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瓶邪】我第一次爱上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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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一年,森林的春天来得比以往都要晚一些。
三月初,动物们都从冬眠中醒过来了,准备迎接春天,谁也没想到这一场雪。
“这雪可真大啊,像我的小蛋糕上面的糖霜一样,又甜又软。”小兔子说。
“这雪可真大啊,像去年猫头鹰先生寄给我的圣诞贺卡上面的闪光粉一样,又白又亮。”小鹿说。
小兔子和小鹿走在大雪覆盖的树林间,他们在寻找可以果腹的小草,可这白茫茫的一片,新长出来的小草都冻回了土里,什么都找不到了。
他们向森林的北坡一路走,脚印孤零零地印在又松又软的白雪上。雪山北坡的悬崖下,有一片清澈湖泊。往年的春天,解冻的湖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动物们都说,那是嵌在森林深处的一只眼睛,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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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一年,森林的春天来得比以往都要晚一些。
三月初,动物们都从冬眠中醒过来了,准备迎接春天,谁也没想到这一场雪。
“这雪可真大啊,像我的小蛋糕上面的糖霜一样,又甜又软。”小兔子说。
“这雪可真大啊,像去年猫头鹰先生寄给我的圣诞贺卡上面的闪光粉一样,又白又亮。”小鹿说。
小兔子和小鹿走在大雪覆盖的树林间,他们在寻找可以果腹的小草,可这白茫茫的一片,新长出来的小草都冻回了土里,什么都找不到了。
他们向森林的北坡一路走,脚印孤零零地印在又松又软的白雪上。雪山北坡的悬崖下,有一片清澈湖泊。往年的春天,解冻的湖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动物们都说,那是嵌在森林深处的一只眼睛,宝石一般的湖面倒映着雪山,像藏匿着另一个世界森罗万象的谜题。在最寒冷的季节,这只钴蓝色的眼睛便凝固在某个瞬间。深冬的清晨,林间升起淡紫色的雾霭,雾中的湖泊仿佛含着一滴永恒的眼泪,祈求着春天的救赎。
可今年的三月,春天却迟迟不到。小兔子和小鹿沮丧地绕着湖边走着,这时候,小兔子忽然发现了什么。
“你看,那里!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小兔子拉了拉小鹿的鹿角。
悬崖下,正挨着湖泊的雪地里,似乎埋着什么。雪下了一天一夜,无论那是什么,都被盖上了厚厚的一层。
他们走近那个小鼓包,一起将那上面的雪扫开,露出一条金色的披风的一角。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小兔子伸出爪子,掀开那条披风。
“哎呀,这是谁呀!”小鹿惊叫道。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忽然出现在悬崖下的这个生物。她,或者他,浑身包裹在一条金色的披风里,他紧紧闭着双眼,凌乱的短发中全是白雪,就连长长的睫毛,都结了一层透明的冰霜。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的皮肤和我一样白,一定是只兔子。”小兔子疑惑道,“只是,他为什么没有和我一样的长耳朵呢。”
“他的眼睛和我一样圆,一定是只小鹿。”小鹿不解道,“只是,他的头上为什么没有尖尖的角呢。”
小鹿好奇地凑到那人身前,小兔子轻巧地跳到他的脖颈旁,用长长的耳朵碰了碰他。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果真睁开了。他醒过来,坐了起来,问,“我这是在哪里?”
“你在我们的森林里。”小兔子抢着说,“我们发现了你。”
“你是一只小鹿吗?”小鹿问。他说不,我不是小鹿。
“你是一只小兔子吗。”小兔子问。他说不,我也不是兔子。
他说,“我的名字是吴邪,我是……”
“我知道了。”小兔子严肃道,阻止了这个吴邪继续说下去。
“我也知道了。”小鹿跺了跺蹄子,扬起一小撮雪,道,“我们这里,经常碰到你这种人。”
于是,知道了什么的小兔子问,“你有魔法长发吗?”吴邪摇摇头。
小鹿问,“你有魔法双手吗?”吴邪问,那是什么?
小兔子问,“小动物们会和你说话吗?”吴邪笑了,道:“你们正在和我说话啊。”
小鹿继续问:“你中过毒吗,受过诅咒吗,被绑架过或者被奴役过?有没有呀?”吴邪迷茫了:“都没有,都没有!”他被两只小动物问得有些哭笑不得了。
小兔子和小鹿的眼神变得更加严肃起来。他们一齐问道,“所有人是不是都理所当然认为,你的麻烦能被化解,都是因为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出现在你面前?”
这一次吴邪没有说不,但他也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正忙着瞪着小兔子和小鹿身后的那片雪地。
老虎就从那里远远走来,他的步伐轻巧稳健,踩在雪上无声无息。黑色的斑纹环绕着前胸后背,四肢比两个成年男人的大腿加起来还要健壮,金色的眼睛如同在雪地上燃烧的幽灵,神秘而威严地巡视着自己王国里的不速之客。
这真是一只英俊的老虎,吴邪想,这只老虎正向他走来。
他忽然觉得很累,于是慢慢眨了眨眼睛,睫毛上刚刚解冻的冰霜顺着眼角滑了下来。在老虎走到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又睡着了。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在大雪中踉跄奔跑,逃离着身后追逐的黑影。带着尖刺的树枝和灌木丛划伤他的大腿和手臂,令他速度减缓。他就要跑不动了。
然后是悬崖,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像幼年被父亲抛向空中一样。他闭上眼睛,任自己垂直落下,跌入黑沉沉的,松软的死亡里。
吴邪睁开眼睛,看到木头做的屋顶。他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毯子,毯子下面,有人给他包扎好了冻伤的手指,被划破的伤口,和扭伤的脚腕。他从那张铺满鹅绒的床上坐了起来,环视四周。壁炉里火烧得很旺,正咕噜咕噜煮着什么,味道很香。墙壁上挂着一把黑色的刀。这里和任何一间普通的猎人小屋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吴邪注意到,房间里并没有任何打猎的战利品。
吴邪饿了。他走下床,想要看看那只锅子里到底煮了什么。这时门从外面推开了,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走进来。
“你好,我是吴邪。吴邪自我介绍道,”这位先生,是你救了我吗?”
男人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他头发很长,但是整洁,利落地垂在腰间。他的眼睛扫过吴邪光着的双脚,吴邪不好意思地在木地板上蜷缩了下脚趾。
“不好意思,我没有找到自己的鞋……”
男人没有理他,转身去拿壁炉上煮着的锅子。锅里是香甜的燕麦粥,加了蘑菇和奶油。吴邪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什么问题也顾不上了,拿起勺子就吃起来。
男人就这样静静看着他把一锅粥吃完,才站起来,说了第一句话。
“你的鞋湿了。”他说,“好好休息,我给你找双新的。”
02.
大雪后的森林宁静而洁白。风从树木间穿过,海浪般呼呼作响,一路向更远的北方奔去。阳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无数雪花的结晶闪耀出像光谱般的七彩光芒。远处群山阴影下的雪坡,隐隐透着蓝色的光芒,看上去像童话一般美好。
出了小屋向北走,雪越来越深。吴邪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在雪地里移动。他的膝盖陷进了雪里,双脚却不觉得冰冷。脚上厚厚的靴子是那个人给的,吴邪穿上试了试,不知是什么做的,只觉得又软又暖。鞋子的尺寸比他的脚要大上两圈,只能塞进去一些鹅绒先凑合。
“这是你的鞋?”吴邪说,“你把鞋给了我,这怎么好意思……”
虽是这么说,他还是穿着这暖暖的靴子,在小屋里踩来踩去,仿佛是头次穿鞋一样新鲜。
早餐是玉米汤和面包。吴邪醒来的时候,小屋的主人已经出门了,墙壁上的刀还在,旁边多了一件厚厚的大衣,他自己那件斗篷则放在床边。吴邪在斗篷与大衣间犹豫片刻,最后披上了大衣,推开门,向屋外茫茫的雪原走去。
湖边已经有一些动物,他们在大雪掩埋的土地下四处寻觅食物。迟来的春天给冬眠醒来的动物带来食物短缺,连零星的草芽都很难找到。大家都渴望春天,以及接下来的夏天赶快到来。
兔子和小鹿远远看到吴邪走进,一蹦一跳迎了上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吴邪问。
“找东西吃呀,大张哥说,整片森林里,只有湖边还有些可以吃的。”
“大张哥?”
“是呀,你昨天不是在他的小屋里过夜吗。”小鹿眨眨眼,“你睡得还好吗?”
“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吴邪笑道,“床很软,我睡得很舒服。”
兔子和小鹿互相看了一眼,噗嗤一下笑了。
“他找鸭子妈妈借了鸭绒铺在床上,你才觉得软。”兔子道,“大张哥自己可从来不睡那种软软的床呢。”
“太,太客气了。”吴邪脸红着摆手,“难道我看上去像是那么娇贵的人吗?”
“那是因为我们告诉大张哥,你——”
兔子说到一半,忽然打住了。吴邪察觉到什么,赶忙回头。果然,大张哥就站在身后。
他一头长发已经扎起,竟然在冰天雪地中赤裸着上半身,腰间别着一根笛子。强壮的手臂,宽厚的肩膀和胸膛,像是林间的神祇一般俊美无俦。
吴邪被他无声无息地接近吓了一跳。“你怎么,怎么走路不出声呐……”他好奇地打量着大张哥,“为什么不穿衣服?”
大张哥拉着他的手贴到自己赤裸的胸膛上。吴邪还没反应过来,指尖却已经触到那片滚烫,光滑的皮肤。
吴邪瞬间呆住,耳尖都冒着热气。他低着头,慢慢把手往回缩,一边用穿着靴子的脚踢了两下地上的雪,又想起什么,抬头看向大张哥。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那张床,真的不用……”
“他们俩告诉我,你是公主。”长发的男人老实道,“公主要铺最软的床,才能睡着。”
“什么?!”吴邪一下子跳起来,“什么公主,我不是!”他急忙又抓住大张哥的手,“我真的不是,大张哥……”
哦,他还没有说自己的名字。
男人牵着吴邪的手,安抚地捏了一下。
“我叫张起灵。”他说。
整整一个上午,吴邪旁敲侧击向兔子和小鹿打听张起灵的事,他对这个男人很好奇。
“张起灵是不是这里的守林人?”
吴邪用树枝拨开一从白雪,树枝在雪地上划出奇奇怪怪的形状。
小鹿机灵地抖了抖耳朵,反问他,“他没有告诉你吗?”吴邪唔了一声,摇摇头。小鹿道,“大张哥守护这片山林已经很久了,至于他的事,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也许他想给你个惊喜。”兔子提醒道,“你不要怪他,大张哥把什么话都藏在心里,我们和他认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
“但他真的很好。”小鹿急忙补充,生怕吴邪误会什么一样,“他保护我们,还会吹很好听的曲子给我们听。”
“他还会吹笛子?”
“当然。不过只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小兔子肯定地点点头,“不然,过一段时间,等到每年春分湖面解冻的那天。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张起灵正半跪在湖边,冰层还很厚,他用刀尖在冰面上凿出几个洞,鱼儿迫不及待浮上来呼吸。旁边那棕熊馋得直流口水,一爪下去,终于吃到了冬眠以来第一顿正餐。
“要是再来点蜂蜜就好了。”棕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爪子。“唉。”他又难过起来。
吴邪对森林的一切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他像是本身就是这里的一员。动物们对这位被张起灵带回来的人类十分好奇,却也礼貌地没有打扰。他绕着湖畔漫步而行,目光寻找着什么。直到有什么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
“你瞎瞅什么呢?”
他回过头,看到一只金棕色的尖脸动物,正直着身子,倨傲地看着吴邪,尽管他站起来也才到吴邪的腰那么高而已。
“你好。”吴邪彬彬有礼道,“请问你是黄鼠狼吗?”
那尖脸的小东西刚摆好的姿势立刻垮了,跳起来指着吴邪的鼻子,胡子都气歪了。
“你这个人,长没长眼睛!他叫道,看清楚点,我是狐狸!”
我怎么会知道呢。吴邪心想,你的尾巴好细啊。
自称狐狸的家伙又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顺了顺气,用黑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吴邪。
“说吧,你是谁,接近族长有什么企图?”
族长?“你是说张起灵?”
”……你这个人类,怎么敢直呼我们族长的名字。”狐狸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对吴邪伸出一根手指,“快交代,你来我们的森林做什么,否则,我立刻赶你出去。”
周围的动物竖着耳朵偷听他们的对话,听到这里,都忍不住走近。不一会儿,湖边的动物便将吴邪围了起来。
小鹿和兔子见状,想要跳进去帮吴邪说话,被各自的父母拦住了。
吴邪看向湖边,张起灵站在一棵高大的冷杉树下,和吴邪隔着数步之遥,不出声地注视着他。
“说吧。”狐狸催促道。“你是来干嘛的。”
吴邪环视周围的动物,垂下睫毛,清澈的眼睛里有说不尽的哀伤。
“我回不去了。”他说,“因为我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很想把它找回来。”
“是什么东西?”最善良的知更鸟和他一起伤心起来,忍不住飞过来问。吴邪伸出手,蓝色的小鸟便停在他的手指上。
“‘希望’”。他轻轻地叹息道,“我弄丢了‘希望’。”
希望,希望又是什么东西?
所有的动物面面相觑,在他们生长的森林里,有湖水,有树木,有花朵,有圆圆的,宝石一样的小石子,但似乎从没见过“希望”这种新鲜的玩意儿。
小更知鸟在吴邪的肩膀上跳来跳去,问他,“什么是希望呢?”
于是吴邪便扬起他手里的树枝。
他说道:“希望是漂泊的海浪,盼望一阵风,将它带回故乡的码头。”
他挥了第一下,风从湖心吹来,一路抚过尚未融化的冰面,来到他们身边,轻柔地打了个旋。
吴邪说道:“希望是僵死的蝴蝶,等待一片落叶,与它在生命的尽头紧紧相拥。”
他挥了第二下,树木沉默地摇动树枝,枯叶飞舞,如蝶般落在新雪上。
吴邪说道:“希望是贫瘠的土地,等待一颗种子,好奉献出最后的生命供它开花。”
他朝着被大雪覆盖的泥土挥了第三下,然后弯下腰,捧起地上的一簇雪。白雪在他双手的温度下融化,而那捧泥土中,慢慢开出一朵白色的小花。
所有的动物都对这奇迹般的魔法肃然起敬。他们想,这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吴邪将那朵白色的花送给更知鸟,蓝色的小鸟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喙衔住,飞到吴邪身后。
他转过头,看到张起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旁。
“你,你也想要吗?”吴邪忽然变得结结巴巴,他语无伦次道,“我可以再变一些给你……”
张起灵却问:“你要找的东西。”他说,“在这片森林里?”
“……也许。”吴邪低下头,又变得悲伤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
他话音未落,枪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沉闷,突兀的巨响,惊动了森林深处的鸟群,接近着,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动物愤怒的嘶吼。
小兔子一下钻回妈妈的怀抱,鹿群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棕熊放下了舔得干干净净的蜂蜜罐子,警惕地看着森林深处。
“该死,那群人又来了!”狐狸跳到张起灵身边,焦虑地看着他,“族长,怎么办?”
“回到自己的地方,不要出来。”张起灵沉声命令道,又对狐狸低声道,“交给你了。”
他盯着枪响的方向,眼中的金色一闪,下一秒,便凛风般冲了出去。
吴邪一惊,扑向张起灵的手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抓住,他下意识地跟着跑出去,却被狐狸死死拉住手臂。
“放开我……张起灵,你要去哪里?!”
“别废话,跟我走!”狐狸咬住吴邪的小腿,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拽,“那些盗猎的人很危险,族长把你交给我了,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张起灵!”吴邪大喊,“张起灵!”
那人的身影已虚掠过湖畔,踏雪而去。疾速的奔跑下,幻化为一只金黄色的老虎,优美遒劲的肌肉随着奔跑起伏,像一支金色的箭,扬起雪沫飞舞,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那老虎听到吴邪的声音,略一回头,金色的虎眸从远处扫过吴邪,只是一瞬,便头也不回地奔向森林深处,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他,原来他就是湖边的那只老虎。
吴邪愣愣地望着老虎消失的身影,心想难怪刚刚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被狐狸骂骂咧咧地拽进了一颗橡树的树洞中,恍惚中想着:不知怎的,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只老虎。
03.
森林的夜真冷啊!吴邪裹着身上的大衣蹲在小屋门口,大雪又下了起来。夜里的雪是带着亮光的,仿佛能照亮一点这片黑漆漆的夜空。他求了狐狸很多次,让他带自己去找张起灵,狐狸完全不理会他。
“你不知道这片林子到了晚上有多危险,大雪下起来,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很难分清方向。就连我们有时候也会迷路。”狐狸说,“你要是走丢了,我怎么给族长交待?”
可张起灵就不会迷路吗?吴邪在小屋里找到一盏破破烂烂的提灯,还好点上蜡烛后,还是勉强能用的。他抱着这盏灯坐在门口,想要等那只老虎回家。
雪像刀片一样划开他的脸颊,吴邪把头埋在大衣毛茸茸的领子里。他在呜咽的北风中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梦中,他看到一只小小的老虎躺在湖畔里,身上盖着厚厚一层积雪,已经被冻僵了。多可怜的孩子啊,他心中难过,不禁伸手抱住那只虎崽。
老虎摇摇晃晃地走在雪地里。猎枪的子弹还卡在他后腿的肌肉里,血流个不停,脚掌上在白雪上踏出一朵朵鲜红色的梅花。他沉重地喘息着,在黑暗寒冷的空气中呼出虚弱的白气。雪下得太大了,千千万粒莹白的颗粒飘散在空中,他是不怕雪的,也不怕冷,但失血过多让他的视线模糊起来。朦胧的雪夜里,出现了一团白色的亮光。那团光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在张起灵倒下之前,轻轻托住了他。
小屋里暖融融的,壁炉烧得噼里啪啦,火光投在墙壁上的倒影,一只大老虎趴在地上,耳边有慌张的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
老虎身上的血太多了,有些大概不是他自己的。他右腿的伤口已经变黑了,隐约露出了骨头,和里面卡主的那颗银白色的子弹。吴邪把那一圈的毛发剃掉,用小刀把伤口划开,更多的血涌了出来。老虎一动不动,金色的眼眸半眯着,毫无防备地看着吴邪。
“我要拔了。”吴邪鼓励地捏了捏他另一只没有受伤的爪子,“你要忍住啊,很快的!”
老虎的尾巴轻轻在地板上甩了两下,缠在了吴邪的腰上。
钳子埋进肌肉里,将子弹稳稳地带了出来。老虎的右腿微微抽搐了几下,吴邪立刻抱住,用针将长长的伤口缝起来。老虎的皮又厚又硬,吴邪累得满头是汗,可老虎连哼都没有哼过一声。
“好乖。”他摸了摸那双毛茸茸的圆耳朵,不断重复着说,“小哥,你好乖呀。”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下雪是没有声音的,小屋外万籁俱静。屋里偶尔还有壁炉里柴火剥落的噼啪声,热牛奶在上面咕噜咕噜冒着泡。
老虎连口水都喝不进去,体温变得越来越低,摸上去甚至有些冰凉。老虎变不回张起灵了,但老虎的确是张起灵。吴邪坐在火炉旁,把张起灵抱在怀里。那么大的一只老虎啊,如今被他抱在怀里,却感觉只有小小一只。他手下绵针一样的虎毛顺滑光亮,漂亮极了。
他想起狐狸将他送回小屋后,和他说的话。
“人类总想要得到自己没有的东西,即使他们并不需要。”狐狸说,“这是这片森林悲剧的源头。”
“张起灵是世代守护山林的家族,几千年来,飞禽走兽与山河湖草相安无事,直到山林外的村落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类闯进来,想要拿走不该拿走的东西。他们之中也有好,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枪走进这片森林。她没有向我们开枪,而是在北坡的山脚下盖了一座小屋。从此,只要有盗猎的人类闯进来,她便带着那把枪,将那些人全部赶走。
有一天,那个女人爬到北坡的悬崖上去摘那上面一种奇特的花,却在那里看到了一只巨大的老虎。那是她第一次在这片森林里看到老虎,分神之间,不小心从悬崖跌了下去。那只老虎救了她。那就是上一辈的张家族长。”
“那是小哥的父亲。”吴邪喃喃道,“那么,那个女孩子就是……”
张起灵的母亲。
“那个女人和老虎相爱了,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那是山神和人类的孩子,还未出世前,便受到天地万物,世间苍生的祝福和庇佑。但是这份庇佑并不能令他免于人类的贪婪。屡屡受挫的猎手们带上了最精良的武器和陷阱,发誓一定要将传说中那只漂亮的老虎收入他们的战利品中。族长的父亲寡不敌众,他不愿沦为玩物,在被人类抓进笼子前的那一刻,便撞上山岩,就这样自杀了。
猎人们将死掉的老虎和那个怀孕的女人带了回去。他们将老虎的头割了下来,挂在客厅的墙壁上。那身漂亮的毛皮,则被踩在脚下做了毛毯。那个女人在他们摆放战利品的房子里,生下自己的孩子。她不想将仇恨带给自己的孩子,于是对他的身世只字不提,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大。直到有一天,她的孩子也变成了老虎。
这个孩子的神奇之处很快被所有人发现了,那些人将贪婪的手伸向他。女人拼死带着她的孩子逃出了他们的包围,躲回了这片森林。那是一个深冬,森林里冷极了,女人终于倒在了湖边,她怀里的小老虎凭着那一点点体温,竟然撑到了春天,活了下来。
从此,族长便继续着他父亲的职责,守护这片森林,保护着这里的生灵。他是所有人见过最强悍的守护者。几百年来,再没有人能从这里拿走任何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吴邪想起小屋墙上的那把刀,“难道他就没有想过找那些人报仇吗?”他握紧拳头。
狐狸摇摇头道:“当时害死他父母的人早就已经不再了。这么多年来,族长从未取过任何一个人类的性命。他同时拥有人类和山神的血统,因此可以在两种形态中自由变换。可是,一旦他手上沾染上任何一个人类的鲜血,那一刻他便再也变不回人了,他会彻底成为一只老虎。他想与人类相安无事,但森林外面的那些人始终觊觎着这里的宝物。世世代代,总有人记得,这片森林里有一只漂亮的老虎。”
“那么,为什么他不永远变成人类呢?这样的话,就不会再有人想要伤害他了。”吴邪建议道。
“没有那么简单!”狐狸说,“只有当他献出自己最珍贵的宝物,他要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作为交换,才能得到一个人类的灵魂。”狐狸满脸写着不屑,“算了吧,就好像谁会稀罕这种东西。况且上一个这么做的家伙,把自己的声音交出去,只换来一双腿,最后可也没有得到什么好下场。”
“你应该和她很熟吧?”狐狸狐疑地看着吴邪,“她也是个公主。”
吴邪陷入了沉思中,一时间忘记反驳这个称呼。
“他们究竟想从小哥身上得到什么呢?”吴邪忍不住道,“难道他们从他身上夺走的还不够多吗?”
“他们什么都不需要,但是他们想要得到他。”狐狸答道,用它锐利的目光盯着吴邪,““那么,你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人类。你有一层完美的伪装,不要以为,你在大家面前耍的把戏能骗到我。”
“我没有说谎。”吴邪说道,“我的确是想要找回丢失的东西。”
“你确定在这里能找到?”
“我不知道。”吴邪忧伤地低下头,“但我总得试试……”
他们没有再说下去,屋外的暴风雪肆虐,张起灵没有归来的迹象。
“你会给这片森林带来噩运。这么多年,终于……”临走前,狐狸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有这种预感。”
锅里的牛奶快烧干了,张起灵还没有醒过来,老虎像贪睡的大猫一般沉沉地靠在吴邪的怀抱里。在火光的映衬下,那身金色的皮毛像是正在融化的一大滩奶油。
“一定很痛苦吧。”吴邪喃喃道,“嘘……很快就会好了。”
他摊开手心,一道金色的光芒自胸口冒出,化为指尖的一朵白花。
“不要嫌弃哦,我也没多少啦。”他小声告诉张起灵,然后用嘴唇衔住那朵花,将它喂给沉睡的老虎。
那团温暖的金光融进了张起灵的身体里,如春天的最繁盛的花朵一般绽放,最后消失在他的心脏处。
“你真好,是我见过最善良的老虎了。”吴邪自语自语道。“我真希望能为你多做些什么。“
他忽然感觉有些困了,于是他在张起灵身边躺下,紧紧抱住这只毛茸茸的大猫,像是最怕冷的人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棉被里。
张起灵在火炉旁醒来,发现自己变回了人形,身上干干净净,伤口正在愈合,并不觉疼痛。吴邪与他一起躺在地板上,紧紧抱着他的腰,脸色却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却殷红。他伸手去探,碰到了一片滚烫。
他的心跳忽然快起来,被十几把步枪对准时也没觉得这样心慌过。说不定自己在昏迷时,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把吴邪抱起来,熟睡的少年看上去纯洁无瑕,轻得像一片雪花。他将他轻轻放到了床上,捡起地上沾着血的毛巾,在热水里洗干净了,才敢去碰那张恬静的睡颜。
小屋什么都没有。他得立刻出去采一些祛热的草药回来。张起灵放下毛巾,刚想要起身,衣角被抓住了。
“小哥,你陪陪我……”少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你不要走了,外面好冷。”
吴邪没有听清张起灵的回答,很快就又睡着了。他知道他就在身边。
屋外的雪停了,半睡半醒间他听到了笛音。笛声婉转哀伤,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带来一阵温暖柔和的东风,在他高热的梦中吹落一树桃花。
04.
三月过去了,春天仍然没有来,天气反而一天天冷起来。严寒之下,森林里可以吃的食物越来越少,大家已经饿了好多天,棕熊被迫挖着雪里埋起来的甜菜根解馋。谁也说不准到底什么时候会有转机,随时都有动物在饿死。
人类说这是地球在变暖的缘故,是对他们的惩罚。但他们也只不过是说说罢了。
吴邪的病没有好起来,似乎一天天变得更重了。那晚之后,他便再也没能走出那间小屋。
动物们喜欢这个温柔漂亮的人类,他们带着自己仅剩的食物去看他,吴邪什么都没有要,只是请更知鸟为他唱几首好听的歌。于是小鸟站在他的肩膀,开始唱一首春天的曲子。唱到一半的时候,笛声加了进来。在这歌声里,大家仿佛看到了他们熟悉的,那片浓荫蔽日的森林,一碧千里的原野,湖泊在明媚的春日下如宝石般闪耀。他们几乎以为春天终于回来了。
“多么美的曲子啊。”吴邪说,“我感觉好多了。”
可是他的病并没有好,反而一天比一天虚弱。戴着黑色镜片的猫头鹰师傅用他的听诊器在吴邪的胸口听了良久,他是森林里唯一的医生,可他也治不好吴邪的病。
吴邪对自己的病倒是丝毫没有上心,他安慰张起灵道,“不要总是板着脸了,来,坐到这里来,我给你讲故事。”张起灵不肯动,他拍拍自己的床边,“你就来嘛。”
张起灵只好过去了。于是吴邪开心地抱着自己的膝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去过的地方。
“你有没有见过南方的春天?以往我每年都去那里呆上几周,那儿有我见过最美的湖,和你们这里的一样美。那里的阳光多么柔和呀,茶农们带着斗笠,掐下雨前最鲜嫩的茶尖儿。等到下雨的日子,便有人坐船到湖中央去,他们喝茶聊天,湖面轻雾弥漫,雨落在船篷上,那声音真好听……小哥,我带你去那里划船,好不好?”
他只字不提自己的病,好像也忘了几天前宣称要找的东西。张起灵问他,他便把话题岔过去,说自己累了,然后缩回暖和的被子里闭上眼睛,一只手还牵着张起灵。
“你要找的东西也在那里吗?”张起灵低声追问。
“大概找不到啦。我不想再去找了。”吴邪说,“嘘,现在让我睡一会儿。”
他睡着了,仍然没有放开牵着张起灵的手。睡梦中喃喃着一些张起灵听不懂的词语,偶尔又委屈地像个孩子,不断说着“对不起”,手指紧紧抓着他不放。
但张起灵必须离开了。
他的口袋里装着猫头鹰师傅开出来的药单,这些药能治吴邪的病,但森林里没有这些东西,只有在人类的城镇里才能买到。
张起灵小心地松开吴邪的手,帮他盖好被子。狐狸站在门口,张起灵冲他点点头。他换了一身人类的衣服,把笛子塞进腰间,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带刀。
“族长,你要小心。千万不要让人类发现你的身份。”狐狸担心道,“他们一直在找你,如果被发现了,一定会没命的。”
“照顾好他。”张起灵说,“我很快回来。”
他穿过森林,穿过灰色的山谷,穿过河流和田野,来到人类的城镇。这里的春天也缺席了,人人穿着厚重的大衣,脸上死气沉沉。他很少回到这个地方,这里总是挤满了人,钢筋水泥的建筑密密麻麻,空气中充斥这烟雾和灰尘的味道,令他喘不过气。路过的宠物狗闻到他的味道,吓得汪汪叫起来。
张起灵走进一家乐器店,店里一个人都没有,老板正在打盹。
“经济不景气,没有人有闲工夫摆弄乐器了呀。”老板打了个哈欠,“你是这周第一个进门的客人,让我看看,你拿来的是什么?”
张起灵把笛子拿出来,老板扶了下眼镜,瞌睡一下子跑了。
“啧啧,这是一支难得的好笛子啊。年头不小了,保养得倒不错。”老板啧啧道,“我要是你就不卖。急着用钱?“
“家里人病了。”张起灵模仿着人类的口吻。
老板感叹了很久,嘴里念叨着不太平的世道,开出了一个还算公道的价格。
“我先帮你存着,等你家人病好了,可以拿钱来赎。”老板是个好人,这是很难得的。
张起灵拿着钱走进药店。药店里人满为患,耳边全是咳嗽和哭声。墙上贴着各种颜色纸张的通知和规定,有人把报纸丢在地上,张起灵捡起来看了一眼,头条上是一张神像的照片,看上去有些眼熟,标题写着:仍然失踪,三个感叹号。
“大,大老虎……”
张起灵抬起头,排在他前面的小女孩被母亲抱着,嘴里含着棒棒糖,圆溜溜的眼睛已经盯了他半天,从兜里掏出另一个要给他。张起灵摇摇头,没要。小女孩的母亲抱歉地冲张起灵笑了笑,拿着药单等在一旁。
窗口的药剂师戴着口罩,神色疲倦不堪。
张起灵拿出药单和钱,药剂师扫了一眼,问:“证件呢?”
张起灵是森林里的老虎,他哪会有什么证件呢。
“没有证件拿不了药,这是新规定,我也没有办法。”药剂师不耐烦道,“下一个。”
药店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皱着眉头,专注着自己的疾苦,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年轻人呆站在那里很久。
张起灵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吴邪的时候,他将吴邪从雪地里抱起来,像怀里拥着一缕春风,一不留神就散了。他想他从那一刻已经爱上了吴邪。就像他父亲当年一把接住从悬崖掉落的母亲。
他想要救吴邪,所以他必须拿到药。
药店的大屏幕里播着动画片,一只蓝色的猫拼命追着老鼠跑,最后被自己的炸弹炸飞了。小女孩咯咯笑着,忽然听到药剂师一声尖叫。
“警察……警察快来啊!有人抢药了!”
人群一阵躁动,张起灵敏捷地从慌乱的人们之间穿过,身影像幽灵一般,没人来得及阻拦。警察拿着电棍冲进来,张望了一阵,人已经早就消失了。
“啊,老虎不见了。”小女孩瘪瘪嘴,大屏幕上的动画片忽然一闪,突然切换到了其他画面。一个女人拿着话筒站在镜头前,焦急地说着什么,她背后红色的火焰腾空而起,那是一片正在燃烧的森林。
05.
灰色的田野间,一只老虎像春天的闪电一般奔跑着。他身后并没有人在追赶,心中的不安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老虎的心尖上,令他像亡命之徒一般追逐着时间。零星的鬼火在沼泽上为他开道。很快,他的体力迅速流失,心脏却疯狂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而死。突然间,他心中尽升一股强烈的惶恐,像火焰一般直烧到喉咙口。一股莫名的预感使他从远处拼命眺望,向森林的方向看去。
直到隔着田野和山谷,看到了那片树林上方冒着的黑烟。
他的心跳停止了。
他冲进燃烧的森林中,到处都是火焰和浓烟。森天大树在烈焰的舔舐下化为灰烬。他在这地狱般的火海中狂奔,不断有树木倒下,落在身侧,而远处的小屋,小屋里——
那双金色的眼瞳中倒影着远方火光冲天的小屋,火苗爬上了他的手臂,很快的,他就要被淹没了,然而他还是一动不动,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族长!”狐狸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快出来……族长!吴邪没有死!”
棕熊冲天怒嚎一声,熊熊烈焰中向张起灵重来,抓起他的胳膊,一路拽着他逃出了着火的森林,跑到湖边。
动物们都在,大家浑身上下都是黑烟,狐狸的尾巴烧焦了一小块儿。
吴邪不在他们中间。
“他被带走了。”狐狸焦虑地咬着尾巴,“那些人在你走后不久又闯进森林,他们放火要逼你出来,否则会烧光整片森林……那个姓吴的便站出来,跟他们走了。”
在张起灵漫长的人生中,少有这样迷茫的时刻。他站在那里,有一瞬间忽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给吴邪的药还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当他第一次变成老虎的时候,也是这样被母亲抱在怀里。她对自己的儿子说起他的身世,他体内的交汇的两种血脉,和他注定要背负的命运。
“等你再长大一些,会有那么一天,必须要在人和老虎之间选择。”她说。“这将会决定你会拥有怎样的灵魂。”
“他们不同吗?“小张起灵问。
“非常不同。”她微笑着回答,“人类和老虎,就像风和大地的差别一样大。老虎的灵魂是自由的。和自然界的万物一样,不受任何拘束,他们只听命于自己,专一而忠诚,因此灵魂如风一样轻盈,可以毫无牵挂地穿过森林,草原,雪山,最后归于大海。但是人类就不一样了。人类的心能容下的东西太有限了,我们狭隘,贪婪,愚蠢,却从不悔过,就连最无私的爱人也很难分清,他爱的是对方还是自己。但是,人类的灵魂却是不灭的,因此我们的灵魂承受了苦难,像山石那样沉重,经受过岁月的摧残和拷问,最终化为尘土,可以归于大地。世间的所有生灵,只有人类的灵魂可以被永远记住。”
“你要如何选择呢?”她问。
“父亲是为母亲做出选择的。”小张起灵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和他一样。“
“哦,我的宝贝。”她哭了,将自己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我真希望你能拥有幸福,快乐的一生。这是我和你父亲都没有得到过的。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请不要忘记,这是我们对你唯一的期盼。“
遇到吴邪的那一刻,他既欣喜,又恐惧。他以为遇到了可以让他做出选择的人。
他以为有的可选。
“刀。”张起灵伸出左手,于是猫头鹰向他抛来那把黑色的古刀。他抽出刀鞘,刀锋如他父亲死去的那天一样锋利。
张起灵将刀收到腰侧。
狐狸这才发现,那把他从不离身的笛子已经不见了。
“族长,难道你……”狐狸不敢置信道,“那是你娘留给你的笛子!”
这么多年张起灵一直不愿承认,可刀比笛子更适合他,他仿佛天生就是要拿刀的。
张起灵没有多说一句话,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转身要走,狐狸咬咬牙,在他身后喊道:“族长,就算你去救他,他也不会领情的!我已经早把你想变成人的事告诉他了,你不想知道他的回答吗?”
张起灵停住了。
“吴邪说:‘我帮不了他。’”
狐狸说:“吴邪说他不能帮你,他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族长,他不是你一直等的那个人!他一直没和我们说实话,他是个骗子,是小偷!”狐狸激动地大喊,“那些人带走他的时候,森林的大伙都在,大家全都听到了,他们说他偷了很重要的东西,因此才躲在我们的森林里。这场火都是被他害的!族长,请你不要为了这种人白白去送命,我们不想就这么失去你。”
所有的动物都恳求地看着张起灵,希望他能留下。他们已经失去了家,不想再失去他们的守护者。
身后的太阳完全沉到了地平线下,郁郁葱葱的森林,短短数时便已经化为灰烬。仿佛这百年间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森林外响起人类救火车的呜呜声,高压水流不断冲进来,直升机在头顶嗡嗡作响。可这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娘说的没错,老虎是专一而忠诚的生物,人类自私又愚蠢。而他以上皆是。过了这么多年才发现。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他说。
06.
森林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火势越来越凶猛,终于漫过森林,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向山谷的方向推进。数日不曾降雨,山谷和田野只剩下一片干枯的稻草和树枝,土壤干燥,火焰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吞噬,一路高歌猛进,冲向城镇。
城镇离森林太近了,救火车和直升机没日没夜地在大火中奔波。小镇外几十里地,记者穿着防护服在镜头前报道,她说这是几百年来本地最大的一场森林火灾。
“火灾的起因还待调查,本台接到消息,造成此次火灾的相关嫌疑人已被警方逮捕。“
电视屏幕上是一个年轻人被押送进警察局的画面,双手被手铐烤在一起,被警察从车上粗暴地推下来,他没有低头。
吴邪的眼睛从屏幕上收回来,看着手上的手铐。审讯室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平时不开灯,只有那个位置上坐了人,桌上白炽灯的灯泡才能亮起来。惨白的灯光打在脸上,让人无法不目光躲闪。
“现在你唯一的选项就是配合我们的工作,老实交代。如果你能提供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之前的盗窃罪,我们可以考虑宽大处理。“
戴着一顶大檐帽的男人坐在台灯后面,吴邪迎着刺眼的灯光直视他。
“我没有偷东西。”吴邪说道,“我只是丢了东西,”
“我们这里有监视录像,证明那座神像消失的12小时内,只有你在现场。”男人不耐烦地转动笔杆,“证据确凿。不要抵赖了,老实交代这一个月你去了哪里,是谁把你藏进那片森林的。”
吴邪不说话了。男人哐地一声踢开了椅子,朝他走过来。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女人拦住他。
“让我和他沟通一下。”女人说道,“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也许只是被吓到了。”她走近吴邪,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这一个月很难熬吧。”女人温和地开口。“我来猜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猜,那片森林里一定有你在乎的东西。”
吴邪抬起头看她,女人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在反着光。
“你看上去不像个坏孩子。想保护自己在乎的东西。”女人说,“可是这件事已经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了。”
“你们在找那只老虎吗?”吴邪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还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女人意外地看着他。
“看来你很清楚我们的目的。”
“如果你们是以盗窃罪的罪名逮捕我,那么又要以什么罪名去抓他呢?”吴邪认真问道。
大檐帽男人呵了一声笑出来,女人也笑了一下。他们接到来自大主教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要抓住那只老虎。大主教年岁已高,始终有心愿未了。而唯一的希望就在这个不明身份的小偷身上,他们查不到吴邪的来历,也找不出什么能拿来威胁他的人或者东西,只能继续耐着性子和他交流下去。
“你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保护了森林和那只老虎。你偷了东西,森林保护了你,现在你想做些自以为伟大的事情弥补自己的愧疚。”女人谆谆善诱道,“但这件事对你是没有好处的,你应该清楚自己该站在哪边。人类靠掠夺和抢夺其他生物的生命和资源进化到现在,这是无法避免的生存手段。而你是我们的一员。”她指出,“同类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不是吗?“
“我不这么认为。”吴邪礼貌地答道,他的目光扫过这间审问室,房间被光线分割成一明一暗,“我在这边,而你们在那边。”他说,“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两把椅子,我一把,这位警官先生一把。我猜想这位先生心里,也不一定把你当做同类。我们之中的不同之处,总比相同要多。如果只盯着那些不同,到最后这个世界上也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才是同类了。“
女人愣住了。
大檐帽男人让他们不要废话了,“最后一次机会。”他威胁道。
吴邪仰起头,苍白的脸庞在灯光下,竟隐隐透出神祇的圣洁和怜悯。
“你们想要的东西,是没有办法从他身上得到的。”他说,“我帮不了你们。”
男人走到吴邪面前,抓起他的领子,拳头砸在他的脸上。吴邪跌倒在地,一下被踹飞到房间另一头,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应该是很痛的,比他从悬崖下掉下来的时候还痛。但吴邪心里却松了口气,他们一定没有找到老虎,张起灵大概已经带着那些动物到别的地方去了。
三个小时后,两个人架着吴邪从审讯室出来,将他扔进了牢房里。他们给他定的罪名是偷窃和纵火。由于性质特别恶劣,人们一致认为应该判为死罪,而且要立刻执行。
那天晚上,吴邪躺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角落的老鼠跑来跑去,用牙齿拽着一块麻布盖在他身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吴邪从昏迷中醒来,向它们道谢。
“谢谢你们。”他说,“快看,多美的月光啊。”
月光透过牢房高高的窗口照进来,吴邪抬起伤痕累累的手,从月光中摘下一朵白色的花,送给小老鼠们。
之前的很多个夜晚,他一直是这样冰冷而孤独地被关在某个地方,独自守望年年月月的月光和天亮。他以为自己一生就会那样过去了。
他忽然弯下腰抱着肚子,刚刚被那些人打中的地方痛了起来,浑身虚脱地倒在地上。
他在月光下躺了很久,慢慢又恢复了一些力气,重新坐了起来。死前的这个夜晚如此漫长,他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靠在墙壁上轻轻哼起歌来。窗外尚未入睡的小鸟都飞到窗口来听。他们都知道他明天就要死了,但他歌声是那么的轻快动人,像是充满了对爱情的希望。
07.
第二天清晨有人走进牢房给吴邪送来早饭,冷掉的粥和面包。吴邪拿起勺子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给他带早饭的人交代了他一会儿行刑的流程,以及他要当众承认的罪行。窗外钟声想起,时间到了。
“走吧。”那人说,“上路了。”
天气是阴沉的,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挂在天上,已经是四月底了,这里还是冬天的景象,迟到的春日令农田几乎荒废了,万物百废待兴。
被寒冷和病痛折磨已久的人们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教会之中有人提议,将罪人带到他偷盗的神殿里当众行刑。这个提议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他们认为吴邪偷走神像的行为激怒了神灵,作为惩罚,这座城市的春天被收走了。而神殿的主教向大家保证,只要用偷盗者的性命祭天,神灵就会收回对他们的惩罚。
主教是这个城市的法官,他的话符合法律,而且代表上天的旨意,因此主教是不会出错的。
人们聚集在神殿周围, 这里原本是一片花园,往年的这个时候,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白色的百合在风中摇曳,粉色的花瓣像细雨一样落在草坪上野餐的人们身上。可是如今这里只剩下一片荒芜,几只乌鸦站在干枯的树枝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人们躁动的叫喊。
载着吴邪的车在神殿外停下了,那里离大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他们是有意这样做的,为的就是让他一个人走过这长长的一段路。吴邪的双手和双脚戴着镣铐,他的鞋被拿走了,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灰白的长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神色平静,拖着自己赤裸的双脚走向神殿,怨气和愤怒潮水般向他涌来,几乎要将那副瘦弱的身躯冲垮了。他戴着镣铐,看上去却像个受难的圣人。
等吴邪走到神殿大门的时候,他的双脚已经沾满了灰尘,长袍上全是污渍,红色的液体从柔软的短发上滴了下来,他想抬头去擦掉,才想起双手上的枷锁。
大主教身上也穿着一件白色长袍,长袍外是一件金色的披风,殿内四十九只白色的蜡烛熊熊燃烧,将他金色的披风映衬得刺眼夺目。大主教站在空荡的神殿上俯视着吴邪,命令他下跪,承认自己的罪行。
“你为何要背叛自己的同胞?”大主教质问道。
“是你们背叛了我。”吴邪直视他答道,“这片土地只剩下了绝望,寸草不生,荒漠般的灵魂,没有一颗希望的种子愿意在这里落脚。”
人群躁动起来,有人大喊着“荒谬”,他们认为这个人实在是丧心病狂了。大主教等了一会儿,才举起法杖 ,众人在他的手势下安静下来了。
“真是可悲。”他轻蔑地说,“让你的同胞们来审判你吧。认为他有罪的,请举起手。“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举了手,只有一个例外——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女孩太小了,她手里紧紧捏着棒棒糖,不肯松开哪怕一秒。除她以外,每个人都对吴邪做出了裁决。
大檐帽的士兵押着吴邪走上祭台,他们迫使他跪了下来,将他的头按到地上去。那段纤细苍白的脖颈被粗暴地扼住,他像垂死的天鹅一般垂下了头。
雪亮的斩刀扬了起来,令他想起曾经挂在小屋墙壁上那把刀。
吴邪轻轻叹了口气。
然而正在刀锋落下的那一瞬间,一只猫头鹰破窗而入,利箭般直直冲向行刑的士兵,它展开巨大的翅膀,尖锐的鸟喙啄上那只握刀的手。
士兵大叫一声,斩刀落地。
神殿上空发出轰然巨响,天空霎时乌云滚动。第一道雷电降下,劈中神殿穹顶正中央那块巨大的琉璃玻璃。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接连十二道电闪雷鸣,宛如迟到的惊蛰之雷,将神殿十二面玻璃全部劈碎。
狂风从破碎的窗户卷进来,那些蜡烛刹那间全熄,大殿陷入一片昏暗。
“神灵发怒了,我们一定做错了什么!”
人们慌乱起来,主教已经惊吓得跌坐在地,被人扶起后立刻看向祭台上的吴邪。
只见神殿穹顶的天窗中,一个年轻男人如天神降临一般稳稳落在祭台上。他迎风而立,站在吴邪身前。赤裸上身,黑发翻动,身后电闪雷鸣,乌云翻滚。
吴邪呆呆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没有走……”
张起灵却不看他,四周已有士兵拔枪对准两人。张起灵拔刀,伫立在吴邪身前,黑色的眼瞳中散发幽幽金光,像火一般燃烧,狠戾而冷漠注视着台下众人。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这个毫无征兆出现的男人,被他压迫性的魄力所震慑。而方才吓得脸色苍白的大主教却伸出一根颤动的手指,眼中流露出病态的狂热。
“是你。”他喃喃道。
大主教一声令下,士兵们一涌而上,拿枪对准了二人。张起灵刀锋一闪,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般的弧线,斩断射来的一排子弹,同时长臂一揽,环过吴邪闪避。
数十道天雷划过天幕,像是持有战斧的天神正在撕裂这间神殿。雷电劈中了橡木做的祭台和座椅,内殿火星四起,顷刻间被点燃了。
有谁尖叫一声,所有人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人们在四处逃命,向出口奔去。张起灵与吴邪在人群中消失了,大主教怒火冲天,命令道:“把出口封住,谁都不许出去!”
