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诡秘的胡言乱语2(下)——为什么说诡秘是一场精致的木偶戏
再次总结:作者写作时内心极其精致的算计感,导致一方面角色形象和角色行为上存在巨大的割裂,另一方面角色缺乏感情。
来说后一半,吃亏可以塑造感情。
我个人认为这是诡秘当中最缺乏的部分——感情。原因和塑造好人形象一致,塑造感情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吃亏,或者可以被称为“做蠢事”。而且在感情方面,这种手段可能是最最最有效的,没有之一。
人物有时候是要做非常愚蠢、没有理智、没有好处的事情来表现自己对其他人的感情的。这种例子在其他作品中实在太多了,我一下子能想起来的是路明非,用自己的生命在做没有回报的交易。还有夏弥和楚子航,师兄你就是能忘了回收遗体啊。(可以自行列举其他支持案例或者反对案例...
再次总结:作者写作时内心极其精致的算计感,导致一方面角色形象和角色行为上存在巨大的割裂,另一方面角色缺乏感情。
来说后一半,吃亏可以塑造感情。
我个人认为这是诡秘当中最缺乏的部分——感情。原因和塑造好人形象一致,塑造感情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吃亏,或者可以被称为“做蠢事”。而且在感情方面,这种手段可能是最最最有效的,没有之一。
人物有时候是要做非常愚蠢、没有理智、没有好处的事情来表现自己对其他人的感情的。这种例子在其他作品中实在太多了,我一下子能想起来的是路明非,用自己的生命在做没有回报的交易。还有夏弥和楚子航,师兄你就是能忘了回收遗体啊。(可以自行列举其他支持案例或者反对案例)
但如我前文所说,诡秘的人物永远有一种浓厚的衡量得失的气氛围绕在周围。所以他们不干蠢事,永远在合适的范围内行动。
这里的失败案例直接用塔罗会的塑料感情。很多人评价塔罗会就是一个有信誉保证的线上交易平台,看不出虔诚也看不出合作感情。
太正常了,他们有为彼此付出过什么吗?恰恰相反,他们一直在合作间得到收益,交换各种物资情报,但是这些都是交易,是在安全范围内达成的清晰可控的交易事项,就像你网购商品服务一样。
他们可能为彼此付出生命吗?或者最简单的,他们能彼此之间摘下面具和代号吗?这样的主动坦白貌似有点过少了。那么这样一群蒙面人,互相不知道身份,交流局限于情报物资,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呢?
稍微好点的可以是倒吊人和小太阳,世界和奥黛丽,诚实大厅那段的三人组。可能你会说,他们也没做蠢事啊?是的,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浓度还没到做蠢事这个标准。
诡秘里面感情浓度上升到可以开始用做蠢事为标准的例子:贝尔纳黛去找罗塞尔、特莉丝和王子、队长和戴莉。
这几个例子和塔罗会一对比,就显而易见了,能用做蠢事描绘得是亲情、爱情,大部分的友情描写还是会停留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程度中。做蠢事的友情得是两肋插刀的兄弟情、战友情了。
然后让我隆重请出诡秘中感情塑造上最见鬼、最成功、最不可思议,也是为什么我会大晚上对着电脑吧啦吧啦打了几千字的原因——亚造和阿蒙!
做蠢事塑造出的感情有多真,往往取决于两点,这事有多蠢和做这事的人有多聪明。最聪明的人付出最多的代价做最蠢的事情能塑造出最真切的感情。
我看过无数个分析亚造支持阿蒙的帖子,但最后走向都会归类到这事对亚造没有任何好处和真是坚不可摧的父子情。
首先亚造真的吃亏了,还是吃了个很大的亏,既破坏了和诡秘之主间的关系也拖慢了自己的进度。甚至我会觉得祂之前下注克莱恩,充满了一种临时给自己搞点好处的修补感。
我之前论证过诡秘是谁对亚造的影响完全不大,祂要干的事情就是融合成功,吃掉二五仔,然后满血复活。诡秘是谁对上帝来说恰恰是最不重要的,祂打得过而且源质也就在东大陆。
(没看过之前论证的,这是链接:关于诡秘的胡言乱语1)
其次,亚造还真得够聪明,作为曾经的旧日,手撕古神的真猛士,在其他所有事情上祂都体现出一种算无遗策的自信和强大。也就是说,不是祂脑子一抽或者被阿蒙忽悠瘸了,祂想得很清楚,祂知道阿蒙没那么合适胜算也有限,祂知道这会拖慢祂融合的进度,祂也知道另一位成诡秘也挺好,然后祂拿着混沌海去一打三了……
看到很多人无法理解和对此表示纠结,这很正常。因为诡秘的整体氛围一直充满了一种斤斤计较的算计感,读者可能会忽略这件事,但是会跟着角色的思路来计算得失利弊,并且习惯这样做,亚造自己也一直表现如此。
而这件事突然发生,细想甚至有点吓人。就像是满台都是胸腔里面放着天平的木偶中,突然冒出来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把自家崽一把搂在怀里,和其他傀儡说:我知道干这事没好处又挺蠢,但既然这是我儿子,那我就是要这么干。
我从来没找到谁论证出这件事对亚造有什么好处。如果有的话,麻烦说一下,我也想开拓一下思路。
然后在儿子输了,理论上不仅没什么作用还挺麻烦之后,祂和对方说:爸爸要去睡觉了,你在外面玩要小心点,不行就记得回家哦。
就……确实挺吓人的。
拿其他父子关系举例,萨林格尔和阿兹克,弗雷格拉和安提哥努斯,战神和巨人王,罗塞尔和他的两个儿子。这种对比很鲜明了,这些例子里面有神话生物,有旧日遗民,但最后父子情坚不可摧的还得是那一对。
以上是为什么说算计感让感情塑造变成了一团糟。
接着开始论证为什么宿环一定会烂。
重申观点,这种算计感不是角色的锅,是作者在背后写作时不断进行的算计,他在规划角色的路线规避风险获取利益。而宿环最致命的就是上述那两个点——塑造好人形象和塑造感情。
一方面,他让角色不再是好人,这其实是有利于角色获取利益的,坏人只要计谋得当,什么都能得到。但首先作者还是想立牌坊,他又一次开始不断地体现角色的善良,与此同时,利益反而给得更多了,还删除了谋划的部分只剩下天上掉馅饼。不论是主角还是配角,又开始了好人形象和获得利益之间的矛盾循环。
另一方面,宿环有一个非常勇猛的主题,具体名称隐藏。这个主题是非常需要感情的,而且这种感情还要是一个人,他对于事、对于他人、对于更宏观的东西所产生的。
我强调这种感情要有人的特征。诡秘不仅缺乏感情,塑造出的感情恰好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像是人会对人产生的感情。
举个例子,有一张著名的照片,非洲的一只秃鹫对着一个快饿死的孩子,等着吃对方的尸体。这会想到什么,饥荒、人类的悲哀、无辜的孩子、优胜劣汰?大概率会是一些宏大而遥远的议题,毕竟这件事和你隔了一整片大陆。另一个,“药代举报两所省级三甲医院医生受贿”。这次会有更确切的感情出现吧,愤怒、悲哀、无奈、思索,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
这就是我觉得诡秘中角色产生的感情不够像人的原因,它描述出来得东西是前者,不是后者。诡秘里面旧日遗民和神性可以解决这种矛盾,但宿环的主题注定被描述得应该是后者,一种会让人开始咬牙切齿的东西。
停,再写就很危险了。宿环我已经切割完毕,这次会是唯一一次提到它,也只论证为什么它注定会烂。
最后的标题论证,为什么说诡秘是一场精致的木偶戏
这个想法最开始是我构思诡秘同人的时候冒出来的,在思考更多人物的互动往来时,我意识到人物没法用,我想象不出他们的往来进退,除非是涉及到利益。
他们就好像无心无情的人偶,你定好他们的结局后,总有一种办法能把他们牵扯到应该到的地方。
比如黑夜和莉莉丝,如果杀了黑夜,莉莉丝会为她报仇吗,还是有了足够的利益,这件事就能简单地翻篇了?或者如果承诺莉莉丝的安全,祂会不会直接反水呢?
比如三个二五仔,他们曾经是同盟,但现在彼此提防,如果死了哪一位,他们是会唇亡齿寒,还是抓紧时间互相捅刀抱大腿呢?
似乎只要利益够,他们干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没有原则,没有追求,缺乏感情,形象模糊。某种意义上来说恰如真神将自己抽象般,只剩下名字和符号。
所以我想诡秘确实是一台设定精妙,但内在空洞的木偶戏剧,定好结局,划好路线,人物总是会那样走的,虽然他们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到那里。
PS。
关于亚造我之前有一段话:“亚当不支持阿蒙当诡秘之主,祂拿着混沌海一打三。祂要觉得诡秘之主非阿蒙不可,都不敢想象祂能干出什么事。”
鉴于老父亲一打三应该是极限,不能一打更多,我觉得祂可以放上帝。
亚造:“上帝,我们商量个事。”
上帝:“?”
亚造:“你出来一下,然后我让诡秘之主当你儿子。”
上帝:“!”
上帝即将赢麻。
穿进名柯后我决定半路跳反68
68.又一个忙碌的下午
“……所以,你发现了这位女士对老板的怨恨,才会多次暗示,导致她的恨意愈加深重,最终对老板痛下杀手,而你则可以坐享其成,摆脱这个催债人。”
松田阵平冷笑着抬起头来:“可惜的是,这位女士并不像你一样拥有医学背景,对粉末状药物的用量拿捏的不准确,所以你只好亲自提醒老板吃降压药,好让他短时间内摄入足够的剂量——我说的没错吧?”
“你们没有证据!”被突然点明了破绽的男人一噎,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叫了出来,“哪怕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什么都没做,你们不能抓我!”
“只有凶手才会从凶手的角度思考问题,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松田阵平气势逼人地上...
68.又一个忙碌的下午
“……所以,你发现了这位女士对老板的怨恨,才会多次暗示,导致她的恨意愈加深重,最终对老板痛下杀手,而你则可以坐享其成,摆脱这个催债人。”
松田阵平冷笑着抬起头来:“可惜的是,这位女士并不像你一样拥有医学背景,对粉末状药物的用量拿捏的不准确,所以你只好亲自提醒老板吃降压药,好让他短时间内摄入足够的剂量——我说的没错吧?”
“你们没有证据!”被突然点明了破绽的男人一噎,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叫了出来,“哪怕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什么都没做,你们不能抓我!”
“只有凶手才会从凶手的角度思考问题,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松田阵平气势逼人地上前一步,脸色冰冷地看着这个心存侥幸的人。
“……那位女士的钟表里装着有降压效果的粉末,而你随身带着装有降压药的药盒,只要稍加对比,就能确认那些药粉的出处——当然,如果你蠢到从学校实验室里偷取药物,那就更容易证明了。”
他说到这里,那个男人脸上的冷汗已经涔涔而下,顾不得思考自己是不是被怼了智商,急急忙忙转身欲逃。
——向着我来了?!?
久贺池垣不太懂这个人的思路,但依然顺势侧身,避开伤口,用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标准的截拳道架势把对方狠狠撂在了地上。
事情发生的太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的凶手眨眼间就被控制住,久贺池垣把位置交给了一脸冷漠的松田警官,才发现自己身后架子上摆着一柄刀,而身边就是看起来柔弱无害的柯南同学。
原来不是冲我来的啊……
久贺池垣一边哑然失笑,一边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欣慰。
“好厉害!”柯南星星眼地捧了个场,“池垣哥哥是从小就学武了吗?这个招式是什么啊?”
学武?
他从小学习的是古武,是灵巧机变的应对之术,哪怕非要说出个种类流派,那也应该是咏春。
但久贺池垣是日本人,所以他只好微笑:“只是兴趣使然啦,这是截拳道哦。”
好了,既然这个身份已经和千治有了联系,就不要再增加和中国有关的设定了。
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吃饭的首选永远不是最习惯的中餐,饮品的首选永远不是最喜欢的绿茶,说话的方式永远抹去与中文肖似的地方……
“没事吗?池垣哥哥的伤,”尽管那个过分标准的截拳道姿势令人有些疑惑,但从推理热情里冷静下来的柯南还是咕哝着看向了他的左臂,“昨天才受的伤,今天就出院,会不会太赶了啊。”
“没关系,日常行动没有问题,原本就是太累了才会住院一晚啊。”
“那边的!”松田阵平扬声叫人,“过来做笔录!”
久贺池垣无奈地笑:“知道了——”
---
说是去警视厅做笔录,其实两人在路上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所以,你是收到了老板的短信,才会过来拿这个八音盒?”
“是啊……”久贺池垣想起弹幕推理的“某黑方下属论”,嘴角微翘,说出了准备好的理由,“这个八音盒是我几年前给千治买的,已经压箱底很久了。明明不记得自己拿出来过,却收到了这种消息……所以就来看看。”
松田阵平不由皱眉:“有什么线索吗?”
“有啊,”久贺池垣耸了耸肩,又苦哈哈地伸手捂住了左臂,“老板问我,昨天下午为什么突然发消息说成品要今天拿到。我旁敲侧击了一下,他说我上一次来的时候,戴着一条绣了竹叶的围巾。”
“你说什么?!”
松田阵平和柯南异口同声,然后看向了彼此。
“那个……是几个月之前的魔术表演啦!”柯南把一个横遭波及的无辜小学生演得活灵活现,“当时跟我一起呆在那个可怕的大箱子里的,就是一个围巾上有竹叶的哥哥!这个围巾肯定销量很好!”
松田阵平和久贺池垣自然是嗯嗯点头,“暗中”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恰好在银行事件开始之前,竹叶青来到了这家维修店?
恰好在银行事件结束之后,竹叶青催促了这个老板?
是警告吧?是示威吧?
一定是!
明明用了这种方式示威,却没有实际的行动……所以S真的履行承诺,把竹叶青绊住了?
(池垣:对对对!所以他不会管你们!快点贴贴!别忙着给我加设定加阴谋论了!)
到了警视厅,松田阵平就收敛了在车上那副散漫的样子,他招呼了一声值守的警员:“涉事者三人,除了那一对已经供述了事实了青年男女,那个中年人也有问题,准备一下,尽量让他自己承认。”
旁边跟了现场的某个后辈有点蒙:“他?他不是受害者的儿子吗?”
“他的表情一直不对劲,”松田阵平看了那边的鉴识人员一眼,“现场的钟表架上,有一个钟表的时针被刻意磨平,我已经让鉴识人员收起来了。
“他不是说那是他特意挑了送给父亲的吗?如果真的是礼物,绝对不会这么粗心大意。当然,他恐怕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或者还没来得及实施,总之先把记录做好,后续处理还要参考当事人的意思。”
雷厉风行地交代完这些,他回过头来看向久贺池垣和柯南:“过来这边,我给你们做笔录。”
尽管两个人都已经很熟悉警视厅的内部构造了,松田阵平依然一马当先,一边走路,一边飞快地敲打着手机。
穿过忙碌的众人,他们停在一个办公桌面前,正要开始,松田阵平的手机突然一震。
他呆了一下,像是突然遗忘了对面的两个人似的拿出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回复看了两秒,然后才心情很好地笑了笑,把手机放了回去。
……
擅自出院的事果然没过去,松田阵平驾轻就熟地把怨愤和质问放进笔录的过程里,久贺池垣都有点招架不住,和柯南一起踏出警视厅大门的时候,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柯南憋了好一会,这会终于忍不住了,他拉拉久贺池垣的衣摆:“松田警官遇见什么好事了吗?为什么收到消息这么高兴?”
久贺池垣一愣,然后忍不住笑了一下,慢悠悠地喟叹。
“那个啊……大概是,曾经永远不会回复消息的老朋友,现在终于回来了吧。”
柯南有点茫然、又有点明悟地看着他。
他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畅快地笑:“毛利把你托付给我了——走,吃晚饭!”
结束晚餐时光、和小侦探温馨地道别之后,久贺池垣走进家门,收敛了脸上多余的温柔表情。
他打开信号屏蔽装置,让房间里过分全面的安保设备开始工作,走过翘着尾巴打招呼的狸花,目标明确地打开了急救箱。
【你干什么去了?这伤口差点崩开了吧?!】
“又遇见了柯南一次。”久贺池垣脸色不太好看,但动作依然麻利地脱下了外套和衬衫。
晚上还有任务,他一点也不想挑战组织成员一个比一个灵敏的鼻子,自然不会带着一身药味前往。
重新消毒、缠好没有上药的绷带,他对几近血肉颜色的可怖伤口熟视无睹,皱着眉随口念叨:“一边要减少对伤口的牵拉,一边要隐藏自己的武功路数,却忘了过分标准的姿势也是破绽……聪明人就是不好骗。”
【那你……还要去做任务?】
“不然呢?你养我?”久贺池垣低头搓了搓狸花的脑袋,语气里稍带了一丝调侃,“前段时间久贺池垣到处‘旅游’,竹叶青能做任务,没道理久贺池垣一旦受伤,竹叶青就不能做任务了。”
他着手收拾着易容用具,准备给自己换上竹叶青常用的假面:“我想了想,高桥悠真的误解恰到好处,下属的身份没那么重要,却能解释我的身手和敏锐。
“更何况,以他的性格,接下来应该会对‘久贺池垣‘动手,而不是绕着圈子再去找和‘久贺池垣‘有关系的人,这样一来,短时间内,我也不用担心千治的安危了。”
【那你自己呢?什么下属什么线人,如果出了事,组织可不会在乎!】
“我的身手你还不知道吗?”久贺池垣抬起头来,拿起一支软刷,仔细描摹着镜子里熟悉又陌生的脸,“我不会死……也不会让自己死的。”
狸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时间悄然流逝,以假乱真的易容再次变成了无坚不摧的假面,只剩下最后一项工序。
竹叶青的围巾被放在了衣柜的夹层里,春夏秋冬分门别类,样式倒是一样的整齐。他不假思索地拿起一条厚的,一边围在脖子上,一边低声嘱咐看家的狸花:
“小任务。目标是山口社长的秘书,还要顺便回收他手里的交易记录。临时搭档慕兰塔,时间在三个小时左右,紧急情况我会联系你。”
【搭档高桥悠真?!山口社长,是不是他的那个上司?】发呆很久的狸花一跃而起,焦虑地绕着圈开始咬尾巴,却不敢凑近他,生怕蹭他一裤腿的猫毛,【昨天晚上给你带去的备用手机,功能恐怕还不完善吧?更不用说紧急情况下的快捷手势了!】
“不完善,但基础功能也足够了,骇入的程序也写好了,真到了以命相搏的地步,大不了暴露S的身份,”
久贺池垣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无奈地看着这个比他本人还焦虑的系统,“至于任务,确实是‘那个’山口社长,跟他搭档只是为了更好地制造不在场证明而已,别担心了,嗯?”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狸花到底还是停止了无用的焦虑:【……如果这是七年前,你会随口说出“不会死”这种话吗?】
——当然不会。
那时候的他还有那么多回家的可能性没有验证,还有那么多人需要拯救。他会把死亡放进每一次计划失败的后果里,并为之留下最佳的方案,却只是出于最基本的严谨。
而现在,花费精力最多的对象被交给了他们的幼驯染,想要救下的人纷纷活着离开了组织,酒厂倒闭的希望近在眼前,只有回家的方式依旧遥遥无期。
结局已经逐渐逼近,所有人都有了美好的结局,但他的结局在什么地方?
竹叶青向往中华文化,却从来不肯前往中国,这么细致的人设,难道没有他本人的潜意识作祟吗?
……他从来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么坚定,哪怕抛弃了过往的一切,离开了要保护的民众和国家,都能毫不在意、一成不变地继续生活下去。
久贺池垣无声地叹了口气。
“等回来之后……我会想办法调整状态的。”
说完这句话,他整理着袖口,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房门。
*不是flag,安心
“保护民众和国家”,所以池垣的人设其实是跟官方有点联系的,反正都是架空世界,如果一定要说,大概是“国安下属的某个部门成员”这种吧。
可能完全被遗忘了的设定(其实我也忘了hhh):高桥悠真酒名慕兰塔
当初米花市政大楼剧情那会,提供炸弹的嫌疑人有三个,真凶是第一个。当时就决定他们都有戏份了,现在拉出山口社长来,不可以说我是硬凑人数哈哈
【名柯乙女】all你向长篇——蝴蝶效应4
*警校组全员存活
*全员单箭头
*女主土著||OOC预警
*灵感来源于睡前幻想
*拆官配慎入
—————————————————分界线
“喂,喂Martini,快给我醒醒”
你被拽着胳膊摇晃着醒了过来,面前是基安蒂放大的脸,她看着你睁开了眼睛便松开了手。
“在任务途中的车子里能够睡着也只有你能够做的出来了,哈!为什么科恩每次就能接到暗杀任务,而我就只能负责这个小丫头的安保?!”
