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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

不知道大家小时候有没有过这种体验,在某一瞬间,没有任何理由地觉得某个亲人会永远离自己而去。
于是,再勇敢的孩子也害怕得哭闹了起来

黑夜

不知道大家小时候有没有过这种体验,在某一瞬间,没有任何理由地觉得某个亲人会永远离自己而去。
于是,再勇敢的孩子也害怕得哭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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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良】折射玫瑰

*今次来搞孟哥&我再也不写这种小短文了


小孟长在东北,从小就不爱吃甜,小时候糖块还算稀罕物,偶有长辈送来,他转手就分发给朋友,因此人缘格外好。


人缘好又聪明的小孟没按部就班地读书考大学,而是读了艺校,独自出门闯荡。几年下来,兜兜转转,最终留在北京,租了房子安顿下来。小周是小孟的合租室友,说是室友,其实更像一起搭伙过日子,两人工作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早上起来共用一个洗手间。和夫妻两口子间所差的也就是没睡一张床罢了。


小周在南京度过童年,虽被北京驯服多年,口味却仍爱甜。因此小孟掌勺做菜,总是一半东北风味一半淮扬菜系,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要迁就小周的爱好。其实他老这样,一点...

*今次来搞孟哥&我再也不写这种小短文了



小孟长在东北,从小就不爱吃甜,小时候糖块还算稀罕物,偶有长辈送来,他转手就分发给朋友,因此人缘格外好。


人缘好又聪明的小孟没按部就班地读书考大学,而是读了艺校,独自出门闯荡。几年下来,兜兜转转,最终留在北京,租了房子安顿下来。小周是小孟的合租室友,说是室友,其实更像一起搭伙过日子,两人工作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早上起来共用一个洗手间。和夫妻两口子间所差的也就是没睡一张床罢了。


小周在南京度过童年,虽被北京驯服多年,口味却仍爱甜。因此小孟掌勺做菜,总是一半东北风味一半淮扬菜系,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要迁就小周的爱好。其实他老这样,一点也不吝于把好的东西、美的东西给小周。那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偏爱小周,更多是他的天性使然——就像他小时候把那些甜蜜而美丽的水果糖随手送人。


小孟平日里打点两个人的衣食住行,小周爱吃红烧肉,家里就总做这道菜。不过厨师小孟的工序总比别人复杂些,出锅的菜要分两盘,一半放了糖,一半没有。


这天小周又馋肉,正好猪肉降价,小孟买回来烧。菜做好了,小孟去洗手,小周坐下来,桌上已放好两盘红烧肉。他尝了一口自己面前那份,咸的。他又去尝小孟的那份,加了糖,甜蜜蜜的。


小周以为小孟放反了,伸手要换。小孟本就打算和他调换,却突然玩心大起,逗他:今天我们交换来吃。


小周哪里肯,眼珠一转就使出惯用撒娇招数,软乎乎地恳求小孟:拜托拜托~


小孟突然就不愿把甜味红烧肉拱手让人。


他变了,他已心有挂碍。“正因为你在你的玫瑰身上花费了时间,这才使她变得如此名贵。”不知不觉间小周在他生活里已过分珍贵、过分沉重,因此他从完美中坠下来,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成为用一盘甜味红烧肉换小周向他撒一分钟娇的俗人。



蒲雷尔

:D

大猫猫变成了树,血管变成了叶脉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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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h神茶

“来,四爷,笑一个!”

“来,四爷,笑一个!”

兔塔

P1九橘喵喵拳护胸
P2照胸刷!
P3自闭九良吸兔回血

说来哪里有这两天九熙九良的完整版哇?只看到了六口人和规矩论ॱଳ͘

今天的目标是早睡

P1九橘喵喵拳护胸
P2照胸刷!
P3自闭九良吸兔回血

说来哪里有这两天九熙九良的完整版哇?只看到了六口人和规矩论ॱଳ͘

今天的目标是早睡

以斯加略叛徒
上周的开幕雷击我好喜!!!!!...

上周的开幕雷击我好喜!!!!!

我的脑洞大概是 二世看不见大帝,但是格蕾可以看见√ 每次二世看圣遗物的时候,其实大帝都会出现

格蕾:“师父,刚刚开始就有奇怪的人出现了。”

二世:沉浸自己的回忆杀ing

啊,其实算是一家三口粮吧【?

上周的开幕雷击我好喜!!!!!

我的脑洞大概是 二世看不见大帝,但是格蕾可以看见√ 每次二世看圣遗物的时候,其实大帝都会出现

格蕾:“师父,刚刚开始就有奇怪的人出现了。”

二世:沉浸自己的回忆杀ing

啊,其实算是一家三口粮吧【?

橙子汁吱吱

【何尚】大师你行不行啊(上)

答应好的灵异AU

全文差不多2W吧,一周内全部放出,现在先放一些铺垫部分

今天这更一点儿都不恐怖,甚至还有些好笑


1.

这座三进院就在胡同的最里面,中间是柏油路,两边是去年前疏通地下水时重新覆上去的水泥板,一条接着一条,水泥板的缝隙里还有绿油油的杂草。整条胡同也不怎么宽敞,大多数时候只能容得下一辆两厢车擦着台阶,堪堪开过。这里刚刚被市政规划成了待开发的旅游区,老住户因为水电老化和停车难这种问题,已经陆陆续续搬离了大半,把自家房子租给闻讯而来的各种餐饮酒吧网红旗舰店,自己躺在新家里收租。

除了路尽头的这一户。

房子依然保持着清代的三进院制式,雕栏画栋一个不少,金柱大门...

答应好的灵异AU

全文差不多2W吧,一周内全部放出,现在先放一些铺垫部分

今天这更一点儿都不恐怖,甚至还有些好笑

 

1.

这座三进院就在胡同的最里面,中间是柏油路,两边是去年前疏通地下水时重新覆上去的水泥板,一条接着一条,水泥板的缝隙里还有绿油油的杂草。整条胡同也不怎么宽敞,大多数时候只能容得下一辆两厢车擦着台阶,堪堪开过。这里刚刚被市政规划成了待开发的旅游区,老住户因为水电老化和停车难这种问题,已经陆陆续续搬离了大半,把自家房子租给闻讯而来的各种餐饮酒吧网红旗舰店,自己躺在新家里收租。

除了路尽头的这一户。

房子依然保持着清代的三进院制式,雕栏画栋一个不少,金柱大门上还贴着过年时挥毫泼墨的福字,门口有棵桃树,新一年开始抽芽的枝干脆生生地伸进墙里。朱红色大门半开着,一辆摩拜单车靠在大门对面的一字照壁上,照壁正面刻着松鹤延年,经年累月已经被磨得光滑可鉴,尤其是鹤的那只眼睛。大概胡同里的小孩小时候都来摸过,“和吃鱼眼睛补眼睛一个原理”,现在这颗石头的眼珠子就像嵌在墙里的灰色玛瑙,衬得底下这辆共享单车上贴着的层层叠叠64开重金求子小广告更寒酸了。

大门里是一堵雕着五蝠的影壁,周九良就搬着小马扎坐在影壁底下,喝着保温杯里的白开水,逗弄脚边的一盆含羞草。悠然自在,和几个小时前打电话把何九华从清晨酣甜美梦里喊起来时的惊慌失措截然不同。 

“你最好给我仔仔细细地解释一下。”昨天看球看到凌晨5点才睡觉的何九华觉得自己多年不遇的起床气都要重新冒头了——任谁刚躺下俩小时不到就接到朋友电话,颤抖着说你家祖屋闹鬼啊啊啊啊,等你从东四环赶回宣武门的时候,对方又摆出一副“佛曰不可说”的玄妙表情来,都会极度窝火。

“真的,我不能说,但你家确实闹鬼。”周九良语气诚恳,“朱老师等会儿过来给你细说。”

要不是俩人已经认识将近十年,何九华可能掉头就走了。

朱鹤松是干嘛的?现在名噪一时的大编剧,也是周九良固定的合作对象,风格是一本正经的黑色幽默,和周九良这种冷面笑匠的导演风格一拍即合。俩人见了第二次面就迅速宣布组成工作室,跟闪婚似的,征战各大独立电影节,且成果颇丰。

编剧最擅长干啥?张嘴编故事呗。

“别走啊,来喝口水,冷静一下。”周九良递上自己的保温杯,“真的,你说我俩骗你这个干嘛,我也想着赶紧在这儿把剩下戏份拍完,但是谁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闹鬼的?我住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可能是水里加了决明子,何九华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起码没有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厥过去。他思索了一下,提出了这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问题。

但是这个问题好似一下难住了周九良。他本来无波无澜的表情突然变得微妙起来,像是隐藏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但又有些难以启齿。

“难道你是我爷爷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所以当年临终前他给你说了没给我说?”何九华啊了一声并觉得这个猜测很有道理。

周九良:“……”

 

朱鹤松的出现终于拯救了两个人中间快要窒息的气氛。

周九良本以为自己过命的朋友会救自己于伦理哏,但胖胖的看起来很无害的大编剧只是粗粗跟院里的两个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冲着门外殷勤招手:“大师,就是这里。”

影壁前的两个人端端地看着一个带棒球帽穿一身supreme的男人悠悠闲闲走了进来。

“您可得帮我们好好看看,”朱鹤松搓着手,跟在男人后面,还冲目瞪口呆的俩人语出安慰,“烧老师给介绍的,准没错儿。”

男人礼貌性冲影壁这边遥遥点头,转身走进垂花门,但也只过了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拉过朱鹤松的肩膀用力拍拍。

“这房子,大凶啊。”他很矜持地说。

“价钱没问题,真的,您给看好了就行。”朱鹤松缓缓点头,“之前说的是二十万,我们可以……”

“不可以!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给钱了?”何九华终于憋不住了,他一时间无法判断到底烧饼是傻子,还是这俩是傻子,还是自己是个傻子。

“你是,房主?”被抢白的男人并没有生气,反而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住了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什么异常,神经也是够粗的。”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何九华被气懵了。

“是你最先说,房子有鬼的?”对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看向周九良。男人眼睛不大,还带着棒球帽,现在又是上午十一点多,但是周九良愣是被对方没什么情感的注视看出了一身冷汗,不过他紧紧闭着嘴,坚决不说一句话。

男人看起来很了然地“唔”了声,突然又换了个话题,他问何九华:“你小时候就有没有问过家里人,为什么其他家门口的福字都是倒着贴的,和书上说的一样,取福到了的谐音,但你家必须得正着贴?”

这着实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其实照常理,福字正着贴反着贴没有什么固定的要求,但是提起“必须正着贴”,却听起来过于古怪,一时间剩下两个人都把脑袋转过来看着屋主人。

“我问过,但没人回答过。”何九华想了想,说道。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你家不需要靠这个来祈福。”对方说,“想一下,你家是不是这几十上百年都一直特别顺遂?”

确实,光凭这座老房子能屹立百年不倒且中间没有受到任何破坏这一点来看,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民国十五年前后,全国兴起办报救国的风气,这条胡同里最多的时候有五家小报社,火灾发生在半夜,没有彻底熄灭的煤油灯点燃了屋里剩下的库存纸张,连绵大火烧了足足两个彻夜。最严重的那间房子整个门脸儿都烧没了,但是一墙之隔的这间宅子,除了熏黑了几块砖外,其他地方都安然无恙。这件事一度被写进南城的画本里。

“我能去里面看看吗?”男人嘴上客气着,脚下却直奔内院而去。

何九华想跟着,扭头发现俩朋友看起来无动于衷。

“你知道的,我们的拍摄工作还没完成。”周九良说。

“你知道的,九良从小就怕鬼。”朱鹤松说。

“行吧行吧赶紧走,记得把自行车推走之后带上门。”

 

说起来,何九华已经有好多年没在老屋里好好走走了。五年前爷爷去世之后,他一般也就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听从爷爷之前嘱咐的话,给门口贴上家里写好的福字,有时候心血来潮了也雇家政公司过来打扫下卫生。他那个时候只觉得这是老人的一个念想,但今天越想越古怪,明明站在阳光灿烂的内院里,背后却是凉凉的。

内院很宽敞,石板路尽头是一个废弃的水缸,里面接着半缸雨水,不知道哪儿来的浮萍种子在里面生了根,长出细嫩的小芽儿。有麻雀在房梁上蹦跶,被旁边打盹的野猫一吓,兀自逃走。

“以前谁住这里?”男人“吱呀”一声推开西厢房的门,探头进去看了看,又很快缩回来,嘴里念叨着“不是这间”,然后推开下一间房子的门。

“你在找什么?”何九华忍不住问道。

“找人。”对方回答,然后又自我纠正,“不对,不是人。”

终于,男人站在左边正屋的门口,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里了。”然后回头问:”这是谁的房子?“

“我的。”何九华说。

对方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推门而入,而是背着手,转过身,认认真真地说:“那你从小睡眠质量还挺好。”

正屋一共三间,中间是客厅,右边是爷爷生前住的房子,左边这间自记事起就归了他这个孙子。其实按辈分来算这样分是不妥的,但家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们说你家已经搬走差不多五六年,也一直很少回来,但是你看这座房子,一点儿都不像没人住的样子,它从里到外都很有人气儿。”对方说着,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慢慢推开房门,“尤其是你这间。”

这话听着就更玄学了。

两个人走进屋,里面的桌椅柜子书架还是当年搬走时留下的样子,书桌上还摆着一根钢笔——搬走那天他故意留下的。床是老式的木床,帐子取了,光秃秃的床板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

“能找块抹布吗?”对方突然发问。

何九华不明所以,但还是从外面的厨房里找了块抹布,端了一盆清水,看着人把床仔仔细细擦上好几遍,然后爬了上去,躺平。五分钟之后,头脚换了个位置。

“你小时候有没有被要求怎么睡?头朝这边?”床是南北向摆放的,对方的手指着南边,“就没有好奇过,为什么你家总有一堆奇奇怪怪的小要求?”

何九华摇摇头。父母在他小时候就忙工作,奶奶去世的早,他记事起就一直跟着爷爷,爷爷说什么他做什么,筷子怎么拿,睡觉头朝哪儿,零零碎碎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他倒也没觉得这些要求有什么不对。

“你看,这间房子的门的轴承,刚推门的时候有没有觉得特别顺滑,没有噪音,和其他房子不太一样,尤其是你从小在这里住,小孩子多少都会控制不好自己的力度,儿童房间的门轴一般磨损得都比大人严重,但这扇门好好的,”对方继续说,“就好像是在你们搬走之后,还有一个人继续住在这里,这扇门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工作……”

“但是……”

“啊不是,不是人。”对方笑笑,转身往外走。

直到重新沐浴在阳光下之后,何九华才觉得心里的凉气勉强消散了一些,但旋即,他看到对方在内院一片之前种花现在只留下野草的土地旁边蹲了下来,伸手摸摸叶子,抬头问:“这儿原来种的是什么?”

“艾草吧,端午节做香囊的时候摘一些叶子,晒干塞进去,小孩子可以防感冒,还能驱蚊子。”

对方点点头,不甚在意地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表示可现在以先去吃午饭。

 

也许是好奇心作祟,十五分钟之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胡同口的面馆里,一人要了一碗羊肉汆面。老板也是住在附近的老街坊,这家店在胡同口开了很多年,见到何九华进来,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何九华叫了声“刘叔好”,随便找个靠门的位置坐下。

“你现在有什么结论吗?”他小声问。

男人也是渴极了,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北冰洋转眼就少了小半瓶,然后长吐一口气,语气微扬:“现在信我说的话了?”

见何九华点头,他乐了,说:“是有个想法,但得今天晚上验证一下。”

“你是今天晚上要待在我那间房子里吗?”何九华突然福至心灵。

“来都来了,总得和人家打个照面不是?”对方耸耸肩,“再说了,人家多半比你家还搬来的早。”

“你一个人吗?”

“不然呢?”对方挑起眉毛,“你要陪我嘛?”

本来只是个玩笑,但后面四个字偏偏被端面上桌的老板听了个正着。

何九华眼睁睁看着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大爷的脸色突然变得意味深长。上初中那会儿自己和班花在胡同里溜达的时候,大爷坐在面馆门口喝茶,当时就是这幅表情,仿佛写满故事。

刘大爷放下面,施施然离开之前又端走了他们这桌的蒜篮子,把几头生蒜倒进隔壁桌大爷的蒜篮子里。

“老板这是怎么了?”吃面不就蒜,味道少一半,是吃面的通识,所以对面坐的男人满脸懵逼。

但是何九华并不想解释。

老板误以为咱俩是情侣所以觉得情侣吃饭就不要吃蒜了以免影响接吻,这个理由,真的很一言难尽。

“对了,你知道你朋友在哪里拍戏吗?”一顿饭下来何九华终于知道了对方的名字,还蛮好听的,他边存着对方的联系方式边默默念了两遍,然后点点头。

“能告诉我吗?我想去看看。”尚九熙说。

“他现在拍一个校园年代剧,你看那个干嘛?”

“看下他为什么知道你家闹鬼,我猜是有人给他说了,但没有证据,可能去片场才有。”尚九熙的指尖点点桌子。

这种有趣的能看八卦的又关乎自家兄弟和房子的事,真的没有人可以拒绝。何九华付完帐,摸出车钥匙:“走吧。”

 

———TBC———

马上可以孟周预警了

38号土地公岚岚已经出场了但没有台词hhhh


星光香波

茶里苏 | 加丘的升学

私设


1


里苏特很少问问题。但今天不同,事后阿帕基在床头柜上摸烟时,里苏特问:


“你们的福葛曾经念过D大学法律系。有这件事吗?”


阿帕基十分意外。


“不错。他肄业了,但当年是高分考进去的。——你接到委托,要杀了他?”


“没有。”


“你要杀他当年同学,”阿帕基猜测,“想收集情报?”


“我确实想收集情报,不过,不是为了工作。”里苏特说,“我们的加丘要考大学了,D大学是他目标院校之一。”


阿帕基过于震惊,点烟几乎烧到手。


“‘加丘要考大学了’——那是什么意思?”


