus):属名来自希腊词“μορφώ”,是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洛狄蒂的称号,意味着美丽、美观。
*来自微博用户@衣锦夜行的燕公子
【帝二世帝韦伯】
今晚不画画!!
P1这是什么绝世好大帝,别的也不问别的也不说,就问你开心不开心,快乐不快乐,只在意你本身的感受,我哭的好大声呜呜呜呜……
P2怎么一股子老夫老妻的味道啦,你还嫌人家头上的皱纹!
P3在大帝眼中,面前这个男人还是那个19岁的少年…
我疯了,官方比我会…官方才是最懂的呜呜呜呜呜呜,今夜我号啕大哭!!
【帝二世帝韦伯】
今晚不画画!!
P1这是什么绝世好大帝,别的也不问别的也不说,就问你开心不开心,快乐不快乐,只在意你本身的感受,我哭的好大声呜呜呜呜……
P2怎么一股子老夫老妻的味道啦,你还嫌人家头上的皱纹!
P3在大帝眼中,面前这个男人还是那个19岁的少年…
我疯了,官方比我会…官方才是最懂的呜呜呜呜呜呜,今夜我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