基安蒂叫醒你过后,把身子缩回副驾,擦拭着她的来福枪,嘴里也不停的抱怨着。
琴酒接到其它任务暂时和伏特加一起去了美国,你难得的没有跟他一起行动,而是选择了留在日本,继续...
*警校组全员存活
*全员单箭头
*女主土著||OOC预警
*灵感来源于睡前幻想
*拆官配慎入
—————————————————分界线
“喂,喂Martini,快给我醒醒”
你被拽着胳膊摇晃着醒了过来,面前是基安蒂放大的脸,她看着你睁开了眼睛便松开了手。
“在任务途中的车子里能够睡着也只有你能够做的出来了,哈!为什么科恩每次就能接到暗杀任务,而我就只能负责这个小丫头的安保?!”
基安蒂叫醒你过后,把身子缩回副驾,擦拭着她的来福枪,嘴里也不停的抱怨着。
琴酒接到其它任务暂时和伏特加一起去了美国,你难得的没有跟他一起行动,而是选择了留在日本,继续你的‘业务’。你看了看时间,就算是飙车,要到达你们的目的地会场也至少还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大概是你毫无顾忌的将脑袋靠在车窗上便睡着的行为在职业狙击手眼里太过愚蠢看不下去了吧,你动了动身子往里靠了一点。
你连续工作了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合眼,今早又急急忙忙赶回东京这边,实在是困的不行。
至于为什么选择基安蒂的作为你的安保人员,你不太明白那位先生的用意,因为至少在你看来,基安蒂并不怎么喜欢你。
“抱歉,昨天晚上处理文件通宵了,不自觉就靠了了一下”
你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后垫上。听到你的声音,基安蒂擦枪的动作一顿,不满的冷哼一声。
“你这样的女人,什么时候被人一枪崩死在街头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倒是正在开车的科恩,透过后视镜看着正在闭目养神的你,难得的带着点笑意
“话是这么说,接到任务的时候明明比谁都要高兴吧,基安蒂。”
“嘁,闭嘴,吵死了。”
你前段时间日夜不停的工作,总算是没有白费‘先生’和皮斯克这些年来的培养,为组织创造了极大的利益和可流动性资金,皮斯克也就着‘先生’给予你代号的机会,顺理成章的把组织的烫手山芋交给了你,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挂名老板,开起了他自己的汽车公司。
想到‘Martini’这个玩笑般代号,你便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是在琴酒和贝尔摩德身边长大的原因呢
科恩和基安蒂是前段时间被‘先生’提拔上来的人,据说狙击能力一流,仅仅是被派来负责你的安保,就算是你,也难免会觉得大材小用了。但是,知晓你背后势力是组织的人,想让你消失的也不在少数。
你抬起头,看着车窗外远处的大楼
就比如说,现在要去见的,杯户饭店里的某个人呢
“喂,听好了,我跟科恩会在对面的楼上等着,里面一有什么异状就用通讯器联络我们知道吗!”
饭店门口的侍应生替你打开车门,你拿着包下车的时候基安蒂还在喋喋不休的念叨着,你没有说话,只是冲着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转身朝着饭店里走去。
“嘁!”基安蒂撇过头去切了一声
“不知好歹的女人,这张假脸看着还真是让人不顺眼”
“会吗?”你下意识摸上这张‘脸’
以前出席宴会的时候都是由贝尔摩德负责帮你变装成不同的人,这段时间她在美国的任务还未完成,暂时没有办法抽身回到日本,所以这次也算是贝尔摩德对你学业的一次小小检测。
可惜的是,你并没有学到贝尔摩德那么精湛的变装术,对于熟人的话大概很快就会露馅儿吧,但是对于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合,就再适合不过了。
这次的宴会是皮斯克帮你引荐的,按资历来说,仅仅凭着你创造出的价值,根本无法参加这个装满了政界人物的宴会,奈何‘先生’要求接头的对象偏偏就在这里面,想到这里你的表情不自觉有些凝重。
简直就像是,刻意给你下的套一样。
自从几年前琴酒和伏特加单独出任务了以后,你可以说的上是跟着他们同进同出,就算是有人想对你下手,琴酒大概也会在他动手之前,一枪先把他给解决掉。这一次,偏偏挑琴酒去美国的时候。
你低下头朝里走着,让人看不清表情,余光四处打量着
今天的警察数量,多的有些不正常
“哎呀,发现一名看上去很苦恼的女士呢”你进入会场过后拿了一杯酒便一直坐在角落里等待着‘正戏’的开始,一个声音却突然从你旁边传来,你顺着声音转过头去。
一个穿着警备服的男人
“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他穿着警备服向你行了一个绅士礼,做着和目前的装扮完全不符合的、明明应该是极其别扭的行为,在他身上却显得无比自然。
“不,我只是没有休息好罢了”你冲他露出一个有些‘逞强’的笑容,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下
“倒是先生你……是宴会的安保人员吗?”
“是啊,不过是被临时调配过来的…”你看着他张了张口,刚刚说到一半又不好意思的抓抓半长的头发。
“是吗?肯定很辛苦吧,会场这么大”
人在撒谎的时候会有下意识的小动作,你看着面前这个用手顺着头发男人,垂下眼心里这样想着。
看来这里今天注定是不会平静了。
“不,完全不会…”男人有些结结巴巴的说着朝你摆摆手,还想说什么,就被赶过来的同僚带走了。
“喂,萩原,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那边也发现了,赶紧过去。”
你看着被带走的男人,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萩原……吗
—————————————————————
#唯二不会是卧底和窝里反的二人组呢
基安蒂和科恩,基安蒂就是个暴脾气和小傲娇呢
#Martini是由琴酒(杜松子)作为基酒加上甜苦艾呢
#志保18岁是组织里优秀的药物研究科学家,女儿16、7岁赚钱我觉得没毛病。
*居然是研二最先出场,我也没想到呢
【IF黑萩】要被吃掉了呢
*谁还没看宝藏约稿图?
*写点不健康的感情
01
好热。哪里都好热。可是没地方逃了。
全身上下被牢牢扣住,你眼神木然地盯着由黑暗墙壁构建的虚空。
好吧。其实你还蛮喜欢的。
02
这种状况的起因发生在十分钟前。
黑暗中,紧贴着的胸膛传来稳定且轻缓的起伏,你睁开眼睛眨了两下。
耐心地等待片刻,确认对面的男人已经入眠后,你谨慎地向下挪动,如临大敌般,一点点,一点点挣脱环绕自己的双臂。
像只战战兢兢逃离捕猎陷阱的小动物。
在即将脱离的那一刻,萩原研二闷哼了一声,惊得你...
*谁还没看宝藏约稿图?
*写点不健康的感情
01
好热。哪里都好热。可是没地方逃了。
全身上下被牢牢扣住,你眼神木然地盯着由黑暗墙壁构建的虚空。
好吧。其实你还蛮喜欢的。
02
这种状况的起因发生在十分钟前。
黑暗中,紧贴着的胸膛传来稳定且轻缓的起伏,你睁开眼睛眨了两下。
耐心地等待片刻,确认对面的男人已经入眠后,你谨慎地向下挪动,如临大敌般,一点点,一点点挣脱环绕自己的双臂。
像只战战兢兢逃离捕猎陷阱的小动物。
在即将脱离的那一刻,萩原研二闷哼了一声,惊得你浑身僵住不敢动弹,颇为警惕地顿在原地磨了好一会儿。发现他没有要醒的迹象,随即快速抽身而退,调转方向,蹑手蹑脚准备溜下床。
下落的脚尖离地面越来越近,甚至隔空沾染上了地面散发的凉意,一双手穿过你的胳膊轻轻将其提起往回拉,你的脚背瞬间绷直。
“这是要去哪里呢?”
沙哑的声线贴着耳畔响起,却不含半分朦胧的睡意。
原来醒着吗?真是有够坏心眼的。
“当、当然是去厕所啊。”
一时慌张,你的舌头不争气地打了结。
“是嘛?”低笑游离在耳畔掀起固涩空气的流动,然后他淡淡地补了一句,“那我抱你去吧。”
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腋下的手臂倒像是为了表示他的信服,一路下落至腰际,大有把你拦腰抱起的趋势。
你微微瞪大了眼睛,赶忙侧身挣脱他的怀抱,利索地躺回方才的位置,双手捏住软乎乎的床被往上一拉,盖过头顶。
“哈、突然不想去了。”
声音闷闷沉沉地从布料里传出。
欲盖弥彰。
03
感受到身侧的床铺下陷,你以一个小幅度慢慢地掀开被子,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还没来得及观察具体情况,就对上一双浸满温和笑意的绛紫眼眸。
萩原研二正侧着身专注地看你。黑色的柔发垂落在下颌,发梢卷翘的弧度如同一抹月牙般的小勾子。
对视了几秒后,你心尖发颤,败下阵来,决定直接摊牌。
“睡不着啦。”
明明身体被浓重无比的倦怠所裹挟,大脑的每一根神经却失常般兴奋雀跃。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需要安眠药的存在了。
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你,萩原研二挑起眉毛,在自己杀人放火居多的知识储备里捣腾了半天,勉强翻找出失眠是种神经症的认知。
命令的句式被他以温和的口吻说出。
“放轻松。”这么说着,他停下胡乱抚摸你黑发的手掌,继而探进柔顺的发丝里贴上脖颈处捏了捏,“身体不要紧绷。脑子也不要胡思乱想。”
仅仅这样是不会有任何作用的。
不是骗人,你已经到了不靠安眠药就绝对无法进入睡眠的地步。所谓的用药过度,大概就是这样,各种牌子挨个尝试,等耐药了再无所顾忌地换下一个。不是什么好事,但似乎也无所谓了。
不如说,你在为此隐隐期待着什么。
“可是真的睡不着。”
见他没有丝毫要妥协的意思,你急匆匆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混杂着哭腔的恳求,内心上涌的委屈让眼眸氤氲了一层轻薄的雾气。
摩挲着你后颈软肤的指尖有一瞬的停顿。
对面的紫眸忽然深邃起来,病态的暗色流转于其中,那种黏稠又无机质的东西令你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背脊窜起阵阵发麻的冰凉感,你下意识喊了声他的名字。
“……研二?”
掌侧覆盖在你的脊背上,正准备绷紧发力的萩原研二听闻你的呼唤后倏地松缓了力道。
他瞥了眼你盈满水汽的黑瞳,易碎琉璃闪烁着细碎的光意。湿漉漉的,软软黏黏的。处于不安中渴望被给予安抚的小狗。
原本想着在这件事上态度要强硬点,实在不行就干脆把你敲晕了省去彼此的麻烦,反正他在组织里也不是没有这样处理过更为严重的涉瘾人员。
但是,这是在向他撒娇吧?
那样的话好像就没有办法了呢。
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萩原研二认命地伸手向下探去,揽过你腰部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另一手的拇指轻轻点在你的鼻尖,带有厚茧的指腹沿着鼻梁滑至额间,下压揉按,一点点舒缓开面部的肌肉。
“这样呢?”
手法很老道。你没有回答,只是舒服地眯了眯眼。
看见你在自己手下软成一滩的模样,萩原研二没忍住低笑了声。被挑起的情绪水涨船高,粗糙的手指转而夹上脸颊的软肉拉扯,又不时捏捏泛着好看红晕的耳垂,沿着耳部轮廓轻柔地刮蹭过外侧肌肤,软软糯糯的触感在指尖消融。
“乖孩子。”
按摩的举止不知不觉间转变为一些满足他个人恶趣味的逗弄。
04
卧室里安静了片刻,因失眠而产生的焦虑情绪逐渐有被安抚消解,只是对于长期安眠药成瘾的人来讲到底还是无济于事。
困意像是被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怪物吞噬掉,半点不见踪影,你踌躇了会儿,只好小声地再次开口请求。
“研二。”
“嗯?”
“研二?”
“不要怕啦。”
“……半片也不可以吗?”
“不行哦,明明答应过我了不是吗?”
……
可恶,凭什么。
三番两次被拒绝,再加上难以入眠的烦躁,饶是脾气温和的你此刻也不禁有点冒火了。你闭上眼睛,鼓起脸颊不去看他故作无辜的眼睛。
然而脑海里纷纷扬扬半天,你最终也只是恶声恶气地小小埋冤了一句。
“突然管那么多干什么。”
“养成健康的睡眠习惯对你来说也是好事吧?”
这么说着,萩原研二凑过来蹭了蹭你的鼻尖,随后微微仰起脑袋,用嘴唇贴上你有些发凉的额头反复轻啄。
被他的动作搞得心烦意乱。
事实上,你还未曾摸清过这个男人。他的目的,他的过去,他的想法,你一概不知。在那张巧舌如簧的嘴上,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讨不着好的。
一想到这点,你不由得更加烦躁不安了,干脆低下头打断他的动作,埋进他的锁骨间,干巴巴地讥讽了一句。
“可真敢说啊,明明每次都留在里面。”
毕竟这么做的后果总归逃不掉去吃另一种药物。
不出所料,圈在腰部的手臂倏然间肌肉绷紧。可真要说的话,每次欣然同意的你用这个理由来攻击萩原研二可能过于卑鄙了。
尽管如此,也容许你小小地辩驳一下吧。你的这种做法仅仅出于对自身的无暇顾及而已,安眠药也好,紧急药物也好,长期短效的药物也好,似乎都无所谓了。甚至有那么一次清晨服用完头孢,夜晚到家就敢喝酒。
究其根本,你是抱着把自己身体搞烂的信念才这么去做的。
你所期待的,是在不知不觉的某一刻,身体机能忽然崩溃,鲜活的器官宛如老旧的破机器吱呀着停止运作,直至青管中的血液失去温度,最终不再流动。想来,这总比起每天重复早起受苦,却坚信不疑小行星会来创地球的可能性来得要大吧?
好烦。
积郁在胸口被遮罩的燎意剧烈地翻腾,于某一瞬间席卷而上,你把萩原研二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撂到一旁,强硬地翻过身背对着他。
眼睫颤了颤,绛紫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你。
“生气啦?”
“没有。”
05
过量的温热靠近背部,萩原研二轻车熟路地贴了上来,一手虚虚地掩着你的小腹,另一只手从你的脖子下方穿过搭绕在肩胛骨上。他将你的整个身躯拉进自己的怀中,脸庞埋入披散的发丝里亲昵地蹭了几下,然后一点点贴上你微微弯曲的后颈。
“生气了?”
原先轻佻的语气小心翼翼了几分。
见你没有给出回应,萩原研二轻柔地蹭着你的颈部。自鼻尖呼出的炙热吐息喷洒在肌肤上,惹得那一处很快晕染开可爱的薄粉。不仅如此,身后男人的喉咙还不断溢出又低又哑的闷哼,由此传出的震动若有若无地勾弄着你的心弦。
被这样折磨哪里还能有半点脾气,你闭了闭眼,暗骂了自己一句不争气。
然后,妥协般放软了声音。
“没有啦。”
可恶,总感觉自己好像被这个男人拿捏住了。对此,你谨慎又狐疑地猜测着。
“洗发水,换掉了呢。”
更加用力抱紧你的萩原研二确认似地嗅了嗅,陌生的香甜带着暖烘烘的温度透过肌肤逸散,浓腻的焦糖味充盈鼻腔。
“不喜欢?”
你小声嘟哝,下意识地想要转过去看他,却被萩原研二用坚硬的下巴抵住要害。
“需要适应。”
声线刻意压得极为低哑,咬音黏黏糊糊的,几乎是贴着皮肤传来,刺激着耳膜脆弱的神经。温热的触感落至颈侧曲线的最凹陷处,干燥的空气染上湿意。
如他所说般,在用最原始的方式适应陌生来物。
“哈…这样很痒。”
你咬着嘴唇咽下细碎的声音,想要挣脱却被圈得更紧。
“太甜了。”比起解释更像是喃喃自语。
想一口吃掉。
完全不打算就此止步的萩原研二反而探出了牙齿,衔住一小片光洁的肌肤研磨了会儿,随即暗暗使力,就在尖锐即将破开又薄又浅的表层时,感受到你小幅度的颤动才堪堪停住。
“痛?”
“有点点。”
然后,修长的腿挤开你弯曲的膝盖,脚踝被缠绕住。
06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由何而起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想闻你皮肤上的味道。想摩挲你柔软的发顶。想听你趴在自己胸口睡觉时浅浅的鼻息。
无时无刻都在想你,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想什么,和谁说话。
想要被你依赖。想要被你信任。
如果可以的话,噬你的肉,吮你的血,将你揉进自己的身骨。
通过你,他可以稳定地感知到周遭一切。
彩色的空洞外壳逐渐被有形之物填充。
是他的。
07
卧室里漆黑一团,犹如被按下静音键,只有微弱的呼吸声。热量在被窝下堆积,自两人的相贴处一点点攀升。
你许久望着由墙壁构建出的虚空。
思考的能力渐渐衰退,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在离你远去,唯独那些阴郁又黏稠的,翻滚不息,绵绵不断,每一刻都在神经上跳跃,无限地扩散。
很热。
你机械地眨了一下眼睛,接着朝前挪动了下身躯,又被萩原研二拽回他的怀抱。
“好热。”
将近凌晨两点却依旧无法入睡,精神乏力的你勉强吐出了这两个字。
言下之意就是想让他离远一点,然而萩原研二剑走偏锋,不由分说地立刻将覆盖着两人身躯的被子一把拉至腰腹的位置,接着又像是怕你冷一样贴上来了几分。
出乎意料的动作让你睁开眼,愣怔了几秒后,嘴角微微翘起。不得不说,像这样被他触碰的感觉很好。
“这是耍赖吧?”
“才不是。”
“不热吗?”
“要抱着一起睡啦。”
“……”
可是你睡不着。
仿佛听到了你的心声,萩原研二低低地问了一句,比起疑问更像是陈述句。
“这样会好一点吗?”
环绕在腹部的手臂动了动,宽大的手掌覆上你比他小上一圈的手背,将其裹于其中。
修长的十指稍稍用力往下陷,滑进温热细腻的指缝紧紧相扣。
心口莫名发烫,你悄悄眨了眨眼。无尽的黑暗中只能隐约看见几抹模糊至极的影子,可手上粗糙的触感和鲜明无比的力道不可忽视。
“研二?”
你语调软软地叫了下萩原研二。
“嗯?”
沙哑的声线贴着耳畔响起,你无端地沉默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向后面挪动了点,完完全全依附上结实的胸膛,顺便勾起小拇指浅浅地缠绕上他的尾指。
察觉到你不加遮掩的小动作,萩原研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语气中透露出几分笑意。
“还不够吗?”
“嗯…还想再紧一点点。”
话音落下,萩原研二顿时收紧了十指相扣的力道,下巴擦过后颈散乱的黑发埋进你颈窝,贴合处的坚硬像某种严丝合缝的禁锢。
你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可以听到研二的心跳诶?“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背脊可以完全感受到紧贴的胸膛,热而暖的温度,紧致流畅的肌肉线条,甚至是胸腔里平稳跳动的心脏。
闻言萩原研二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
搁在你脖颈处的脑袋动了动,鼻尖恰巧抵上颈侧与下颌勾勒出的凹陷,动脉的一起一伏沿着相贴处传递至他自身胸腔的角角落落。
“嗯,这样我也可以了呢。”
指尖在颤抖,脉搏在发烫,可每一根神经连至末梢都被安抚得舒展开。
跌进他的呼吸,埋入他的血管。
如果可以的话,想要被他支配,想要被他掌控,脊背因他的压迫而翻来覆去地弯曲,每一寸因他的掌心的温度而融化。
或许听上去有点病态,但萩原研二其本身便象征了过量的安全感。
迄今为止,你的人生有七成被痛苦和空虚所倾蚀,余下的三成里,两成是感官满足带来的愉悦,但转瞬即逝,只有偶尔的那一成,如同此刻,心灵安宁且寂静。
栖息在由他构筑出的狭小庇荫,可抵生活一切荒诞。
你忽然意识到这点。
08
是他的。
END
*从约稿到现在磨了好久
*我想象中的黑萩是个略显疯癫的艺术家,拥有一具色彩鲜艳的外壳,内里空无一物。
他感知世界的方式极为跳跃且富有激情。指鲜血,爆炸物,油门。指杏与暴力,脑浆,残肢。一切能够让自己于某一瞬间达到饱和点的东西他都会去追求。
但这些所谓的制高点都过于转瞬即逝,无法长久,反复将自己抛高,接踵而至的却是无尽无休的下落感。
其自身大概渴求一种能让他从漂浮的状态里沉淀下来的,模糊的,朦朦胧胧的,安宁,姑且可以这么形容?
妹的精神状态我写了好多了,也不是很健康。
总之。两个人的精神都不太健康啦。
*喜欢的话留评和小红心啵啵
【奇迹梅林瑟琴直播间】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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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
*前同事cp无差
*全架空战地背景,切勿代入真实历史
*本文依然没有任何医学根据与专业知识,二设非常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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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8.1,04:43
伦纳德仰面躺在枯草交织而成的海洋中间,耳畔似乎真的能听见潮水涌动的声音。他眼前所见的画面像是被水幕柔和而扭曲地挤压成了幻影,在感受到身体不断下沉的同时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像移山一样艰难地向旁边挪动了几寸,终于触到了镜头全部破碎的相机外壳。他极力地笑了一下,咳出一口血沫,指尖的温度像触碰着一块滚烫...
