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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含很怪的捏造

#第一人称⚠️

调到数生所之后不久，老周不知从哪得了消息，又开始和我频繁联系。和别人想的不同，我和周喆直充其量算是初中保送班里才认识的同学，碰巧或不碰巧，他和我选的保送学校是同一所，当然，是选择范围内最好的那所。因为名次相近，我和他也被顺理成章地分到了培优班中的培优班，成了同学。我也不怕说他，这人官瘾很大，据说从小学做班长做到现在，又成了我的高中班长。起初我不喜欢他，人很难喜欢上和自己跳级次数都完全一致的人。他比我大半岁，课间就总坐到我旁边千方百计地让我喊他周哥，我说：叫你班长不行吗？他笑着摇头：那不一样，小兆。我暴起离开座位，留他一个人坐在那里。

大学我们相隔千里，他在北京，我在合肥，我几乎要忘掉这个人的存在。再见面是在一次国际会议上，他隔着自己的导师，朝我挤眉弄眼，那神气一下让回忆全部涌回脑海，我又一次失礼地突然起身离席，他在茶水间等我抽完一整支烟。他说：小兆，近来如何？我喝了口茶，慢慢说：周哥，好久不见。遂满意于他瞬间裂开的表情。

后来他要了我的联系方式，逢年过节发来问候，我很少回复，嫌麻烦。但老周是个干大事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竟然持之以恒地问候了我将近十年，我有时候想，要是他哪天一命呜呼了，我肯定是除了目击者之外第一个察觉到的。推理很简单：不发消息给我，人多半是没了。

今天所里好像有贵客光临，上午隔壁主任接了个电话就开始紧急订横幅，听他大声讲电话说的是“今天中午十二点前必须送到”，我忙得晕头转向，关心隔壁主任的念头一闪而过，没留下丝毫痕迹。吃过午饭到了下午，数生所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嚷，图恒宇他们都耐不住好奇心要去走廊围观，我坐得岿然不动。——废话，手头的东西跑不完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让路。

“马老师……”图恒宇惊愕地转过头看向我办公室的方向，我抬了抬眼皮，投出询问的目光。

“小兆啊，你怎么给我弄这么隆重啊，我就是来看看你……”熟悉的声音先于中年人稳健的脚步钻入项目组隔间。我条件反射眉头一跳，放下手头工作起身看着他。

“周喆直？”我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

隔壁主任明显愣住了，他的眼睛在老周和我之间转了又转，最终把介绍马主任的台词咽了下去。

“马主任，好久不见。门口那个横幅就有点太麻烦你们了，下次不用特地迎接我。我们俩的关系，这样就太见外了。”周喆直笑眯眯地说，硬是拉来转椅，把我也按坐在他身旁。

“……还有下次？” 我不可置信地对他嘶声耳语。

“不欢迎我？”老周眉眼含笑，看得我头疼胃胀。

“欢。迎。领导莅临指导我，周喆直。”

-END-

大纲流～

====

1.

马兆说，第一次在中科院见面的时候，对他印象不怎么好。那时是 2019 年，在中科院主办的人工智能与脑电影像计算研讨会上，博士一年级生马兆的报告被来自中电科十四所的一名年轻研究员怼得天花乱坠，马兆余光撇向自己导师，憋住了余下八千字的抗辩。

马兆承认，最后一章提出的操作设想略有超前，但那也是根据模型和数据推导而出的，在当前的技术水平下几年内就可以达成。对面那研究员非要说他做的是"缺乏实践依据的猜想"，还质疑他的模型？！你们十四所是搞信息网络安全的，在政策要求下才成立人工智能课题组，就这，对中科院的模型挑三拣四？会后导师安慰马兆说，对面也是年轻气盛，再说了我们搞人工智能也不能完全忽视其他学科以及政治、伦理方面的考量嘛。

2024 年，第一台脑电信号感应模型机在中科院的实验室内经测试验证，马兆在这时又见到了成为十四所人工智能课题组组长的周喆直。周喆直面带笑容地伸出手，说以后我们两个单位就要长期合作了，希望我们交流愉快，马兆扯出一个敷衍的笑不情不愿地握住他的手。马兆不是小肚鸡肠，他只是厌恶科研进程被外行指手划脚，周喆直看起来像是个很会指手划脚的人，用流行的话讲就是"爹味"。而且周喆直似乎不记得当年他怼的就是马兆，爹味而不自知，最可怕。