士兵们堵在门口,将试图逃出神殿的人死死拦在门内。短短数分钟,殿内已经陷入了火海,到处都是浓烟和火焰。
张起灵背着吴邪藏进大理石的神像底座背后,吴邪脸色苍白,不断咳嗽,张起灵将他放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金色披风,捂住他的口鼻。
“你……怎么会……”吴邪睁大眼睛,“这是我的披风……”
“不要说话。”张起灵低声道。
吴邪又咳了两声,张起灵滚烫赤裸的肌肉紧紧拥着他,用血肉之躯将他与身后的火焰与惨叫声隔绝开,耳边只有他的心跳声。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吴邪轻声说,“森林被毁了,都是我的错……你不恨我吗?”
“别说了。”张起灵重复道,吴邪便将脸埋进他的肩膀。
“不,听我说。小哥。”吴邪眼眶红了,却还笑着,“这么多年,你其实一直很想和你爹一样吧,你相信,人类不全是那般不堪,也会有像你娘那样善良的人,愿意将一生献给森林,保护你们的族人,而且……爱上你爹。”
吴邪的眼泪落了下来,滴在张起灵锁骨那片凹陷处,像一片小小的湖泊。
“但我不是你在等的那个人。”他说,“我不值得……”
张起灵不等他说完,一把揽住吴邪的腰,低头吻在他的嘴唇上。
他们的身后一片红光,神殿此刻被来自地狱的业火包围,仿佛要将一切焚烧殆尽。而它们躲在角落亲吻。老虎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蔷薇,强势而温柔,不由分说地宣誓自己的所有权。
吴邪愣愣地看着他,泪水还挂在眼角,张起灵伸手将它们擦去。
“我带你走。去你说过的,远在南方的湖。”张起灵说,“春天在船上喝茶,看雨。笛子卖了,你喜欢听,就再做一支。”
“……淋湿了怎么办?”吴邪破涕而笑,声音还是闷闷的。
“有伞,我来撑。”张起灵说,“让我带你去,好吗。“
吴邪看着他,刚想说什么,忽然间神殿门口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人群终于冲出了阻拦,蜂拥般涌出大殿四散逃生。
“走。”张起灵单手抄起吴邪,两人随大波人流一起飞奔向出口。此时神殿已经完全被点燃,不断有烧焦的横梁从屋顶落下,已有无数人倒地不起,还活着的踩踏着死人和活人的身体,奋力挤向出口处。
“这里快塌了,快出去啊!”有人绝望地大喊。
人潮推搡着涌动,众人中,唯有一个女人逆着人流的方向试图冲回殿内,却被带着越离越远。她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手里高高举着一根棒棒糖。
“让我进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没有出来……求求你们,求你们让我回去找我的孩子啊!”
她哭得那么绝望,任何心脏还在跳动的人听了,都要和她一起心碎的。然而她的声音瞬间就被淹没在火海里。
吴邪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祭台附近一个小女孩倒在地上,周围被火焰包围,不知生死。他抬头去看张起灵,两人四目相视。
片刻后,吴邪笑了,”去吧。“他道。
张起灵抱着吴邪,向祭台方向一跃而起,不断有横梁落下,他们不得不闪身躲避。正在这时,还没来得及逃跑的大主教终于发现了两人的行踪,一把夺过身边士兵的手枪,对准两人开枪。
子弹射出,张起灵闷哼一声,肩膀中弹,瞬间在半空中跌落在地,两人翻滚几个来回,吴邪被他用手臂紧紧护在怀中。
“小哥!”吴邪紧张地去查看张起灵中枪的肩膀,忽然被张起灵一把推开,第二枚子弹就擦着他的发梢飞过。
张起灵回头看向大主教,他一头长发在火焰中飘舞,赤裸的胸前渐渐有黑白线条浮动,顷山倒海的怒意随着热浪直冲大主教。
刹那间,金色的老虎焚风踏火般穿过火焰,大主教只见金光一闪,老虎闪电般掠过,所有士兵已经如纸片般倒地。老虎一个转身,金色的眸子冷冷地注视大主教,浑身肌肉如山峦般起伏。
“真美啊……”大主教一动不动盯着老虎,露出痴迷的神情,“比之前的那只还要更美。”
老虎怒吼一声,霎时间地动山摇,更多的横梁被震落。他飞身扑向大主教,将他死死按在地上,一掌就要将他拍死。
“……不要!”吴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不能杀了他!不要……不要忘了……“
老虎愣住了,他猛地回过头,看到了火海中的祭台上,吴邪怀里抱着那个孩子,身上压着一根树干粗的横木。
他的心脏仿佛凝固了,不顾一切奔到吴邪的身边,发疯般将他身上的横木一掌拍飞,用自己的头不断去碰吴邪的脸。
“大老虎……”吴邪怀中的小女孩醒了,哭着去摸张起灵的头,更多的木梁掉在他们周围。
张起灵闭上眼睛,感觉到孩子小小的手在抚摸他的头顶。烈火令皮毛发出被烤焦的难闻气味。
他还有希望。他想,他答应过带吴邪走。
老虎张开嘴,叼住吴邪的后衣领,小女孩紧紧抱着他的头。他将自己支撑起来,在一片火焰中奋力向外冲去。终于在神殿倒塌前的一瞬间,从窗户飞跃而出,滚落在殿外的花园里。
他们的身后,神殿在熊熊火焰中轰然坍塌。
吴邪慢慢睁开眼睛,向抱着自己的人伸出手。张起灵立刻握住他,才发现自己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已经变回了人形。
吴邪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正慢慢变得透明,忽然一怔,随即释然地笑了。
张起灵忽然明白了。
就在此刻,他变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类。作为交换,他献出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忽然间,他感觉到有一股沉重的力量注入了自己的灵魂,排山倒海的痛楚和恐惧几乎压倒了他,他从来不知道人类的灵魂是这样灼热苦楚的东西,他便是为亲身体会这样的煎熬,付出了不可逆转的代价。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想要抢走我的老虎了。“吴邪说,“小哥,你自由了。”
“嘘。不要哭。“吴邪摸了摸张起灵的头,“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笑起来,白色囚服在风中飘扬,逐渐化作一身长袍,星星点点柔和的光芒在他身体中流转,萤火般漂浮在空中。
天雷不知何时已经停息,绵绵细雨落了下来,落在火焰上,温柔地熄灭了神殿的业火。这是这一年第一场春雨,终于姗姗来迟。
吴邪拉着张起灵的手,飞向空中。他们俯视地面,看到那位母亲喜极而泣地抱起自己的孩子。看到救火车呼啸而来,从神殿里被抬出来的大主教的尸体,上面还盖着他那条金色的披风。经历一场浩劫的人们,在坍塌的神殿前长跪不起,请求神灵原谅……
轻柔的和风伴着雨滴落在他们的身上,像一个温柔的吻。雨滴落在的地方,每一处干涸的土地,每一支枯死的树干,每一朵冻僵的花苞,都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在落雨中悄悄苏醒,伸展枝丫。
张起灵仿佛察觉到什么,转身看向吴邪,吴邪冲他笑了笑。
忽然间,天地间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
数十只燕子身披露水,从远处轻盈地拍翅而来。他们嘴中衔着一顶白色花环,来到吴邪面前,将花环放在他的头顶。
那一瞬间,花环化作桂冠,上面繁华绽放,发出夺目的光芒。他一头短发变长,随风飘至身后,如同金色披风一般舞动。他迎风展臂,宽大的白色长袍成为他洁白的翅膀,光芒流水般在双翅上闪闪发亮。展臂一挥,顿时雨消云散,无数道金色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射向天地,太阳升起,柔和的春光笼罩着天空。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吴邪说。
“你是春天。”张起灵轻声道。吴邪悲伤又温柔地点点头。
“牵我的手。”吴邪说。
于是张起灵握紧他柔软洁白的一根羽毛,两人并肩从神殿腾空而起,一个盘旋,穿过云层。他们乘着东风,飞过一片焦土的森林,飞过余火未消的小镇,阴沉灰暗的城市,怒浪翻腾的大海,狂风乱石的沙漠,风雪肆虐的山峦。他抖动长发,散落万千繁花,参天大树破土而出,绿意源源不断,铺天盖地晕染开来,将千山万水勾勒成画。
春回大地。
那一双翅膀无尽延展,遮天蔽日。它所到之处冰雪消融,浓雾散尽。漫山遍野的花瓣迎风摇动,鸟儿与蝴蝶在田野间翩然起舞。
草木复苏,万物沐浴在春日的荣光下,宛如神迹。
“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吴邪说。
“每一年,我因人类的希望而生,将繁荣与生机赋予大地。他们为我建造神像,盖好神殿,每年供奉。一年年过去,神殿信徒络绎不绝,可他们心中的希望却越来越少。终于,我的力量枯竭了,从神殿中逃了出来,他们却把我当做偷走神像的窃贼,一路追到了森林中……”
“然后,我遇到了你。”吴邪轻轻地说。“你只有半个人类的灵魂,却有强大,纯善的一颗心,希望从那里诞生。因为你,我才重获力量。你成全了这一切。”
有谁来成全我。张起灵想要这么说。但他只是喃喃道,“你要走了。”
吴邪全身笼罩在温柔的光芒中,眼泪如点滴泉水从那双眼睛中涌出,落在张起灵的手掌上,化为一朵朵珍珠般的白花。
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一位年轻的春神时,曾经路过一片湖泊。寒冬未尽,湖畔皑皑白雪,覆盖了森林中的一切。白茫茫的雪原上,万物沉睡,人鸟声俱绝,他却看到了被埋在雪中,一只小小的老虎。
他们都说,如果不是那年春天来得早,这只老虎一定已经被冻死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他抚上张起灵的眼角,”你是漂泊中带我归乡的风,是与我共眠的蝴蝶,是冰雪中盛开的花。你是我的死亡和重生。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希望……“
“我真的,好喜欢你呀。”
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张起灵用力握住他的手腕,却只能握住一阵风。
“不要走。”张起灵将那团光紧紧拥在怀里,浑身颤抖,“所有人都离开我……”
吴邪抬头吻了吻他的额头,那是一个轻柔如春风的吻。
“我不会消失。”他说,“我将自己的希望留给你,只要希望不消失,总有一天,你一定可以找到我。”
远处钟声响起,倏然间吴邪身上的光芒迸发,散落成万点星光,在张起灵怀中慢慢散去,随那不可追回的东风一起,穿过明媚灿烂的晴空,飞向远方,卷入四季的轮回中。
斗转星移,四季轮转,又一年人间的好时节。
没有人记得,但春天已经来过。
08.
光阴匆匆,夏天很快来了又去,秋天如约而至,短短停留,又是一年的冬天。
火灾后,森林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大自然有着任何人类科技都不可及的,惊人的自愈能力。经过一个繁荣的夏天,竟比从前更加生机勃勃。奇怪的是,再没有任何一个盗猎者踏入这片区域,往日里那些肆无忌惮的伐木场似乎也都搬走了。听说人类的政府颁布了新法令,为了自己种族不至于加速走向灭绝,他们决定试着牺牲一部分利益,学着与自然和平相处。谁知道呢,他们的法令换得比树皮还要勤, 也许下周就又变了想法。
森林中的动物无暇顾及人类的想法,他们忙着觅食,捕猎,成长,交配,繁衍。兔子成了家,每天有六只毛茸茸的宝宝嗷嗷待哺。小鹿已经长成了一只英俊的成年雄鹿,双角枝丫华丽。他们的友谊持续了下来,在空闲的晴日,偶尔还是会一起到湖边散步。棕熊倒像是一点儿也不着急找对象的事儿,他贮备够一年的蜂蜜,却在秋天结束前都吃掉了,只能病恹恹地将冬眠提前。猫头鹰医生还是那么穷,靠看病挣不到几个钱,又开展了其他业务,每到夜里都能听到他站在树上,发出惆怅,贫穷的歌声。狐狸还是一如既往对所有动物颐指气使,什么都看不上眼,大家在背后说他完全在狐假虎威,却忘了这片森林里唯一的老虎已经不在了。
老虎成了人,便不能称为老虎。成为人类的张起灵还住在那间木屋里。火灾过后,大家都担心他一去不回,没想到过了一阵,人便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他将烧焦的小屋重新一番,刷上一层白漆,继续在森林里生活了下去。第二年,他不知为何又做了一艘小船,做好以后便放在小屋后面,一直没有动过。
动物们对他的归来十分开心,没有人再提过那个消失的人的名字,尽管他们知道,张起灵从未忘记过那个将花朵带给他的少年。
春去冬又来,张起灵变得更为寡言。他在森林中神出鬼没,很少有动物能捕捉到他的影子。只有当春天到来,湖泊解冻的那天,大家聚在湖畔唱歌跳舞,只有他一人独自坐在湖边,望着很远的地方,仿佛在等待什么一样。他手中拿着赎回来的笛子,却再没吹过任何一首曲子。
“人类有什么好呢,他们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狐狸叹道,“他有完整灵魂有怎么样呢,这下又把自己的心丢啦。”
人间寒暑脚步不停,转眼间,已经是十个春秋。
这里的冬日总是安静而漫长,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在第十年的年末,大雪几乎淹没了整个小屋,这是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一个失去心的人是熬不过森林的冬天的。大家都很担心独自生活的张起灵。狐狸跳进雪里,奋力将积雪扒开,打开门,张起灵却不在屋中。一整个冬天没人见过他。大家将森林找遍了,谁也不想做好最坏的准备。
最后,棕熊在雪山中的一处山洞里找到了张起灵。他靠在山壁上,左手不知怎么已经折断了,手里却还握着一捧融化的雪,和雪中那朵刚刚绽放的,洁白的花。
一切都从故事开始,又以故事结束。
吴邪合上书,如此说道。
小鹿趴在他的膝头,蓝色的小鸟站在他肩膀上唱歌,小熊在沏茶,小兔子做好三明治,猫头鹰戴着眼镜记笔记,大家围在一起,听这位少年讲完了一个冒险的故事。
“也许不能说是冒险的故事。”吴邪更正道,“这个故事是关于希望的,因此,是一个爱情故事。”
暮色降临,群鸟归山,老虎拨开树丛慢慢走来,走到白雪王子面前,化成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小动物们看到他,都纷纷行礼。
“要回去做晚饭了,明天继续吧,明天就讲我爷爷碰到女鬼的故事。”吴邪说。然后爬到老虎的背上,抱紧他毛茸茸的脖子。
“什么时候带我去划船?”吴邪问,“你答应过的,要给我撑伞呢。”
“那要等下雨。”张起灵耐心答道,“很快,春天马上要到了。”
空气中的有泥土的味道,湿润的季风裹挟水汽悄悄入境,雨水润物无声,叫醒土地下沉睡的万物,又到了一年的惊蛰。
他们向森林深处走去,那一片宝蓝色的湖泊旁,有一间小小的白屋。覆满白雪的小路渐渐融化了,露出青绿的草地和繁花。寒冬被远远抛在身后,春天近在眼前。春天就在他们脚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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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动笔,累疯了……好歹是赶上了
祝我最亲爱的小孩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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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5upd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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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碎碎念》(微博段子):微信①
《天真无邪心理学》(微博段子): 微信①
《王胖子的私房小道理》(微博段子): 贴吧总结
《吴家三剑客》: 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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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8段子(盲塚引子): 微博
《错误的族谱》:微信①
《租房客》:微信①
《小花的年会》:微信①
《艾灸》:微信①
2017吴邪生日段子:微信①
《吴邪的小心情》:微信①
《一个之前被忽略的问题》:微信①
《他们在干什么集之春天集合》:微信①
《记一次胖子的斗殴事件》:微信①
微信运动段子:微博
中秋段子:起点
《彼岸》:微信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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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业公司前的枪声》(沙海阅读式游戏短篇):贴吧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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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海戏麟》:微博段子
《张家登记名录》:微信①
《千面》:微信①
【老九门】
【瓶邪】天阶夜谈(游戏竞技/校园恋爱)第一章
引子
十年前。
一个高中生打扮的男生安静地站在网吧前台,等着老板给他续费上机卡。“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标志牌就立在前台的桌子上,和他身上旧到发白的校服形成了讽刺的对比。24小时不绝的烟味和人声喧闹,使得这里无论如何都不像一个能过夜的地方,但如果这里也禁止他的进入,他就要重新想自己还能去哪了。
“上哪不好非来我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高中生心中一震,却发现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网吧老板拎着个小孩,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那小孩十分委屈:“我明明把零花钱都给你了!你怎么说话不算?”
网吧老板看到前台站着的高中生,一下子满头的瀑布汗,赶紧道:“小哥怎么还穿着校服,不是跟你……唉,你快进去!...
引子
十年前。
一个高中生打扮的男生安静地站在网吧前台,等着老板给他续费上机卡。“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标志牌就立在前台的桌子上,和他身上旧到发白的校服形成了讽刺的对比。24小时不绝的烟味和人声喧闹,使得这里无论如何都不像一个能过夜的地方,但如果这里也禁止他的进入,他就要重新想自己还能去哪了。
“上哪不好非来我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高中生心中一震,却发现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网吧老板拎着个小孩,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那小孩十分委屈:“我明明把零花钱都给你了!你怎么说话不算?”
网吧老板看到前台站着的高中生,一下子满头的瀑布汗,赶紧道:“小哥怎么还穿着校服,不是跟你……唉,你快进去!A37还没下机,以后你都玩那台。”
小孩急了:“你说那台专门留给我的!他也是学生啊,怎么他能玩我不能?”
网吧老板的手机狂响起来,他擦了擦汗,接了,对面传来小孩爸爸的咆哮。
“三省,你跟我说实话,吴邪是不是又在你那!”
高中生静静绕过他们,去找标号A37的电脑——他要开始“玩”了。
和这里所有的客人都不同,游戏于他不是娱乐,而是他每天的工作,也是他目前唯一的收入来源。随着多人即时战略(MOBA)游戏的兴起,“代打上分”变得比RPG网游的“代练”利润还高,花三个小时才能刷一个副本的报酬,几局排位赛就能赚到,于是他推掉了网吧老板接的RPG日常委托单,并把自己的签名改成了“代打天阶上5000”。
门外响起了小孩的哭声,应该是被打了。
高中生默默地戴上耳机,假装没有听到那句“打游戏能有什么出息,难道想跟刚刚那人一样,天天睡网吧”。
吴三省不会记得自己对几年后的世界冠军说过那么一句话,吴邪只会记得自己挨了一顿暴打。
所有人,包括吴邪自己,都认为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DAOMU全国线下总决赛的现场,彼时,张起灵在台上,吴邪在台下,中间隔了十万狂热的粉丝。
只有张起灵知道,这一天,才是他们的初见。
第一章 他帽子里睡了只猫
这件事情的起因,在我上大一下学期的期末考之后,大学猝不及防来了一次大停电,寒冷使我屈服,动起了去一个地方的心思。这个地方我至少有两年想都不敢想,但是当时,我确实冷的毫无选择。
这地方就是学校后门的网鱼网咖。我小时候没少光顾类似的网吧,只是后来被我老爹打出了记性,也就不敢再去。
如今我离开了父母的管束,拿着身份证自助充值便能上网,忽然就有种今时不同往日的唏嘘感。跟老板打了个招呼,我绕过自由区和情侣区,停到了电竞区的门口。
电竞区的机器配置更好,这里每个人都戴着耳机,手上噼里啪啦。不少人开了麦,好好交流战术的少,跟人对喷的多,骂的内容极其粗鄙。这种嘈杂让我有一些熟悉,更多的是厌恶——这和我当年追逐的东西,确实相差颇远。
我瞟过他们的屏幕,都是时兴的新游戏,没几个人在玩DAOMU了——看来真是过气了!
DAOMU,Defense of Ancients Online MultiplayerUltimate,是一款十年前出品的多人对战即时战略游戏DAOM的升级版,因为缩写被网友戏称为“盗墓”,也因为盗墓的名称,连带着发展出了一系列相关的游戏黑话,匹配组队叫“夹喇嘛”,拆塔叫“倒斗”,打基地叫“开棺”,打野叫“打粽子”,开视野扫描有没有敌方在盲区叫“寻龙点穴”等等。盗墓几经发展,游戏的平衡性不断修正,成为了MOBA类游戏的鼻祖,电子竞技中重要的一个项目。虽然渐渐不受年轻玩家的喜爱,但每年还是有国际级别的赛事,去年的奖金就高达1850万美金,可以说参与人数之众、游戏名气之大,前所未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它不是人人喊打的电子毒品了。
可这些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冷漠地走向了包夜区。
一大清早,这里都是四仰八叉睡着的人,偶尔发出诡异的呼噜声,只有最尽头的那排座位有一个人还保持着坐姿。
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在网吧里,怎么坐怎么躺的人都可能有,唯独不太可能有人正襟危坐。
估计跟我一样是学生,来吹空调的。校友的亲切让我往他的位置走去。一走近就发现他的颈枕十分特别,毛乎乎的,再仔细一看,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颈枕,是他兜帽里放了个黑色的毛绒玩具。
我心想这哥们真够牛逼的,带着毛绒玩具上网吧,估计童年缺爱,心理不大正常。刚打算坐到离他远点的另一张椅子去,脑子里又突然一惊:那哥们的屏幕,似乎是在匹配天阶?
天阶是盗墓对排位赛里排位的称呼,用分数和名次两个维度来表示玩家的竞技水平,每赛季清零一次,随着游戏发展,天阶分的上限也越来越高,我记得十年前最高分才是6000,去年已经开到了9000分。现在来说,能打到8000分以上、国服前100名,基本就是领先全球95%的顶级水准了。
天阶对技术水平的参考意义很大,所以职业选手也会去打,并且近几年,各战队的大神都以冲击天阶前十名或者冲击9000分为噱头开直播。
新赛季刚开,我也想试几把看自己的天阶分,没想到在这碰上一同好。
正愣着,那哥们动了。
说是动,他只是一只左手在动,鼠标几乎没用。如果我不是实在太熟悉盗墓的界面,我都怀疑他是在玩另一款游戏。
不过他手长得不错,指头非常的修长,指甲剪得整齐,而且骨节分明,简直像双专弹钢琴的手。
我心里又冒出来一个想法,难道他也是真心玩电竞,所以这么讲究?这可奇了!
一愣神的功夫,他选了麒麟——一个玩得好特别秀,玩得烂就特别菜的英雄——又敲了“mid or feed”几个词,意思是“给我中路,不然我送对面赢”。
我大跌眼镜,没想到是个只顾自己爽不管队友死活的“毒瘤”玩家。
难怪他不开麦,怕是频道里已经被人喷死了。
我也挺喜欢麒麟这个英雄,就是自己玩不好,技能太多太复杂,于是打算看看这哥们到底行不行。说是看看,我心里也下了定论,这人八成是个菜逼。
开场之后,他出装非常常规,但是从他带线出发的开始,我意识到自己错了,这人可能是个高手。
他带线卡兵的操作非常精准,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隔壁那噼里啪啦仿佛脸滚键盘一样的声音,完全没有在他的这一双手下响起。
移动,卡位,带线,攻击,停顿,再攻击,转向。
他从容补着刀,不乱点任何一个血量还高于一刀的敌方单位,还顺手反补了所有跑出自己控制的我方小兵。我都能想象对面中单的表情,肯定彻底傻了眼,体会到了什么叫看得着吃不着(经验)。
开场不到三分钟,他发育得已经被对面要高2级,这一点点开局的优势被他立刻放大,迅速直冲对面塔下,在对方的救援来之前拿了第一个人头,带着一丝血皮又淡定地回了自己塔下,喝了口水——补蓝去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麒麟的换血操作,被他玩得很灵活。麒麟有三个血统选项,通过切换血统,可以搭配出10种技能,涵盖了远程、近战、逃生、控制,非常全能,但也由于换血的操作过于繁琐,普通人都会出现突然切不出合适技能被人按死在原地的情况。
如果说这哥们开场的一秀是运气,那后面麒麟等级起来之后的骚操作,就只能用主播口中的“秀中秀之再秀一把之蒂花之秀之陈独秀都没你秀”来形容了。
当屏幕上跳出“TheMute已经达成终极杀戮,拜托谁快去结果他吧”的十杀达成提示,我才从他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切换屏幕里品出滋味。
他的动作太快了,团战人未到输出却到,是频繁使用了全屏大招“天火”的缘故。天火,顾名思义,从天而降的火球,伤害高,没有施法范围和地形的限制,乱军之中取对方大哥项上人头的利器,只是有施法时间,需要精确预判对方的走位再施放,不然天火下来人已经走开了,就会砸空。
他切到团战队友视野,换血,上天火,切回自己所在视野,换血,换到另一个技能,这中间间隔甚至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手速暂且不提,更绝的是,预判之后,他根本不去看自己的天火砸没砸中目标。
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我心道老铁666,也因为反复跳出的系统提示记住了他的ID,TheMute。 和我已退役多年的男神TheMuse就差了一个字,想必也是TheMuse的粉丝?
我平时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面对同好却特别多话,于是在他赢面已定的时候出声打了招呼。
他像没听见一样,理都没理我。
我讪讪地收回手,以为他是那种特别较真的玩家,不到最后一刻都全神贯注,于是又等了两分钟,等他们“开棺”。
结果到跳出“胜利”两个字,他也没回头。以我的观察,他把其他人都屏蔽了,耳机里应该没什么声音才对,不至于听不见我说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结果他兜帽里的“玩具”竟然活了,冲着我张开了“大嘴”。
我下意识要躲,就听见“喵”的一声。
那哥们终于回过头来,和那只黑的看不见鼻子嘴巴的猫一起,对我露出了戒备的眼神。
瓶邪/失忆后我决定向男朋友求和好
*一男子失忆后情难自已,直夸对象貌若神仙
*狗很彻底的失忆,算是另类窗户纸文学,全文1.8w
醒来之后,我首先感觉到一阵头部的剧痛。眼前的黑雾散去,我的视觉逐渐恢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醒了醒了!”
太阳穴一下下抽痛,后脑勺酥麻一片,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前一站一坐两个人,窗外风雪飘摇。
当人进入一个新的环境时,首先会通过外在事物和已知信息的对比来定位自己的处境,所知的信息越少,恐惧感就会越强。
我惊恐地发现我的脑内没有任何信息。这是什么地方,此时我看着陌生的一切,慌乱地想从记忆中寻找一些线索,却没有任何收获——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在这里...
*一男子失忆后情难自已,直夸对象貌若神仙
*狗很彻底的失忆,算是另类窗户纸文学,全文1.8w
醒来之后,我首先感觉到一阵头部的剧痛。眼前的黑雾散去,我的视觉逐渐恢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醒了醒了!”
太阳穴一下下抽痛,后脑勺酥麻一片,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前一站一坐两个人,窗外风雪飘摇。
当人进入一个新的环境时,首先会通过外在事物和已知信息的对比来定位自己的处境,所知的信息越少,恐惧感就会越强。
我惊恐地发现我的脑内没有任何信息。这是什么地方,此时我看着陌生的一切,慌乱地想从记忆中寻找一些线索,却没有任何收获——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谁?
所有记忆都消失了。
这感觉像脚一滑掉进深渊里,手忙脚乱地想要抓住什么,却不见任何实物,只能直直往下坠。孤立无援的境地立刻让我产生了巨大的不安全感,下意识地要防御,往后一缩却差点撞到墙上,有人护住了我的脑袋,但这下挣扎让我的头剧痛起来,一时间呲牙咧嘴,眼泪都差点出来。
“别激动别激动,你晕半天了,大概是有点脑震荡,别再晃出什么毛病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你这体质也是真有够邪门的,在斗里不得安宁就算了,来度个假还能把自己摔个半残,要不之后还是养在笼子里保护起来好了。”
头痛的眩晕过去之后,我才得以再次睁眼看面前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很胖,刚才和现在都是他在说话。另一个人很年轻,非常好看,坐在我的床边,面色深沉。
他们应该是我的熟人,我本能知道在他们身边是安全的。但这直觉让人肌肉记忆更难耐,就好像在清晨醒来,明明梦里的感觉都还在,梦的情节也呼之欲出,话都到舌尖了,可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怎么样?脑子没摔出障碍来吧?我刚还跟小哥打赌呢,说你要是摔失忆了会跳到哪年去,我说肯定是你在沙漠里醉生梦死的那几年,一门心思要接他出来,现在醒来看他就在床边,又要以为在做梦……”胖的那个人喋喋不休,不知道哪来这么多话。他的嗓门大,话又密,念得我头痛,一时间呼吸急促,忍不住咳个半死,到最后都要干呕了。喋喋不休,不知道哪来这么多话。他的嗓门大话又密,念得我头痛一时间
泪眼朦胧间有人握住了我的手,又拍拍我的背,让我把这口气顺过来。是那个小哥,不知道是他手法好,还是我对长得好看的人有天然的好感,我好受了很多,气也能喘匀了。他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一抬头,目光对视上,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的目光里有担忧,我的心漏跳了好几下。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我非常非常熟悉、对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可是我想不起他是谁了。
“怎么了这是,真出问题了?要不赶紧下山送医院去吧,你之前不醒我们也不敢转移你啊。”
“我怎么了?我怎么会在这?”等平复了生理反应,我终于能开口问,我的声音比我想象中沙哑很多。
“你不记得了?你为了躲一个小孩临时变道,直接摔飞出去了,脑袋还磕到石头上。人家医生说你运气好,要是姿势再差点,脖子可能就摔断了。你说说阎王到底是想要你还是不想要你,老是来这么一手。”
我不想承认自己失忆得那么彻底,最好能套着他们的话多了解点信息。但头太痛了,他说完之后,我想了半天也没太搞清楚。只好灰溜溜地问:“这是哪里?”
他们俩人都愣了一下,彼此对视后看我。
胖子试探地问:“不会吧,真失忆了?你说说今年是哪一年?”
我对这些都没概念,不敢看他。
胖子有点惊讶了,他指着自己,“还记得我是谁不?”
我应该记得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老师上课点到你,问了一个全世界都知道的常识,你却答不上来。我羞愧地摇摇头。
“真的假的?这么彻底?连我都忘了?”他的嘴张得能吞下一头牛,下一秒,他把坐在床边的小哥往我这推了推,指着他问:“那他呢?你不能把他也忘了吧?”
我的头又痛了的头又尖锐地痛起来。我现在没有记忆记忆,身体感受成为了我按图索骥的唯一线索。在强烈的愧疚中,我心悸得厉害几乎是一下下在抽痛。我猜这是一个我绝不应该忘记的人。
胖子不怒反笑:起来“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这回居然是轮到你失忆了,好家伙,天真,连你相好都忘了。”
我一下睁开眼睛,看到漂亮的年轻人看向胖子,摇了摇头,目光很不赞成。然后他捏了捏我的手,终于开口:“你伤到了头,想不起东西很正常,别担心。”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他一说话,我的心就像被攥紧了。
那胖子说什么?
……相好?
我看看胖子,又看看年轻小哥,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是我的……恋人吗?这个猜测让我的心跟油炸了一样立刻酥麻麻一片,脸上也热起来。我喜欢男人了?!但如果是他……我偷偷瞄他,发现他在看我,立刻又低下头,脸上一阵阵发烫。
尽管觉得不可思议,但这似乎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除了爱人,还有什么人能让我看一眼就心跳又脸红?因为是恋人,所以忘掉他让我很愧疚。
老天爷这是跟我开什么玩笑,让我失忆,一觉醒来多了个这样神仙模样的男朋友?我忍不住又看他,这次没有躲避交汇的目光。他真好看,简直是冰清玉洁。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我能看出他目光里的关切。
几秒钟之内我居然已经经历了不可思议、逐渐相信和窃喜不禁。
这人是我的对象,我老天呐。
他跟我对视几秒,问我:“头还痛吗?”
“不痛了,我没事。”我赶紧道,又忍不住补充,“对不起。我”
他好像不理解我为什么道歉,伸手我解释道:“我把你忘了。”
他摇摇头,“你会想起来的。”
“喂喂喂,你别是装的吧,都失忆了还在这眉来眼去,我早说了这趟我不来!”胖子开始大呼小叫,不知道为什么,这画面也令我十分熟悉,但依旧想不起任何具体的东西。
下一秒,他突然握住了我和小哥覆在一起的手,目光变得十分坚定。“你不记得你们是什么关系了,是不是?”
我刚刚在心中已经有了推论,此刻试探地看看他,再看看那个年轻人,一看他,我的心就又软又乱,这不就是那个词语——小鹿乱撞。我试探地朝他比划:“我们是……”
他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讲出那个答案。他的目光淡然,但我竟然看出了一点期待。
“恋人吗?”我问。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我很怕自己搞错,但这已经是最符合我直觉的答案了。
下一秒,胖子突然爆发出大笑。他的笑让我搞不清楚状况,我是说对了,还是错的离谱?如果是后者,我可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笑得太开心,眼泪好像都要下来了,一手用力拍着年轻小哥的肩膀,说“这叫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然后他又想来拍我,但是被小哥制止了。
“好样的,”他给我竖了个大拇指,“最重要的事情你没忘。”
他弄得我有点不确定,又去看那小哥的表情。他跟我对视了两秒,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怕他否认。但是他慢慢点了点头。
我终于放下心来。一时间,居然洋洋得意起来。这是我对象,我一觉醒来突然有了个人间绝色的对象,好像失忆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除去这些小九九,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对现在的我很重要,像在无边黑暗里终于摸到一点实物。我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他很坚定地把我拉住。他不怎么说话,但动作上总是回应我。
我再次感叹自己的幸运。也为此更觉愧疚,督促自己快点想起来,但是事与愿违,脑子一转就痛。他好像读得懂我的心,伸出手帮我揉了揉太阳穴,让我别想太多。他的手很长,远超正常人的水准,指节分明,又细又长,按得我很舒服,脑袋麻麻一片,什么都想不了了。
很快,医务人员进来又给我做了一些检查。从他们的对话里我终于搞清楚,我们三个来这里度假滑雪,我为了躲一个摔倒的小孩被绊飞,摔到脑袋昏迷了一会,醒来就失忆了。
听起来有点丢脸。
医务人员安抚我说这种情况很常见,这里的滑雪场每个月都要摔失忆几个人,有些人半天不到就恢复了,有些人时间长一点。长期记忆回来得快,短期记忆反而更慢,有些人一辈子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摔成那样的。不用焦虑。
我心说怎么能不焦虑,我一睁眼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变成了傻子不说,还突然有了个男朋友,如果我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他要跟我分手怎么办?
胖子告诉我我叫吴邪,他是王胖子,那个小哥——我的男朋友——叫张起灵,这三个名字我都很熟悉,跟他们的长相也都很匹配,这让我安心了一些。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尤其是对着这位“男朋友”小哥,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喊出一些很肉麻的称呼。
…吧?
我还在想怎么试探这件事,胖子把一个手机递给我,说我摔残了但好在手机没事,自己看看,可能更快想起来,然后就拉着小哥急急忙忙出去了,也不知道要商量什么。小哥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说了一句“好好休息”就被胖子扯了出去。
这倒也好,我实在是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一个被我遗忘的恋人,让我自己收集点信息也是好的,指不定过一会就能想起来了呢?
手机屏保是我们三个人的合照,看来我们真是好兄弟。锁屏打开,屏保变成了一个人的侧影,在稻田里,背景是绚丽的晚霞。
就这么爱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蹭蹭鼻子,抬眼望旁边瞄了瞄,才想起他已经出去了。
打开相册,最近项目里确实是一些雪山的照片,有几张自拍,我们都穿着滑雪的装备,我把头盔抱在怀里,胖子搂着我的肩膀比耶,小哥被挤到画面的一角,表情也是淡淡的,但有在看镜头。此外,还有一些他的单人照和小视频,点开来发现是他从山坡上以极快地速度往下滑,一闪而过我身边,灵活地划出两道漂亮的曲线,身姿如同雄鹰疾掠过低空,非常迷人。再往上滑,图片从雪山回到一个小村子里,看得出和我的屏保是在一个地方拍的,此外还有一些消息记录、收据和卷宗档案的图片。刷了一会,我退出来看我创建的相簿,发现它们的名字都很随意,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要让人搞不清楚每个相簿的内容是什么,反正现在是把我自己给防住了。
等我恢复记忆了,不能再当这么随意的人。
其中有个相簿的名字叫“闷”,里面有一千多张照片,缩略小图是小哥扛着滑雪板的照片。
我难道拍了一千多张他的照片,还专门存在一起吗?就算是男朋友也不至于吧?我心里有点崩溃,没想到自己因为谈恋爱就变成了狗仔。
点了一下,居然还要密码,我忍不住在心里嚎叫,这是要防谁?!就连存在手机里的图片也怕别人看吗,就这么小心眼?
也不知道这个“闷”是什么意思,我对他的昵称吗?这人看着是挺闷的,但是都长这么帅了,闷点怎么了?况且再怎么闷,不还是把我迷得七荤八素的吗?
琢磨了一会,他推开门进来,胖子不知道去哪里了。
知道他是我男朋友之后,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心理建设了半天,终于豁出去了——“…小哥,”——如果我平时是叫他宝贝什么的,那我现在真的叫不出口——“我们之间有什么…呃,特殊的日子吗?”
他看着我,目光纯良。我突然想知道他多大年纪,我不会是老牛吃嫩草吧?
他看了一眼我的手机,说:“一五年八月十七号。”
我输入八位数,真的打开了相册。果然全都是他的照片。在雪山上,在麦田里,在川野间,在屋檐下,在躺椅中。大部分照片都不是他的正脸,能看得出是在生活中不经意的偷拍,很多图里他都在做一些极其日常的事情,比如喂鸡、钓鱼,甚至只是坐在一张收银台变打盹……只是看着这些照片,我难以自抑地心跳加速。我居然这么爱一个人,以至于要收藏他的时时刻刻。这些时刻很平凡,但让我很幸福。
“…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吗?”我问他。
他想了想,点点头,告诉我已经八年了。
和一个人在一起八年需要多强的爱意?恐怕我们已经是亲人了吧。
想到自己居然忘了一个八年之久的伴侣,我的愧疚又涌上心头,向他再三保证自己会尽快想起来
他摇头,坐到我身边,凑到我近前看我额头上的伤。他的皮肤很好,睫毛也长,像艺术品。
“没关系。”他看完之后说。“我陪着你。”
我看着他,觉得这根本一个下凡的神仙,淡淡然随时都会回到月宫,此刻却坐在我身边,予我本能般的安宁。我心痒痒,好奇心开始不安分起来。
“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我猜追到他一定是我的光辉事迹,毕竟他都这么闷了,又像个神仙,当然是我主动。
他思考了一下,道:“很喜欢,就在一起了。”
“是我很喜欢你?”
他很郑重地看着我,说:“互相都很喜欢。”
靠,我整个人飘飘然起来,我是有多大的本事?
“我追的你吧?怎么做到的?”
他思索了一会,道“我们遇到了一些事情,你等了我很久。事情结束之后,就在一起了。”
原来是苦尽甘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剧情,我很感动,去握他的手。
“你不用顾忌,我们平时是怎么相处的,你现在也这样对我就好…虽然我忘了,但我的身体记得你。”
在这么几分钟的相处中我已经看出来,虽然他表情淡漠但话也很少,但对我的每个问题都很认真,可爱得很内敛。有点难以启齿,但我真的很好奇他在恋爱中是什么样的。会像常人一样拥抱、亲吻吗?我们不会是柏拉图吧?虽然跟这么个神仙谈恋爱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柏拉图的冲击也不过如此。额外的期待不是没有,但太龌龊了,他这样的人岂可亵玩焉?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目光过于露骨,他低下头不再与我对视。我真不该仗着失忆就耍流氓,但万一平时的我就是个怂货,对高岭之花只敢远观,即便追到手了也只是偷偷拍照片,那失忆岂不是难得能合理流氓的机会了?
我盯着他,等他做点什么。
他再看了看我额头上的绷带,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指很长,几乎能覆盖住我的半边脸颊。这个姿势我在电视剧里见过,很适合把人的脸拉过来亲一口,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过这个体验。他的目光淡淡,看不出有电视剧男主角那种夸张的冲动。我屏息凝神地贴着他的手,等他下一步的动作,这一秒变得很长,我几乎都要想起些什么了,但他只是凑上来轻轻抱了抱我。他身上有一种雪山般的气息,在他抱上来的瞬间冲入我的鼻腔,不知道为什么,使我有一种落泪的冲动。碎片的记忆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好像也雪地里,我们像这样拥抱,那一刻,我被一种浓郁到难以承受的安宁包围着,好像那是一个我等了一生的拥抱。
我本能地想把他牢牢勒在我身边,但他已经松开手。
“好好休息,等你恢复记忆再说。”
他离开之后,我依然沉浸在记忆的余韵中,因为那个拥抱没能成型而有些失落。他很照顾我,却不想跟我有更进一步的接触,是因为念及我还是个病号,担心亲一下会让我死过去吗?我把手放在胸口,等待自己的心跳渐渐放缓。只是抱了一下就心如擂鼓,可能还真受不了更大的刺激。理智上,我很难想象一对恋人在一起八年,依然会有如此强烈的悸动。这是多强烈的爱意?虽然我暂时失去了记忆,这种刻入本能的爱却没有任何损耗。
胖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捂着心口发愣的我,他的表情一下子玩味起来。
“哎哟,西子比心。”
我皱了皱眉,感觉这个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他坐到我床边,八卦地跟我撞了撞肩膀,“你觉得我们瓶仔怎么样?”
“瓶仔?”
“你取的外号,闷油瓶,因为你嫌人家不说话,小两口还挺有情趣。”
我咳嗽两声,终于知道相册那个“闷”字是什么意思。不得不说,这外号挺形象的。
“失忆也不见得是坏事,可以当作你俩感情的调味剂嘛。”胖子循循善诱,“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坦白说,对他第一印象是什么?”
失忆了,羞耻感也没那么强,我心理建设了一下,很快就坦白了:“他很好看。”
胖子噗嗤笑了,“你小子纯看脸啊?”
“他真的是我对象吗?”我问。
“这有什么假的?你要是不喜欢他,能让一个大男人摸你的手?”说着他就要来抓我的手,我赶紧把胳膊塞进被子里,他一脸“我早说了是这样”的神情。
“我只是觉得……在一起很多年的恋人很难像这样。”
“怎么样?老夫老妻拉个手你还不乐意了,始乱终弃啊?”
“我是说……我有点反应过激了。”如果我们在一起很多年,应该不会抱一下就让我心跳得想哭吧?
两个人周旋了几句,我才终于把这些想法都吐露干净,尽管失忆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胖子一副了然又嫌弃的样子,看得我有点背上发毛。
“你直接跟他承认自己爱得情难自已不就好了?还搞得那么麻烦!”
“什么意思?”八年的老夫老妻还用得着表白吗?
他咳嗽一声,道:“你们都这么多年了,还跟小年轻一样闹什么别扭。这不是,为了让你们和好才来度假。这是你们在一起的地方。谁知道发生这倒霉事,不过因祸得福,这一摔把你的脑子摔没了,别扭也没了。”
我腹诽谁脑子摔没了,但好奇瞬间就压过了不满。就他这个飘飘乎遗世独立的神仙劲,还能跟人闹别扭?没有失忆的我也真是个角色。不过这也说得通了,原来是在吵架,怪不得他有点欲言又止,说要等我恢复记忆再议。
“我看他不像会吵架的样子呀。”
胖子看我一眼,像长辈看乱说话的小孩,“吵不起来就冷战呗,他是个哑巴,你也不长嘴,这不就别扭起来了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你真想知道?”
我诚恳地点点头。
“因为你要跟他分手。”胖子痛心疾首道。
我大惊:“我?跟他分手?为什么!”
哪怕在没有任何记忆的状态下听到这两个字,我的心都刺痛了一下。
“你也觉得说不过去吧?这就叫当局者迷,这下好了,给你摔出局了,你给自己评评理。我跟你说吧,你爱他得要命,就是太爱了,觉得哪天分开了你或者他接受不了,干脆早死早超生——你说这是不是闲得出屁?”
我目瞪口呆。“那,那他是什么态度?”
“他当然不乐意咯,在一起这么多年,都快有你的半辈子长了,突然被甩了肯定委屈啊。你看他又不会吵架,只能默默陪你来这里,希望你触景生情,别再发神经了。”
“半辈子?不是说八年吗!”我这也不像才十六岁的样子吧!
“他跟你说了?八年……一五年啊,对,一五年你们才在一起,但在这之前你追了他十几年呢。”
我再次被震撼了,我猜到是我主动,但居然追了十几年,这也太有毅力了……怪不得这么喜欢呢。几十年才追到手的人,居然舍得分手吗?虽不解其中缘故,但已经感到辛酸。照胖子那样说,是我怕未来他不和我在一起了。也对,他那么年轻,我会担心也难免……
等等,他看上去最多也才二十几岁的样子,我追了十多年?
“我是个变态吗!?”我崩溃大喊,这是连孩子都不放过啊!
搞清楚发生什么事了之后胖子又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哟哎哟地说什么“你还担心自己老牛吃嫩草吗,用不着你操心”之类的话,跟我解释小哥只是长得年轻,实际上比我还大。我一边震惊,这都不是显年轻的事了,这是巫术吧,一边又有点不是滋味,多少有点理解了失忆之前的自己,在面对自己喜欢又璀璨耀眼的人时,多少都是会有点自卑的。
“真是个神仙啊。”我小声嘟囔。
“你之前就经常说跟神仙搭档很烦,这话听着欠揍,你懂不?”胖子说。“咱小哥就算是神仙,也是喜欢你的神仙,人家放着东北的大家族不回,放着香港的豪门产业也不管,就乐意跟你住在小山村里,就这样你还要闹别扭,不合适吧?”
我有点感动,又觉得不可思议:“我是有什么本事啊?”