*前同事cp无差
*全架空战地背景,切勿代入真实历史
*本文依然没有任何医学根据与专业知识,二设非常严重
-
1988.8.1,04:43
伦纳德仰面躺在枯草交织而成的海洋中间,耳畔似乎真的能听见潮水涌动的声音。他眼前所见的画面像是被水幕柔和而扭曲地挤压成了幻影,在感受到身体不断下沉的同时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像移山一样艰难地向旁边挪动了几寸,终于触到了镜头全部破碎的相机外壳。他极力地笑了一下,咳出一口血沫,指尖的温度像触碰着一块滚烫的冰。这时候耳旁似乎又有了模模糊糊的脚步声出现,他强撑着将眼皮睁开到能容纳下不断走来的虚幻白影,视线在被影子笼罩的同时看见有什么东西迎面向自己丢下,覆盖住了眼睛——
那是一张燃烧的便签。
·Triage·
《库尔德报》今日共13版,4版>>“创伤的一角”
1986年10月26日
(本报讯)“……库尔德边界冲突愈发激烈,战争过后,重伤病何去何从?下图为一位重伤士兵,他的双腿已被截断,正在昏迷不醒中痛苦地呻吟,身上覆盖着未知作用的蓝色便签条。据笔者所知,所任军衔……”
“本图由前线记者摄于底库律区麦克莱斯战地医院。” 本报记者:佚名
附1:文中所提及真实人物皆已作化名处理
……
麦克莱斯战地医院坐落在库尔德边界地区,在荒岭一样的贫瘠土地上凭空冒出来几根破烂的木杆和成堆的黄石,扯着边角残缺的旗帜搭成露天帐篷似的营地。重病伤员则如同河底卵石地挤在高坡营地下方的天然窟洞内,散发着污血、疾病与死亡气息的洞口黑漆漆的,凝视着随风摇晃的长草和湛蓝的天空,像呆滞的头骨眼睛。
七月中旬毒辣的阳光伴随着狂风席卷了干涸的土壤,吉普车的轮胎掀起几米高的沙尘,一车的军官连同几名战地记者一起挤过了十多个小时昏昏欲睡的车程,就连头晕到直犯恶心的感觉都被飞扬的尘土蒙盖了下去。伦纳德端着相机挤在靠窗的座位旁边,隐约能眺望见远处医院朦胧的轮廓,他调了调镜头将相机举到眼前,隔着漫长的枯草地看向了远处的那一小片蓝天,以及蓝天下仿佛铭记着什么似的破破烂烂的旗帜。快门即将按下的瞬间镜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伦纳德的视野范围内满满当当地填下了一只羊,一只瘦得皮包骨头、显得随身都会因为惊吓而到底的羊。这里为什么会有羊?谁知道呢,或许是医院从不知道哪个地方的村庄内牵来的牺牲品,但是它的眼睛很清澈。伦纳德这样想着重新调整起焦距,在身体脏到看不出原本毛色的羊朝着吉普车方向急速奔跑的同时重新将镜头对准了它,羊的脖颈高高地扬起,像是在拼命渴求地追逐着一些触碰不到的东西……
十几米开外传出的巨响迫使吉普车刺耳地一声刹车,飞扬的尘土带着荒野上少见的鲜花一齐向天空炸裂,纷纷扬扬地像是欢庆胜利者的彩带与亮纸般落了一地。伦纳德镜头内的那只羊迷失了,它的内脏、躯干和四肢都伴随着地雷的巨响飞散而去,稀里哗啦地像是报废散落的零件,连血液都似乎被火焰烧灼干净没留下一点痕迹,完完全全、尸骨无存。吉普车上劳累的人们被突发的变故惊起,驾驶员在车厢内此起彼伏的询问与呻吟声中猛锤了下方向盘爆了声粗口,伦纳德维系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动,目光在相机后方继续搜寻着那片土地,用镜头寻找到了他先前没看清的,唯一剩下的东西——那是一只血淋淋的断角。
一只勾连着血丝和白森森髓质的断裂羊角。他最终按下了快门。
……
伦纳德.米切尔今年二十五岁,第三次随行部队到库尔德做战地记者,在此期间经历了实习又转正。麦克莱斯医院几年来倒是没怎么变过,持久累月的战争早已榨空了本就荒芜的土地上最后一点养分,更加没有能力拨款给一家实际上更像是难民窟的医院,何况运到这里来的都是将死的人。伦纳德第一次跟着带他的报社前辈坐了十来个小时的破烂运货车,半途中胃部就开始翻江倒海,堪堪强撑着到中途路过河边的时候才连滚带爬地攀到干涸的河床边吐。当时前辈伸手把他拉起来,摇着头拍了拍年轻人的背:这点路就受不了了,过会真进了医院有得你瞧的。
伦纳德出生在离战线几千里远的地方,从小在一片宁静的住宅区直到长大,对医院留下的印象不外乎是惨白的墙壁与蓝白交错的人影,行路匆匆的金属担架,以及消毒水气味中表情悲观麻木的人。但麦克莱斯的实际情况与他的想象可谓除了最后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而对应地,那儿所有躺着站不起来的人,脸上的麻木与绝望像是实际溢出的痛苦,比他毕生所体会到的加起来还要再多上十倍。随军记者只有关了闪光灯才被获许进入重症伤病安置点拍摄,窟洞内的墙壁湿漉漉的像是能挤出水来,蚊虫嗡嗡地在闷热与异味交织的狭小空间内绕着每一个人飞舞,少得可怜的医护人员穿着颜色脏污到看不清的手术服,掀开伤兵纱布下鲜血淋漓的残缺部位验伤,捧着大把略长而宽的便签条,明黄的,蓝色的,随意地往验伤结束后的病人身上丢,像是在进行某种有意义的分类。
伦纳德被行路匆匆的人们拥挤着向前走,到一个角落里总算能停下来喘上口气,举起相机寻找着能够被记录下来的画面。身旁的医护人员正在给一具几乎没有了气息的躯体验伤,几个词汇像飞虫一样烦躁地嗡嗡嗡,嗡嗡嗡,萦绕在他耳旁,机械般冷冰冰地报出伤势判断:上头部严重贯穿伤,双腿肌肉组织坏死,腹部贯穿伤,胸腔有积水……掉进河里去了吗?伦纳德一瞥之间看到了脏兮兮纱布下那个士兵腿上的伤口,大半部分都腐烂成了紫色,露着白森森的骨头。他抬起手走到床边将镜头对准那个方向,在这个时候看到医护人员摇摇头,从手掌中抽出一张蓝色的便签条,丢在了那个人胸前。
本来似乎已经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士兵忽地一下睁开了被血污蒙住的双眼,从喉咙中发出不似人的嘶喊,扯着血迹斑斑的床单痛苦地直起身又很快倒下,双手胡乱地在眼前的空气内胡乱地抓,把伦纳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带子一把扯了个趔趄,整个人像是缺失了手足的虫豸一样翻滚到了地上,手中还死死地扯着相机带。伦纳德在惊惶之中被迫将整个人凑到了那个士兵跟前,近距离地呼吸着那股腐朽的死亡气息,几个护工奔过来将士兵重新抬回床上,完全没有了任何气息的 人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扯着他,嘴唇嚅动着一张一合,蓝色便签条被黏糊的衣物粘在胸前,像他在这几年来所有应得的绶带勋章。伦纳德在这张绝望的脸被彻底拉开他身边之前胡乱按了几下快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断骨,眼睛,血污,以及蓝色便签条,蓝勋章。
他靠着墙脱力一般地支撑了片刻,随后背过身蹲下去抱住膝盖开始呕吐,因为先前在河边已经吐过的原因这次只是在剧烈地干呕,周身飘荡着死魂般的腐臭味似乎加剧了这种应激反应,伦纳德在嗓子眼发苦连带着头晕的时候忽地嗅到了一股清凉的气息,像薄荷油混着淡淡的野花香味,他睁开眼胡乱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凑到了他鼻端,是一个同样穿着下摆染满了血污的手术服的医护人员,他于是低声道了声谢谢后直起腰,看清了对方是个有些苍白的黑头发年轻人。这便是传说中总有着俗套开头的平凡初见了,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一直知道他的名字叫克莱恩。
但对伦纳德而言略有狼狈的初次见面的后续,是克莱恩将小瓶盖子拧好后收起来说没关系,随后轻轻笑了一声:“你是新来的实习记者?是第一次到这里吗?”
伦纳德说是,克莱恩说,那怪不得了,这味道习惯了就好。伦纳德一时间很想反驳他到底什么人才能习惯这种味道,想了想后吸了口气,率先提问,那些便签条是怎么回事,不同的颜色有什么不一样的意义吗?那是分类,克莱恩回答道,淡明黄便签表示还有医治的可能,会继续留在这里接受治疗;蓝色便签则表示放弃医治,伤势过重,我们物资有限。
伦纳德微微愕然地问,那那些得到蓝色便签的人怎么办?就只能等死了吗?“不会这样,医院还是有一些可怜的人道主义的,”克莱恩似乎不带笑意地弯了一下眼睛,“过一会他们就会被担架抬到高处,然后尽量毫无痛苦地死去。”
是一枪毙命,这种死法能将他们的痛苦减弱到最轻。伦纳德微微侧过头,看到说话的人有一双褐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却似乎在其下藏了更多看不见的东西。他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狭小的窗外,隐约能看见高处在风中飘摇的枯草,以及在天空下显得干净蔚蓝的山坡。实际上每天都有无数他尚不知晓姓名的人在那里死去,他们其中的一些在以后或许会作为英雄的名字回到自己的故乡,接受众人的景仰与泪水,却并非是在战场上作为英雄一样迎接自己的死亡,而行刑者是这里的主治医师,是护工,是所有曾经试图挽救过他们生命的人。
伦纳德张了张嘴,最后问,那你呢?
褐色眼睛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感情波动,“我也是,也不是。”
1988.7.31,14:25
伦纳德睁开双眼。临时搭建起的集装箱内充满着浑浊的气息,他身下好像有一摊冰冰凉凉的水,一摸之后黏腻地沾在手指之间,昏暗中依然显得比肤色更深,于是他迟钝地从腰部的左侧感受到了一阵阵的刺痛。他在这里昏天黑地地肯定已经被关了不知道几个小时,腰侧被子弹擦过的伤口依然在往外渗血,他咬着牙撕下外套袖口的布条简单地做了包扎,在完成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后又不得不脱力地往后靠在墙壁上,昏昏沉沉地歇了一会。门口不用看就知道肯定上了锁,一扇窗都没有的铁皮监笼内只有门缝底下散发着微弱的光,伦纳德眯着眼睛判断了一下,应该还没到傍晚,也就是说距离采访归程时间还没有超过24小时,基地和医院那边要发现意外还有些困难。
污浊的空气让他很想吐。伦纳德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忽地想起什么似地伸手往外套的暗袋里一摸,掏出一张黑色的存储卡,松了口气后终地龇牙咧嘴地像是在笑。搜走他相机的人肯定还没聪明到会想到第一时间检查存储卡是否完好,但他下一次再和那些人打照面的时候可就说不定了。伦纳德于是微不可闻地做了个深呼吸,扶着墙壁往上坐了些,本想趁着恢复体力的时间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但脑海中像是塞满了浆糊一样还伴随着刺痛,类似于创伤复发后微弱地抽疼。他只得闭上眼,任凭大片大片的画面如同游云相连,不可抑止地在眼前浮现。
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Funeral·
伦纳德是后来才知道库尔德战场上的人信仰几乎十分统一,当时是他到达麦克莱斯后的第二天傍晚,行军的军官在离医院不远处的林地内扎营休息,他脖子上套着相机,按照克莱恩邀请他的指定地点来到了高坡远方一片崎岖的坡地上,去参加那些人的葬礼。第一批或胸前或肚腹上盖着蓝便签的人被担架沉默地抬到了指定位置,一个个竖排着,像墓穴的方位一样脚心对着高坡脚下的草原,头顶对着西沉的太阳。衣着脏污的医护人员放下担架后像真正的抬棺人一样疲惫地退开,同样下摆染满了汗渍与泛黑血迹的主治医生缓慢地从一双双脚前走过,死寂中只传出规律性的枪响与风吹过的声音。伦纳德将相机凑到眼前,仿佛为自己观察世界搭上了一道无形屏障,透过这道屏障他看见主治医生打出最后一枪,安静了片刻,随后抬起沾满泥土的双手慢慢地抵住了颧骨的两侧。在这一刻这片地域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人下葬的墓地,快门按动时最后一缕光线落到了山后,就好像光已经驱走了死亡。①夜幕降临之时所有人睁开了眼睛,在胸口虔诚地比下手势,低吟声在风中层叠成了无数的回音,普安拉胡,普安拉胡。
同样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在他身后低念了一句,普安拉胡。伦纳德转过身,看见克莱恩换了一件比较干净的手术服,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在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将先前拍摄的照片调回来翻看了几下,随后将镜头对准了克莱恩,咔嚓一声,影像留存的同时他看见了对方愣半拍后带起的些许笑意:你干什么?“你不懂,”伦纳德回答他,摄影记者要学会无时无刻捕捉有意义的构图与场景。他笑起来扬起相机冲克莱恩挥了挥,随后蹚着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他身旁,带着点开玩笑般不经意的口吻道,我还以为这次行刑的人会是你。
克莱恩回答道,我不会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其他人选择生命与死亡的权利。他说了声走吧,二人于是沿着狭小的下坡道路走回了几乎露天的伤病安置区域。暮色已沉的时候他跟着克莱恩走回地底的窟洞医院,最里面的房间已经单独隔出来了一间,安放着那些重伤不治的人,其中甚至已经有一些人已经咽气。
伦纳德初次如此清晰地直接面对死亡时的波动在身边人平静到习以为常时被衬托得格外明显,他跟着克莱恩的身影穿梭在横七竖八安放着的简陋板床之间,路过其中一张床的时候克莱恩的手术服下摆被人拉住了,伦纳德看见床上是一个脸庞脏到看不清原本容貌的士兵,他只剩下了一只手臂与一条腿。“医生?”那位士兵断断续续地对克莱恩说,我……我有一个请求。他当着二人的面掏出了被揉皱成一团的蓝便签,喘着粗气似乎微笑了一下,我明天就要下葬,但是我想早一点死去,请你为我举行葬礼吧。
克莱恩安静地看了他片刻,随后蹲下身与对方的视线齐平,问:“你是想让我帮你再早一点摆脱痛苦?”
“不,不是的,”蚊虫嗡嗡地在空气中飞舞,伦纳德挥手替二人将它们赶开,转过脸,看见士兵艰难地伸出仅剩的那只手在胸前探了探,扯出一条细细的链子,上面安着一个银质的十字架。他带着笑容摇了摇头,“明天的葬礼是为库尔德人举办的,而我是一个基督徒。”他将十字架上的灰尘吹去后凑到嘴唇边亲吻,我们的教义不允许信徒在其祂主的注视下死去,所以请你为我举行葬礼吧,医生,为此我愿意先一步死去。
伦纳德后退了几步,看见克莱恩点了点头,随后转身走回前门的主治医师办公室,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把的黑色的手枪。他用手托了托枪管,再次问那个士兵,你自愿选择了死亡,是吗?对方似乎已经除了微笑再没有别的力气了,只是肮脏的面孔上一瞬间布满了灿烂的神采,艰难地抬手在额头、前胸与左右肩分别点了一下,用尽最后的气力低声道,我……我已经没有了父母、妻子和孩子,所以就让这个十字架也埋进我的墓里,而我会跟随我的主而去。
克莱恩于是微不可见地颔首,后退一步,枪声撕破了夜晚沉寂的空气,子弹格外准确地穿进了那个人的心脏。伦纳德微微讶然地看着他抬起手,模仿着那个人的动作点出十字架的形状,随后才再度走上前从地上捡起银质十字架,将它塞进士兵已经失去了气息的唯一一只手掌中握紧。听见声音的护工从二人身边匆匆跑入,却似乎并不惊讶地只是确认了死亡,随后为死者做好了记名。在这里出现任何死法其实都不会令人意外,尤其很多战场上下来的士兵还偷偷挟带了几把枪支——War is death’s feast,战争是死神的盛宴。②
……
走出临时病区后二人都安静了片刻,天色已经很暗了,远处的夜空中有点点的繁星,不甚清晰,像是燃烧后剩下的余烬。伦纳德侧过眼看了看身边这位不过认识一天多一些的人,突然生出一点微末的亲近又孤独的感情来,于是主动出声打破了沉默,说,我原本以为你信仰的也是库尔德的安拉。不,我不是。克莱恩平静地回答他,我不相信安拉,也不相信上帝。
他说,我的故乡不在这里,无论是库尔德还是有着西方血统的那些人,信仰有时候会高于生命,但我不是,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这是你第一次杀人?不,当然不是,他转过头忽地对伦纳德扯了扯嘴角,我来到这里也不过半年有余,第一周的时候就被迫接受了对于实习医生的“培训”,就是给我一把枪让我到高地上去,美其名曰是举行葬礼,那也是我第一次杀人。不过当时我跌跌撞撞地在担架之间跑,不断地问他们你们是真的想离去吗,是真的想跟随安拉吗,安拉呀,上帝呀,不管是哪一位神,只要能拯救你们的心灵……但只要他们表示出自己想要得到救治并活下去的意愿,我就不会开枪,就这样一圈下来只开了两三枪,其中还不包括那些已经无法回应的人。后来的主治医生看着我也就沉默不语了,此后这种处刑人的工作我就再也没有碰过,他也没再提,因为唯一能让我开枪的只是出于我自己——“当士兵们提出要求时我会满足他们的愿望,因为对生命的定夺权这时候在他们自己手中,我只是代行者而已。”
伦纳德回望着他的眼睛,视线一瞬间变得有些幽深,但随后又迅速地融化成了阳光下清澈的湖。他于是扬起脸带着几分轻松地笑了,怎么说呢,他摇了摇头,一个人背负着关于生与死的命题不会觉得虚脱吗?所以我更愿意选择相信那些相信我的人——“不过哪一天假如我生命垂危了倒是可以拿这个来要挟你,你可要努力使我活下去。”
……
吉普车在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重新发动,橡胶轮胎碾着粗糙的沙砾路面前进,道路的两旁被拦起了涂有明明黄警示语“安全区域”的标识,那行字母为界限一直像两旁延伸出去的是层叠的山峦和草原,有野花顽强不息地从泥沙中生长出来,迎着风舒展开身体,但实际上每一寸土地内的花朵都与地雷的数量持平。先前刺眼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全然熄灭,层叠的云雾将天空映照得灰蒙蒙阴沉沉的,伦纳德猜测过一会就会落下暴雨。他将相机关闭后收回鼓鼓囊囊的包里,打开手机艰难地搜寻了一下即将消失的信号,麦克莱斯病区所处在荒郊野外,人迹罕至,连与外界的联络方式都是靠寄信和电报。他嵌动按键打开联系人的标识,对着一串号码的对话框敲下一句话,赶着信号彻底消失的前一刻点击了发送。
至于这句话什么时候才能被收到他也不太清楚,橡胶车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再度响起,吉普车拐了个弯将一车的人在高地上抛下,他将背包甩上肩膀从座位上跳起,大步向着不远处高坡上的临时病院跑去,而暴雨在他身后接踵而至。
1988.7.31,16:30
伦纳德是被铁皮门哐当哐当的撞击声再次惊醒的,他伸手挡住一瞬间打在眼前的强烈光线,一只手撑着身体眯着眼半坐起来,看见门上方有一个窄小的铁窗窗口被打开了,一个显然是当地武装分子的人站在门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他半天后对身边的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在得到同样令伦纳德听不懂的回复后才又哐哐地敲了几下门,用生涩的英语大声地冲他吼着说:“照相机里,的东西,在哪里?”