“加丘十七岁,还在接受义务教育。”


“但他是黑帮,他已经是个黑...

私设



1


里苏特很少问问题。但今天不同,事后阿帕基在床头柜上摸烟时,里苏特问:


“你们的福葛曾经念过D大学法律系。有这件事吗?”


阿帕基十分意外。


“不错。他肄业了,但当年是高分考进去的。——你接到委托,要杀了他?”


“没有。”


“你要杀他当年同学,”阿帕基猜测,“想收集情报?”


“我确实想收集情报,不过,不是为了工作。”里苏特说,“我们的加丘要考大学了,D大学是他目标院校之一。”


阿帕基过于震惊,点烟几乎烧到手。


“‘加丘要考大学了’——那是什么意思?”


“加丘十七岁,还在接受义务教育。”


“但他是黑帮,他已经是个黑帮了!”


“几年来,他一直半工半读,在不耽误教育的同时发挥费他的替身天赋。”里苏特说,黑眼睛静悄悄看着阿帕基。“难道说,布加拉提不让他的手下——?”


阿帕基一拳锤在枕头上。


“别说得好像布加拉提是坏人一样!他做得对。义务教育是给那些……还没被毁掉的人准备的。我们是黑帮,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


里苏特仍旧固执地说:“我看不出加丘有什么被毁掉的地方。——福葛最近有空的话,加丘可以去找他。”



2


第二天,阿帕基对布加拉提说起暗杀组令人震惊的半工半读现象。


“是这样吗?”布加拉提反应平淡,“暗杀组的工作看来不太饱和。”


米斯达说,“乔鲁诺,这是个好办法。你喜欢的话,完全可以在当黑帮老大同时回到高中校园。”


“我一点都不想回到高中校园。”乔鲁诺平静地说,“你们可能会意外,但我不喜欢学习,当黑帮老大刺激多了。”


“可惜,”米斯达叹气,“我还没在高中谈过恋爱!”


纳兰迦大声说:“我倒一直很想读完小学……布加拉提,没记错的话,你也没读完小学吧?我们要不要一起去读小学?”



3


阿帕基和福葛走进冰淇淋店。加丘坐空调下的一张桌子,暗杀组差不多所有人坐他旁边。


“布加拉提没说错。”福葛感叹,“你们的工作量是真不饱和。”


加丘站起来,呲牙咧嘴,又被梅洛尼按了下去。梅洛尼拿出加丘的成绩单。


福葛以升学指导的态度翻了几页,提出质疑。


“你为什么不写写社会实践经历?”


加丘说:“我没参与过什么社会实践。”


“过谦了。据我所知,你三年前就在看守所杀了个毒贩。”


“那些经历只会让我进少管所。我没有NGO组织的服务经历,也没玩过模拟联合国。”加丘阴沉地说,“我又不能说我在给黑帮打工。”


福葛无言。他记起他入学时,曾用爷爷给他买来的马术大赛奖状给校方留下深刻印象。


“你就没参加过什么班级活动吗?”


加丘叹了口气。


“我在班上没交什么朋友,担心给他们带来危险。我毕竟是个杀人的黑帮。”



4


里苏特有点沮丧,阿帕基看出来了。他通常不喝酒,但这次在阿帕基喝酒时,他主动提出也要倒一杯。


“我没想到加丘在学校有适应问题。”里苏特说,“他从来不说。”


“我早就说过。”阿帕基口吻确凿,“布加拉提没这么做,肯定有他不这么做的道理。”


“也许只是因为你们的纳兰迦太笨了。”


“嘿!不许这么说。”


阿帕基威胁地扬起叉子。但三秒后,他点头。“——没想到加丘成绩那么好。”


“加丘很擅长电脑。”里苏特平静地说,“迪亚波罗还在的时候,加丘追踪过他的邮件地址,追踪到一个印度的服务器。”


“他可以把这个写到实践经历里。”


“要怎么解释?因为同伴的死而决心调查组织老板的真身?”


里苏特猛地喝干一杯酒,抬头看着阿帕基。


“也许你是对的,半工半读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主意。阿帕基,像你说的,我是因为被毁掉、才加入了黑帮——从我14岁那年起,甚至,从更早的时候已经注定。但我的队员们……我总觉得他们不一样,他们不像我这样无可救药。”


“你完了,里苏特。不过,我和你一样。”


阿帕基微笑了下,给里苏特又倒了半杯红酒。


“而他们,他们确实不像你。你们的加丘要考大学了,如果他能顺利毕业,不殴打教授,就会成为整个南部学历最高的黑帮。你是他的上司,这也是你的骄傲。”


里苏特点点头。“他们都是我的骄傲。”



5


一星期后,餐馆,布加拉提问,“暗杀组的加丘后来怎样了?”


“他搞了一封议员的推荐信。”福葛说,“议员证明加丘整个暑假都在他的办公室实习,帮他处理文书,联络事务——这是我的主意,我知道大学喜欢这样的经历。那信真是文采斐然,我都不知道人在被枪顶着头时能写得那么好。”



FIN.


星光香波

茶里苏 | 陌生人

AU


1


阿帕基还是正派人时,从不来这种酒吧。但现在他在,通身浸泡在迷乱的天幕灯下,一杯一杯闷头喝酒。


“客人,”酒保擦着杯子问他,“一个人?”


阿帕基点了下头。


“要不要人陪?”


阿帕基摇头,酒保不泄气,继续推销:


“只需请他喝酒,余下价钱你们商量。客人您一表人才,对方说不定不要钱,还帮您买早餐。”


阿帕基双眼瞪着虚空。他喝了很多,没醉,但精神麻木。他有想忘记的事。


酒保将这看做默许。“我叫他来。”一小杯伏特加被推到阿帕基面前,“这杯酒吧请客。”


阿帕基两根手指捻着小杯子。片刻后,一个男人坐在他身边。


他相当高大,衣着...

AU




1


阿帕基还是正派人时,从不来这种酒吧。但现在他在,通身浸泡在迷乱的天幕灯下,一杯一杯闷头喝酒。


“客人,”酒保擦着杯子问他,“一个人?”


阿帕基点了下头。


“要不要人陪?”


阿帕基摇头,酒保不泄气,继续推销:


“只需请他喝酒,余下价钱你们商量。客人您一表人才,对方说不定不要钱,还帮您买早餐。”


阿帕基双眼瞪着虚空。他喝了很多,没醉,但精神麻木。他有想忘记的事。


酒保将这看做默许。“我叫他来。”一小杯伏特加被推到阿帕基面前,“这杯酒吧请客。”


阿帕基两根手指捻着小杯子。片刻后,一个男人坐在他身边。


他相当高大,衣着暴露。身材很好,任何男人会羡慕那样的胸肌和腹肌。


男人坐下,没说话。阿帕基先抬头看他,抿着嘴唇,推过那杯伏特加。


“喝这个。”


“我叫里苏特。”里苏特一双异常的黑眼睛看着阿帕基,“你是阿帕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做了些功课。”里苏特说,“你这几天常来这间酒吧,有时下午就来。昨天午夜,有人搂你的腰,你揍了他,把酒吐在他脸上。”


“如果你也是那种人,”阿帕基冰冷地说,“别想让我请你喝酒。”


里苏特摇头,“我只是对你很有兴趣。”


他拿过那杯伏特加,凑在唇边嗅了嗅。阿帕基突然想起狗喝水的样子,他在警署大院看过别人训练警犬,它们喝水时先用舌头卷起来。


里苏特干了那杯酒,没什么反应。阿帕基敲吧台,告诉酒保,“再来三杯。”


“你喝了很多,”里苏特说,“你有烦心事。”


三杯伏特加淋淋漓漓地端上来,阿帕基扫了身边人一眼。里苏特看起来沉默,话意外地多。他曾研究阿帕基,这点也让阿帕基不舒服。


“别问。”阿帕基说,“喝了这些,跟我回家。”


里苏特看着那三个透亮的杯子,“我不太能喝。”


阿帕基站起来就走,手臂被里苏特抓住了。


“我喝,”男人改口。“但喝光这些,我希望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烦恼。”


没等阿帕基答应,他灌下第一杯,随即,机械地灌了第二杯。第三杯酒呛到他,大部分从他唇角流出来,里苏特咳嗽着,用手去擦。


他黑色的眼睛像是要抓住阿帕基,甚至在把手放下时匆忙笑了下。


“现在……你该告诉我了。”


阿帕基的心脏像被什么舔了一下。还有人问他问题,关心他的事,即使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即使他是连环杀手,要把阿帕基分尸,此刻阿帕基突然不想离开他。


“我是个警察,曾是。”阿帕基苦笑了下,又觉得这样看起来很蠢,沉下了脸,“我被革职了。”


“为什么?”


“一宗谋杀案。他们说我用不正当取证手段。”阿帕基的嘴唇微微发白,“……不是这样的。有人销毁了那些证据,我不得不……”


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坚定的温度传来,阿帕基叹出一口气——


随即,温热的体重向他倾泻。阿帕基愣了下,意识到里苏特醉倒在他怀里。



2


你试过将两米高的男人搬上没有电梯的七楼吗?


阿帕基气喘吁吁,觉得自己是希绪弗斯,至少十次,觉得自己没可能做成这件事。


他最后办到了。他泄愤地把里苏特丢在玄关,里苏特就着被扔下的姿势蜷缩着,英俊的脸挤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呼吸轻得像死了。


阿帕基累得无心做爱,他坐在里苏特身边。月光照在里苏特脸上,阿帕基将一根手指伸进他嘴里。


里苏特梦中吮吸那根手指,嘴唇连着舌头一起动,这让阿帕基几乎想把别的东西放进去。


他去睡了。躺在床上又睡不着,脑中不断流淌着画面,他第一次领到配枪和警徽的时候,他的前辈称赞他多么适合做警察的时候,直到最后,他把配枪和警徽交回去,前辈的眼睛没看向他。


或许阿帕基根本不该碰旅馆那件谋杀案。


时光无法倒流。阿帕基烦躁,苦闷,他爬起来,洗了个澡,差点失声痛哭。


他走出洗浴间,看到里苏特扶着门框,双眼看着他。


四道目光交汇,像点燃一地的汽油。阿帕基扑向那具躯体,像扑向绿洲。里苏特躺在地上,主动脱着本来不多的衣服。他被阿帕基咬痛了,但一声不吭。



3


直到清晨,阿帕基也没变得温柔。里苏特浑身没一个地方不痛,连头都痛,他昨晚喝多了酒。


里苏特默默忍耐着,他一直擅长这个,而年纪越大,肉体的疼痛散去越慢。他缓缓抬起手臂,搭在旁边的阿帕基身上。


“干嘛?”


阿帕基哑着嗓子问。他睡得很轻,里苏特碰到他就醒了。


“我要走了。”


“你走吧。”


阿帕基说。但想起昨晚自己折腾对方的情况,还是爬了起来。“抱歉,里苏特,我情绪不好,……平时不是这样的。”


里苏特在慢慢穿衣服。


“平时是怎样的?”


阿帕基从枕头下面摸出烟,叼上,懒懒地问:


“你还有兴趣?经过昨天那一夜?”


“总不可能比昨天更糟。”


阿帕基霍然扭头看他,眼光略带水痕,透出不可思议。


“里苏特,”他说,“我没在恭维你,但凭你,可以找到很多别人。”他说,“不糟蹋你的人。”


“我只对你有兴趣。”里苏特的头从领子巨大的T恤中露出来,他看着阿帕基。“我说了……我早就做了你的功课。”


阿帕基皱眉。“你可怜我?”


“阿帕基,你很好看。”里苏特学着他的语气,“你可以找到很多别人,乐意让你糟蹋。我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4


“他没起疑心?”


普罗修特问。里苏特摇摇头。


“队长,你对那失业条子说了什么?”


“我说我喜欢他。”


普罗修特目瞪口呆,“他相信了?他以为他是谁,队长这样的人见上一面就喜欢他?”


里苏特考虑了很久,然后点头。


“他相信了。”


“他不会继续调查那件事吧?——被革职前,他离找出咱们很近了。我的建议是趁这阵风头过了,把他做掉。”


“我不这么认为。”里苏特说,“不管什么时候杀他,旅馆案都是他最后一个案子,这点改变不了,也无法掩藏。做掉他的最好时机已经过了,不过别担心,我会和他保持接触,确保他并不想继续调查。”


里苏特坐在沙发里,深思熟虑地开口。


“我从他身上看到脆弱,他试图用暴力掩盖,但太容易被影响的情绪泄露了这点……他是个善良的人,因此觉得事态万劫不复。他习惯生活在稳固的权力关系里,不会靠自己的力量振作。”


普罗修特笑了。


“队长,他和你完全相反。”


“是……”里苏特低下头,“我注意到了。”


他在自己手腕上看到一块淤青,下意识用手指按压时,却发现抹掉了。


那是阿帕基口红的颜色——不知什么时候蹭上去的。


里苏特的心猛地一颤,前所未有的战栗传遍全身。



FIN.


头孢陪酒

我祝你们所有的美梦都成真

真嗣,人是社会动物,人对社会必须有责任。你今年长高了多少?

五厘米。

光靠呼吸你不能长到五厘米,这五厘米是蔬菜,鱼肉和米饭的恩情,是社会的恩情,你要感恩。你要上进,你要有所成就,你要有崇高的理想,你要成为社会有机体里一枚积极的细胞。首先,你要从端正写作业的态度做起。你为什么要在作文里写得过且过?真嗣,真嗣?你在想什么?

我被她的声音抓回办公室里来了。办公室里只有我们,桌椅和盆栽。夜色正在充满房间,水流正在涌进封闭的玻璃箱子。这是一个我必须说点什么的时刻,我时不时会有这种必须开口的使命感,但沉默不会是世界末日,世界末日里充满了临终时刻非说不可的噪声。我必须说点什么,就好像试卷上约定俗成的不...

真嗣,人是社会动物,人对社会必须有责任。你今年长高了多少?

五厘米。

光靠呼吸你不能长到五厘米,这五厘米是蔬菜,鱼肉和米饭的恩情,是社会的恩情,你要感恩。你要上进,你要有所成就,你要有崇高的理想,你要成为社会有机体里一枚积极的细胞。首先,你要从端正写作业的态度做起。你为什么要在作文里写得过且过?真嗣,真嗣?你在想什么?

我被她的声音抓回办公室里来了。办公室里只有我们,桌椅和盆栽。夜色正在充满房间,水流正在涌进封闭的玻璃箱子。这是一个我必须说点什么的时刻,我时不时会有这种必须开口的使命感,但沉默不会是世界末日,世界末日里充满了临终时刻非说不可的噪声。我必须说点什么,就好像试卷上约定俗成的不准留白。

我在想,今年冬天什么时候会下雨。

她叹了一口气,直勾勾地望着我,把作文递过来,说你走吧。我听过太多相同的语气,它躲在不同的句子里,但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结束。我害怕它。我在卷子上蒙的答案,从来没正确过,甚至不可原谅,我经常想,会不会我这个人,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呢?

我道过别,掩上门,恍恍惚惚听见她说:冬天下雨有什么用呢。地里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冬天真的再也没有下雨。第一年,我顶着低水位的天空,把冬天走完了,云朵浑浊得像一块不清不楚的鱼冻。第二年,天空彻底失去了水分,云都成了干枯破碎的河床。这一年人们不再相信天气预报。它们说会有雨水会有雨水,但这位客人终究没有来。天气预报总把大概率事件说得像一口钉好的棺材。而雨水和大概率分手了,再不肯撞进他的胸膛。喜鹊失足成了乌鸦。冬雨和我一样无用,他听完壁脚,伤心得不敢再来了。

寒假里我只写了一篇周记,日期从放假开始到报到结束。我写,今年冬天没有下雨,不曾有什么事情。去年冬天没有下雨,不曾有什么事情。明年冬天不会下雨,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老师没有找我谈话,也没有给我打等第。秋天的时候他们要收割我,我没往镰刀口上撞我的胸膛。我被落下在冬天的野地里,爱怎么长就怎么长吧。但是我为这自由哭了。

第三年还是没有雨水。但我只蒙对了一半,往空卷子上填答案,我从没彻底对过。第三年没有雨水,但第三年有一只猫。我们是在这个世界巨大而肮脏的腹腔里相遇的。

 

 

这只猫是一个都市传说。经常会有这样的事:神在人类的子宫里成形了。他降生于世的那天,人类对着一个婴儿跪下,他们对他说:父亲。传说和这个婴儿共用同一个子宫。

这只猫红眼睛,白色皮毛。只要你满足他的精神生活,给他带本书(不要写真集和教辅书),带一盒录影带(不要粉片儿),带一张唱片儿(贝多芬为佳),他就会实现你所有的愿望,给你写好一年份数学作业,让你一整年年段第一,或者提前拿到写真偶像的新书。他住在小卖部前面的下水井里。

我一直以为他真的只是一个传说。后来有一天,也许是我最聪明的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谁会舍得让一个传说住在下水道里呢?