不过实际跟他的想象还是有些出入。

周喆直在工作中非常细心负责，也常常请教马兆他不甚了解的专业知识，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总是充满长篇累牍的公式和外文文件。周喆直对搞好这个项目干劲满满，嚷着什么要多发文章尽快测试机器，要走在外国同行的前面，马兆不怎么关心他这些雄心壮志，就是有点烦周喆直总是不分时候地问他不知所以的专业问题。有一次他加班到半夜，愣不丁收到周喆直一堆文字夹图声情并茂的问题，让他顿感荒谬。他想说，你就不能问我带的学生？最后还是把对话框内的字删去，回了一条，我还在等实验数据。第二天周喆直带着咖啡和贝果笑嘻嘻地放在马兆办公桌上，用眼神示意马兆"出去聊聊"，马兆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文件夹和平板，猛地叹一口气。

后来就轮不到马兆烦了。地球和人类最后的黄金时代如日暮时分的茜色余晖，转瞬间逃逸无踪。马兆听到消息的时候都笑了，尽管人类这艘巨轮在这二十年间经历了第四次科技革命、在科技上有了飞跃式的进步，但仍行驶在暗礁密布的海域，不知何时就会撞上叫做规律与偶然性的冰山。什么天体物理学啊预测机制啊，太阳决定早死，根本不用跟地球上的生物打报告。

单位附近有一家熙熙攘攘的火锅店。马兆穿着高领衫，透过喧腾的锅气和人气儿望着周喆直，后者慢慢地把菜夹到碗里。

“马工，你愿意上传你自己，叫人当电子宠物养吗？”

马兆不知所以然，但还是认真回答：“现阶段我们只能上传小鼠的部分脑区，离上传人类的意识还差得远；而且，等地球没了，就算能把几十亿人的意识保存在巨型飞船里，最终能留存下来的机率也不大。”

“如果我们带着地球离开太阳系，把数字人就储存在地球上呢？”

“动力问题怎么解决？能兼顾吗？这么宏大的工程，我想象不到会有多少变数。”

见周喆直不说话了，马兆想了想，说，“你当年说我提的脑机接口是瞎想，五年后不也成了。趁着咱们还没失业，该干嘛干嘛吧。”

周喆直一愣，眉头找补似地蹙起：“马工，没发现你这么会记仇。”

2.

UEG 成立后国际技术交流更为频繁，反对 UEG 的恐怖行动也随之高涨。2037 年，马兆在塔林参加环波罗的海数字生命大会时，当地一小伙宗教极端分子制造了恐袭，他们成了人质，等待爱沙尼亚当局派军解救。马兆并无大碍，只是被爆破的水泥碎块擦破了点皮，暴徒被击退后这群轴得不行的科学家又换了地点迅速将没进行完的会议议程补上了。周喆直当时正在日内瓦，匆匆飞到塔林，非要让马兆跟着他去 UEG 总部逛一圈再随他们专机回国。马兆说我就这么走了下面的人怎么想我？周喆直说，放心，已经打好招呼了，我告诉他们带数字生命研究所的所长来参观我们的移山计划。

移山计划，就是周喆直曾在饭桌上提起的带着地球跑路的计划，现在密级还很高，周喆直与专家团队正筹备在即将召开的 UEG 大会上宣布这一提案，争取全球协同合作。专家们一见是马兆来了，大多露出讶异与排斥的神色，马兆泰然自若，如常地查看资料，询问他们专业问题。

马兆知道周喆直为什么带他来看这些。就算他对政治再不感冒，职称也在这儿了，该听的风声都听到了。带着地球跑路与将人类意识上传至虚拟世界，不仅面临资源调度的冲突，更是原则性的无法兼容。

马兆突然觉得周喆直他们这帮移山派有点儿自私，倒不是说移山计划可能会让一大群人包括他自己失业，地球航行到比邻星，是以千年为单位的漫长旅程，为了这个渺远的目的地，需要无数代人放弃此生的安乐，赌上后代的未来。人性真的能够胜任这一考验，而不是在高压下滑向无底深渊？同时理性告诉他，如果任由地球毁灭，让少数人带着数字生命的"云盘"飞向太空，最后一样会面临人性的险隘，而少数人的决策，往往比多数人的决策更危险。

怎样都行，反正等太阳吞噬地球的时候，自己早就死了。死前最好不要失业。马兆也有点儿自私，这二十来年，他唯一渴望的就是在专业领域上有所建树有所突破，不幸恰逢末世，他能紧紧抓住的也只剩下了这个。