伦纳德的眼睛经历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的黑暗,此刻在太阳光猛然的刺激下几乎要将生理性泪水逼出眼眶,他伸出手在胸前比了个叉,非常简洁地回答道:“丢了。”
门外五大三粗的武装分子又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门框,怒骂了一句后再次用断电麦克风一样使人烦躁的声音冲他嚷嚷,其中还夹杂着不成串的单词与语法错误,刺啦刺啦,刺啦刺啦,伦纳德听着只想用手指把耳朵堵上。门口等了片刻后见他没有反应,便换成另外那位矮小一些的武装分子把脸凑着窗口,伦纳德看着那张脸上的嘴巴一张一合,觉得像是海底被挤压后变形了的鱼类一样,他的头很疼。他断断续续地听见那个人说:“……我们知道你在撒谎,如果你愿意把内存卡西交出来,我们可以适当减少向你的报社索取的赎金金额,反之翻倍,你觉得呢?”他顿了一下后,脸上露出同样变形了般的笑容,实话说吧,你们这种乌鸦一样的东西根本就不应该存在,根本就……
伦纳德感觉嗓子干得几乎要裂了,泛着浓重的铁锈一样的甜腥味,他剧烈地咳了几声后捂住嘴唇,随后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跟你旁边的人转达,”他说,“去你的吧。”
这句话同样是英语却口齿清晰字正腔圆,门口两个马戏团搭帮小丑一样的人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连着疯狂地踹了几下门,使得伦纳德感受到冲击的力道像打在他胸口一样咚咚地响,看他们那架势,他想,就像恨不得冲进去把他杀了一样。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死的,至少现在还不会。果不其然踹门维持了几分钟后戛然而止,两样东西像投掷炮弹一样被从窗口扔了进来,而门口的人丢下一句恶狠狠的怒骂后终于离开了。伦纳德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慢慢走过去,蹲下来摸索了片刻后发现那是一块干到发硬了的面包,以及一小袋水。
他又有点想笑,但还是克制住了这个目前十分耗费力气的举动,与此同时却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双腿,哆哆嗦嗦地扶着墙角跪下来后紧紧揪住胸口的衣物,死死抵住牙关才勉强压制下去一阵干呕。不过情况现在看上去还没有那么糟糕……他想着,至少我的脑子可以转了,以及,我还想活下去。
·Trauma·
底库律河边界是外来货运车和库尔德本地军队的冲突多发地,伦纳德第一年还是实习记者的时候曾经掉进去过,顺流而下漂了几公里后奇迹般地再度回到了麦克莱斯山脚下附近的地域,被医院里的人发现后才抬回了营地。以上内容都是克莱恩告诉他的,伦纳德仅存的记忆就是来到麦克莱斯医院的一个月后前辈记者来找他,说根据情报消息河两岸可能会有冲突,也可能会死人,对你现在来说太危险了,但我还是想问问你去拍吗?不去就不去了。
当时伦纳德往后靠在椅背上一条腿踩着桌沿,正全神贯注地对着相机屏幕查看几星期下来的收获,听了这话于是放下相机愣了愣,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过了几秒这段时间所见到的画面。有伤痛、疾病和死寂的营地,枯萎了的花草,失去颜色的天空,大量沉甸甸的东西堆积在一起,就像一堆湿漉漉的阴燃着的柴火,只差一阵风就能将它们彻底点着,燃烧的火焰窜出去几米远。他于是抬起头笑了一声,去啊,怎么不去。
之后发生了什么伦纳德被找到时已不太记得,他只感觉自己的耳边像是有一千根针刺穿了之后在嗡嗡作响,脑袋疼得像是要爆掉,他伸出手带着惊慌胡乱地去摸胸前的吊绳,眼睛眨呀眨怎么也看不清,带着苦涩的像是湖水里的沙砾揉得眼眶发红,直到有人凑到他身边将相机的外壳塞进了他手中别扑腾了,你照相机的防水壳不错。伦纳德听到对方的声音后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勉强睁开眼看到了面前染着铁锈色的虚幻白影,有些冰凉的手指按在自己头部的伤口上,几个人正在扎担架,他算是彻底安全了,可有些人却再也无法回家。他于是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勾勾手指,使得年轻的医生凑下来听他讲话,随后微不可闻地低声道:“克莱恩,我想活下去。”
……
克莱恩当时的表情伦纳德现在想来一定很精彩,可惜的是当时他还没来得及看见就晕死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倒是不出意外地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高坡上的半开放病区内,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经得到治疗,除去后脑还有些钝痛外只剩下胸前扔着的一张黄纸条,凉凉的晚风吹在身上很舒服。他将头转向另一侧,看着夜半接近钴蓝色的天,十几米外的墓地前有受伤的战士唱着悠长哀伤的歌,不知是否是为纪念死去的同伴,用的是他不熟悉的语言,听在耳边却是凄凉得足以令人动容。他发现自己伤得不太重后慢慢地扶着地坐了起来,仰望着风中被渺渺的歌声衬托得愈发孤寂的夜色,忽然发觉这一种深蓝像极了蓝色的便签。
他睡不着了。伦纳德在几块布铺成的简易床铺边摸索了几下,拄着拐杖慢慢地挪到了下方的窟洞洞口,在夜晚时分的医院入口反倒不似白日时那般阴沉可怖,黑夜像是一层保护色,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医务办公室窗口的灯还亮着,伦纳德推门进去的时候克莱恩坐在桌子后方,脱了沾满血污的白大褂半挽起衬衫的袖子,正在给面前的几把枪支做保养。桌面上放着墨水瓶钢笔和一台收发电报机,除此之外便是枪支,从小口径手枪再到左轮,几种代表性的种类倒是完备得很。克莱恩看见他进来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不易察觉的意外微笑了一下:“没想到你恢复得这么好,”他用下巴点点面前另外一把椅子,坐吧。
伦纳德问,今天你值夜?克莱恩忙着将枪管零件的缝隙内撑开上油,手下动作不停地回了他一句,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伦纳德于是也显而易见地动了动眼角,然后微微将身体前倾,平静地问他:“和我一同去的前辈的遗体找到了吗?”
于是他看见克莱恩的动作同样显而易见地停住了一瞬,然后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地将所有工作认认真真地完成后将桌面清理完毕,走到房间的对面洗手,伦纳德用脚尖点着地面将身体扭转向一侧,看着克莱恩在哗啦啦水声背景音下的身影,忽然说道,我没想到你会用枪。这次他听见对方似乎绷不住地笑了出来,克莱恩将双手擦干后重新坐到自己座位上,无奈地回答他,我是正儿八经从军校医学院毕业的医疗兵,这些东西都是必修课……他默然了片刻,随后一针见血地指出:“搜救队在下游没有发现他的行踪,虽然在激流中死亡的概率很大,但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特例,所以,你是为什么觉得他已经逝去了?”
伦纳德感觉左边太阳穴开始一抽一抽地痛,他强忍着不去伸手抵住额角,而是尽量平静地回答,因为我看见他中弹了。克莱恩坐在桌对面同样平静地望着他,褐色的眼睛似乎能将视线一直投进绿色的瞳眸里。库尔德的士兵已经开始不分敌我地乱杀,长相不是当地人特色的一个都逃不过。前辈说让我快点顶着炮火和枪声跑到河边去,他在后方跟着,快到了的时候我回过头想看看他状况怎么样,但就在那一刻不远处的步枪子弹射穿了他的心脏。我当时本来想立即折返回去,但……他的头好像痛得更厉害了一些。伦纳德皱了皱眉,将手指放在左太阳穴上揉了揉:“……剩下的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河流中撞击导致的脑震荡带来的负面效果,我醒过来后,就看到你们了。”
一片静默的几秒钟度过后,克莱恩忽然将身体往后靠,抱起双臂,用轻松地口吻道:“事实上,后续检查发现你并未出现脑震荡导致的一系列症状,头部伤口很偏地没有撞击在颅骨上,因此你的的记忆力未曾受损,”那怎么……伦纳德正想再次皱眉的时候又感觉到了抽痛,这次是另一边的太阳穴,像是有钝而锈的钉子在一寸寸地摩擦。克莱恩说,战地记者不受类似医疗兵的条约保护,因此他们在战场上像是赤手空拳的士兵,比等级最低的步兵还脆弱,更容易灰飞烟灭。他接着说,不过,我倒是听过你们的一句格言……“如果你觉得自己拍得还不够好,就是离得还不够近”。③不要怪我冒昧,你还是第一次来前线,还是对死亡见得太少,太年轻了……
年轻吗?伦纳德想,实际上我比你还要大一两岁……所以死亡并不是罕见的东西,它就像幽灵一样随时随地地缠绕在每个人身旁,时刻准备着降临在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头上。克莱恩绕过桌子走到医药柜前开始翻找:“……怎么说呢,你大概是因为睡不好才到这儿来找人的吧?严格来说这属于短期心理障碍导致的一种入睡困难,如果不像你这样及时发现并就诊,可能会演化为长期心理疾病,医学上多称之为‘创伤’。”
伦纳德抬起头,看见克莱恩拿着一个白色塑料小瓶走了回来,他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后伸手想去接,被对方一把捞走:“处方药,不能随便交给患者,一日两片,明天你再来。”他将瓶盖拧开后将倒出的药片连着玻璃杯内的清水一块推给了伦纳德,看见对方闪烁的目光眨了眨后笑着说谢谢你,随后一把将药片闷住后正打算将水灌下,于是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面无表情地说,“……战地物资紧缺,给你打个折,一片五百里亚尔……你不方便的话拿金磅付也可以。”
伦纳德差点把水喷出来,勉强憋住后呛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带着无奈又憋屈的心情想着药片都进肚子了,只得点点头,便看见克莱恩像是心情很好一般放松地笑了起来。他又抵住上嘴唇咳了几声后甚觉头疼都缓解了不少,对面的人这时候却收敛了笑意,再度往后靠:……我对这种情况太熟悉了。
伦纳德听出了对方半开半闭的话匣子,于是主动问,怎么?我父亲那一辈是经历过几十年前那场战争的人,克莱恩回答道,他是一个中尉,很幸运地在战争结束后受到了不菲的奖赏,并且全胳膊全腿地回了家,那时候我才四五岁大。他返回故乡的前几年家中像是任何一户普通家庭一样宁静而祥和,直到某一个夏日午后我被玻璃摔碎的响声惊醒,赤着脚走到盥洗室门口时看见父亲直愣愣地站在洗漱台前,手指上有血水淌下,地上满是被剃须刀砸碎了的镜子碎片。水流从台前漫到地上和我脚下,我看着父亲转过脸用陌生的眼光看向我后方,自顾自地说,你看到了吗,镜子里有一具尸体,有个死人啊。
伦纳德听得不知不觉屏住呼吸,问,然后呢?“然后我吓呆了,”克莱恩回答道,“我没有管他……当时的状况怎么样,也没有去找人的欲望,而是大叫一声后逃回自己房间把门死死地锁上,一直躲到了傍晚我母亲回家,之后又有了好几个警察上门,他们说我父亲在我离开后没多久就自杀了,他用剃须刀把自己的手腕划得鲜血淋漓,最后倒在了洗手台上。”
自此之后我才懂得,死亡并没有幸运地放弃了对他的眷顾,而是换了一种悄无声息的形式游离在他身旁,无时无刻隐匿着身形,却可能在任何一个时间点全然爆发,演变成撕裂性的创伤,战后创伤。伦纳德看向克莱恩依然很平静的面容,突然想到他和这片土地上大部分的人都不一样,那些撕裂的、隐藏的痛苦与过去并不会被他轻易地掩埋在心底,克莱恩似乎并不避讳把这些东西暴露给别人看,或许因为这种经历对他算不上是伤口,而是濒临落灰发霉的某段记忆,需要时不时拎出来晒晒太阳。他不知道这是属于年轻医师的某种个人习惯,抑或更像是……同样是某种自我疗愈的方法?他当时并不清楚,克莱恩微微笑了,问他,困了吗?困了就回去睡觉吧,祝你能有一个好梦。
……
伦纳德前脚刚刚踏进窟洞内,后脚便忙着将背包上不幸淋上的雨滴抖落,抬起目光搜寻着一如他前两回前来时拥挤而污浊的洞穴内,抽了抽鼻子后皱起眉,自觉这回似乎比平时还要拥挤一些。他拦下匆匆路过的一名护工询问,工作被打扰的对方很不高兴地回答他,前两日就在附近不远处的地方发生了大规模冲突,死了伤了不知道多少人,都一股脑送到这里来了。
伦纳德感觉心脏不快不慢地跳了一下。他所经历的微型创伤此后并没有变得更严重,不知道是由于药物作用还是得到了及时的疏导,他即便受伤不重,在刚开始恢复的那段时间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上蹿下跳,于是也在重症区待了差不多一周给克莱恩帮忙。正因为有这样一段经历伦纳德才无比熟悉突发性冲突送来的伤员数量对于医护人员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像前线的陆军突然得到了敌方增援的情报一样,枪,刀,地雷与火炮,前线的战壕,医院也是战场。有时候重伤的士兵中间也会混入发了狂的库尔德人,伦纳德曾经在不过几米远的地方看到其中一位试图用床单从后方将一个医护人员勒死,但随后对方便从白大褂口袋内掏出手枪,子弹毫不留情地穿在了前额上。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便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别在皮带一侧的手枪,冰凉带来的安全感似乎能暂时将浮上水面的迷茫压下去,他举目四顾,身边穿行着的每一个医护人员,或口袋里或其他不明显的地方,都藏了一把手枪。
克莱恩说过没事的时候可以多聊聊天,在战场这种地方如果不加强彼此间沟通的频率,或许每个人最后的下场都会和那些彻底迷失了的人一样。他有一天晚上便从对着屋外高坡上的窗口翻进了对方的办公室,没想到随着幅度过大的动作手枪从皮带上掉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在办公室的地面上。他有些讪讪地赶忙将枪支捡起来装好,随后看见克莱恩笑笑:没事的,我也一样。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溜形状大小各不一样的枪,伦纳德脑海中突然莫名其妙地浮现了一幅画面:黑帮气势汹汹地端着枪踹开酒吧大门,老板却从身后掏出十把加特林,轰隆啪啦地将所有人打了出去。他赶忙甩甩头将多余的思绪撇开,将木桌对面的椅子拉开后自来熟地坐了下来,忍住将脚架在干干净净的桌面上的冲动后抵着下巴沉思了一会,突然问,为什么有些人会试图杀死营救他们的医护人员?
克莱恩说,因为在那些人看来,生存和死亡于他们而言都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们的战友也许曾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之下拔刀相向,他们杀死的敌人也许在生前曾是幸福的一家。战争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这里所有社会产生的文明、道德与价值都减弱到了最低,如果再旷日持久地打上三年、五年,这种现象会加剧,恶念会在混沌之中萌芽,创伤的种子一旦播下后就很难根除它。所以我才一直强调沟通的重要性,伦纳德,这就像是一层岌岌可危的屏障,维系着人性,稳固着认知,保护着我们能够维持成一个“正常人”。
伦纳德轻轻地说,是这样吗……是的,克莱恩回答,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你以后到我这里来不准带枪……他看着桌对面的人条件反射般弹坐得端正了一些不免有些好笑,接着轻声道,我只是想……如果可以的话,信任也是必要的,我可以教你用枪,你也可以相信我。
伦纳德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好啊,他回答道,但你下次也别明目张胆地把枪摆在桌子上,行吗?
……
他当然相信克莱恩,他一直相信克莱恩,无论是从哪个方面而言,他就是相信对方能有能力把一切事都处理好,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再需要帮助了。伦纳德于是将相机绳套在脖子上收好,随后往前一边张望一边挤,终于在靠近边缘的地方看见了克莱恩,克莱恩白色手术服不仅下摆、这次连着衣袖和前胸都沾满了尘土和血污,正跪在地上给一个失去了双腿的士兵扎上绑带。伦纳德于是走过去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他,没有上前打扰,看见克莱恩站起身后趔趄了一下,简单交代了身后的两名护工几句后疲惫地四下环顾了一圈,正好对上了伦纳德的双眼。
他愣了。伦纳德远远露出微笑,走过去看见克莱恩抬手按了按眼眶,像是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又筋疲力尽的欣喜般再度看向他,伦纳德说,我回来了。他本想着按照朋友之间的礼节此刻是不是应该上前给他一个拥抱,但旋即想起克莱恩其实有微量的洁癖,在显然是长途跋涉的灰头土脸后肯定不高兴让自己碰他,即便他的情况似乎看上去比伦纳德还要差……不过这次克莱恩似乎没有赶着隔几小时把衣服换一换?他这么想着,同一时刻便听见克莱恩也说,你又来啦。然后看着对方扶着额头突然又踉跄了几下,咕咚一声在他面前栽倒了下去。
1988.7.31,23:03
傍晚时分的天已经变成了接近深蓝的颜色,库尔德当地的武装基地肯定不止这一个,但这肯定是麦克莱斯病区附近最大的一个,散播仇恨,播种萌芽。一圈圈简陋的集装箱被搭建起来围在当中,早中晚各三次地有人打着手电来巡逻,说是防止被他们绑来的人质逃跑,实际上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基地将关押人质的集装箱搭建在最后方,前面是层层叠叠的仓库与人员聚居地,后方则是刀砍般险峻的峭壁与其下奔流的底特律河。
但伦纳德此刻正缩在集装箱的边角处喘着粗气。他经过六个小时多的休整后总算恢复了点体力,等到来查房的人路过后便躲在门后,或许是他先前过于虚弱的样子给对方留下了无力反抗的形象,这一出更像拼死一搏的蹩脚突袭却取得了成功。伦纳德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对方的下颌一拳,趁着那个武装分子晕头转向的时候捡走了对方落在一边的枪,咬牙瞄准了倒在地上活靶子不动,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子弹发出的后坐力一瞬间震得他整条手臂都要麻掉,但显然在如此荒凉破败的地方手枪也不可能装消音设置,武装分子倒在能够倒映出人影的血泊里,眼睛空洞地映出伦纳德的脸,刚才那一枪肯定响到整个营地都能听见,如果他再不离开的话下场十有八九和地上的人一模一样。伦纳德于是飞快地蹲下后搜了搜对方的身,掏出一串钥匙以及三盒火柴,抖开弹匣看到还有五枚子弹后飞速地将转盘归位,轻叩一下牙齿后果断忍着腰侧的伤痛走房间,从外乓地一声将门甩上。伦纳德在先前那两个人来查房的时候就借助一瞬间的光亮粗浅观察了一下门外的地形,当战地记者光有一腔热血而没点脑子和保命的生存技能的话,早就不知道在哪里死掉几千次了。
他顺着一个低矮的草坡滚下去,伏在草丛内勉强倾听着上方的动静,呼喊声、骂声与奔跑的脚步声,不过没有一处往这边过来,第一轮搜查结束后大概有几分钟的时间留给他躲过接下来的全营地排查。伦纳德在伏地等待最后一些脚步声消失的时候才猛然想起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开枪,但他却奇迹般地没有出现任何不适感与应激现象。他又想起麦克莱斯医院办公室的桌子,虚无的水声,白影,以及摆满了一排的手枪。
伦纳德牵动一下眼角,无声地笑了起来。感谢你教给我的,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道,谢谢你,克莱恩。
·Dream·
克莱恩记得自己在做梦,他环抱着双膝坐在床上,背后靠着冰凉的木质床板,听见门口有接连不断的水声,安静地流淌,从门缝内挤进来沿着墙角潮湿地游走,像游泳池内的蓄水管一样毫无止尽地流着,如同平静而来的丧钟,水位逐渐逐渐涨高将他整个人淹没。然后他被人摇晃着从梦中醒来,像是从一场缓慢的窒息中被托出了水面,学院内的导师说这周已经是第三次有人向我报告你的睡眠质量问题了,想聊聊吗,克莱恩?他盯着导师略有些沧桑的眼眸看,踌躇了片刻后放弃了自我剖析,而是将梦的过程掐头去尾地向对方简单讲述了一遍,为什么呢?