 

 

我和他说起灵光一闪的那天。他把爪子按在我的手背上说:缘会指引你。

 

 

我带着一本海森堡的《物理学和哲学——现代科学中的革命》,去拜访了他。他有一个带玻璃橱窗的书柜,一柜子书,一台老唱片机,一盏矿工头灯和一个老爷沙发。他就着灯光在念霍金的《大设计》,四条腿揣在肚皮下面。书打开在有金鱼插图的一页。他欲盖弥彰解释说:童书的插图真好看。

我把书递过去,他瞄了一眼,就把书拨拉到肚皮下面。

我想让爸爸回来看我。

他心疼地把肚皮让开了,把书一厘一厘推回去。

我家有三角钢琴。有一面墙的书柜,里面的每一本都不比这本坏。我家有很多很多老电影。你可以随便弹随便读随便看,弄坏了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让爸爸看看我……

对不起,我也想帮你。他斟酌着说。我办不到。不是报酬的问题。一旦愿望牵扯到人和人的关系,一切都不纯粹了。我还在观摩,我还在学习……

那你什么时候能学明白呢。

说不好。可能要很久,久到你都老死了。也可能很快,也许明天,明天我就开悟了。

 

第二天,我又去找他。他还在念有金鱼插图的一页,看见我,默不作声地拿尾巴把那页盖住了。我已经说过了,你怎么不明白呢……我打断他说,你到我家来看电影吧。地下几乎没有活着的声音,回声在这个巨大的洞穴里反复滚动,说,你到我家来看电影吧。我没有勇气说第二遍,我太没有用了,比声音的影子都要懦弱。他没有回答。于是回声像一个偏离轨道的卫星,一遍遍播放着这个星球五亿多平方千米上唯一的官方语言,自说自话到尽头,成为漂浮在真空里的金属垃圾。

他终于说话了,他说好啊,要很漂亮很漂亮的电影。

他让卫星流下了哗啦哗啦的电波眼泪。

 

后来真是个好词儿,一切可能性,好的坏的,百分之百和万分之一,都活在这两个字里边。后来他住到我家的地毯上了。后来我开始弹钢琴了。我学得不多,只学了一点汤普森,就随手撂下了。我是个破口袋,一路走一路稀稀拉拉掉东西,我知道,我听得见那些响声。但我从没回头捡过。捡什么呢,我是一个不完整的口袋,捡回来再丢一次吗?但我开始弹钢琴了。我踉踉跄跄弹玛丽有只小羊羔,他迈着四条短腿在琴键上飞过来飞过去,和弦比我弹得还好。我渐渐也好起来了。像个小婴儿怕疼,不肯站起来走路,有人伸出手说,来吧,我扶着你,你不会摔下来的。我慢慢站起来,跌跌撞撞走路,越走越快,终于跑进了风里。他气喘吁吁地和我说:看!两个人在一起,肯定会好起来的。我居然发自内心地相信了,尽管去年冬天,我还在周记里写: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句话的意思是,好事不会来,坏事也不会来。这个冬天会是一个空口袋。

 

我们后来开始互相交换生平了。我有什么好讲呢,我才活了十四年,十四年里没有什么值得讲的事情发生。我的意思是,我正在经历的事,全地球几乎所有的十四岁青少年都在经历。这可能是一个巨大群体的痛苦,但是没有人愿意说,或者有人愿意严肃地说了,然后大家都笑了,说你们这一代人真会讲笑话。或者大家都生气了,说你们真的是白眼狼的一代,你们明明过的比任何一代人都好。而且,我能代表十四岁青少年讲话吗?所有的十四岁青少年都跟我一样觉得人生得过且过吗,像一门八九十年长的烂课,挂不挂科无所谓,反正迟早毕业。而我自己的事情又是无关紧要的。说出来是种耻辱,就好像一种太轻佻的挟以自重。但我和他说了。我甚至和他讲我爸爸的事。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死了。他养我到六岁(那种养殖业的养法),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他对我只有每个月三千块的义务。我怨恨他,像怨恨大风里逃走的风筝。我梦见过他在大雪里面走。我在后面追。我喊他,我说爸爸爸爸。但是大雪吸进声音呼出光。我们在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因为太安静了,所以连交流的可能都没有。我哭了,我喊爸爸爸爸,我不知道是自己喊哑了还是声音走不出来。在这个地方只有安静才能振聋发聩。他走得真快啊。我才六岁,跟不上。我眼看他就要走到我不能到达的地方去了。我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尽了,我喊爸——爸——他回头了,看着我。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出生以来,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暖和。我们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对望,像陌生人一样,爱,恨,还有无数邪魔外道都从我们中间撤走了。我们像两张白纸一样轻,站在太阳的第一束光线里。真暖和啊。我和他一起融化成了雪水。

他把爪子贴在我手掌里,说,我多么想让你的梦变成真的。

我说你呢。

他说我今年二百九十五岁。他看看我,有点生气,批评我: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

我赶紧说,哇哦!

他说算了算了,你听起来就像情景喜剧那个背景笑声。真的要听吗?很长的!你想想天方夜谭。二百六十四个故事,讲了一千零一个晚上。

讲吧。

我从一颗没有鱼的星球来……旅行了一百多年,按那个星球的时间是一百多年。我知道我最后要到哪儿去,不是地球。是死。他说。我想死。我活着是为了实现别人的愿望,但不能满足自己。我从出生那刻起就是个不自由的人。但请你让我以一个自由者的身份赴死吧。

                                         

故事讲完之前,山鲁佐德不会死,他不会走,不会到更大更奇诡的星球去。我在梦里看见有人闯进我家里了。听见有人说,这就是那只猫啊,那只下水道里为人实现愿望的猫。听见有人说,真的有这种事情吗。世界上真的有奇迹吗。他们揪起他的后颈,把他放进笼子里。他们说,不管怎么样,这个城市需要这只猫。我对我自己说醒过来啊醒过来啊。我在雪地里面拼命奔跑。我才六岁,我才六岁,我真的好累啊,但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跑起来了。我想,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和我的父亲不一样,我和父亲从没开始过,但我和他之间终于有了第一个可能,求求你不要带走他。求求你不要带走这枚宝贵的种子。我想,我已经过了十四年了,十四年了。十四年里我没遇到过什么好事,现在是时候了,总该有好事儿的,两个人在一起,总该有好事儿的。他活了二百九十五年,见过了大半个银河系,不会说错的。前年冬天没有下雨。去年冬天没有下雨。但今年,今年冬天,求求你们留给我一点雨水。我跑到了雪地的尽头,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堵和天一样高的墙壁。我拼命拍打它,我的心脏被拍得轰隆隆作响。这堵墙把我和一个残忍无情的世界隔开了,它保护我不被伤害十四年,保护我远离勇气和爱。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它。他们把他带走了。我跪下来,脸贴在墙壁上哭了,心室里满是濡湿的眼泪。它像被洪水袭击的堤坝,终于轰然一声坍塌。

 

我终于醒过来了,在一间空房子里。

 

我走到大街上。两辆轻轨交错开过来。在正截面里,车厢和车厢之间,距离消失了,相遇终于有了可能,也终于成了灾难。我看着他们撞进彼此的身体,迎着冬天灰色的天空,合成一朵上升的蘑菇云。桥梁迎面砸下来,陌生的星星砸在我心脏上。人群忽然向同一个方向聚拢,像被月亮的引力迷惑。我跟在人群里,我要到哪儿去?我要找的人在哪里?我终于看见他了。他在市中心广场的演讲台上。在人群漩涡的眼睛里。他伸出一只爪子,请求一只话筒。他对着话筒咳嗽了一声,咳嗽像明矾落到水里,人声沉降下来了。我隔着攒动的人头望着他。他说话了。

今天,我只能祝福你们。祝除我之外的所有人美梦成真。祝你们所有的美梦都成真。祝你们无关爱,恨,人与人之间希望绝望的美梦都成真。

我撕开人群向他走过去。今天没有雨水,只有纸币和黄金从天而降。我走过白骨复生瞎子睁眼,走过永不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我走到笼子前面,隔着缝隙碰碰他雪白的额头。他对我说。我二百九十五岁了,真嗣。二百九十五岁自有二百九十五岁的傲慢。我一直在想,怎么会是你呢……你那么小只,只有十三岁。你没有走出过这个城市,你没有走出过这个仓鼠轮子。你没有到过银河。你心里甚至没有更大更远的东西。怎么会是你呢?我猜想过无数次,我到底会被什么打败,绝症,核爆,飓风……我本以为打败我的会是更大更有力的东西。但我没想过是你。

我终于明白人和人之间是什么一回事儿了。也同时明白我永远不能满足你。抱歉。他舔舔我的手心。

我说不,不,你已经实现我的愿望了。我看着他,看着来得比比别人都早的奇迹。这个冬天里什么都发生了,十四年里缺席的一切几乎忽然到来了。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错误而高兴。这不是一个徒然的冬天。好事和坏事一同发生了。我看着他很久,我说,我希望你的愿望实现……

他笑笑说,谢谢你,真嗣君。我看见他的头颅炸开一朵小小的红花。我抱着笼子,在及膝的人间财富上跪下来。瞎子睁眼聋子复聪死人从骨灰盒里走出来。有人忙哭有人忙笑有人忙着活有人忙着死。

我听见天空之上水流跑过河床,迟到的终于还是到了。大洪水的第一滴水珠从天上落下来,滴在我眼睛里。

 


头孢陪酒

再世为人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手放在金鱼缸里面。放学之后,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我们都很喜欢那条鱼,谁都喂给它一小粒鱼食。我们班有三十个人,我们拿爱把它撑死了。我们班养的金鱼死过很多条。它没能熬到所有人都对它失去热情的阶段,但是饿死也未必比撑死好。他的手指好看,苍白,那条大红的金鱼躺在他手心里的一汪水里,像朵枯萎的火焰。生物班长经常只和班主任通报一声,就把鱼尸连水泼到花圃里了。他因为这个和生活委员吵过架。他的手掌显然是个更为隆重的棺椁。我第一次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


他发现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他,对我笑一笑,说真嗣君,你好啊。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每个人挥过手告过别回了家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好啊,甚至能记...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手放在金鱼缸里面。放学之后,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我们都很喜欢那条鱼,谁都喂给它一小粒鱼食。我们班有三十个人,我们拿爱把它撑死了。我们班养的金鱼死过很多条。它没能熬到所有人都对它失去热情的阶段,但是饿死也未必比撑死好。他的手指好看,苍白,那条大红的金鱼躺在他手心里的一汪水里,像朵枯萎的火焰。生物班长经常只和班主任通报一声,就把鱼尸连水泼到花圃里了。他因为这个和生活委员吵过架。他的手掌显然是个更为隆重的棺椁。我第一次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


他发现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他,对我笑一笑,说真嗣君,你好啊。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每个人挥过手告过别回了家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好啊,甚至能记得我的名字。那个任课老师凭着花名册才能念出来的名字。我没有高兴,反而惶恐。被记住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开始认识,开始接近,开始一起上学放学上厕所,开始对一个人的本质失望,开始向着一段关系的结束进发,兴高采烈。我小声说,你好啊,礼节性地。


他说,要和我一起把它埋在花盆里吗?我答应了,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我们拨开泥土,把它埋在太阳花的根下。好了,他满意地笑笑,为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每年开花,它都会活过来一次。




第二天早会,生活委员告状了,说他放学没有走,杀了金鱼,把尸体丢掉了。他不屑置辩。我可能被看不见的闪电劈过,邪魔入体。我站起来说,昨天晚上他和我一起,他没有碰金鱼,我作证。


下了会,他走过来说,你这个人真好玩。我没有理他,往教室外面走。我也不知道我上哪儿去,但我不想和他呆在一起。我可能凭着本能,认出他是个威胁。他让前路变得不可见,不透明,沉没在大雾的早上,动荡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我走过长廊。我的同学们跳皮筋,跳绳,踢毽子沙包,大喊大叫。


我要跟你做朋友。你要喜欢我。他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对我喊。像个巫师一样深信不疑,但我不知道他说出来的是诅咒还是祝福。


声音像箭一样从人群里横贯过来,插在我的心头上。



那一年是1999年。诺查丹玛斯说,我们都要在这一年完蛋。大人们说,楼要塌,洪水要来,大火要来,人要死去,救世的方舟却不会再来了。在这个没有指望的年头里,门忽然开了。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过来。



他说得很对——至少比诺查丹马斯那个神棍要对。我们变成了朋友。没头没脑地,无缘无故地,和世间大多数关系一样,是个事故。四月踏青。我们走在队伍尾巴上,是这个班上的怪胎,包里没装零食,水壶里也没有灌橘子汽水儿。什么也没有带,没有拿,手里只拿着对方的手,就仓促上路了。


他说我们逃吧,我带你去看一个好地方。


我为这句话跟他走了很远。走到柏油马路,车,和穿西装的人不能到的地方去。田边停着一辆三轮车。骑车的人消失了。但电波信号没有。收音机里面一个男的说,各位听众朋友,下午好。今天是1999年4月1日,多云转阵雨,请您出门带好雨具。宜出游,宜会亲友,宜订盟,宜自死。诸事不忌。


我对他说,这里没有听众朋友。



他的好处是,总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而且不会迷路。他可能是大洪水那一天,从方舟上飞出去的白鸽子,懂得太阳,磁场,风和洋流,懂得方向,知道哪儿有一片可以落脚的土地。我们走了太久了,我几乎疑心我们要走到创世纪的洪荒里去。我说我走不动了,我脚疼。他把背包挂到胸前,蹲下来说,你到我背上来吧。我摇摇头,不是不信任他的脊背,是不信任我的重量。



我们最后走到了一个土坡上。我知道他要给我看什么了。铁路。我喜欢铁路,它和他一样,总要走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只要跟着好了。周围都是墓地和桃花。死人化土,四月花开了,露水滴在你我眼睛上。在这个地方生和死都带点轻佻的香气。我们把耳朵贴在泥土上,听见地底轰隆隆的雷声。那个不得了的怪物要来了,我们走了那么多路,看见了那么多无聊的人,就是为了见它。


火车是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呢。


他说,这不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事情。


我说它会不会是一辆幽灵火车?它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但是非去一个地方不可……它的乘客认为,它非去一个地方不可。


他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


他说,睫毛掉在眼睛里了。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撑开他的眼睑,去寻找那一根不存在的睫毛……他的眼睑粉红,微微颤抖,像是一个宇宙呼吸着的内壁……眼睛是红色的,又湿又冷。
火车在这样一个时刻来了。年老的绿皮火车,拖着稀疏的烟尾巴。我张开嘴,想要和他说看啊,煤油味的风冲进了我的身体里,像装满一只疲惫的口袋。但是他消失了。他去哪里了?


血肉和花香砸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火车经过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一段时间不见了,记忆是一个残疾的婴儿,它的基因里丢失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序列。他的头发躺在枕木上……在一个时间真空之地,我坐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窗户,没有灯,没有家具。只有一台电视,一个频道。电视里放着一档野生动物的节目,讲一头刚出生的斑羚在夜晚夭折了。非洲的夜晚覆盖在我脸上。他的头发躺在铁轨上……野兽死去了,皮毛还是新鲜的。


我坐了一个晚上。墓地里走满磷火,全是堕落到地上的星星。



他死后一个月,窗台上的花开了。全班都涌过去闻它不明不白的香气。有人说,真嗣君,你怎么不去呢。我在心里想,闻什么呢。闻金鱼血肉的腥气吗。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秋天了,法桐的叶子落在人行道上。我踩着他们清脆的尸体,一路势如破竹地走过去了。有个声音贴在我耳边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后来我上高中了,补完课坐在末班地铁上。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女高中生,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校服,念一本西绪福斯神话。这个城市里许许多多的末班地铁,空着肚子摸黑走夜路。像那个几乎所有人都玩过的贪吃蛇游戏:写这个游戏的人说,去吧,黑暗里会有食物的。你总能在黑暗里找到点指望的。但实际上,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始终是饥饿的。在黑暗里,没有谁走一条预定之外的歧路。谁都不敢和谁相遇。谁都不敢和自己相遇。


她从书页上抬起头来,对我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那天我脚底走出的水泡,一个星期后都消失了。留在我鼻子里面的血腥气,味道都冲淡了。那个班上,接近过他的死的人,都消失在人海里了。证据全部消失了。更可能是抛弃我出走了,走到没有人没有山没有海和天空的地方去。


但那个问题为什么老是缠着我?


我根本不知道它的答案。曾经被答案击中过天灵盖的人,也许已经不肯开口说话。



在一个同学聚会上,我问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我们班上的,跳进铁轨里,死了。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揭陈年痂痕,看看它有没有忘记流血。他们说有吗?我们班出过这种大事吗?真的,没有一个人记得,十年前的四月,我们踏青的那个春天,有个小男孩死了,变成了泥,喂活了枕木边上的野草花。每年春天,每年四月开花六月花谢,他都活过来又死过去一遍,就这样了十年。他们说,不可能,如果是真的,我们都会记得的。时间让过去变成了一个虚数,变成了雪总是会化会脏的冬天。变成了口说无凭,一切都可以抵赖和勾销的春梦。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它的尸体可以喂饱无休无止的饿鬼岁月吗? 我的痛苦,他们在这一个瞬间失去了重力,成为了悬浮在天空里的,寸草不生的孤岛。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因为他第二回死去了。但我没有。我预期里的一记重拳,没有来。风和疼痛都没有来。击倒我的是空无一物。我不再提起他了,默默喝我的柠檬水。他们说,真嗣君,你到城里上最好的高中去了。你怎么样?我说很好啊。我没有提那些和尊严等重的习题,没有提考试和排名,没有提冷眼和欺凌。我的高中三年,在五分钟里全部讲完了。我的世界怎么这么小?像个仓鼠笼子。我整天拿着木屑磨牙,跑仓鼠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它对人生有什么意义。我在八岁火烧天空的晚上,死亡对我致以问候,拿血肉扑了我一头一脸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追问意义了。我做这些事,因为有人因此对我有所期待。


我没说,我差一点谈过一个女朋友。她约我出去看电影,黑暗里她的手一直手心向上摊着,“像一只捕兽夹”。我自投罗网了。我们的脸缓缓靠近,像舞池里试探着互相邀请的男女。我碰到了她的嘴唇,那个瞬间一颗陨石撞进另一块陨石电光石火。这个时候屏幕忽然黑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嘴唇湿湿冷冷的。黑暗扑头盖脸打过来了。我想起我碰过他糖果一样的眼球,也想起来一头一脸的血肉。我推开她,逃跑了。她在后面气坏了,骂我恶心,懦夫,我却回不了头了。我跑出电影院,蹲在路边吐了。蛾子扑街灯的冷光,冬天的晚上,他们会不会感到受到了欺骗,会不会难过自己没被烧死,反而被冻死了。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被灯光扭曲成巨大的怪物翅膀。


我遇到他太早了,他死得也太早了。他给我的人生开了一个坏头。 他垄断了我人生里那个种子一样的可能性。说到死,想到他。说到爱,还是想到他。


我初中读了洛丽塔。我想如果亨伯特没有遇到安娜贝尔呢,如果安娜贝尔没有害伤寒死了呢。这个故事,会不会变成一个除了演员之外,一切徒然就序的舞台。但是不会是安娜贝尔,也会是别人的,她没有死,也会老会长妊娠纹。如果有一个高于一切的意志,他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的剧本里没有故事,只有随机,混沌,和被误解的善意恶意。


我认识到,只要你渴望一样东西,足够强烈,它迟早会来的。但可能不以你期待的那个方式。潘多拉带着盒子来的时候,没人知道里面是礼物还是祸害。但礼物有时候和祸害是一回事儿。我迟早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迟早会被他修好。迟早抛却在这个世界上。


我被酒气熏得有点儿晕,走到洗手池,拿凉水泼脸。洗手池的灯光昏黄,灰扑扑的。那个人的存在,在今天变成了一件不确定的事儿。但今天,今天在很多很多年后,会不会变成同样的一个梦呢。我们在酒桌上喝酒。我说你们记不记得上一次聚会。我一直记得,我们二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小男孩跳轨了。你们统统都不记得他了。然后他们大声反对我说,我们都记得啊,那个人,在四月里死了,在踏青的时候死了。我们到今天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跳轨。他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回忆死者的事迹,死亡把所有平淡无奇的事变成了冒险。我坐在他们里面,成为了那个最无话可说的在场者。


有个人从厕所里走出来,一边拉着裤链,一边问,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班上真的死过人吗?