“那本事可太大了,讲起来三天三夜不用睡了,还是等着你自己想起来吧。再怎么说,你追了他十多年,一尊石头也捂热了。”
我叹了口气,听起来我很有毅力,也很别扭,相当矛盾。但不管怎么说,应该还有点能耐。这下全忘光了,连跟他有关的记忆都没有了,他要是现在答应了分手的事,我都不知道上哪哭去。
胖子像能看清我的心事那样拍拍我的肩,让我别愁眉苦脸的。
“你这人就是脑子瞎转,这下也别用脑了,顺着心干就完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他凑近了道,“待会小哥来,你有什么想法就跟他直说。觉得他漂亮就夸他漂亮,喜欢他就跟他表白,反正你们这么多年了,都没什么羞耻的,难得让他听听情话,也算给平时那个死鸭子嘴硬的自己积德了,懂不懂?”
我不由得觉得这像个陷阱。他一靠近我就心跳,难道平时能忍住不跟他说情话吗?胖子说我们在吵架,我也不知道是吵到什么程度,想象了一下,感觉只可能是我单方面对小哥发脾气,他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应下来,还要为了哄我来雪山度假,可怜见的。仅是这样想,我都觉得自己真不够意思。
“好好和他说啊,这是天赐良机,不许浪费了!”胖子跟我嘱咐再三后出门去了。
这两个人一来一回,像在打车轮战。我慢慢消化着刚刚得到的信息,想到那个小哥也会因为对象闹分手而郁郁寡欢,不得不感叹情关难过,这守关者竟然还是我自己,更叫人唏嘘。
胖子说我们认识的时间已经有我的半生之久,我追逐多年,也终于有了结果,如今为什么又要放手呢?虽然没有记忆,但想到这里,心里竟没由来地感到悲伤。我们之间一定另有隐情,这趟旅程也许本该是来解开心结的,谁能想到我竟然全忘干净了。
记忆好像压舱石,失掉之后让我在没有支点的情感里飘飘荡荡,心里越发五味杂陈,既觉得悔恨又感到失落,不知为何,还有一种厚重黏稠情绪淀在我心底,只一想到“我忘了他”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头上的伤开始作痛,脑子混沌不堪,一些碎片般的画面像燧石擦出的火光般一闪而过,风雪里他的背影,杭州的细雨,大漠,蒙雪的天空,昏沉中篝火里照出的一个影子,我用手用力顶住太阳穴,想让那些记忆停留得再久一点,但最终只留下一阵剧痛,已不可辨是头痛还是心痛。窗外的风雪声越来越大,昏沉间,竟如同实物一样压在我身上,越来越重,几乎要把我整个埋住。在雪里我不能言语,无法呼吸,耳朵里汹涌着血液流动的噪声,想呼救却被雪灌满喉咙。在窒息的痛苦中,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只手紧紧抓住我,把我从雪堆里拉出来。我一下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脸。
他揽着我的肩膀,我几乎靠在他怀里,他神色有些紧张,问我觉得怎么样。我一时失言,摆了摆手,意识到这应该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只是不知道刚才的画面是不是记忆的一部分。但在他身边让我很安宁,我没有坐起来,默默又靠了一会,想起胖子刚才的话,说我要跟他分开。
为什么要跟他分开?我一定会后悔,一定会在日后的夜里心痛如绞,我现在就已经体会到了。
“我可能没法很快想起来了,”我终于能发出一声难听的苦笑,“一想就头痛。”
他神色严肃地摇摇头,让我不要勉强。
“胖子都和我说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我比划了一下,“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等我想起来之后都会认真的面对。你等等我。”
这句话很熟悉,是不是我失忆前经常说?
他任由我抓着,目光淡然,却很认真。
“没有矛盾。”
我一鼓作气抓住了他的手。“虽然我忘了,但我能感觉到我的心,我……”
我竟然有些说不出口,一股气冲上我的鼻腔,差点呛出落泪的冲动。
“我不想跟你分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笑了。
“不会。”他对我说。
我平静下来,就好像曾无数次被他安抚过的那样。
“我不记得之前我们是怎么相处的,但我知道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我豁出去了,万一平时的我真是个机关算尽太别扭的哑巴,那不过脑子的话就让现在的我来说吧。“看到手机里那些照片,我感觉很温暖……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会留在我身边。如果没失忆的我要跟你分开,我也能理解,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该是个神仙。”
我的眼睛抽搐一下,脸上发烧,觉得自己在耍些话术低劣的流氓,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况且,胖子说我追了你十几年,选择权在你,我肯定会担心的。你看上去这么年轻,这么好看,去哪里都会被喜欢,一个没记忆的人都会一下子爱上你……咳,我就不一样了,我的半辈子都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可能去找其他人了。胖子说我在跟你闹分手,这肯定有很多原因,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不想跟你分开。”
此时我俨然把没失忆的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只不过我们俩之间有一些奇妙的通感,譬如在我说“你去哪都可以”时,心脏竟刺痛了一下。我在心里合掌祷告,对另一个和记忆一起消失的我说:哥们,把你卖了,但这都是为了你的幸福啊。
听完我的话,他皱起眉头。我发现这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大表情,但也正因这样,一点神色上的变化就能让人知道他的心情波动。是我说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话吗?我缩了缩脖子,怕他以为我被夺舍了。
“没有不一样。”
我还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就又说:“我没有选择权,一直都只有你。”
我的脸正对着他,靠得又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吐息。
“我和世界的联系一直都是你。”他话不多,这会居然像连珠炮一样连说了三句,我都被砸得有点发懵,不知道为什么会从他淡漠的脸上看到一点急迫。
他对我很认真,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是一轮遥远的月亮。这句话让我感到很熟悉,也许他曾经也跟我说过——从见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像一只风筝,这话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我更加不能理解自己的决定,如果我是唯一能抓住他的人,怎么忍心松手呢?
“我为什么要分手呢?”
他沉默,好像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我,半晌之后才说:“你担心未来我们会分开。”
“因为不想被你甩所以先甩了你吗?”我苦笑,虽然现在有脑震荡的是我,但不得不怀疑平时的我脑子也有点问题。
他摇头:“是时间会让我们分开。”
“那应该更珍惜在一起的时间才对。”我说。
他点点头,跟我说不要怕。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这段对话莫名让我觉得有点惆怅。会不会是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没几年活头了,怕死的时候他伤心,所以才先提分手?这恐怕是个残忍的决定吧,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多年的伴侣决定独自踏上死亡的旅程,心痛得很厉害。
可我现在甚至没办法推进这个决策,因为我忘记了。
被封印的记忆如同一个失声的灵魂,在敲击着冰面,挣扎着警告我,不可以忘记他,绝不可以忘记他。
“万一我想不起来了怎么办?”我问。
他轻轻抱住我。我把头垫在他的肩上。
“没关系。我也忘记过。”他在我耳边说。“我们认识过很多次,每一次都一样。”
每一次都还是会选择我吗?就像我忘记了一切也还是爱他一样?
“我确实没有记忆也会爱你。”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像山上的新雪,我很喜欢。
“哪一种爱?”他突然问。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问这种问题。难道因为失忆了我们就会从情侣变成哥俩好吗?从我醒来感受到他握着我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不是兄弟。
“我说了,虽然我忘记了,但我能感觉到。”我用脸轻轻蹭了蹭他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哽咽,也许又是后遗症,我尝试控制住自己的声线,告诉他:“当然是爱人的爱。”
后遗症的生理反应太奇怪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说完这句话后,我的心一下变得完全麻木,像被紧紧攥住之后慢慢松开,里面的五味杂陈一下涌出来,胀满我的眼睛。我们应当是爱人,表白应不稀奇,可是这感觉很陌生,称不上畅快,而像是我费劲力气终于把胸中最后一口活人的浊气连带着清魂一起吐了出去。
我忽然变得很累,也很满足。如果我真的身患绝症,能死在这样的怀抱里也值得。
想完之后就问像能量耗尽那样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也许是窗外的风雪渐大,都飞溅到我的梦里,我在梦里看见了往事。
我看见他背着剑盒从门里走出来,走过阴冷的墓道和凋敝的古楼,篝火里他看着自己的手,说不知道自己和世界的联系是什么,如果他消失,没有人会发现。我想说话,他却已经离开,留下背影,走进汹涌的风雪里。我跟在他身后,踩着没足的雪,每一步都艰难,却无法停下。他走得很快,我跟得很慢,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想喊他,可是一张口喉咙里就灌满了风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进那个与人间没有联系的空无中去。风雪太大,我的双眼模糊,看见他的少年与暮年,最终变成一尊石像,石像却会流泪,连同我的泪一起凝固了。我口不能言的艰涩则变成喉咙上的一刀,切断了和往事的联系,使我朝空无之境坠去,很痛,我却不太害怕,因为他在那里。我坠落过滚烫的黄沙和极寒的悬崖,如同经过十八层地狱般,最后又掉回和他分别的那座山顶,依然是闪动的篝火,我又看到他的脸,还和当日里一样年轻。
他对我说,你老了。
在那之后,我好像登上一列火车,火车开得很慢,但足以让我跟上他,好像可以和他并肩。火车从雪山开回了南方的小村庄,那里时常下雨,有一条经年不息的瀑布。沿路有很多小动物变成的神仙,有时候我的列车会搭它们一程,而他依然在车窗外默默走,从来不上来。有时候我们靠的很近,如果我把手伸出车窗去,就可以碰到他。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自己终将慢慢远离他,列车开得再慢也不可避免。如果拉住他,列车最终会撕断我们的手,再不能体面。看着他在车窗外与我同行,我希望他会注视着我远去,又希望在某一刻他会停下脚步转身离去,如果那样,我不会阻拦。
火车越开越快,我离他越来越远,起先我不想看,后来却越来越害怕,我还记得在暴风雪里追着他举步维艰,他看着我远去,是不是也会这样痛苦?我探出车窗去看他,想要喊他的名字,却始终无法开口,我该用什么称呼他,我梦里永远的故人,我的同行者,我的执念,我的闷油瓶……
在梦中呼唤出来的一瞬间,一切记忆都倒灌回我脑海里,长白山、墨脱、杭州、雨村,我们一切的一切,在我心里活了过来。
我坐起来,大口大口呼吸,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下来。
我们没有闹分手,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几个月前,雨村下过一场很大的雨。在雷暴预警来的时候,小哥还在山里,我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下来,发现他又把连帽衫翻出来穿了。那时候是晚秋,天已经有些冷了,纵然他是一个在冰天雪地里也可以打光膀的人,也会避免不必要的寒冷。我把那件衣服掂在手里搓了搓,还是很熟悉的布料,但已经分辨不出这是哪一年的哪一件衣服了。在那十年里我感觉每一件帽衫都存储着他零星半点的灵魂,可容我抓住。现在我要靠他的衣服入睡的岁月越来越远了,我好像也很久没有看他穿连帽衫了。
胖子在邻居家解决狗撵鸡的疑难杂案,这会带着狗回来了,看见我挽着衣服站在院子里,就过来打屁:“怎么了,在这睹物思人呢?人小哥一百多岁了,懂得下雨要往屋里跑,你别跟个望夫石似的。”
我把衣服丢到衣篓子里,笑着踹他一脚,骂他放屁。这种调侃我早已经习惯,在他嘴里我都生儿育女子孙满堂了。
但他这次没有善罢甘休,而是凑到我身边,说要跟我谈点正事。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们俩的关系,就打算这么耗着?”
“听不懂。”
“少他妈装傻,”胖子想弹我的脑袋,被我闪避了,“你一天天的就差眼睛粘他身上了,他一会不在你看着他的衣服都能海枯石烂,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你羡慕啊?要不要我也用眼睛给你的衣服消下毒?”我看他,发现他的表情难得正经。“解释什么,大家都是兄弟,我们仨的交情不就是那样吗。”
胖子气笑了,指指天:“刚发布雷暴预警,你扯这屁话不怕被雷劈?你们俩要搞什么不明不白的旷世绝恋,别把我算进去。”
“别瞎扯,一会小哥回来听了揍你。”
“他听得还少?被你伙计叫姑爷的时候你看他否认过吗?你爸妈过年都给他包红包了,都是好兄弟,怎么不给我也包一个?全世界都知道你俩什么关系,你好意思说都是兄弟?”
我下意识想笑,又想插科打诨糊弄过去,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自己很像三叔,明明心中有那个真相,却偏偏绕着它说。这种顾左右而言他有多气人,我最清楚。
“小哥大人有大量,你见他什么时候发过火吗?”但我还是说。
“我看有人要揍你的时候他火挺大!”胖子怒道。“要把你想成个拎不清的榆木脑袋也很简单,但我知道你吴小佛爷聪明得很,汪家都能搞垮的人,会弄不清楚自己的感情?你他娘的就是在装傻!”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怒色。“你要装傻到什么时候?你以为自己跟他一样能活好几百年,还有多少时间供你们在这演好兄弟?”
我笑了,拍了拍胖子的手,示意他松开。
“你也知道我活不了好几百年啊。”
他没有说话。
我抱着衣篓子往屋里走,天上的乌云聚集起来了,暴雨来临之前总是异常闷热,好似空气胶在一起,令人喘不上气。
“别说几百年,我可能几十年也活不到。现在好,我跟他滚一起去了,过个几年我人没了,他什么心情?”我看了胖子一眼,“看着爱人去死,不好受吧。”
我在心里道歉,这话恐怕会戳到胖子的伤心事。他确实沉默了一秒,追上来扯住我:“你不跟他在一起他就不心痛了?”
轮到我沉默了。
“你别到死的时候后悔没有在活蹦乱跳的年纪和他一起享受。你也别让他后悔。”
一时间没人说话,天上开始有雷声了。
“而且那可是张起灵,你就不想看看他在床上是什么样吗?”在我快要陷入生死哲思的时候,他突然补了这么一句,我一下子破功,没忍住咳嗽起来。
“我看十几年前你就挺感兴趣的,现在人躺你边上了,你也真能忍啊?不是张学泰斗吗,就一点不好奇?档案谁都能看,张家族长有多久,这可只有你能研究。”
“滚你丫的,”我就知道这人不可能正经过三秒,“他跟个菩萨一样,你问问隔壁大爷,他敢对妈祖有那种想法吗?”
胖子呵呵一声,说“你少跟我来这套,我们北京信的是家仙,又是狐狸又是蛇的,可没少搞上,你看看你是想演画皮还是白蛇传吧。”
我懒得跟他杠,只是抬头看了看天。集聚起来的乌云已经压到了山头,不知道闷油瓶什么时候回来。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我笑笑说,“下了雨他懂得往家跑,我值当了。”
“你还说他像菩萨,我看你更像。”胖子翻了个白眼,跟我一起注视远山,“但动了凡心就成不了佛,你俩都没戏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得多,任何事情发生之前,我都会脑补一切可能性。但并不是为了规划未来,只是脑子闲不住。如果是小花,想问题的时候会很快把那些荒谬和无关紧要的可能性排除掉,但我不会,若非极端紧张的情况,我很乐意把那些天马行空的思绪放在脑子里排演来排演去。所以在很多年前,我才会想到喂闷油瓶吃西班牙苍蝇的事情。在我还年轻的那会,就把我们俩往那个方面想过,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直男,只是想着好玩,一边想“如果是他,男的好像也不是不行”,一边还能正常跟他相处。这种不着调的想法只是我脑子乱转时擦出的一个火花,后来却烧了我十年。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像黑色幽默电影,主角随口开了一个玩笑,结果用了自己的一辈子去践行。
但那十年教给我最大的本领就是忍耐。要忍住自己的善良,忍住冲动,忍住情感,不让这些东西妨碍应走的路。当今不比昨日,已经没有哪条路是我排除万难必须去走的,如果非要说,也只有走向死亡的旅途。
这些年里,我们的生活和感情都已经让我满足,因为满足得太好,期望都日益膨胀起来,想到长生,又想到来世,墓里那些帝王的梦也不过如此,这可能就是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生命长度不平衡不充分之间的矛盾吧。但我已经经历过那十年里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和每一次醒来后都落空的梦,我不想他的下一个百年夜也经历这些。
所以一切停在这里就很好,只是见证一个普通朋友的普通寿终,他还可以再上路。
“你让小哥没办法成佛了,你要对人家负责知道吗?”胖子说,“你别光顾着自己那些鬼念头,也要体谅一下人家想不想。”
我哼哼一声,他再想还能有我想吗?我都可以忍住,他不会比我难的。
“去年过年的时候村长家放烟花,你俩在院子里站着看,他想拉你手被你避开了,都这么多年了,我们瓶仔也真可怜。”
这死胖子怎么什么都看到了?
“什么拉手,他帮我扯下袖子。”我搪塞,胖子那边噼里啪啦开骂我没良心,百岁老人第一次情窦初开都被我耽误了。
我心说他第一次情窦初开的时候别说我了,新中国可能都还没有呢。只是他忘记了。未来他也可能会这样忘记我的。
不过这些年闷油瓶确实偶尔会做一些跟我亲近的动作,像是拉手或者拥抱。这些也不是没有过,但在墓里一般都是出于情况危急,在外面反而意味不明了。他总是很自然,好像这些动作没有特殊含义一样还。这还一度害得我去看了很多建国前的文学作品,想知道那时候拉手是不是一种普通社交礼仪。后来我才渐渐觉得,闷油瓶这小子也很会装傻,他表情淡然地抱我一下,不知道内心在想什么,但反正会让我心神不宁很久。不排除这是一种闷式恶作剧,就像我喜欢在大冬天把手塞胖子衣领里一样,但更有可能是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
我开始回避他的这些小动作,这是违背我本性的。但是我已经在那十年中被培养成了克制本性的专家,这点忍耐还是不在话下的。特别是当他轻轻地把手凑过来、似乎不经意地碰碰我的手背时,我的心会跳得很快,好像只要我回握上去,下一幕就是白发的我躺在棺材里,闷油瓶也这样拉着我僵硬的手。
一想到这个我就嘴里发苦,赶紧把手撤开了。
好几次我去偷看他的表情,也依然是淡淡的,但好像有一点委屈,也可能全是我多情。
没和胖子多扯几句,天就开始下雨了,一开始只是一两滴,很快就倾盆而落,瓢泼在我们的庭院里。我忍不住皱眉头,被胖子看见,他刚想开口我就截了他的话茬:“说不定我是把小哥当儿子看呢?之前担心他不回家,现在担心他会淋雨,操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其实我是他的妈粉。”
胖子受不了了:“你们别玩这么变态行吗?”
我们一起看了一会雨幕,在大雨里远山的轮廓似乎也化了,淅淅沥沥地融入云端,只有山顶的矿灯依然明亮。福建多雨,他去巡山的时候下雨也是常事,他通常会在山洞里躲雨,等雨停了再出发。但他说今天回来吃饭,他现在太守时了。其实晚餐会一直热着,我更希望他先躲雨,哪怕他是闷油瓶。
不过他是闷油瓶,血都淋过,雨算什么呢?一会儿之后,一个影子就像流星一样从远方落下来,我们院子里挂了灯,在被雨点填满的光晕里,他用手支着帽衫挡雨,身上只穿着黑色背心,纹身上沾了水,好像要活过来。想要给他递把伞已经晚了,他一下就进了屋,掠过我们直接进了卫生间。我知道他是要把淋湿的外衣丢进去,这人很有干湿分离意识。
胖子拍拍我的肩,去盛饭了。我百无聊赖地坐到沙发上,听见浴室的水声。之前我和胖子说过,雨村里有十种声音能让我静心,其实还有我没说的第十一种,就是闷油瓶洗澡的水声。牵手拥抱亲吻都不一定能真正留住一个人,大摆祭台献祭生命也不一定能真正留住一个神,但如果他每天在你听得见的地方放水洗澡,那真的说明他栖在此处了。
过了一会,胖子那边开始端菜上桌,我听到浴室里面的人敲了两下门,就去帮他拿衣服。这应该不算敲敲话,只是一点默契。我把先前看过的那件帽衫递过去,他把浴室门推开一点,里面水汽一下就扑上来,热腾腾的,就好像是从他身上蒸起来的一样。他刚锻炼完,肌肉还是充血的状态,纹身盘踞在身上,整个人犹如天神一样。尽管我看过很多次,依然会惊叹。也许是刚才想了太多事,看着他的身体竟然一时间呆住了。他把衣服接过去,可能是见我没有动,问道:“要进来?”
我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往后退,随便想了个借口,跟他说那件衣服好像穿了很多年,这次穿完就丢了,再买新的。说完又有点后悔,毕竟那些衣服都是我留下来的。
“你定。”他说。“这件可以留着。”
他关上浴室门,胖子开始大喊来吃饭,我在原地看着手上沾到的水发呆。可能是那一秒的水汽冲得我有点发晕,或者鼻子的老毛病又犯了,感觉鼻腔有点发热,像是流鼻血或者流眼泪的前兆。他知道我留着那些衣服的用意,也从不过问,只是每到季节就把它们翻出来穿,抽绳都换了好几根。
我不知道一件衣服的寿命是多久,已经留了十年,还能不能再留下一个百年。时尚是个圈,说不定一百年之后,帽衫又成了什么新流行也说不定。那时候他穿这件衣服会是什么样?
我擤了擤鼻子,应胖子的话去帮忙摆碗筷。
当时没有流下来的眼泪,现在不可控制地顺着脖子淌进我的衣领。
我修了这么久的心法,居然摔了一跤就全破功了,可笑程度堪比阿喀琉斯平地摔,扭断了脚踝,因此一命呜呼。
胖子还说我鬼点子多呢,跟他比起来我算个屁。什么闹分手,什么怕离别,都是他编出来套我话的,我还偏偏全信了,二话不说剖开胸膛把心捧出来给闷油瓶看啊。
我没有力气恼怒了,感觉自己回到了长白山的那个夜里,看见他出现在篝火旁,十年中所有的狠戾和决绝像屏住的一口长气,一下子放下了,扑面而来一种死亡般的释然和疲倦。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回到沙海中的智力和体力巅峰状态了,如果再来一个十年,我顷刻就会死。
现在就是这样。说出口一次,就再也瞒不下去了。
闷油瓶在床边静静看着我,神情依旧那样平静。
“想起来了?”
我也努力作平静地表情,向他点头。眼泪流到衣服里,顺着胸口往下滑,很痒。
他看了一下窗外,问我:“距离日出还有一个小时,你想不想看?”
我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但在进行任何思考之前就点了头。我现在需要做点什么,否则思绪的黑洞会把我吸进去。
他把我从床上扶起来,从床头拿来我的衣服,一件件帮我穿上。整个过程中我都是懵的,甚至都没察觉到头痛。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即便在墓里危险重重的时候,看到我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都会让我立刻去睡觉,我没想到他会把刚恢复记忆的我捞起来看日出。
这个行为很疯狂——在浪漫主义的意义上。
他帮我穿上厚羽绒服,说:“先前做过检查,你没什么大事。短暂失忆很常见,不需要药物干涉,只要充分休息就可以。”
居然解释了这么多,是为了向我说明看日出的可行性吗?明明在针对我的问题上,我才是比较不怕死的那一个吧。我想笑一下,结果发出来的是一声呜咽,像被揍了一顿的狗。我瞬间不敢再说话了。他的动作也停了一下,侧过目光,不看我的脸。
我们出了临时救治中心,外面狂风卷雪,如同千万人在不齐地歌唱。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帐篷里,我也有同样的感受。那时我对他说朋友一场,明天再走,我不会跟着他,可是当我在风雪里醒来时,他还是走了。
此情此景的即视感太强,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当时的状态里。比好朋友不听劝告执意去死更绝望的是我害怕这近二十年的时光只是个梦,我只不过刚从帐篷里醒来,徒劳地跟着他走这条没有归途的路。
真该死,眼泪在睫毛上冻住了。
我擦擦眼睛,跟上去。不同于当年的是他走得很慢,几乎一直在配合我的脚步,在往比较陡峭的山坡上爬的时候,他向我伸出手。我拉着他,即便攀过了最难爬的那一道坎也没有放,他在我身边,不再只是前面的一个背影了。
我的体力比从前好,但身体状况大不如年轻时,二者平衡下来,这十几年居然没什么长进,爬山的过程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我们来到一座山脊上,这里并不偏僻,甚至有一些别的游客,大概也是来等日出的,零星的人声在风里如同气泡般一个个从黑夜的深处冒上去。此处的风雪不再像我记忆里那样沉寂和绝望了。天空已经是暗沉的紫灰色,像很薄的一层夜幕包裹着将破的晨曦。闷油瓶站在我身边,依然抓着我的手。
不多时,天光乍破,彩绫般从夜色里钻出来,黄澄澄铺满半边天际。第一束光落在远方的山峰上,鎏金般顺着山脉滚下来,像一尊镀金的圣象。游客越聚越多,喧嚣声渐大,很多人掏出长枪短炮对着日照金山猛拍起来,那种从自然中迸发出的神圣确实容易让人终生难忘。可我已经无暇去看。我还记得闷油瓶是如何在夕阳下的雪地里膜拜远山,长白一别,日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有一种超凡入圣的苍然,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我和他已不在同一个世界。他跟雪山的生命融为一体,一个凡人要如何去攀登天神的绝望?
我扭头看他,并没有看见当年那个遥望远方的雪山神祇,因为他也正看着我。
胖子说,动了凡心,再难成佛。
那一刻我忍不住笑出来——断人慧命,我是个罪人啊——眼泪流到嘴唇上,被他擦去了。
“你说的话还算数吗?”他轻声问。
“什么话?”我用手腕擦眼泪,越擦流得越多,形貌十分狼狈。
“你说对我是爱人的爱。”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就当我是摔跤把脑子摔坏了,说的都是不算数的胡话。”
他非常用力地摇了一下头。
“脑震荡不是天授。”
我边笑边哭,他这个类比还真的特别精确。同样是失忆,被天授的他会被注入不属于自己的欲望,而摔跤的我只是把自己的欲望摔出来,滚到他面前。
“为什么不能说?”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执着。当年他也很执着,一定要进山。同一个词,居然可以用在因果都截然不同的两个情境里,可见文字实则是匮乏的。而我这下真的成为祸害圣僧得道的妖妃了。
“你害怕我们会分开吗?在你百年之后。”
一个淡然的人执着起来会逼死人,闷油瓶里的油点上火会引发火灾——我这算不算引火自焚呢?
“你当年都不怕。”他说。“你知道我不会回头,还是跟着我进山了。”
太阳已经从雪山后升起来,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这次竟然不像鎏金的塑像,只是一个人。大概因为塑像的脸上不会有执念吧。
“我也不怕。”
他忽然笑了一下,那是流光溢彩的一瞬。
“如果你劝我别去,我也不会听的。我就要跟着。”他说。
这绝对不是会从闷油瓶嘴里说出来的话,我愣愣地看着他,几秒钟之后脑子才炸开——这是当年我在二道白河和他说的。这小子,居然把这种事情记得这么牢。
他拉住我的手,重复了一遍:“我就要跟着。”
一切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他的坚定,我那时就知道,他认定的事情,是没有回头路的。
我猜我当下的神情是“破涕为笑”的具象化,眼泪糊了一脸,都冻住了。“你跟了我,只能在村里捡蘑菇。等我走不动了,还要赚钱养我。”
他居然正儿八经的点点头。
“你傻不傻,现在的小年轻都流行独身主义了,你非要跟我在一起干嘛?”等我死了,你会是什么心情?
“我不年轻。”他回答。
我吐血,那也确实。
“我也会死。”他又说。“我忘记过很多事情,我也想留下一点什么。”
“也想谈个恋爱看看是吗?”我明明在笑,怎么听起来像呜咽,“我跟你说,这种事情都只有零次和一百次。你可能不记得自己谈过恋爱,就算是零次吧,如果在我这有了第一次,未来说不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呢。谈恋爱很麻烦的,你真的做好准备了?”
“只会有这一次。”他并没有被逗笑,只是看着我,“如果你不愿意,永远都不会有。即便那样,我也会一直记得。”
记得我吗?在百年之后。记得有人爱过他,他也爱过人。
你这小子,张口闭口不害怕,难道我是个胆小鬼吗?
如果你不怕,那我也不怕。
我扑上去一下勾住他的脖子。他接住我,扶住我的后脑勺。
“我不招惹你,你还自己来招惹我,我很麻烦的,我早说过,被我缠上,三柱清香也打发不走。”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好像笑了。
“那就不要走。”
后事不必赘述,我们从雪山上回到医院,跟胖子大眼瞪小眼,齐齐被他骂了一顿,居然颇有高中时期早恋被撞破的惭愧。每种关系的改变都象征着人生一个新阶段的开启,我经历了很多次,原以为能泰然处之,却还是发现自己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意味,也不知道是因为期待还是恐惧。好在——或者说坏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跟我一样。做了张家族长的伴侣,未来会面临什么,我还一概不知,也许天翻地覆,因此又有一场硬仗要打,想到亲朋好友,想到张家,想到我爸妈,想到二叔,不由得叹一口气。
不过这些事都可以日后再议,他也逃不掉。之于胖子说的那个作为张学泰斗的研究优势倒很快提上议程,不过记在此处空间不足,也缺了几分书面的文雅,故不记述。总而言之,一次失忆换来一个男朋友,也许还算划算?
我这么问他的时候,他居然颇为认真地回答他无数次失忆换来了我,也是值得的。
唉,谁教他说这些话的?
END
距离最开始磕瓶邪已经过去九年了,这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写点什么。中间的很多年里没有关注,但回过头来发现他们的故事还一直在继续,感觉很幸福。我很喜欢看窗户纸文学,在我的理解里,心思敏感的小吴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情感,只是患得患失,忧虑太多,才不敢面对,而哥总是会等着他,胖子也永远是最好的助攻。所以有了这个故事。
感谢读到这里的你,希望可以得到一些评论!
新的一年继续爱哥嫂。
瓶邪/三柱清香
*又名老婆死后我被怨鬼缠身了,鳏夫哥x怨鬼邪,原著向,全文9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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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去雨村?”那个年轻人凑到他身边坐下,手上还拿着一个茶叶蛋,边啃边跟他搭话。张起灵睁开眼看了对方一眼,点了头。
“同路,同路。”年轻人热情地想来握他的手,被避开了,却并不气馁,“你去干嘛?”
他并没有回答,转头望向窗外,大巴车正穿过镇子,要往更深处的乡野里去。天色阴沉,已经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不多时可能就要下大。稻田与矿山在雨中影影绰绰,如同海市蜃楼。
半晌后他才说:“找人。”
“到雨村找人?”年轻人笑起来,“找什么人?爷爷奶奶?我听你口音也不像本地人。雨村现在应该只剩下老人家了吧,我看你这么年...
*又名老婆死后我被怨鬼缠身了,鳏夫哥x怨鬼邪,原著向,全文9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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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去雨村?”那个年轻人凑到他身边坐下,手上还拿着一个茶叶蛋,边啃边跟他搭话。张起灵睁开眼看了对方一眼,点了头。
“同路,同路。”年轻人热情地想来握他的手,被避开了,却并不气馁,“你去干嘛?”
他并没有回答,转头望向窗外,大巴车正穿过镇子,要往更深处的乡野里去。天色阴沉,已经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不多时可能就要下大。稻田与矿山在雨中影影绰绰,如同海市蜃楼。
半晌后他才说:“找人。”
“到雨村找人?”年轻人笑起来,“找什么人?爷爷奶奶?我听你口音也不像本地人。雨村现在应该只剩下老人家了吧,我看你这么年轻要往这地方去,觉得奇怪才问的。”
张起灵不再回答。年轻人却自己挨上来,手搭上他的肩,被立刻甩开了。
“碰都不让碰,你对象在你身上装监控啦?”
张起灵的眼神立刻变得非常冷,年轻人依然嬉皮笑脸地看着他,目光落到他身上挂的相机上,一下子来了兴致,凑过去看相机的镜头,被挡开了。
“行家啊!这是老型号吧,停产很久了。”他嘻嘻一笑,压低了声音,“你不会也是为了那件事去雨村吧?”
张起灵盯着他没有说话,眉头皱起来。年轻人似乎很满意这个反应,接着说:“摄影论坛闹鬼的那件事——一个八十多年前的老账号忽然又开始分享图片,图片里的地方就是这里,雨村。如果说那个摄影师真还活着,得将近120岁了。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但是他拍的照片都是一间老屋子,那屋子还留着以前人生活的痕迹,但陈设都结网了。村里人说……”
年轻人笑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不死人声的咕噜:“屋主人几十年前就死了,那里二十几年没人住了。”
话音落下时窗外恰响起一道惊雷。暴雨落在车窗上,模糊了窗外的乡景。张起灵盯着那个年轻人,平静的脸上青筋迸出,如果仔细观察则能发现他两腮的肌肉走势因牙关紧咬而发生变化。
“什么论坛?”他问。
“摄影论坛啊。我看你背着这么老的相机,以为你知道呢。”年轻人笑眯眯的,闪电透过车窗将他的整张脸照得惨白,一瞬间似乎五官都被强光融化了,“不过也对,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去看那种老东西的论坛呢?都快上个世纪的东西了,当时的用户,怕是骨灰都扬了。”
张起灵闭上眼睛深呼吸一次,不再睁开,用睡眠的姿态拒绝交流。
年轻人却依然在说:“我不知道你去雨村干什么,但这事挺有意思的嘛,你也可以去那个摄影师的老屋子看看,到底是不是闹鬼。”说着说着他笑起来,“那东西硬是发了一整年图片呐,又是拍床又是拍桌子,灰都积成那样了,看着果然阴森——这还是个有摄影追求的鬼呢,只可惜是没有钟馗来当伯乐!你说它是不是想招魂啊?也不知道能招到什么东西,哈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大声,都呛出了眼泪,放肆地拍张起灵的肩膀,每一下的力道都极大:“所还是别去那种阴气重的地方了。你听过阿拉丁神灯的故事没,这鬼招了一年的魂也没人理,怨气估计极大,你要是真去了那间屋子,就算是好意,也绝对不得好死!你这么年轻,犯不着,哈哈哈,犯不着!”
见张起灵没有反应,甚至闭着眼睛不看他,那个年轻人的面容逐渐扭曲,在闪电的映照下仿佛一张揉皱的纸面。他忽然一把薅住了张起灵的衣领,把他脸扯过来,狰狞地吼道:“听到没有,你不许去!”
车上所有人都看过来,还有热心肠的阿姨起身劝架,年轻人却依旧松了手,像不相信自己做了什么那样低下头去,一面摆手,一面捂住自己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犯病了。”他的指缝间竟流出眼泪。
“大吵大闹,精神病啊!”车上有别的人嚷嚷。
“我就是精神病!”年轻人捂着脸大声说。
“没事。”张起灵的神色恢复了平静。
“我早说了这个村子有问题。我的精神病原本没这么严重的,指不定是厉鬼附身呢。”年轻人抬起头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劝你还是别去了,万一那里真有鬼,真要对你下手,你还这么年轻,死了不值当。”
张起灵摇摇头。
“你傻啊。”年轻人的神色变得极为复杂,他还在落泪,却露出了一个阴涔涔的笑容,“你去送死,可别后悔。”
说完,那个年轻人就站起身来,嘟囔着“过站了”“真麻烦”一类的话,走到司机身边吵嚷着要他靠边停车。张起灵看他下了车,走进一处避雨棚下。大巴启动,他望着那个被甩在身后的年轻人,见他正挠着脑袋,四处张望,一副不解的样子。
大巴穿过成片的稻田,雷声轰鸣,雨落如注,天地都黯淡阴沉,道路两边竟不见一个行人。刚刚那个陌生人留下的气息还未散去,张起灵垂眸看自己手,右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在头顶灯的映照下熠熠发光,那是一枚白钻,由100克骨灰练成。
最终吴邪还是没有如他年轻时所计划的那样死在雪山上。凭他那时的体力,已经不可能爬到那样高的海拔上。况且那里实在太冷了,人若有灵魂,也会被冻住。
按照遗嘱,他的骨灰被分成四份,一份留在雨村,一份洒进墨脱,一份埋在杭州,一份炼成钻石。
吴邪死后的第十年,张起灵离开了雨村。起因是他抽奖获得了一张邮轮船票,临走前,他把雨村村屋彻头彻尾地打扫了一遍,带走了吴邪留下的那台古老的相机。他在邮轮上看见了鲸鱼,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如此庞大却自由。人们竞相拍摄它跃出海面的瞬间,他也拿起相机。
一路上他拍了许多照片,都记录在吴邪化名“关根”时使用的那个摄影论坛。它在文艺界风靡一时,却也难逃衰老和被遗忘的命运。现在是张家人受命在维持论坛的运作,偶有一些张家小辈和误入的路人在上面分享生活的影像,终归是十分冷清,如同一个被定格在上世纪的遗址。
直到那个沉寂了几十年的账号又开始发布图片。
张起灵立刻认出了图片里的地方,那是他的家。只是因为他戴着戒指环游世界的旅途,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那些图片是要引诱他回去,显然,发图片的那个人知道吴邪的往事,也知道他们在雨村的具体地址,知道这一切在他心中的地位。吴邪死后,九门的势力式微,几乎已经流散成了普通的生意人,又回到最初的模样。汪家仍有后代,却已经彻底打散,也许连亲戚的名字都不知道。还记得这段往事的,恐怕只有张家人了。
“族长,我怎么会做这件事?且不说没有意义……这太失礼了。”张海客在电话里说。“要不我过去帮你瞧一眼?”
“不。我自己去。”
因此,张起灵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只是不知道,在返乡巴士上遇到的这个陌生年轻人怎么会知道论坛的事情。他的反应怪异,难道也是此局中的一部分吗?
无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还是一个幼稚的恶作剧,张起灵只知道自己内心并不多憎恨对方。知道他和吴邪这段往事的人,本就越来越少了。
张起灵用手摩挲着戒指上的钻石。大巴车已经驶过泥泞坎坷的乡道,在村口停下来。他下了车,撑伞走进村里。才到傍晚,暴雨却使天色像子夜般阴沉黑暗,村屋小店都点起灯。他在村口的店里坐下来,一个中年女人系着围裙走出来,用围兜擦了擦手,问他吃点什么。
曾经每次吴邪要闹别扭,都会跑到村口这个位置的店里来喝酒,以至于他们之间形成了稳定的默契。喝酒代表生气,接人代表服软,二人间的矛盾也就在这表演般的推拉里化解了。如今店还在,却早已易主,那个会在这里等他接的人也再也不会来了。
他点了一碗牛肉汤,那个女人在他对面坐下来,问:“小伙子有对象没?”
张起灵把戴着戒指的右手放在桌上,点了点头。
“我看你不像本地人,来走亲戚呀?没有带着女朋友一起?”
他用客家话说:“爱人已经不在了。”
店主人皱起眉头,哎呀呀了两声:“有这种事哦,这么年轻,真可惜啊。”随即又露出笑容,想来抓他交握在一起的手,被避开了。
“你还这么小,总不能单身过一辈子,再找一个嘛。”
他没有说话,不再看对方,将目光投向远方。村口这个位置,再往里面走三百米就是喜来眠。胖子死前很多年就已经停止营业了,店面没有出租和转售,只是闲置在那里。吴邪的遗嘱里把它留给张起灵,此前他说:“你无需费心经营它。愿意留着就留着,想要卖掉就卖掉。喜来眠本身也该’喜来眠’了。”
“哎呀。小伙子别生气嘛。”店主继续说,“人死无牵挂,活人总惦念着死人,会挂上命债的。哎,你听说村子里的事情没有?”
她不等对方反应就继续说:“闹鬼嘞,还是厉鬼,可怕得不得了哦。”
张起灵的目光终于又落回她身上。
店主人看着张起灵目光的变化,嘴巴自顾自地往下讲:“我告诉你,最近村里人晚上都梦见脏东西。那个东西有时候年轻有时候老,总是说着什么,不甘心,不甘心……它还会问有没有人见过它男人,要是答没见过,就会被它一口咬断喉咙——你知道为什么咬喉咙吗?缺什么补什么,它的喉咙就是裂的,一发出声音就从喉咙的裂缝里往外掉沙子,你说可不可怕?”
她的神色变得有点忧伤:“它是被留在这里了啊。”
还未等张起灵说什么,她就笑起来,模样和刚才那个在巴士上的年轻人相似:“要我说,生前都留不住男人,死后还想要别人给他收丧一辈子不成?这鬼就是没本事的可怜虫,都做鬼了,不甘心有什么用?况且就它这个可怕的样子,生前真有什么恋人,也早吓跑了!”
张起灵只是问:“你们梦见的鬼还说了什么?”
“能有什么,无非是说自己在找人,觉得人家抛弃了它,也不知道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店主人感叹,“小伙子,我劝你别住在村子里,怨鬼都喜欢找替身,它要是看你也死过爱人,恐怕要缠着你作怪,把怨气往你身上撒咧。”
张起灵说:“我知道了。”
“人是人,鬼是鬼。活着的人没道理遭冤魂责怪。”她的表情变得实在快,面部肌肉被牵动着不断发生变化,显得精神异常。“你听我一句,别在这住,到时候鬼要讨你做男人,你跑都来不及!”
他不再说话,只低下头去喝汤,喝完汤便要离开,竟被女店主一把抓住了他戴着戒指的那只手。
“让你别去,听不明白!?”她的神情变得狰狞,眼睛瞪得发红。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见女主人的眼睛如不受身体控制那样,无端流下两行泪。
“它会弄死你!”她的表情扭曲,像是混杂着愤怒、痛苦和悲伤,如此多的情绪挤在一张脸上,显得恐怖且古怪。
她这样无端流泪,过了约有半分钟,才渐渐恢复平静。她松开抓着张起灵的手,温和地笑了一下,又恢复成那个朴素的餐馆老板娘,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你没给钱呢。”她从兜里掏出一张二维码,“带手机了吧?扫这。”
回家之前,张起灵上了后山。福建乡村里多没有公墓一说,家里死了人便是埋在后山。排场大的立了墓碑,方圆五尺划成一个场;排场小的也就一方砖瓦砌成的坟头,草草埋了。
吴邪的一部分骨灰也埋在这里,立了一块三尺墓碑,只用瘦金体写着“吴邪之墓”,由他生前亲笔所书,再没有旁的修饰。
张起灵熟悉这块墓碑,就像他熟悉吴邪。它的每一寸,他都亲手丈量。曾经他以为自己会永远留在这里,守他人生中所见的最小的这方墓,直到生命的尽头。
但他毕竟没有在这里了却余生,就像吴邪曾嘱托他的那样。
再见这块墓碑,上面已生了青苔草藓,雨水顺着石碑滑落在吴邪的相片上,如同不息的眼泪。
“我回来了。”张起灵说。他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闪电落下的时候,墓碑被照得惨白。在吵杂的雨声中,仿佛有人声,又似犬吠,仿佛在呼唤什么。
在那模糊的吠喝声中,张起灵听见了清晰的一声“小哥”。他猛地抬起头望回望,只见身后树影摇曳,有什么东西在林中超他靠近。他的眼睛慢慢瞪大了,只见那个人形的影子越来越近,为此屏住了呼吸……
枝叶猛地被破开,那黑影超他扑来,张起灵闻到一种泥土与动物气息混杂的味道。他伸出手,将来物接到怀里——是一只土狗。
狗的双爪搭住他的肩,伏在他身上,发出绵长的呜呜声。曾经吴邪养的狗常常与他做这样的动作,在受了委屈时便会这样瘪着嘴呜呜,如若主人是清白的,那它们就是凭借这种方式撒娇,讨要补偿和奖励。
它浑身都已湿透,不断用脑袋蹭着他的脸,伸出舌头舔他的侧颈和下颚,不停往他怀里钻,像终于等到久别的主人归家那样。
张起灵摸摸狗的脑袋,尽管他从未见过它。
狗从他的怀里跳下来,咬着他的裤腿往山下拖。张起灵回头看了一眼雨中的墓碑,遗照中的吴邪也正微笑看着他,他的目光中总有种默许的温情。那只狗拽着他下了山,直往曾经的屋子去。
福建多雨,植物生长得野蛮,已经在他们昔日的院子里生长出了纵横交错的杂草,几乎要没过老旧的墙头。他从前回来得更频繁,总会把院子里的杂草除去,重新砌上塌陷的砖瓦和残缺的屋瓦。如今他戴着相机和戒指环游世界,是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这里的杂草已经接管了他的家。
张起灵感觉到愧疚。
正在此时,那只将它引回旧屋的狗却突然冲着他咆哮起来,浑身的毛都炸起,由于雨水洗刷而像是一根根利刺。它挡在荒芜的院门口,弓起身子做出战斗的姿态,咆哮从喉咙挤出来,对张起灵呲牙发出咕噜声。
它在阻止他进去。
张起灵静静看着它,说:“我要回家。”
狗死死挡住院门,朝他不停狂吠,样貌之凶恶,像是随时能把人撕碎。不能使人相信它就是刚才那只埋在人怀里撒娇的动物。
张起灵蹲下来,对狗伸出一只手。狗温热而急促的鼻息就喷在他手上,它因激动而浑身颤抖,不停地发出凶猛的叫声,却始终没有咬上来。
“你不会咬我的。”他说。从那只狗身边跨了过去,任它在身后如何咆哮也不再在意,径直穿越杂草丛生的院落,推开屋门,对着粉尘扑面而来的黑暗说,“我回来了。”
屋内黑暗且寂静,甚至连雨声也听不到,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张起灵却并不在乎,像曾经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回到家里之后那样,走进属于他和吴邪的卧室。被子已经撤去,徒留已然发霉的床板,和“关根”最近在论坛上发布的照片中一模一样。他在空荡荡的床板上躺下,他从床头柜里取出一支蜡烛。这是他临走前留下的。从前他回家晚的时候,吴邪也会在床头留一盏灯。电灯难以保留,也正因为这样,墓地里才会取鲸脂燃长明灯,他没有长明灯,只留下一包蜡烛。
蜡烛把屋子照亮的瞬间,张起灵看见无数个人围着他的床站立,全部凝视着他。
他们都长着吴邪的脸。
“吴邪!”张起灵大喊一声,话音和无数密布在床边的人影一起消失了。他仰倒回床上。这些年里,他抛弃了自己昔日生死麻木的信念,一直期待着神鬼能使他得到再见爱人的机会,但梦里的吴邪永远都如同风雨中的剪影,只留下一个影影绰绰的微笑。
他躺在床上,回想着今日的所遇所闻,突然笑了,在烛光中闭上眼睛。
张家人能够用身体皮肤感知自己所处的环境,他能够感觉到屋里的空气在流动,尽管并没有开窗,他熟悉那些追求长寿失败的死者,本以为自己在墓中能捱过几千年的岁月重返人间,最终却只变成一具干尸。人已死去,怨念却仍会作祟,某种程度上,也许它们是通过怨念和不甘达成了残缺的永生。此时,他又产生这种感应,怨念像是木头的霉味,飘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他听见塑料摩擦的声音,极轻微,像是轻飘飘的脚步,又像微弱的吐息。有什么东西来到了他的身边,呼的一声,烛火熄灭了,房间再次陷入黑暗。
那东西像是一团冷冰冰的雾,贴到他身上时却又好像有了实体,光滑且湿润的、,像匍匐的蛇那样游上来,缠住他的身体,从脚到脖颈,完全地覆盖住。那种冰冷的体感逐渐描摹出人的形状,它开始吐息、喘气,冰凉的气息留恋在张起灵的下颚上,轻轻扫过去,来回磨蹭着,像一个死者的吻。
“我很想你。”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录像之外听见过这个声音了,哪怕在梦里,它也总是遥远而失真。
“你忘记我了吗?”它轻轻问。
“我一直在等你。”它好像生长出实体那样,缠绕着他的四肢,那如人类五指般的触感落在他的脸上,冰冷且颤抖着,抚摸过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它问。“你开始新的人生了?你想要摆脱我吗?”