他想着正如同导师说的一样,他身上有一种很另类的特质,好像是从不知哪一刻开始他就不会再依赖别人,这并不是由于身边没有足够令他信任的人,而是不知为何他无声无息地流失了这种能力。所谓信赖也不是指生活上这些小帮小忙之类……导师沉思着说,你不会将自己的一切想法与感情对任何人和盘托出,就像你方才的讲述肯定有所保留一样,这倒是令我开始好奇你那个梦中的经历了。
克莱恩于是想,梦中倒是没什么好看的,那也只不过是永远逃不出去日复一日的房间,永远等不到夜幕的傍晚,永远潮湿寒冷的夏日流水声而已。导师摇着头笑了起来,或许还有一些原因,譬如面对熟悉的人感觉难以启齿?没事的,他从办公室附带的医药柜内取出白色的小瓶,倒出两粒药片后推给对面的学生,双手交握起来抵着下巴看着对方:那如果面对陌生人的话,你能不能答应我,尽量试着在特定的场合下给他们讲讲你的故事?你可以将这理解为创伤治愈的一种,如同一根一根地在篝火堆内添加小树枝,很慢,但积少成多,并且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后只需要一阵风来点燃即将萌芽的火苗,它们就会全部燃烧起来,到那时候你的心灵也就得到了彻头彻尾的脱胎与新生。
克莱恩说好。毕业之后他不知出于怎样一种赎罪的心态主动申请到了库尔德战场的前线战地医院,打上去的报告书好好地写着实习期半年多三个月,但他其实在这里一待就待了两年。起初的时候或许只是出自某种隐隐约约的执念、与看到满目疮痍的土地后被需要的归属感,直到第一周的葬礼举行,他捧着哗啦哗啦一大束便签,蓝色的明黄的,站在前面的主治医师时不时从他手中抽一张纸条丢在二人面前的床上,第一次目睹蓝便签被抽出的时候他几乎什么都不敢想,也不敢仔细想,后来才发觉自己手指颤抖的原因是因为想到了那句话:人道主义的杀戮。再之后他开了下达判决书的那三枪,当天晚上便回到窟洞内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蓝便签房,安静地在无声无息的躯体环绕的空地中间坐了下去,说,对不起,虽然可能没法彻底挽救你们,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想来讲一个故事。
湿漉漉的石壁上不时地有水声滴落,像是在环绕他整个人磕磕绊绊的少年时期,他自言自语像是在独白一样将自己整个人尝试着从外到内拖出来,剥开经年累月涂在表层的淤泥和铜墙铁壁,讲到他来到军校后嗓音有些哑了,这时候他才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内心,并万分庆幸地感谢它还是湿润的,还没有腐烂掉。这时候克莱恩明白了他始终不愿意离开这里的原因,这片土地上有在他推动父亲死去的那年之后便始终缺失的生命意义,有时候他也会思考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希望看到他变成一个怎么样的人,最后的结论始终是他现在这样,他在努力地治愈,治愈别人也治愈自己,不单单仅是为了找到自己生命存在的缘由。讲述彻底结束后他转过头看见主治医师抱着双臂倚在门框边,深深地看着他,最后说道,分类,验伤……以及葬礼,是这里每一代医师都传下来的心照不宣的约定,因为这对我们每个人都是意义深重的一刻,它教会我们如何直面死亡本身。但我现在觉得,也许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这种方式,你把选择权交给他们的做法没有错,克莱恩,你已经很努力了。
蓝色便签的影子在眼前不断地晃动,克莱恩眨了眨眼睛,但即便他不去做,也只是他一个人不去做而已,他能在不成文的最优选择前作出的改变太小太小,在库尔德前线的战争一天不结束,生命萌芽再飞速快进至毁灭的过程便会不断重复倒带,整片燃烧中个人杯水车薪的力量也就显得愈发渺小,一如点燃战火的绝不是独根树枝一样。他于是微微讶异地发觉自己声音有些低沉地开了口,说,我只是想活下去。
……
夕阳的余晖有些刺眼地划过眼皮,朦朦胧胧地透出橙红色的光。克莱恩醒过来的第一瞬间便感受到了晚风在脸上的吹拂,他发现自己躺在高坡墓地稍远处的长草海洋中间,脏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大褂已经被脱了下来,身上还盖着一件灰扑扑的外套。清爽呼啸的风裹挟着暮色一齐袭来,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头一直枕在伦纳德的腿上。伦纳德曲起一条腿塞在笔直伸出的另一条下面,只穿着薄薄的衬衫,半场的头发被风一阵阵地掀起,正埋头捣鼓着相机里的照片,看到克莱恩醒了后就笑着问他,睡十几个小时了,还累吗?从自下而上的角度看过去,湖绿色的眼眸就像掉进河流中的星星一样清澈又漂亮。克莱恩于是感觉自己的心不知道被什么猛地拽着往下一沉,坠进深井里的一路上磕得七零八落,所有的零件几乎都全部散了架。
但从伦纳德的视角看过去的克莱恩只是慢慢地坐了起来,将外套递还给他后眺望着远处发了几秒钟的呆,神情带着几分刚刚睡醒后的温和倦怠,又过了几秒钟后才转过头如梦方醒地问他:我就一直在这里,这么,躺了这么长时间?
伦纳德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倒没有,他回答说,你原本还是在自己房间休息,我都外出采风了好几个小时了,回来后发现你还在睡,觉得一定是因为窟洞空气太浑浊的原因导致的,就自作主张把你抬到室外吹吹干净的风。口气轻松自然地就像对待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实际上他们俩的关系在“熟识”“多年”和“老朋友”中最多也只能和一个勉强擦个边,他对着克莱恩摊了摊手,笑道,“所以才说,你这不是很快就醒了吗?”
他其实还有点想问问克莱恩收到那条短信了没有,想了想后还是放弃了,低头将相机里为了腾出内存拍摄的寥寥几张照片咔咔咔地往回倒,最后调出一张同样在干净凉爽的天空之下的场景。暮色掉落到山头,光影打在草原上,稍远一些的后方是有些瘦削的年轻人目光望着远处,伦纳德仔细地看了一下右下角,显示日期是1986年七月十九日,他第一次参加葬礼时抓拍的克莱恩,现在则已经是是1988年的夏天。两年了,他想,克莱恩用手撑着头坐在原地沉思,他将相机递过去,对方一看到屏幕上的人像就笑了:你还留着这张照片?那当然了,伦纳德说,我第一次回去之后交给出版社的照片现在可全是珍品,1986年秋天的《库尔德报》第三版还有留存的影像,当时忘记提醒你了,不如就等这次回去的照片洗出来之后再看吧……他说着便忽然想到克莱恩之前的神情,转过脸问:“你前面看到我的时候,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意外?”
克莱恩又笑了一声:“因为我想到你还会回来,但没想到为什么会这么快。”
伦纳德于是也道:“可能是为了治愈创伤吧。”
……
第一次跟进在三个月后兵荒马乱地宣告了结束,同行的战地记者内少了四五个熟面孔,这个数字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显得触目惊心。同辈的几位搡着伦纳德的肩膀说前线冲突的照片足以让你在报社立即转正了,半是吵闹半是羡慕,但偏偏这个时候伦纳德的思路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回过神来才勾了下嘴角,我只希望如果有上层的军阀看到照片能感受到触动,只有战争结束了那些人才能回家,这比任何奖赏都来得更有意义。
他从吵吵嚷嚷的声音中挤出重围,随行的同伴在将行李往吉普车上装,几个月的时间下来似乎早已将这批年轻人初到时的精力与抱负消磨得干干净净,仅仅在此刻收拾收拾准备返程后才露出了笑容,疲惫麻木的眼神也再度开始发光。伦纳德踮起脚从高高低低的人群上方往后看,几个来送行的医护人员松散地站在远处,他于是跑过去站在了克莱恩面前。怎么了?伦纳德犹豫了一下:“其实……我这次回去之后可能就不会再来了,想问问你能不能给个联系方式,我拍了很多照片,回再头要个地址寄给你。”
他在话语出口的第一秒后便意识到了这个借口的蹩脚程度,当即开始后悔了起来。但实际上伦纳德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问克莱恩要联系方式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也许是为了留住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克莱恩那一刻罕见地没有嘲笑他,而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大把便签,扯下一张明黄便签刷刷刷写了一串电话号码递给伦纳德:“医院附近没有信号,我可能这周五也就是后天回家一次,也可能是一个月,或者是是半年,你看情况发。”伦纳德接过纸条后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司机已经在狂按喇叭催他上车,只得迅速地对克莱恩说了声再见后回过身一边跑一边挥手,直到坐在自己座位上后才开始往通讯录里打联系人号码,一边打一边毫无知觉地笑,笑够了发现车辆驶出麦克莱斯病区后信号也恢复了,才开始发短信打电话给报社报平安。
但回到城区之后伦纳德先是在自己家里睡了一整天,然后打开相机连接电脑导出照片,挑了几张照片做了些微调后保存拷贝,交到家附近的照相馆冲洗,半天后拿到手的便成了实质性的炮火,天空,野花,坟场与底特律河。他第二天将照片集合成册后交到报社,负责的前辈大加赞赏后宣布他正式过了实习期,随后问他有没有转专业的意愿。战地记者……“太危险了,像这次带你去的人一样……”负责编辑架着严肃的黑框眼镜冲他描述,“你们像是手无寸铁的士兵,没有丝毫保护地同样行走在战场边缘,随时都有可能再也回不了家。”
“更有一些武装分子,”编辑留着齐肩的卷发,翻出一本通讯录在伦纳德面前打开,“……他们可能会绑架战地记者,一般来说是为了阻止照片的流出,这对于他们维系周边民众有不利影响,容易激发逆反心理,同时也可能是为了像报社索要天价赎金,如果报社付不起的话就会被撕票。”她的手指抚过通讯录上的名字,这些都是牺牲了的人员名单,每一任总编都会将逝去的人记录在上面,你看看吧。
伦纳德低头,在最下面一行看见了那位似乎已经逝去的前辈的名字;再往上是几个同行的人,和他不过是点头之交;再往上,往上,向前刷啦啦地翻页,每一页都从下往上看,挤挤挨挨,密密麻麻。伦纳德低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利用这段空白搜刮了一下自己的脑海,发现依旧没有留下一点关于最后他如何跌入底特律河的记忆,只不过是想到那一部分后头也不再痛了而已。他于是垂下眼对编辑说,给我两天时间,我再考虑一下。
伦纳德租住的单人公寓靠近市区的海边,客厅里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将窗帘拉开后就能直接看到隔着一条绿化带之外的海洋,起起伏伏,在阳光下翻卷着粼粼的波光。伦纳德静静地看了这幅景象几秒钟后将窗帘拉好,没有开灯,在一片漆黑的室内中再次接通了相机与电脑电源,把拍摄的所有照片调出来一帧帧看,从头到尾地放。马赛克状的光斑将他的脸映得泛起荧荧的颜色,随着画面的变化不断改变,伦纳德看到葬礼现场将双手放在胸前低念祷告词的主治医生,普安拉胡的声音似乎能穿越时空再度落在他耳边,风将便签的蓝色吹散,草原上的夕阳落山。他似有所感地移动手指点下鼠标,画面转换,大片的草原跳跃进了他的眼帘,黄昏在背后镀上奇迹般昏暗又温暖的阴影,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草地远方,目光平和而沉默,像是背后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时光。
伦纳德盯着克莱恩的脸看了很久。直到电脑由于长时间无人操作而自动调低亮度后才猛然坐直了身子,如梦初醒般地掏出手机翻了翻联系人,犹豫了一瞬后点开新存储的电话号码,逐字逐句地敲下信息:“……我的头已经不疼了,药很有效,它有名字吗?”
点击发送。伦纳德啪地将电脑合上后不去考虑克莱恩如果真如他自己所说,可能要过半年才能看到这条消息的事实,以及他两天后便要向报社给出答案。但实际上是伦纳德索性扯了换洗衣服进浴室洗澡,揉着头发走出来后正好听见手机滴滴答答,连忙连发丝上滴滴答答的水珠都来不及擦就冲了过去,屏住呼吸点开新消息,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那是维生素C,起效果的本来就是心理作用,没想到你是真的不知道”。
一秒,两秒,三秒过后伦纳德忽然咧开嘴角笑了起来,面容、眉梢连同绿色的眼睛都开始神采飞扬。他飞快地扣好衬衫的扣子向后捋了一把头发,没来得及收拾好洗完澡湿漉漉的地面便往门外冲,往报社去——他已经做出决定了,为什么他还要去库尔德?或许是为了治愈创伤;为什么要当战地记者?如果你不能阻止战争,就将事实用画面传播给更多的人;④为什么他不怕死呢?他手无寸铁,他身无长物,但照相机就是他的枪。
1988.8.1,00:08
基地接近一小时的全范围排查后却依然一无所获,武装头目顶着满头的火将看管人质的高矮手下训了一顿,全基地打着手电和探照灯快把地皮都翻了过来,依然连那个年轻小记者的影子都找不到。头目阴沉着脸叼着烟一动不动地坐着,底下一排人胆战心惊地立在原地生怕老大再发火,就这样僵持了十几分钟后,头目把燃尽了的烟头丢在脚底下踩灭,挥挥手,你们在哪里绑到他的?
踹过门的那个五大三粗的武装分子挠了挠头,回想了片刻当时的情形,运输物资给前线的货车队伍显然预估错了埋藏的地点,正对连同后方的几辆车都被地雷炸翻出了几米开外。殿后的那辆吉普车一看到前方出了状况立即一个急刹,后排座位上跳下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冲到前方的车队内试图把同伴拉出来,也有一些人被武装扫射的子弹击中后接二连三地倒下。他当时看见一个人正把同伴推进后座,于是对准车窗玻璃开了一枪,却没想到那个头发半长的青年见状把门狠狠地一推,子弹于是从他腰间擦过后哐当地反弹在了防弹车门上。清理战场的时候他奔过去看见那个晕倒在地上的青年,手里还紧紧地拽着相机的绳带。于是他说,估计是麦克莱斯医院那边过来的战地记者。
首领于是说,那别找了,守好各个出口就行,反正他从现在开始就算能走出基地大门不被发现,也不可能连夜奔逃几十里地回到医院那边。勒索费照常问他报社要,反正人迟早都是要没……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门口有手下拿了电报进来,首领接过来扫了一眼后重重叹了口气,遣散大部分人员后挥手招来自己的心腹:你去给临近的武装基地拍一封电报,就说我们马上休整营地,凌晨五点出发去他们那边集合。心腹觑着老大的脸色似有所感地问,是……武装首领突然发了狠,将手中的纸往地上一扔后踩了个稀巴烂,愤恨地又往上面吐了口唾沫:“还能他妈的是怎么着,这条线已经战败投降了,大概六七点的时候空军就要过来把这儿犁一遍!”
心腹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低着头安静地站在旁边,等到首领平静下来后才出声问,那……剩下关着的那些人质,以及那个小记者的几个同伴……
“拉到空地上全毙了,放也不可能放掉,这儿几年来攒下的东西都带不走多少,难道还要拖着几个累赘一块跑?”首领又怒骂了一句后看见心腹再次低下头,才呼出口气后平静下来说,你去拍电报吧。这些战争,有时候真的是……
战争啊,有时候只有对已经死去了的人而言才是真正结束了。⑤
……
凌晨一点半,迅速整顿撤离的仓库内,守着全基地唯一一台收发电报机的武装分子被人摇醒,暴躁地正打算张口骂人,却看见眼前是一个绿眼睛的青年,半长的头发在脑后简单束了下,看上去有些疲惫,外衣上隐隐沾了硝烟和血腥的味道,看见他醒了后就打开手中的纸在眼前一晃而过。“我是老大派过来发电报的,”他说,“战线溃败了,空军即将到来。”
·Blue Notes·
伦纳德第二次来到麦克莱斯医院的时候,克莱恩其实是意料之外大过于情理之中的,不是因为他的到来而是因为时间间隔太短,算下来不过半个春天有余的时间,他便再度跨越了那条警戒线,从安全区域返回了具有特殊生存法则的危险地带。不过他后来问过伦纳德,却被对方看上去很惊奇的一句“无论上哪看病都要做复诊的吧”给打了回去。
当时克莱恩正在写病历报告,听见这句话后钢笔直接在纸上歪出一条划痕,只觉得眼皮噼里啪啦地一阵乱跳。他将废掉的纸揉成一团后丢进废纸篓里,重新抽了一张后开始认认真真地写,伦纳德也不再开口打扰他,而是托着下巴看着他填好了所有的信息,最终抽出一张明黄的便签夹进了资料里,收好后安放在旁边。克莱恩写着写着无意间抬起头,撞上伦纳德的目光后读出了带着点好奇的意思,于是轻轻“啊”了声后解释道:“有便签的病历都是编队里的士兵,在这里治好了的视情况轻重决定是回归队伍,抑或回到自己的家乡安度余生……”他笑了一声,当然,后者这种情况,多半不可能会是全胳膊全腿的。
他看着伦纳德安静了片刻,湖绿色的眼眸却显得很专注,正看着自己再次填完一份报表后抽出一条蓝便签,夹进收好放在另一边,那些人除了高坡上的墓地已经哪儿也去不了,永远无法再回到他们离开的地方。克莱恩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便在心里下意识地反感这种给生命分类的举动,在他看来与处刑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区别,因此几年下来一次也没有主动去给伤病人“验伤”,最多也就是做做在一切结束后整理资料的工作。这种方式……他曾经对伦纳德讲,说实话,我不得不承认它在底色混乱无序的战地医院里,是一种十分高效且简洁的处置方式,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都省下了不少麻烦,但……
“但是在这背后隐藏着的,都是对所有生命一视同仁的漠然?”伦纳德试着接着他的话茬插了一句,随后自己若有所思地继续讲了下去,对于我来说,其实这次之所以回来继续做战地记者,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我既然已经见过了这些画面,它们就会像相机底片一样永远留在这里。他笑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来到,我看过,我就永远无法再忘却,这种情况下我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用照片和文字记录它们,并传播给更多的人。”
生命是无法被分类的,克莱恩听见他这么说,无论是明黄或是钴蓝,也仅仅只是视觉上的两种颜色而已,不应该背上负责区分生与死的责任……“而生命具有的,是与生俱来便有的燃烧的本能。”
燃烧吗?沉静的水流再次轻轻地涌来,趁着他意识松懈的一瞬间从门缝中钻出,无声无息地沿着墙角慢慢向房间中央蔓延。克莱恩平静地注视着它,随后笑了笑对伦纳德道,你说的很对。
……
凌晨的风从高坡上呼啸而过,卷起接近枯黄的草浪,向着深蓝的天际一路蔓延。克莱恩将钢笔笔帽盖上,收拾好所有病历本后伸手按了按眼眶,起身锁门,并贴心地给来交班的医护人员留了盏台灯。员工宿舍紧挨着窟洞边的病区而建,一连排狭小的一居室被漆成染上了灰尘的白,坐落在蓝色的旷野中间显得分外醒目。克莱恩进门的时候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三点整,从入门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敞开的盥洗室门口,正对着前方一面光亮的镜子,室内很昏暗,克莱恩仔细地辨认了一下,镜子里没有他自己的脸。
克莱恩又盯着那面镜子看了片刻,旋即像是结束无声的对峙后移开视线,就好像那里有一片不存在的水域。他顿了片刻后叹气,自言自语地轻声道,看样子你今天太闲了。
他还在军医大学的时候经常有这种感觉,就像是动物天性便有的危险预感一样,可能会随时随地在任何时候爆发,当他只是平常地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就会失去重心,没来由地感受到自己即将往水中跌落。和导师那场冗长的谈话结束后他原本以为能靠药物抑制效果,但实际上水声只不过安静了两三天,随后便沸腾得像是奔涌而来的洪流。导师看着再度坐在自己桌对面的学生拧起了眉头,叹口气后摊开手心,露出两粒白色的药片,道,其实……维生素C在临床研究中经常被用来假扮治愈心理的药物,不管用的情况很少,所以我想,或许是在你的潜意识里,就觉得这种水声是不可能消失的?
或许。克莱恩想,也许在那个死寂的下午过后,从未停止流淌的水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和记忆,要是等到它彻底消失的那一天,或许也就是积水成湖将他彻底淹没的那一天。导师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后再度双手交握道,实在不行的话,我的建议是……你可以不再继续选择临床医学攻读,或者,就只能靠自己。
克莱恩在听水声,滴答滴答,滴滴答答,无声地沿着墙壁掉落下来,像腐烂剥落的石灰。很小的时候父亲从军队回来的那一天,他被母亲抱着坐上了马车,在那一片地方的门口迎接回程的队伍,他看到那些人的脸庞,疲惫却容光焕发,高大的军官从队伍中走出来俯身将他抱起,继而拥抱他的母亲,用陌生的声音叫他克莱恩,小克莱恩。四处都是沉浸在重逢中惶惶悲喜的人,克莱恩睁大了眼睛,用孩童才有的敏感性捕捉到了那些军官们的眼神,哪怕在笑,在流泪,对身边的人绽放着阔别的喜悦,在那些眼神背后却依然有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使得他们分裂了出来,就像一座座孤岛。这时候队伍里又开始有人流泪,亲近的人拍着他们的肩膀在轻声安抚,那个士兵在摇头,眼泪却依然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滚落,他埋下头,最后化成了无声地痛哭。
克莱恩也是来到麦克莱斯之后,才意识到那些目光和泪水背后的一切,是枪声,炮火,堆积如山的尸体、染红了土地的鲜血和一次次亲眼目睹片刻之前还在与自己交谈的人的死去,是罪孽,是苟活,是像窥视了一切后安然离去的愧疚,是死亡和名为创伤的东西。克莱恩于是始终有了这样一种认识,从他出生开始,或者在他出生之前,战争就从未离开他左右,所以无论是出自个人的意向也好或是莫名其妙的赎罪感也罢,他都理所应当地回到战争中去。那天的谈话于是潦草地收了场,克莱恩走出办公室大门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了水,在他眼前蜿蜒成了溪流,克莱恩平静地看了它片刻,随后迈步跨了过去。
他已经习惯了和水声作无时无刻的斗争,从差距悬殊到勉强齐平,那就是只能靠自己了?克莱恩这样想着想着便一路走到了大学生活的尽头,走到了库尔德战场上和麦克莱斯医院,他一直一直这样想着,如果这是他必须背负的话,在水流彻底将他淹没到无法呼吸之前,他依然会活下去。
耳旁突然响起的敲击声像刺耳的针尖,克莱恩猛然睁开了双眼,在感受到水声逐渐退去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右手边的窗外,窗帘后有影影绰绰的黑影,像是恐怕先前的敲击声无法惊醒里面的人一般顿了片刻,又抬手敲了敲窗玻璃,如同积水一下崩塌,猛然一把拉开的房间的门。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毫不意外地看见是伦纳德,双手扶着窗口,大有自己再不响应就翻窗进房间的架势。克莱恩挑了挑眉有些想笑,把窗打开后问:强闯民宅啦?