我说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儿?


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也不记得他的脸。死者在肉身在记忆都要经历九相。


但我记得他的眼睛。我颤抖着嘴唇说,好像能够说点什么,关于他印象的残骸,他会在这句话的时间里,短暂地活过来一次。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很湿很凉。我说。


然后我听见他笑了,他在我耳朵边上说:真嗣君。


这一刻,我原谅了他,和他重归于好了。

橙子汁吱吱

【堂良/何尚】肴城侧之卷三(一发完)

7队全员刑侦AU

每卷为独立案件,但也可连起来食用

1W5千字

OOC归我,不上升真人


1.

上山的路其实很窄,一侧是嶙峋的山体,一侧是长满杂草看不见底的悬崖,公路上布满小石子,卡在车轮里面,一直在打滑。饶是局里配的SUV底盘很高,碰到转弯的地方也是磕磕绊绊,时不时发出令人牙颤的摩擦声。

刘筱亭看着一臂开外的车前镜方才堪堪擦过旁边突出在外的石头尖尖,吓得赶紧把头又往车里缩了缩。车里没有人说话,他左右瞄了两眼,司机是本地的村民,负责带路,沉默寡言,靠在副驾驶上小憩的,是临时被派来做支援的周九良。出发的时候情况紧急,小半年没见面的大家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局长全部轰...

7队全员刑侦AU

每卷为独立案件,但也可连起来食用

1W5千字

OOC归我,不上升真人


 

1.

上山的路其实很窄,一侧是嶙峋的山体,一侧是长满杂草看不见底的悬崖,公路上布满小石子,卡在车轮里面,一直在打滑。饶是局里配的SUV底盘很高,碰到转弯的地方也是磕磕绊绊,时不时发出令人牙颤的摩擦声。

刘筱亭看着一臂开外的车前镜方才堪堪擦过旁边突出在外的石头尖尖,吓得赶紧把头又往车里缩了缩。车里没有人说话,他左右瞄了两眼,司机是本地的村民,负责带路,沉默寡言,靠在副驾驶上小憩的,是临时被派来做支援的周九良。出发的时候情况紧急,小半年没见面的大家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局长全部轰上了车,在车子上晃悠了不到十分钟,又纷纷开始补眠,宋昊然的脑袋在车窗上嗑了五六遍,人都没醒过来。

刘筱亭旁边坐着的孙九芳光是把微信打开又关上这个动作就重复了好几次,整个人看起来万分焦虑,他忍不住拿胳膊碰碰对方。

“今晚有暴雨预警和山体滑坡预警。”孙九芳喃喃自语,语气里很是担忧。大雨一来,到时候不光现场会被破坏一通,连如何把材料及时送回市里做检查都是个大麻烦。

刘筱亭也跟着叹了口气。

半天之前,在距离肴城400多公里外的祁山镇,早起的村民在公路旁边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面部被毁,赤裸着卷在一大块雨布里,难以辨别身份。祁山镇派出所技术和人手有限,只能一边走访附近村落,一边把情况上报给肴城市刑侦大队,但偏偏在尸体被警方带走之前,有驾车路过的行人,随手拍了视频,放在网上。

祁山镇正在筹备第5届全国葡萄农产品大会,上面为了赶紧破案以降低不良影响,又临时调来一个法医做支援。

“什么调来,明明就是还回来嘛。”刘筱亭撇撇嘴,伸手去揉周九良的卷毛,“借走了都不给还,看把我们都累瘦了。”

孙九芳看看还没怎么清醒的周九良圆滚滚的下巴,又看看刘筱亭写满慈爱的眼神,一句脏话被硬生生咽回去,继续低头玩手机。

 

SUV终于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在路边的缓坡上停了下来,刘筱亭赶紧跳下车,深深吸了一大口没有汽油味的新鲜空气。

车刚熄火就进入工作状态的周九良迈着笔直的步伐,拎着箱子,率先走进了公路边上及腰深的荒草丛里。面无表情,身姿笔挺,一点儿都看不出来5分钟前他还在副驾驶上小声打鼾。

“他没休息好?”后面辆车上刚下来的何九华突然说。

“啊?”刘筱亭懵了一秒。

“小周老师没休息好的时候就这样,你可以理解成,他的起床气比较奇怪,”何九华耸耸肩,把手里还冰着的酸奶扎上吸管,怼进旁边正在努力嚼面包的人手里,“尚老师我劝你最好把这些都吃完,别以为你上车装睡了一路,以为我就会忘掉你早上起来就喝了一杯白开水。”然后拍拍手,面朝刘筱亭,“二哥你帮我看着他哈,不垫些东西,等会儿肯定要吐酸水。”

刘筱亭看了下尚九熙手里的三明治,香肠火腿生菜牛油果和蛋黄酱都是厚厚一层,绝对不是便利店的流水线产品。

“别告诉我你俩还有这闲工夫做早餐。”刘筱亭满脸都写着疑惑。

“你阿姨提前在家做好的,他的那份有酸黄瓜,我不爱加那玩意儿,”尚九熙看着俩法医的身影都消失在荒草丛里,赶紧把剩下的三明治扯下一大半,垫着餐巾纸直直地塞进刘筱亭嘴里,“二哥你帮我分担一下。”接着三两口喝完酸奶,盒子扔进垃圾袋里,转身朝着站在旁边的祁山镇派出所民警走过去。

“唔?唔唔?”应该是嘴被堵着的刘筱亭现在能发出来的唯一动静。

 

目击证人说,他是早上起来去检查自家葡萄园的路上,发现了荒草丛里有一块蓝色的塑料雨布。因为这几天可能随时有暴雨,家家都给葡萄园备好了雨布,像这样随意丢在路边的,情况十分少见,所以他就举步上前查看,然后在这堆雨布里发现了死者露在外面的一只脚。

“肯定是昨天晚上被扔到这儿的,”村民显然惊魂未定,但还是举着手,信誓旦旦,“我昨天下午5点多从葡萄园往家里走的时候还没在这里见到这块雨布。”

“只有这一片的草叶都是倒伏状。”周九良蹲在地上,戴着橡胶手套在地上摸索。

“附近也没有见到疑似血迹,”何九华举着刚刚在十几米外的悬崖边上抻出去的树枝上发现的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双男士运动鞋和剪碎的布料,“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你觉得,既然抛尸的筹备这么齐全,怎么都走到这里了,突然结束得这么仓促?”周九良站起身,腾出地方留给孙九芳拍照,自己从何九华手里的袋子里取了一块布料仔细打量。

“接到什么电话了吧,比如让他赶紧回家之类的,或者是又看到死者脸之后害怕了,”何九华回答,“反正不可能是良心发现了。”

他们已经看到了祁山镇报告里的照片,尸体的五官已经不能辨认,但其他皮肤都较为完好,确实古怪得厉害。

“你觉得是熟人作案?”周九良继续问。

“谈不上熟人,”有一个声音插进来,“只是这祁山镇只有不到三万人口,超过八成的人都住在山脚的镇上,祁山里常住的靠公路进出的只有四个村,四个村的老弱妇孺全部加起来也就几千人。”

祁山的山路是出了名的险,能趁着天黑在这里预谋抛尸的,不是附近的村民,就只能是路过的越野车老司机了。

周九良抬头,和在他俩旁边蹲下来的尚九熙打了个迟来的招呼——早上6点半,他坐的最早班火车刚刚到达肴城,一出站就被塞进警车里,连气都没喘上来,所以另一辆车上的人根本没顾得上打个照面。

“黑眼圈怎么这么深?”尚九熙换了个话题,“你孟哥虐待你了?”

“没,”周九良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尚九熙手里,自顾自站起来去找刘筱亭,“他又管不到我。”

“怎么神神叨叨的,难不成和你师兄吵架了?”尚九熙下意识接着打量手里的深色布料,嘴里念叨。

“他孟哥还能和他吵得起来?”何九华显然不信,“回头我问——”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尚九熙跟被烫伤了一样,把手里的东西丢回袋子里,耳根红得滴血。

看形状,赫然是两块男士内裤的布料,已经被剪碎了,但还能看出来简单的三角形形状。何九华突然拿不准眼前这人变红的耳根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把死者的内裤剪碎成这样,得是个什么样的变态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但他没吭声,只是把证物袋封好,放进箱子里,伸手扯扯对方的袖子,说:“去镇上看看尸体吧。”

 

2.

留下孙九芳郭霄汉跟着祁山镇的民警在附近继续走访,询问有无还没报案的失踪人口,剩下的几个人先行回到了镇派出所。全镇唯一的派出所建在唯一一条主干道上,尸体就存放在派出所内一座独栋二层小楼顶层临时搭建的解剖室里。

宋昊然和马霄戎拐了个弯,直奔镇上的交管所,去查看入山口的几处监控录像,找找有没有可疑的车辆在昨晚到今早之间出入祁山。

因为是临时的,所以没有像样的冷藏条件,加上葡萄成熟本就在夏末秋初,温度和湿度都不算低,所以刚站在解剖室门口,几个人就都闻到了里面诡异的味道,顺着门缝飘飘忽忽,使劲往鼻腔里钻。

何九华突然问刘筱亭:“你的胃能受得了吗?”

刘筱亭看着尚九熙突然变得有些扭曲的表情,又看看何九华板得跟玻璃门一样平又冷的脸,一时不确定自己该如何回答,只能从鼻子里挤出一句:“啊?”

最后还是尚九熙出声救了他,硬着头皮说我就给二哥分了一口面包,剩下的我真的都吃了酸奶也喝完了我真的没事儿。

“我就没想着让你进去,”何九华不轻不重地说,“你俩都在外面呆着吧,不然闻了那味道,胃里肯定会不舒服。”说完,拖着明显还在走神的周九良,推开了木头门。

“你说你是何必哦。”刘筱亭叹了今天的第二口气。

“算啦我们再去看看笔录吧。”理亏的尚九熙也叹口气。

 

纵使两个人已经做好了“尸体面目全非”的预判,在掀开单子之后还是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尸体的太阳穴上布满伤口,鼻梁从中间断掉,黑色的头发被干涸的血液糊在眼睛和额头上,面部更是找不到一处比较完好的皮肤。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脖子以下的部分,除了背上和腿上有几处擦伤外,并无其他异样。

“这么怕死者身份被认出来的话,”周九良摊开手,“要么死者是住在附近的人,要么凶手是。”

“眼下和皮下都有出血点,口腔里有明显的窒息特征,但同时,死者还被拿钝器戳刺过太阳穴,从施力方向来看,要么是面对面的左撇子,要不是后背位的右撇子,而且还拿石头砸过面部。”何九华拉起尸体的手指甲仔细检查缝隙,“但现在条件所限,还没有办法判断哪一项才是致死因。”

“年纪不大。”周九良说。

何九华顺着他的目光移到尸体的胯部,点点头,“对,应该还是上中学的年纪。”

这样一来,事情就愈发诡异。在这一带的偏僻山村里,女婴和女孩的失踪或许会被重男轻女的家庭瞒而不报,但谁家突然丢个上学年纪的儿子还能如此安静的话,着实十分古怪。

“先测尸温,算一下死亡时间吧。”周九良翻出箱子里的温度计,伸手刚摸到尸体的臀部,整个人过电般僵住了。他手指触到的地方有两块白色痕迹,和皮肤颜色较为相近,刚刚两个人都没发现。

“会不会?”他抬头看着何九华。

何九华咽了口唾沫,拿出棉签,两个人匆匆在尸体身上采了几处样本。

被紧急喊回来的马霄戎开着车就往肴城跑。

 

“这袋子里的布料我们又仔细看了看,”尚九熙搓着手,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面前的桌上按颜色和材质,把布料分成了三个部分,“应该分别是深蓝色的棉质内裤,黑色运动裤,和白色T恤,按山里的气温来算,就是最近的穿着。还有双运动鞋,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牌子,但在这里也算贵的了。”

死者的手指没有普通打工者那么粗糙,右手中指侧有薄茧,白T恤上有中性笔的油墨印,加上年龄判断,应该就是个中学生。

刘筱亭和两个民警刚刚出去,打算在镇里的几所中学里问问,看有没有哪个男生今天没来上课还没有提前请假。

“但比较麻烦的是,这里的中学都是寄宿制,每周只放一天假,加上很多小孩上学上到一半就跑出去打工,所以家长和学校对突然不来的学生并不怎么上心。二哥要名单的时候,一个班随便数数就三四个,排查起来挺费劲的。”

“我想再去案发现场看一下。”周九良突然说。

“去找有没有死者的校服吗?”尚九熙深吸一口气,“可是大雨马上就要来了,我们有九成可能会被困在山上。”

“可是你明明都用了‘我们’这个词。”周九良突然乐了。

“废话,你都要去呢,我还能不跟着?”尚九熙摇摇头,抓起手机,又看了看充电宝的信号,“还行,起码能撑过一个晚上。”

“哎,何老师呢?”周九良环视一圈,发现何九华的背影在门口晃了晃就不见了。

“在你说你要上山之后他就出门去买吃的了。”尚九熙抓起外套,“不然咱们仨真要饿死在山上啊,你看你今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

“不给他说一声?”尚九熙犹豫几秒钟,还是问了出来。

毕竟,这趟挺危险的。

“不说了,他挺忙的。”周九良含糊回答,带头在祁山镇派出所所长不赞同的眼神里爬上了车。

“今晚可能有暴雨,要不,还是明天等雨停了再去吧。”所长是个快退休的老大爷,看他们几个的眼神慈爱得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尚九熙知道这是对方发自内心的好意,但台风季节的大雨随时会把能快速揭露死者身份的校服冲刷到更远的地方,所以真的没得选,只能婉言谢绝所长,跳上驾驶座。

 

“艺哥说他们已经把入山口的监控都过了一遍,小车都是本地牌照,所以可能开车的也都是熟悉山路的老司机,外地牌照的都是货用大车,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何九华坐在副驾驶上,沉着脸,匆匆给其他两个人念宋昊然发过来的消息。

“算了,让他回来,和二哥一起查学校这条线吧,两个人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也能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尚九熙摸摸额角,觉得太阳穴也跟着疼。

“芳芳那头,他们刚才走到第二个村,磨人得厉害。” 何九华继续说,“这地方太偏了,人口普查都靠两条腿这么一直走,老汉一身的电脑技术也帮不上忙。”

“我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要不是手里还捏着方向盘,尚九熙真的很想就地躺平,“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

“你们当年怎么了?”何九华给周九良扔了一袋小面包和一瓶牛奶,又剥开巧克力的锡箔纸,递到专职司机嘴边,“就咬一口,赶紧的,不然等会儿又该低血糖了。”

“这个牛奶巧克力好难吃啊。”尚九熙不是很开心地咬了个小角,“我还是喜欢上次那个黑巧。”

“回去给你买,”何九华觉得自己像是在哄孩子,“那是我妈上次去瑞士玩的时候带的,你喜欢的话我给她说一声,她中秋节正好要和我爸去罗马看老朋友,绕个道就买了。”

“淘宝都没有吗?”周九良小声插了一句。

“那是手工做的巧克力,网上不卖的,除非找代购去排队。”何九华扭头解释。

小周老师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秀到了,赶紧低头继续捏着手里的小面包,自娱自乐打发时间。

他们很快找到了中午停车的位置,缠着水泥桩的几条警戒线被山风吹跑了一大半。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有大团的乌云正在天边聚集,风吹过汗湿的T恤,凉飕飕得起鸡皮疙瘩。站在坡道上,能看到远处的村民正在匆匆忙忙给自家的葡萄园盖防雨布。

 

三个人分头行动。

天色暗得越来越快,周九良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丛里摸索。他的额头下午被锋利的枯草划破了一个口子,不大,但每次汗流进去的时候依然疼得厉害。

也难怪尚九熙会突然提起当年,现在这样狼狈得如同无头苍蝇的样子,和当年倒是又像了几分。他去的是发现装鞋的袋子的地方,就在悬崖边上。另外两个人本来不太同意,但他说咱们也没时间在这事儿上纠结了赶紧的吧。

悬崖就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其实天黑起来的时候悬崖比山壁更显得温柔,有树有草,还能听到崖底下隐隐的水流声,比只有石头的山壁好了太多。塑料袋就是在崖边抻出去的树枝发现的,为了把袋子取下来,所以树枝被削掉了一大半叶子,这会儿光秃秃的,又逆着光,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暴雨前的大风穿过石穴的空洞,把零落的草叶和细小的尘土全部卷到半空中,让人睁不开眼。

天边突然亮了一下,比警用强光手电的光还要亮。

周九良叹口气,闪电都来了,暴雨还会远吗?