它的声音渐渐变得尖锐,明明还在说话,却同时发出了笑声。它冰冷的“手”缠到张起灵的脖子上,如同巨蟒绞杀猎物那样一点点收紧,直到使他感到窒息。
“睁眼看我!!”它发出疾风传堂而过时留下的那种啸鸣声。
张起灵睁开眼睛,看到面前那个血肉模糊的影子,没有皮肉,只密密麻麻地充满了大小不一的粉末——人的骨灰正是那样的形态。它说话的时候,嘴巴和撕裂的喉咙里都不断往外溢出颗粒,此时反而像是沙粒,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张起灵只是看着他,那个怪物因为他的平静而更加暴怒,身体上的碎末开始融合,像慢慢生成人的皮肤那样,不多时就拼凑出一张年轻的脸。
“死在这张脸手下会让你开心一点吗?”它的笑声更加放肆,“你还记得吴邪吗?我让你看看他变成怪物的样子。”
它的眼睛里也开始流出沙子,从那张扭曲的脸上流下来,像是泪水。
“吴邪嫉妒你的长生。他明明站在了离长生最近的地方,你却丢下了他。”那张脸上出现狰狞的表情,却受限于人类的五官,倒让张起灵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初识的时候,吴邪被欺骗和戏弄的时候,就会这样呲牙咧嘴地在背后露出生气的样子。“你带走了他好的那部分,把这些肮脏的部分留在这里腐烂,他怎么会不恨你!他要找你索命!”
它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人形,就像一个跪坐在张起灵身上的年轻人,双手掐着他的脖子,越勒越紧,随时可以结束他的生命。它的声音开始颤抖,笑声始终持续,却像是某种凄厉的哽咽,“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是你自投罗网!我说过让你不要回来!你要走就不应该回来……”
张起灵没有动,室内本就黑暗,只有它无端发出荧光,窒息并没有影响他的视力。他只是看着它。
也许有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死亡的召唤,并不是生理攻击导致的濒死感,而是一种熟悉的温暖。他熟悉死亡,就像熟悉吴邪的墓碑,就像熟悉自己的家。
压迫感忽然消失了,那个东西也随之消失。房间归于安静的黑暗。
张起灵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脸,刚刚被抚摸过的地方。
“吴邪,”他说。“你能想象到的恶鬼就只是这样吗?”
房间里寂静无声,却像是撤去了某种屏障,他又开始听到雨淅淅沥沥的落在院子里的声音。曾经吴邪睡着之后,他却无法入睡,便会听这样的雨声,传说里这个村子的雨一千年才会停一次——如果他和吴邪能共度千年就好了。或者他们能同时消亡在某一个雨停的日子里,那样也好。
他在黑暗中笑起来。尽管环游世界让他体验着吴邪作为常人感受过的快乐,他在那些美丽的景色前却未曾像此刻一样被欣喜若狂摄住。
古墓里那些失败的长生者被长生的执念钉在棺木中无法轮回,甚至也不能离开,因此容易形成危险的怨灵。他居然忘了,吴邪的骨灰留在这里,没有墨脱的寺庙洗礼,也不受杭州的后辈祭奠,如果他不来,这部分灵魂就会永远被落在孤寂的村林里。
他怎么会不怨念呢?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接受爱人的寿终,但那样无人应答的孤独竟然如此痛苦。他曾经在夜里无数次重复拨打吴邪的电话,回想曾经他在杭州一别时对他说,只要他打来电话,他总会接的。可现在他再也不能履约。
吴邪被留在雨村的怨念,同他不能和吴邪余生共度的怨念是一样的。
“你恨我把你留在雨村了吗?”张起灵轻声问。
「吴邪已经死了。」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如果真的是吴邪,他不会伤害你。」
“你没有伤害我。你只是想让我回来,却又害怕对我不好。”张起灵说。
他轻轻笑了一声:“你为什么不肯真面貌来见我呢?你在论坛上发的图片是给我看的,在一路上附身他人告诉我你的计划,又要借他们之口劝我不要回来……吴邪,你以为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魂灵会这样在乎我,想念我,又顾及我的安危吗?”
他想起那些陌生人扭曲的脸和突如其来的泪水。如果是和他的性命没有纠葛的人,怎么会因为他而露出那样复杂而痛苦的神色?
想要他来,又怕他来。正如吴邪让他走,却又不甘心被留下。
他朝房间黑色的深处伸出手:“我回来了。如果你要索命,便可以来索。”
房间的角落又出现那个苍白的影子,这次它只是远远站着,像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子,因为怕生而不敢见人。张起灵记得,他结束与狗五爷的合作之后,仍有一次到他家里去取凭证之物,有一个孩子怯生生的站在院子的门后面悄悄看他。那时候他尚不知这个男孩会与自己的余生紧紧缠绕在一起。
“你不要我了。”小男孩用稚嫩的声音颤抖着说。“像三叔那样。因为我缠人,就要把我丢掉。”
“我没有不要你。”张起灵从床上起来,像那个小小的幽灵走过去,对他伸出自己戴着婚戒的一只手,“我时时刻刻都想你在我身边。”
快要走到近前时,男孩忽地消失了。
“如果我真的变成厉鬼,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声音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响起,那是年轻的吴邪,只有二十几岁,当张起灵同他在长白告别时,他决定要陪他走完最后一程路时的声音就是这样平静且坚决。“我对你来说,和一具墓中的干尸没有区别。如果我没有火化,同爷爷那样,可能变成起尸的怪物,你会拗断我的脖子。”
“也许曾经我以为我会。”张起灵隔着漆黑的房间对年轻的吴邪说,“但我发现即便你是怨念所化的鬼魂,我依然想见你——吴邪,你死后的时间里,我从没有向此刻一样开心。”
“即便我索你的命?”吴邪愣了一下,问。
张起灵点点头:“如果你真愿意索我的命,那时候就带我走了。”
吴邪露出一个小狐狸似的笑容:“所以我骗了你。我说生死有命是假的,我让你去过新的生活也是假的。”
他开始像那个巴士上的年轻人和小店中的女主人一样大笑不已,眼中流下泪来:“我恨你们张家人能有长生,我恨自己寿命短暂。我恨那些能参与你新生活的人——如果没有来世也没有长生,那我宁愿变成鬼拖着你,让你和我一样永远留在过去。”“
张起灵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他:“你既然这么说,就不能再反悔。”
“什么?”
“你既然已经召我回来,就不可能再使我离开。此后,无论是用锁魂之术还是炼鬼之法,你都必须留在我身边,再没有其他去处。”
吴邪一时有点迷茫:“可是我……”
张起灵打断他:“你是鬼,就作为鬼跟着我。哪怕你有一天你失去神智变成缠身厉鬼,我也带着你。”
“你何必做到这种地步?”他声音颤抖,面容再次扭曲起来。不同的岁月无法控制地从他脸上流过,从青年到中年,再生长出皱纹,出现白发——张起灵忽然明白方才自己点燃蜡烛后见到千千万万的吴邪是什么。他们全都是吴邪魂灵的碎末,他每个年龄的执念都与自己有关,是它们结合在一起,凝成了这个死而复生的存在。
“因为不止有你一个人不甘心。”张起灵说。“你既然怨我把你留在这里,从今往后就都跟着我,永远不分开。”
吴邪的瞳孔颤动,仿佛烛火在双眼间跳动。他扑过来,冷冰冰的触感将张起灵再一次包住,后者缓缓地抬手,指尖从吴邪的后背穿入,却仍能感受到潮湿的水汽捂住双手,由此而成一个跨越阴阳的拥抱。
“你要是后悔,我会在梦里掐断你的脖子。”鬼恶狠狠地说。
张起灵心想,你连附身在狗身上时都不舍得咬我一口。但他没有这么说,只是把身体和那团湿冷的雾气靠在一起,感受着雨村一千年的雨都融化在他身体中。
他抱住吴邪的灵魂,轻轻说:“嗯。”
END
【瓶邪】我那自己恋爱了就非要让我也谈上的发小
*带了那么一点子黑花,我那直捣我窗户纸的怨种发小
我的债主不知道抽的什么疯,非拉着要给我算命。
他托住我的手,三根手指装模作样地在我的腕上走了几道,沉吟了片刻。
我看他这样子只觉得好笑,开口问他这做派是不是和瞎子学来的。
“这位施主,”他自动无视了我的问题,抬头很认真地看我,“你这几日命犯桃花啊。”
我被他盯得有些紧张,一般他这么盯我,下秒开口便是要催债了。
“怎么说?”
小花把手从我臂上撤走,拢了拢袖口,我见他似乎并没有立刻开口的意思,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故作高深还是真给他看出来什么...
*带了那么一点子黑花,我那直捣我窗户纸的怨种发小
我的债主不知道抽的什么疯,非拉着要给我算命。
他托住我的手,三根手指装模作样地在我的腕上走了几道,沉吟了片刻。
我看他这样子只觉得好笑,开口问他这做派是不是和瞎子学来的。
“这位施主,”他自动无视了我的问题,抬头很认真地看我,“你这几日命犯桃花啊。”
我被他盯得有些紧张,一般他这么盯我,下秒开口便是要催债了。
“怎么说?”
小花把手从我臂上撤走,拢了拢袖口,我见他似乎并没有立刻开口的意思,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故作高深还是真给他看出来什么端倪,不由有些着急,就又问了一遍,他这才开口道:
“施主你犯的不是桃花劫,而是需还桃花债。”
我冒了冷汗,心说我年纪轻轻就背了钱债,现在又来个桃花债要我背,难怪我最近时常觉得腰酸背痛,外加盆骨前倾,原来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了。
不过索性,桃花债听起来感觉上是要比钱债更容易还。于是我便继续问他个中详细。
“你资质虽愚钝,但看在你心诚,我来给你指点迷津。”
他笑了笑,抬起了下巴,我顺着他鼻孔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
闷油瓶正蹲在案板边刮鱼鳞,意识到我们的目光后回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我顿时有些心虚,讪讪笑了下转过头就去瞪小花。我满头黑线,眼神幽怨,心说这家伙也是闲的,大老远飞过来就为了看我笑话。
大抵是我的脸色实在有些吓人,正准备去镇上的胖子从我们边上路过时咦了一声。
“天真,你最近便秘?”
解雨臣这厮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我知道此刻我的表情一定比便秘十年吃了十箱开塞露还精彩了。
胖子问我要是身体难受,可以和他一块儿去镇上抓点药,我摆摆手。
上个月月中的时候我刷到小花的朋友圈,他一个什么远房亲戚结婚,新娘抛花的时候被他给抓着了,就被捞上去拍了个照。
以我对这人的了解,他再闲也不会闲到去掺和这码子事,我们这种人在人家大喜的日子里,沾不沾得到喜气不说,别让人沾了我们晦气就谢天谢地了,而且据我所知,他去参加这婚礼的前三天,吃喝拉撒睡都还在墓里。
不是我接的,小花回复道。
我一下了然,难怪这合照上还有个不该出现的黑瞎子。小花对此做出的解释是,当时黑瞎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他粗略估计肯定不到一秒钟,几乎是在小花右眼皮跳的一瞬间,将花束在半空截胡然后飞快甩向自己这边,过程之快甚至在场宾客都没有看见他出手,花就已经到了解雨臣怀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然他俩穿一黑一白两身西装站一块儿还捧着束花的这种照片,带给我的身心刺激实在太大,我不问清楚肯定要做上十天半个月的噩梦。
还好真相没有那么惊悚,我松了口气继续打字:
那他这是要害你早婚早育啊,其心可诛,建议扣他工钱。
我这建议绝对不是为了害别人,只是见不得我发小倒斗半生,最终走向的是婚姻的坟墓。
小花沉默半晌,并没有对我提出的建设性意见发表任何看法,而是问了我一个更有建设性的问题:
你准备什么时候跟哑巴张告白?
我立刻犹如针捅了屁股,一时间我的内心奔腾无数的不解和不甘,胖子看出来就算了,为什么小花也……难道我的脸上真的刻了“我喜欢张起灵”六个大字吗?!
那闷油瓶会看出来吗?他智商比胖子和小花都高,他是不是早看出来了?一直跟我搁这儿他娘的装呢?
可是没道理啊,他要是看出来我那种见不得光的心思了,不得早早就把我双腿打断然后拍拍屁股走了,毕竟这老家伙浑身上下就缺那一条筋,七情六欲一点不沾,我甚至连厕所都很少见他上,他又怎么可能想上我?
那边的小花半天没收到我回复,发了个欠债条子截图给我(我怀疑他已经做成常用表情包了)。
我心虚地装傻:
我喜欢闷油瓶关他张起灵什么事啊?
然后在小花“要把这句话截图打印下来贴满整个雨村”的威胁中继续装死。
结果就是过了不到一个月,我的发小、大债主、活阎王、八卦中心主任——解雨臣先生带着他的狗腿子大驾光临雨村,来之前甚至没有给我发个消息。
我赶紧让胖子给村委会打电话,举报说一会儿这儿有人要贴小传单了。
索性他还尚存那么一点子良心,并没有真的付出行动,给雨村淳朴的民风带来一点男同的震撼。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
解小花同志就没打算放过我,自打落地雨村后,种种行径简直匪夷所思、令人发指。
他刚到的时候是大中午,刚赶上我们吃饭,虽然他是吃过了来的,但倒也不好意思让他站旁边看我们吃,我就站起来把凳子让给小花,想再搬把过来,结果刚起身,闷油瓶就伸了只手轻拦住我,另一只手从不远处抽了张凳子摆在了他和我原本的位置中间,示意我坐下。
小花和我一同坐下,边还怪腔怪掉地朝我“哟”了一声,一旁的黑瞎子也跟着哟了几声想坐下,发现没他的位置后又只能在小花后边干罚站。
我说你俩哟什么呢,腰疼?
瞎子笑道:“哑巴哥哥怎么不晓得宠宠我?”
胖子仰天大笑,我差点把饭从鼻孔里喷出来,想大骂他几句奈何先被呛得咳个不停,害闷油瓶又不得不放下筷碗给我拍背顺气。
我只能边朝瞎子的位置大咳特咳,边心虚地偷瞄闷油瓶,好在他的注意力早放在我会不会把肺咳出来的这事上了,似乎全然未在意前边的事情。
想着我又觉得有点不爽,他哪怕帮我骂瞎子一个标点符号我也能觉得大快人心,不过有点太ooc了,还是算了。
也不知道小花把黑瞎子带过来干嘛的,我抬头斜他一眼,想说你倒是管管他,发现他也正对我挑眉,心里大草,好家伙,原来是他指使的!
此后他更是变本加厉,但凡我和闷油瓶靠近超过一米,他就和黑瞎子各种向我挤眉弄眼,他负责弄眼,瞎子负责挤眉。
我真日了,他俩什么时候这么有默契了?
这种日子差不多持续一两天后,我彻底麻了,在小花搁院里头大放普通朋友的时候,还能跟着嚎个几嗓子。胖子说在我的歌喉里看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他说跟我开馆的时候如出一辙。
我说我当面对小哥唱这歌,绝对比开馆还刺激。
不过还好,他俩过了一阵也麻了,从波涛汹涌到了心如止水,不对,是热闹看腻了。显然,继续逗我已经达不到当初耍猴的效果了,于是债主先生转换了战略。
这才有了开头他硬要给我算命那一幕。
当然他装神弄鬼对我指定没用,我又不拜曹操关羽,我拜的张大神,张大神乃鬼见愁、神仙见了都没辙,什么桃花劫、桃花债的,都近不了身。
只是不晓得他保不保我这种对他心里有鬼的。
而且张大神再怎么牛逼也还不了我的钱债,下午我还是被财神扣在厨房谈心。
“你到底什么时候跟哑巴说?”
第三万六千七百五十二次听到这句话,我的内心毫无波澜,刷碗的速度丝毫未受影响,“等鸡啄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
“那鸡啄完米、狗舔完面、火烧断锁具体是什么时候?”
“就是米被鸡啄完、面被狗舔完、锁被火烧断的时候。”
“还要几天鸡才把米啄完、狗才把面舔完、火才把锁烧断?”
“师傅别念了。”
我把最后一只碗刷完,从一旁的架子上掏出块老南京脆饼塞他嘴里,企图堵住他念经,结果他一边嚼一边还在念叨。
“老大,放过我。”我只得求饶,“我表白也得先考虑一下成功概率吧?你不是总说自己不做成功率不到80%的事情吗?”
“是90%,”他纠正,然后嚼完最后几口脆饼,道:“你给我分析分析成功概率,要可量化的。”
我心里默默翻白眼,他下一句是不是要我就《向张起灵告白的可行性方案与情况分析》出几个ppt了。
“你说,小哥都一百多岁了,更何况那张家的底子就是个封建大家族,你看那张海客跟裹了小脑似的,前几天还骚扰我说要给小哥找夫人……”
小花咳了几声,示意我跑题了,我见这招也没有,只得绕回来继续说。
“虽然小哥脑子肯定比张海客正常,但毕竟他也是受过旧社会思潮影响的……老人,思想这方面多少都会有些保守。我贸然表白,只怕会吓着他。”
“而且小哥那样的……他应该也没有凡人那方面的欲望吧。”
何况要真给闷油瓶表白,我这十年来的万千思绪恐怕写十几篇论文都不够写的,我也没信心他能撑到我念完都能不睡着。
其实我也真的尝试写过,就在接闷油瓶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发现十张纸远远不够开头,而我就带了十张纸,只得烦躁地用烟头烫穿了这沓信纸。
“……未必,”听完我的不安后,小花缓缓开口。
“你不一样的,吴邪,是你把他拉下来的,都跟你到了这里,他肯为你破例一次,就会有千千万万次。”
“万一他只是想找个长期饭票呢?”
“你没救了,”小花长出一口气,“你若实在害怕,可以先去试探他一下。”
“咋整啊解老师,人家不会啊,你教教我?”
“这个你得自己慢慢悟。”
切,你说得倒轻松。
我正准备把闷油瓶前边宰完鱼的案板拿进来一块儿洗了,就看见他已经提着那案板进来了,冷不丁就心生一计。
我立马走上去接走案板,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说:
“小哥,花儿说他喜欢瞎子,你怎么看?”
此话一出,我见闷油瓶只是轻微地动了动面部肌肉,并没有任何其他表示,反而是小花肉眼可见的变了脸色,我刚想揶揄他总不会担心一个哑巴出去乱说吧,紧接着,第二个主人公就跟着闷油瓶身后进来了。
这黑瞎子进来的时候嘴里正衔着根不知道哪儿拔来的野草,脸上还是笑嘻嘻的,问道:
“他真这么说啊?”
我没回他,我不敢说话,我又害怕小花说话,又更害怕他不说话,而且我也不能指望哑巴说话。
我真的很后悔刚刚没和胖子一块儿出去,不对,更后悔的应该是小花。
空气仿佛凝滞了,厨房内四个人怪异地僵直着。
不要啊,我不想晚上做噩梦梦到被催债。
我想着要不然装傻得了,就说我说的是小花喜欢吃虾,不是喜欢黑瞎,但又想想我为何要就小花喜欢吃虾这件事和闷油瓶交换意见呢?
就在我觉得怎么圆都圆不回来、大概要失去一个发小、还要被债主加利息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张哑巴居然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开口跟我说:“我知道。”
我的脑门蹦出无数个问号来,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老子喜欢你啊?!
我有些抓狂,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先看了看瞎子,又看了看小花,越品越觉得不对劲,觉得俩人笑得都有一丝阴险。
我恍然大悟!难怪来逼我的宫了,敢情是你俩谈上了闲的啊!
于是当天晚上,我就恼怒地把我那讨债鬼和他狗腿子“请”了出去。
小花回去后仍贼心不死,隔三差五就要来招惹我一回,还问我要不要他教授我如何俘获百岁老人的芳心,我说你正常点不然我恶心。
“你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婆婆妈妈扭扭捏捏的。”小花发了个嫌弃的emoji,我仿佛能想象到他在屏幕对面大翻白眼。
“他比你和我加起来还大呢,你怎么不说他。”
“你是铁树,你能开花,他是朽木,不可雕也。”
“我开你妈个头。”
都说恋爱中的双方会越来越像彼此,一想到小花用瞎子的嘴脸来管我要债和八卦我和闷油瓶,我浑身上下一阵恶寒。
其实我原本对于我和闷油瓶的现状,并没有什么不满,就像我周遭很多人说的,我能把他接回来留在身边,就已经算是奇迹了,再能让闷大神入爱河,那我简直可以给自己立个碑了,堪称世界第九大奇迹。
情情爱爱这方面,我也是个雏鸡,顶多就比闷油瓶稍微好点,也想象不到我怎么和他做夫妻,还是做盖同一条被子的兄弟更有把握一点,这样他也不用在我死之后给我守活寡。说到守活寡,接闷油瓶回来前,胖子就说过我算是给小哥守了十年的活寡,说要是接不到他,就给我改嫁……扯远了。
总之,我也算是看得比较开的,只要我活着的时候他能待在我眼皮子底下就行。
又过了一阵之后,小花也没了什么动静,倒不是他终于看开,决定放任自己发小注孤生了,而是他和瞎子有了更要紧的事情要忙活,而我也渐渐将这码子事儿抛诸脑后,每天照样“心无旁骛”和闷油瓶脸对脸睡觉,最多也只是睡前稍微窃喜那么一会儿。
直到我突然心血来潮想收拾我们屋子那天。
一开始去雨村选址,我们最终敲定下这自建房就是看上它自带了三个卧室,因为本就是我打算盘下来给我们仨养老用的,后面就算小哥不愿留,又或者胖子娶媳妇了要自立门户,那想回来的时候也总有个去处。
只是我们刚落户那会儿,来造访的人实在太多,雨村的地理位置于我们的人际关系聚集的主要城市也的确相距较远,除了张海客,来者皆是客,我们又不好当天赶他们走,留宿就成了个问题。
这个时候,闷油瓶就提出来,他的房间东西少,适合留客,当下我其实有点感动,那时候他刚出来没多久,整个人比之前更是闷上加闷,我完全没料到他会主动开口留人,想来多多少少也是沾点人情味儿了。
然后他就非常自然地和我住一块儿去了,整个过程我甚至没觉得有任何一丝不对劲,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抱了个枕头杵我门口了。后来便是住多了,他也没说搬回去,我也不可能开口赶人,谁都没有异议,我就这样心怀鬼胎地把人留我房里了。
就像闷油瓶自己说的,他的东西确实非常少,从他刚回来到现在,除了我和胖子给他添置的衣物之外,还没见他有过什么私人物品,就算有,也都是摆在开放区域,但我还是给他在房间里留了个床头柜,有时候张海客会寄一些书信或者别的一些材料过来,就会被收进里面。
床头柜在靠他那一侧,我平常很少在意,本身小哥值得在意的外物就可以说是几乎没有,我只在乎他这个人,但那天我难得起了点兴趣,一是也想把里头东西归纳归纳,二来也是想看看,这家伙会不会背着我,自己藏点什么满足小癖好的东西。当然肯定不是为了查私房钱。
闷油瓶的床头柜总共有上下两个抽屉,底部是个小柜子,都没有落锁,我很轻易就拉开了第一层抽屉,里面比我预料的还要空,竟然只有几包用牛皮纸袋扎好的包裹,我虽然闻不到但一眼便知,这是他常给我熬来补身子的药材。
第二层抽屉里整齐得叠着所有张海客寄来的文件,非常无趣,因此我选择略过,简单看过一眼后就合上,拉开了最下面的柜子。
我以为以闷油瓶的性子,里头可能会干脆什么都没有,而现在,我却看见了一本纯黑软皮的带扣笔记本躺在那里。
这闷油瓶不知是什么路数,居然把笔记本放在柜子里,看它的成色,这绝对不是他之前的东西,应该是来雨村后的哪天买的,只是我意外的不是笔记本本身,而是我居然从未见他写过什么日记。那这本不寻常的笔记本,出现在不寻常的地方,又没有什么防范措施,简直就是在勾引我的七魂六魄,整得我浑身上下都痒痒的,感觉不看一眼的话我就要难受至死了,我的性命相关,闷大神应该不会怪罪我的,所以我没有任何羞愧与犹豫就翻开了那本笔记本。
难怪我没有看见他写过什么日记,这本笔记本上的确没写任何东西,我一连翻了几十页都是空白,只在扉页上夹了几张照片,是我们刚接到他的时候拍的一些合照。除此之外,好像再没有别的了。
难道这闷油瓶悄摸摸整了本笔记本,丫就是为了放几张照片?我显然不会信这个邪,于是往后翻,居然从里边掉出来几张纸,看上去明显不是这本笔记本里原有的纸,似乎是一些老式的红线信纸。
我躬身去捡,立马注意到了每一张信纸的右下角,都有着一圈黑褐色的灼烧痕迹,是我曾经用烟头烫出来的,数了数,一共十张。
有一声闷雷在我脑内轰鸣,带着我捻着信纸的指尖都开始颤抖,干涩的思绪似乎在我嗓子里燃烧,使我失声。良久,我近乎脱力,摔坐在了床沿。
不知道缓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来,心里沉坠得如同灌满了冷铅。这十张信纸上的内容我再熟悉不过,在我对张起灵无尽的念想中,我曾尝试用它们来承载我的独白。
这封临时才起了念头的信,写于接张起灵出来后第二天的清晨,未能完成,表面上的原因是带的纸不够。而当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叩开了收信人的门。
“雨村的风水养人,定不会叫你香消玉损……”都怪胖子,在来的前几天一直看甄嬛传,害我一紧张,脑子里就只剩下灵妃回宫。
“吴邪,”他看着我:“说人话。”
我想我那会儿应该是着了魔,他的眼睛把我的心智吞没了,我虽然心跳得厉害,但就是没法移开我的视线,就连提前准备了无数遍的雨村宣传稿,都说得有些磕巴了,好在他还是听懂了。
最后我强调了一遍,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如果他不愿意,想要自己决定去哪儿,那我也会支持他,有什么困难还是可以尽管来找我。不过我心里还是有在考虑,若是他不答应,那我把他打晕拖回去的概率有多高。
闷油瓶没有给我打晕他的机会(当然我也不可能做到),因为他当下直接就通过了我的提案,我以为他起码会犹豫个两三天,但张大神果然不是凡人。
现在想来,他早就看过那封半成品的信。不知道何时他进过我的房间,取走了那些信纸,而我当时因为欣喜,甚至没有注意到桌面上少了十张信纸。
我那些心思在他面前原来早就无处遁形了,而他从知道这些开始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表示,我捂着块石头睡那么多天,石头也该化了,而他这老闷瓶子到现在居然连个屁都没有得放!
原来他还真的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他究竟是怎么看我的?他每天和我贴着脸睡觉的时候想的是什么?这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之后我以躲粽子的速度,飞快逃回了杭州,在王盟惊恐的目光中撞开吴山居大门,然后用铺子里的座机给胖子打电话,告诉他我有一些事情要留在杭州处理,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等小哥巡山回来后顺便替我转告一下。交代完这些后,我又火速订了去北京的车票,连夜爬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敲开了我发小的大门。
小花他们开门一见我这副样子,就心下了然了是哪方面的事情,黑瞎子更是倒出来一把瓜子搁嘴上嗑,我威胁说我现在心情很差,你最好不要拿我寻开心后,才收回了那把瓜子,转而给我递了根烟。
“他不让抽。”我伸手挡了回去。
“惧内啊?”
小花剜了他一眼,给我拿了杯水:“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听听,这算哪门子的发小,我沙发还没坐暖,就开始赶人了,我真是心寒,问他:“你们不是忙完了吗?”
黑瞎子笑道:“我们要忙的事情可不止一件。”
“比如?”
他走过去一把搂住小花,还低头把下巴抵在人肩上:“比如我们正要开始忙呢,你就来了。”
小花竟然没骂他,我想这夫夫俩真是恶劣的神经病,嫁出去的发小就像泼出去的水。
我在北京待了一周时间,那俩口子对我的嫌弃一天比一天明显,终于在第八天的清晨,他俩一左一右把我从床上薅了起来。我被他俩的架势吓到,大喊救命。
“大徒弟,别挣扎了,束手就擒吧。”瞎子掏出绳来捆我,我大惊:“你们准备把我卖了抵房租吗?!”
“我给哑巴打电话了,”小花面无表情道:“他说会出快递费。”
“亲发小啊,你这就把我给卖了?!”我非常痛心,就因为我影响了他俩的幸福生活质量。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总不能躲他一辈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欠他钱呢。”
我想说我欠你这么多钱,你有见我躲过你吗,但我说不出来,因为我的嘴巴已经被堵上了。我现在真的想报警。
这没人性的夫夫俩绑完就把我抬进车,驱车十几个小时到了雨村,胖子和闷油瓶就站在门口,车还没靠边挺稳,闷油瓶就过来了。
“先验货,”黑瞎子摇下车窗,“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而闷油瓶点点头,拉开车门把拧成蛆一样的我捞出来扛在肩上,我一边在他肩头扭动一边想,他哪来的钱啊?!张穷光蛋仿佛听到了我的疑问,侧过脸来轻声说了句:“记你账上。”
我两眼一黑。
闷油瓶把我搬回了房间,让我坐在床上,然后半跪在我面前给我松了绑,我正想张口发泄几句,却看见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了红血丝,显得眼角都是红的,看上去竟然有些……委屈?但我也不好说,毕竟他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我觉得他应该又有点生气。
我难得能在他的脸上看见这么精彩的神情,原本憋的一肚子气也像被扎的皮球一样全泄了,而且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分开这么多天,我的确很想他。
“解雨臣都和我说了。”
我一愣,不愧是小解总,做事可真他妈绝,底裤都给我卖干净了。
“那天你来找我之前我去找过你,但你不在,我看到了信。”他的手覆上我的手,“晚上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很高兴,我以为那是告白,你说想和我有个家,所以我答应了。”
我说的明明是我们仨有个家,他自己给听漏了,不过我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煞风景。
谁说他是朽木了,这不是能说嘛。我脑补出了一只百年的闷葫芦在连吐葫芦籽儿,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他也没恼,转而和我十指相扣,他抬起身子,脸朝我凑近。
“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想起来,我邀他去雨村的时候,他就是这么答复我的,靠,我怎么知道他是这个意思啊,我还以为他和我一样觉得雨村是个风水宝地呢。
我很认真地对他说,我要在门口立块丰功伟绩碑,以后小花他们过来,就要加收门票钱。
他吻过来表示默许了。
【瓶邪】吴叔叔
才发现这篇只在论坛发过,这里也发一下。
我叫吴二狗,当然,这不是大名,我曾经跟我爸严正抗议过这个名字,但我爸说贱名好养活,再唧唧就给我把大名改成吴二狗,对此,我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小名。
其实我怀疑这名字有内涵我二爷爷的意思,但我爸死不承认,好吧,当儿子的,总不能跟老子犟,他说没有就没有吧。
打我四岁开始到现在,我跟我爸相处的时间少得有限,他整天在外面东奔西跑的不知道忙什么,把我丢给在巴乃的王叔家自生自灭,还好我王叔人胖心善,居然就这么帮他兄弟白养了好几年好大儿。
这么多年我都要以为自己其实就是王叔的崽,那姓吴的就是一隔壁不熟的吴叔叔了,可惜了,我这记性估计是随了我妈,...
才发现这篇只在论坛发过,这里也发一下。
我叫吴二狗,当然,这不是大名,我曾经跟我爸严正抗议过这个名字,但我爸说贱名好养活,再唧唧就给我把大名改成吴二狗,对此,我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小名。
其实我怀疑这名字有内涵我二爷爷的意思,但我爸死不承认,好吧,当儿子的,总不能跟老子犟,他说没有就没有吧。
打我四岁开始到现在,我跟我爸相处的时间少得有限,他整天在外面东奔西跑的不知道忙什么,把我丢给在巴乃的王叔家自生自灭,还好我王叔人胖心善,居然就这么帮他兄弟白养了好几年好大儿。
这么多年我都要以为自己其实就是王叔的崽,那姓吴的就是一隔壁不熟的吴叔叔了,可惜了,我这记性估计是随了我妈,好得很,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我爸抱着生病的我去医院,满头大汗,下着大雨,还摔了一跤。
声明一下,真不是在写作文编故事。
虽然满头大汗可能确实是我记忆出现了偏差,有可能是雨水,但我爸是真在路上摔了一跤,他倒是没什么事,毕竟有他怀里的我给他当垫子,到现在我这脑壳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这凄美的亲子故事,谁听了不说一句爸爸带儿,活着就好。
你要问我为啥不是我妈带我,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曾经问过我爸,我妈呢,他说我妈欠了高利贷,跑路躲债去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亲妈是这种法外狂徒,于是我又去问我王叔,我妈呢,我王叔说,我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愣住,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王叔,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只好痛苦得信了我妈确实是跑路躲债去了。
其实我的生活要是一直这么过下去也还算普通且安逸,除了亲妈跑路亲爸一年不着一次家之外一切都好,但没办法,天选之子的人生就是这么丰富多彩,我王叔也要出山了,我爸来接的他,他俩背着我在里屋商量了好久要把我打发到哪去。
最后我爸出来通知我,“二狗,爸和你王叔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我会把你送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最晚明年八月下旬就去接你,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去...算了,明年爸一定接你回家。”
我愣住,不知道我爸是什么意思,虽然他改口很快,但我还是感觉有点不安,好像他要做什么很危险的事。
“爸,我不能跟着你吗?”我又问出了当年我爸把我送给王叔时我问的那个问题。
虽然我知道答案肯定还是那个。
“不能。”
果然。
好吧,谁让我是我爸贴心的好大儿呢,我只是跟他要了个抱抱,他把我抱起来颠了颠,“小崽子,长得还挺快,都要抱不动你了。”
“爸,我才不到九岁,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的问题。”
我爸弹了我一脑瓜崩。
真疼,这手绝对是跟眼镜叔学的,不愧是师徒,缺德得如出一辙。
我爸和王叔把我带到了香港,一个古惑仔梦中情城,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爸竟然在这都有人脉。
他们把我送到了一个叫张海客的人的手里,我看着他跟我爸一模一样的脸,当场愣住,看看他又看看我爸,看看我爸又看看他,原来我爷当年生的是双胞胎?
“爸,你有一双胞胎兄弟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爸脸当场一黑,“双胞胎个鬼,这玩意的脸是假冒你爸我的,他叫张海客。”
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现在我更相信我妈是去躲高利贷了,我们家看起来真的很像法外狂徒一大家。
我爸可能真的很忙,把我送到后简单叮嘱了几句就火急火燎地带着王叔走了,我站在张家门口,其实还是有点怵,毕竟我只是个小孩,离开了最熟悉的两个人来到香港,会害怕也是很正常的,对吧。
张海客,姑且叫他海客叔吧,对我还算可以,虽然没我王叔解叔和眼镜叔那样,好歹还算客气,就是有时候怪怪的,看着我唉声叹气,感慨族长的儿子怎么就这么像那姓吴的。
我很迷惑,这是在说什么话,我是我爸的儿,不像他还能像别人不成,那还了得,还有,族长又是谁,难不成张家是古惑仔家族?
当然了,这些问题其实都被我压在了心里,毕竟我现在跟他们还不熟,不好意思问。
在这边待的短短几个星期,不知道为啥,经常有乌泱泱一群张家人跑来围观我,怎么个意思,是因为外姓人进张家很新鲜吗?
其中有两个人最是让我印象深刻,一个总是吊儿郎当的很邪性,对他有印象是因为他跟大部分沉默寡言的张家人都不一样,不过他只来过一次,看着我意味不明地笑了好一阵子之后就走了,邪门得很,莫名让我想起眼镜叔,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觉得像而已。
另一个就更莫名其妙了,见着我总是一副很愤慨的样子,也不跟我说话,自己嘀咕着什么族长,什么继承人之类的鬼话,让人一头雾水。
后来海客叔见我在张家实在是没事干,每天上学回来就在屋待着孵蘑菇,他忍了好几天终于还是没忍住把我揪了出来,叨咕着什么“这时候才觉得你可真不愧是族长的好儿子”之类的,让人参不透。
从那之后我的业余生活突然就丰富了起来,开始被带着习武,这可给我折腾惨了,我这小身板也就只被眼镜叔指导过那么几招而已,谁知道这群张家人竟然一个比一个变态,全是武林高手,我当时真是低估他们了,什么古惑仔家族,古惑仔要是都这身体素质,早进军大陆了。
刚跟着他们练武的前几天我天天晚上都是瘫着被人拎回床上的,要不是张家药膏的效果好,我连学都不必上了,从此告别小学,成为一名文盲。
开玩笑,武还是要练的,学也逃不了,小小年纪,竟背负了这么多,我可真是天选之子。
在张家就这么待了快一年,我品着我这身体素质都快赶上我爸了,嗷嗷厉害,跟张家这群人也算是熟络了起来。
毕竟每个人都是在我习武路上狠狠摧残过我的师傅,张家人,太狠了。
就这么走神了一会会儿,我又又又被张海客这个大变态撂倒在地上,我吸吸鼻涕,躺在地上怀疑人生,这群人到底上限在哪,二十岁之前我真的有机会反杀吗?
“二狗,傻了?”张海客俯视着我。
“哎,歇会儿。”我就地翻了个身,不去看他的大白眼。
“真是跟吴邪不学好,你怎么不学学你爸,再苦再累都能不动声色。”张海客恨铁不成钢。
我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我知道他又要拿那一套出来忽悠我了,去年刚来没一个月他就一脸严肃的告诉我我爸其实不是吴邪,是他们张家的族长张起灵,说我应该叫张二狗。
哈,开玩笑,我能信他?要是那张起灵是个大美女就算了,我也就信了那估计是我跑路躲债的妈了,但是拜托,那也是个男的好吧,我长得跟我爸这么像,怎么看也不是他张起灵的种啊。
张海客估计是让我气得脑壳疼,后面两三个月我都没再见他,都是别的小张叔们来教我。
眼看着马上就八月份了,我数着日历算我爸到底什么时候来找我,快到八月十五的时候消失了好久的海客叔终于又回来了,开始翻箱倒柜的准备东西,不只是他,整个张家几乎都动起来了,以往隔几天才能见一次的小张叔小张姨们乌泱泱的都在收拾东西。
甚至还让我把东西都收拾好准备跟他们去一个地方。
我惊呆了,他们不会是怕我爸把我接走所以要带着我集体跑路了吧?感情已经这么深厚了吗?
我对着海客叔直接拒绝三连,“我说海客叔,虽然咱们相处一年感情是不错,但是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我爸啊,你们要带着我跑路我肯定是不跟你们的!”
得,又看见海客叔的大白眼了,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他们要带我去找我爸,真是新鲜,我还以为他们都不待见我爸呢,没想到感情还挺深。
我美滋滋地去收拾行李了。
等拿到机票后我又疑惑了,怎么是去长白山的班机,没听说我在长白山还有个家啊?
一路困惑着赶到了长白山,下了飞机我们去了一个叫二道白河的地方,实话说,这名字我听着有点耳熟,好像我爸念叨过,但我不太记得了。
在宾馆里又待了两天,我从窗户里看到了风尘仆仆赶过来的我爸和我王叔,给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差点从二楼翻下去找他们,还是被眼神好的我爸给骂了回去,只能颠颠走楼梯下去。
“爸!”我给了我亲爱的呆地一个熊抱,他很给面子的没有在外面推开我,真是感动极了。
“呦,看来老张家伙食挺不错啊,咱二狗长肉了嘿。”王叔走过来捏捏我脸蛋子调侃我。
我不是很高兴,“王叔,我长得可都是肌肉,脸还瘦了呢。”
“得,肌肉肌肉,咱二狗将来也是老张家大猛男。”
我当场愣住,怎,怎么个意思,什么叫老张家猛男,难不成真让那张海客说对了,我不是老吴家人??
不,我不相信。
我倔强地说了一句,“我才不是老张家的男人,我是我们吴家人。”
不知道为啥我爸笑得嘎嘎开心,跟王叔乐成一团,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朝我竖个大拇指说我真是他好大儿。
总之这个话题就算这么过去了,看起来吴邪还是我亲爱的爸爸,我放心了。
第二天,我解叔和眼镜叔也都赶了过来,这回我是真疑惑了,到底是啥大事能让他们所有人一起出动啊,他们一起就算了,这群张家人为什么看着也很激动,哎,可惜我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没有人会在意我的疑问,我只能懵懂地跟他们一起去了长白山。
感谢老张家这一年的悉心栽培,我好歹是跟上了大部队的脚步,至少能紧紧地跟在我爸身边,只是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都不怎么跟我说话。
一路跋山涉水,我们摸到了一个温泉口,再往里我爸就不让我往里进了,他们继续往前走,我是真的很疑惑,就这地方,不是来过好几次不可能这么轻车熟路的就摸过来了,我爸不会真在长白山有个家吧?
跟着我爸进去的只有王叔,其他人都留在外面了,我一会儿骚扰一下眼镜叔,一会儿磨一下海客叔,非常想拿到一手消息,但没人理我,他们都说你想知道什么马上就有答案了。
得,不跟谜语人玩。
我郁闷地掏出手机开始玩贪吃蛇,还把游戏音效放到最大,这么没素质的行为竟然都没人来制止我,最后还是我自己让这声音给搞烦了把游戏给关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眼看着天都快黑了,那边终于有了声音,是我王叔的说笑声,我爸没出声,我挤到最前面往那边看,最先出来的是王叔,然后是我爸,他出来之后都没跟我说话,继续探头往回看。
我疑惑地看过去,他们不是就两个人进去了吗?这是在看谁?
没等我想明白那个人就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这是一个年轻人,看着比我爸小几岁,刘海很长,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身上的衣服倒像是刚换的,应该是我爸拿给他的,因为这衣服我之前在家里见过。
我爸拉着他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二狗,这是你爸,叫爸。”
我傻了,我能看出来这野男人也傻了,我俩目瞪口呆地对视着。
“b,爸?”我磕磕巴巴地叫了一声,他也很手足无措,我们同时看向我爸。
我的眼泪立马就出来了,给我爸惊呆了,赶紧过来哄我,“见着你爸你不高兴?你哭什么?”
我好容易止住了奔腾的眼泪,终于接受了张海客告诉过我的事实,我看向我爸,哦不,吴邪,哽咽地叫了一声,“吴叔叔。”
我眼看着他表情裂了,身后是王叔和眼镜叔的爆笑声,他们可真不给面子,我在这哭他们竟然笑得那么开心。
正想着,我吴叔叔一巴掌呼我后脑勺上差点把我拍地上,“吴叔叔个鬼啊!我是你爸!”
他竟然还想着安慰我,我真的,哭死,“我虽然还是小学生,可我知道人是只能有一个爸爸的,吴叔叔,你可别骗我。”
没想到我这话一出他竟然更暴躁了,要不是我那突然出现的爸爸拦着他,我这脑壳子得开花。
最后还是我王叔来了个王炸,“二狗,你不能管天真叫叔叔,你得叫妈。”
什么叫晴天霹雳,这就是了,叫了十年的爸突然变成了妈,还给我从长白山凭空接出了一个野爸爸,这说出去谁敢信。
反正我不信。
我看向那凭空出现的便宜爸爸,试图连接一下亲子感应,可能是被刘海挡住了吧,反正失败了。
我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甚至怀疑我其实是个野孩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但是这所有人里我还是最相信我一开始的爸,所以我还是决定等他给我一个说法。
“看个屁,小兔崽子,还吴叔叔,你还挺有想法。”
又被骂了。
我委屈,但我不说,我决定膈应他一下,所以我叫了声妈。
好的家人们,我又挨揍了,就这揍法你说他是隔壁吴叔我第一个不相信,哪个隔壁吴叔敢当着我便宜爸爸的面揍我揍得这么狠。
我扭头就去找我王叔讨说法,还是王叔靠谱,救我于水火之中,狠狠批评了他一通,给我好好解释了一下我的身份。
他一边说我一边震惊,期间频频看向我那便宜爸和叫了十年爸但好像确实是我妈的老吴同志,总算是搞明白了我的身份,合着我是个玄学产物,男人生孩子这倒霉事真让我的英雄母亲给摊上了。
他好爱我,都没把我掐死。
王叔解释完我人也傻了,都不知道该不该凑过去讨嫌,万一我爸,额,我妈,突然想起来当年生我受的委屈,再把我揍一顿,也不知道我便宜爸是拦着他还是帮他,太危险了。
最后还是他把我揪了过去,不过他兴师问罪的对象竟然不是我,而是我倒霉的海客叔,“张海客那家伙跟你说什么了?说我不是你爸?”
我点点头火速出卖了他。
于是我爸去找张海客打架去了,留下我一人跟我便宜爸大眼瞪小眼。
这个神秘的男人看起来很不好惹,不会不想认我吧?
出来这么久一句话没说过的人摸了摸我的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家人们,他声音真好听。
“我叫吴...”