他其实还感受到轻松,像身体里有根紧紧绷着的弦突然松弛了下来,延后的疲倦就在此时一阵阵袭来。伦纳德在被他逮个正着的瞬间看起来有些尴尬,但随后便毫不在意地调整了过来,收回双手后拍了拍,自然地问他,我睡不着,聊聊天吗?像你说的那样。
克莱恩想说你睡不着但是我还要睡觉,但伦纳德显然是瞅准了他必定这个点经常失眠才来翻窗的,此时拒绝不但奇怪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他于是将窗户推得更大了点,像是要给对方留足够翻进来的空间般让开到一边,随口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罗密欧?
伦纳德愣了一下后下意识地摇摇头,指指窗子,你就打算让我这么进来?那当然了,克莱恩理所当然地回答他,你既然本来就存了翻窗的心,那我就满足你好了。他那点带着促狭的心思还没捉摸够,就看见对方无奈地笑了笑说,可是……可是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在你这留下啊,你不觉得我们如果大半夜在这聊天的话,明天一早就会被没睡好的人们集体打包丢出医院吗?
于是克莱恩最后看见伦纳德后退了一步,对他伸出双手,逐渐西沉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天空的蓝色逐渐退去,转而化为黎明将近时温暖的浅白。“手给我,克莱恩,”伦纳德说,“我拉你出来,我们去高坡上。”
1988.8.1,01:50
伦纳德感受着一道道目光在背后的注视,从容地低下头凝视着电报机,并同时控制着自己的手指不要开始颤抖。他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从出逃到现在都太好了,好到令人有些不敢置信,无论是赌看守已经对他放松警惕还是这个武装基地内各个乌合之众互相并不熟悉,亦或是现在又在赌身后监视他的人并不看得懂电报上的文字,都太顺利得近乎像是奇迹,使他不得不从现在就开始思考之后可能需要支付的代价。为了赶时间他只能将字句缩短得简略简略再简略,即将发出去的前一刻敲打字符的手停了一下,伦纳德想,他失踪也这么久了,营地和医院那边……应该已经发现出去的一辆车还没有回来了吧?而且无论如何,无论算是报平安也好送讯息也罢,他都必须遵守一个在未来的约定。
伦纳德轻轻抽动了一下嘴角,叹息一声后手指移动,开始在最末补充上四行字符代码。如果现在能开口的话他一定会大喊,会哽咽,会疯了一样地将双手拢在嘴边向着远方嘶吼,无论能不能将声音传递到麦克莱斯都一样,他想说我想活下去,我真的很想活下去,但他现在说不了也不能动,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压在心底化作叹息,手指敲击,点击发送。他其实还在想克莱恩,克莱恩……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还想再见到你。
·Hometown·
克莱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长草之间,黎明前带着凉意的风肆意地吹过,挟带着浅淡的露水与花香萦绕在身周,却并没有帮忙将他自己的思绪理顺多少。伦纳德被他甩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克莱恩也不打算回头等他,实际上他觉得自己现在最好的行动应该是瞬移回房间内把门锁死睡一觉,但他显然办不到,而且他现在——克莱恩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自己脸侧的温度,随后便恨不得穿越回几秒前一巴掌把自己的手打下来,他的脑子真的短路得不轻——伦纳德百分百在后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呢!克莱恩想着想着不知道为何猛地又是一回头,正好看见伦纳德跟在他身后表情龇牙咧嘴,一看到他的目光立即挺胸抬头作正人君子样,就差没开始哼一支小曲。克莱恩死死地盯了他片刻后终于彻底炸毛:“不许笑了!”
但正相反这句话却像是打开了伦纳德的某个开关一样,身后的人仗着此时离医院那一块已有了不远的距离,差点没在草地中间笑趴下。我迟早再给这人开一次假药,克莱恩恨恨地想,所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刚刚的大脑会表现得这么不合常理?当伦纳德说出那句“把手给我”并真的向他伸出双手的时候,克莱恩不知道为何便也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那双手,踩着房间内书桌的桌面从窗口翻了出来,在伦纳德的帮助下稳稳地跳下地面的时候却发现对方似乎比他还愣,愣神了片刻后才意识到伦纳德包括他自己,都愣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就这么翻窗出来了,事实上克莱恩作为房间的主人明明是可以出入正门的……五秒钟之后伦纳德的肩膀颤抖了起来,但苦于周围沉眠的人们始终没敢笑出声,而克莱恩则在头昏脑涨的羞恼之下直直地抛下他往高坡方向走了,一直走了十几分钟,由此才有了现在的这一幕。克莱恩做了个深呼吸后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几句“收敛思绪”,随后再度回头,看见伦纳德像是刚刚才收敛了笑意,却在看到他自恃镇定的表情后再度大笑了起来,笑得克莱恩几乎是无可奈何了只能问他,有这么好笑吗?
伦纳德揉了揉脸侧后直起腰,笑着回答他说,不,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克莱恩你,你的表现太好玩了,太可……这句话结束的字眼被他总算想起什么似地囫囵吞了回去,克莱恩自动察觉到了伦纳德不自觉地碰到了两人中间涂着明黄色“WARNING”的安全标识,再看现在轮到对方尴尬后故作自然的表情登时又好气又好笑,同时总算意识到了自己前面有些反应过度,反应过度……也许是因为他竟然自愿地,当了那个被伦纳德从全封闭的房间里拉出来的人。
克莱恩于是突然在这一瞬间想,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他浑身轻松地发现二人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高坡的脊梁上,遥遥向远处望去正好能看见医院和墓地,在辽阔的天际下显得更加渺小。这时候在自然的包围之间,战争所带来的一切似乎也变得不值一提了,即便它带走了那么多的人。伦纳德扯扯他的衣袖,二人于是一齐在迎着风的草原上坐了下来,肩并着肩,正好能够慢慢看着天空涂在医院那一片地方上的颜色由深转浅,最后只剩下夹在书封内的褪色书签一般浅淡的蓝。云层渐渐从阳光即将洒落的方向簇拥而上,伦纳德向后躺了下去,放松地将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比大地更加高远的天空,眼眸内映出同样清澈的云。
“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本书,”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讲的是一个有着神奇拇指的男孩,当他将大拇指插入土壤中的不久后,无论有多么贫瘠的土地都会绽放出鲜花,从墙壁间,砖缝里甚至贫民窟最肮脏的角落,只要被他碰过就会有各式各样的植株生长……他的园丁老师对他非常自豪,并给了他一个名字叫‘绿拇指男孩’。”
“他曾经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怀抱着一颗单纯美好的心想让世界也变得和他一样,于是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尽遗力地用他的绿拇指种花,直到贫民窟变成了城市数一数二的生态花园,关押着最穷凶极恶罪犯的监狱因为他变得温暖又漂亮,医院内病重的女孩重新焕发新的活力,枯萎的城墙上长出新苗。战争即将开始的时候他溜进了他父亲为政府军队供给枪火的武器库,只消得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战争中士兵们扛起大炮向敌方开火,里面喷出的却是成簇的绣球花。所有士兵被感动,战争由此停止,和平从此降临在了人间,世界于是最终真的,变成和他一样的美好……”伦纳德讲到这里突然停了,随后轻笑一声,“我小时候看到这里的时候总是很憧憬他的能力,因为如果一切正同故事中一样就好了,战争很容易便会因为鲜花而终结……”
克莱恩抱着双膝始终安静地在旁边听着,直到伦纳德又一次停顿后才慢慢地道,是很好的故事啊……作者一定也很希望人间能永远和平吧。他像是陷入新一轮的沉思般手撑着下颌,茫茫然凝视了远方片刻察觉身边没有了动静,一转头却发现伦纳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绿眼睛正十分专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在接收到克莱恩询问的眼光后伦纳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或许吧……但事实上,这个故事的结局在我看来依旧很美好,却不是常人期盼的那种“美好”。
拥有如此神奇的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应该已经可以改变世界了吧?在这么理想式的故事背景下一个完美的结局并不困难,但作者居然没有这么做,是梦?是童话?是遥不可及的想象?克莱恩想着想着便听见伦纳德道,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这本书的感染力太强了,它将我们每个人都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为了共同的理想与未来互相变得和谐而从容……因为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如此多鲜花存在的话,它所带来的能力或许能治愈一切创伤。
伦纳德说到这里的时候克莱恩心中突然隐隐有了些预感,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意料之中的水声却并没有传来。他略微带着点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总算有了些身处现实中的实感,干涸的土地上并没有水源,有的只是蓝天之下零星的野花。克莱恩转过头之后看见伦纳德的视线一瞬间都没有从自己的身上离开过,神情更是在看见一瞬间的恍惚后带上了些许动容,克莱恩,他听见他几乎是带着小心翼翼般温柔地问他,你有想过要回家吗?
假如有一天战争结束了……克莱恩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想要替他补上这个前提条件,最后却突然醒悟出这个假设几乎是虚设,因为无论战争结束与否根本不重要,伦纳德想知道的是他心里真正是怎么想的,就像他刚刚已经明明白白地看出了他同他自身一样甚至更为严重的创伤,但是却没有问。但这个问题对他而言不亚于令失聪者模仿鸟鸣的声音,于是克莱恩突兀地开始想,家?家代表着什么呢?
与其说他不知道不如说他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件事,像是多选题永远被排除在外的那个选项一样,因为父母接连不久的过世,同乡人逐渐混杂着怜悯中带有好奇观赏的目光,以及命运指引般明明从未踏及却像重逢一般走进战争的路,一切的一切都推动着他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无论落下了多少又忽视了多少,哪怕背着所有伤痕与疮疤也要往前走,走出生长的地方走出大学殿堂,当他走到现在的地方后也没有想过要停下,这时候却突然有一个人问他,有没有想过回家。
……
于是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克莱恩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嘶哑:“我没想过……”他轻声道,“因为其实,无论回不回去,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似乎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但要是现在想的话……应该还是想回去的吧。”
伦纳德的声音这时候及时响了起来,他说那是不是意味着你一直想离开?没想过永远呆在前线上?克莱恩眨了眨眼,一瞬间漫起的水声又迅速地在他眼前褪去,伦纳德或许不知道,他想,当他说谈话有利于治疗的时候其实无意中也救了自己一命,至少在方才那一刻伦纳德的声音,能做抵御洪水的堤坝。克莱恩缓了片刻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随后看见伦纳德笑了。
我在当战地记者前其实是一个不怎么样的诗人,他说,很难想象吧?虽然有时会有人说我有诗人浪漫忧郁的气质……虽然说我现在的这份职业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将一生都耗在它上面,毕竟战争的爆发不是我的责任,它带来的破坏也不是任何普通人所能够承受的责任,或许一年,或许十年,我就会再回到我的诗中去。记者做的工作是我乐意做的,它是记录者与传播者,但我们从未被任何事物禁锢着,责任心,同情心,这些都不是将我绑定在这里的原因,我之所以还会来到库尔德,是因为我的照片还没有拍完,这儿的苦难也还没有认清,以及……
他的话戛然而止。几秒钟的沉默后克莱恩缓慢但艰难地将视线转向远方,像是怕目光所及处有胶水一般,一不小心就将他的视线吸住再也移不开了。天际已然彻底变成了温暖的明黄色,代表生与生的希望的日出从地平线的尽头升起,看起来湿漉漉的,却并不是因为被水浸泡过,而是像在燃烧。克莱恩想他和水声已经战斗了太久,但也许……创伤存在的本质便不是让人们试图将它抹去,而是通过铭记把它化为身体中的一部分。风再次吹得长草连绵成浪一般大片大片地拍打着身周,克莱恩听见伦纳德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说我希望你,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无论如何都不要把医生当作是你应尽的责任。
克莱恩笑了笑,说好。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其实真的想回家,这个世界上没有绿拇指,战争也不可能平平淡淡地融化在和平之中,但无论如何他才二十二岁,时间不是永恒,岁月还有很长。以及他现在确信了,就算过程会很困难,他也终将投入水中。
1988.8.1,02:05
伦纳德将帽子摘下来后捋了捋头发,从容镇定地往前走,从无数和他逆向而行的武装分子间穿过,他摸了摸上衣的口袋,指尖碰到了三盒火柴的纸质包装,手枪里还有四发子弹。第一个被他击倒的看守身上挂着一串钥匙,每一把上面都贴着区分的便条,伦纳德利用从电报站出来后的这短时间绕着附近大概转了三趟,弄清楚了火药库建在基地的最中心,而紧急撤离显然是没办法把这么多火药都带走的。他装作清点数量的人员用钥匙开了门,走进仓库后先是四下环顾了一圈,随后开始分门别类地搜索,翻找片刻后两手空空地站起身,将唯一一扇用于通风的窗从外打开了,抽了抽鼻子,他已经闻到了汽油的味道。
伦纳德做完这一切后走到门边重新握住把手,但在这时耳边却传来了枪响声。并非是冲突时密集的射击,而是有节奏地一枪,一枪,像是麦克莱斯高坡墓地上的葬礼,每一枪都带走一个生命,带来必然的死亡。伦纳德想起先前听见的话,那个被他截下的心腹现在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基地的角落里,他显然没法将处死人质的命令带过去,但毕竟这里是武装组织的基地,有的是传递讯息的方法。伦纳德在原地站了片刻,感受着四肢一阵阵冰冷袭来,但他没有时间了,他心底其实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就像他自己也清楚自己很难从这里逃出去一样,有些生命是拼尽全力也救不下来的。伦纳德在意识恢复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嘴唇已经被咬得快要渗血,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再次出现,太阳穴像敲击一样痛,深埋的记忆此刻突然蠢蠢欲动地想要复发。
他将手握成拳用关节敲了敲额角,轻声地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随后咬着牙将伸手猛地一把拉开了门,再也顾不得旁人目光地开始拔足狂奔,飞快地向着基地入口的联络站跑去。
八月一日凌晨两点半,麦克莱斯医院的值守人员办公室内的电报机突然传来了清晰的吐字声,吵醒了正瞅着空闲趴在桌上打盹的医护人员。他懒散地撑起身子拾起落在地上的纸张,揉了揉眼后总算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最后四行是一串由英文字符组成的乱码,上方则只有短短的一行话:
“战线已投降,空军今早突袭,迅速撤离。”
·Pesh Merqa·
等二人都休息得差不多后伦纳德率先站起身,沿着高坡一路慢慢往医院的方向走。克莱恩抱起他的外套塞进对方怀里,突然莫名地想到了差不多是几个月前二人的谈话,在又一个失眠后的深夜里第二次来这里的伦纳德把他从窗口拉了出来,之后克莱恩问他为什么还是回来了,伦纳德说你都给我开假药了,我还不能回来给自己讨个公道?但几个月后伦纳德依然再次到了库尔德来,给他的答案还是来治愈创伤。克莱恩想了想后便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伦纳德,等到到对方转过身后问,你还没有想起来那天的结局吗?伦纳德摇摇头道,其实我也觉得……过了这么久之后,再去追寻这个结果对现在的我而言也没有区别了。
说话间二人不知不觉穿过了绵长的绿色草浪,走到了墓地中央。克莱恩看见伦纳德再度端起相机,记录了夕阳之下一片金色的石柱,随后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回头冲他说,其实我总觉得……这里的墓地是记录多少次也拍摄不够的,我每一次看到它都能体会到新的意义,不局限于死亡本身的意义。克莱恩想,是啊……在这里的无论是病人还是医生,似乎都虔诚地信仰着他们的神,并认为无论身处何地,只要在死去前后得到了神的祝福与哀悼,那自己的这一生便也能够从容地走到尽头。克莱恩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什么信仰,伦纳德同样也没有,这与他的出生无关,事实上如果有神的存在祂也无法将苦难带走,每个人还是得经历他们所需要经历的,背负他们所需要背负的,成为他们所需要成为的人,这种告解未尝不是一种恩赐,也可以将之理解为一种蔽目的诅咒。这片地区的战争已经即将走到尽头,大大小小的冲突数目也在不断减少,从远处遥望过去可以看见好些深邃的废弃战壕,被翻平后新长出了草浪和花,月光洒落,房屋倒塌,和平的脚步好像已经到了遥远的前方。
他看见伦纳德往下走去,穿行在杂乱无序的石柱之间,最终准确地找到了其中一根。克莱恩慢慢走到他身旁,看见伦纳德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株不知何时摘下的白色野花,摆在了无名的墓碑前方,随后静静地道,那位前辈……就算最终没有找到遗体,医院还是用剩余的衣服给他下了葬。
“当时我也偷偷去了现场,自此之后无论这儿又多出了多少石碑,我永远都能准确地找到他的坟墓。”伦纳德转过身,克莱恩看见他的眼睛被即将消失的余晖映得一片剔透,像是有烛火洒落,星星点点地不断燃烧,“你还记得我上次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关于绿拇指男孩的那个故事。”
克莱恩说记得,伦纳德于是说,这个故事的结局啊……其实算不上特别美好。就在战争结束后的不久,小男孩家的老园丁就去世了,家人们怕他难过就跟他说,园丁老师即便已经死去了,但他同时也去了天上,而墓碑是他的最后一站。
“小男孩就想,他的绿拇指既然无所不能,那一定也能把园丁老师带回他身边。他来到了墓碑的前方,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用手指种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壮观最漂亮的花园。每当他开放的一朵花未能唤醒园丁的时候,他总会想一定是这一朵还不够漂亮,园丁老师那么喜欢花,只要他看到了足够美丽的花朵他就会高兴了,就愿意从天上下来了。”绿色的眼睛中映出褐色的影子,两相交错着一闪一闪,也像天上的星星,“但是在他彻底耗尽了绿拇指的所有魔力之后,他坐在地上崩溃大哭,家人们把他抱进怀里,在这一刻小男孩才明白了这个世界上也有绿拇指办不到的事情,死亡就是任何努力都无法打败的东西,他明白园丁老师确实是回不来了,因为老园丁肯定舍不得他这么难过。”
克莱恩沉默了一会,最后问,后来呢?后来,后来他大病了一场,在心底做出了什么改变。伦纳德回答他,勇敢的小男孩在一个所有人都沉睡了的深夜,独自光着脚溜出了房间,只来得及去马厩跟他最喜欢的那匹小马道别。后来他穿着白色的睡衣跑到了月光之下,将拇指用力地插进泥土里,无数粗壮的树枝拔地而起,坚韧的常春藤蔓一排排缠绕,一直往云端上升去,看不到尽头。树枝上开着数不尽的小花,在风中沙啦啦地唱着哀伤的道别歌谣,小男孩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他于是就这么攀上了这架通往天国的梯子,带着他的花、他的绿拇指和他的整个人,一直到天上去,永远消失在了人间。后来人们找到他的那匹小马,看见草地被亮闪闪的露珠与眼泪打湿,拔出来的草皮组成了一行文字:“他其实是天使”。
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克莱恩久久地看着伦纳德,然后轻声道,你觉得他最后真的回归了天使这个身份,返回天上了吗?“那只是被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而已,而且故事终归是说给孩子们听的,在孩子们眼里看来,他变成天使也没什么不好。”伦纳德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在风中有些凌乱的散发,随后也叹息了一声,其实在我看来,可以当成另一种方式来理解它……如果死亡是永恒无法绕过的命题的话,也能从容地去拥抱死亡。
克莱恩近距离地望着他,突然笑了,没想到你有时候还挺富有哲理的,我的诗人同学。伦纳德怔了下后也对他微笑,转变为一种较为轻松的口吻道,虽然说是诗人,但你最好不要对我的水平抱有什么期待。怎么说?克莱恩问,要不要你现在作诗一首,证明一下自己的水平?“这不太好吧?”伦纳德的身体僵硬了片刻,“至少先等……”
他摆了摆手后将相机装回口袋里,走回高坡之上,再迎着风往医院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听见克莱恩在身后说,其实这个故事的结局我有一点不喜欢,是因为……小男孩走的时候没有跟他的家人们告别,之后就算他真的变成天使了,他的亲人应该也会很难过的吧。
伦纳德的脚步顿住了。他往后回头,看见克莱恩的身影逆光站在夕阳的背景和蓝天下,在这一时刻天空的颜色不再单调,而同时呈现出明黄和深蓝交织的绚丽来,而此时的克莱恩就如同他相机里至今留存的那张照片一样,往侧边眺望,仿佛在回首中与漫无边际的过去融为一体了。其实我这几年来,一直在想……他慢慢地开了口,如果在那个时候,我愿意走到我父亲身边,拥抱也好,陪伴也罢,就算仅仅是将镜子挡住,之后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但是再也没有机会了。从我跑回房间的那一刻起就像有隐形的东西突如其来地断裂掉了,之后一切的一切都戛然而止,就算我在后面拼命地追着跑着也赶不上,也没法留下一次体面的道别。
伦纳德说,我很抱歉……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克莱恩继续道,如果这是宿命的安排的话,那我觉得即便宿命将我送到了这个动荡不安的地方,但至少在我来到麦克莱斯的那一刻起,或者说……在我遇到在自己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的那一刻起,这份宿命留给我的就不再是无法挽回的痛苦与遗憾,而是由于有了这样一种可能,它也会具备自己独有而微小的可爱。如果再来一万次,或许我会更改自己的选择,但永远不会后悔自己拥有过它。
“但是,伦纳德……”他轻声道,“我也不希望自己再一次,经历这种感觉了。”
似乎连高坡上的风都因为这个片刻而静止,随后便更为猛烈地吹了起来,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的那一刻克莱恩听见伦纳德开了口,绿眼睛的诗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前方,像是吟唱一样地低念:
“钟声响起,而后房屋倒塌,
人们悼念那些枯萎后曾绚烂的鲜花。
有些人失去了他们从未看清的世界,
有些人……”
最后几个音节似乎被旷野上猛烈的风撕扯得破碎不堪,克莱恩于是朦胧地看见伦纳德止住了话头,随后向自己走来。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像是亚特兰蒂斯的洪水无声地从天而降,将二人席卷着彻底淹没,在全然的寂静中他只能听见伦纳德的声音。
我不会这样的,他说,我发誓。克莱恩于是终于卸下重担一样地笑出了声,所以他还要担心什么呢?他相信伦纳德会遵守承诺的,就像两年来的无数个日月一样,就像他也同等地对待对方的一切信任一样,我不相信安拉,也不相信上帝,我只相信那些愿意相信我的人——我只相信你。
1988.8.1,04:03
伦纳德隔着一层通电铁丝网目送着门口联络站的邮递车辆远去,像终于送走了自己最后一丝挂念般浑身轻松地转过身,就在这时听见了近在咫尺的枪响。他下意识地抱头就地一个翻滚躲在了另一边,喘了口气后便感受到左腰的枪伤似乎又撕裂了,开始抽痛地发疼。他前额的青筋疯狂跳了一阵后堪堪按住伤口,随后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护着要害部位不断在掩体的防护下往基地边缘冲去,那里是断崖,那里有一条河。身后持枪的武装分子不断追击,伦纳德其实稍稍想象一下就能体会到他们目前发现两个同伴双双生死不明后的愤怒之情,这促使着他只能尽全力地飞奔,飞奔,不顾后果地飞奔,像是身体都要掠出地面一样地向着河边奔跑。但他其实不是没有办法,因为他先前在营地四处兜圈子的时候就做好了布置,不敢保证一定不会被人发现,但现在要是发现的话可能有点迟……
他的脚步在即将奔到断崖边的时候停住了。伦纳德缓缓地举起双手,任凭左右两边端着枪的武装分子向他夹击着一步步靠拢,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喀嚓喀嚓,靴底磨在地面粗糙的沙砾上时发出细微的声响,而他的头却在这一刻再度疼了起来。其实挺奇怪的,他想,无论是克莱恩还是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创伤最终会如此反复而严重,而偏偏是在这一刻——
追击伦纳德的武装分子确实也是先前执行将他击毙任务的同一批,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老大此刻刚刚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军火库的门,稍稍环顾一圈后听清点完毕的下属汇报那个小记者走出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立时红着眼睛一角将下属踹翻在地,爆了句粗口后嗓音吼到发出了颤抖:“那帮蠢货现在还在抓那个记者呢?让他们千万不要把人杀了!”他朝地面狠狠地啐了一口后大踏步向门口走去,“无论如何一定要先留下活口!那小子,那小子——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活着逃出这里,他只是想拉着整个基地一块陪葬!”