今晚注定回不去镇里了。

校服最后是在一块石头底下找到的,白色和蓝色相间,还算比较好认,起风的时候拉链卡在了石头缝里,才勉勉强强没有被吹走。

湿淋淋的三个人钻进车里,琢磨着这个时候能上哪儿避避雨。

周九良把校服胸口的学校名称拍下来发给刘筱亭,对方很快收了,并问校服上还有什么别的痕迹,好趁着学校上晚自习的时候多问几句。

车灯的亮度实在不行,何九华钻到后座举着手电筒打光。周九良耐心地把这件校服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最后在下摆的地方发现了一副圆珠笔手绘的怪盗基德。

“呃,也算特点吧……”他不是很确定地抬头问何九华,“当年上学的时候都喜欢在白色校服上画东西,生怕老师看不到似的。”

“算吧,”何九华把校服放在身上比了比,又摊在座位上笔了笔,“如果这个基德是他自己画上去的,那这孩子还是挺厉害的左撇子。”

“芳芳问我们在哪儿,他说他们下午刚去过的漓水村离咱们这儿不远,上个坡就到了,走路大概十来分钟,他们现在就给村长打个电话,说一声,让咱们去过个夜,还能洗热水澡,”驾驶座上套着干毛巾擦头发的尚九熙突然出声,“车找个平坦的地方停着,别后半夜山体滑坡埋了就行。”

 

3.

漓水村就在祁山的山腰上,只有200来户,从公路口抄近路往崖底走,不到十分钟就能看到汇在一起的星星点点的灯光,下午看到的葡萄园也是漓水村的地。村口没有什么标志,只有河水岸边立着一块大石头,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路灯还在坚挺地亮着,借着昏黄色的灯光,能看到大石头上用红漆写着一个连体的漓字。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隔老远就热情地跑过来,给三个人分了伞,自我介绍说自己是这里的支书,姓钱,然后带着他们往村里走。

已经是晚上10点多,又下着大雨,每家每户都关着门窗,只有玻璃里透出一些光来。雨水有力地拍在伞面上,噼里啪啦,一度盖住了路边的几声狗叫。刘支书自己穿着深蓝色的雨衣,挽着裤腿,穿着拖鞋,毫不在乎地把每个水坑都踩得四下溅起,回头说自家楼上还有两件空房,“床有些硬,希望几位阿sir不要嫌弃。”

几句一听就是从电视上学来的不港不中的话被他说得有些滑稽,三个人赶紧摇头说给您添麻烦了我们随便对付一晚上就好。

进门的时候,钱支书的媳妇已经把锅里热着的饭菜摆上了桌,洗了几串葡萄,还执意取了自家酿的葡萄酒,好说歹说让他们喝两口祛寒。几个人拗不过,一人喝了一小杯。

“我们这儿的葡萄是不是特别甜,”钱支书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吃葡萄,接着又变了脸色,叹口气说,“下周三就是葡萄节了。”

尚九熙明白村支书是想问问案子的进展,但手里掌握的信息实在不多,他只能简单选了一些能说的。

几个人正说着话,有人在院子里喊了两声姐,说借一下除草剂,支书媳妇应了一声,放下碗匆匆跑出去了。

“啊,那是我的一个堂弟,”钱支书不以为然,又低头喝了口酒。

“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让进来坐坐?”周九良问。

“我那弟妹管得严,两个人还是二婚,每次出门都得问,还有时间限制,超了时间还不回去的话就要吵架,”钱支书无奈地叹口气,“摊上个暴脾气的媳妇,过得也是真的累。”

为了防止孩童或者猫狗误食,除草剂一直都吊在房檐下,外面的两个人应该够着费劲,支书媳妇在外面喊着让支书出去帮忙。

何九华看看钱支书贴满风湿膏药的腿,说了声我去吧,就跟出去了。

说话的间隙,周九良上下打量着这间堂屋,很快在八仙桌上发现了一张全家福。“这是,您的孩子?”他把照片取下来,里面是一家四口,支书和支书媳妇,还有两个小男孩。

“嗯,俩人都在县城里上学,高一,成绩都挺好的,”钱支书说,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自豪,“楼上的房间就是他兄弟俩的,半面墙都是奖状。”

 

三个人分头洗了澡,周九良连灯都没开就倒在床上,打算好好补个觉,但下一秒,不怎么结实的门就被敲响了。

“咋了何老师,今晚想不开,打算和我睡了?”周九良打开门的瞬间重重叹了一口气。

“有事。”说着何九华拖着他的胳膊就把人拽进了隔壁房间,“你看看这个奖状的章子,是不是就是那件校服上的学校?”

“是同一个学校,”周九良仔细检查了一下奖状墙,“但也说明不了什么吧……”

“还有这个,”五斗柜旁边的尚九熙举起一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相册,摊在桌上,“这个相册里有时候会出现第三个男孩,其他两个是支书的儿子,另一个应该就是他外甥。”

相册里保存着很多照片,三个男生摊在一张床上睡觉的,一起吃饭的,还有一起画画的。

画画的这张,钱支书的两个儿子用的是右手,另一个男孩用的是左手。

“这也太巧了吧……”周九良喃喃自语。

“我刚刚去帮忙拿除草剂的时候,穿的是局里的衬衫,”何九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我当时觉得,那个男人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我背后要起凉气了。”尚九熙叹口气,“咱们现在只有三个人,所以保险起见周老师你今晚还是睡过来吧。”

“我去拿一下包,”周九良不安地搓搓手,“那件校服还在包里呢。”说着,他蹑手蹑脚把门拉开一道缝,闪身出去。这里的自建房都是一面是正对大门的开放式走廊一面是房间,他猫腰回屋,摸黑检查了一下背包,确认东西都在。

回身的时候又下意识往大门口看了一眼,发现钱支书站在大门口的屋檐底下,应该是在小声吵架,还时不时往房子的方向侧身。雨很大,周九良听不清门边的对话。过了一会儿,钱支书和一个身型小了两号都不止的男人快步走进堂屋,关上了门。

“新消息,”尚九熙晃晃手机,“这个葡萄节按理说漓水村盼着很久了,但老汉他们白天走访的时候,说感觉其他姓的村民对这个支书不是很满意,都说他们家是这里的一个大姓,又出了个村支书,平时欺负人也就算了,还趁着办葡萄节的由头,在里面吃了不少回扣,之前说让大家都去酿葡萄酒来参展,但是必须从自己这里统一买像木桶和白糖,差价算下来小几万块了。”

“而且负责买桶和糖的,就是他那个堂弟,叫钱德四,还有联系葡萄酒买家,也是他家做的,”何九华摊开手,“他家比任何人都想让葡萄节好好办下去,不然到手的钱能飞走一半。”

“那钱德四还能这么怕媳妇?”周九良问。

“他媳妇姓邵,也是这里的一个颇有势力的姓氏,轻易得罪不起,但也不至于怕媳妇怕成这样吧,感觉钱支书拿这夫妻俩也没辙,跟钱德四有啥把柄被对方攥着一样。”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话说刚刚在门口,钱支书不知道在和什么人说话,边说边往楼上看,然后两个人一起进屋了。”周九良开始检查门窗,“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感觉不太好。”

“老汉他们现在是不是还在隔壁村里,”何九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面朝正在把一个苹果抛上抛下玩的尚九熙,“你让他们赶紧再拉拉家常,问问钱德四有没有自己的孩子,还有他的异性风评,私生活啥的,越细越好。”

“卧槽我第一次希望你的判断最好不要是真的,”已经听明白的尚九熙抖了一下,把苹果塞进他手里,抓着手机发消息去了。

剩下两个人泡了一壶浓茶,皱着眉头咽下去几杯。饶是他们已经拿到了证据,但面对山村里的大姓家族,起冲突之后三个人真的没什么胜算,只能祈祷今夜不要山体滑坡,让自己人能把车开进来。

 

“不行了,我坐不下去了,我得下楼去探探情况。”发完消息把手机扔到一边的尚九熙突然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就出去了。

“你就这么放心他下楼吗?”周九良问正在吃苹果的男人,“下面什么情况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他还没带手机。”

“那也没别的办法呀,”何九华把被主人丢在床上的手机捡回来,“他把我的电话拿走了,害怕关键时刻老汉给他发消息,屏幕一亮被发现就不好了。”

“你俩还真是……”周九良没话说了。

“习惯就好了,主要也是没空吵架,更没空冷战。”何九华耸耸肩,意有所指。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谁没因为这种事吵过架呢,但都干这行了,脑袋都别裤腰带上了,还有什么必须得花时间精力去吵架的事呢。他俩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很少起争执,一抬眼一低头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自己跟在后面做必要的支援就好。

周九良不说话了。

 

4.

其实也真不是孟鹤堂爱管着周九良。毕竟,管人多累啊,天天忙得晕头转向,回家还得操心另一个人的衣食住行。

但从两个人认识开始,周九良就觉得,孟鹤堂莫名其妙把自己这个已经成年的小伙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划分进了他的领地范围,分头出差的时候一天很不得打三个电话汇报早中晚吃了啥做了啥。

“管得比我妈还多”,他这么和刘筱亭抱怨过。

“嫌烦你离他远点儿呗,你又不听,别逼逼了,自己受着去。”刘筱亭抱着香菇炖鸡的泡面,吸溜吸溜吃。

周九良不以为意,他有时候也确实觉得自己挺欠的,嘴上说着烦,但该回的消息该说的话还是一点儿都不落下。

“你俩过得比DNA模型还拧巴。”脑袋埋在显微镜里的秦霄贤冷漠评价道。

所以事情是怎么升级的呢?

 

孟鹤堂病倒了,在连轴转了四天之后,躺在病床上,吊着葡萄糖,虚弱地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

周九良站在旁边,想说“你天天净管我了怎么都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情况”,但他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帮着叫个护士,倒杯温水,给赶来医院的孟鹤堂他妈搬凳子洗水果。

周九良端着洗好的苹果,站在病房门口,听到孟鹤堂他妈训自己的儿子:“我很久很久之前说过什么,身边没个人管着你就不行吧,把自己折腾成低血糖就算工伤了?”

孟鹤堂声音很低,说这点儿毛病也不要紧。

“怎么能不要紧呢?”孟母提高了一些音量,“你看你关系好的那几个同事朋友,都是干这行的,一个比一个忙,抽空看看你就行了,咋能天天跑医院陪着你,给你端茶倒水?”

这几天一直跑医院的周九良在门口舔舔嘴巴。

“这不是有九良呢嘛。”孟鹤堂小声辩驳。

“人家凭啥天天管你着啊,人家是你谁啊?”孟母觉得不可思议,“你是他半个师父不假,那孩子对你也确实是够好的了,但人家才多大,凭啥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呢?”

周九良想说我没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但他听到孟鹤堂说妈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了?

孟鹤堂妈妈走的时候是晚上9点半,照往常周九良应该去叫护士查最后一次体温和血压,再把折叠床打开,准备睡觉,但孟鹤堂叫住了他,语气委婉地说今晚你回去吧。

“这里有护士,而且我也好得差不多了,”他抬眼看着周九良,眼睛弯弯的,特别温柔,“你回去好好睡一觉。”

周九良站了一会儿,病房是单人的,所以他也不在乎其他人能不能听到,他说:“孟哥,这样公平吗?”

凭什么你一直管我就是天经地义,我顾一下你就变成了麻烦事?

你拿我当什么了?

孟鹤堂显然没听明白,他皱着眉头看着周九良,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我什么都没说,孟哥你好好休息。”周九良叹口气。

 

两个人从年龄,到阅历,到职位,再到人生轨迹,就没有重合的地方。唯一的交际,也不过是孟鹤堂天天跟在小孩后面念叨着管着照顾着,不认识的还以为孟鹤堂有个什么异父异母的亲弟弟。

每次这个时候周九良都会在心里念叨着我才不是他弟弟,但他不敢说出来,因为他也不知道孟鹤堂自己是怎么想的。

万一人家就拿自己当弟弟呢?自己这么一反驳不就太尴尬了?

后来孟鹤堂突然就开始相亲了。虽然说是见个面吃个饭,说“我这行天天不着家,平白给人家姑娘添负担”,但老实说孟鹤堂从模样品行到职业工作,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相了几次,对他满意的姑娘也不在少数,但孟鹤堂一直说现在只能做做朋友,有后续发展可能性的全推了。

“你说你是干嘛呢?”休息的时候栾云平忍不住说他。

“先把我妈糊弄过去。”孟鹤堂抱着保温杯。

“这是,心里有人了?”栾云平了然地“啊”了一声。

周九良不由得竖起耳朵。

“有个啥啊,我心里全是死者和家属。”孟鹤堂笑了。

出警的时候周九良忍不住问他和栾队有没有说实话,孟鹤堂看起来漫不经心,只是说你还小你不用管你哥这些事儿。

孟鹤堂这话说得是一贯的轻轻柔柔,但听得周九良莫名烦躁,只能喝了两口水,把乱七八糟的心情全咽回去。

他因为孟鹤堂而感到心里烦闷,就一直躲着孟鹤堂,没有必要的时候绝对不出现在对方面前,一直躲到栾云平找他说你收拾一下回趟肴城。

上火车的时候孟鹤堂还给发消息,让他注意吃饭,和平时一样。

他没回。

在祁山镇呆了一整天了,孟鹤堂的消息也积累了三四条,但他都没回。刚刚尚九熙说咱们现在挺危险的,他心里竟然生出三分报复性的快意,这很不好,他赶紧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5.

郭霄汉发回来的消息里,钱德四和上一任妻子结婚五年,没有孩子,离婚后认识了带着儿子生活的邵萍,两个人从领证开始算,已经差不多是第三年。村民还说,一家人看起来感情一直不错,唯一的儿子也一直随着邵萍的姓,没有改姓钱。儿子叫邵一,今年16岁,在镇里念高一,每周回来一次,每次回来的时候一家三口还出门散散步,儿子不回来的时候夫妻俩还去镇上看看孩子。

“祁山镇四中的高一年级主任说,钱德四的儿子,邵一,今天确实没来学校,因为这个孩子学习成绩不错,家境也不错,没理由突然不来学校,所以老师下班之后还专门给家里打电话,是邵萍接的,她说儿子早上7点多已经出门了,她还让钱德四给儿子拿了100块钱做这周的饭钱。”刘筱亭应该还在学校里,直接打给了尚九熙的手机,“但你们白天不是说,从尸温来看,尸体的死亡时间是昨天半夜吗?”

“我也不清楚,”何九华抬头看着周九良,“我们不光测了尸温,还分析了他胃里的内容物,从本地的饮食习惯来看,肯定不是早上才死亡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刘筱亭终于问出了那个关键问题,“等小马老师的鉴定消息吗?”

“二哥,通知下大家,”一只手从何九华手里拿过手机,“等小马的鉴定结果一出,能调集的人手全带到漓水村来。”

“我们仨应该是碰到了一些麻烦。”周九良感觉已经很久都没见到尚九熙露出这种表情了。

 

尚九熙是在楼梯口碰到了钱支书的媳妇。他赶紧堆出笑容,说想借一下针线,“裤子下午的时候划烂了,明早天一晴,被看到警察穿着烂裤子,影响多不好。”

支书媳妇不疑有他,回屋就去取针线盒。

尚九熙看着角落里还没来得及放回原位的除草剂,塑料瓶像是在泥地里滚了一圈,上面粘着一层泥巴。指纹是不能取了,但好在泥土裹得很厚实,能明显看出捡起瓶子的人的手印,他赶紧掏出手机,关掉闪光灯拍了几张照片。

支书媳妇拿着东西回来的时候,表情有些微妙。一年里有一半时间都泡在审讯室的尚九熙立马看出来了,但他还是故作镇定地接过针线盒,又说:“您家这除草剂刚刚是掉地上了吧,脏成这样。”支书媳妇愣了一下,赶紧拿起除草剂瓶子走到水龙头底下去冲。

惯用右手,那就不是她的手印。尚九熙回忆了一下钱支书吃饭时的动作,应该也是个右撇子。

“对了,警官您要是还没准备休息的话,我刚又炸了果子,现在进屋给您端点儿,拿上楼当宵夜吃?”支书媳妇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止不住地往堂屋里瞟。

楼梯口离堂屋有一些距离,但也能看到屋里亮着灯。尚九熙本来是可以婉言谢绝的,但刚刚周九良的发现和自己心里的那个判断一直挠着他的心口,驱使着他跟在支书媳妇后面走进堂屋。

屋里和刚刚吃晚饭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多了一个中年男人,很瘦很精明的长相,端着茶杯,见到他进来,赶紧跟在钱支书后面站了起来。

“你好你好,给大家添麻烦了。”尚九熙先伸出右手,示意握一下。对方愣了愣,手在身侧略微迟疑了一瞬才伸出右手。

“这是我弟弟,钱德四,来还除草剂的。”钱支书说。

“下大雨还跑这一趟,也是不容易。”尚九熙客套了几句。

“都是靠天吃饭的,没办法的事儿。”钱德四跟着符合,紧接着话头一转,问起了案情。

“哎?”尚九熙故作迟疑地看向钱支书。

钱支书说:“就您晚上给我说的那些话,我一字不差地给他说了,他非说我没有人家警察记得清,想再问问,看您现在方不方便……”

很不方便。尚九熙在心里吐槽,但明面上还是说:“那还挺巧,我的同事确实刚刚又有了一些新发现,四中教高一的老师确实说今天有几个男生没有来学校上学。”

话音刚落,钱支书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踉跄着站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能去看自己媳妇。对方同样脸色难看,颤抖着去拿手机,要给班主任打电话。