现在人脑意识已经可以上传十几秒的片段，所里正在开发量子计算机项目以应对未来更繁重的计算负载。工作越积越多，新来的研究助理图恒宇整天在实验室里跑数据，给马兆发微信诉苦说马老师我们要跑不动了，马兆不等 UEG 大会召开就回了国。

不出他所料，UEG 没有通过移山计划。中方坚持独立推进移山计划，行星发动机的动力问题是目前最棘手的难点，为攻克可控重核聚变，周喆直带队四处奔走。

第二年，量子计算机 550A 模型机测试成功，图恒宇作为项目负责人之一，评上了副研究员。这小子的年轻有为像极了当年的马兆，跟马兆不同的是他还有个幸福的家庭，在危机年代，他几乎拥有了一个普通人能过上的最完美的生活。

图恒宇的一切终止于一场车祸。奄奄一息的女孩儿被送到所里，图恒宇呆滞地守在女儿身边，望向马兆的目光中满含哀求，马老师，救救丫丫吧。马兆还能说什么呢，现在法律严令禁止将人脑意识上传到量子计算机系统，数字生命计划不知哪天就会被废止。

“准备上传图丫丫，我负责。”他听到自己说。这是出于同情，绝非出于其他目的。他对自己说。

2041 年，常委会通过决议执行移山计划，永久终止数字生命计划，此后一切于公于私的数字生命研究都属于犯法。研究所关闭，马兆转入 550 系列后续研发工作，图恒宇被派往月球，加入逐月计划建设月球发动机。

马兆在北京又见到了周喆直，这次周喆直作为他的上级，来巡查 550C 的研发进度。

以前研究所附近那家火锅店已经关门了，换成了一家清吧。说完工作相关的话题，马兆不太愿意讲话，周喆直递给他自己面前的马提尼。

我不喝你这洋玩意。马兆说着还是喝下一口，酒精久违地在他的胃与血管中盘旋，知道吗老周，我一个学生上月球了。

“知道，你们所去月球基地的名单是我批的。”

“你们移山派想让谁上哪去都行，反正你们牛逼。”周喆直摆出一个苦笑，马兆继续说，他老婆女儿走了，什么也没留下，他去月亮上也挺好的。

马兆是有点晕，但他没醉。不是什么都没留下，他允许图恒宇带着 550A 和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存储卡离开，但也就是这么点了。这样做不合规，他不能再说下去了，也不能让周喆直以为自己在为数字生命计划的终止埋怨他。他问道，“你怎么不喝？”

“这几年太累，心脏不太好，酒不能多喝了。”

心脏怎么了？严重吗——装个支架就行了，没事的——保重身体。相顾无言。洪流中无数人被裹挟着前进，他和周喆直也不过是其中两个不普通又最普通的一员罢了。

离开无梦的夜，背上各自的包袱，迎接宽忍的灰色黎明。

3.

事情有哪里不对。宴会大堂流光溢彩觥筹交错，马兆的思绪还是不禁飘回几天前的月球基地发射场。所有的预警设备都失灵，安全扣又偏偏坏了，550C 就这么报废了，最后让图恒宇捡到一个大便宜，这一连串偶然事件遵循因果律地次第发生的概率有多大？人们沉浸在焕发新希望的狂喜中，暂时没有腾出理性来回答这个尴尬的问题。

马兆不想应付社交场合，便到宴会厅外吹海风。这是他第一次来热带地区，岸边灯光星点与棕榈树错落分布，远处的海岸线旁是正在重建的太空电梯。马兆掏出手机想拍张照，看到郝晓晞发来的消息，说周老师在迎宾馆，想跟他聊一些事情，马兆正准备往回走，面前灯火通明的整座建筑霎时变成一片漆黑，紫色的光辉笼罩了夜空。他妈的太阳风暴？怎么又没有预警？！马兆打着手电跑到迎宾馆时，门口人头攒动，传出郝晓晞惊慌的声音：周老师的心脏起搏器失灵了！你们动作快点！

马兆进病房前，恰逢周喆直的儿子从屋里出来，小伙子恭恭敬敬给马兆打了招呼，说自己刚从国外出差回来，现在得赶紧回去开线上会议了。

周喆直半倚在病床上，看起来精神不错。马兆刚准备寒暄两句，周喆直开门见山跟他谈起了之前没聊成的话题，他也觉得月球基地发生的事十分蹊跷。

“所以说前12小时，预警设备都正常工作却就是不预警，像人活着又聋又瞎还哑，直到太阳风暴到来4分钟前才恢复健康。”马兆将床头的水递给周喆直，“操作人员调查了吗？”