“吴二狗!”我爸在远处喊我。
我尴尬地看向便宜爸,“我爸非要叫我二狗,说好养活。”
便宜爸好像笑了笑,不确定,“挺好的,我叫张起灵。”
我悟了,原来这就是海客叔一直念叨的族长。
“走吧,回家。”便宜爸轻轻推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向我爸。
回去的路上,我左边是我爸,右边是我便宜爸,前面是王叔,后面是解叔和眼镜叔,虽然我还是对便宜爸的身份懵懵懂懂,但我好像有完整的家了。
【瓶邪】【论坛体】我觉得,我室友不喜欢我 番外
*小哥视角番外,该解释的都解释啦,没有解释的就自由心证wwww全文可戳下方tag观看
*这篇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我们下个故事再见吧XD
*祝大家七夕快乐!!!
5200L 老子走路带风 只看楼主
我是Z,W告诉我他把我们之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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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我们下个故事再见吧XD
*祝大家七夕快乐!!!
5200L 老子走路带风 只看楼主
我是Z,W告诉我他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写在了这个帖子里,如果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可以来看这个帖子,以此为交换,我必须要写下我的想法。我答应了,得以看到这个帖子中W的心路历程,终于明白,就如同他所说的,我们原本可以少走些弯路,但我们都太小心翼翼,不懂怎样去对待一份珍视的感情,才会等到会多问题都结了绳团,才开始解决问题。
W曾经开玩笑的抱怨过我,说我看上去有很多秘密,我不可置否。我并不喜欢和别人过多的谈论自己,因为自我剖析的过程对于别人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压力。倾诉固然是一种很好的调节方式,但习惯了无人倾听,保持沉默也不再是一件难事。我不知道W是什么时候发觉我会避免谈论有关家庭和感情的事情,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在我面前总是会有意避开相关的问题。我们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他不问,我不说。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样很好,因为我有个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我喜欢W,很久了,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能看出来一些,只有W不知道。
我第一次见到W其实并不是在合租的房间里,而是在前年的运动会上。我临时被一个学长叫去帮忙,给男子四百米的初赛掐表。W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橙色的运动长裤,挽着单边的裤腿,在检录的人群中很显眼。我记得非常清楚,是因为W那天跑了初赛的第一,冲了线之后他原本扶着膝盖半蹲着休息,不注意间被朋友从背后偷袭,慌忙之中一头栽进了我怀里。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问我,袭击裁判不会被取消成绩吧,我说不会,他才朝我笑了笑,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就曲起手肘在他朋友的肚子上报复似的轻轻撞了一下,说闹什么闹,气还没喘匀。他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毛绒绒的,看上去很好摸。所以我才会在他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担心小雨会淋湿他的头发,让他记得拿走一把伞。所以才会在和他做了室友之后,那么喜欢摸他的头发,也确如我想象中一般的柔软。
他曾经问过我原因,但我没有说实话。
我的手机密码是W正式搬进来的日子,是在他换了密码之后学他的。他一开始是怕忘记交房租的日期,后来又在我和P面前说过,觉得这个日子是我们黄金铁三角正式出道的日子,很具有纪念意义。我很少会因为别人的举动或者言语而产生所谓的归属感,但在W把手机界面举给我们看,邀功似的笑着,说我够意思吧的时候,我忽然像是一只找到了线的风筝,觉得自己终于得到了一个可以降落的地方。他也许只是无心说说,但我还是把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同样设置成了密码,在他问我的时候告诉他:“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我既拥有了朋友,也遇见了他。
去温泉的时候W在浴池里泡晕了,我背着他去休息室,他的脑袋就枕在我肩上,嘴唇贴着我的脖子。我的心脏跳的很快,甚至和他相贴的肩背都跟着微微颤动,幸好他也同样,不过他仅仅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我的原因却不能让他知道。于是我恶人先告状,问他:“你紧张什么。”W软绵绵的朝我哼了一声,说他没紧张,这就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我当然知道,他从来不会往那些方面想,即使有人开玩笑说我们两个关系好的情侣,他也会坦坦荡荡的揽着我的肩膀,反驳那人:怎么,嫉妒啊?
这是我和他不一样的地方。
他能和朋友看着电影讨论女主角到底漂不漂亮,也能和P说自己的理想型是俏黄蓉那样的姑娘。我原本是想,如果他一直不会表现出喜欢同性的倾向,那我就永远也不会告诉他这件事情。他没有必要为这件事烦恼,我喜欢或者不喜欢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他来负责。如果他娶妻生子,拥有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安稳幸福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我也会为他高兴。他是个很阳光爱笑的人,我希望他永远这样。
有一次他没有带钥匙,来机房找我,正好碰到女孩跟我表白。那女孩问我:“是我不够好,还是你有喜欢的人了。”我正想回答,抬头却和W的眼神撞上了,一时间没法从心里想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愣神中回过神来。我示意他稍等,又趁他转身的时候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将食指贴在嘴上比了个手势。我并不知道女孩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忽然觉得,这也许是我一辈子唯一一次将我的感情说出口的机会。我走到了门口,叫W的名字,他抬头看我的时候有些慌乱,让我险些以为他听明白了我的心思,幸而他只是觉得,遇到这样的场面有些尴尬,并非撞破了我的用意。
女孩离开的时候很突然,我和他都没有想到。我猜她也许是后知后觉的从我和W的交谈中明白了我方才的用意,而W竟然也问我,女孩是不是怀疑我们两个关系太亲密才离开的。这是他在我面前第一次主动提起同性的话题,我有些慌乱,怕他知道其实是我的故意,于是只能叹了口气,说:“你别多想。”他点了点头,说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都怎么想的,我们两个这样多正常。他说的对,因为他内心坦荡,但也并非全对,因为我别有他想。
我一度以为W会接受N,和她在一起,毕竟他显得有些招架不来,会长时间的考虑和N之间的问题。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P帮W问我N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忍住说:“你们不合适。”说出来之后我便开始有些后悔,我带着私心去给W建议,然而如果问我那什么样才适合他,我也是说不出的。我不敢去想什么样的女孩适合和W在一起,或许是他说的俏黄蓉形的,又或许就是N这种性格热情大方的。总之是他喜欢的就好,于是我又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就不要考虑其他的了。”
然而W摇了摇头,说他是在考虑如何拒绝N。我原本没有意识到我有多紧张,直到W说完这句话,我才听到自己心里几近不可闻的松气声。我奢望W身边不要出现其他人,这样我便可以再装模作样的更久一点,是他要好的朋友和亲密的室友,而不是一个因为无处遁形而落荒而逃的狼狈之人。
人都是不知满足,得寸进尺的生物。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我开始得意忘形,于是在和他们一起玩桌游的时候,我决定去亲吻W的脸。每次和W有所亲近时,我总是希望有一台录像机,能够让我记录下这些瞬间。比如他撞进我怀里的瞬间,我摸过他的头发的瞬间,我私心在“有没有喜欢的人”之后叫他名字的瞬间,还有我不小心亲到他嘴唇的瞬间。因为我知道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能够让我自私又任性的占有他。
P很委婉的问我是不是对W抱有超越朋友的情感,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件永远无法得见天日的秘密,却没想到是高估了自己。也不是不能告诉P,但我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有些东西惯于埋得深了,便很难再挖掘出来。于是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就算做是默认了,P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辛苦了。
我并不觉得辛苦,W带给我的比他从我这里拿走的要多得多。很多人说我总算拥有了人情味,这要感谢W,是他带我体会到了真正的生活,教会了我如何珍惜拥有的一切。
我并不知道P会以这样的方式告诉W,看到帖子之后才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P的做法很巧,在猜测的基础上不会过多的暴露我的想法,也让W开始思考我们之间另外的可能。但当时的我只知道,W渐渐地开始与我保持距离,如果我像之前一样摸他的头发,他会缩起肩膀从我手下逃走,再尴尬的笑笑,说男生的头发有什么好摸的。我猜到是P和他说了什么,也知道P是好心,不想看到我们之间的感情错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这就是这个帖子的开始。
直到有一天,他非常正式的来找我,要请我吃饭。我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感谢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照顾,听上去太像要在某些方面和我一刀两断。我以为这句话和他之前的疏远就是他给我的答案。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好坏,我没有决定的权利,如果他无法接受,那秘密就永远是秘密。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餐馆,只好回家煮面。W的手艺一直很好,但那天的面却像是用苦根煮出来的,浸满了苦涩的味道。
W第二天就要离开了,这给了我很长的时间自我消化,等假期结束我们重新见面的时候,或许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我没想到的是,因为航班延误的原因,他竟然问我要不要考虑去他家里玩。他问的很忐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隔着听筒的声音始终没有呼出话尾的那一口气。我舍不得拒绝他,或者我的内心也并不如自己想象的决绝,既然他愿意放下对我的隔阂,仍然将我当做他的朋友,那我也会扮演好这样的角色欣然赴约。
和他一起度过的假期几乎是我这些年来最放松和快乐的时光,我们一起看过西湖,一起放过呲花,收到过别人因为美好的误会而送的玫瑰,赢过我故意放水而他偷偷指挥的麻将。喝过同一杯水,睡过同一张床,约定好过年在一起去看烟火。可惜的是我不得不违约。我从来不曾和他说起过我的家庭,或许这样的家庭本身也很难说得出口。我说家中有事,他便点头说好。他不问,我不说,仍旧是之前相处的习惯。
我没有想到的是家中的长辈们要求我去和一个女孩见面,我拒绝了,并且告诉他们我喜欢男人。长辈们没收了我的手机,断了我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告诉我:你父母临终前托付我们照顾你,你变成这样,我们百年之后该如何面对你的父母,你又如何对得起你父母从小对你的期待。我想,既然对不起,那就还债吧。他们要求我闭门思过,我便在静室中待满一月,算作对他们所谓养育之恩的尊重。他们要我对着我父母的牌位认错,我便在祠堂中跪了三天,告诉我的父母,我喜欢的人很好,他是个温柔且和煦的男孩,永远像个燃烧的小太阳。
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我相信我的父母如若泉下有知,也定会尊重我的选择。
只是与外界失联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还要难熬,我想念W,有时会觉得他仍然在我身边,嘟囔着不知道中午吃什么才好,或者着是把脑袋埋进被子里说再睡五分钟就起床。也因为这种感觉,使我并不觉得有多孤独。年三十的那个晚上,我的一位同辈亲属K趁长辈们都去了晚宴,将我的手机卡偷拿了出来。K就是W之前说的,和他讲过我家里情况的那位堂哥,我原先竟然不知道他还找W说过这些,他帮过我一些忙,我很感谢他。
我刚刚用他的手机插上卡,W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他和我说:小哥,新年快乐,你能听到吗?外面正在放烟花。我的窗外什么也没有,是沉默且黯淡的夜空,但我听到了他的笑声,夹在在烟花绽放的声音里,忽然觉得这才是过年。即使没办法和他看同样的烟花,但也不算太糟,最起码跨过零点的时候,是他在电话那头陪着我迎接新年。
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的缘故,我的嗓音非常嘶哑,没有办法正常的发出声音,我本打算在挂掉电话之后重新发消息给他,但不巧被送饭的人撞见。我不得不将电话挂断,把手机塞回K的口袋里。我不知道W会怎么想这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我猜他会在见到我之后质问我到底干什么去了,如果我说是家里出了事情,他就不会再接着问下去,只会生气的骂我两句,曲起手肘不轻不重在我胸口报复性的撞一下。
这样也好,什么也不说,就像一只盛满水的瓶子塞住了口。如果要打开瓶口,也许我会忍不住的想要告诉他,我喜欢他,想念他,并不仅仅想要和他做朋友,还想一辈子陪在他的身边。
我在和L吃饭的过程中碰到了H,他说以为我终于开窍了,我想我确实是开窍了,不过让我开窍的却另有他人。我给W打电话的时候他也在旁边,之后L起身去洗手间,H像忽然间想到些什么,和我说:“和你关系挺好的那个学弟忽然加了我,我和他聊了一阵,小孩还挺好玩的。”我愣了一下,道:“如果他问起我怎么样,你就说挺好。”H说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挺好的,怎么,你和你学弟吵架了?我摇头,说家里的事,不想让他们担心。
过了两天H又来我家里找我,我和他隔着一道门,他问我:“你们家到底在搞什么?”我让他别问,他叹了口气,把一件包裹塞给我,道:“交代给我的任务没完成,你学弟没问我你怎么样,就找我问了下你地址,说有个学妹拜托他打听,要给你寄新年礼物。顺手给你带进来了,不用谢。”
我当时就想,没有让他担心,这样很好。就如同我希望的那样,无论我如何选择,他都不需要为这些事情忧心。
包裹我没有拆开,想把它带回学校还给寄礼物的人。W刚刚自己拆开了包裹,想偷偷扔掉那张纸条,被我拦了下来,送给我之后就是我的东西了。W的字写的很好,即使用的不是他惯用的字体,也非常好看。
我告诉过L我和W的一部分事情,所以在L登门的时候,提醒过她不要说的太多,她答应了,但她显然没有这么做。当W挽起我的裤腿时候,我意识到我的秘密暴露了。当他问我: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时候,我看着他,觉得这或许就是最后的审判。但他红着眼睛,用温热的手掌贴合着我的膝盖,我忽然在他的眼睛里看懂了,那是他的秘密,和我一样,怯懦又热烈的秘密。
于是我说:“我喜欢你。”
不用小心翼翼的掩藏,不用耍了心思还怕你听懂,不用盖紧瓶盖,不用担心我会失去你。
真正的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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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66L 老子走路带风 只看楼主
很多人问我和Z的近况,其实表明心意之后我们两个并没有在一起。原因有很多,我之前也说过了,我觉得我们两个人还有很多问题要处理,他太喜欢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问题,而我又过于畏手畏脚,能自己脑补出一场大戏。我们两个都不希望这样的问题继续下去,于是决定先解决问题,如果相处的过程中这些事情都没有消磨掉我们的感情,那我们才会选择在一起。
就像P说的,表白是最后一步而不是第一步。
我和他约定好,碰到想要知道的问题就一定要问,如果这个问题他愿意回答,那么他同样可以问我一个他想知道的问题。如果这个问题他不愿意回答或者在目前的情况下很难说出口,那他也要明确的告诉我,并且不准因此生气,无论是生我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反之亦然。
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和家人出柜,他沉默了很久,我猜我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但他的表现很好,没有拒绝我,而是朝我笑了笑,说大部分还是因为冲动,就像是要为自己这份感情留下些存在过的证据。过年前他来我家的时候,我带他去看了看我幼时的学校,那时我无意中提起过想看看他长大的地方。他说,即使他心里清楚,也许一辈子也没有办法以男朋友的身份带我去他的家里,但他看着家中的老宅,忽然间便有了决定。
P知道了这件事也很高兴,说四个人吃饭的时候终于不是一对情侣带两个电灯泡了。我解释说我们现在还没在一起,他不信,说能不能给个痛快,你们在演好想急死你?我觉得他说得对,于是昨天晚上我问Z,你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有解决一些吗,他点头,我又问,那你怕解决更多可能会产生的新的问题吗,他说不怕。
帖子写了这么久,走了很多弯路,闹了很多笑话,但终于还是个Happy Ending。谢谢给过我鼓励,安慰,陪我度过这些日子的大家,有句话我曾经一直很想说,如今才真正有了机会。
谢谢大家,我们在一起了。
——真的完结啦——
一个絮絮叨叨可以不看的后记:
一开始写这篇文是因为有位姑娘的点梗,说想看总是给老张发好人卡的小吴,于是写了这样一个总是错过小哥箭头的吴邪,和什么都想自己承担的笨蛋小哥。两个人在面对感情时都很笨拙,小心翼翼的喜欢着对方,却又想用自己的方式对对方好。他们之间会有误会,会有错过,但最终还是会在一起。
其实本来是打算写着轻松向的小故事,希望它能够好玩儿一点,大家看着开心一点,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写成了现在这样。有读者给我留言说,这样的小哥总是让人觉得什么都没有做,喜欢不是他说出口的,解释也不是他亲口说的。但在我心里,小哥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会说出口的人。他会用行动来证明他喜欢你,或许你不曾发现,又或许你察觉了一些端倪。他会准备好你最喜欢吃的点心放在冰箱,会在你选择困难的时候做一张学校周围的餐厅动图给你,会在你慌乱无措的时候帮你买好一张回家的机票,再告诉你记得落地后要报一声平安。这是这个故事里我想象中的小哥,不浪漫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他的爱永远在那里。
但他喜欢什么事情都自己承担,不说出口,是个塞紧了塞子的闷油瓶,这是他的问题。他必须要学会说出来,和吴邪一起承担一起面对,才能更好经营他们的感情。所以在正文的结尾,我并没有写他们在一起,他们之间还有很多的问题需要解决。但一定会解决的,因为他们爱着对方,都在为对方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这篇文写的乱七八糟,还让一些读者觉得这样的小哥很差劲,很抱歉,是我的问题。但无论如何,这个故事完结啦。也感谢喜欢它的小可爱们,非常非常感谢,是你们给了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让我在觉得自己写的这么差干脆不要写下去了的时候,想到“啊,原来还有人在等着看呢”。
再次谢谢大家,鞠躬。我们下个故事再见XD
【瓶邪】《山丘》
24 (完结章的下)
等托运行李的时候吴邪在原地转了两圈,张起灵看他一眼,“要去卫生间吗?”
“什么啊,”吴邪哭笑不得,“我这是兴奋,期待。扬眉吐气了,老师,以前都是我从杭州回来,带着大包小包,现在我们也能给家里带东西了,多开心呢。”
说是这样说……张起灵把箱子提好,眨眨眼,有点心虚。这些礼盒都是别人给他送礼来的,人参鹿茸什么的,珍贵是挺珍贵,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吴邪蹲在储物间挑挑拣拣也不觉得有问题,现在才反应过来,此次上门的意义非同寻常,带来的礼品竟不是他亲手置办的……
“老师,老师!”吴邪撞他,“你发什么呆呢?喊你都听不...
24 (完结章的下)
等托运行李的时候吴邪在原地转了两圈,张起灵看他一眼,“要去卫生间吗?”
“什么啊,”吴邪哭笑不得,“我这是兴奋,期待。扬眉吐气了,老师,以前都是我从杭州回来,带着大包小包,现在我们也能给家里带东西了,多开心呢。”
说是这样说……张起灵把箱子提好,眨眨眼,有点心虚。这些礼盒都是别人给他送礼来的,人参鹿茸什么的,珍贵是挺珍贵,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吴邪蹲在储物间挑挑拣拣也不觉得有问题,现在才反应过来,此次上门的意义非同寻常,带来的礼品竟不是他亲手置办的……
“老师,老师!”吴邪撞他,“你发什么呆呢?喊你都听不见。”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三叔过来接我们了!”吴邪拍了拍他衬衫领口,把刚刚被他枕皱的地方拍平。两人出门前张起灵取了西装出来,被吴邪不由分说放了回去。
吴邪把衣柜门合上,理由是:你要去结婚吗?
张起灵退而求其次,拿出了短袖衬衫:差不多。
结果一见吴三省吴邪傻眼了,他路上还在笑话张起灵未免太过正式,杭州的夏天呼吸都嫌热,竟然还打算穿西装,定睛一看,吴三省靠在车边上抽烟,一身黑西装从头到脚全副武装,衬衫领口开得低,越发显得精壮,两鬓点点灰白色像是特意点染出来的,手上的珠串和扳指格外扎眼,一看就是老流氓。
一声招呼还没打出来,潘子从另一侧过来,要接他们的箱子,“张老师,小三爷,你们回来了。”
吴邪看看他二人穿得像是要去什么黑道大佬的酒会,再看看他和张起灵素色短袖衬衫都系到风纪扣,两厢对比之下,他俩文绉绉的像旧时代的教书先生。
……哦,对,确实是大学老师来着。再来副圆框金丝眼镜就圆满了,看起来就马上要被他们绑架了。
“大侄子比上次回来胖多了,挺好,继续发扬,冷气一直开着呢,别给你们冻着了。”吴三省大手一挥,灭了烟。
两人钻进后排,吴邪探身扒在前座后背上看吴三省,“你头发染的?白了这么多。”
“谁染这个啊?”吴三省好笑,“你三叔我都多大岁数了,有点白头发不正常吗?”
吴邪数了数,“也没多大啊,你也没比我老师大几岁啊?上次我看我爸我二叔头发都黑黑的呢……”
“他们染了,我不染呗。”吴三省反手推他脑门儿,给他推回座位上去,“再说你小子都成家了,我头发也该白了。”
吴邪一下子被噎住了,眨巴着眼,扭脸和张起灵对视。这一趟是确实是见家长来着,看着长辈们正式的阵仗就知道家里对这格外重视.....这未免也太利索了。
吴三省看眼后视镜,笑出来,“看你那傻样。昨天你妈还跟你爸商量,让你们去抱个姑娘还是小子。你妈喜欢姑娘,说她给带,你爸说你们两个男人带姑娘不方便,大了也没个当妈的陪,不合适,两人吵了一架。”
吴邪还有点晃神,怎么一步就跨到养小孩儿上面了?看着吴三省的那点白头发,想着,果然不论谁的父辈,到了年纪,总是会惦着抱孙子。大约是儿女已离家太久,膝下无人,难免寂寞。
他自小就养在外面,父母对他的成长鼎力支持,他与故乡之间却隔了千万重山,偶尔小住,竟觉得生疏。父母正年盛时日子充实,一辈子二人世界倒轻松自在,如今快退休了,心性也不如从前了。
吴邪沉默许久,“那我们以后常常回来。”
“忙就不用惦记。”吴三省反过身,在吴邪头上胡乱揉了两把,在他的抗议声中看看张起灵,张起灵坐直了点。
“朋友把张老师介绍过来,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吴三省有些深沉,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嘴角的笑加大,“不过我还真好奇,不知道是老吴家把张老师娶进门了,还是我们把吴邪嫁出去了?”
潘子大声干咳,“三爷,要过岗了,有探头。”吴邪气若游丝,恨不得把吴三省的嘴缝上,再看张起灵,竟然一副准备回答的样子,当即伸腿踩了他一脚。
开什么玩笑,这种事能和家长讨论吗!吴老三不正经你还要配合他吗!
张起灵看看吴邪,又是一脸无辜,吴邪认命了,伸手到他的裤兜里摸到纸巾,拆出一张递给他,让他把鞋印擦干净。
饭桌上吴妈主动站起来敬酒,张起灵忙拍吴邪肩跟着站起来。吴妈脸有点红,眼睛很亮,闪动着被岁月眷顾过后智慧的光,上了岁数后早年间雷厉风行的气度不减,变得更加圆融。
她目光在他们俩之间转了转,开口的语气温和,“对老师,我们有太多的感激在心里,今天先不多说。我前些日子还和吴邪他爸说,老师也是倔脾气,当年说把小邪送走就送走了,不知道两个人心里有多苦。还好吴邪争气,离开老师的庇护,依然能有所成就,如今你们也到了该收获的时候了。”
碰杯,吴邪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了,张起灵也张张嘴,要说什么,吴妈没让他们为难,笑眯眯地,“坐吧坐吧。”
坐下,吴邪忍不住了,“妈,你们为什么都知道了?连老师当年为什么要送我走都知道......他跟你们说了?我怎么....”
“你是没养在我身边,但我毕竟是当妈的,我怎么说还是了解的。”吴妈笑嗔,“你毕业那时候,我们去看你,你眼睛一直在老师身上黏着,老师却躲开眼神不看你,等你不看他了,他又反过来偷偷看你。”
吴邪和张起灵对视,冲他吐了下舌头。原来旁人眼里他们这么酸涩,咳嗽、贫穷和爱,怎样都瞒不住。
吴妈看着他笑,“那时候我心里有点打鼓,想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和你们谈谈?突然就知道老师要送你出国了。当时你爸站阳台上抽了大半宿的烟,和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子是个男人,不管路怎么走,得学着自己扛,我们做你的爸妈,已经够轻松了。”
吴妈抹了抹泪,但还笑着,“我说是啊,老师有智慧,有担当,对人太负责任。对你的一片真心,一片苦心,我们琢磨琢磨,都觉得受之有愧。”
张起灵眉心微蹙,要说什么,吴妈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冲他摇头,“不要说客气的话。我们都读过些书,谈不上识大体,好在有些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么多年,小邪在老师家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们都看得出。这几年满世界跑,书是一本一本的出,偶尔回来,人都跟霜打了似的。我还和他爸说,小邪可不要欺负了老师,老师忍着痛不让人戳他的脊梁骨,他要是和老师闹,我要和他说破的。”
没人再说话,一屋子的男人都在听着吴妈一个人说。
张起灵的目光一直落在吴妈握着他的手上。这是一只,温热而柔软的,母亲的手。
“小时候,我们也没想过要他有多大成就,只要不荒废了人生,就是好的。后来看着你们越来越好,我们已经非常欣慰、骄傲,别无所求。难走的路,你们自己已经走完了,我们做长辈的才是坐享其成的。”
“没有什么可为难的,做家长的心愿很简单,就是希望孩子们能好。”吴妈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你们都这样优秀,十多年的感情,难能可贵,这世上都不可多得,终于走到一起了,我们怎么会有怨言呢。”
他们再对视一眼,吴邪满心感动,苦尽甘来,他不知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觉得这时候可以撒个娇,想说谢谢妈妈谢谢爸爸来着,吴妈话锋一转……
“你们什么时候能空下来,办个酒,不想张扬的话,也可以不用太大,妈帮你们准备。等之后,有条件的话,可以去抱个小娃娃回来?”
……吴邪把话全咽了回来。
抱养不是不行,可好不容易有二人世界了,再过几年也不迟。
而且,也不必是抱养。早在几年前,这一切还都存在于幻想里时,吴邪就有了别的打算。
晚上,张起灵躺下后对着天花板发呆,吴邪撑着身,脑袋凑到了他眼前,观察一下,挡住了他看天花板的视线。
张起灵的视线重新聚焦,吴邪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在想什么。”
“……想弄个纹身。”
吴邪:???
“我以为你要发表什么感想,结果竟然在想这种东西。”哭笑不得,又戳戳张起灵的脸颊,“纹呗。纹个什么?不会是我的名字吧,求你不要,太蠢了,初中生才这样做。”
张起灵拉过了他的胳膊,吴邪撑不稳,倒在他的胸口,索性就趴着了。睡衣的袖子被拉起来,张起灵的吻落在了手臂上的疤上。
吴邪心中有些缠绵的情绪,压低声音嘴硬,“我这个又不是纹身。”
“什么时候办婚礼。”
“好哇,”吴邪瞪瞪眼,“你还真惦记上了。我们谈恋爱才多久,你就想结婚了?”
“你的家人都同意了,我们得到了祝福。”张老师黑眼珠闪着光,说得一本正经。
“你真有远见,”吴邪忍不住感叹,“如果那时候我们就在一起,绝对没有这么顺利,我怕我吊死在我家门口。”
张起灵不说话,算默认。
“但我始终相信,你还是看不起我的。”看他眉心一皱要教育人,吴邪忙颇有求生欲地捂他的嘴,“等我说完!我的意思是,如果那时候我不去继续进取,死缠烂打要和你在一起,你就看不起我,我虽然人走了,心里还是死缠烂打来着。”
饶是这般了解他的张起灵,也被他的逻辑闹得没脾气,索性点头,“嗯,看不起你。”
吴邪也不恼,笑眯眯地凑上来搂住他,“那我就让你看一看,到底能不能看得起。”
张起灵抓住他作乱的手,按在边上,“睡吧。”
“干嘛,害羞了?”
“在你家。”
“这儿也是你的家。”吴邪也不闹他了,郑重宣布,“他们也是你的家人。”
张起灵闭上了眼睛。吴邪挪了挪身,再和他额头相抵,每次这样做,都会让他感觉到不仅心意相通,脑电波也在同一频率上。
他拍拍张起灵的背,嘟囔,“想结婚还不容易?再等我一下,到时候,你想逃都难。”
日子就这样过着。
开学了,吴邪迎来了成为老师后的第二个学期,订的教材全是张起灵参与编写的,备课都不怎么费劲,拿着张起灵的手札就行。
张起灵平时去工作室,要去学校就同进同出,偶尔空了,还会来听吴邪的课。上班日的晚上两人还是窝在书房里,工作之外,还能一起看看书写写字。
周末,要出门,能和胖子或黑瞎子、解雨臣小聚,不出门就一起研究菜谱,要不就叫好外卖、打开投影看上一整天。
吴邪在主卧室的床上滚来滚去,生活好得有些不真切,是他曾经奢望里都不敢想的。
所有情感都早已落地生根,在两人不能面对时,长成了参天大树,如今已可以在树下放一把摇椅,在遮天蔽日的树冠下躺在一起,晃悠着乘凉。
这段时间他霸占了工作室里张起灵的创作专用的小房间,没窗,三面都是墙,也就几平米的地方,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插头,开了台灯电脑就没办法给手机充电,吴邪说他这一定是禁闭室,是不是有学生不听话在这里关禁闭呢,张起灵要看他在写什么,被他直接关在了门外。
孩子大了不好带。张起灵看着对着他紧闭的房门,晚饭时问为什么不在家里书房写,吴邪说家里实在太舒服了,看见你的脸我就丧失斗志,只想和你贴在一起。
张起灵被他说得很受用,审时度势,默默地订购了一张双人床,给工作室上门安装。
吴邪啃了啃手,电脑屏幕幽亮的光照亮了他的脸。虽然焦虑,但已经不需要吃太多药,他自有自己的灵丹妙药。
天又冷了下来,进了十一月。
吴邪趴在窗边看过干枯的枝桠,天已经变成了灰白色调,路灯刚刚亮起,路来路过的行人已经换上了冬衣,能看见白色的哈气。他不喜欢冬天,年初刚回来的时候就是冬天。看久了心情有些低迷,回头走回床边,找他的灵丹妙药。
张起灵被上面叫走去盯了几场内部的演出,忙了好些天,终于闲了下来,半靠在床头上看书。吴邪站在床边看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对沉静的眼睛,这专注的状态,是在要人的命。
他趴在张起灵耳边吹热气,低语,老张,你又要老一岁了,你在这种光线下看书,你怕不怕自己老花。张起灵挑挑眉,不多言,把书扔一边,很快让他感受一下什么是“老当益壮”。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吴邪蹭着他的脸颊。
“你给我准备了。”张起灵困了,声音很轻。
“啊?我没准备啊,还在考虑等你生日那天咱们去吃啥呢。”
张起灵没再答,似乎已经睡着。窗外是冬天了,但张起灵的被窝里还是火热的,吴邪被热得有些迷糊了,盯着他的眼睫毛,眼皮也渐渐沉重,要跟着一起睡着了,突然福至心灵,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地去找手机。
张起灵也没管他,眼睛都没睁,盖好被子翻了个身。
吴邪握着手机给苏万发了两条消息,原地踱步,又有些神经质地啃起手,好半天等到了回复。
他盯着对话框里三个字,竟然还有心情想,提前知道一下大赛结果不是走后门吧?
扔了手机一骨碌跳回床上,一头撞进张起灵怀里搂着他,张起灵还是没动,象征性地在他背上拍了拍,真的睡着了。
吴邪借着夜色看他多年未改的眉眼,睡着后的宁静,有水雾堆在眼里,很快被他逼了回去。
并没有想象中的百感交集,只觉得安定,一些欣喜反复咀嚼,全部送在张起灵的唇角。吴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用被子把两人埋得更深了些,安心入睡。
临近新年,解雨臣忙到连轴转,还是亲自把吴邪托他找设计师订制的两身西装送上了门,还送来一个留声机,坐在玄关的穿鞋凳上靠了会儿,倒不见疲惫,只是难得一见的坐得不太规整。
吴邪穿着睡衣头发还翘着,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样子,提着两件人高的防尘袋,对着解雨臣调侃的笑脸,有些不好意思。
“看你这样子真好。”解雨臣笑言。
“是好。”吴邪想了想,还是继续说,“小花,我现在很幸福,愿望也很简单,就是希望我的朋友们都能像我一样幸福。”
解雨臣轻笑出声,“真是好久没听你说过这种真善美的话了,张起灵会养人,着实让人佩服。”
吴邪也嘿嘿笑,确实是,年纪小的时候他总是会说出这种有点肉麻的话,旁人听了掉鸡皮疙瘩,想来,这种程度的直抒胸臆,大概只有张起灵乐在其中。
解雨臣再坐了会儿,起了身,想拍拍他肩膀,没够着,吴邪忙把肩膀递过来,又把他的发小逗乐了。
“造型师的微信推你了,你颁奖的时候我应该在飞机上,提前说句恭喜,恭喜你大愿终成,吴邪。”
吴邪轻轻点头,“一直以来都谢谢你,小花。”
解雨臣微笑着摆摆手,替他关上了门。
卫生间里响起水声,张起灵走了出来,也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目光先落到吴邪手里提着的东西上,脚步一顿,眼神变得清明。
吴邪哈哈大笑出声,张口就是东北腔,“不是吧老张!你是被两套衣服吓着了吗?咋回事儿啊!不至于吧!”
.......简直是吴法吴天。
张起灵揉揉他的脑袋,走进厨房给他倒了杯水出来。
“吴邪”两字从颁奖人口中念出,掌声在会场里响起,吴邪站起来,理了理西装下摆,回头看一眼身旁面带微笑鼓掌的张起灵,两人温柔的对视被投到了大屏幕上。
吴邪带着张起灵的注视一步步往台上走。他拥有着很多这样的注视,在上学路上奔跑,背着行囊远行,还有现在的一方讲台,都有张起灵在背后沉默而坚定的目光。
是这些注视一直推着他,越过了山丘,走到了今天。
他终于前来赴约,一步步走到了聚光灯下,接过了沉甸甸的奖杯,望着台下的老师。
掌声渐渐平息,吴邪攥紧手中奖杯,站在立麦前,“我一直在想,如果《麒麟》有幸拿到大奖,我一定要在所有人面前说出它原本的名字,是《麒麟仙君下凡记》。”
一阵笑声,吴邪也笑,“现在我站在这儿,不谢长辈、不谢师恩,想分享一件小事。我老师不爱说话,小时候,我听别的孩子因为这个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就去和人家打架,还好,我打赢了。”
又是一阵善意的笑声,镜头再次给到张起灵,张起灵看着台上的人,脸上的笑颇为无奈,挑挑眉,格外的生动。
“我说,我老师是神仙,这是下凡历劫来了,不和你们这些凡人多说话。没想到,那个孩子竟然信了,不来上课了。我虽然打赢了,但是害老师少了个学生。”
吴邪耸耸肩,看看手中的奖杯,直勾勾地盯着台下的人,“除了被我打跑的,老师已经桃李满天下。我捧着这个奖杯,在我的而立之年,特别想问问,我是不是最让张起灵满意的学生?”
主持人很敏锐,快步跳下台来到第一排,把话筒递到张起灵的嘴边。
张起灵对着话筒,轻轻叹口气,追光灯打下来,“天天问。”
几个座位外黑瞎子大声喊,那你要惯着他,你还不是天天答!
“是的,吴邪,你是。”
笑声不断,这些艺术家们都像被打了鸡血,仿佛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畅快的事。
“那就行。”吴邪没再笑,拍拍自己胸口,眼中是郑重,“我还是说句感谢。”
会场安静下来,他们对视着,在台上灯下,在千万人面前,吴邪深吸一口气,“感谢张起灵,给了我全部的爱。”
片刻后,掌声雷鸣,吴邪姿态漂亮地抱着奖杯走回来,和张起灵拥抱。
奖杯挤在两人胸口处一触及分,张起灵在他耳边轻轻咳了一声,“硌。”
吴邪咧着嘴笑,两人眼里都有些水光,不知是谁的躲开镜头,被迅速眨出来,掉进谁的领口里。
跨年夜的晚上,吴邪瞪着眼睛,揭开张起灵胸口一直缠到后肩、大臂上的纱布。
麒麟焚风踏火,图案太大,不少血痂。
“这是啥。”吴邪木住了。
张起灵躲开目光,“纹身。”
“我知道。”
“是麒麟。”
“我认得!你......”
“《麒麟》的奖杯硌在这儿了。”
“........哦。”
吴邪扭头回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抱着靠枕,忍了忍,生生没忍住,把脸埋在抱枕里开始哭。
张起灵倒也不急,把该归置的归置好,才提着零食袋子走过来,把人怀里的抱枕抽走。
“不哭了,乖。”
“说乖也没用!”吴邪咬牙切齿,“疼死了!”
“最近停药了吧。下次心理疏导在什么时候。”
“我哭又不是因为那个!你以为我想哭吗?我忍不住,疼死了!”吴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这么大得多疼啊,你,你纹个小点的不行吗?”
顶着一身伤的张老师拆了一包薯片,摇摇头。
“为什么!”吴老师持续暴走。
张起灵颇为无辜地看过来,“因为大的很酷。”
吴邪一愣:啊?????
两人对视片刻,张起灵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把脸转了过去。
再转回来,目光温柔,时光是这般眷顾他,灯光下,他揉了揉吴邪的脑袋,一如初见。
“因为很喜欢,吴邪。”
“你让我很骄傲。”
“你是我的成就,对吗。”
“我爱你,所以想放在这里。”张起灵指了指胸口。
吴邪呆呆望着他,还没说出话,吸了下鼻子,手忙脚乱地找纸,擦净后,再回身,撞上了张起灵的吻。
不能按疼他,吴邪想着,收好自己的手。
留声机里歌声缓缓流淌着,张起灵的呼吸和张起灵的心跳,和张起灵在一起走过的岁月,要和张起灵一起不断攀登、走过的余生。
“好了,”吴邪轻轻说,“你要亲我到明年吗老师。”
张起灵亲亲他的眼睛,一本正经,“可以。”
“很多年。”
——END——
郑重感谢一起越过《山丘》的每一个你
好多想说的话 都收在本子的后记里吧
后面还有俩公开番外 随本子还有三个不公开番外
所以我是不是应该开个印调?
【瓶邪】《山丘》
师生 破镜重圆
重修施工进度已过半 保证日更 可以放心下跳~
00
街角的24小时便利店又亮起了灯,来往的人群裹紧身上的冬衣,风吹动干枯的枝桠,张起灵在灯下停下脚步,转过头对吴邪说,就送到这儿吧。
01
吴邪的额角淌下一滴汗来,顺着脸颊滑落到下巴上。
在这个看起来卫生条件堪忧却人满为患的铜火锅店,人们坐在老旧的红色靠背椅上笑谈着,在咕嘟咕嘟的涮锅声和大力的碰杯声里,没有人会去注意有一颗水珠有没有落下去。
哪怕是他...
师生 破镜重圆
重修施工进度已过半 保证日更 可以放心下跳~
00
街角的24小时便利店又亮起了灯,来往的人群裹紧身上的冬衣,风吹动干枯的枝桠,张起灵在灯下停下脚步,转过头对吴邪说,就送到这儿吧。
01
吴邪的额角淌下一滴汗来,顺着脸颊滑落到下巴上。
在这个看起来卫生条件堪忧却人满为患的铜火锅店,人们坐在老旧的红色靠背椅上笑谈着,在咕嘟咕嘟的涮锅声和大力的碰杯声里,没有人会去注意有一颗水珠有没有落下去。
哪怕是他面前的餐盘刚刚被打翻,碎在脚边炸出一声响,也许有一些瓷片会划破他靴子上的整皮。——尽管没有。也不足矣引起过多的注意。
暗红色的汤底,一些辣椒上下翻涌,蒸汽直直地上升,吴邪背过身,挽起宽松的毛衣袖子,抖着的手拉了两次才把椅背上的防尘罩掀起来。
先掏了棉衣左边的口袋,没有东西,转回来,冲蒸汽对面的解雨臣抱歉地笑笑,再转到另一边,掏了右边的口袋,拿出一个很小的、透明的分装盒,两格。左边一格是空的,右边一格里还有两片白色的药片。
他把它们倒出来握在手心,先把分装盒放回去,再把防尘罩拉下去,一切进行得井然有序,才把药片含进口中。他拿水杯的手还在抖,不过苦味在上颚处蔓延开,药片会化在血液里,一会儿就会归于平静。
解雨臣从他打翻了盘子就没再出过声,此刻也只是夹了一筷子煮好的羊肉,越过蒸汽,放到他的碗里。
吴邪没能成功的说出一声谢谢,他的双手还在两个膝盖上规矩的放着,像是在听课的好学生。他面色如常,只不过是在等待药物帮助他躁动的神经恢复正常工作频率,——当然,这里的“正常”指的是不会让他手发抖的那个频率。
吴邪盯着面前的水杯,先看水杯上面没有水的部分,从这里能看到斜对面桌子上一个小姑娘摇头晃脑的,两条辫子上下翻飞,雀跃的模样。
这家老店在学校对面巷子里盘踞多年,不少学生成家立业后还会带着自己的下一代来这里吃老味道,仿佛店还在,那些青葱岁月就没有走失般。
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吴邪花了一点时间思考这个小姑娘是不是“下一代”,但透过玻璃扭曲的人影没有任何可以考究的地方,他只是看着,时不时有人经过,穿着制服的传菜生轻快的脚步,交谈离席的人群,甚至没办法看到她的正脸。
看了一会儿,他觉得没意思了,于是去看有水的部分。有水的部分没什么好看的,水就是水,不论是对一个在沙漠中行走三天滴水未进的人来说,还是对一个睡了一个整夜觉刚刚伸过懒腰的人来说,都是能够救命的好东西。
吴邪笑了下,拿起了水杯,他的手不抖了。他很稳定地喝下两口,拿起面前的筷子,温和地看向解雨臣,“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解雨臣咽下口中食物,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接上了意外发生前的话头,“你的签售会。”
“对,签售会。”吴邪叹了口气,“这就是签约的坏处,你知道吗小花,不用我的编辑告诉我我也知道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由他口中说出来,我感觉这就是道德绑架。”
“那就辞职,”解雨臣说得云淡风轻,“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以后关于出版这方面我可以帮你。”
吴邪摇了摇头,“我有时候觉得,人是需要适度的自由,但不该是过度的。被一个编辑管着也挺好的。”蒸汽弱化了他灼灼的目光,“特指我。我现在不适合绝对自由,不然我上次去非洲采风,超出返程日期,没有编辑坚持不懈地给我打电话,我可能就会定居下来,变成一个穿草皮裙的土著。”
他们都笑。
笑了笑,便也不笑了。他们谈论起吴邪在非洲看到的稀树草原,地平线上的落日,真正定居的长颈鹿和狮子,还有乞力马扎罗的星海,他还讲到了回程时专程去了君士坦丁堡……解雨臣礼貌地提醒他,现在应该说是伊斯坦布尔。
吴邪笑出了声,“可能我是个传统的人,恋旧。……反正这几年我去了这么多次城市,这应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城市了。”
解雨臣时不时掀起眼皮看看吴邪的表情,看他很少碰荤菜,大多数时候在吃裹满红色辣油的生菜,嘴唇都肿起来。
脑顶是明线搭着的白炽灯,照久了有些晃神,周围还是吵闹的,欢笑声不断,蒸汽盘旋在整个空间上空。趣事讲完了,吴邪的安静为他们这张桌子筑起了一层铜墙铁壁,时间很短,但很牢固。时间的流淌似乎产生了割裂感,外界在飞快的前进或倒退,都和他们不太有关联。于是解雨臣开始陪衬这份安静。
一个夏天过去,一个秋天过去,一个春节后的冬天已经没有了用寒风手刃他们的能力。吴邪瘦了许多,这几年他在持续的变瘦,没有脸颊凹下去过,这次见面,他的脸可能没有他自己的巴掌大了。
但他的精气神很足,有精神总是让人放心的。
“你吃的药,能吃这么辣吗?”一顿饭进行到了尾声,解雨臣才开了口。吴邪放下用过的餐巾纸时手肘不大小心,平放在碗上沾着调料的筷子翻了下来,红色土黄色在他的白毛衣上涂抹开,解雨臣皱起眉,绕过还在制造蒸汽的锅,像是跨越晨雾,站到吴邪身边。
吴邪推开了他照顾小孩般握着湿毛巾的手,接过毛巾,机械式的反复去擦拭那些擦不掉的痕迹。解雨臣低着头,看看他垂下去的脑顶和顶上的发旋,眸色暗了暗,晨雾对面的吴邪看似四平八稳,实则已手足无措至此。
——他还站在黑夜里,没能得到太阳升起时朝露替他洗刷掉黑漆的痕迹。
吴邪放下了徒劳的毛巾,轻轻吐了口气。
几百个小时前,他顶着禁燃令,拿了两串烟花棒,站在单身公寓的窗边,看万家灯火,看烟花棒绚烂的火星消散在风里。
几十个小时前,他度过了他的三十岁生日。
三小时前,他从三万尺的高空中落地,回到了养大他的城市。
一个半小时前,他在母校门口,与不常在本地停留的发小进行一次忙里偷闲的会面。
一小时前,他想起自己忘记吃晚餐前的这一份药,回头的刹那,在小饭店的楼梯转角处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反应过度站了起来,打翻了餐盘,久久地目送着那个身影在人群的簇拥中,从楼梯口一直走出了门离开。
一分钟前,他确认了一个不需要确认的事实。
“要和过去告别其实是很难的。”他放下了手,垂在身侧,声音很平淡,“不过你放心。我已经习惯了,我一直在往前走。”
“我明白。”解雨臣体贴地没再说什么。
“但你说,我把你约到这里来,有没有一点期待着我能碰到他呢?”吴邪笑起来,他抓住了防尘罩的边缘,攥紧了。也许想很快就把它掀起来,但他好像把这个防尘罩变成了救命稻草,手指头不听使唤了,仿佛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索性也不急了,他仰起脸看解雨臣,“如果我这么想了的话,那我现在应该得偿所愿了。”
“那就恭喜你。”解雨臣说着,帮他把防尘罩掀起来,“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你以为我是秀秀吗?”吴邪冲他摊摊手,“我难道不是向来都很独立吗?”