“我们正在确定男生的名单,有任何消息了一定给您通知。”尚九熙装作一副沉重的表情,伸手拍拍钱支书的肩膀,也没有端桌上炸好的果子,拿起针线盒就出了堂屋。

 

“不管钱德四让不让打这个电话,钱支书肯定很快就知道失踪的男孩可能就是自己的侄子,”周九良玩着茶杯,“一旦警方注意到这层关系,那漓水村的葡萄节估计也办不下去了。”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子,还是马上到手的钱?”何九华突然说,虽然是反问句,但语气四平八稳,像是在阐述事实。

尚九熙叹口气,“现在我们应该担心的,是钱德四可以咬死了自己和老婆早上还听到邵一在说话,所以失踪的不一定是自己的孩子,但我刚刚观察了一下,握手姿势和捡瓶子的姿势来看,钱德四确实也是个左撇子。”

其他他们担心的还不止这些,钱家一直是漓水村的大家族,山村里阻挠警察查案的事情天天都有,纵然他们手里拿着证据,也难把罪犯顺顺利利地带出去。现在村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一旦不慎,被村民当成对抗警察的人质,实在难保自己人有什么稳妥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等小马的鉴定消息,一旦坐实是钱德四杀了自己的继子,那就还是有机会的。”尚九熙转着手机,他焦虑的时候手里就习惯性地玩些东西。

何九华把削好的苹果塞进他嘴里,又拿开手机:“转移下注意力吧,这个苹果还挺好吃的。”又举起水果刀,面向周九良:“你也来一个。”

周九良没接话,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半个小时前孟鹤堂又给他发消息,说太忙的话就不要回消息了。现在已经过了12点,他也确实不需要再发消息过去,但眼前的事实是,他们仨现在确实处境过于危险。他想恶狠狠地说孟哥你敢信我现在都快变成人质了,但理智告诉他把手机放下吧孟鹤堂肯定已经睡了。

 

马霄戎的报告是半夜2点半发过来的,清清楚楚地写着邵一的指甲缝的DNA 和大腿内侧精/斑同时属于一个人,死亡时间为头一天晚上10点左右。 

“邵萍不至于为了个男人,对自己亲生儿子的事情撒谎,”周九良说,“她也许一直都不知道。”

“她不能不知道钱德四有性/功能障碍,但就这样还能往下过,除非钱德四也掌握着她的什么秘密,这两个人才能这么勉强相安无事地往下过,”尚九熙分析一句,脑袋就低一些,“我怎么觉得我在看什么故事会,走向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何九华还在看刘筱亭从学校里整理的材料,里面提到了邵一的几个朋友。朋友都是说邵一以前话挺多的,很活泼,但有一天突然就不爱说话了,还特别抗拒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上厕所也必须是一个人,别人拍拍他的肩膀都能发出尖叫,“你不觉得,这些情况,和被性/侵之后,一模一样……”

“这个时间来看,邵萍还没和前夫离婚,所以会不会……”

会不会钱德四掌握着的邵萍的把柄,就是他知道邵一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侵犯过。

“所以当时就变成了,凭什么你亲爸可以,我就不可以?孩子肯定不愿意,所以……”周九良缓缓把剩下两个人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三个人同时打了个冷颤。

“但是有个问题,明天如果我们带着钱德四走不了,到时候要怎么办?”周九良继续说,“难道得把小孩子遭受的那些恶心事当着村民的面讲出来?会不会对孩子的影响不太好。”

“这是最坏的打算,而且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何九华拍拍他的手,“邵一现在还躺在派出所的小房子,抓住凶手之后他马上会被送到县殡仪馆,他等不起,我们也是。”

 

6.

凌晨5点,孙九芳郭霄汉顶着半亮不亮的日头,敲开了钱支书的家门。

早上6点半,刘筱亭宋昊然把一溜儿肴城市牌照的警车停在了漓水村村口。

“你确定这么行吗?不用我跟你一块儿进去?”刘筱亭帮周九良扯扯衣领,临时找了便装,等下他需要伪装成邵一的老师,敲开邵萍的门——比较了解情况的三个人里,只有他没和钱德四打过照面。

“没事儿,真的。”周九良摆摆手。经过尚九熙身边的时候,对方又问了一句:“真不需要给他说一声?”

周九良没回答,只是说:“等我回来再当面给他说吧。”

 

事情其实比想象中要顺利一些。

看起来有些憔悴的邵萍在客厅里接待了他,而且一直坚持着邵一早上真的从家里出发去了学校,自己还从包里拿了100块钱给钱德四,让他转交给邵一。

“你前一天晚上做了什么?10点多的时候?”周九良突然问,又赶紧补充刘一句,“我就想问问,说不定是您前一天晚上太累了,早上的事情记不清了……”

邵萍说自己那个时候在朋友家打麻将,回家之后爷俩都睡了,邵一的房子灯都灭了。接着她竖起眼睛,满脸怀疑:“老师,我们应该问您吧,我的孩子从家里出发,但是学校没找到人,怎么说也该是学校的责任比较大吧?”

周九良在心里暗暗吸凉气,他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应该是钱德四也起来了,心里一急,只好说:“这个责任鉴定这么做也不太容易。这样吧,您夫妻俩如果有什么疑问,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去学校,和校长商量?我只是个普通的老师,说了也不算……”

邵萍显然接受了这个说法,她冲外面喊了一声,让钱德四进来。

这是周九良在勉强接受邵一死因之后,见到钱德四本人。

和其他人说的一样瘦,不高,看着和邵萍差不多身量,穿着老头衫和短裤,嘴里叼着一根烟,看起来其实不像是个能对继子下手的恶徒。他和周九良打了个招呼。邵萍边把粥碗端上桌,边说等下我们一起去趟学校,说下邵一的事儿。钱德四明显愣了一下,抬眼看向周九良,周九良赶紧冲他点点头,说这是校长的意思。

“行吧,那我去换个衣服……”钱德四站起来就往外走。周九良顺着他的背影往外看,发现他没去卧室,也就是他来时的方向,而且朝着柴房走去了。

柴……房……

周九良暗叫不好,赶紧摁下手机里的信号键,然后迅速打量这间堂屋的结构,发现要想在钱德四回来之前关上对开的玻璃门实在不靠谱之后,他一把扯过邵萍的胳膊,拽着女人往偏房里退。

邵萍吓得尖叫,反手过来掐住了周九良的胳膊,周九良忍着疼,反锁上了偏房的木头门,说你自己去窗户看看你老公在干嘛。邵萍自然莫名其妙,扑上去就要开门,周九良不能和她动手,只能从后面锁着她的腰。邵萍一直在挣扎,两手乱抓,周九良觉得自己的胳膊可能已经要被掐青了。

斧子大概只在偏房的木头门上砍了一下,就被更大的噪音淹没。周九良能听到几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着把人摁住了,他只能默默箍住还在扭动踢打他的女人。直到木门被破开,孙九芳一把扯开压在他身上的邵萍,扶过他的胳膊,轻声问他疼不疼,哪里有没有受伤。

 

医生检查了一圈,拿了瓶酒精帮他消毒,说幸亏对方没上嘴咬你,不然现在还得打狂犬疫苗。

尚九熙和几个家族的长辈简单解释了一下他们怀疑钱德四和命案有关,但他始终没有提到邵一的名字,只是说根据案发时间来看,钱德四有重大嫌疑。又说关于葡萄节的资金问题今天我们经侦科的人也在,大家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和他们说。三两句和钱有关的话题成功转移掉村民对钱德四杀没杀人的注意力,两辆警车带着钱德四和邵萍迅速离开漓水村。

邵萍旁边坐着的两名女警,温柔但强制性地一遍一遍让她回忆着那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钱德四在另一辆车上,从上车到被带进审讯室,无论怎么问,都一言不发。尚九熙进去的时候,男人头低着,看上去像在打盹儿。

“对自己的继子下手够狠的啊。”尚九熙实在没想着给这个禽兽什么好脸色,选择开门见山,“咋了,自己不行,就在孩子身上找存在感?”他知道自己这么说话不行,多半出去还要挨骂,但他真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

果然,男人愣住了。

“别挣扎了,你的DNA到处都是,你媳妇该说的也都说了,”尚九熙掏出文件晃了晃,“刚刚的新发现,孩子的房间里,床上,枕头上都有组织液渗出,你就是在那儿动的手吧,他都换了衣服准备睡了,然后你就推门进去了?”

为了造成邵一是早上起来离开家的假象,钱德四掐死他后,拿了孩子的鞋和校服一并扔了,然后回屋关灯,给半夜回来的邵萍说邵一已经睡了。第二天早上,又叫起半梦半醒的邵萍,说邵一在院子里,准备去上学,没睡醒的邵萍从钱包里摸出一百块钱,钱德四拿钱下床,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把大门使劲儿开了又关上,才重新回到房子里。睡得迷迷糊糊的邵萍见钱德四拿了钱,又听到院子里门响,就下意识觉得邵一真的是那个时候离开家的。

“看到他的脸你嫌害怕了?所以拿石头砸得稀烂,然后跑回家?”

 

周九良一回局里就被塞进医务室重新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等他出来的时候,医务室门口端端正正站着一个人。

“孟哥……”周九良老老实实叫了一声。

孟鹤堂没理他,反而轻轻抓住他的手检查他胳膊上的几处掐痕,邵萍的力气不小,周九良的胳膊青青紫紫一大片,看着可怜巴巴的。

“还有别的地方吗?”孟鹤堂问他。

周九良摇头。

“为什么不给我说?”孟鹤堂继续问他,“觉得没必要?”

“您都知道了还问一遍……”周九良小声说。

下一秒,孟鹤堂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揉进了怀里,周九良下意识想挣扎,但是对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他能感受到孟鹤堂在发抖。

“真的,我没事儿,你看我不好好的?”他赶紧说,心里暗暗祈祷孟鹤堂别哭,不然等会儿真的不好给其他人解释,“您别急啊,我真的没事儿。”

“这次没事儿,下次呢,下次你让我怎么办?”

“瞧您这话说的,您离了我还能活不下去不成?”周九良发誓自己只想开个玩笑。但显然,不好笑,因为孟鹤堂摸摸通红的鼻尖,转身就要走。

“哎?哥?哥?”周九良赶紧在后面喊他,语气里带着三分真三分假四分莫名其妙的雀跃,“真的会活不下去吗?”

孟鹤堂的脚步顿了顿。

“嗯。”

声音很轻,但周九良听见了。

 

7.

“何老师你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吃牛油果三明治了……”

“我也想让我妈放过牛油果好吗,一次做一个礼拜的量全塞冰箱。”

“要不咱们把家里锁换了吧?”

“……”

“那你有其他招吗?”

“忍忍吧,等她去了意大利咱俩就解放了。”

“妈?啊是的,妈妈下个礼拜去罗马玩,你是要买什么包吗?啊,不买啊,衣服呢,鞋呢,都不要啊……啊?你要过来帮我俩做饭?炖好的五斤排骨汤和三斤饺子啊……”

“要不尚老师,还是明天去换个锁吧。”


———END———

 编得我自己都崩溃了

希望能收获一个评论

PS:补充一下吧,这里的性/功能障碍指的是性/交障碍,就是不插入的话OK、但是性/交就不行、所以会选择在被害人大腿内侧摩擦【

Erica

【堂良】电子玫瑰的颂歌(一发完)

⚠️赛博朋克AU

⚠️大量引用


正文


好不容易回到办公室,孟鹤堂脱下外套时,指尖还在发抖,仍沾着血污,因此解扣子很不利索。旁边的同事经过,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说“习惯了就好”,便漠然开饮水机煮茶去了,似乎多看他一眼都会觉得不耐烦。那时候刚好是正午,温吞的人还在整理文件,性急的已从工位站起来,舒展身体,懒洋洋地讨论着待会儿要吃什么。但没人来邀请他。人们的眼神光明正大地绕过他的身体,与他衬衫上的斑斑污迹,仿佛他不存在,与挂墙上的通告、值班人员列表一样,只是个摆件,陈旧,不起眼,等待被灰尘淹没。


孟鹤堂确实吃不下东西。


钟表那十二下还未打完,办公室就不剩下什么人了。独独孟鹤...

⚠️赛博朋克AU

⚠️大量引用


正文


好不容易回到办公室,孟鹤堂脱下外套时,指尖还在发抖,仍沾着血污,因此解扣子很不利索。旁边的同事经过,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说“习惯了就好”,便漠然开饮水机煮茶去了,似乎多看他一眼都会觉得不耐烦。那时候刚好是正午,温吞的人还在整理文件,性急的已从工位站起来,舒展身体,懒洋洋地讨论着待会儿要吃什么。但没人来邀请他。人们的眼神光明正大地绕过他的身体,与他衬衫上的斑斑污迹,仿佛他不存在,与挂墙上的通告、值班人员列表一样,只是个摆件,陈旧,不起眼,等待被灰尘淹没。


孟鹤堂确实吃不下东西。


钟表那十二下还未打完,办公室就不剩下什么人了。独独孟鹤堂瘫坐在靠背椅上,手掌朝下,键盘微微亮起,等待一长段无意义、即将沉没在信息大海深处的结案报告。他茫然看着屏幕,一个字符也无法按下,甚至起了冲动,要用枪给墙上开个口,砸开碎石,一跃而下,将世界全然抛弃——也只是个想法罢了:他连伸手去拿枪、按下扳机的力气也没有。但我可以结案,他对自己说,我可以遵照已在眼前徐徐铺展开的现实,写下结论,交给上级,上级再交给上级,无数的转手,无人阅读,用着成千上万的忽视,我能把这整桩灾祸磨成洁白、乏味的雪花球,束之高阁,再无声音。如此一来,谁都能在黑夜中入睡,谁也不会被亡者无神的眼珠子所恐吓、追捕,谁也不会无法洗清手上无机的血液:它们像油,浮在自然人的皮肤和衣服上。用小苏打兑水就能轻易去污,这是设计的时候就弄好了的,为了方便工厂回收摧毁旧机体后进行清洁。


然而他终于想起来:鉴定室在地下三层。


一个巨大的、宽广的白色坟墓,中央坐着解剖师,漫不经心地拆卸、打破、再重新组合那些个一命呜呼的非人类。孟鹤堂刚杀死(关机)的机器人,大约已经被送了进去,等待开膛破肚。一颗子弹,他在心中默念,是无机物抹杀了无机物,与我没有关系,我并非凶手,不,并不是……只要交了报告,下班后多灌个几瓶酒,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切莫节外生枝!


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夏日暑气逼人,使人精神恍惚,他还是站起身,进了电梯,按下那负三层的按钮。这个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不自由的了,仿佛是黑客输入了代码,操控他的腿向前迈出僵硬的步伐,去迎接不祥的命运。在狭小的电梯里,他端详起自己的双手,右手是义体,左手还是从父母骨血里生出的天然品。十指交叉握在一处,祈祷一般举在胸前,在电梯内壁镶嵌的镜子映照下,并无分别。他想起前几日做的噩梦:给义体做了修理与更新后,夜里头,他梦见人们用锤子将那只手砸了下来,说是型号有误,得换个新的。可断手跌在地上,滚了一地的血与碎骨,他越看越不对劲,俯身拾起,软肉黏黏稠稠。“错了。”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他吓得一抖,醒了过来,一摸额头,全是冷汗;他低头看:左手发着抖,右手仍安安稳稳,毫无破绽。


是右手扣下的扳机。那颗子弹击中女偶的右眼,溅出污血。电梯门打开时,孟鹤堂脑内回想着女偶的眼珠子,另一颗眼珠,没有炸裂、溶融入黑夜、茶色水晶一样透亮的人造眼球。他往走廊的尽头走去,走廊昏昏暗暗,顶上灯没完全修好,那扇门很不起眼,连指示牌也没有,大约是平常没什么人想着下来看机器人尸检的缘故。孟鹤堂敲敲门,毫无回应,往死水里投了个石子儿;他又拍了拍门板,这次不大耐烦,这才听到一人在深处慢悠悠地喊了句“请进”,于是推开门,但又为迎面而来的白光所迫,短暂地失去了视力,只得窘迫地在原地等待,心中犹疑地考虑装电子眼的必要性。半分钟过去后,他眨眨眼,用手抹了抹眼角,渐渐看到一个人影,离他几步远,背对着门口,低头正摆弄解剖台上的什么东西。


解剖师低声说:“没什么痛苦,一枪毙命……是的,没什么痛苦……”


孟鹤堂分不清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人说话,只好咳嗽一声,去唤起对方的注意。


“你开的枪?”那人转过头问,半点客套的意思也没有。孟鹤堂点点头,又不知为何,好像被责备了一样,急急为自己辩护道:“它当时已经杀了两个人……又向我冲来,我是下意识开的枪。”


“枪法不错,”解剖师笑了,手指尖点点自己的右眼,“这个位置和脊椎,”他比划给孟鹤堂看,“是现在市面上大部分流通型号的共同弱点,阿喀琉斯之踵,一枚子弹,精准杀进去,再凶猛、精神失常的民用机器人都得丧命。枪可不能抖,一点犹豫都会造成极大的偏差……”


“想来您那右手好用得很。”他最后说。


解剖师名叫周九良,实验室外套胸口右侧绣了名字。他请孟鹤堂坐下,说硬盘分析还得等上一会儿,问孟鹤堂想不想来杯茶、喝点水,这儿平常没人愿意来,所以他自在惯了,也请孟鹤堂也放松些,不必有什么多余的顾忌。说这些话时,周九良面上表情仍十分冷淡,笑是笑着,没什么热气儿,因为注意力仍收拢在残骸上。孟鹤堂顺着视线往那儿瞧,正对上它(她?)张着大腿,女性乳房与阴.道裸露在外,被顶上的灯大大咧咧地照射着,他看了一眼,别过头去,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拾起旁边一块布料,轻轻搭了上去,盖好。


周九良注视着他这一番动作,默不作声,从外套口袋里掏了香烟出来,点上一根,再对着孟鹤堂摇摇烟盒。孟鹤堂左手食指神经性抽动了下,道了声谢,接过烟与打火机。点火后,他看了眼打火机,底部刻着一行外文:甜美的无所事事。于是他心想这解剖师还有点浪漫情调,从外表看倒瞧不出来。两人就在寂静的陈尸所中央吞云吐雾,那热烟在寒凉的室内温度刺激下,显得尤为可贵,在肺与喉咙中打着圈儿缠绕,使孟鹤堂的身体勉强热了起来。只是尼古丁稍稍强劲了些,他又有点头晕,暗想这浓度,市面上一般买不到,大概是解剖师自己做的烟。


“冒昧问一句,”周九良烟抽到一半,突然开口,把孟鹤堂震了震,“您来这儿做什么?”