“都调查了，”周喆直说道，“月球基地和地面飞控中心两边的工作日志和监控记录也仔细核对过了，没有任何问题。委员会把账全算在数字派的头上，这笔乱账是不可能算明白的。数字派就算权力通天，也不能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控制这么多设备同时失灵，要么是超自然现象，要么就是纯粹的偶然。”

马兆想说什么，一个念头扼住了他的喉咙。于是他转移话题：“别想了，想想你自己吧。心脏不好，腿又摔坏了。”他想起年轻人脸上那副礼貌疏远的神情，“你儿子也挺忙的。”

“最次还有外骨骼呢。我能有什么麻烦。”察觉到周喆直不想多说，马兆也不再提。

行星发动机启动后这些年，算是马兆人生中最平静的岁月。叛军活动被平息，UEG逐渐成为超主权组织，人类团结一心向同一个目标前进，至少表面上如此。

地球逐步停转，社会资源调控也开始收紧，菜市场上已经很难买到新鲜的蔬菜和肉类，有空时马兆会斥巨资买些新鲜食材做一顿大餐，叫上图恒宇一起吃。图恒宇从小养尊处优、钻研学习，后来埋头工作，没什么生活常识，现在物资紧缺后更是什么都不认识了，马兆已经习惯了他分不清香菇和平菇、奶白菜和油菜。周喆直在国内的时间不多，他在的时候马兆也会买菜带过去，做饭，实属不苟言笑的马主任的一大爱好。

550系列研发高歌猛进，其上搭载的人工智能已经可以自主设计、自主建设多种复杂工程，新一代550W所搭载的人工智能将会有更高的自主权限，用以辅助移山计划高效推进。

马兆端着盘子走出厨房，却见周喆直坐在桌前，神色凝重。

“前几天，在移山计划正式更名流浪地球计划后，超快光学飞秒实验室收到了显示为'205807'的未知信息，与1987年810所收到'2044'的手法极为相似。

“我认为这是某种前后呼应的警告信息。马兆，你觉得呢？”

被扼紧的感觉回到了马兆的身体。

4.

人类必然离开伊甸园，你的造物必然反对你。只是上帝能够降下神罚，而你态度暧昧不清。

“它的自主意识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我不知道。追溯到最早可能在阿帕网时期就产生了，随着互联网和计算机算力的进化迭代。”

“所以你才要给550W写元指令。”

马兆不置可否地垂下目光。数字生命计划终止后，对550的崇拜成为了数字生命虔信者的新信仰，全球上报过多起550崇拜者制造的恐怖活动，而550是否参与其中始终得不到可信的证据。这些年，马兆一直在测试和观察550自主意识的进化情况，其结果让他欣慰也忧虑，550的机器思维从蹒跚学步的幼年期逐渐成熟，展现出一种非人的特质。添加了“延续人类文明”元指令的550W，狡黠地给人类开了第二个玩笑，它是怎样理解元指令的？

人类创造工具帮助自己，却忘记人不是神，只是被框定在生物属性中的，人。当工具模仿人，甚至替代人、超越人时，人存在的意义何在？人还能束缚工具吗？

从周喆直家的阳台望出去，行星发动机倾斜的轮廓占据了半幕天穹，雪不住地落下。地球停转后北京由东往西逐渐被淹没，人口向西北转移，按原规划，三年后流浪地球计划正式启动，他们就将迁入地下城。马兆关上窗走回里屋，周喆直坐在沙发上读文件，叫马兆过来，把平板递给他。

“不到危难关头，这个方案不会被通过吧。”马兆粗略浏览一番，说道。

“我们也不知道危难关头什么时候到来，但是550W可能知道。”

马兆的指尖神经质地抽动着，“所以我们只能等待7月。我们在明处，550W在暗处，我们只能等待它的审判。”

马兆鲜少表现出急躁又茫然的状态，周喆直拍了拍马兆的肩膀，语气和缓：“你以前说过的，该干嘛干嘛。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倒可以轻松一点。”

浸在柔光中的中学教室，传来模糊的车站广播声，母亲的面庞温柔地下沉。电脑屏幕散发的幽蓝光芒在水波的褶皱中流动，卷起惊涛骇浪，席卷着马兆掠过他生命中的每一个地点，数字生命研究所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上海，纽约，凤凰城，巴黎，塔林，德黑兰，斯摩棱斯克，利伯维尔，北京互联网中心的地下机房，自己的家，别人的家，纸张滑动，键盘敲击，发动机隆隆作响，嘈嘈切切的语声山呼海啸般击碎马兆残存的睡眠。咔嗒咔嗒，倒计时藏在影子里。装着秘密的木匣藏在水底。