“不过,刚才有件事没有跟你说,本来不想说,现在决定告诉你了。”吴邪又笑了笑,自我解嘲的,“签售会,我推掉了。其实我辞职了。乞力马扎罗也许是我最后一本书,我不想再走了,要回来了。”
解雨臣有一瞬的愣神,便看到吴邪指了指窗外,学校的方向。
“学校聘我做客座教授。很好的一份工作,是吧。”吴邪穿上外套,低下了头。
“走了这么久。我还是回来了。”
他们沉默片刻,解雨臣拍了拍他的肩膀。
“欢迎回来。”
——TBC——
【瓶邪】临江仙(短完)
《临江仙》
#将军瓶x河神邪
#推荐BGM:关山月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临江仙》
一
他们来的不巧,好歹赶在关城门前入了城,临江楼上却早已人满为患。
临江楼是城中最大的酒家,也是这一带的名楼,酒水出了名的醇,饭菜出了名的香,依江而立,临水照影,赏得了江风月色,闻名而来的游侠骚客多流连于此。
跑堂的领了他们二人进门,四顾不见一空桌,只好满脸歉意地让他们等着,小跑着去替客人寻位置去了。
那两位一个是穿着劲装,眼睛蒙着黑布条...
《临江仙》
#将军瓶x河神邪
#推荐BGM:关山月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临江仙》
一
他们来的不巧,好歹赶在关城门前入了城,临江楼上却早已人满为患。
临江楼是城中最大的酒家,也是这一带的名楼,酒水出了名的醇,饭菜出了名的香,依江而立,临水照影,赏得了江风月色,闻名而来的游侠骚客多流连于此。
跑堂的领了他们二人进门,四顾不见一空桌,只好满脸歉意地让他们等着,小跑着去替客人寻位置去了。
那两位一个是穿着劲装,眼睛蒙着黑布条的瞎子,笑起来带着点痞气,约莫是个江湖人,另一个身着便服,腰佩刀,不见一点奢华张扬,却因面容沉静,别有一派雍容文雅,他不言不语地听着同伴喋喋不休,时而点头摇头,旁人都当是个哑巴。
这一文一武,一哑一瞎,在此鱼龙混杂之地,却奇异地并不起眼。
城中还有别的酒家,瞎子偏执拗地带人来了临江楼,在塞外吃了几年沙子,这趟奉皇命南下,瞎子是抱了游山玩水的心思来的,路上没少念叨此地的美食美酒美人,进了城他就打发手下找客栈去了,而后带着上司开始了‘上梁不正’的公差生活。
跑堂的很快又回来了,引他们上了二楼,往靠江的位置去,那桌只有一青衫公子,他脚下歪倒着几壶酒,微醺着起身,蹭得酒壶咕噜滚了一地,这公子哥晦气地‘哎哟’一声,便有伙计道着歉过来收拾狼藉,他这才朝他俩一拱手,邀了两人搭桌。
瞎子嘴角微翘,行了一礼,客气道:“千里相会,也是缘分啊。”
瞎子其实并不瞎,他的眼患有旧疾,据闻是年轻平定南蛮时所伤,一度真要病成个真瞎子了,后巧遇云游中的江湖神医,神医妙手仁心,随军医治了半年,如今他勉强能看得清暗处的东西,因而总要裹着眼,从黑布针孔缝里头看,被人戏称黑瞎子。
哑巴也并不哑,军中主帅怎么着也不能是个哑巴,张家世代为将,老将军战死沙场后,长子张起灵一力挑起了张家大梁,此人年纪虽轻,铁骑却已踏遍四方,赢得战功累累。
市井坊间爱听些英雄配美人的故事,以他为主人公的话本编了不少,黑脸络腮的形象已不讨人喜欢,又有人编排张主帅其实英气逼人,眉宇带着森严戾气,他曾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宝马,救了倒在风雪中一女子,女子报了他的恩情,却动了凡心,融作雪水,此后他流连花丛却只偏爱某某神仙女子云云。瞎子兴致勃勃地跑去听了,回去试着以那凄婉的情爱故事将自家上司对号入座,笑喷了一地西瓜瓤。很少人知道张起灵其实长得并不凶神恶煞,反倒是个翩翩君子,同是换下军装走在一块,黑瞎子怎么穿都有很重匪气,而张起灵甚至能混在赶考的书生之列。
再说了,此人寡言少语,说书的口中那些风流韵事实在太为难他老人家了,尤其朝中崇文贬武之风日盛,主帅在京中的日子不好过,恰逢蛮胡作乱生事,今上眼不见为净地派他去塞外守了整整四年,昔日寒锋出鞘的利刃,风沙砥砺中也学会了藏锋,一言以蔽之,话是越来越少了。
如今北方已定,年初春寒方尽时两人回京受了恩赏,溽暑未褪,皇上就听腻了朝会上文武两方大臣的口水战,瞧着这批将领又不顺眼了,一道旨意,又将他们发配南下,瞎子听了令后,承认了他齐将军只有头号听着响耳,到底是个四处漂泊的命。
这一趟虽说奉旨办差,奉的却是道刺杀的密旨,因此带的人不多,为混入城中还特地改头换面佯装成商队南下,本是件吃苦不讨好的活,黑瞎子却少有的热情满溢,一路上功夫做的足,走到哪买卖就做到哪,一来填补了饷银,二来游历了各处繁华地,出差出的好不快哉。
菜上满一桌,黑瞎子就跟同桌的青衫公子聊熟了,得知此人名宋,正是城中宋侯府家的公子,这位宋公子看着像有意来此借酒浇愁,结果跟黑瞎子这一来二去的,反倒被灌得神魂颠倒,私房钱藏卧室书架子第三层,新娶的妾室条子最顺都脱口而出了。
黑瞎子见好就收,放那醉鬼喝去了,这才搭理了一下自家上司:“哑巴,临走前那位留了你,跟你说什么了?”
张起灵的筷子顿了顿,直言道:“问我喜不喜欢。”
黑瞎子哂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
先帝在位时,宋家政绩显赫而封了候,原是备受恩宠,可惜宋老侯爷眼力劲不行,鼎力辅助太子继位,开罪了三皇子——即当今圣上,及后来太子被扳倒,先帝另立储君,今上登基念着兄弟情分,留了原太子在京中挂个闲职,昔日太子党羽们贬的贬,杀的杀,不好下刀的重臣权臣则放逐在外,当年宋家便在其列,一朝睡醒就从权倾朝野沦落到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头里逞威风。
宋家远离了朝堂,在这城中自然也是老侯爷说话算数,前阵子有密函直接递到皇上案头上,证据凿凿地爆出宋家多年来受贿上万金,这钱不少,可也没大到能治宋家死罪,时隔多年宋老侯爷仍是皇上的心头刺,特拟密旨,派了两人前来刺杀,刺杀成了,这城也就归张起灵管了,可怜的宋公子怕是没料到那一句‘缘分’的深长意味。
除去难登大堂的私心,皇上给两人洗脑时,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这城需要两位将军坐镇,别看城中繁荣似锦,临近八座城里的侯爷们年年上缴重税,又不受皇上待见,背地里集结兵马超出了数额,这锦绣中包着的可都是群随时可能会反的贼骨头,现下外患已除,两位‘爱卿’也不好在京中种蘑菇了,整顿行装就去解决令皇上寝食不安的内患之忧。
张起灵对这城无所谓喜不喜欢,皇上让他来管这烫手山芋,他只能‘喜欢’,可这密旨下得蹊跷,不由得两人不多心。虽说四境平和无战事,但张起灵身为主帅,不可能跑这城里当头头,几年来皇上不断将权力收拢回归中央,这回怕是有意要收回张家兵权了。
宋公子无意偷听,可就这么大点地方,二人的对话钻进他耳中,他醉红的脸上就浮现了一丝疑虑,黑瞎子眼睛蒙着布,眼神却意外的好使,压低声对他解释道:“我家公子四处游历不着家,到这年纪了连个妾都没有,都说先成家后立业,家里正急着给他安排亲事呢。”
“张公子一表人才,哪愁的着这个。”宋公子局促地笑着,“来,好歹相识一场,赶明儿我送你几个美人尝尝鲜。”
通常这种情况,黑瞎子都假装愚拙,不会给主帅救场,还一脸慈祥地看向张起灵,却见他并未听到,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窗外,见状,黑瞎子也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见江上这时分起了点薄雾,白雾潺湲在水面上,缥缈不似凡间。
江心处正停着一只乌篷小船,上面支着两根钓竿,掌管了小船左右两壁江山,从临江楼上只能看到一个剪影,船上烧着火炉,渔火如江中萤,随着水浪上下沉浮,船主人正倚着船舷,睡到日下西山而不自知。忽然间,也不知是着凉了,还是有鱼儿上钩了,那船主人猛地翻身坐起,拨弄了一下钓竿,而后伸出竹篙往水里搅了一会,捡起了另外两根被他睡梦中踹下去的钓竿,夜色渐浓,他却不收杆,重新摆弄妥当了,他就钻进船中取了什么东西,复又坐了回去,似乎边喝着小酒,边就着火光看起了书。
岸上喧嚣红尘,江中野鹤闲云。
宋公子瞥了一眼,而后莞尔一笑:“那是这江边的船夫。”
“船夫?”黑瞎子看了一眼张起灵,兀自替他问道,“其他船夫不是靠着渡头,就是江中撑篙来去,我看他不是船夫,是渔夫吧?”
宋公子摇头晃脑,端着酒杯的手百忙中伸出一根指头,指向江中:“两位有所不知,这人钓鱼却从不贩鱼,钱都靠摆渡赚来,既是靠摆渡来银子,自然是个船夫……嗝,嗯,说来不知两位在哪行走的?”
张起灵想了想,他的银钱都是靠打仗换来的,天下清平了,皇上要休养生息,都寻思着贬他官职缩减俸禄了,因而回道:“做杀人的营生。”
闻言,宋公子眼神迷茫地看了他一眼,旁边黑瞎子连忙找补道:“商队负且乘,惹人眼馋,路上难免会遇上劫匪,我家公子到现在还惦记着上回被抢走的货物呢,这劫匪不除啊,生意都不好做。”
宋公子吃酒吃得醉醺醺,头脑也不清醒,三两句就信了黑瞎子的邪,不多时连这话茬都给忘了,这人越醉话就越多,把城中鸡毛蒜皮的事都扯了个遍,又转回了船夫身上:“那人啊,也是这城里的名人了,雷雨天不渡,风雪天不渡,艳阳天不渡,三天里总有两天在钓鱼,他摆渡还不如老爷们布粥多,城里妇人家教孩子勤用功,都不讲天降大任那套了,就指着那摆渡的说,看,不勤快些,长大就跟他一样。”
黑瞎子听了也就笑笑,不料这番话却引得哑巴开了尊口:“跟他一样又如何了?”
闻言,黑瞎子心中一寒,忙按了按张起灵的肩膀,宋公子酒喝得多了,没能听出张起灵话中的不悦,自顾自地道:“如何,嗨,穷酸啊,船夫手脚勤快点还能吃上几顿肉,我看他就只有点买酒钱了,嗝……嗯,刚说到哪来着,摆?百莺……对,小百莺那歌唱的可真好……”
黑瞎子朝张起灵缓而毋庸置疑地摇了摇头,后者重新垂下了眉眼,筷子一点碗边,敲出一声清越脆响,杀意尽褪,又开始安静吃喝。
临江楼的客人散去大半时,宋家下人来寻他们家公子了,宋公子醉的五迷三道,谁都成了他兄弟,给宋老爷子添了不少花边新闻,黑瞎子趁机诓他付了账,一醉一醒的两人在门口依依惜别,等宋家马车走得不见踪影了,黑瞎子才跟张起灵离开。
“你怎么想的,楼里人多眼杂,你在这闹事等于是给宋家提个醒,可如今收手皇上也不会放过宋家,还损了军威,不怕回京时御史台那帮老酸儒又来参你吗?”黑瞎子道,“要杀他,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
张起灵摸了摸腰间的刀,却道:“回不了京了。”
过了一段时日,秋风正爽,叶落满江,宋府夜里走水,一家老少全都命丧火海,一把火葬送了浮名浮利。
皇上卸磨杀驴的动作比摆驾后宫还快,半月内便有官员来到城中聊表圣上哀思,并下旨允了宋侯爷厚葬,遣张主帅并齐将军二人暂时接管城中事务,宋家钱财全数充入了国库,清点数额后又爆发了一桩惊动朝野的贪污受贿案,牵扯了不少高官贵族,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城里却要平静许多,昔日的宋府重新整顿修葺后,两人就鸠占鹊巢地住了进去,在百姓看来,除了夜间打更的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次数多了些以外,似乎并无更多不同。
黑瞎子彻底结束了他游山玩水的快活日子,朝中惶惶,邻城怀着谋逆之心的侯爷们也在惶惶,唯恐皇上收到了什么风声,张侯府能开门迎客之后便时常有贵客前来拜访,兼而试探口风,黑瞎子只能一一暗示他们真的只是被皇上请来‘解甲归田’的。
而无所事事的张起灵只好在院中练起了刀,像是有些怀念苦寒的塞外。
“哑巴,”瞎子朝他扔去一瓜子壳,被张起灵侧身横劈一剑,快狠准地将这么颗小东西拦腰断作了两截,“嗯,宝刀未老,不错不错,那就别整天窝在这练刀了,出门去吧。”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提着刀便往外去。
黑瞎子正嗑着瓜子,见状立即使牙一咬,腾出手来打了个手势,几个将士连忙奉命以下犯上,手脚并用地上前拦住他们家主帅,听那齐将军在后头含混喝道:“我让你散心,不是喊你去跟衙里的捕快抢活,刀留下,你出去!”
二
年轻船夫不知姓甚名甚,也没人问过,混迹在渡头一排乌篷船中,所有船夫都叫‘摆渡的’,年轻船夫长得俊俏,细皮嫩肉的,整日穿着身粗布麻衣的短打,也不像是风吹日晒过活的人,年纪又比这帮糙老汉小,因此也有了优待,在‘摆渡的’当中被唤作‘小摆渡的’。
船家无关年纪,大多酗酒成性,他们认为脚底再飘,也飘不过江上风浪,因此喝酒要越烈越好,小摆渡的也不例外,每日总要停到靠江的酒家下,用长篙敲敲吊脚楼的栏杆,很快便有伙计跑过来,轻车熟路地取下吊在篙上的一吊钱跟酒葫芦,过一会儿,又给他重新挂上一小袋油纸包着的花生米跟盛满的烧刀子,喊一声:“得嘞。”
酒家有时忙碌,等的时间会长些,小摆渡的就把竹篙卡在船上,扣上遮阳的斗笠,在船尾抱胸盘腿,见缝插针地眯着眼打盹儿,等店里伙计喊他时才爬起来伸个懒腰,就着这一口哈欠应一声,而后收起竹篙,他一点多余的功夫都不肯花,顺势一撑苔绿幽生的石壁,挑起一串银光熠熠的水花,兜手捞住腾空飞起的酒葫芦跟油纸袋,只一篙,小船又悠悠飘回了江中,他这一手时常会换来几声稀稀落落的喝彩。
时下有些少见多怪的酒客食客,会趁他靠近岸边时,抛几个铜板下去,异想天开地问他道:“摆渡的,这功夫了得啊,你是偷了哪家绝学退隐江湖的,再耍两手瞧瞧。”
小摆渡的也不拂他意,横着竹篙劈水而上,哗啦带起一道水帘,日光映衬下,犹如掀起了一片虹光,他像个招摇撞骗的神棍般说道:“看官们,瞧仔细咯,这一招叫潜龙勿用,江湖上失传已久,龙王爷就是这么分海的,小的功力有限,分个水花,供诸位浅尝浅尝。”
失传之秘值不了这几个铜板,但客人们活活给气笑了,也就随他去了,店里伙计向来都爱看这一出戏,因此被哄骗的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他们也不去提个醒,只等着笑话笑话。
小摆渡的不跟摆渡的抢生意时,有时起了兴致,他就在船尾支一把油纸伞,从木箱中取出些破旧器具来,把花生米倒在豁口的小瓦碟上,而后用油纸取火,架个小火炉烧水温酒,不多时酒香四溢,他便收了锚放小船顺水而下,自个儿枕在船尾阴凉处,酒醒后又慢悠悠地撑回来。
偶尔经过石桥洞时,胆大些的姑娘家会朝他投些花果,他来者不拒,朝桥上的姑娘们爽朗一笑,而后钻进船中摸出一支洞箫,吹点小曲儿,箫声颤悠悠地回荡在江渚之上,欲语还休似的轻轻勾着美人心尖,引得桥上人用手帕遮了脸,羞赧而笑。
小摆渡的讨得了姑娘游客欢心,人缘说来不好也不差,跟岸边贩夫走卒能聊两句,跟过渡的达官贵人能聊两句,两句闲话,也不会再多了。
小日子过得无风无浪,直到有一日,小摆渡的接了位棘手的客人。
要做生意的时候,小摆渡的就会把船停到渡头边上,跟旁边摆渡的打了声招呼,而后缩着腿窝在船里睡大觉,仿佛酒永远醒不了似的。
别的船夫都在吆喝,在讨价还价,小摆渡的也不去跟别家抢客,客多了,总有上他船的人,也有人笑他说就爱别人吃饱喝足后剩的那口饭,他丝毫也不介意。
他渡人随意,收钱也只一句‘看着给’,有时候船行的远了,他干脆就在那边待上一阵,隔几日再渡着人回来。
那日,船身微微晃了一下,惊醒了醉梦中的人,小摆渡的哼哼唧唧地摘下盖在脸上的斗笠,抬起朦松睡眼,只见一渡客身着宽袖黑长袍,绣功考究,还藏着仙鹤流云的暗纹,看着就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渡客一手搭在篷顶上,正好弯下腰来看他,那双眼中似是含着刀光剑影,目光薄凉地洒了他一身。
小摆渡的登时清醒了,忙把位置让出来,借着背过身戴斗笠的功夫,他偷偷侧着脸,三两下把口水绞到了臂上。外面日头正猛,刺了他迷瞪的眼,来时晴爽的天,再睁眼都毒辣得让人想罢工了,等小摆渡的眯着眼回过神时,发现旁边竟还有几条闲置的乌蓬小船。
小摆渡的吃惯了别人剩的那口饭,此时看着那客跳过了旁边几个殷勤的船家,矮身进了他船中,立起一条腿坐在草席上,跟他这身贵公子装扮颇不搭调,小摆渡的蹲在船尾,拿水瓢舀水洗了把脸,边奇异地想道:“怪人一个。”
解了缆绳,提起了竹篙,一篙荡离岸老远,渡客依旧不语,小摆渡的便弯下身,抛过去一脸迎来送往的笑,问他说:“大人,上哪去?”
客道:“江中。”
三
小摆渡的不知是何时在这渡头上落的脚,谁都记不清了,旁人问起时,最老的船家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模糊记得很久前就在了,有多久则没法考证,小摆渡的说法更是不能取信,他会嬉笑着告诉你:“一直在,有江就有我。”
有熟络的听不过去,就会跑出来打趣道:“有江时有没有你,我不晓得,但有酒肯定缺不了你小子。”
江水滚滚过了千秋,小摆渡的连百岁都没有,有江时肯定没他,可他知道很多江上的事,譬如先帝年轻时巡游四方,曾立于江边赋诗,后来这诗被马屁精们刻在了石碑上,供奉在河神庙里,譬如为前朝开疆拓土的名将被赶尽杀绝逃至江上,也作了诗,诗作成就自刎了,一个字都没留下来,却不知小摆渡的是怎么知晓的。
但照这么看来,他摆渡的时日也不短了,尽管一年到头摆渡的次数能数的过来,因着一副好皮相,渡的客也不算少,渡的人多了,有时也会遇上些怪人。他见过落拓客对着奔流江水时泣时诉,捉着船舷像是随时准备效仿屈原,有惊无险过了渡,小摆渡的愣是没敢要他的钱;他也见过新嫁娘伸手到船外拨弄水花,边听着亲友戏语而低眉羞笑,恨不能日行千里到夫家,夜半难眠时又痴怨地望着故乡的方向,像是又盼这船行的慢些;他还见过僧侣非要牵着小毛驴过渡,小船窄小,好容易将这一人一畜生塞进去,吃水颇深,光头和尚只能憋憋屈屈地缩在驴屁股后头,小摆渡的也跟着颤颤巍巍地划着桨。
他见过世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各样稀奇古怪的事,苦乐聚散数都数不清,如今却认这怪中‘之最’合该安在‘江中’渡客身上。
靠岸边时竹篙好使,离了岸,小摆渡的就收起了蒿,坐在船尾摆弄两支桨,光着脚躅着一支,手上抱着另一支划水,三两下的功夫就到了他垂钓的老地方,循例告了一声:“江中到咯!”
张起灵自然不会在此下船,他从腰间荷包摸出一粒碎银,放在小矮桌上,问他道:“买你的船一日,晚些再渡我回去,可够?”
小摆渡的连连应声:“够的,够的。”
开玩笑,这点可够他一个多月酒钱了,还不用干活白赚,开张的良辰吉日真该应‘赶早不如赶巧’这句话,贵人就得是这么从天上掉下来的,能逮得住的那还能叫贵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大概也是真事,小摆渡的收了钱,难得殷勤了几分,给渡客奉上酒水跟下酒小菜,又从杂物箱里翻出一长一短两根筷子,趁渡客没注意,一刀削了个齐平,擦净摆到菜碟旁,转而又去支起两侧小窗给他通点风,再想想还差点什么,到底没学过伺候人,小摆渡的盯着自己的脚丫,想破头皮都想不出花来。
渡客安静地坐在船舱的草席上,微微侧向船头看着江面,比小摆渡的盯鱼漂还要专注,可又有点像在发呆,潋滟水光碎成一片片,浅浮在他的脸上,目光仿佛是涣散出神的。
船舱这么个逼仄的小地方,三教九流来去进出都会留点儿味,时间长了,也说不上是股什么味,但没人会喜欢一整天窝在里头,小摆渡的也不喜欢,闲暇时他总欢喜躺在船头或船尾,支把伞遮凉,两条腿垂在船外荡水花,春有垂柳秋落花,还有酒作伴,快活又自在。
那么渡客此时定然是不自在的,兴许脾气好,没开口罢了,小摆渡的灵机一动,伺在旁边摇起了大蒲扇,这蒲扇还是他前些天采的蒲葵晒干做的,缝了一圈蹩脚的边,胜在骨骼精奇,比街上卖的还要大一圈,摇起来劲风呼啸,吹得人鬓发乱飞,渡客吃酒吃了几根头发,终于忍无可忍,搁下筷子,扭过头来,冷眼看向小摆渡的,后者看清了自己的杰作,倒吸了口凉气,笨手笨脚地伸手去理他的头发,渡客脸上不悦更盛,他便恹恹地放下了蒲扇,退回了后舱。
小摆渡的不好就这么把贵客打发了,却不知该做点什么,过了一阵,又偷觑了里头一眼,渡客坐的端正,篷顶几乎顶着他的发冠,浪大些的时候,他的身影会晃一晃,夹花生米的筷子却稳得很,不像有些娇惯的少爷们,只在撑门面时才摆出副人模狗样来。大户人家到底也要好生管教,骨子里才能透着这种礼教的醇厚,可又不止醇厚,缩在气味怪异的小船里,夹着破瓦碟上的粗盐花生米又不是件儒雅的事,这人反正是长得好看,怎样都顺眼,夹花生米也顺眼。
日头是真毒辣,手臂都烤红了,小腿也晒得有点痒,小摆渡的伸手去挠,这热天里头他的裤腿老挽到膝盖上,一低头他就看见脚上沾着泥,干巴巴地糊在上面,灰的一层,再看那小腿的肤色,都认不出是同出一条腿的了。
总这样,穿鞋会湿透,不穿就会在哪染了泥巴,总这样也就惯了。
可天热了,又许是水气重了,那灰白的泥点今日分外刺眼,小摆渡的皱皱眉,又偷瞄那渡客,扭头就将双脚泡进了江里,还翻开箱子,抹了点洗衣的皂荚,把脚当衣物搓了,脚趾甲缝都没放过。
等洗净了,小摆渡的把两条光溜溜的腿提起来,总算是一个色,可他还是不大满意,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汗透的衣服,又瞧见头顶上冒出黑霉点的斗笠,难道还要泡个澡换身穿的吗?这好像有点疯。
小摆渡的打消了念头,看着那渡客的背影,茫茫然地想道:“那得多累啊。”
有客在,小摆渡的不便太随意了,他只好支了一根钓竿,抱臂坐着,较劲似的端出坐相来,用不了多久坐得骨头都僵了,偶尔会盼来熟悉的船夫从旁经过,他就趁机起身打个热情的招呼,听见一身硬骨咯啦咯啦作响,猜想那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也是这般舒爽。
渡客虽不是五指山,但凡时日长些,估计也能坐化成山,除了隔半个时辰会向小摆渡的讨点酒水,再无他话,可到后来,小摆渡的也睡迷糊了,他干脆自己动手斟酒,两人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各闲各的。
直至薄暮黄昏,城中炊烟袅袅,江上秦楼开始挂上灯笼,歌声莺莺燕燕地传来,张起灵才像想起有这么个活人似的,靠近船尾,摇醒低头滴着哈喇子的小船夫,见他惊醒过来,神色窘迫,张起灵也像看不见一样,只问他道:“中鱼了么?”
小摆渡的忙收拾了一番仪表,挤了个笑道:“嘿,没中咧,大人是要回去了吗?”
张起灵点了点头,小摆渡的手脚利索地收起钓竿,张起灵眼尖,只见那上面系着的竟是一个直钩,忍不住又问了他。
小摆渡的浑不在意地说:“愿者上钩嘛。”
上回张起灵亲眼见他支了四根竿,打哪来那么多想不开的‘愿者’?
可张起灵到底没问下去,小摆渡的很快渡了他回岸,渡头停满了船只,船家都准备回家吃饭去了,小摆渡的挤进了个靠边的位,系好缆绳,张起灵三两下就跃上了岸,在江上漂了一天,地面感觉都是浮动的。
小摆渡的送走渡客,又松了缆绳,提起竹篙,离岸前敲了敲张起灵的脚下,一敲他就回头了,小摆渡的咧嘴笑了,买卖完事,笑得也无比轻快:“大人既是为避尘嚣而来,头冠不沉么?这身装束不拘谨么?”
张起灵讶然,看着他转身又回到江中,直至船上升起了炉火,他才慢慢踱步往府上走去。
到了饭点,街边市集都散的快,小贩们叫嚷着收摊甩卖,应付了最后一拨客人才推着车挑着担赶回家中,酒楼饭馆的伙计们又忙着端菜上酒,熙攘声掩去了对街的笙箫琴瑟,临街的人家传来油锅沙沙的声响,满街饭菜飘香,唯有水声离他远去。
张起灵在船上吃了不少,这会儿闻着饭香,又开始惦记酒菜了。
府上请来了好厨子,军中伙食差,杂七杂八能将就填饱就算了,府中上下共几十个兵轮着掌锅勺,糙汉子们都对白饭配卤菜没意见,就瞎子事多,说这厨子炒的菜很对他的口味,非跟临江楼要的。张起灵尝了几日,也觉得香,临江楼是名楼,名楼出的厨子跑这来喂饱一帮不识货的,非但不觉得辱没,见他们大快朵颐还每日费心思变着菜色上,今日也不知会摆什么菜,张起灵边这么想着,临江楼的菜谱都过了一遍,走得却更慢了,总觉得每样菜好是好,就是差了点什么。
正这当,远远传来一声‘到咯’,张起灵侧耳去听,隔街是江,隐隐能听见水浪扑岸,棹桨拨水,送来又一船渡客,水波哗啦啦地响,响得他心绪也跟着一同微荡。
他馋了,馋着乌蓬小船上的一碟花生米,跟兑了水的劣酒。
未等他决定折返去蹭小船夫的饭,府里人出门找着他家主帅,唤他快快回去,邻城又来了人,等着他回去开顿食不甘味的饭呢。
岸上江上,不过一水相隔,隔开了这许多的人事。
四
小摆渡的是长在船上的,摆渡的都这么讲,城里认识他的也这么讲,夜里酒家都歇了,他还在江上,天方破晓,烟岚未散,他又不知打哪撑着船冒出来,同起早的船夫打声招呼,若有人唱起了渔歌,他会吹曲子附和,等日头爬高了,他就跑到江边酒家下,打完酒,又歇在江上,钓鱼或是睡着钓鱼,只有偶尔摆渡时,他才驶船拢岸。
他摆渡很挑日子,这日不渡,那日不渡,就连算命的都说娶亲也没他能挑,可钓鱼他却是不拘的,雷打不动地悬着钓竿,有时一根,有时三四根,鱼线通通系着没饵的直钩,黑瞎子派去的将士跟了他两旬,回来说小摆渡的还真钓上过一回鱼,那鱼没巴掌大,又给他放了,钓上鱼的那日,小摆渡的早早撑船离去,将士顺着江水跟到城郊,又丢了踪影。
长在马上的黑瞎子撇了撇嘴,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兵都追丢了,觉着棋逢敌手,摆手让将士再去打听,嘱咐他这事记住要偷着来,莫让张主帅给发现了,将士应声便去。瞎子兀自在院中琢磨来琢磨去,对那小摆渡的仍好奇的不行,堆了一肚子套话的词,捉了个人问哑巴在哪,这一问,可不能好了,主帅又跑江上去了。
张起灵近来每逢出门散心,总要换一身粗陋便服,发冠也不戴了,布条一绑,白龙鱼服地从后门钻出去,有时还会顺带在路上买两烧饼或是其它,摊贩大娘们不认得张主帅,见这小伙子长得俊,也全无生分了,总给他挑大的,间或拉着女儿出来对个眼,等他哭笑不得地走到渡头,招那小摆渡的靠岸,一坐便是一整天,两人也从渡客坐成了酒友。
他这么一变装,船夫们都当是小摆渡的家里来了亲戚,见了都热情地跟他说上一两句。小摆渡的是万万不能再喊‘大人’了,‘兄台’跟‘大哥’又总觉着不对,改了几次口,到最后,见张起灵站在渡头柳树下,小摆渡的就会划船过去,等他跳进来,又划着船回江上,顺溜地问道:“小哥,今日来的早啊,想吃谁家酿的酒?”
张起灵问了小摆渡的名字,两人不常聊天,却不好总以‘你’相称,小摆渡的对他说,他姓关名根,无字,小摆渡的喊他‘哥’,张起灵便唤他作‘关弟’。
张起灵同关根吃酒,就光是吃着酒,也从不吃到醉,依旧是一人船头一人船尾,各干各的。关根怕犯‘大人’规矩,但不怕‘酒友’,所以他又能支着伞,七倒八歪地靠在船舷上翻书。他的小木箱里总会放着几本书,闲书居多,几本看完又换新的进去,张起灵原本不爱看闲书,有一回向他借看,从此在船上也开始卷不释手了,也不知小摆渡的在哪淘来这么些书。
黑瞎子对此总有些忧心,虽说是他喊张起灵去散心的,南地湿气重,狗闷在家里头也得放出门溜溜,人总不能闷家里给闷坏了,可他没料到这哑巴散心还散成了瘾。张起灵在军中积威甚重,除将军跟亲兵,很少跟什么人走得近,头一回轻装埋伏在敌阵中就冒出一个关根,不由得他不多心。
这一带的匪祸被捅到了朝廷,皇上怒斥当地官员办事不力,借机点了军队南下剿匪,军队带上三千精兵,骑兵步兵各六千,足够踏平几大匪寨的山头,这阵仗吓得邻城几个侯府门下的幕僚们来的越来越勤了,他们也不明着劝张主帅怎么着,只摆着苦瓜脸直道世情令人愁,一愁这一带洪水旱涝轮着上,匪祸是无从根治的,要连根拔起可能还会适得其反,二愁皇上眼中容不得沙子,可水至清则无鱼,这沙子除了暗指官匪勾结,也暗指他们这帮碍了皇上眼的人。
准逆贼的幕僚们叹一声,黑瞎子也跟着叹一声,叹得极为真诚,只不过他愁的可不止这两样,他们手中无兵无马无粮草,城外除了一条江无险可守,这城夹在逆贼跟剿匪军之间,逆贼若被逼至绝路,铤而走险挟持张主帅可怎么办?可这正好可以连带山匪除去这群王侯公卿,更能顺势收回兵权,皇上干脆就见死不救了可怎么办?
张起灵依旧淡定,张家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若非一将难得,皇上早就找机会除他了,自接到密旨以来,他就预感着会有这么一天。
昔日将门世家,已然是盛世里的一颗弃子了。
中元节团圆夜,府中又加强了守备,啃月饼啃得愁云惨淡。
关根受邀到侯府吃了顿晚饭,张起灵府中都是些军旅粗人,无趣得很,就一个瞎子能说会道,还正忙着怀疑摆渡的是哪位派来的间谍,饭桌上也不好放开了聊,祭了月,分了饼,关根便要回去了。府上来去尽是披甲执锐之士,张起灵知他看着不舒服,转而想起到船上去赏月,便提上两坛酒跟食盒,也随了他出门。
侍卫临到门前都被张起灵遣退了,且说船小装不下这么多的人,关根笑了笑,主动从正两难的侍卫手中接过了灯笼,还在张起灵那抱过其中一坛酒,等他吩咐好家里人,这才打着灯笼走在他半步前,这是他刚在府中跟领路的仆从学来的,半步,不会碍了主子走动,还方便照路。
月色湛明,桂花送香,偶有凉风吹落一阵花雨,城中百姓丝毫不知战祸将至,正欢喜着过节,宵禁也关不住附近人家传来的欢声笑语,关根接住一粒桂花,丢进嘴里,尝到了丝丝甜味,不禁哼起了歌。张起灵扭头去看他,这小摆渡的离了他的小船登了岸,怕丢了侯府颜面,还特地换了身衣裳,张起灵见惯了他醉卧船上,觉着现下这端正模样实在新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离渡头的路不算太远,两刻钟就到了,张起灵轻车熟路地下了船,把灯笼挂了起来,到后舱架炉子烧水,又仔细摆上食盒里的酒菜。
关根正解着缆绳,不知从哪跑来条看船狗朝他吠,他就弯身掰了瓣馒头丢过去,朝那狗道:“狗,直喊皇上名讳,你可真是条大逆不道的狗啊,吃了就闭嘴吧,这儿没贼。”
张起灵闻声愣了愣,看向他的眼神带了点思虑,关根没留意,上岸同听见狗吠跑出来的船家说了几句,结果却被人拉走了,没一会儿,又拎着几个月饼折了回来,跟张起灵解释说船夫家老大娘今年试做了许多饼,非要让他帮着尝味,而后他嬉笑着叼着一块饼,照旧撑船到江中,抛了锚,坐在了张起灵对面。
秋月高悬于花枝空处,倾洒入江,顺水而流,晕开大片清辉,道是来赏月,两人也不过是默默吃喝,不行酒令,不吟诗词,听隔江歌楼依稀传来的琴曲声,关根起先多有不自在,如今只当多了个木头陪酒。
关根夹了几口菜,喝过几杯,坐不住似的往在炉子里添了柴火,又转去支钓竿,赏月美事当头,他还惦记着愿者上钩这事,这是张起灵至今也无法理解的。
张起灵:“钓什么?”
他每次这么问,关根总会回以不同的答案。
“一年一回的中秋月,自然是要钓月亮啊。”关根如此说道。
张起灵来的总不巧,得了闲才会过来,来时也不顾关根摆没摆渡,只管招他过来,渡他到江中去,无事可坐到日落时分,大多时候歇不了多久家里人就会托船夫来喊他,因此张起灵还没碰见小摆渡的钓到过鱼,总觉得他是在胡闹。关根钓了又放了,无以为凭,只好胡闹以对,钓金桂落花,钓瑟瑟江风,钓南飞群雁,就是不说钓鱼。
张起灵看向船外,见月亮浸在水里,便无奈笑了笑:“满满一江的月,要丰收。”
两人温好酒对饮片刻,关根取出洞箫,为他吹了几曲,箫声多呜咽,轻快的曲调在静寂中也梗着几分凄婉,一曲毕,便听张起灵不知怎的就开口说:“白镇的郑老酿了新酒,我盼了许久,走不脱身,不知关弟能否替我去买几坛?”
关根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作答,只莞尔笑道:“去白镇来回最快也要大半个月,怎么,我见最近王爷们都在招兵买马,原来皇上这回不只除匪祸,还为除鼠祸啊。”
张起灵不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不愿同他多谈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一个字都不愿谈,仿佛认为听了也会玷污了这人似的。关根见他不答,也不去追问,应承了替他去买酒,回来与他痛饮,许是见张起灵心有愁绪,关根便不弄钓竿了,进来陪他说话,省得他独自喝闷酒。
张起灵去过许多地方,却只会带兵打仗,风土人情在他眼中也牵扯着兵法,关根什么都能聊上一些,大小事都知道一些,却只限江地两岸,他们谈天说地,话题总是飘忽的,从这一截忽然蹿到那一截,到后来,张起灵不自觉就喝多了。
关根在给他斟酒:“塞外是怎样的?”
他从没离开过南方,不知塞外二字总能勾起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烽火狼烟蒙了长生天,寒冬风雪刺人骨肉,是胜是负都是裹着人回来。
张起灵低头看着案上酒盅,眼中盛了满满一盅的杯中酒,酒中月,月下人,恍恍惚惚的都与那些光景叠在了一块:“酒里都是沙子。”
关根听他的声音不对,比平日要冷几分,猜想他是醉了。
张起灵伸手去捉酒杯,又要喝,感觉关根来抢他的,还使上了劲。
关根笑说:“哎,醉鬼,不许喝啦,你看你捉的是什么。”
那笑声像是江中水浪,忽远忽近,好容易听明白了,张起灵定睛去看,发现捉住的是只白皙细长的手,没捉错,于是他端起来喝了,滚烫的唇印在了手背上。
笑声止了。
五
城郊有一处山丘,不算高,走至多半个时辰就翻过去了,勉强能当一处高地作守,黑瞎子以招家将的名义练了些兵,也就两百人,劫匪来了或许能应对一二,但对上剿匪军绝对没戏,齐将军愁啊,愁得连听小曲的心情都没了,甚至都想着要不干脆也跟着叛逆算了,可惜张主帅没发话,张家代代忠良,兴许对皇上还存着一丝期盼。
自中元节那晚,张起灵喝得烂醉,被小摆渡的背回了府,黑瞎子就再也没见过江上那只乌蓬小船,问起他家主帅,只说下白镇买酒去了,其余自不必多说,黑瞎子也知是张起灵支开他的。
黑瞎子巡视完营里正练着的新兵蛋子,入了帅帐就笑道:“哑巴,咱们来赌一局吧,我想要你那把黑刀,来猜猜是匪寨先被逼得造反,入城同我们打的两败俱伤,再被剿匪军一同缴获,还是剿匪军先到,在与山匪乱战中宰了你我,借题推到那八城准逆贼身上?”
张起灵只当没听出他的话中意,也没同他赌,不是怕输或是惜刀,军情他都不爱拿来赌,总觉得太轻率了,结果隔日便证明,他不赌是对的。
临江楼招来的厨子死了,脸色青黑倒在厨房里,是给毒死的。厨子不像其他伙夫,有名楼后厨的骄矜,上菜前非得再把次关,冷了要回锅,变味了要重调,哪怕在营里做大锅菜,一道菜要经七八个伙夫的手,他也宁肯多费些功夫。上晚饭前,他闻着那道醋溜白菜酸了点,便拦下了菜,想要回锅重炒,却不知那点酸苦味是有人下了药,特意混在醋溜白菜里头,厨子尝味时就给毒死了。
伙夫连带出入过厨房的全给扣押下来,排查过后剩了一人,黑瞎子心痛千夫易得一厨难求,亲自带人去审,那伙夫就都给招了:“是七皇子……皇子殿下让我混进来的,他说、他说只要我成功毒死张、张主帅跟齐将军,就可当做是八城谋逆的罪证,事成小人……小人是大功……”
七皇子便是这次剿匪军的统领,名叫汪灿,王灿志不在争权夺位,跟百官走得不亲不疏,总是领些平乱或安顿流民的活,看似离皇位最远,可这回南下,皇上似乎有意扶植这七皇子。
张起灵听完供述,眼皮都不眨地道:“不老实,重审。”
“你看,你不讲实话,咱们只能换地方聊了。”黑瞎子挥手令人拖入地牢,见那伙夫一脸惊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便好心解疑,“你口音是本地的,七皇子的兵马走不了那么快,做不下这些布置,再说了,七皇子既然让你构陷八城侯爷们,你直说那八家教你下的毒不就成了,我们同那八家反目成仇,七皇子没准还能给你算点功勋,何必再搬七皇子出来呢?不肯说谁是你家主子,只能跟我去吃点苦头了。”
这案很快审明白了,黑瞎子的赌局两头都没中,最先坐不住的是那八城逆贼。
可那八城也不是一条心的,八家都想拉拢他们二人,陈家偏爱剑走偏锋,直接派人来下毒,成了算除了大患,不成就离间张家同朝廷,直接逼他们二人入伍,伙夫被揪出来的当晚,八城就彻底跟皇上撕破脸皮了,带着他们藏着窝着多日的叛军出了城,剑锋直指张家。七皇子的剿匪军原本还在巡视四处山头,打探匪祸虚实,闻风当即带人入城平乱。两方人马在城郊相遇,二话不说就开了战。
山匪们这两日被剿匪军吓得肝胆俱裂,游击也占不到多少甜头,还没憋出破釜沉舟的贼胆来,朝廷两方忽然就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匪头头们刚要偷着乐,一封招安书就被人连滚带爬地送到了他们的酒桌上。
张起灵的动作极为迅速,八城叛变,叛军同剿匪军正面争锋,他们当即带人抽身而退,唯恐山匪趁火打劫,仗着夜色正浓,围山挂满了张家帅旗,带着他那群连步都迈不齐的新兵蛋子们,一举收服了闻‘张’丧胆而乱了自家阵脚的匪群,成了山匪们的新头头。
可未等天明,朝中生变的消息终于快马加鞭地传到了张起灵手中,原来先前他奉命替了宋家之位时,京城中他手下的将领们恐主帅深陷险境,多次向皇上请命带兵南下,皇上怕张家带走了兵马,勾结八家逆贼一齐反了,自是不允,剿匪也只托给了汪灿这位自家人。皇上要收回张家兵权之心昭昭,七皇子南下剿匪,是蓄意要将张家也连根拔起的,以张启山为首的将士们忧君心切,不知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曝出八城逆贼筹集兵马五万以上,张启山再也坐不住了,声讨汪氏王朝逼人太甚,带着城外驻扎的数万精兵攻了京城。
落草为寇的黑瞎子还没能充分表现他那一身特亲民的匪气,转眼就跟叛军逆贼同坐一条船上了,一时竟也不知是该喜该愁。
张起灵看完信件,只冷声下令道:“事到如今,七皇子不能放跑。”
汪灿的剿匪军人少势弱,殊死拼搏也战得勇猛,八城逆贼也不是同心同德,两方相持下来,王灿且战且退,一路带着残部逃至关口处,被埋伏已久的张起灵逮了个正着,一边是疲于逃命的正规军,一边是临时家将跟山匪凑的杂牌军,硬是在关口打得不相上下。
张起灵手上有一把好刀,黑金的,朴素之极,却能吹毛刃断,他骑着与说书的口中截然相反的一匹黑马,身披黑甲,在敌阵中出入总会溅飞一连串的血花,黑刀浸血,月夜下无一丝光华,手起刀落从没挥空过,整个人如同一把收割人命的黑镰刀。汪灿战功比不上张主帅,平乱对上的都是些百姓,练就的一身武力从未受如此强手磨砺,护他的亲兵纷纷被斩首,那黑金古刀落在他眼中犹如黑渊,黑渊铺天盖地,他提剑招架,剑刃银光断作两截,漫天血雨……
八城逆军姗姗来迟时,两方人马都只剩了残兵,张家逼宫的消息也传到了他们手中,这八家谋逆前也没跟张家达成过共识,如今更是无法眼看着张家独食,逆军直接碾上,张起灵寡不敌众,只能避其锋芒,逃路时跟黑瞎子被冲散,只带着数人躲进了密林之中。
八城联盟也正是此时出了分歧,半数认为穷寇莫追,如今朝局未定,正好卖张家一个顺水人情,陈家带着另一半依旧不按牌理来,觉得放了张起灵必定会生后患,带人穷追其后。陈皮阿四甚至亲自命人围山,步步收紧包围圈,他们不直接刀兵相向,而是令人放箭,箭势如雨,张起灵身边几人陆续被射倒,孤身被逼至江壁之上,壁立如仞,深不知多少丈,月色照不见江面,只能听见底下江水奔腾而过。
陈皮阿四白发苍髯,是个知天命的老人了,跟着将士奔波入山却不见倦容,他有心收了这名猛将,拄着拐杖走上前来,耐心劝道:“江中急湍甚箭,礁石无数,张主帅为我朝平定了四境,战功巍巍,威名赫赫,一代名将却要沉作枯骨喂鱼,着实令老夫心痛,何不如另谋他路?”
何为他路?被逆军挟持,威胁张家让出京城吗?
张起灵觉着可笑,他身中数箭,一箭甚至险险擦过心脉,陈家两个将士分左右过来想要制住他,张起灵拄刀站起,箭步上前断了他一臂,惨叫声惊飞了林鸟,陈家人登时被激怒,在陈皮阿四的默许下接连逼上,可陈家兵强马壮,那么多的人围杀,偏偏不能一口气将人拿下。
那张起灵就是匹垂死的恶狼,在他眼中只有死路,并无他路,只要还有一丝气力就绝不会松开手中刀,依旧是一刀一人,绝无落空。
将士末路若能葬身沙场,刃断身死,名流千古,岂不快哉?
可到头来,胜无凭,败无凭,他只是个逆贼,功名都不过虚话。
风刀霜剑为谁?战骨埋荒为谁?