伦纳德感觉自己好像在水中浮沉。他揉了揉额角,试图让视线变得更清晰一些地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了身后几步外的地方有子弹飞来,而带着他到麦克莱斯医院的前辈正好在此时倒下。他又想起了他这一次刚到医院不远处时遇到的那只羊,温和但绝望的眼神,高高扬起的脖颈,最终却终结在了一声炸响里——也许在他潜意识里就一直觉得那位前辈是羊,他自己也是羊,在战场上所有的人都是羊,生和死都掐在未知手里,就像在他即将打算折返的那一刻几米外的地雷却引爆了一样。强烈的冲击波将他整个人从断崖边抛起后摔进了底库律河里,被医院巡逻的人救起来后才勉强没有死掉。他死死地用手指关节抵住太阳穴,意识到他现在又站在同一个地方了,断崖,枪响,奔流的河。
在死亡的脚步真真正正临近的那一刻,他的创伤终于和他融合了。
伦纳德于是放下了手,带着反而更像是劫后余生的超脱站直了腰,但其实他的处境——确实,从一开始就比那一次好了不知道多少,他有时候在想自己的创伤也许根本不是因为前辈的死亡,也不是因为自己逃脱后的内疚,而是明明置身于现场却束手无策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无力之感。他想至少这一次他还有选择,而且他选择了很多次,他选择抢来钥匙他选择布置机关他选择救下更多的人,而有些人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他又想起来他给克莱恩讲过的那个故事,那个攀着鲜花阶梯爬到天上去了的小男孩,在最后抱着自己的小马告别,却并没有和自己的亲人说一次再见。但至少这一次他遵守承诺了,他拥有选择的权利,而且他没有食言。
在离断崖还有不到一米的时候伦纳德突然停住了,他在一圈人高度戒备的目光中随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手雷,拔掉插销后用尽全力向某个预定的地点掷去,在同一时间用余光看见自己侧方端着枪的武装分子扣动了扳机——
混乱中根本无人注意到无意中漏满了整个基地路径的汽油,手雷引爆的一瞬间附近的人员纷纷抱头躲开,但惊天动地的响声的作用似乎却只是为了引燃一小堆火柴,借着燃烧的势头飞快地蔓延成了预设的熊熊烈火,如同响尾蛇一般最终通向了基地最中央的武器库。伦纳德抛掉空荡荡的火柴盒后往后走了几步,彻底放空了对身体的支撑,向后仰倒,再度跌落进了浪涛翻涌怒号着的底特律河里。在失重的感觉连同生命流逝前最后一秒交叠的时刻他迷迷糊糊地想,我不后悔,就像上一次一样,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上天吧。以及,克莱恩,连我的那一份一起,你要记得回家。
……
在同一时刻麦克莱斯医院收到凌晨两点的那封未知电报后,总体经过了严肃的紧急商讨最终通过了预案,决定无论消息真伪,在两小时内做好一切撤离准备。克莱恩当天晚上换班没有值守,而是在参与主治医师召开的会议后迅速加入了组织伤员撤离的工作当中,来访的记者团给他们出租了多余的车辆,使得全部重伤的士兵都能在同一时间转移走。而对于前天早上出发至今未能返回的一辆车,带队的人表示已经给他们发送了迅速撤离的信号,克莱恩也就暂时放了心后忙起了别的事,直到所有人员在凌晨四点初破晓的时候一齐往远离战线的方向驶去。克莱恩在乘坐的车辆发动前回头望了一眼医院,望了依旧简陋的破布帐篷与像骷髅眼睛的病区一眼,看见这一切在刚刚擦亮的天空下泛着雾蒙蒙的蓝色,不过没关系,不久当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这废弃的一切便会全部被温暖的光芒取代。
克莱恩其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的设想当中自己起码应该在这儿待五年起步,而前往预定地点的城市后他很有可能会被分配到别的医院,或是重返军医大学,一切都是说不准的,但他的生活环境包括整个人似乎都在一点点地好起来。吉普车沿着崎岖的土地一路向前行,窗外有风呼啸,沿途经过的皆是满目疮痍的土地与废弃的战壕,新翻出的泥土与冒了头的长草。克莱恩在颠簸中摸了摸外套的口袋,想起先前研讨的时候大家依次传了一圈那张未知的电报,最后落到了他手里。对角折起的纸张被一点点展开,上方短促的话没有包含任何多余的信息,克莱恩于是带着点隐秘与好奇的心思将注意力放在了最下方未知的四行字母上,根据繁杂的阅读量推断出应该是种简单的密码,伦纳德第二第三次来的时候都有记得给他带几本书看,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伦纳德号称他的包就是有无限容量的神奇口袋,但除此之外还有好几卷干净的绷带与手术服等日常用品,克莱恩想这怎么解释呢?可能对他而言,伦纳德更像是家用的百宝箱。
“M……I……S……S……”他轻声地依据顺序念出了开头的字母,发现是很简单的无序反写结构,于是飞速地翻译出了几个组合前的单词,包括“失去”“钟声”“后来”与“鲜花”。有些似曾相识的记忆突然想要破土而出般顶在视野里,克莱恩微微皱起眉头,细细地读了一遍第三行的“D-L-R-O-W”,下一个单词则是“MEMORIZE”,纪念。钟声……瓦砾……失去…….最后一个单词浮现的时候句子随之而出,是消逝在风中未曾被听清过的句子,却如同本该如此一样熟悉而自然。
“有些人记忆着毕生拥有的牵挂……”
克莱恩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在这个时候同样装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一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按开翻盖一看,发现似乎是车队驶离医院范围后来到了有信号覆盖的区域,也就意味着现在已经离城区不远。他点开提示符号翻开消息列表,看到的是出自一串没有备注却异常熟悉的号码,发送日期是七天前,时间是伦纳德抵达麦克莱斯前的几分钟,内容则同样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写的是“我回家了”。
似乎在很遥远的前方传来一声剧烈的炸响,车队的领头似乎猛地一个急刹,导致之后连着十几辆车都七扭八歪,好不容易克制住惯性才没有连环相撞。司机猛地一按喇叭后将身体探出车窗,大声询问,前面出什么事了吗?“没什么事!离我们大概一百多米远有个地方爆炸了,窜出的浓烟和火有十几米高!”领头的司机挥舞着帽子,“安全起见我们换路绕行!”他一边喊了声后一边钻回车上,嘟嘟囔囔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抱怨,看那规模应该是个武装组织基地吧?弄那么大响动,吓得我还以为车子踩到地雷了……
克莱恩也和一行所有的几十个人一样,在这个瞬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远处,在影影绰绰的长草之间,那个据说爆炸起火了的地方。浓烟仿佛乌云过境一般不断地蔓延开来,像是所有鲜血、饥荒与死亡的化体,挥舞着镰刀遮天蔽日地前来,却注定要在不久后被净化,零落消散,风一刮过就不留痕迹地消失了。下方的火焰则如同树的枝丫般铺天盖地地伸向四周,比阳光更耀眼,在不断掠过旷野上空的风中簌啦啦地撕扯着,朝天际的方向燃烧。
他转过头,只见蔚蓝的天空下战壕已被翻平,风吹草过,遍地生花。
·Burning·
《库尔德报》今日共18版,1版>>“燃烧的归途”
1988年8月2日
(本报讯)“……在接近十年的战争过后,库尔德战线于2日前(7月31日晚)全面崩溃,空军于8月1日早7点向整片战地发起了暴雨般的覆盖式袭击,而麦克莱斯医院所属的安全区域也被划分在内,幸运的是整座建筑得到通知后撤离迅速,无人员伤亡(详见后第3版)……下图摄于防线崩溃前夜,武装基地冲突现场,据前方记者报道,底库律区最大武装恐怖组织基地于8月1日凌晨发生爆炸事故,具体原因未知……”
“据笔者了解,麦克莱斯医院的重伤病患将会转移到临近城市的中心医院,接受更规范良好的治疗,原属医护员工则正等待着接受下一步调派。无论如何,‘最后一道防线’的失守,象征着战争将进入尾声。” 本报记者:佚名
附1:文中所提及真实人物皆已作化名处理
附2:配图选自本报社于8月1日晚收到的匿名信件,信息员工从随信寄来的存储卡内导出了大量战地一手照片,而寄信者则提到了希望令照片公之于世的愿望。与此同时他还在信中表达了希望报社刊登以下内容的愿望,详见图片说明。
……
“钟声响起,而后房屋倒塌,
人们悼念那些枯萎后曾绚烂的鲜花。
有些人失去了他们从未看清的世界,
有些人记忆着毕生拥有的牵挂。”
当我们无悔于此一时的相聚,
自然也满心怀有对于遗忘的感激。
他在夏夜行走,抚摸的河流安静沉默,
跋涉的路,通往的是燃烧的归途。
-
End.
①出自《那不勒斯的黎明》
②英国谚语,来源未知
③出自匈牙利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
④随军记者格言之一
⑤出自电影《验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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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夜河》
附录:
1.部分地名有作篡改,麦克莱斯=马科斯菲,库尔德=库尔德斯坦,底库律=底格里斯,普安拉胡=至仁主,依旧无需代入真实历史看待
2.结尾诗歌改编自英国拜伦《哀希腊》,不要脸地试着篡改了下名作顺便借鉴格式,请大家务必去看原诗
3.全文分隔小标题都源于《验伤》中所出现过的元素,依次为Triage分类,Funeral葬礼,Trauma创伤,Dream梦境,Blue Notes蓝便签,Hometown故乡,Pesh Merqa(伊拉克语)面对死亡的人,Burning燃烧。本文的写作过程都有受到《验伤》《萨尔瓦多1986》与《山》这三部优秀的电影作品影响,且在行文中也掺杂了部分原作的细节内容。
4.倒数第二小节提到的书名就是《绿拇指男孩》
感谢你读到这里。
【蒙克】你是我最后的目击者(上)
灵感源自鱼翅fin的《我是我最后的目击者》
现代末日公路paro
有点两个神经病的感觉,非正常克莱恩
——
summary:我想在末日的公路,置身于陌生的车辆,彼此间一无所知,直直地目视前方,用七十二小时丈量,结束生命的流亡。
1
“现在是……时间,九——滋——距离末日……”阿蒙百无聊赖地关掉了收音机,给这个可怜而又卡带的古老电器进行补充:“还有八天。”
距离世界末日还有八天。
没有理由,如此蛮不讲理,世界就是这样奇妙。前两天——阿蒙也懒得回想到底是什么时间,总而言之……...
灵感源自鱼翅fin的《我是我最后的目击者》
现代末日公路paro
有点两个神经病的感觉,非正常克莱恩
——
summary:我想在末日的公路,置身于陌生的车辆,彼此间一无所知,直直地目视前方,用七十二小时丈量,结束生命的流亡。
1
“现在是……时间,九——滋——距离末日……”阿蒙百无聊赖地关掉了收音机,给这个可怜而又卡带的古老电器进行补充:“还有八天。”
距离世界末日还有八天。
没有理由,如此蛮不讲理,世界就是这样奇妙。前两天——阿蒙也懒得回想到底是什么时间,总而言之……
世界末日就这么毫无征兆且蛮不讲理地要在十天后降临了。
说实话,这实在是件值得阿蒙——也许是全人类庆祝的事。命运多么奇妙!一切如此巧合!两天前他刚准备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或是下午来一次华丽的自由落体,一切都完美地准备就绪。例如写一封饱含悲切之情的遗书,落款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例如在别人面前做出生无可恋的样子,说实话他看别人为他担心真的乐得要命;再例如把家里搞的一团糟,阿蒙只花了几分钟就做到了这一点——然后计划被破坏了,原因是向来无趣的新闻联播放了一则有意思的紧急插播。
“我们很遗憾地通知各位,世界末日将在十天后到来。”
不是黑客入侵,不是一则放松心情的玩笑,是一次真真切切的末日预告。
这个预告就像防空警报一样炸出了他半数以上的邻居在街道上撒泼,还有一些和防空警报一样的哭声——人类向来喜欢做蠢事,他可爱可怜的邻居们冲到商店,有点付了钱有的没付,然后目光警惕地抱着食物冲回了家。哦,忘了补充,这个混乱无比的过程中有人拿着刀乱砍,只死了五六个人。
真可惜,且真没意思。
那个时候阿蒙趴在窗边,托着腮,正慢吞吞地把一口方便面吸到嘴巴里。血腥味和泡面的香气混合到一起,他懒得再看,关上了窗子。
现在阿蒙无聊得要命,这个小区在两天后差不多回复了平静,大家囤足了粮便蜗居在家里不愿出来——但乐子总是有的,只要肯去找,在末日来临前的这么弥足可贵的时间里,人类总会想干出一番大事业——大蠢事之类的。
阿蒙双腿踢向墙壁,滑轮靠椅载着他一路溜到门口。他轻快地跳下来,慢悠悠伸了个懒腰。
既然这里没有乐子,那就去自己找找……不如来一次那什么——“少年的终末旅行”?
2
克莱恩眯着眼睛坐在路边,在不怎么干净的空气中喝掉了冰红茶的三分之一。可能上帝为了凸显出末日来临的气氛,把公路上搞得黄沙滚滚。他自然是无神论者——不过那是在从前。现在他有点怀疑自己从前的价值观了。
他又喝了一口饮料。
说实话,现在还有价值观也真的很难得。
克莱恩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和他一样惜命的人——总之是谁都行,世界末日马上就要来了,他不能干坐着——但克莱恩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不能干坐着。
他坐在路边这么想。他应该要等一个人一起。
3
阿蒙哼着胡谄的小调,把地下室的卷闸门拉上去,落下的灰尘呛得他咳了几嗓子。他看见了自己放了不知道几年半载的越野车。这辆车整体的色调由黄色和黑色组成,看起来有点老旧,因为阿蒙不太喜欢开越野车出去,所以它蒙了一层灰。阿蒙平时更爱自行车。
“看来我的邻居们并不知道我有一辆车,”他将车钥匙从口袋掏出:“不然它应该千疮百孔了。”当然,不排除邻居们不敢这样做的可能性。
他走进去,发动车子。
没动静。
发动——
阿蒙挑眉,不怎么好脾气地踢了一脚。车子动了。
旅行要有仪式感,例如背景音乐。他放了首曲子,一首比这个车子老旧得多的老旧摇滚乐,主场声嘶力竭地嘶吼着“我们永不熄灭”,阿蒙欣赏不来,但是没关系。他的手指悠闲地在方向盘上有节奏地敲打,脑子里盘踞着的还是嘴里自己胡乱编的小曲。
越野车开出这个街道,路上的黄沙涌动起来,这个车子像闯进了一片大海。我们都知道海底宝藏的传说,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很幸运地找到了宝藏——是不是宝藏也许有待商榷,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阿蒙隔着黄沙看见了一位穿着黄色镭射外套的青年,在黄色的色调中他不是很显眼,但是阿蒙还是注意到了。他们的距离变得更近,阿蒙还看清楚了他的头发是棕褐色的,外套的袖子上有一条白色的带子,上面印的英文字母他没看清楚——他穿了破洞牛仔裤,这一身装扮给旁人一种很青春,且涉世未深的感觉。
他走得更近——阿蒙下了车。
他看见对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阿蒙觉得这个眼睛里一定封着一位疯子的灵魂。
一个人,一个正常人,会在世界末日拿着冰红茶坐在路边吗等待什么东西吗?头发被吹得凌乱,外套上落上黄沙。或许会,或许不会。他是不是疯子也没关系,阿蒙咧开嘴,反正自己不是正常人——这个陌生人一定是在等自己,他绝对在等自己,和自己一样想来一次旅行,欣赏末日下人们手足无措地犯蠢。
“这位先生,您想要和我一起旅行吗?”阿蒙问他。
4
这个坐在路边的青年有着一张略显圆润的脸,还有一个巨大的包——阿蒙没管里面装了什么,总之他想带上车,阿蒙就让他带了。
他自称为世界。他说他想要活下来,如果实在活不下来他也不强求,但要是能拯救全人类就最好了。我是个没有梦想的社畜,世界最后的一句话是这个,阿蒙听他说完后,第一反应是开怀大笑。
“您真有意思——活下去!你还想要大家活下去,你问过他们吗?”阿蒙很夸张地笑,还把喇叭拍得滴滴响:“居然真的有人想当英雄!你可真是伟大啊!”
“不是,我很怂的。”世界没有因为阿蒙和精神病人一样的表现而害怕,自顾自拆开一包压缩饼干:“我要活下去,就算是庸俗的或者也总比灰飞烟灭,我不过惜命而已。”
他觉得阿蒙的笑声像是乌鸦在自己耳边乱叫。
乌鸦笑够了,右手将自己歪了的单片眼镜正回去:“可你想拯救全人类,为什么要坐上我的车子?”
他说完后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靠背上,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的世界。
“还有,你可以坐副驾驶。”没等世界回答,阿蒙随意地说了个毫不相干的事。
“万一你是神呢?”世界耸肩:“当然,我开玩笑的。谢谢你的好意,我觉得后面很宽敞。”
“毫无防备地上一个陌生人的车——你可真有意思。”
“如果有危险的话我当然会反抗……”
“你有枪?”