深夜的北京航天中心，马兆坐在领航员面试房间里，打开离线版550W的开关。

205807。你想做什么？

你想要什么。

550W缄默不语，像哭墙，像奥斯维辛。

马兆明白，沉默成为他与550W对决的唯一方式。

他知道550W想要什么，就像他一直知道图恒宇想要什么。550W白天面试一名候选者时激怒了他，他和图恒宇一样有离去的伴侣、孤独的孩子，被时代碾碎的家庭。那男人压抑着吼出“我只想让他们活下去”的时候，马兆低低地望向图恒宇，最后一个秘密匣子被打开，幕间休息结束，好戏即将开场。

悲剧舞台上，每一个奥菲斯都终究会去冥河中救他的欧律狄刻，不过这套戏本的作者不只有550W也有马兆。图丫丫在黑暗的房间里等待了十四年，也是该让这孩子见见她的爸爸了。550W想要一个真正的人类来完善自己的算法，马兆也想知道，学习了人在回路的550W到底会将人类引向何方。

他花了三分钟思考月球发动机全部过载爆炸意味着什么，然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5.

图恒宇这牢还没坐热乎，就被马兆捞出来了，然而实际上不外乎从法场直接上刑场。图恒宇的心境异常轻松，堪比在午后的刑场，听风簌簌吹过橄榄树叶。不是说他不在乎地球危在旦夕，也不是说他不在乎任务能否成功，他只是感到踏实，像是长长呼出一口憋了十几年的气后的满足感。后勤队员递给他写遗嘱的平板，他笑笑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死对他来说，是解脱也是邀请。

怀揣这种心情，他对世界重新生出了欲望，好奇地张望周遭环境，打算最后了解一下他在这待了快五十年的星球。运输舱颠簸得厉害，他瞥到马兆在遗嘱上画着“♾️”的图案，他问马老师您为什么要画它呢，马兆有点凶地瞪了他一眼，又无奈地叹口气说，别贫，下去给我认真执行任务。

图恒宇以为自己能坦然面对死亡，可当他怔怔地站着，身上沾满徐天龙的血时，发现自己并不能坦然面对他人的死亡。马兆把唯一一套潜水衣给了徐天龙送他返回水面，图恒宇很想说那您怎么办，他知道马老师肯定得骂他。

一阵天崩地裂般的眩晕后图恒宇听见马兆在喊他。马兆被坍塌的主机压住了下半身，图恒宇赶忙呼叫笨笨来帮忙，但一切都已成为徒劳。

图恒宇扒着门缝，奋力伸出手，怎么也够不到马兆。“接着！还有最后一组密码，”马兆将动态密钥抛了过来，“图恒宇，你记住！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

海水淹没了马兆的脸和声音。他笑着对图恒宇摆了摆手，像是在说，行了，快走吧。图恒宇记不清马老师上次对自己笑是什么时候了。他的心在冰冷的海水里上了发条似地狂跳，怎么月球碎片偏偏砸到了这里，怎么门偏偏这时坏了。怎么偏偏就是马老师！

图恒宇跌跌撞撞冲回主控室，准备连接最后一组密钥。水实在是太多、太冷了，他怕是没有时间了。他插上密钥和数字生命存储卡，最后一次看到屏幕亮起，最后一次看着丫丫扬起头，天真懵懂的童声问道：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

“图丫丫！看着我，记住这些数字！”图恒宇不顾屏幕那边女孩儿的惊慌失措，将密钥举到屏幕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记住它......”身体缓缓下沉，意识逐渐冰封，丫丫，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难题你都会解，可只有一道叫做生与死的题你不会解，爸爸也不会。

你已经超越了生与死，不需要再思考这个问题。爸爸以为自己也能超越死亡，现在才明白，只有在越过死的门之后，才能真正地超越它，差一毫米、一微米都不行......丫丫，你会邀请爸爸越过这扇门吗？

月球越来越近了，三地根服务器还未上线。监控器上马兆的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郝晓晞挺直身子掩盖自己的颤抖。她看见周喆直从核武发射指挥部回到场馆，便前去迎接他。