刀光剑影迷了张起灵的眼,仿佛四处是塞外的漫天黄沙,月色落入苍茫,又仿佛正处严冬,霜雪飘飞,热血化开沁骨寒,直到哗啦江流冲破堵了他耳的呼啸风声,他惊醒过来,横刀又斩一人,再无气力,倒身落入滚滚江水之中。
老人站在崖壁之上,长叹一声,痛哉哀哉。
张启山逼宫打了足足三天,终于破开九门,闯入禁宫,一刀了结了汪藏海,而后迫不及待取了虎符,由张家人带兵,点十万人马南下平乱。
八家逆贼同被汪家逼得造反,利益本是不均,汪家已亡,迎上锋芒毕露的张家兵,部分归降了新朝,也有部分被迫退守自家城中,占地称王。
此战历时不过一个月,江两岸又重归平静。
这一事变,后被人称作九门之乱。
六
张起灵自幼学兵法学射骑武术,可总觉得自己并非一个好主帅。
常胜将军只是个传说,张起灵比普通人稍出色些,却也不过是个凡人,自然也要落俗,他征战无数,胜败也无数,胜的要多些,所以他被誉为英雄,小兵们都觉得他无所不能,只有这英雄每回战后站在城墙上,看着一批批同胞马革裹尸还,觉得自己应该是个狗熊。
塞外那四年要好些,虽说清苦,风沙割脸,吃食粗糙,但平日打战到底都是些小打小闹,军中也不用整日枕戈待旦。张起灵带队外出巡查,有时走得远些,会看见对面一望无际的草原,碧色与天相接,放马的胡人吹奏着口弦琴,曲声欢快热烈,像是有说不完的好事。不打仗时,他还是挺喜欢这些胡人的。
这些年平和许多,士兵们吃饭时也有心思闹闹,掰个手腕摔个跤什么的,有时还会有将士出来找人切磋,每当这种时候,张起灵推开喧哗嬉笑的营帐,或是挤入人群,里面斗得正兴的喝彩的通通都跟被点了穴似的,齐喊一声‘见过张主帅’,围观群众纷纷就散了,闹事的自动告罪检讨,张起灵有些无话可说,扭头就走,其他将军们见了都会过来圆个场,朝闹事的打了个眼色,让人快散,别再跪着讨罚了。
张起灵生性孤僻融不入军中,杀人的营生他也并不喜爱,若非生作将门之后,他或许会当个浪迹天涯的游侠。
只惜朝服厚重,沉甸甸压得他游不开,摆在他面前的也只有一池官海,而非浩瀚江湖,汪藏海一道密旨将他发配南下,远了朝堂,倘若真放他就此归隐,张起灵是乐意的,只是这天下,终究莫不是天子脚下。那人眼中容不下沙子,他不懂他会甘心放下兵权,只为得了这许多。
边远小城民风淳朴,张起灵换了身衣服,谁也不知他就是说书的口中那位杀伐决断的张主帅,摊贩或是船夫碰上都会笑着跟他打声招呼,哪怕他依然不太会回应,他们也只当小伙子害羞,下次就跟逗他玩似的,更为热情了,甚至有一回他陪关根钓鱼,收了网的渔夫好心撑船过来,丢了两条鱼到他们船上,且道跟着小摆渡的吃不上鱼,他来给兄弟俩加个菜。
关根是个怪人,好像只要够了酒钱,他就没什么可愁的了,两餐都是其次,张起灵认识他后,关根大多都在蹭侯府的饭,船家多会在自家种几亩地自给自足,张起灵曾问过他是不是旱涝过后收成不好,关根就笑了,他说他不耕地,除了雅兴来时会吹上一两支小曲,吃不上饭他也到桥下吹几曲,有姑娘家会抛他些瓜果,有赏脸的扔个茶钱,有时也靠糊弄城中游客换点馒头钱,实在不景气了,他就撑船出城,到山中蹭点野菜野果子,日子过得匪夷所思。
他俩在一起时都不常聊天,多是张起灵问什么,关根就答什么,问答完毕,关根用不了多久又喝醉过去了,久而久之,两人就多了点默契,关根张望江水时,张起灵就知道他想钓鱼了,便主动替他摆弄钓竿,也因看不过眼,会趁机给那直钩上点面食作饵。有时在船上吃过了晚饭,夜也晚了,关根睡得沉,张起灵不忍心喊醒他,就将他挪进船中,自己学着他平日弄船的模样划着两支桨,他划船只是依样画葫芦,后来才学会划上一段,所以起初关根还是会被他晃醒,醒了就笑他道:“侯爷,你解甲归田了,就准备来跟咱们抢饭碗吗?”
张起灵便道:“也好。”
“那我不要管你了,你再学学。”关根哼哼道,在他一晃一晃地拨水前行时,忽然就唱了起来,“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那只乌蓬小船总漂在江中,摆渡的也不摆渡,反倒热衷于钓鱼,哪怕他钓不上来,在船上只需有一杯浊酒,一卷书,就可以坐上一整日。
江中似乎离人间有点远。
张起灵被紊乱江水冲进漆黑的水底,水底到处是巨石,有些是打仗留下的,有些是山上滚落的,撞在身上眼前就会黑过去一阵,可意识茫然间,他不觉得难受,只对满脑子都想着相伴数月的那只小船,却丝毫没有那段铁骑铮铮的漫长岁月——他只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走马灯约莫是犯懒了,不过也挺好,仿佛他此生都在小船上,同个小摆渡的度过了。
忽然间,江底一处乱石中发出白光,到处都是黑的,唯有那道光大刀阔斧地劈开了一条路,张起灵迷迷糊糊地只觉着白得刺眼,而后就见一条白龙从光中游来,长尾光滑的鳞片卷在了他的身上,在张起灵彻底闭眼前,白光逐渐黯淡,他发现发光的不是乱石,而是块沉底的旧碑,碑上绿苔污垢被扫净,隐约能看见上书斑驳的四字。
张起灵在心里念着:“河神吴邪。”
城中闭门紧户没几日又重新大开了,江山易主,百姓日子还是照样过。
临江楼上迎了新客,市集再开车马如潮,摆渡的又重新聚在渡头,众人茶余饭后,吹牛的内容也换了新,说说九门,说说新帝,吹得无比神气,好似那些个天潢贵胃都是戏台子上的人物,驰骋纵横也好,折戟沉沙也罢,都是供他们评头论足的。
关根的乌蓬小船依旧停在江中,秋风凉了,他添了件薄衣,支着竿钓鱼,一手撑着下巴不知何时就睡过去了,旁边小炉子上水早就烧开了,正温着白镇郑老新酿的酒,咕噜咕噜地沸得欢腾。
张起灵是被水沸声吵醒的,他一醒,关根就察觉了,在他睁眼前矮身入了船舱,坐在他身旁道:“醒了?”
张起灵受了重伤,其实还不算醒,只是迷糊中睁了次眼,见了熟悉的光景与那个记挂着的人,他轻轻捉住了那只来扶他的手,往唇边压了一下,嘴角弯了弯:“我死而无憾了。”
关根本是要气的,可张起灵说完这句又昏睡了过去,但见这人没骨头似的蜷缩在狭窄的船舱中,被毛毯裹成一团,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还捉着他一条手松不开,关根忽地就乐了:“假正经。”
假正经睡了四天,黑瞎子来过两趟,一趟是来看看主帅,人找着他们就放心了,战场还没收拾好,他也就没提要把人带走,另一趟来时万事尘埃落定,他托关根告诉张起灵一声,张启山正恭候他回京坐龙椅。
黑瞎子说事永远不上船说,他就拢着袖子蹲在桥头,远远看一眼船舱里睡着的人,真不敢想象要是这小摆渡的没正好捞着张主帅会怎样,而后老不正经地问:“小兄弟,你对主帅是救命的恩情,大功一件,日后可就能过富贵日子了,要不跟主帅做事,当个王妃如何?”
关根手中捉着桨,气的脸红耳赤,挺想抬手拍扁这位齐将军,黑瞎子见状就大笑离去,想必就因这事,齐将军永远都不会上这条小船的。
四日后入夜没多久,张起灵终于醒来了,关根在船舱里铺了厚厚的被褥,垫着睡一点也不硬,他睁眼就看见乌黑的篷顶,灯影忽明忽暗,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张起灵坐了起来,发现身上没有伤口,除了失血过多并无大碍,而关根在船尾支了两根钓竿,人已经抱着书睡了,斗笠盖在了脸上,酒葫芦被他睡梦中踹翻了,没盖好,酒水洒了一地。
那场乱战就像是梦。
可张起灵知道不是,他轻手轻脚地挪近关根,但不敢靠得太近,怕尾重头轻翻了船,只到了能伸手够他的地方,慢慢将毯子盖在了他身上,又转去摘下他脸上的斗笠,底下是那张醉红的睡脸,还咂吧了一下嘴。
张起灵就维持这么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直到小摆渡的摸了摸打起鼓来的肚子,将要醒转过来,张起灵忽然开口喊他:“饿了我们上岸找吃的吧,吴邪。”
小摆渡的浑身一僵,喝醉的瞌睡虫全飞跑了,他张了张嘴,觉得张起灵不像要质问他什么,只好从善如流地问道:“去哪吃?”
张起灵道:“临江楼。”
小摆渡的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七
小摆渡的其实不是摆渡的,也不是钓鱼的,他是江中河神。
百姓靠水吃水,普遍都信奉河神,沿江供起了不少河神庙,有了庙有了神,自然少不了传说。有关河神吴邪,传说总会提到临江楼,临江楼中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条白龙畅游江中,据说当年楼外显了虹光,江面上就浮现这么一条龙,而后被正好路经临江楼的著名画师画下,裱在了楼中。临江楼算来有五百年历史了,重修过也改建过,临江楼的金漆招牌依旧挂在那,多年来一直与江水相望,仿佛也无声印证着传说。
可传说大多失真,河神其实也并不是龙,他只是一条没有角的蛟。
河神吴邪受江地两岸世代香火,功德无量,他却仍有不满:“我在冰冷的江水里潜游了五百年,若要化蛟成龙,还差了一对角。”
有一年间,吴邪向路过江上的仙人请教如何才能获得一对角,那仙人言简意赅地点化了他二字:“江中。”
自那以后,吴邪便化身作船夫,日日垂钓于江上。
江边有座山,此山灵秀,多年间孕育出了神灵,山神却是个不怎么灵秀的胖子,胖子袒胸露肚,整天跟个笑佛似的,现身在吴邪挖野菜的树顶上,压得老树一阵苦叹,胖子每逢欣赏完河神大人灰头土脸地来打秋风,总觉得那仙人害蛟不浅:“他定是在驴你,你上当啦,天真!”
山中的花仙子们也纷纷化形跑了出来,学舌道:“河神天真,上当啦!上当啦!”
吴邪被吵得耳朵嗡嗡响,化形甩脱她们,逃命似的爬到了树上,吊着一条腿啃果子道:“你们都不是蛟,懂什么,一边开你们的花去。”
花仙子们在树下朝他吐了一排舌头:“你找你的角,为何不去问千年老参啊,山参爷爷上千岁,他无所不知!”
吴邪为了一对角,求教过无数仙人精怪,有的说角生在江的源头,有的说被海龙王拿去了,为此他挖遍河床,闯过龙宫,算下来被骗的次数也不少了,不在乎多一株老参。他只提前道,那老参若是不知,他就挖去了泡酒喝,兴许就因这句话,胖子喊了半天山参爷爷,老爷子都不肯冒头,吴邪蹭饭之余戳破了个千年老骗子,毫无成就感,又撑着他的小船回江上钓角去了。
他有时其实也在想,兴许仙人也是个骗子,这么个钓法要钓到猴年马月?可仙人要是没骗他呢,要是明天就钓到他的角了呢?
吴邪侧卧船上,看了眼随江浪沉浮的鱼漂,抿了口小酒,醉醺醺地念着他的书:“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
河神是一条蛟,蛟不是龙,更不是人,吴邪被龙王爷扁过,更无意与人深交,只想安静在江中钓他的角,小船原本停在人迹罕至的河段,渐渐地漂到了村头,不知怎的又进了城中,城中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老去,也有初生,可不变的是清晨妇女们会围在江边凿衣,夜间船家渔火点点,总是那么的热闹,吴邪想他为什么会进城,大概是看人比看鱼漂有意思。
时间长了,又许是吴邪法力弱了,江上船上的人都认得他,见有一回他撑船渡了个僧人过岸,此后都喊他作小摆渡的。吴邪喜爱凡人酿的酒,好酒劣酒都有种特殊的味道,于是也乐得当了这个小摆渡的,偶尔摆个渡,讨几个铜子换酒喝,比起枯坐钓角多了些趣味。
吴邪为了凡人酿的酒,渡过许多的人,有捏着鼻子黑着脸屈身进船的富贵人家,也有头一回坐船嬉闹着玩了一路水的农家,有脸上被刀疤劈作两瓣的江湖人士,也有背着书箱上京赶考的穷书生,吴邪说不上喜爱哪种渡客,凡人在他眼中都有意思得很,唯一怕的就是晕船的客,吐得连胆汁都淌了一江,叫他划船也划得胃海翻腾,唯一觉得怪的是,他的船上来了位总往江中跑的将军,哪怕他不摆渡,那渡客也要招他过去,直接跳入他船中,而后蹭一天的酒,尽管他给的船资足够让他蹭。
吴邪渡过许多的人,有水路走得频的渡客会坐上两三回,可也没有更多的了,他的船没有熟客,若说有,那也只是张起灵一个,他却也不是客,是吴邪的酒友了。吴邪以前惯了独自游走人间,身旁突然冒出个人来,他多少不自在,可来多了,又不可思议地惯了。张起灵喜爱在他的船上发呆,吴邪不看书不盯鱼漂时,也偷看他一两眼,而后自个儿发呆,琢磨着这个怪人把他的舒坦日子也搅得古怪起来了。
鱼儿就是在这么段古怪日子里上的钩。
他在江中钓了一百年,这是头一回有鱼咬钩,小鱼从嘴里吐出了一支白角,河神吴邪为报它恩情,点化了它成精,又将小鱼送回了江中,兴冲冲地带着他的一支白角进了山。花仙子们化作手指大小,齐齐围着吴邪头上的独角转,胖山神看了也啧啧称叹,而后见不得他臭美似的,顺口泼了盆冷水:“你还差一支,还得再钓一百年。”
吴邪笑道:“不过一百年嘛!”
不过百年,有了一支角他便等得起,可鱼儿来的不巧,若来得再早些,吴邪法力不至于低得要混在凡间,若来得再迟些,他或许能成龙。
城外烽火把夜照亮了,杀伐声嘶吼声不歇,狗也跟着起哄似的,在渡头吠得紧,独角的白龙从江中探出头来,瞪了它一眼,小畜生夹着尾巴顺着拐跑了。吴邪化回了人身,将重伤的张起灵搬到了小船上,血水染红了江面,好像都伤在了吴邪的心头上,他摸着头顶的白角,那支角在月色下有如玉般的光泽,是他钓了百年钓上来的,再钓百年,他就可以成为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可他觉得自己等不了那区区百年了。
战乱没多久就平息了,城门再开,贩酒的贩酒,摆渡的摆渡,张起灵在船上沉睡,江中河神依旧是条没有角的蛟。
吴邪停船在江中,随手抛了鱼钩入水,把竿架在一旁,他不去看鱼漂,也不喝酒,不看闲书,更不吹曲子,而是抱膝一直看张起灵的睡脸,以他被骗数百年的脑子算着张起灵究竟值不值他一支角这笔账,铁定是亏的,河神大人偏不愿承认他亏了,这笔账就成了算不清的账,吴邪只能又去数自己的寿数,他找不到一对角,大概会跟这人一起老去,这账愈发难算了。
可张起灵说,他死而无憾了。
吴邪抬起手背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哈,原来是无憾。”
河神又重新拿起了酒葫芦,喝了个酩酊大醉,好不痛快!
八
前些日的一场秋雨又减去了几分暖气,寒意悄无声息地侵入城中,呵气也渐能见雾了,白天江上也总透着雾,午间也散不尽的薄雾,渔夫们休了渔,水上的船少了许多,唯有那只乌蓬小船依然悠悠漂在江中。
吴邪收好了桨,又开始围着火炉烧水温酒,天冷了,他盼一杯暖酒盼得心急,盯着小炉子里温温吞吞的火苗,他搓了把手,想要使点法力,结果手掌刚一摊开,一个暖手炉就搁在了他手中。吴邪愣了愣,转身去看船里的人,张起灵将看了一半的书反扣在矮桌上,解了身上披风盖到他身上,又拉过吴邪的手臂让他进船中,换了自己出去看火。
火光映得张起灵的脸有点儿红,偏偏他面无表情,跟无辜被人涂了胭脂似的,吴邪觉着好玩,看着他的身影暗暗决定把神通藏起来了。
前阵子张起灵邀他去临江楼,桌子正对着白龙游江那副画,河神大人对着眼前的凡人莫名做贼心虚,好酒好菜也吃不下几口,大概鸿门宴再丰盛,也还是野果子啃得顺口。吴邪在相顾无言了半个时辰后,几乎没怎么犹豫,只一顿饭的功夫就把自己的来龙去脉招了,他不想显得挟恩图报,因此没敢说他可能再也等不到钓上角的那天了。
张起灵听完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饭后两人便散了,黑瞎子派人盯着小船,自然也知主帅醒来了,出了临江楼的门口,早已有两个张家人候着,张起灵回身看了吴邪一眼,给他留了一盏灯笼,随着家里人回了他的侯府,吴邪手提着一盏灯,照着对他而言不怎么黑的夜路,回了他的小船。
夜里吴邪泊船江边,灯笼被他使了点法术,高挂在篷顶上,长明不熄,却终究没等到来客,他躺在船中,枕着那床厚厚的被褥,看船外落叶打个旋别了老树根,同江水远去,不再复返,久久不能成眠。
他终于认他亏了,却也无憾。
江绕着山转,山枕着江眠,江里的事鱼儿只敢偷偷地说,可过不了几日也传到了山中,花仙子们又齐齐在喊‘河神天真,河神天真’了,胖山神听说河神用他的角救回了一个凡人,却不说他蠢,不说他傻,只道他痴。
吴邪依旧是日日到江中钓他钓不上的鱼,他把多余的钓竿折了,只留一根,每日往江面撒点馒头碎,没饵的直钩依旧沉在水下,鱼儿不咬河神大人的钩,都围在他船边讨点吃的,偶尔同他说点江里的事。吴邪知道的事大多是鱼儿告诉他的,他知道下游最漂亮的姑娘前日撑伞在青石桥上路过,手绢落入了水中,被破庙的小乞丐捡走了,他知道上游有人犯了事,逃命路上落水溺亡了,还知道谁谁又为这条江赋了新诗,谱了新曲,吴邪对此有点兴趣,问那小曲是怎唱的,小红鲤摆了摆尾,绕着船唱了起来,吴邪听了一会儿,也能随调子哼着。
正这时,乌黑的小鲫鱼吃饱喝足,凑上前对他说:“大人,大人,那日我在桥下玩耍,看见那江中渡客带着人过了桥,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哼唱声戛然而止,鱼儿都静默下来,江上忽而落起了雨,雨水淅淅沥沥地就来了,只有小红鲤还在吐着泡泡,一圈圈绕着河神的小船,唱着歌女新谱的痴怨小曲,诉着清浅而绵长的倾慕之意,伤了一秋的雨。
不速之客是秋雨初歇时回来的,他站在光了枝桠的柳树下,看着江中的乌蓬小船上,那小摆渡的用水瓢舀起一条小鱼,他倚着船舷,似乎俯身对鱼儿说了什么,又侧耳听了一会,忽而笑了,抬头时视线匆匆掠过渡头的方向,两人目光猝然相撞,再也挪不开。
京城里张启山登基当了新帝,而张起灵回京述职完后,把兵权也上交了,在京中把所有事都交接好,马不停蹄又回了城中,他特地向皇上请命领了份闲职,还住在先前那座侯府里,照旧无事便换身便装,从后门偷溜出来,到吴邪的船上待一阵。
天凉了许多,这阵子张起灵温好了酒,总先给吴邪斟了一杯,催他快饮了暖身,等他干完,又替他满上,这回让他莫要急饮。
吴邪偷偷看了他一眼,不敢造次,只好转去捉了把花生米,丢了几颗进嘴里,把剩的捏碎了抛进水里喂鱼,裹着披风又跑后舱去摆弄钓竿了。
张起灵知他又要钓角,钓到了角,他就要化蛟成龙,登天入九霄了,得知了缘由,张起灵也不便再说什么鱼饵的事,他见船中放着箫,取了出来,轻轻抚过漆黑竹节,不知想到了什么,凑到嘴边吹起了一曲。
张起灵听过不少曲子,却没什么风花雪月的机会,只学会了这么一首,箫声清婉旷远,吴邪架好了钓竿,闻着曲扣舷而歌:“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飞度玉门关。”
张起灵却忽然停了,他想到终有一日,白龙飞入青天,江上永远空留一只小船,再也没人会陪他饮酒,他便不想再听后半的词。
张起灵紧握着箫,平放在膝上,对他道:“江上冷了,别钓了,你跟我回府吧。”
吴邪目光微沉,直勾勾地看着他,反问道:“我为何要跟你回府?”
张起灵没再说什么,目光落在江面上,指腹一遍遍地抚过洞箫。
他有私心,可是说不得,比汪家的阴谋要讳莫如深,比河神的伪装要不可告人,全都葬在了江水之中。
江雾又重了些,白茫茫一片笼在四周,天上晃悠着落下了雪花,不多时篷顶上便覆了些冰粒子,吴邪叹了口气,过来抽走了他手中的箫:“行了,你别要折磨我的箫了,我跟你回去,你快把东西收拾收拾吧。”
张起灵顿了顿,问他:“不钓鱼了么?”
“我在钓江雪。”吴邪望着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了张起灵的脸上,他伸手碰了碰,对他笑道,“你看,我钓到了。”
江里的鱼儿又在偷偷地说,河神跟着将军回了府,此后一直住在了府上,他们相伴相依,他们相守相亲,不知多少年过去,鬓发也白了,偶尔两人还是会摆渡江中,饮酒垂钓,赏月品曲,却再也没有鱼儿咬过钩。
或许咬过,只是谁也不知道。
-end-
迟到的生贺QwQ
一直想讲这么个淡淡的小故事,尝试了一下这种文风,希望各位喜欢,喜欢的话点推评请不要大意都砸过来2333333
再来无关要紧的碎碎念,写完这篇我大概知道自己写文的毛病在哪了,大纲五十个字都没有,完文就2w+,憋文憋得跟便秘一样,写完感觉身体被掏空了,总的而言这就是一篇痛并快乐地YY着的文
附一首唱词版的《关山月》
注:
“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战国策》
“明月出天山……飞度玉门关。”《关山月》,后半讲战争和思归
【瓶邪】记一次顶流男团的群口相声
前情提要:NN5F(嫩牛五方)男团出道 瓶邪为官推CP 设定相关见合集
我想说相声,还想rap,激情freestyle,大家不要在意不科学的细节吼
群口相声体,胡乱串场,无趣玩梗,本质OOC,以崩哥为乐(。
内含怨侣互相控诉及双簧现场(?)
主持人:欢迎来到NN5F新年特别节目直播间。为了庆祝新年,我们话不多说,直接从成员里抓两位接受惩罚吧。
吴邪:?这倒也太生硬了点。
主持人:他们会是谁呢?天啊,竟然是!......请成员张起灵、吴邪出列,接下来是你们共同接受惩...
前情提要:NN5F(嫩牛五方)男团出道 瓶邪为官推CP 设定相关见合集
我想说相声,还想rap,激情freestyle,大家不要在意不科学的细节吼
群口相声体,胡乱串场,无趣玩梗,本质OOC,以崩哥为乐(。
内含怨侣互相控诉及双簧现场(?)
主持人:欢迎来到NN5F新年特别节目直播间。为了庆祝新年,我们话不多说,直接从成员里抓两位接受惩罚吧。
吴邪:?这倒也太生硬了点。
主持人:他们会是谁呢?天啊,竟然是!......请成员张起灵、吴邪出列,接下来是你们共同接受惩罚的时间。
吴邪: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这样被惩罚?
主持人: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
吴邪:?
吴邪:所以一切都是营业的模样。
主持人:您说什么?
主持人:这是我们惩罚用到的道具,请您拿好。
吴邪:这是什么?资料吗?......怎么还有分类?先婚后爱……破镜重圆?哨兵向导、A……BO?黑化囚禁……这是什么?
主持人:众所周知二位是大势CP哈,所以有很多同人文哈,那么我们今天的惩罚规则就是吴邪来选择一篇同人文朗诵,然后张起灵配合他演出来。
吴邪:等等,我觉得这......
主持人:看来两位都没有什么意见,那我们直接开始吧。天哪,我们直播间的观看人数已经达到了二百万。
张起灵:谢谢大家。
主持人:请问你选择的剧本主题是?
吴邪:倒斗生死恋。
主持人:好,听上去也是非常的有趣,现在开始吧。
吴邪:“......吴邪在黑暗中四处摸索,想找到进来的门洞。但在如此黑暗的地方太困难了,他摸着摸着就撞到了石棺上,几乎摔倒。他伸手一撑,发现原本紧闭的石棺不知道为什么开了一条缝。”
吴邪:“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边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吴邪的神经已经到了极限,几乎被吓死,刚想拉开架势,就有一只手伸了过来,顿时他的嘴巴就被人捂住了,身子也被人夹了起来,动弹不得......唔唔唔!”
吴邪:小哥,你捂得这么扎实,我都读不了了。
张起灵:好。
吴邪:“吴邪用力挣扎了几下,制住他的东西力气极大,他连一点都动不了,同时他就听到耳边有一个人轻声喝道:‘别动!’”
张起灵:别动!
吴邪:“吴邪一听,整个人一惊,立即停止了挣扎,心里几乎炸了起来。这竟然是闷...呃门里出来的小哥的声音。整个房间安静到了极点,吴邪听到极度轻微的呼吸声,几乎是在自己的脑袋边上。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突然间吴邪的眼睛一花,一只火折子被点燃了。”
张起灵打了一个很响的响指,可惜还是没有打出火花来。
吴邪:“吴邪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正要问,张起灵一言不发,转过身来,捏住吴邪的下巴.....呃...吻...呃这个那个....问他腌白菜入味了没有。”
张起灵:腌白菜入味了没有?
吴邪:“张起灵又问,后院的鸡喂了没有。”
张起灵:后院的鸡喂了没有?
吴邪:“.....吴邪说,还没有。”
主持人:你确定选的主题不是种田文?
吴邪:“然后张起灵觉得非常快乐,他上窜下跳,手舞足蹈,一路狂奔到鸡窝前给大家来了一段freestyle。”
张起灵:?
主持人:?真的是这样写的吗?
吴邪:当然,我不仅没有编,更没有现场瞎编。
主持人: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鸡窝呢?我以为这是在古墓里。
吴邪:因为鸡窝是张起灵的内裤变的。
主持人:?所以张起灵把内裤脱了。
吴邪:我没有说,是你说的。
吴邪:好,张起灵准备开始rap!只听他大喊:
“What’s up yo yo~
一汀烟雨杏花寒,说句话就这么难;
君问归期未有期,叫你理人你不理;
长相思兮长相忆,我跟你没有关系;
十年一瞬如沧海,我的心思你别猜;
少年心性岁岁长,昨天记得今天忘;
玲珑骰子安红豆,上天入地我最秀;
入骨相思知不知,菜没吃完就消失;
桃李春风一杯酒,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十年生死两茫茫,我能拿你怎么样?
Do you feel me?”
张起灵:吴邪。
主持人:收手吧,别骚了。
吴邪:你让我念的。
主持人:还能继续吗?我看后面的三位成员好像出了一点状况。请问你们在笑吗?
胖、花、瞎:我们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好笑,我们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主持人:但你们明明在笑。请问你们在笑什么?
胖、花、瞎: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主持人:什么高兴的事情?
王胖子:我的CP是真的。
主持人:又笑什么?
解雨臣:我的CP也是真的。
黑瞎子:是真的,是真的。
主持人:你们的CP,是同一对?
胖、花、瞎:对,对。
主持人:我们言归正传,这样吧,我们让其他成员接着念,二位一起配合表演吧。
胖、花、瞎:好!好!
......
主持人:怎么还不读呢?
胖、花、瞎:我们找不到刚刚读到哪了。不如我们随意开始吧。
王胖子:这个这个,上回说到,小天真和小哥观赏小鸡鸡......
吴邪:台上没有小鸡鸡。
解雨臣:上回明明说到,吴邪和张起灵在古墓里卿卿我我。
吴邪:没有卿卿我我,小哥在rap。
胖、花、瞎:你俩给我好好演!
解雨臣:吴邪和张起灵在古墓里卿卿我我。
黑瞎子:吴邪说:“嘤嘤嘤,小哥,人家想你想得好苦。”
吴邪:小哥,想你想得好苦。
王胖子:小哥说:“哎呀妈呀那可不咋的!”
吴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胖子:小哥还没说呢,你笑个屁。
王胖子:你看,小哥偶像包袱很重的,被你笑得都不说了。
解雨臣:吴邪和张起灵抱成一团。
吴邪:小哥,下次我希望你说东北话的时候也能这么迅速。
黑瞎子:吴邪和哑巴钻进了棺材。
王胖子:吴邪和小哥达到了生命的大和谐!
解雨臣:吴邪和张起灵生了四个。
吴邪:?剧情发展太迅速,演不了。
主持人:好,都到这了应该完了。
吴邪:还没完吧,按照一般的套路应该还有白头偕老。
主持人: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张起灵:还没完。
胖、花、瞎:?
张起灵:资料给我,我来念。
......
张起灵:“张起灵和吴邪开始battle。”
邪、胖、花、瞎:???
张起灵:You ready? Let’s go.
黑瞎子:一汀烟雨杏花寒?
张起灵:快走不要回头看。
王胖子:君问归期未有期?
张起灵:还好我没害死你。
解雨臣:长相思兮长相忆?
张起灵:你是唯一的联系。
黑瞎子:十年一瞬如沧海?
张起灵:没有过去和未来。
王胖子:玲珑骰子安红豆?
张起灵:留给我的都腐朽。
解雨臣:昨夜闲潭梦落花?
张起灵:让吴邪带我回家。
黑瞎子:两处茫茫皆不见?
张起灵:表白说了八百遍。
王胖子:桃李春风一杯酒?
张起灵:一辈子的好朋友。
解雨臣:十年生死两茫茫?
张起灵:我能拿你怎么样。
吴邪:???
张起灵:我是照着念的。
主持人:好的!那么我们今天的节目就这样圆满结束了,感谢NN5F五位成员的热情配合,直播间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哈,大家新年快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再见!
——————
改编自原著的部分大家都能看出来我就不标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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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重啟衍生段子
1. 心病
> 微虐,120章衍生
以上
寫的東西不多,感謝這一年來你們不嫌棄作者間歇性失蹤、寫文沒邏輯、更新速度廢...等一堆缺點
這個號是我在lof上的第三個號,當初會重新開始打文也只是想找點事做,恰好又重入瓶邪坑,順其自然的寫下去,畢業後就很少跟人說話了,你們的評論就是我生活中少有的對話,這一年得虧還有你們的陪伴才過的開心點,謝謝你們哈
未來依舊斷斷續續更文,更的文會統一整理在這裡
那我們下篇文再見 ( • ̀ω•́ )
【瓶邪】将死之人 (下)
其他文:文章總整理
前篇走這:(上)
*ooc,慎入
06
近来魔教大盛,祸害武林之事层出不穷,各大门派偕武林盟主决定广邀各门派商讨征讨魔教事宜。
青铜派也得了邀帖,吴邪的师父思虑再三,想着张起灵和魔教颇有渊源,最终还是遣吴邪和一弟子下山赴约。
吴邪没二话,当天便收拾行囊。
晚上他坐在房里,将这个生活许久的地方细细看过,一个月前他就慢慢的把东西分门归类收拾了一遍,舍不得丢下的东西他拿了漆盒装了起来,藏在只有张起灵知道的地方。
漆盒里头有师父给他的小礼,也有张起灵少时捡给他的小石玻璃珠,不是很值钱,但由于给的人是他十来年唯二相伴的亲人,这些东西也就变得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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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走這:(上)
*ooc,慎入
06
近来魔教大盛,祸害武林之事层出不穷,各大门派偕武林盟主决定广邀各门派商讨征讨魔教事宜。
青铜派也得了邀帖,吴邪的师父思虑再三,想着张起灵和魔教颇有渊源,最终还是遣吴邪和一弟子下山赴约。
吴邪没二话,当天便收拾行囊。
晚上他坐在房里,将这个生活许久的地方细细看过,一个月前他就慢慢的把东西分门归类收拾了一遍,舍不得丢下的东西他拿了漆盒装了起来,藏在只有张起灵知道的地方。
漆盒里头有师父给他的小礼,也有张起灵少时捡给他的小石玻璃珠,不是很值钱,但由于给的人是他十来年唯二相伴的亲人,这些东西也就变得难以割舍了。
睡前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留下一封信放进盒里。
第二天天还未亮,陪他一块下山的黎簇已等在大门前,一边还站着张起灵,自知道吴邪要下山赴约时起,他便郁郁寡欢的,时不时的盯着吴邪看,像是只要吴邪提一句,他便要跟着一起走。
"你送我们到这里就好了。"吴邪拍拍他。
张起灵抿着嘴,拉住他的手,"下山一切注意。"
吴邪笑道:"知道了,我还带着你的平安玉呢,好歹有个保佑。"
这块玉是他唯一从漆盒里拿走的,此时正放在怀里。
吴邪朝他挥下手,便带着黎簇下山了。
张起灵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深,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
现在他又庆幸最后还有留下一封信,那些想说未说的的话全都写在上头,哪怕将来身死,也无憾了。
他最后回头,张起灵还站在长阶上,一如那些晚归的夜里,他提灯等他回来。
世间渺渺,那一盏灯总能带他回家。
以前张起灵能等到,只是这次,可能不行了。
这次赴约地离青铜派不过五天的路程,这还是惦记着黎簇第一次出远门,刻意慢慢走着。
不过吴邪心知,他们肯定走不到地方。
一炷香后,也真一切如他所料
一众魔教拦在路上,黑压压十几个人直接把他们截在半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打斗的在大声也没人会注意。
吴邪把黎簇拦在身后,"各位拦在这里可有何事?"
为首的黑衣人朗声道:"可是青铜派?"
这一问简直是多此一举,若不是笃定他们身分,怎还敢光明正大的截人。
话不用再多说,除了黎簇一个还状况外的,两边心里明镜似的亮。
吴邪不开口,直接抽出剑来,另一手往后推了黎簇一把,"快走!"
黎簇立刻就想拒绝,吴邪冷声道:"你是想咱两都交代在这?还是以为自己那三脚猫功夫可以拖住人?他们冲着青铜派来的,你我死了尚且不说,你还想拉上整个青铜派吗!"
黎簇一愣,又被吴邪推了一把,最后一咬牙,哑声说了句师兄你千万要撑住,便向后飞身离去。
魔教几人见状欲追,却被突如其来的剑影给杀了回去。
"诸位且留步。"
几人一惊,只见青铜派大弟子正执剑拦在他们面前,持剑在身前划出一条剑痕,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意思在。
短暂震惊后,魔教几人纷纷出招,吴邪抬手就是一套青铜剑法使出,动作行云流水,一出手便见血,魔教几人一转眼竟被杀了几个,这一变故让几人又退出战圈。
这明显与情报不符。
吴邪也没纠缠,缓缓退到剑痕后,此时众人才惊觉,那几具尸体竟一脚都没踏过。
带头黑衣人朝一人怒道:"你不是说青铜派大弟子只是个绣花枕头,不足为惧?!"
一个瘦小的少年颤巍巍的缩在后头,吭也不吭一声,像是被吓傻了。
吴邪看了一眼,没多讶异对方是个半生不熟的熟人,"别怪他,我派上上下下,没人不以为他们大师兄挥锄头还比挥剑厉害,是吧,师弟?"
那少年立刻抬头,面色苍白,"……师兄。"
"瞧我忘了,你我早已没有师兄弟情分了,"吴邪轻道,"从那晚你走出青铜派大门时起,就已和我派没有瓜葛了。"
哪怕吴邪压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也不容他们多想了,既已出手,就非得得个结果。
"怕什么!他只有一个人,打不死他,难不成还耗不死他吗!"说完,那带头的黑衣人率先提剑杀了上去。
魔教多是心狠手辣之徒,一有人带头,便也不管不顾的纷纷出招,手段狠辣,都打着一剑封喉的主意。
吴邪且退且战,一身青衣染血,他的,对方的,哪怕浑身痛楚,他也不放过任何一人从他身边过去,宁可以身挡下刀光剑影。
魔教不管不顾,他又何尝不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若是个怕死之人,恐怕早已服软,可吴邪不怕,若说刚穿来那时他还终日惶惶无措,可十几年过去了,花开花落不知多少回了,稚儿都成翩翩少年,惶然翻腾的心也早被磨到静如止水。
既然连死都不能让他心里起波澜,那还有什么可惧的。
他想书里那个青铜大弟子也和他一样,长年藏着自己的锋芒,不与谁争,他的眼里只有青铜一方天地,不必扬名江湖,也不必让师弟们景仰,他守着大弟子的本分,勤恳的在青铜这个小地耕耘。
而当他的一方天地受到侵扰时,他便也会毫不犹豫的让剑出鞘,崭露锋光。
书里回去求援的青铜弟子,始终没有遭遇攻击。
现在吴邪亲自站在这里就明白了,剑痕刻在他的面前,魔教一众被他以一人之力拦着,他擦擦脸上的血,放肆的笑了。
身后是他毕生守着的一方土地,就算要他的命,他也绝不让人带着刀剑侵门踏户!
杀红了眼的双方,最后还活着的也只剩下吴邪和那个领头的黑衣人,地上血流成河,残肢四散,相迭着看起来可怖,横卧在地的尸体各个面目可憎,像是带着冲天怨气。
那黑衣人被他砍断了两只手,身上也有好几处剑伤,不一会就会断气了。
吴邪也是强弩之末,以剑拄地,身上的伤口渊渊不绝的流着血,他几乎要站不稳。
这时异变横生,那黑衣人以最后之力,奋力起身,嘴上叼着一枚断剑,直往吴邪胸口冲去。
本就无力的他避无可避,眼睁睁看着那枚匕首没入自己的胸口。
他最后挥剑断人性命,就像是完成使命般,就这一刻,他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闭上眼那剎那,他似乎看见有人朝他这里奔来。
07
都说死后会看到走马灯,借以回顾自己的人生。
他是看到了,没想到只来的及看到结尾。
眼前一个妇人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瘫软在地,身旁的一个中年男子搀扶着她,虽然他自己也不时颤抖着。
吴邪已经有太久没看过他们了,他像是看电影一样,静静的在一旁看着他们在自己的棺椁面前落泪悲伤。
他以前曾想过是不是"大师兄"死了,他也就能回来,现在的确回来了,不过这里的他也死了。
灵堂上的那张照片,是他年轻的脸,吴邪不由得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生前生后将近五十年,他总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但事实上,无论哪边,他始终都还年少。
身旁又有几个人走过去,他看见最疼他的两个叔叔,二叔拍拍他们的肩,神情难得落寞,而他三叔红着眼眶,也没了平时的盛气凌人。
吴邪忽然鼻头一酸,让亲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自己实在是太混账了。
时间到,他目送着自己的棺椁被推入火坑,周围哭声不断,太过压抑了,他几乎想转身就跑,无论是自己逐渐化成灰的棺椁,还是父母亲人嚎啕的模样,都让他撕心裂肺。
然而茫茫天地中,一时间竟找不到他可以待的地方。
他摀着脸蹲下身,不知该何去何从。
就在此时,有人轻轻扒开他的手。
"吴邪。"
吴邪愣愣的抬头。
一人蹲在他的面前,脸上带着一个哭脸白面具,他不知这人是谁,或许连人都不是,但此时无法平复的心绪占了他的意识,他任由这只鬼把他拉了起来。
这鬼穿的一身黑,吴邪恍惚觉得是黑无常来了。
于是他开口,"你是要来带我去投胎的吗?"
黑衣鬼没点头也没摇头,直接朝他伸出手,吴邪将手放了上去,任由他带着自己走。
听着身后哭声渐行渐远,吴邪忍不住想回头再看看。
那黑衣鬼像是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一样,不容人抗拒的把他往身边拉,吴邪踉跄一下。
"回去了,师兄。"
吴邪一愣,不可置信的瞪大眼。
身后已无人再哭,四周一片寂静,眼前的哭脸白面满是悲意,像是代替了身后人的嚎哭,即便无声无响,吴邪却觉得这鬼难过的心在滴血。
他慢慢回过神,又问了一次,"你要带我投胎去吗?"
身后他已化成灰,归于天地,魂魄便要入了轮回,来生或许为人,或许为畜牲,但总归是一世。
黑衣鬼却摇摇头,紧紧握住他的手。
"回去了,师兄。"
他说回去,不是轮回。
吴邪忽然想起那离奇的十几载,有师父师弟相伴,山中岁月慢,一晃眼,竟也忘了自己归于何处。
这又何不是一个再世。
吴邪闭上眼,忍住眼角热意。
"好,你带师兄回去。"
08
"醒了醒了!"
吴邪眼尚未完全睁开,便先听到一人大呼小叫,他头疼的眨眨模糊的双眼,眼前渐渐变的清晰。
一个少年喜出望外的看着自己,接着又朝后头喊了几声,另一人随之而来,坐在床榻边,装模作样的敲敲他的脑门,又拍拍他的脸,吴邪不堪其扰,想抬手挡住这接连不断的骚扰,却先被身上的伤给疼的一个机灵。
那少年赶紧拉下那只骚扰自己的手,"师父!别闹师兄了!他身上还有伤呢!"
"你懂什么,为师只是看看他。"
这一段对话立刻引起吴邪的注意,他赶紧抬头,"师父?"
"哎,徒儿,好久不见。"
不是那胡子飘飘,仙风道骨的青铜掌门,眼前这人年轻的很,眼上缠了一块黑纱布,笑的老不正经的。
吴邪一见他,心里顿时一松。
这人的出现就表示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说起来,"吴邪"这个角色里有个伏笔,那就是青铜派的师父不是他唯一的师父,眼前这位也是。
"吴邪"尚年幼时,最先是被这个瞎眼师父捡走的,后来拜他为师,但这人却是魔教中人,还位高权重,有个魔教左护法的身分,但这人其实亦邪亦正,全凭心情做事,他心知魔教里都是什么货色,便也没把这个便宜徒弟领回去,而是将人托付给青铜派掌门,至于两人间有何渊源,吴邪也不知道,毕竟作者坑了。
后来十来年两人都未再见过面,只有山下那间茶铺年年都会出现的包裹,还时时提醒着他还有个浪在外头的无良师父。
后来"吴邪"身死,这个瞎眼师父立刻倒戈,直接找上张起灵和那些武林正派,亲率着人攻入魔教,也让张起灵顺利报了仇。
大概是主角收复小弟定律吧,听说作者以后的剧情这个瞎眼师父会变成张起灵非常强的助力,不过说什么也没用,作者坑了。
既然这位现在出现了,那也就是说魔教已经被收拾了。
"我……在哪?"
瞎眼师父翘着脚,道:"青铜派啊。"
刚刚还大呼小叫的少年出去一趟又奔了回来,手上端了热乎的水和一碗粥,"师兄,先喝点水。"
瞎眼师父将他扶了起来,他疼的一抽一抽的,缓了好一会,接过水后喝了一口,又见那少年忙活。
"这是你新收的徒弟?"
瞎眼师父笑了笑,那少年亮着眼凑了过来,"师兄,我是苏万。"
吴邪笑道:"我就说今年怎么没有大红花袍呢,看来是我师弟张罗的,眼光挺好的。"
苏万在瞎眼师父身边待过一阵子,心知这人挑东西的眼光简直毁天灭地。
吴邪笑了笑,但心里有点不安,他醒来也有一会了,但始终没见着青铜派的人……
"各门派正忙着收拾魔教余孽,连你那秃子师父也领人下山了。"瞎眼师父让开位置,让苏万端粥过来。
"那我师弟……"
瞎眼师父事不关己道:"你那二师弟比你有用的多了,杀人不眨眼,像脱缰的野狗一样,领着人一路杀到魔教山头去了,我们那疯子教主也败在他手下。"
吴邪松口气。
"你还是先看看你自己吧,要不是有这东西挡着,为师都要给你收尸了。"
吴邪一把接住被抛过来的小布包,里头包着的是一块碎了的玉,血染红了碎裂的平安两字,当真保住了他的平安。
平安玉是个超出剧情外的意外,却也让他保住了性命,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现在想想,或许自他穿越那刻开始,这个故事就已经不同了。
夜晚他闭眼歇息,没有睡熟,立刻就听见屋外传来的微小动静,他紧张的放轻呼吸。
房门被推开又被关上,有人朝他走来,接着坐到他的床榻边,那人枯坐了一会,就在吴邪忍不住想睁眼的时候,这人又有了动作。
他听坐布料磨擦的声音,似乎正朝着自己的方向,他又等了一会,也没等到再进一步的动静,接着又是一阵声音,最终归于平静。
似乎本来要有的动作,因为不知名的顾虑而扼止了。
吴邪最终还是睁开眼。
一如他所想,张起灵坐在他身边,专注的看着自己,见他睁眼也没讶异,两人对看了一会,吴邪叹了口气,吃力的起身。
张起灵立刻伸手过来扶住他,直接将人揽在怀里。
"魔教的事都办好了?"
"恩。"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吴邪捏着被角,心里有点惶然。
"你……""师兄。"
张起灵淡淡开口,"你差点死了。"
吴邪身子一僵,张起灵揽着他的手更加紧了些。
"若是我再晚一点到的话……"
吴邪这时才惊觉一件事,青铜派到魔教劫杀他的那片荒地哪怕是快马加鞭也少说要三天时间,但那天他倒下后,张起灵却后头就到了。
"你那时……跟在我们后头?"
张起灵嗯了声,"我心里不安。"
他没说的是,那天吴邪在长阶下回头看他的那一眼,像是在说,来生再见。
"师兄总是知道很多事,那日魔教截你半道,你是不也早已知晓?"张起灵哑声道,几乎是用尽全力的,将这几日无从宣泄的的愤恨委屈给遏止住。
吴邪无措的看着他,张起灵眼周血丝漫布,看起来可怖,那只揽着他的手紧紧的掐住他的手臂,有些疼,但他不敢也不愿甩开。
张起灵的样子像是疯魔了,他恨恨的闭上眼,将心中翻腾的情绪给压下,最后他收回手。
"师兄,你有伤在身,歇下吧。"
吴邪一愣,见他要离开,他赶紧道:"等等!"