不待他回答,解剖师将烟头丢进咖啡杯,发出呲啦的声音。他又说:“您看着实在不像是——对所谓的真相会有太深的求知欲。”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想着在这里当差。”孟鹤堂回答,但未满有些软弱无力,因此顿感不快,补充道:“查明真相是我的职责。”


周九良笑了——这次的笑容更有血有肉了些。“我以为那该是维护正义,而不是查明真相。”


“没有真相便不会有正义,两者并不相互矛盾。”孟鹤堂说,对这矫揉造作、空无一物的对话感到了厌烦,然而两人却像是陷入了某种虚伪、难以攻破的诡异迷宫中,互相绕着圈子刺探。他将烟头也丢了进去,深吸一口气,语气真诚了些:“我之所以不结案,是因为在开枪后,我看到了眼泪。”


周九良没有说话。


“眼泪,从眼角滑落。”他继续说,语速渐渐加快,终于抓住个人能倾诉,他不敢耽误时机:“我一开始以为是雨滴,因为我面孔上也沾了水,但抹下来看才发现是红色的,血液、机油,随你怎么说,那玩意儿溅了我满身满脸——但从它眼眶中渗出来的确实是泪水,透明的液体,我没有看错,这种东西我想象不出来,我也绝不会去想象一个刚被我关了机的机器人竟然会流泪——”


“可能只是机械故障外漏的冷却剂,”周九良打断道,“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


“不,”孟鹤堂说,万般艰难,“我感觉到了什么,我能感觉得到:开枪后那一瞬间, 我看到了它的表情,我看到了恐惧,但不该有恐惧,也不该有眼泪,包括它杀人时的愤怒——就好像它的躯壳里确实住了一个……”


那个词他不敢说出口,于是词语无声地悬挂在他头上,一把利剑,并没有发丝将它系在天花板下。两人不约而同,又朝那四分五裂的机体上看去。周九良的指尖搭上它的裸足,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圆润、玉石一样的脚趾,俯身望向脸,破碎、无声的脸。周九良低声问:


“‘在他金属的运动的哪个地方,活跃着那不朽不灭的生命?’”


孟鹤堂打了个寒颤。电脑响了一声:硬盘分析有了结果。周九良站起身,房间中央,如荧绿的雨珠,信息雨缓缓降临。他走至雨群中央,凝神注视,面上表情仍不可捉摸。孟鹤堂注视着这一幕,恍惚间觉得解剖师孑然一身,似乎就要被洪水淹没,融入信息的汛流,一去不复返。


“周先生,”他冷静下来后,终于发问,语气十分郑重:“您是义体人(Cyborg)吗?”


周九良点了点头,手指仍在半空中划动,“百分之百义体化,连头发丝都是人造的。”他说,挥挥手,悬浮屏飘至孟鹤堂面前,“看看吧,分析出来了。”


会议室里,组长正在做总结,同事低声问孟鹤堂:怎么就和底下那个怪人搅在了一块儿?不等细问,便兴致勃勃地复述起从别人嘴里听来的种种传言:说那解剖师来路不明,平常总躲在房间里,也不出来交际,也不参与会议,只埋头捣鼓那些个报废的机器,或许已暗地里组装出一支机械军队,沉默地在暗室里等待着。“他到底算不算是个人呢?”同事最后喃喃道,“连身体和大脑都是政府财产,一滴血、一滴脑浆也流不出来。到了不得不退休的那天,上头把东西给收回去了,他又该怎么活……?”


孟鹤堂心不在焉地应和了几句,心中仍在思索今晨所见的种种。开枪后,因受到冲击撞在砖墙上,机器人偶散了架,散落一地,机械的内里暴露在路灯下。孟鹤堂呆在原地,盯着电线、与其他说不出是什么的零件发怔,脑内一片空白,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怖。


除了焚尸堆不再有任何其他的恐惧。”电子脑搜到了这么句话,他在心中把玩这诗句,但又想:这世上是有比集体的、无垠的死亡更丑陋、扭曲的事情的。他见证了、感受了,却无法言说,他说不出他在惧怕什么,他解释不清楚。然而一小时前,在他心血来潮去了鉴定室后,周九良冷淡的注视与话语,似乎确实是给予了他一种无名的安慰。或许是系统出了点问题,孟鹤堂这样想着,伸手用指尖抚摸左边的太阳穴,轻轻按揉,大概是该做升级了。


在这之后,孟鹤堂便成了鉴定室的常客。两人倒不常说话,也不会一起饮茶、吃点心。此地也有些怪异:毕竟墙上挂着的、桌上摆着的,全是奇形异状的玩意儿。可孟鹤堂仍喜欢往这儿跑,大约是从周九良的镇定中得到了坦然自若的力量。要是偶尔周九良笑一笑,对他的话表示兴趣,那就是额外的奖赏了。


查出机体生产地的第二日,孟鹤堂请了一天的假,登记的理由是家里来了亲戚,不过他老家亲戚多是前朝遗老、老古董,足不出户,对他孤身北上、在大城市闯荡、还安装了外置记忆硬盘与电子脑的举止十分不满,双方已经十多年没有往来,也不必再提。出门前,他检查了一番配枪,确认T恤下那层薄薄的防弹背心毫无痕迹,胆战心惊地开车上了路。约莫过了三四个小时,出了城市,经过一两座村庄,才终于到了目的地:一个工厂,建在荒郊野地,大烟囱直通云霄,尽头埋在灰色云团里,看不出是否正在运作。他下了车,拍拍腰部,知道那枪还在身上,这才套上件短厚外套,慢悠悠从停车场踱至厂房门口。


传达室看门大爷在椅子上打哈欠,见有人过来,指了指外墙上四个血红大字“闲人免进”,他想了想,把长官证掏出来,在大爷眼前晃了下,大爷忙站起身,拉了张小椅子出来请他坐下,说要“打电话请示上级”。孟鹤堂仔细听那话筒里对方的指示,眼睛四下张望,颇有些不安:工厂破旧,人烟稀疏,只有层死寂浮在铁栅栏、野草与水泥砖上。一两棵参天大树,长在门旁,枝干被藤蔓遮盖,“桐叶凋零已半空”,树就要被缠死在此地,无处可逃。总而言之,与那黑暗中匍匐野兽一样庞大的、黑压压的城市相比,这儿的的确确像是被时间遗忘了的废地。


“经理这就下来,您稍等,诶,您且坐坐,喝口热茶?”


孟鹤堂笑着摇摇头,“可不能再麻烦您了,”他从口袋掏了烟,给递了一根,打火机还是当时鉴定室里,周九良顺手给的。看门大爷笑嘻嘻点了烟,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不过一会儿工夫,孟鹤堂就知道了这大爷姓甚名谁、老伴什么时候得了病去世、儿子有了老婆孩子,懒得理会啰里吧嗦的老头,每个月给点生活费任其自生自灭,老头嫌家里冷清,于是跑出来做看更佬,等等等等,想必许久没人这样认真听他说过话了,因此格外兴奋,什么都往外说。


“也难为您就自己个儿看大门,”孟鹤堂道:“那么大个厂,怎么冷清的很,没什么人——”


“前几年破过一次产,”看更人说,“后来被什么公司收购了,换了领导,裁了大半的员工,半死不活……”


“最近有什么异常吗?”孟鹤堂低声问。


看更人先是摇了摇头,又半眯起眼,想了想,说这几个月偶尔会有漂亮的轿车开进来,里头坐了什么人他也看不清,只奇怪没见过那些车开出去,或许是到了后半夜,他下班回家休息了,所以没见着。旁的他也说不出什么了。末了老头问了句“难不成出了什么事儿”,孟鹤堂敷衍了过去,正巧那经理确实出了来,接待“孟Sir”,他就顺势与人一起,进了大门,把看门大爷孤零零地抛在身后:孟鹤堂侧头看了看,见到看更人灭了烟,照旧回了传达室,坐下、打开收音机、打瞌睡,没有多余的动作。


“看上去挺不错,对吧,”那经理说,掏出手绢给半秃的脑门擦擦汗,“不是什么高端型号,但管用,结实,造价也低。”


孟鹤堂刚开始还没明白过来,他眨眨眼,又往后面看去,接着转过脸,不可思议地问:“那是个机器人?”


“哎,对,”经理说,带着他拐进一条走廊,“专门是管理人的设计,挺好用的,成本不高。”


“是给植入记忆了?”


“是,是植入了点零碎,好能跟人聊几句,不至于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太吓人。”


“但他以为自己是个人——”


“嗬!不重要,”经理打开办公室的门,侧身请他进去,嘴里说:“它有什么想法,那都是无关紧要的。”


什么是人?


在思考这个古老、庞大、乱麻一样繁复的永恒主题时,经理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又按了个什么按钮,使百叶窗大开,露出了窗户后头的工厂生产间。孟鹤堂便看着那高悬半空的肢体,随着车间机械运转,微微地晃荡,白肉白皮,在灯下闪着白光,病态的、瓷器一样的光泽。也有整个的人体,闭着眼睛,松弛着四肢,摇摇晃晃,还未上色,装上头发、指甲和其他细枝末节之处,光裸着,在众人的眼前。人们戴着手套的手一寸寸摸上去,一边交头接耳,说这块有什么问题、那个形状看得有些不自然,再将收拾好的躯体抬起,运到推车上,等装满后,再有两个人去推那推车,不知最后会去往什么地方。推车的人嘻嘻哈哈地说着话,大约是在讲女人,或是夜里要去什么地方快活,日结了工资后,总得旷工两三天,才能松开身上筋骨。孟鹤堂看着这两个中年壮汉从窗前慢慢行过,驼着背,胸口顶着推车的把手,艰难向前,不由在心里恐惧:或许他们也不是——


那我呢?他突然想,额头渗出点冷汗了:我到底……


“孟Sir,”胖经理坐下,有些紧张地搓搓手,“您来我们这儿,可是有什么事……要是能帮上忙,我们一定合作,哎!”


“只是上门走访,”孟鹤堂回答,“之前局里做系统更新,有些资料丢失了,所以让我来做些问答,存档用的。”


“好、好,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鹤堂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和一支笔,倒是有点老式派头了,他客客气气地,先请对方介绍一下这工厂主要生产的商品是什么,再有就是近期的一次小规模返厂,具体是怎么回事,最后则是问厂子里有没有出现过可疑事件。这些都是需要报备的,还请他仔细地讲讲,不要有遗漏。经理又擦了次额头,清清嗓子,开口说:


“咱们这儿,主要生产的是民用机器人和义体。对,这两条产品线是我们的主打,我们不为别的公司生产,只专注一个品牌……您问前者?占大部分的还是娱乐型机器人,比如性工作者这一类,”胖子眨眨眼,“当然,都是合法的……义体我们也很专业,从一个小拇指,到整个儿身体,我们都能做出来,至于返厂,”他顿了顿,斟酌着措辞,“倒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是我们的一个新型号,有点设计上的小缺陷,发现后立即召回了全部商品进行修整,没什么,顾客没什么意见。”


是没什么意见,孟鹤堂在心里说,都被杀了,还能有什么意见?


然而这公司并不承认那杀人成性的凶手是他们的造物,因此特地开了记者会,无非是声明对此悲剧一无所知,用那上头的生产码在他们的电脑系统里搜索,是找不出东西的,再指责别的公司、小作坊,恶意剽窃了设计图,粗制滥造地作出劣质仿品——最后暗示这可能是敌对集团的阴谋,接着话锋一转,说会全力配合调查,以求清白。然而私底下却什么也不回答,消极应对。孟鹤堂只好上工厂来,盘算厂子里撅着屁股辛苦劳作的工人,大约会比高楼大厦里冷着脸的高贵先生、小姐们更容易下手。不料(或者说也预料到了)这对接人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股子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并不比报纸上什么公告与通知更能叫人茅塞顿开。再旁敲侧击了几回合,也没问出个有价值的线索。


最后,孟鹤堂暗叹了口气,想大约又是死路一条,正打算站起身,那经理却又看了看表,恍然大悟一般,说有一批人偶要出仓了,应该会挺壮观的,孟Sir要不一起去看看?两人就又出了办公室,顺着走廊往前行走。走廊的走势呈弧形,孟鹤堂于是在心里琢磨,这厂子大概是个椭圆形,被一条头尾相接的长廊包裹好,里头不见天日,外面死气沉沉;一个坚硬的子宫,源源不断地向世界生出——什么?


人沉默的复制品,无言的思想,存在的幽灵。


于子宫的核心,两人在玻璃空心柱间踱步。柱子里头各漂浮着一个闭眼无知觉的无机人体,已经有了皮肤、毛发,与指甲。女性的脸上了妆,男性的肌肉微微隆起,顺从地张开手掌、低垂着头颅。


放眼望去,空心柱群如森林一样,在看不到边际的地下室里蔓延开,数不清这无生命的生命、无声音的声音——


孟鹤堂在一个男性躯体面前停了下来,他伸手按在玻璃外壳上,抬头看着:一张平常的脸,还算端正、俊朗,眼睛大概快要睁开了。对着这张脸,他端详了很久。水波微微荡漾,带着这躯壳的发丝舒展开,光线折射入液体内,温柔地舔舐赤裸的身体,使这裸身,如同坠在了黄昏的光雾中,神性也就油然而生。


望着周九良的脸,孟鹤堂喃喃自语:


“‘我们不知道,究竟是大地上的万物将遭患难呢?还是他们的主欲引他们于正道呢?’”


“居然引用起经文来了,你这外部记忆装置可别是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到。他转过身,看见周九良正是从几步外的地方往此处走来。他还未反应过来,可心已经开始砰砰乱跳,下意识想挡住柱子里的人偶。见此窘状,经理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紧,都装了隔火墙,它们什么看不到……‘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哪怕你对着它耳朵喊出来,说它是个假人,它也不会明白。不信您瞧——”经理大步上前,对周九良打招呼,半鞠了一躬,语带嘲讽道:“周先生,您来啦,是检查义体?”


周九良点点头。


“您瞧瞧这个,”经理半转身,指着那玻璃后头,与周九良一模一样的人偶,“您觉得怎么样?”


“挺不错的,”周九良回答,平静地看了会儿,“想来大概造价不菲。”


经理哈哈大笑,“也不是这儿最顶级的东西,小玩意儿罢了,不值一提。”


此人这样耀武扬威,让孟鹤堂的手不由自主触碰起自己腰间别着的武器,生出了杀意,但奇妙的是,趁着那胖子扭头去嘱咐下属做出仓准备时,他见到周九良望了过来,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顿时心头一震,于是也做出平常的样子,慢慢走到他身边,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检查义体。”周九良重复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次在“义体”两个字上,周九良咬得很重。


“检查完了吗?”他又问。周九良点点头。两人便无言地站在一处,看那经理擦着满头大汗,终于处理好杂务,笨重地跑过来,讨好地对孟鹤堂说:“现在行了……您且站稳,接下来的场景可是妙不可言的。”


大地的深处回荡着金属运转的响动,孟鹤堂往四周望去,只见玻璃柱内,液体水平面缓缓下降,从底部的细孔流走,人偶也渐渐下沉,直到站在了地面上;再涌出了热风,从顶部往下流动,将人偶们烘干;最后便是出仓,玻璃门缓缓打开,人偶睁开眼睛,从里面走了出来。


经理举起双手,深吸一口气,他大喊:


“去吧,去吧,孩子们!”