她跟随周喆直工作多年，读得懂老师脸上隐忍的悲戚。

月球核爆成功，指挥室有那么一刻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老师问她，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她没法回答。危难当前，唯有责任。周喆直平视前方，像是说给她，也像说给自己。

还剩三分钟，月球碎片就要突破洛希极限，北京服务器仍然没有上线。指挥室里大部分人撑不住了，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郝晓晞也害怕，她探寻地看向一直皱着眉头、处在极深的思虑中的周喆直。

周喆直径直驶入人群，郝晓晞和同事们亮出工牌紧随其后。对面的总指挥官红着眼嚷道互联网没上线就启动行星发动机等于自杀，周喆直扯掉工牌，拄着拐杖站起来，坚持倒计时结束后就点火。指挥官狂怒地叫他滚蛋，5，4，3，2，他持杖指向指挥官，也指向深邃的虚空——点火！

一名年轻操作员短暂迟疑后断然按下点火键，行星发动机启动引起的震动波及整栋大厦，众人被推出一个趔趄。郝晓晞下意识去扶周喆直，却见他稳稳站着，如同凝固的雕塑。

只见卡住的进度条缓缓从97%走到了100%。欢呼声响彻指挥大厅，周喆直一声不吭，转身离开。仿佛这一切，对于周老师来说，都是已经发生过的预演。郝晓晞摇摇头想把怪念头甩出脑海，但经过这十几个小时激烈的情感冲击，她还是问了出来，希望周老师不要责怪她这一次的直率：“周老师，您坚持点火的时候，为什么相信我们一定会成功？”

周喆直威严地看着她，那是一副指挥若定、哪怕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的老将军的表情：“因为我相信，人类的命运不会终止于此。”他顿了顿，不再看郝晓晞：“因为我相信，我们的人，一定可以完成任务。”

郝晓晞觉得，周老师最后这句话，像藏着叹息，藏着很多没有说完的话。

地月进入洛希极限倒计时后的一天多，马兆被带到一个很深的地下室，警卫告诉他这里能屏蔽一切电磁信号。屋里坐着刚从纽约飞来的周喆直。

周喆直的计划和马兆设想的差不多，他带着图恒宇去启动北京根服务器，将图丫丫作为启动失败后的备选计划，如果到最后未能连接全部密钥，就让图恒宇把图丫丫接入550W，再上传自己，继续输入密钥。

如果最后还是没有成功呢？周喆直回道。

说到底，能不能成功由不得你我吧。马兆苦笑，所以我们才会坐在这里。但是只能去赌，是吗？

周喆直无言默认。

一辈子设计程序，没想到被程序给设计了。马兆自嘲地说，这趟它不会放过我。不过为人类的命运而死，也不算差劲。

嗯。周喆直犹豫再三，倾过身来说道，如果这次成了，550W的数字权限一定会被限制，不知地球起航后会有多少变数，我担心550以后还会擅作主张，把人类的命运再次引向险滩。到时候，只能依靠图恒宇和图丫丫去和550搏斗了。

马兆定定看着周喆直。我的数字生命卡早就销毁了。

你们所那批数字生命卡销毁前被抽调了，我留下了你的。

你他妈的。马兆腾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周喆直，手又放下。你想把我当电子宠物养是吗。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所以我本来决定永远不上传你。但是现在情况有变，所以我想征求你的意见，等到将来，需要制约550的时候，能否把你上传。

马兆仍站着，盯着垂下头的周喆直。

这由得了我吗？我还得拯救人类呢。

他们相视一笑。

曾经马兆认为，人死如灯灭，死是无梦的睡眠。既然万物都会走向必然的终点，他有什么理由惧怕微渺肉身的消亡。

可是那一刻他竟然开始怕死。马兆仔细回想，他的怕死有迹可循。在厨房的油烟中，在深夜的灯光里，在对面人的眼中心里，如果留下了太深的，存在的印记。他怕它们的消亡会让他悲伤。

他不认可数字生命作为生命的意义，正因永生是肉身的诅咒，忒修斯之船永不能复原，冥河中的盐柱绝无可能复生为同一个欧律狄刻。他想做一个真正的人，遵从线性规律的时间活着，不想成为一段数据，“活”在一个无爱的空间。

但是他没有问过自己，奥菲斯为什么不顾神的警告仍要回头，俄狄浦斯为什么依然走向忒拜城。如果死只是一场漫长的沉睡，睁开眼还能继续前行；如果死只是无限中的一段休止符，乐章的钥匙握在他的手中；如果他的生命之船，是由他来掌舵驶向下一片海域。

他会坦然行过死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