张起灵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吴邪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张起灵说的没错,他没办法反驳什么。
所以他最后还是沉默的放张起灵离开了。
隔天一早,张起灵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在他身边照顾他,本来属于苏万的工作都被他抢了去,甚至不让人过来探望,他的掌门师父像是做贼一样,趁张起灵出门端饭的时候来探望过几次,不无埋怨二徒弟这几日的消极怠工,也不带弟子了,吴邪就道那本来就是你的事,师徒两人接头还说不到几句话,师父就被归来的二徒弟给"请"出门。
张起灵这几日对他照顾周到,那天的不欢而散谁也没提起,吴邪摸不清他心里怎么想的,就现况来说,这事好像就这么带过了。
瞎眼师父是唯一无视张起灵冷眼来去自如的人,他总喜欢翘着二郎腿,说些不着调的事,上至青铜派弟子被他打趴几个,下至以前在魔教坑了几个魔教中人,就没有他不显摆的事。
所以当有一天他啃着果子,吊儿郎当的开口问他什么时候走的时候,吴邪还没当一回事。
直到苏万也跟着问了一次,他才茫然的抬头看那师徒俩。
瞎眼师父笑道:"你别忘了你正宫师父在你眼前嘿,以前是逼不得已让你留在这,现在为师无事一身轻,也该把你接走了。"
吴邪几乎要被气笑,"咱两少说也有十年没见了,你当我还小,你说搁哪就搁哪不成?"
瞎眼师父一脸不意外,无所谓道:"你想留便留吧,为师还以为你关在这山头也该腻了,算了,你不想走也成,看你伤好的差不多了,为师过两日就带你师弟逍遥江湖去啦。"
吴邪回话也是冲着一口气,只是想驳一下这没责任心的无良师父,听他如此干脆顺着自己,倒还有点空落落的。
一直到晚上还有些无法释怀。
瞎眼师父说的话让他犹豫了,原故事里他本该死了,后面剧情也没了,但现在他还活着,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甚至是不是还必须留在青铜派也不知道。
从那黑衣鬼把他牵回来后,他有了再活一世的感觉,不是为了谁而活,单单就是为了自己。
瞎眼师父说的逍遥江湖让他心动,但虽说已经没有剧情束缚,也总有些东西割舍不下。
比如……
"你在想什么?"张起灵接过空药碗,淡淡的看着他。
吴邪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把瞎眼师父说的话告诉他,最后问他,"你怎么看?"
张起灵沉默一下,然后说,"挺好的。"
吴邪一愣,"你是说,我跟着他走,也行?"说完他才发觉声音有些干涩。
张起灵嗯了声,"以往都是你为青铜派劳心劳力,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走走也好。"顿了一下,他继续道,"青铜派的事有七师弟在,你把他带在身边,不就是因为以备不时之需吗。"
吴邪一时无言,他当初带着黎簇熟悉派内大小事,就是怕他不在了,青铜派好歹有个主持的人在,不至于兵荒马乱,没想到这点心思也被张起灵看在眼里,现在的他在张起灵眼中完全就是"万事俱备,只求一死"的负心汉。
但,他以为,张起灵还是会开口留他。
是的,他以为。
张起灵是不是心死了?
反过来看,如果今天是张起灵去赴死,哪怕他知道自己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他也依然没有犹豫转身离开,那自己心里该会有多恨……
吴邪一下子煞白了脸,此时张起灵心中计量着,一时也漏看了。
"何时启程?"
"……过两日。"
"恩。"
吴邪翻身上床,背对着他淡道:"你走吧,我睡下了。"
张起灵心里藏着事,应了声后,便匆匆离去了。
吴邪在黑暗中闭上眼,心里一片空落落的。
09
对于吴邪临时改变主意,瞎眼师父没有讶异,当天就和苏万兴致勃勃的帮大徒弟收拾包袱。
吴邪寻了时间去向照顾他十来年的掌门师父道别,掌门师父没有挽留,和张起灵一样,也希望他走出青铜派,去江湖看看,别一辈子耗在这深山里。
吴邪这几日也释怀了,心知这两人是为自己好,便也愿意随他们的愿。
他郑重的拜别掌门师父,隔天便和瞎眼师父一同离开。
离开的时候尚早,青铜派还没有人声,吴邪背着行囊走出大门,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似乎在等着什么一样。
后头瞎眼师父和苏万站在长阶下,没人催他,耐心的等着吴邪做最后一次的告别。
吴邪看了半倘,依旧无人奔出来和他说些什么,他苦笑了一下,最终在门口向他守了十年的地方跪地磕头。
"青铜大弟子,此去不知归期,在此一拜,谢青铜教养之恩。"
说完,吴邪又磕了两个头,随后便毅然起身,跟上瞎眼师父。
直到山下也无人拦他们。
后来他们一路向西,走了几个大小城,吴邪忍不住问瞎眼师父他们要去哪。
"先回家,为师外头奔波也好几年了,好不容易得了闲,回家休养一阵子。"瞎眼师父道。
吴邪没说话,喝了几口茶后,轻声道:"既如此,那我便自个儿四处走走,行吗?"
瞎眼师父一愣,然后笑道:"你重伤刚愈,倒是走的还比你师弟还利索。"
吴邪盯着窗外看,"以前太忙,没什么可想,现在一空下来了,想的就多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想多走些路,想看多些风景。"
瞎眼师父手指敲了敲桌子,似乎考虑什么,最后笑着摇摇头。
"行啊,这么大个人了,为师也管不动了,你要想江湖走走便去吧。"
刚去街头闲逛的苏万还不知道他大师兄决定不跟他们一路了,隔天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一时紧张,急忙冲去瞎眼师父的房里。
"师父!大师兄不见了!"
瞎眼师父翻个身,继续窝在被窝里,凉凉道:"别找了,你大师兄闯荡江湖去了。"
全然不知道那头的兵荒马乱,吴邪早早便携马往北边走。
他也不是乱走的,按作者坑了前的预告说,张起灵接下来会去北山论剑,开启新剧情。
所以他才想走一遭,遇到便打招呼,没遇到也算是旅途的一部分。
其实他心里还是想再见他一面的,离开时也没见着,导致他心里有个缺憾。
无论张起灵对他是不是已经死心,他也必须向他坦白自己的心意,以后哪怕江湖不见,他也没有遗憾了。
越往北越冷,吴邪重伤刚愈,有些禁不起这样折腾,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停留在半途养足精神。
离开瞎眼师父师徒也有一个月了,苏万常寄信问候,吴邪刚进客栈要了一间房,后头便来了一只信鸽。
他拆了信,信筒挺小,信纸也不大张,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纸条,苏万总是能在小张纸条上写满长篇大论,他看了看,十成十都是家常废话,最后问他到哪了。
吴邪没多想,磨墨回了信,短短交代一句自己在哪个镇上就没多话,把信塞进信筒,就把鸽子放了。
过后几天他都窝在客栈里看书,闲的快长毛,跟他以前在青铜派的劳碌命比简直天差地远。
吴邪阖上书,捏捏鼻梁,手上是本怪志,内容挺有意思的,他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手头上的几本闲书都被他看过一次了,他心里琢磨着时间,觉得可以继续上路,一下就决定隔天一早就走。
刚做下决定,他起身收拾自己的行囊,这时房门外有人敲了敲,吴邪动作一顿,住了几天客栈,除非他主动叫饭菜叫热水,要不还真没人会来,现在天色已晚,吴邪也想不出谁会找他。
他多了心眼,摸起瞎眼师父塞给他的小刀放进袖里。
"谁?"
"……我。"
吴邪一愣,接着丢下刀子,赶紧开门。
他以为这辈子难以再见一面的人正站在房门外,像是一路赶来,发丝凌乱,衣衫也是,仔细看,这人气息还有些紊乱。
张起灵抿着嘴,又朝他走近一步,这时吴邪才回神,赶紧让开身子。
"呃……先进来。"
张起灵也不客气,径自入内,吴邪叫来小二点了热茶和一些饭菜,等回到房里时,张起灵正盯着他收拾一半的行囊看。
吴邪看床榻上凌乱,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东西塞进布包里。
"你来的巧,在晚一天我就要走了。"
张起灵立刻问,"去哪?"
吴邪笑了笑,"随便走走吧。"
房里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吴邪心里有些忐忑,张起灵的出现该说是意料内还是意料外呢,他往北方去还可以理解,但找到吴邪眼前就有些不对劲了。
想了一会他还是开口,"你…...怎么下山了?"
张起灵坐在椅上,淡淡道:"下山游历。"
吴邪喔了声,"要去多久?"
张起灵没回答,反而把问题丢了回去,"你呢?"
"走一步看一步,少至二三年,多至十几二十几年都可能吧。"
张起灵嗯了声,"那我跟你一起。"
吴邪手上收拾好的布包顿时一落,里头东西洒了出来,忙活半天功亏一篑,但他无暇顾及,他转头瞪大眼睛看着张起灵,喉咙有些干涩问道:"你什么意思?"
张起灵站了起来,朝他靠近,眼睛死死盯着他,像是再盯一只无法逃脱的猎物一样,看的吴邪后背一凉。
"我本来就想带你下山了,但你肯定放不下青铜派,"他淡淡说,"后来瞎子提出要带你走,这是好机会,比我带你下山还名正言顺。"
说着张起灵突然冷下脸,"我让他先留住你,之后去接你。"
结果瞎眼师父不但没有留人,还挥挥手放任他跑的不见人影。
吴邪突然觉得好笑,终于有心思和他开起玩笑,"你怎么想带我下山?我以为你……"
张起灵打断他的话,"青铜派大小事全靠你扶持,你一天是青铜大弟子便一天不能脱身,我不愿你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又被人所伤。"
吴邪听到这话下意识的伸手摸摸他的脸,心想,我家师弟哪时候这么会说话,别是假的吧……
张起灵没推开他的手,甚至脸颊在他手上蹭了蹭。
"师兄,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谁也伤不着你了。"
没有门派那些杂事,也没有青铜大弟子要背负的使命,就只有他们两,南来北往,相依相伴。
吴邪心头一热,立刻脱口道:"我也有些话想跟你说。"
"不过不急,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
10
眼见飘雪,张起灵当机立断带着吴邪去往路边一间小茶铺里,一进门便吩咐一壶热茶几份茶点。
吴邪拉着他的手,往一处坐,刚要坐下又被张起灵扯去另一个位置。
"那边有窗。"
吴邪喔了声,换个位置乖乖坐下。
茶铺里已经有几个客人,吴邪略过一眼,见那群人带刀带剑的,一看便知是江湖人,几人正兴致勃勃的说着话,声音大的就算吴邪没关注也听得着。
"哎,要我说,今年还是江大侠赢面比较大吧。"
"也是,四年前他和前剑神那一战可说是惊天动地啊。"
"那倒也未必。"一个大汉突然道。
几人一愣,心知遇上个知内情的,赶忙请教。
那大汉哼笑了声,"还记得半年前武林各派围剿魔教一事?"
在场谁不知道,魔教那一战可谓声势浩大,别说江湖人,哪怕是寻常人家也有所耳闻。
吴邪听的一愣,不禁注意起来。
"那场围剿可出了个人物,江大侠迎面对上魔教右护法竟不敌,还是某位人物一刀了断那孽障的。"
几人神色精彩,"那位是何方人物?"
"只知姓张,也不知名什么。"
吴邪立刻看向张起灵,不料对面那人听也没听别人的碎语,自顾拿起杯子烫了烫热水。
"后来我兄弟打听一下,听闻那人是赤铁帮帮主的二弟子,这次北山论剑他也会前去。"
吴邪手里端着的热茶险些掉落,张起灵眼明手快握住他的手,不解的抬头看他。
心里一个想法莫名出现,吴邪抬眼问,"我们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张起灵见他将杯放在桌上,也没收回手,"往南边去。"
吴邪又问,"不想往北山去?"
张起灵皱眉,"北边冷,你若想去,等入夏再去。"
吴邪笑了笑,"听你的。"说完又有点惆怅,叹口气,"师兄现在被收了神通了,以后真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起灵似乎挺开心,又倒了杯茶,"挺好的。"
"还笑,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嗯?"
"我替你数数,错过了武林秘籍,错过了神兵利器,错过了美人美酒,还错过了扬名武林的机会,你看看,亏不亏,亏不亏?"
张起灵神色淡淡,却捧起他的手,珍而重之的。
一如那双眼情之所钟的看他。
"没错过你,就不亏。"
纵然错过世间千般万般好,仅仅未错过你,我便满心欢喜。
完
11
苏万目送着刚刚还杀气腾腾的人离开。
半个时辰前,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和他瞎眼师父差点干了一架,原因是他苦命的大师兄。
张起灵冷声道:"我让你留住他。"
瞎眼师父摊手,"哎,可不是我让他走的,脚长他身上,何况徒弟想走,做师父哪能拦着。"说完又嘴贱的补了一刀,"你别看我这样,我还是很疼我徒弟的,他有主意,我自然开心。"
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桌子椅子齐飞,接着暗器刀剑也出现了,得亏两人都是顶尖高手,哪怕刀剑无眼,也没伤到对方丝毫。
"他去哪了?"
"我哪知道。"
"……"
张起灵剑式欲出,瞎眼师父也知这人要动真格了,严肃起神情,准备接招。
场面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
"师父!大师兄来信了!"状况外的苏万抱着鸽子冲了进来,也没瞧见紧绷的氛围,自顾抽出信筒里的短信,结果看也没看就被人抽了去。
张起灵抽过短信,一眼扫了过去,接着把信折了折收进怀里,招呼也不打,转身急急离去。
直到看不见人影,苏万苦着脸转头,"师父,大师兄不会被张大侠抓回去吧。"
"想多了。"瞎眼师父在竹椅上找了个舒服姿势,接着又不紧不慢道。
"他可是恨不得这世上只剩他俩。"
12
很久以后两人回了青铜派。
一切如他们离开时一样,只是武殿上带弟子的人变成掌门师父,而在青铜派四处奔波的人变成了他们的师弟。
黎簇的确能干,吴邪离开这么久,青铜派也依然生机勃勃。
其实他当初会挑中黎簇不是没理由的,他观察过每个弟子的心性脾气,考虑到张起灵闯荡江湖时,青铜派会是他的倚仗,他便不能草草将青铜派丢给其他人,黎簇这人崇拜张起灵不是一天两天了,心性脾气尚且可以,如若他不在,黎簇会是个好人选。
不过这事他没让张起灵知道,事情过去很久了,但张起灵依旧不喜欢听他说起。
小院被保留的很好,里头看的出来时常有人打扫,见过掌门师父后,两人就各自回自己小院,不过张起灵隔一会还是又晃了回来。
吴邪没理他,自顾的整理带回来的行囊。
"这是什么?"
吴邪回过头,看张起灵不知何时翻出个漆盒,他一愣,想起里头放了什么。
"哎,不过就是你和师父送给我的小玩意儿。"
张起灵喔了声,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下把盒子打开了,一封泛黄的信从里头飘了出来。
吴邪背脊一凉,要糟,他都忘记这荏了!
在张起灵捡起前他已经飞扑了上去,把信压在身下。
场面一度很尴尬。
"师兄?"
吴邪爬了起来,把信揉进怀里,干笑了几声,"小时候写着玩的,没什么好看的。"
张起灵看着他,突然开口,"师弟,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师兄可能已经──""别说!"
吴邪摀住他的嘴,一脸震惊,你你你的说不出下一句话。
张起灵拉下他的手,"师兄,我很难过。"
吴邪最受不了他委屈的小模样,立刻张开手,"来,过来,师兄疼你。"
张起灵立刻把人拉住怀里,细细亲着。
吴邪不知道,那封信张起灵只看过一次,却刻骨铭心的记在心里,哪怕字字诛心,却也掩不住里头的情深。
完
一個從去年就想寫的腦洞。。。。
打了雞血寫了2w 還加碼多送一個小彩蛋!夠我好停筆幾個月(不
以後看到未完莫慌,我肯定是寫的差不多發現爆字數才拆成兩篇的,不過這種情況很少,我盡量會一篇結束(幾個評論讓我笑出聲,覺得你們真可愛
【都市架空】冬日夏云(双向暗恋,大学教师瓶X烧烤店老板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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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把全文写完了所以就把之前的三章删了,一次性全发上来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论坛搜七年之欲看if线平行世界啊一⑧番外
第一章 重逢
吴邪蹲在遮阳伞里,盯着水果店的老板猛看。
只见他手起刀落,滚圆的红麒麟就一分为二,露出了里面红漾漾的果肉。
“还切吗?”
水果店的老板叫王胖子,地道的老北京,年级大了过来这边养老,暂时的兴趣爱好是窝在空调房里的摇椅上浪费人生,可惜爷娘有不孝儿女,王胖子有冤家邻居。
大下午的吴邪就看上了王胖子冰柜里的绿胖瓜蛋子,使出一招金钱诱惑,勾引王胖子上门口案板来给他切西瓜。
“不切了。今儿个我一个人吃。”......
全文1w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一口气把全文写完了所以就把之前的三章删了,一次性全发上来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论坛搜七年之欲看if线平行世界啊一⑧番外
第一章 重逢
吴邪蹲在遮阳伞里,盯着水果店的老板猛看。
只见他手起刀落,滚圆的红麒麟就一分为二,露出了里面红漾漾的果肉。
“还切吗?”
水果店的老板叫王胖子,地道的老北京,年级大了过来这边养老,暂时的兴趣爱好是窝在空调房里的摇椅上浪费人生,可惜爷娘有不孝儿女,王胖子有冤家邻居。
大下午的吴邪就看上了王胖子冰柜里的绿胖瓜蛋子,使出一招金钱诱惑,勾引王胖子上门口案板来给他切西瓜。
“不切了。今儿个我一个人吃。”
吴邪瞅了一眼水果店里头,拎上西瓜晃悠悠地走了。他的烧烤店开到半夜,每天下午四点才开门。他现在过去店里指定一个人没有,西瓜切了也每人分,不如自己找个勺舀着吃,也省得洗手洗案板。
到店,吴邪开了灯和空调,从前台翻出来一把不锈钢勺,就坐着里面慢慢地吃。
他的烧烤店开在大学城里,就在自己母校大门的正对面,左边是王胖子的水果店,右边是一家老纽约炸鸡汉堡——开封菜。学校里的学生戏称这三家店是钱包三剑客,此事被潜伏在学校群里的吴邪转告了王胖子,得到了对方一个不屑一顾的肥美背影。结果转天水果店就搞了个满减促销,蜂拥而来的学生差点连保鲜袋都给王胖子搬空了。
等西瓜啃得差不多,店里的员工也陆陆续续地到齐,吴邪把前台还给收银的小姑娘,自己打算上仓库去跟着一起搬东西。
等他在后边昏天黑地地忙完,抬头一看,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店里也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前台小姑娘见吴邪出来,忙松了一口气,这边人太多,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吴邪也不讲究,收银系统一开,就跟小姑娘来个了双轨并行。
“你好,A103桌结账。”
“好的先生,一共是一千……”
“抱歉,请问是一千多少,刚刚没有听清。”
废话,你当然没听清,我他娘的就没说,吴邪看着眼前的人,在心里止不住地飙脏话。真他妈是董永看见七仙女,猪八戒看见嫦娥,杨过看见小龙女,吴邪看见张起灵。
宇宙的起源,超新星的爆炸,人类文明将要何去何从,专业工程管理与实务第18题的答案到底是不是D。在短暂的几秒内,过去与未来在吴邪的脑海中交汇,让他在张起灵面前报出了一个象征着人类本源的极其精准的数字。
“一千一百八十九块四三,原价一千二百五十二块零三,夏季促销给你们打了九五折。”
嘀——
系统显示钱已到账,吴邪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对面的人开了口:
“吴邪。”
原来张起灵也认出了他,这也是应该的,吴邪刚认识张起灵的时候就知道他记性很好,没道理才几年就把自己忘了。
“学长好。”
“我们已经毕业了,不用再喊我学长了。”
“那是,我听部长说你都已经回来带研究生了,以后得喊你张教授了。”
“小哥。”张起灵接过吴邪递来的小票,“跟以前一样就行。”
“行,小哥你要发票吗?抬头写学校是吧,我这儿有学校的纳税人识别号不用你找。”
“不用,请学生吃饭,我自费。”
张起灵回来了。部长前几天确实告知了吴邪这个消息,只是吴邪知道的其实比部长还早,他掐着张起灵的毕业年份,早早守着学校的官网,等招聘公示一出就登录查看,果不其然,张起灵的名字赫然在列。
凌晨五点,终于关了店,吴邪拖着沉重的身体把自己埋进了床铺。
他想起了最后的那顿晚饭,那个张起灵轻描淡写地提起自己在国外读完书就回母校任职的夜。
他们在某个24小时营业的餐厅呆到很晚,他为张起灵饯别,张起灵祝贺他评上奖学金。
然后,吴邪就再也记不起来那个晚上的细节,他们吃的饭,他们讨论的内容,全都被压在毛玻璃下面,即使是对记忆的主人也模糊不清。只有店里那首循环播放的苦涩情歌,穿透时光,化成缠缠绵绵的线,萦绕在吴邪身边。
“无论春秋冬夏,我会永远等她。”
什么烂大街的口水苦情歌,这么多年了,洗脑功力还是一如当年的强悍。吴邪瞪着天花板,怎么也想不通人脑为什么要加载脑内音乐播放器的功能。
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天,期末周烤肉店的客流量骤减。难得的清闲没让吴邪放松下来,反倒滋生了各种烦恼。他屡次点开张起灵的聊天方式,想跟对方打个招呼,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
算了,不管了。
学弟请留学归来的学长吃顿饭,于情于理都合适得不得了。
吴邪从备忘录里扒拉出一段话,删删改改发给了张起灵。
——可以。
张起灵秒回。
这就是科研人的速度吗?吴邪几乎能想象出张起灵周旋于大老板、同事和学生之间的样子。
他把选择地方的权利交给了张起灵,那边很快就发来了时间和地址。是家江浙菜馆子,甜皮鸭做的很有名。
张起灵是东北的,吴邪自己是浙江的,他选这么个馆子……
可能是出于礼貌吧。
吴邪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一边懊悔让张起灵迁就自己。
桂花斋,名字取自“金陵桂花鸭”,装修看起来非常古色古香,其实都是新中式,跟哪个朝代都不搭嘎。
吴邪提前了20分钟到饭店,纵使这样,他来的时候张起灵也已经坐进包厢里。
“小哥,点菜了吗?”
“等你。”
“我给你接风洗尘,紧着你来就行。”
“吴邪。”
“嗯?”
“好久不见。”
吴邪愣住了。
张起灵在国外学“坏”了。
他给了吴邪一个拥抱。
夏天的衣服跟纸一样,透过轻薄的布料吴邪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张起灵身上的温度,比自己的体温要低一些。
“小哥,好久不见。”
伴随着愈发强烈的心跳,吴邪讷讷开口。
菜很快上齐,张起灵熟稔地给吴邪倒汤添茶。刚刚那个拥抱好像一把火,把两人多年不见的尴尬都焚烧殆尽。
也可能是因为张起灵,五年下来张起灵的外貌和气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让吴邪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大一新生。
“小哥,你在国外过的怎么样?”
“还行。”
“会想国内吗?”
“会。”
张起灵也会想家吗?吴邪有些吃惊,他记得张起灵家里那边,跟张起灵关系好像并不太好。
“想念读本科的时候。”见吴邪的反应,张起灵主动解释。
“本科毕竟轻松一些。”
“不是因为这个”
吴邪在张起灵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是想念本科遇到的人。”
第二章 新邻居
吴邪开车把张起灵送回了学校。
张起灵从国外给他带了礼物,一只长得很像吴邪的毛绒狗,看品种是中华田园犬,脖子上挂着名牌写着吴小邪。
吴邪家里好养狗,什么品种都养,中华田园犬最多。
这礼物送的走心,他和张起灵提过家里的好几只大爷,张起灵都还记得。
吴邪大一的时候进了志愿者服务队,被安排去学校附近的小博物馆当讲解。
结对待他的大三学长就是张起灵,吴邪面试的时候见过他。
两个小时的面试他没说超过五十个字,就这五十个字还是读面试题目读出来的。当时吴邪看他的表情一动不动,心说这个学长一定不好相处。被分配给张起灵带,他还感慨过自己运气不好。
没想到张起灵面上虽然不显,内里却是个隐藏的“特级教师”。讲课水平比吴邪高中语文老师还强,再加上吴邪自己历史文化特别是文物这块底子丰厚,同年进服务队的几个大一新生里,第一个能独立讲解的竟然是吴邪。
大一上学期的第四个周三,吴邪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独立讲解。
跟着他的有几个出来研学的小学生,还有个身形魁梧的大哥。
大哥操一口流利的东北大碴子,墨镜帽子鸭舌帽一应俱全,偶尔问几个问题,不过态度还挺好,吴邪也就一一作答。
等吴邪带完了这一圈,那大哥当着吴邪的面卸了身上的装备和衣服里面的好几件,吴邪才发现,这个跟了自己一路的东北大哥,竟然是张起灵!
后来吴邪时常庆幸,幸好张起灵平常说的都是普通话,不然跟了他一年的自己,现在估计也是张口闭口“你瞅啥”。
小博物馆里养只狗,一只半米高的大金毛,天天爬在保安的屋子里睡觉。
中午吃饭的时候,它就溜到吴邪和张起灵边上,讨得到排骨和鸡腿就原地啃两口,讨不到就溜回保安地屋子继续睡它的觉。
他老了,也累了。
吴邪从小到大见过很多很老的狗,每一只都给人带来延绵不绝的感伤。
不止他和张起灵,博物馆很多其他工作人员午饭里的骨头多半也都归了这只金毛。
大家都很喜欢它,大家也都很喜欢张起灵。
吴邪,
吴邪也很喜欢张起灵。
没有爱情的大学生涯是不完整的,暗恋也勉强可以算作是爱情。是以吴邪觉得自己的大学生涯过得其实还是很完整的。
怎么会有人能够抵抗得住张起灵的魅力?怎么会有人在朝夕相对的相处里不对张起灵心动?他的眼睛、鼻梁、嘴唇,无不是造物主惊叹的杰作,女娲手中最精巧的作品。他的温柔与沉静,像巍峨的高山,也像深沉的海洋,是细密的安全网,托起行于险境的旅人。
做张起灵的研究生一定很幸福,至少不用担心导师卡自己毕业。
吴邪坐在前台里,任纷乱的思绪冲刷着自己的大脑。
叮咚——
有人给吴邪发消息。
——结婚的时候记得给媒人免份子钱,我把你对面的房子租出去了。
是解雨臣,吴邪的房东,名下有几十套房的大土豪。
吴邪住的屋子是他的,对面也是他的,整栋楼都是他的。
他把对面的房子租出去了,还打算给自己和新租客牵红线?
吴邪捋了捋信息的意思,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解雨臣的新房客动作奇快,吴邪早上站在楼上往下看,发现有一辆货拉拉停在自己家楼底下,应该就是对门的新租客,左右闲来无事,吴邪就站在窗户边上看他搬家。
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单元门走出来。
张起灵挂着一件老头背心,胳膊上的肌肉在阳光的反射下油亮亮的,显然是出了一层薄汗。
原来解雨臣是这个意思,顾不上打电话质问对方的恶趣味,吴邪抓起钥匙,掏了双运动鞋,连忙赶下去帮忙。
张起灵还是那幅古井无波的样子,搞得吴邪一时之间闹不明白是他从解雨臣那里打听到了自己的住址,还是真对住自己对门这件事儿无所谓。
两个人搬起来比一个人快了不少,再加上货拉拉司机时不时的帮忙,很快就帮张起灵把新家倒腾好了。
见张起灵家里还有卫生没收拾,吴邪顺势邀请他来自己家吃饭。
“可以。”
张起灵也不客气。
看来在他心里自己至少还是那个关系融洽的好学弟,吴邪心里一下子舒坦不少,又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没见着张起灵的时候惴惴不安的也不知道慌个什么劲儿,真见到了之后还嫌见面不够,非要再往张起灵面前多辏几下。
怎么说也是个烧烤店老板,做两盘菜的手艺还是不缺。
吴邪翻出来两根黄瓜,一块牛肉,还有上次从家里敲来的冻虾仁,准备整几个硬的。
没想到等他刚把米饭焖到锅里,张起灵已经洗好手站到了案板前面。
“一人一道菜。”
他抄起菜刀,朝牛肉比划两下。
“好。”
两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挤在厨房里,转是转的开,就是身体难免接触,好几次都勾得吴邪心猿意马。
他暗戳戳跟张起灵比划了好几下,才终于确定自己、可能、大概,比张起灵高上那么一丢丢。
也只是一丢丢,穿上鞋就没影儿的事,两人的身高还是王八找鳖——般配。
菜做好了,张起灵周到的给两人把米饭也盛了。
都说出国留学自然而然地会让人的厨艺大涨,张起灵炖的土豆烧牛肉味道自然也不差,就是这个味儿,吴邪是怎么吃怎么熟悉。
这不是二食堂的味道吗?
吴邪大一的时候周三上课上到12点40,这个点食堂的饭早就被饿狼们连锅端了,下午两点又要去博物馆做讲解,根本没时间点外卖。
张起灵见吴邪吃了几次面包片,主动提出要给吴邪带饭。
他的学院离二食堂最近,所以吴邪想都没想,就以为张起灵带的饭是二食堂打的。
他不会走之前跟食堂师傅要了方子?
总不可能是专门做给自己吃的吧。
“小哥,这个牛肉好吃。”
“嗯。”
“有什么秘诀吗?我下次也试着做做。”
“好,稍等。”
没一会儿,一份菜谱发到了吴邪手机上,注意事项写的满满当当,连小心被溅到都标注了上去。
张起灵打字的速度,还挺快的啊。
没试探出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收获了一份诚意满满的菜单。吴邪当即决定,明天就去宠幸家里剩的两个土豆。
第三章 孕妇效应
心理学上有个词,叫孕妇效应。讲的是一个人怀孕了,就更容易在大街上看见孕妇。
吴邪自己春心萌动了,看谁都觉得不对劲起来。
前台的小姑娘好像谈了恋爱,天天抱着个手机傻乐。周末来的驻唱歌手有个熟客追求者,看样子也好事将近。就连王胖子,据吴邪这几天的观察,开封菜擦地的大姐去他店里买水果的频率直线上升。
“我说天真同志,你这联想能力也忒丰富了。”王胖子窝在自己的躺椅上,对吴邪缜密的观察嗤之以鼻,“你来买西瓜的频率也直线上升,怎么不说你对我有意思。”
“我是怀疑大姐来多了,你对她产生些什么心思。”
“胖爷我是那种人吗?”
“看着像。”
“去你的,你的切西瓜增值服务没了,自己回去鼓捣吧。”
“胖子,我在跟你讨论我的人生大事。”
吴邪把西瓜推回去,以示自己坚决捍卫增值服务的决心。
“你暗恋自己的大学学长,现在他回国了,你还喜欢他,想追他?多大点事儿啊,约电影约吃饭鲜花奶茶一样样送,你没吃过狗屎还没见过狗吃屎吗?”
“停停停。”吴邪连忙打断,“我还没确定要不要追呢?”
“你喜欢他不?”
“喜欢。”
“想跟他谈不?”
“不知道。”
“啧,我这么问吧。你幻没幻想当他的男朋友,早上跟他一个床上起来。”
“胖子,你这说的有点刺激。”
“你就说想没想过吧?”
“废话。”吴邪不忿,“你去年见了给你让座的姑娘还想过你俩孩子叫啥呢。”
和张起灵一张床上起来,他不仅想过,还切实地经历过。
张起灵从大一下半学期起就不再住宿舍,在学校家属区租了房子住。某次服务队团建回来的太晚,过了门禁的时间,队里的女生出去住了酒店,吴邪则非常幸运地被张起灵捡回了家。
初秋的夜晚,电线塔塔尖闪烁的灯光被纳入视网膜,霓虹的色彩将天空渲染成深重的紫色。吴邪平躺在张起灵的床上,离他只有一拳的距离。
按照文艺作品,互相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睡觉,第二天早上总会意外地抱到一起。
吴邪感受着张起灵平稳的呼吸,丝毫不敢去想象那种事情真的发生了会怎样。两个男人,就算搂着睡了一觉,也只是单纯的好朋友罢了。
如果他们真的只是单纯的好朋友就好了,那个夜晚吴邪绷着呼吸,僵硬的四肢一动也不敢动,一个姿势挺到了四点才堪堪睡去。
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张起灵已经离开去上课,留给吴邪的只有一份早餐和一张纸条
没有发生想象中的肢体接触,吴邪也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后悔自己没抓住机会。
现在回想起来,张起灵那个时候的房间跟现在的布置差不多,干净简洁,一张软硬适中的大床,铺着深蓝色的床单。
五年的时光,在张起灵身上好像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不像他自己,已经从一个怀春少年,变成了一个怀春中年。和另一个总是怀春但不承认的中年,苦逼兮兮地讨论自己一眼望不到尽头地人生大事。
吴邪人生大事的另一个主人,年轻有为势头一片大好的张老师,正在安排手底下研究生的暑期工作事宜。
两个女生一个实习一个回家,两个男生一个在本地,可以保证每周来三天,另一个在外地,破天荒的也要留下,听风声可能是为了谈恋爱。
张起灵对此无所谓,实验室的活学期内已经忙的差不多,暑假主要是写文章、收尾和报账,学生在不在都是一个样。
放假前学生商量着要去师门团建,地点还是吴邪的烧烤店。
学生几个扭扭捏捏来问张起灵去不去,张起灵知道他们不习惯聚会的时候有老师跟着,但……
“你们先去,我有点忙,晚点过去。”
这是要结账的意思,学生听见了都欢呼起来,张起灵面上不显,心里也跟着他们一起高兴。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紧急会议。
张起灵掐着时间点准备出门,突然被拉进了一个腾讯会议救场。只能趁着上头领导侃侃而谈的工夫,敲了条信息发给吴邪。
这边,捧着半拉西瓜观赏男大学生倒追烤肉店驻唱的吴邪,突然被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19桌的是我学生,我替他们结账。
是张起灵,19桌,吴邪眯起眼睛,在店里缓慢地巡视。
好嘛,追驻唱的男大学生就坐19桌。
他是,张起灵的学生?
真他妈是一段孽缘,吴邪抄起一瓶酒,准备上前去会会这帮学生。
“喜欢我们驻唱?”
“嗯,是啊。”
“多久开始的?”
小伙子报了个时间,吴邪一估摸,张起灵回来后他俩第一次见面那回。
“还挺快啊。”
“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那不就是看上脸了,吴邪瞪着小伙子扫了两圈,没想到自家驻唱护上了。
“你别怕,我们老板最近老树发新芽,看所有情侣都不爽。”
驻唱自以为声音足够小,其实吴邪听的一清二楚,吴邪懒得跟他计较,转头告知了小年轻们他们张老师有会来不了,但是提前给结了帐的好消息。
“谢谢张老师,要不是张老师带我们来这里,我还遇不到他呢。”
“张老师不愧是老学长,哪里好吃真是门清啊。”
“老板你看着也挺年轻的,张老师上学的时候你就在这里开店吗?”
张老师上学——
吴邪给噎住了,张起灵上学的时候他还在跟早八和工图做搏斗,这块地方也还是个价钱死贵质量奇差的火锅店,他和张起灵是一次都没来吃过。
把酒留给七言八语的小崽子,吴邪回了吧台,继续折腾自己怀里的大半个西瓜。
下午王胖子嫌弃他没种,到底也没给他切瓜。
追人哪有那么容易,他又不是大学生,恋爱可以想谈就谈,不合适就分,但凡他再年轻五岁……
“那你当年跟他表白了吗?”
没有,因为,
张起灵不能被恋爱拖累,他的人生承受不起。
第四章 狂热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父母的宠爱,家庭的支持。
当然,这么说有点矫情,具体地,可以讲成,不是每个人第一年考不上或者申不到合适的研究生都可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现代社会负重前行的年轻人不少,但在吴邪生活的环境里也并不多,张起灵可能是其中一个。
他品行优异,但是为人孤僻,平常也不怎么跟家里联系,经常有人看见他在图书馆勤工俭学或者给老师做项目,学校里关于传闻很多,有猜测他是五保家庭贷款读书的,也有猜测他是某个大家庭的公子不好好学习就要回家继承家业的。
后者的猜测多一些,因为张起灵还在家属区租了房子。
但这个房子实际上是老教授惜才低价折给张起灵的,方便他跑实验室和勤工俭学。
吴邪没有具体问过张起灵的家庭情况,结合各种情况来看,可能并不是那么的好。
张起灵活得很拼,对这样拼命的人来说,恋爱关系很可能只是一种拖累。
生活不是童话,爱情也变不出来面包。
“谢谢各位教授的参与,本次会议就到此结束,请各位教授打开视频,我们合影留念。”
结束了。新的项目不知道能不能落地,总之是先开会给了个政策导向。
张起灵沉稳的性格恰好符合“体制内”的审美,再加上他资历浅,跟政府合作的会议系里一般喜欢指派他去。
这种活动他向来不会拒绝,左不过是做做报告听听讲座,对他的发展也有好处。
只是今天,看着吴邪的收款信息,张起灵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第一次去朋友家,不对,第一次以赴约的名义去朋友家,该带什么礼物?
吴邪站在解雨臣亲情推荐的商场里,左思右想下不了决定。
张起灵彻底在这边安顿了下来,邀请吴邪来自己家吃乔迁宴。
现代人已经不怎么讲究这些传统礼仪,吴邪估摸着张起灵的家里有些什么森严的族规,导致张起灵也非常注重这种礼节。
带红酒?也没见张起灵喝过酒。带工艺品?也比不上张起灵送自己的那只小狗。
解雨臣的解决方案倒是简单粗暴,直接建议吴邪整上一捧鲜花。
“鲜花会不会有些过了,我只是去朋友家里吃顿饭?”
吴邪在对话框谨慎地提出自己的质疑,得到了解雨臣冷漠的“好的,收到。”
最终还是采纳了解老板的建议,带了一束鲜花,红红黄黄的突出一个喜庆,有向日葵有满天星有百合,还有吴邪私心塞进去的红玫瑰。
又从王胖子那里批发了好几袋水果,胖子一听他去张起灵家吃饭,跟打包嫁妆一样恨不得把吴邪单薄的肩膀压塌。
真是,只是个乔迁宴,又不是约会。
吴邪无奈,他单了快三十年,又不是真清心寡欲到不打算找对象,这不,一露点火苗,身边的人都恨不得给吹成火灾。
等到了张起灵家里,吴邪才知道,自己话说早了。
明明是和自己家一样的格局,张起灵的住处就显得大了一半,偌大的空间里,就站着自己和张起灵两个人,饶是吴邪控制着自己不要多想,也难免把眼下的场景和烛光晚会等等罗曼蒂克的场景联系到一起。
“小哥,就咱们俩吗?”
“嗯。”
“你不邀请些其他的朋友吗?”
“没有。”
“嗯?”
“没有其他的朋友。”
没有其他的朋友,吴邪不知道怎么心里一酸,只有自己这么一个,所以才对自己格外的好。
“那学生呢?可以请没回去的学生来吃顿饭,也给你这里添添人气。”
“开学以后再说,放假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
是这么个理,吴邪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其中一个还跟自己店里的驻唱谈起了恋爱,不知道张起灵对此是否有所耳闻。
以张起灵这种断情绝爱的性格,对自己无意间给人当了红娘这件事,应该不清楚吧。
不过说起来,张起灵为什么要带学生去自己的烤肉店呢?因为离得近吗?
吴邪想到一半儿,就被张起灵的手艺拉走了注意力。
凉拌小菠菜、看着是西餐做法的牛肉、一道西湖醋鱼还有一碗西红柿蛋花汤。
虽然都是家常的菜色,但平心而论,即使不落到吴邪这个情人眼里,一盘盘的也都是西施水平。
凉拌小菠菜又嫩又脆,味道调的恰到好处,混合着剥好的白桃仁,入口甘甜,回味悠长。
“小哥,你水平是这个。”吴邪一边用碗接下张起灵夹过来的菜,一边朝他比大拇指,“我店里厨子都不一定有你好。”
“尝尝牛肉。”
“好嘞。”
低温慢煮的牛肉彻彻底底给炖得软烂,像法国文学和俄罗斯文学里描述的那样,浓郁的酱汁带着肉类独有的口感,在舌尖轰然绽开。
“喜欢吗?”
“当然,这是小哥你在国外学的手艺吗?太好吃了。”
“喜欢就好,那天在你家吃饭忘了问你,我做的牛肉跟五年前比有进步吗?”
五年前?
每周三给自己带的饭真的是张起灵自己做的?
“小哥你做的都好吃,我分不太出来。”
“好。”
最终也只能给一个这样万金油的答案。
就算是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说出来的,就算看起来十分的敷衍,这也是吴邪百分之百纯真的心里话。
张起灵喜欢自己。
吃完乔迁宴回去,吴邪辗转了一夜,试着提出了这个猜想。
世界上最大的错觉之一就是他喜欢我,成熟的大人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双向暗恋上。
可越来越多的细节由不得吴邪不去怀疑,或者不去相信。
此外,胸中翻涌的,已经无法压制住的感情,也在疯狂叫嚣着,它们需要一个缺口,一个释放点。
如果张起灵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应该去表白。
不管有什么困难,不管张起灵家里有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他,吴邪,已经不是那个在张起灵出国前疯狂留学机构广告的苦逼学生了。
他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店,今年年底就能付得起首付。
如果张起灵愿意,哪怕只是一点店愿意,我也应该勇敢的迈出这一步。
小哥,我喜欢你。
编辑,发——
不能发送!
临门一脚的,吴邪突然从某种失控的狂热中清醒过来。
现在是凌晨6点,而他试图给张起灵发信息表白。
第五章 冬日夏云
吴邪的状态不太对劲。
张起灵敏锐的察觉到了对门邻居的变化。
不见面的时候感觉对方好像在躲着自己,见了面又表现的过于郑重。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吴邪现在需要张起灵做点什么。
与此同时,吴邪正愁眉苦脸的缩在烤肉店的仓库里,与世隔绝地复盘这几天和张起灵“惊心动魄”的相处。
表白的话已经吞吐了不知道多少遍,每一次见到张起灵它们都差一点自然而然地流出。
就在这个时候,张起灵的信息发了过来。
晚上去你店里吃饭可以吗?
当然可以,一百个欢迎。哪有店家不欢迎顾客的道理,更何况那个人是张起灵。
吴邪噔噔蹬地跑进了后厨,准备跟厨子商量一下今晚把新研发出来的凉菜当赠品的事宜。
厨子被迫赶制了一批小菜,驻唱新排了高雅的节目单,全店的人都被发动去打扫卫生,连消防设施都没逃过吴邪的魔爪。
店里的人不知道老板今晚要招待贵客,只以为某某部门要来突击检查,而他们的老板提前得到了风声。
张起灵来了。
吴邪透过玻璃门瞄到他在等学校门口的红绿灯,立马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过马路了,推门了,近了,更近了。
“吴邪。”
熟悉且好听的声音,把吴邪狂跳的心脏诡异地拉回了平稳状态。
“小哥你先坐。”
“嗯。”
“店里研发了新菜,待会儿你尝尝,给我也提点建议。”
“好。”
一切如常。
吴邪也不知道自己突然紧张个什么劲儿,总不能因为自己天天憋着表白,就以为张起灵也一样吧。
他可能还没想好,更有可能根本不喜欢自己。
之前的种种,都只是照顾自己的学弟兼唯一的朋友罢了。
“老板,他就是食药监的人吗?怎么感觉之前来过啊。”
“什么?”
“你今天又搞厨房又搞消防的,不就是因为他要来吗?他什么职位啊?怎么就一个人来查。”
“研究生导师,你说呢?”吴邪被收银搞得哭笑不得的,心里的感情问题也散去了大半。
新开发的菜吴邪打算亲自给张起灵端上去,他之前提了想听对方的意见,现在刚好借这个由头去跟张起灵说说话。
张起灵尝菜的动作斯斯文文,低头吃菜的动作透着那么十二万分的认真,仿佛还在实验台上做实验,手下的不是烤肉店印了logo的筷子,而是几百万一台的精密仪器。
“吴邪。”
吴邪看的入了神,张起灵喊他的名字,才堪堪反应过来。
“小哥,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
“没事儿,你不用给我留面子,新菜开发就是要改进的。”
“很好。”
还是一样的回答,只是这次,张起灵看向了吴邪的眼睛。
“初尝口味有点淡,吃到后面就适应了。我没有吃完,但是可以尝得出来,调这个味道是为了让客人吃到最后一口都不觉得腻。”
“吴邪,这个菜很好吃。下次再来,我会点的。”
“不……不用。小哥你要是喜欢,我给你送。”吴邪干巴巴地应道,“或者来我家吃也行,这个我也会做。”
“好。”
啊?好?张起灵答应了下次来自己家吃饭。
也许是给驻唱安排的节目单过于高雅,吴邪这会儿被歌声熏得晕晕乎乎的,整个人都像踩在棉花般的云层上,连脑子都被云层的水汽渗了进去。
下午接到张起灵消息时的强烈直觉又回来了,他感觉自己应该去仓库点一遍货物,或者去收银台检查一下网线。
“吴邪,你最近有点不太对劲。”
“哦,是吗?我……”
“是因为我吗?”
“不,不会的,工作太累了,上面要来检查,我……”
“我喜欢你。”
“吴邪,我喜欢你。”
他听见张起灵的表白。
那双深沉的眼睛里只倒映着他的脸庞,而眼睛的主人正在倾吐这世界上最迷人的爱语。
“如果因为我的追求行为影响了你,我很抱歉。”
追求行为。
毛绒狗吴小邪,主动搬到自己家对面,是的,解雨臣把租房的细节告诉了吴邪,张起灵通过服务队的学姐得知了吴邪的小区,然后联系上了这个小区最大的房东。
甚至更早的时候,每周三的午饭。
张起灵的追求行为,从来没有影响到吴邪。
如果有,那也只是正向的,好的影响。
“小哥,不用抱歉。”
吴邪回以张起灵,也回以张起灵眼中的自己以同样的目光。
“我不是受到你的影响。”
“好吧,其实有一点。我这几天一直想和你表白,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嗯。”
张起灵覆住他的手,将他从飘浮的云层拉回大地。
“我们,这样是不是在一起了?”
“是。”
“我可以吻一下你吗?”
盛大的烟花绽放在了这个早秋的夜里。
这个迟到五年的吻,如冬之日,如夏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