白色的人潮活了过来,步调一致,好似初春的原野上,赤身裸体的密教信徒,在四散的日光之中缓缓行进。孟鹤堂注视着这玄妙的一幕,目瞪口呆,几乎要因为这画面超出了人的理性认知范畴而当场呕吐。周九良却依旧是镇定自若、没有表情地看着一切的。过了会儿,他低声说“好了,我该走了”,然后顺手在孟鹤堂的肩膀上敲了三下,接着转过身,迎面对着与他一样的脸,逆着人偶群,往正门的方向前进,消失在了白茫茫的同类之中。


经理还在上蹿下跳,面色潮红,挥舞着拳头,没有看到这小小的道别。


夜里,还不到凌晨三点,孟鹤堂就已在工厂的后门处埋伏等待。他心里没底,时不时看一眼时间,揣测起周九良这个点让他到这儿来的原因。枪沉甸甸地坠在腰上,黑夜淹没了世界,深不可测的黑夜,只有厂房窗户缝漏出点光,引得飞虫打着旋儿徘徊不去。他躲在角落里垃圾箱的阴影下,半蹲着,想若是人再不来,他就得独自一人潜进去一探究竟了。正胡思乱想,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周九良在他耳边轻轻说:“再等等。”


孟鹤堂点点头。


之后便是潜入、取证、潜出、再成立专案组,最后实施逮捕、结案。事情的起因也不过是一批生了疯念头的有钱人,怨恨父母亲将他们生在了人的肉体里,“ ‘神性高过德性,兽性则与恶不属同种。’”被审问的人,疲惫地瘫在椅子上,双手被锁链牢牢拷死,在被问起事件的缘由时,这么说道:“人无法永生不死,只能在颇多限制的身体里忍受生命的流逝,局限,诸多局限,人之意识被盛在小小的脑壳里,打破不了认知的边界,莫说是宇宙,就连一个行星的伟大,也是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然而人却不是全然无知的。”那人又说,“不像动物,动物在草原上,在森林里,在大海里,饿了便吃,渴了就喝,动物的快乐是纯粹的快乐……但人,人在金字塔的中部,上不来、下不去,尴尴尬尬,每一日都是在向死亡前行——”


“你可以义体化,”孟鹤堂忍不住反驳,“你可以换更大的外置硬盘、更敏捷的身体、更漂亮的脸蛋,你甚至可以整个地住进义体里,没有人在乎——”


“义体人与机器人的区别是什么?”那人问,这时候又有些得意了,显然这是个他比任何人更清楚答案的问题。


孟鹤堂深吸一口气,道:“义体人是用机械完全取代人体的人类,机器人是不存在灵魂的机械工具。”


“对,”那人接过话头,“人不能将大脑装进机器人里,因为伦理法很明确地规定,义体的感知度与人体不可有超出百分之五的差距,比如,倘若一个人有一只脚是他自己的,另一只脚是义体,那么当他在走路时,他不应该感到两只脚有什么不同,这就是义体化。”


孟鹤堂握紧了自己的手。


“但机器人是没有足够强的体感的……机器人感觉不到疼痛,不会觉得饿,不需要睡眠。机器人没有极限。自然,机体零件需要更新、维修,然而那全是可以解决的事情……机器人本身超脱了人。仅只是义体化,实则是换汤不换药。‘在被网络世界赋予的无限信息,与卑贱的人性状况间,存在着一种失衡,义体人正是这种失衡的牺牲品。’”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大:


“完全义体化的人,在人群中是异类,他的存在本身也是可疑的——到底义体内存在的,是人真实的灵魂,还是仅为记忆的复制?在无休止的自我审视的牢笼里,义体人长久地被困在名为‘人类’的概念中,并不比自然人本身更渺小无用。”


“机器人却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它本身就不是人类,这一点再明白不过,机器人是人类进化的下一级……我很清楚,这也是我要将自己的意识植入机器的缘故——”


但那被成功做了转移的人,或是说,人进化后的物体,却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痛苦,活生生殴打死了两个活人。转移,据经理交代,是不可逆的,因为被抛在脑后,那自然人的身体自然就报废了,被粗暴扔进焚烧炉,毁尸灭迹。或许这也是凶手发疯的原因:被转移后,从金属壳子内往外看,终于想念起柔软身体的可爱,但已经为时太晚,困在了崭新的牢笼里……无论如何,那滴眼泪是怎么流下的,至今仍是个谜——机器人并没有泪腺。


“说到底都是疯子搞出来的疯事儿,”同事整理材料时,笑着抱怨,“倒是难为孟Sir,也就带了个机器人,单打独斗……”


“昨天上头派人做了次诊断,”同事最后说,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那机器人,叫周九良是吧?伦理条例出了问题,行为超出了设定范畴——居然会半夜跟着你一起潜入它出产的母厂,实在反常。查不出具体怎么回事儿,大概是哪次升级出现故障,或者什么病毒跑了进去,也不是没有先例……他们懒得动脑筋了,明天直接销毁机器,万事大吉。”


万事大吉。电梯里,孟鹤堂脑中回响着这四个大字,眼睛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变化,慢悠悠——快些!快点!门才开一道缝,他就挤了出去,几乎要跌一跤,滑着步子跑向鉴定室,直接去按门把手,万幸门没锁,一下被他推开、砸在墙上,“嘭”的一声,把他自己也吓一大跳。


周九良仍在原处,好像从未与他一起,在三更半夜偷偷去做调查、回去的车程上一言不发,好像一切都还未发生,仍为时不晚。但孟鹤堂想了起来:那时下车前,天已是蒙蒙亮,白昼将至。周九良突然凑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孟鹤堂的发顶,悄声说:“不必多想,疯子与错位者不容于世,但你不同,你的心仍是肉长的……”两人就这么相互对视,悲哀地、怜爱地看向对方的眼睛,孟鹤堂感觉有什么东西沉默地横在他与周九良中间,近乎不可跨越,正是因此,他才终于真正生出了勇气,探过身去,抓住周九良的衣领,在那人造的嘴唇上,留下了一个可爱的吻。


“‘我是爱的恍惚。我是恍惚中的人。’”周九良低声说,近乎是在自言自语。于是他就知道了,周九良是如何成为一个人的。何其讽刺,人为了抛弃爱的能力成为了人偶,人偶却因为爱,终于长成了个人。他轻轻抬起手,擦去周九良额头上,因黑暗里行走而沾染的泥灰,心脏为了那热烈、撕裂一切的爱意,近乎胀痛了起来。“你活过来了,”孟鹤堂对他说:“我也活了过来。”


在熄了灯的车座上,他们紧紧拥抱着对方,一个人在哭泣,另一个人倾听他哭泣的声音,不必多言。


鉴定室里,望着周九良,孟鹤堂有许多问题想问,也有许多话想要诉说。但正是因为有太多话语,一切反倒无关紧要了。他抓上周九良的手,死死抓着,若是机器人有痛觉感应,周九良现在就该叫出声来。“我带你走,”孟鹤堂最后说,“我们想办法——总有办法!”


他有孤注一掷的力量,铜墙铁壁也能被他的心与血烧成灰烬。


然而周九良——活生生的、即将被杀死的周九良,摇摇头,仍是镇定的,但反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不。”周九良回答,接着身体前倾,在孟鹤堂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孟鹤堂惊异地看着他,他点点头。“游魂脱离躯壳,也能回归躯壳。”他说,“我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我的打火机还在你那儿吗?”告别前,周九良最后问。


孟鹤堂点点头。“底下刻着那行字我还记得,dolce far niente,是意大利语吧?”


“甜美的无所事事,”周九良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好:与爱人拥抱着,在自由的世界里昏昏欲睡,做睡莲才会有的浪漫的梦。我期待着,是的,我期待……”


一个月后,孟鹤堂辞了职,用微薄积蓄在乡下老家买了个独立的小房子,收拾好后就住了进去。同事们都说他对那机器人着了魔,该去看心理医生,但没怎么阻拦——没有用。老家这儿,亲戚们对他还是淡淡的,小孩子们倒喜欢“孟哥哥”,因为他身上有大城市的气息,新奇的很,也愿意带他认路、四处转悠,因为多年过去,就是被科技遗忘了的土地,也会长出新的作物。他就这么笑眯眯地过日子,白天闲晃,夜里就看看书、看看电影,平静得像个在家居士。


“今天也要去网吧吗?”在夏季终于过去、秋日寒风渐起的那一日,一个小孩,挂着鼻涕,抬头问他。


孟鹤堂掏出手帕,轻轻为小孩擦鼻子与脸。天色暗淡,大约是要下雨的。他有些懒散,想呆在家里睡上长长的一日。但最后还是说“对,今天还去”,站起身,把小孩子驱回自己家,锁好门、关上院子的门扉,慢吞吞地,往网吧的方向走去。


他右手插在兜里,安安稳稳握住那个打火机。


甜美的无所事事。


网吧老板都认识他了,看也不看,直接说“16号机”。他点点头,往网吧里头走,经过打着瞌睡的逃学高中生、大声叫骂的青年,和一言不发、刚下了岗的中年人。十六号机在最里面,靠墙,角落,没人注意。但他还是仔细地观察着一切:离职后的观察期已经结束,再没什么人会关注他了。可孟鹤堂仍又等了大半年,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但今天,他预感到,今天便是那一天。


电脑开机很慢,然而他的耐性仍很足,甚至暗自期盼再慢些,好把这美妙的一刻无限拉长。亮起光后,孟鹤堂输入一个网址,他背诵了许多遍了,就连在梦中也经常会将它打出来。噩梦里,那网址是无法显示的,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但眼下,一个图标出现在了屏幕上。他笑了,挪动鼠标(这年头居然还有鼠标!)按下去,对话框显示:“请输入密码”。这么说,他想,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孟鹤堂是真实的,周九良也是真实的,没有谁是植入记忆的附加品,只能靠虚假的1与0短暂地在过去的时间里存在,出现又消失。孟鹤堂又想起了周九良最后对他说的话。是的,无用的生命才是可爱的生命,除此以外一切都是自寻烦恼。他感到希望渐渐充盈了自己的身体,啊,希望,生命短暂而美丽的希望,这样想着,他输入了启动码,于是周九良如约复生在了信息的洪流中。


END


注:


1、在他金属的运动的哪个地方,活跃着那不朽不灭的生命?出自《马克丘毕克丘之巅》,聂鲁达


2、信息雨:参考电影《黑客帝国》里的数字雨


3、义体人:“赛博格,是英文Cyborg的音译,也就是义体人类、生化电子人,用机械替换人体的一部分、联接大脑与机械的赛博格系统。”出自百度百科


4、除了焚尸堆不再有任何其他的恐惧。出自哀歌集》,普罗佩提乌斯


5、菊枝倾倒不成丛,桐叶凋零已半空。出自九月晦日作》,陆游


6、我们不知道,究竟是大地上的万物将遭患难呢?还是他们的主欲引他们于正道呢?出自《古兰经》


7、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出自《韩非子·主道》


8、敲三下,出自《西游记》:“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


9、神性高过德性,兽性与恶不属同种出自《尼各马可伦理学》,亚里士多德


10、在被网络世界赋予的无限信息,与卑贱的人性状况间,存在着一种失衡,义体人正是这种失衡的牺牲品。

改自《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本雅明,原文:“在被神赋予的无限的等级尊严与卑贱的人性状况间存在着一种失衡,凯撒正是这种失衡的牺牲品。”


11、“我是爱的恍惚。我是恍惚中的人。”出自《尼金斯基手记》,尼金斯基


12、dolce far niente,意大利语:甜美的无所事事。词组来源:《尤利西斯》


此篇是送给 @Elbow 的七夕礼物(虽迟然到w)

橙子汁吱吱

【九亭】无主情书悖论(一发完)

提前的七夕贺文

甜的

HE的

OOC归我,不上升真人


1.

书桌上摊开着188✖260毫米的手工木浆纸,一张重45克,网上卖100多块人民币。

刘筱亭把眼皮子底下的这一叠奢侈品收起来,重新铺开几张普通的活页纸,15块钱一百多张的那种,掏出中性笔摆在旁边,开始琢磨如何开头。他着实不懂张九泰每天除了变着法子吐槽两个人的肤色差之外,还会想什么,比如,让自己的搭档帮自己写一封情书。

现在都互联网时代4.0了。

“你觉得我会成功吗?”张九泰这么问。

刘筱亭把“你脑子真的没有进水吗”咽下去,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说:“我觉得你行。”

毕竟,你那么好。


“我以...

提前的七夕贺文

甜的

HE的

OOC归我,不上升真人

 

1.

书桌上摊开着188✖260毫米的手工木浆纸,一张重45克,网上卖100多块人民币。

刘筱亭把眼皮子底下的这一叠奢侈品收起来,重新铺开几张普通的活页纸,15块钱一百多张的那种,掏出中性笔摆在旁边,开始琢磨如何开头。他着实不懂张九泰每天除了变着法子吐槽两个人的肤色差之外,还会想什么,比如,让自己的搭档帮自己写一封情书。

现在都互联网时代4.0了。

“你觉得我会成功吗?”张九泰这么问。

刘筱亭把“你脑子真的没有进水吗”咽下去,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说:“我觉得你行。”

毕竟,你那么好。

 

“我以为你喜欢那种温柔的,比较文艺的那种。”刘筱亭想起张九泰的前女友们,着实是,什么类型都有。

“好好的干嘛喜欢文青啊,发的朋友圈我都看不懂。”张九泰正在吃煎饼果子,一滴酱顺着小拇指往下滚,他赶紧手忙脚乱去找纸巾,“我喜欢可爱的,逗着玩的时候会脸红最好。”

“文青都玩ins,人家都不发朋友圈。”刘筱亭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故意忽略掉张九泰说的后半句话,把一盒抽纸都砸了过去。

坐在旁边候场玩手机的尚九熙觉得自己好像被针对了,吸吸鼻子,搬着凳子往旁边挪。

“所以你帮我写吗?”张九泰挠挠头,“我不会写那些东西,你知道的,从来都写不了。”

这倒是实话。

刘筱亭叹口气,说好的吧你给我半个月时间酝酿一下。虽然他自己也没写过,但论阅读量他确实比张九泰好上一大截,以前还念书的时候写作文经常被老师夸,说有灵气。他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闲的时候就在家看看书看看电影。刘筱亭不想用键盘,觉得会失去情书的本质,所以专门翻出来了很久不用的活页纸来打草稿。

下笔的时候他想起来张九泰没给他说过对方的名字,只好空下来一整行,然后慢腾腾地写下三个字;展信佳。

这三个字是不是太客气了?他暗暗地想,然后换了一张新的。

写东西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刘筱亭的脑海里有很多零零碎碎的情话,他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好几秒,试图努力把这些句子按顺序组装起来,但脑子里一直有不相关的镜头在来来回回按暂停。有休息日他一个人在家抱着电脑看的资源,有一群人去电影院包午夜场看过的当季大片,也有张九泰来家里对活时,为了不无聊,央视6套一直开着,直到两个人弄完工作去睡觉,电视里放的黑白老电影。

刘筱亭甩甩头,重新拿起笔。

不知道收到这封信的人,喜不喜欢看电影。

起码张九泰对这种安安静静的活动一直兴致缺缺,爆米花吃完就睡,屡试不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搭满了其他人的衣物——都拿他当人肉挂钩。

 

刘筱亭最后还是写完了这封情书,他拿着草稿去找张九泰,说给您过目。

说是草稿,也是刘筱亭重新抄过一遍的,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字里行间一掐都酸出水。

“你确定人家会喜欢这种东西吗?”刘筱亭不放心地问。

张九泰扫了几眼就把活页纸收起来,搂住刘筱亭的肩膀说:”好啦,那我们晚上去吃什么?”

刘筱亭想说你拿走的是草稿,想说你的手工纸还在我家放着,但对方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自说自话地去喊其他人,商量晚上去哪儿吃宵夜。临了,有人提议说最近有一部意大利的剧情片,评价不错,排片都是深夜,问要不要一起。

没有人有异议。

刘筱亭很好奇地看了一眼张九泰,他不是很明白情书已经可以送出去了,现在明明需要养精蓄锐,起码得保证到时候没有黑眼圈,现在怎么就能跟着大部队半夜出来玩呢?张九泰接收到了他的目光,抬头说二哥你是不是要勺子啊我去给你拿一个?

刘筱亭重新低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勺子忘记什么时候被碰掉了,躺在地上,咕噜噜地打转。

因为是包场,一行人拎着肯德基的全家桶浩浩荡荡冲进深夜的电影院,坐在最后一排,边啃原味鸡边吃爆米花,间或喝一口可乐,舒服得直叹气。

刘筱亭的手里捏着根棒棒糖,仰头看电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总是走神,牛奶味的棒棒糖在一侧牙关含了太久,粘到了口腔壁上,稍稍一动就撕扯着疼,只能用舌尖一点一点往开扯。棒棒糖脱落的时候他暗暗地长出一口气,后半场干脆把糖一直捏在手里。

出电影院的时候已经深夜,其他人三三两两地走了,刘筱亭的家离这儿不远,他打算走回去。刚转身,张九泰在后面叫住了他,说要不要一起走。

“你这是要去我家凑活一宿嘛。”刘筱亭记着张九泰的家在另一个方向,他耸耸肩,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

“那可不,”张九泰被风吹得缩起脖子,“二哥收留我一晚上呗。”

“我家里现在一半都是你的东西,”刘筱亭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您这个收留俩字是不是太客气了。”

“哎,你的糖怎一直都不吃啊,”张九泰没有理会这个没有恶意的调侃,拿过刘筱亭手里的棒棒糖就塞进了自己嘴里,说话也含含糊糊的,“今天的鸡翅可咸死我了。”

 

张九泰去洗澡了,刘筱亭给客房里重新铺里一床被子。

他的客房一直当书房那么用,张九泰塞给他的那叠死贵死贵的手工纸还放在桌上,就压在一本字典底下,只露出一个角来。

刚刚的电影讲了一个男人如何后悔自己所过的一生并决定自杀,出来之后大家都在嘻嘻哈哈地讲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调笑的居多,嘻嘻哈哈,仿佛还在舞台上。

突然有人问到了刘筱亭。

刘筱亭本来可以打个哈哈,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

我后悔的事太多,已经记不得了,比如,我揣着一封无主情书,7年都有勇气没递出去,以后可能也没机会了。

替张九泰写的那封,他没有落款——他写不下去那三个字的真名。现在需要的,不是他对着百十上千人介绍过无数次的那个名字,而是另外一个,以后要落在结婚证房产证家长联系簿上的名字。

“二哥你在干嘛?”门口突然有人出声。

刘筱亭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那叠信纸抽了出来,正端端正正地拿在手里。

“我……”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你就光着脚走来走去,在地暖还没开的时候?”张九泰在客厅里找到他的拖鞋,弯腰放到他脚边,又看着他穿好,全程没有给他手里那叠加起来4位数的纸一个眼神,仿佛当时把信纸交给刘筱亭的,是另一个人。

“那,晚安?”刘筱亭把信纸放到桌上,踢踏着鞋子往卫生间走。

“晚安。”

 

2.

刘筱亭是习惯早上多睡一会儿的,起码张九泰出门的时候,卧室的房门还关着。

客房的桌上摊着一张写满字的188✖️266毫米,重45克的手工木浆纸,开头和结尾被填上了名字。

是填在户口本结婚证房产证驾驶证家长联系簿的名字。

都说情话千篇一律,网上的模板成百上千,但没有人会烦,哪怕胆怯如我只能用你写的东西说出我一直都开不了口的话。

 

 ————END————

不要骂仔仔,他只是写不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