“我没有。”
“但是我有。”阿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世界没有闪躲,黑洞洞的枪口转瞬间对上世界的脑门。
“你动作很敏捷。”世界不紧不慢把口里的压缩饼干咽下去。他神色自若,仿佛那个枪是一把没有伤害性的水枪。
阿蒙笑着把枪收了回来,又揣进了口袋里。他说:“你不是怕死吗?”
世界正准备拿水壶的手一顿,然后他开口:“怕,也不怕……能晚点死就晚点,我说过如果我遇到危险会挣扎、反抗,但如果没办法挽回——”他拿起了水壶:“那我就当是提前上路避免交通堵塞。”
5
世界想阿蒙可能是个神经病。他觉得阿蒙一直一幅愉悦的样子并不是真的开心,阿蒙大概只是单纯不知道如何摆出其他表情之类的。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世界先生。”阿蒙扬着嘴角开口,世界在看窗外的风景——呃,黄沙。
“没有,随便,”他托着腮说:“我想活下去,如果你知道哪里可以让我……或者大家活下去的话,那你就带我去吧。”
“看来你真的很想当英雄一类的角色。”
“不是。”
阿蒙用眼角余光看见世界默默翻了个白眼,于是阿蒙咧开嘴笑得更大了。
世界叹了口气:“我说过很没志气的,我只是想活的久一点。”
“那么问题又回来了,你坐我的车有什么用呢?虽然你回答过了,但我觉得那不算是回答。单纯搭顺风车?”
“对,有顺风车为什么不搭呢?还有空调吹,比家里好多了,”车内的音乐播到了一首老套的情歌,萨克斯和歌手一起唱油腻的外国情话,世界呲了呲牙:“换首歌,这歌太难听了。”
阿蒙切歌,激昂的摇滚炸得世界猝不及防。世界的反应让阿蒙又笑起来。
“你太有意思了。”阿蒙突然说。
“……我很无趣的。”世界依旧反驳。
这段对话已经上演了好几遍,阿蒙总是时不时说“你真有趣”类似的话,而世界每一次都会很固执地否定。
“阿蒙,你这么喜欢老歌吗?”世界终于忍不住开口。
“不,这个车子我有很久没用了,碟片是买的时候送的。”阿蒙冲他一笑。
世界咋舌,在背包里悉悉索索地翻找,拿出一个碟片——上面写着华语流行歌曲串烧。
“我以为你只带了生活必需品。”简而言之就是只带了吃的喝的。
“不,生活需要情调,”世界振振有词:“我知道你又要说我有趣,但我还是要说我只是个无趣的普通人。”
阿蒙没说话,上翘着嘴角,手指轻快而又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他觉得世界更有趣了。
6
他们在下午之内开到了另一个地区的居民区,这里民风颇为淳朴。突然溅射到车窗上的血迹被阿蒙用雨刮器抹掉,长久未用的仪器因粘稠的液体发出噪音。阿蒙挑眉,转头看向世界。
世界看起来很平静,从背包里抽出一把手枪。
“枪?”阿蒙的眼神里带着戏谑。
欺骗了对方总归有点不自在,世界轻咳两声:“现在太乱了,我还是要留点后手的。你子弹多吗?”
“很多。”
这时,一个人凶神恶煞地挥舞着刀冲过来,狠狠砸向车的前窗——然而车窗只出现了几丝裂缝。阿蒙仿佛无视了对方的存在一样直接开车碾过去。
“可以随便用。”
世界点点头:“……谢谢。你的车窗是防弹的?”
“对。要下车吗?”阿蒙随意打了个方向,转到相对来讲没那么多人的地方。
透过后视镜,阿蒙看见他还在看着窗外零零碎碎的人和肉块,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看,阿蒙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过了那么一会,世界说:“你想的话……就下吧。”
这个声音告诉阿蒙,对方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不少。
世界不明白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人们还要把所剩无几的几天弄得更加乌烟瘴气,有句话就是这么讲的——人类活在这个处处与他们为敌的世上,还要想尽办法把周围变得更一团糟,仿佛这是他们天生擅长的技能一样。
他真的想不明白,他不知道阿蒙想明白没有,但是阿蒙大概率不会想这个。
阿蒙说:“走吧,看一场好戏——有热闹为什么不看呢?”
7
他们一前一后地顺着一个小区的楼梯走上去,阿蒙走在世界前面,一如既往的轻快。世界看着他翻飞的黑色风衣,觉得很像乌鸦振翅时的模样。
“你把车子停在下面真的没关系?”他问。
阿蒙顺手按了按他的单片眼镜,头也不回地反问:“好问题。那我问你,苍蝇会围着腐肉还是宝石呢?”
他上挑的尾音和言语中透出的讽刺都让世界本能地感到不舒服,但是世界知道阿蒙的语言就是这样直白。他本身没有带任何讽刺的意味。
所以世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着和他一起登上天台。
天台的视野很开阔,能望到远处若有若无的山和底下喧闹的人群,这里极其适合观赏末日特供动作片……嗯,喜剧片。这些疯狂的人们尽心尽力地诠释什么叫做无头苍蝇和跳梁小丑——若不是为了避免自己也成为演出团的一员,阿蒙真想在下面为他们拍手叫好。
除了他们,没有人类现在还有闲心观看这场荒诞的闹剧——这有点可惜。
阿蒙打心底认为末日来临前的这几天人们闹出的笑话比前二十年加起来还多得多,在最原始的需求支配下,这个世界总算有意思多了。
他毫无负担地在天台边缘坐下,晃悠着他不沾泥泞的登山靴。阿蒙回头,笑着看向身后的世界。世界下意识认为他的笑是在挑衅自己,然而阿蒙只是单纯地感到愉快罢了——世界立马挨着他也坐在了天台的边缘。
“你看——”阿蒙伸出手,圈住下方吵闹的人群:“像不像……分食自己族群尸体的蚁群?”
世界盯了他一会,然后慢腾腾地,也将底下的人们圈起来。
“……不像。”世界说:“同种类的蚂蚁并不会自相残杀。”
“那倒是。”阿蒙半眯着眼懒洋洋地笑了。
世界没兴趣继续看下面的血腥场面,他还不如看阿蒙不明所以的笑容——虽然他的笑总给自己一种微妙的非人感……但莫名的有些好看。
不对,我是说……
阿蒙突然转过头,两个人的目光撞个正着。
世界有些不自然地把目光游移到楼下。
“真奇怪……”他喃喃。
阿蒙不是很在意世界的奇怪反应,自顾自地说:“你想听故事吗?”
“什么?”世界还有些愣神。
8
西沉的太阳映红整片大地,世界的外套晃得阿蒙眼睛下意识半眯,看起来更加懒散。
这夕阳和楼下淌着的血迹一样红,光芒几乎和那些肉块融为一体——可阿蒙几乎病态般的白皮肤却没沾染上一丝血色。他随意地说起自己的故事——仅仅由于一时兴起。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太正常。
“可能是幼儿园,或者小学——啧,记不清了。我捉到了一只乌鸦,周围的同学都围过来大呼小叫,怎么说呢……比一百只鸭子还吵。那个时候我可能已经被吵烦了……后来又有个不识相的家伙过来。
“很不幸,我身边只有玻璃杯。”
年幼的阿蒙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被自己折了翅膀的乌鸦,他手上的乌鸦不时发出凄惨骇人的嘶哑叫声。孩子们围着阿蒙,时而尖叫着跑开,时而好奇地凑过来,阿蒙懒得理他们,他们完全不如一只半死不活的鸟有意思。
他们的叫声也比乌鸦吵多了。
然后一个小胖子——可能是这里的小霸王,阿蒙平时没注意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总之那个小胖子手里握着一个竹竿,雄赳赳气昂昂地拨开人群,冲中心的阿蒙一指。
阿蒙抬起头,冰冷无机质的黑色瞳孔没什么情绪的看向他。
“把那个乌鸦给……啊!!!”
玻璃杯碎了一地,和脏臭的血液混合在一起,迎接倒下的男孩。
女孩子们发出尖锐的叫声,男孩子也不例外——大多数人都被吓哭了。阿蒙自顾自地继续坐在地上,顺手捡起一块玻璃片,划开乌鸦的胸膛。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大惊小怪,那个家伙又死不了。
“事实上,我到现在也还没明白为什么。”
事情以阿蒙的父亲付了医药费,阿蒙转学为结尾。
从那以后,父亲告诉他,当别人表现出很恐惧,害怕或伤心的时候,自己也应该模仿他们的表情——只有这样,阿蒙才不会显得与别人有很大差异。以及,不要把别人弄出血,自己也不可以。
阿蒙很聪明,在那之后的十几年,他一直很擅长表面上与别人共情。
他的生活顺风顺水,但也因为太顺风顺水,他从未真正懂得生命有多么值得珍惜——在他眼里看来,这个世界过于无趣,一切都那么顺利,就算自己什么也不做,就算自己干那些普通人眼里伤天害理的事情,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的乐趣只有模仿别人,模仿那些他不会真正理解的表情,模仿那些他从未真正体会的情感。
他从出生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是悲伤——就连后来父亲离开人世,他也没有感到任何所谓的“悲伤”情绪。父亲的遗产一半给了自己的哥哥,一半给了自己,直到现在那些遗产还有很大的剩余。
“你能告诉我悲伤和恐惧到底是什么吗?”
阿蒙讲完后,笑眯眯地问世界。
————
困死爷了,睡了
评论推荐点赞摩多摩多
[五颜六色的猫]
五颜六色的猫有一颗白色的心,但祂什么都没有了。
——————
这个条漫在我刚刚看完诡秘的时候就开始画了,断断续续两个多月终于画完辽。
克莱恩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我一直在思考。
这个算是我对他的一点个人理解吧,我贫瘠的语音言描述不出来,就只能苍白无力地用画面表达了再上色我生吃达尼兹口头禅
(然后点梗在画了在画了没有那么快但是会画的
最后评论摩多 摩多摩多
[五颜六色的猫]
五颜六色的猫有一颗白色的心,但祂什么都没有了。
——————
这个条漫在我刚刚看完诡秘的时候就开始画了,断断续续两个多月终于画完辽。
克莱恩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我一直在思考。
这个算是我对他的一点个人理解吧,我贫瘠的语音言描述不出来,就只能苍白无力地用画面表达了再上色我生吃达尼兹口头禅
(然后点梗在画了在画了没有那么快但是会画的
最后评论摩多 摩多摩多
【诡秘之主】【蒙克】继承人(1)
开一个新坑,蒙克CP“冬夜诡谈”专题,有点悬疑,有点克味的故事
-------------------------------------------------------------------------
继承,意味着继承财富、名誉、权势,也同时继承债务、责任和潜藏在不为人知处的黑暗。
“克莱恩……克莱恩.莫雷蒂先生,请在这里签名,对,就是这里。”
克莱恩低头,轻轻撇了下嘴,看着摊在面前的文件,目光最后一次浏览过已仔细看了五六遍的文字,深吸口气,拿起钢笔在右下角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
克莱恩.莫雷蒂——鲁恩王国广受欢迎的手写花体,端正,雅致。
“不错,您的字写得...
开一个新坑,蒙克CP“冬夜诡谈”专题,有点悬疑,有点克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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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意味着继承财富、名誉、权势,也同时继承债务、责任和潜藏在不为人知处的黑暗。
“克莱恩……克莱恩.莫雷蒂先生,请在这里签名,对,就是这里。”
克莱恩低头,轻轻撇了下嘴,看着摊在面前的文件,目光最后一次浏览过已仔细看了五六遍的文字,深吸口气,拿起钢笔在右下角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
克莱恩.莫雷蒂——鲁恩王国广受欢迎的手写花体,端正,雅致。
“不错,您的字写得比想象中好看很多,看来您的确接受过不错的教育。”
“……祖母教过我读书写字。”
“这很合理。”
一头金发的律师推了推优雅昂贵的金边眼镜,站直身体,朝他点头微笑:“恭喜您,莫雷蒂先生,从今以后,您就是克莱恩.莫雷蒂,莫雷蒂家族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他居高临下看着坐在沙发里的克莱恩,毫无感情的话语响在宽大房间内,公事公办,一板一眼,带着难以形容的压迫力,仿佛经过他认证的事就一定发生,或必将结束。
克莱恩双手缓缓握拳,有些紧张地放在大腿上,努力想放松身体,就这么靠在沙发里略作休息,但他发现自己的背脊既然紧绷着,并没因为继承手续的完成而放松,相反,紧张和警惕固执地环绕着他,让他像一只正面对危险的猫。
明亮日光照着这间陈设精致严肃的高级办公室,清风吹动半透明的白纱窗帘,这是一个在初冬季节难得这么明亮温暖的下午,克莱恩却莫名感到了不安,仿佛一层若隐若现的阴影悄然靠近,遮蔽在了他的头顶。
我……一定是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我还没有接受,所以过于紧张了。
放轻松,这是好事。
我如今是莫雷蒂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也是当家主人。
他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给自己打气,这时门上响起克制冷静地敲击声,一位银发的俊美秘书走进来,从律师先生手里将他刚刚签过名的文件拿过去,坐到一旁认真誊写。
克莱恩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呼吸渐渐紧绷,他知道,秘书会写两份,让继承合约变成一式三份,其中一份由这间律师事务所保管,一份放进莫雷蒂家族的保险柜最深处,最后一份则交给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终于停止了,银发秘书抬起头,将三份一模一样的档案交给律师先生。
“拿去吧,莫雷蒂先生,这是您进入莫雷蒂家的通行证,剩下两份我们也会按规定处理。”
克莱恩站起来,双手接过,感觉这几张薄薄的文书像山一样重。
现在,他完全是克莱恩.莫雷蒂了,继承“莫雷蒂”这个高贵古老的姓氏,是整个家族的主人,或者说……唯一的幸存者。
“没想到啊……我这样的穷小子也有变成大贵族的一天。”
克莱恩长叹口气,摸出身上仅有的几个苏勒递给马车夫,对方眼神诧异地接过,驾车离去。
终于相信我不是在耍弄你了吗?
克莱恩目送马车走远,在心理长叹一声——找一辆愿意送自己前往城郊这座庄园的马车可不容易,绝大多数车夫一看他寒酸的打扮就拒绝了。
什么?你要去莫雷蒂家族的庄园?开什么玩笑!
那可是传说中拥有旧日皇室血统的莫雷蒂家,门庭森严,还特别神秘,至今都没几个人见过他们家族的成员,你这一看就是在街头讨生活的穷小子……唔,我猜你顶多是个裁缝铺学徒之类的角色吧,有什么资格去那里?
莫雷蒂家?小子,不是我看不起你,那地方挺远的,大宅子建在半山上,这一趟车马费至少得5个苏勒,你给得起吗?
……
接连的怀疑和拒绝让克莱恩忍不住也产生了一点怨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堂堂莫雷蒂家不派个管家来接自己,哪怕就派一辆马车呢?从头到尾,除了让他签订合约的律师先生外,他唯一接触到莫雷蒂家族的只有一封信件。
一封褪色枯朽,古老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信件。
这封信告诉他:他将成为莫雷蒂家族的继承人。
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已经是莫雷蒂家族的主人了吧,为什么身为一家之主的自己得自掏腰包雇马车过去,而不是由他们……
说起来,自己压根就不认识莫雷蒂家族的人,也没有联系方式,如今只能按照律师先生的吩咐,先过去再说,过去了,就一切都解决了。
……
直到下午,克莱恩终于找到了愿意送自己的马车夫,并本能地讲了讲价。
这位车夫或许正好闲得厉害,一边打量他身上单薄朴素的旧衣服,一边摊开手:“先给我一半路费,3个苏勒,等我把你送到了地方再给剩下的一半,否则……你要是耍弄我怎么办?”
“可是,你如果刚出城就把我丢下怎么办?”
克莱恩本能地反驳,自己比这个车夫矮半个头,身体也比较瘦弱,真要动起武来铁定不是对手,所以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成交。”
提着简陋的小皮箱,克莱恩没有急着往前走,而是趁黄昏还留在天边的光亮举目眺望,他看到了前方广阔的土地,平顺的道路,和道路尽头那幢华丽阴森的大宅。
将它称为大宅似乎过于谦虚了,那根本就是一整座庄园,甚至城堡!
它巍峨凝重的身影安坐在半山舒缓的平原中央,后院尽头接续丛丛簇簇的灌木,再后方是难以望穿的黑森林。地面碧草如茵,打理得十分细致,前院里,精美至极的古典雕塑簇拥着两座巨大喷泉,水珠在空中飞溅,却因为离得远了,听不到任何声音。
克莱恩突然有种不真实感,似乎自己即将踏入另一个世界,那不仅仅是他这辈子从未有机会踏足的古老贵族领地,更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异空间。
清清嗓子,克莱恩挺直背脊,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紧张看着前方朝自己走来的两个人。
如果此刻躺在他手提箱里的信件没有说错,那这两个人的身份他就猜到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老者,信件上写着他古典拗口的名字:帕列斯.索罗亚斯德,现任莫雷蒂庄园的管家;
他后方跟着一位身材高挑,容貌惊艳的女孩,她是庄园女仆和帕列斯的助手:奥黛丽.霍尔。信中说她曾经也是贵族,父母意外身亡后流落到这里,前任主人好心收留了她。但她并不愿当米虫,用自己的知识和读写能力成了前主人的秘书,一直很谦卑地将自己定位成莫雷蒂家的仆人。
一老一少朝克莱恩走过来,他感觉心跳逐渐加快,紧张和手足无措开始将他裹紧,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握着提箱把手,暗暗深呼吸,昂首挺胸面向他们。
没错,协议书已经签了,贝克兰德最好的律师事务所,现场看着签约的也是金牌律师,手续完备,程序没有问题,虽然……虽然现场没有莫雷蒂家的人出面显得有点奇怪,但这也没办法,因为莫雷蒂家已经没有人了。
他们都死了。
上个月,莫雷蒂家上一任主人乘坐的“海狼号”在安全航道边缘倾覆,他和其他几十位乘客一起,在狂风暴雨中成为了鲨鱼群的美餐,这让莫雷蒂家一下失去了当家人,听说连国王都被惊动了。
按照律法,在前任家主没有后代的情况下,莫雷蒂家应该将一切资产收归国有,由国王继承,但不知怎么的,国王竟然提出立刻寻找可能的继承人——那个精明贪财的乔治三世竟将这么大一块肥肉推了出去,不可思议!
国王一句话,底下跑断腿。
于是,轰轰烈烈的“寻找莫雷蒂”开始了,经过大半个月的搜寻和查阅档案,很快,王室发现在三代以前,莫雷蒂家曾有一个叛逆的女儿和平民相恋并私奔。当时的家主愤怒宣称将她逐出莫雷蒂家,剥夺所有继承权,但现在……在国王的授意下,这份宣告显然已经无效了。
好运就这么降落在了克莱恩头上。
他还记得,三天前的中午,在裁缝铺里忙得晕头转向,饿到胃疼的自己终于能喘口气,准备吃他简朴的午饭时,破门而入的宪兵队和被他们簇拥着的王室秘书满脸激动不安的神情。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有救了!
莫雷蒂先生!
克莱恩.莫雷蒂!
他晕乎乎地被人从椅子上拉起来,围绕在这些陌生人中间,像祭台上的贡品那样被人围观着、簇拥着,好一阵后骚动才平息下来,王室秘书一把握住他的手,颠三倒四地说出这件事。
克莱恩不信,压根就不可能,但对方拿出的证据让他不得不相信。
他……一个裁缝铺学徒,失去所有亲人后努力打工养活自己的克莱恩,贝克兰德最普通的穷小子之一,突然成了古老贵族莫雷蒂家现存唯一的继承人。
……
不可思议,不是吗?
但人生就是由意外构成的。
冷静下来后,克莱恩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大概在自己五六岁的时候,他跟街头的其他孩子玩闹,听他们提前关于“老家”的话题,于是回家问祖母:我的老家是哪里?
没想到,正在做针线活儿的祖母突然手一歪,针头刺破了她的皮肤,拉出一带血迹,她慈祥平静的面孔突然扭曲,瞪大双眼盯着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嘶哑——
“你在说什么?!谁让你问这个的!不许问,永远不许再问!”
老家……
呵,老家。
祖母的老家不就是这里吗?
这座占地广阔,遗世独立的华丽庄园,以及它所托起的“莫雷蒂”这个姓氏。
祖母一定是因为年轻时和穷小子私奔然被家族驱逐的往事,才不愿意提及“老家”的吧,但是如今不同了,祖母!
一切都变了,我回到了你的“老家”,而且是以主人的身份!
“老爷。”
思索间,帕列斯.索罗亚斯德已走到克莱恩面前,朝他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吐出一个陌生到令他浑身不适的称呼。
“老爷。”
奥黛丽.霍尔也同时弯下腰,清丽优美的女声和帕列斯浑浊的老人声线交杂在一起,莫名地让人心烦意乱。
“别,别这么叫我,就叫克莱恩……”
他连连摆手,想将心中突然蹦出的不舒服压下去,但这一老一少依旧低头弯腰,纹丝不动,他呆了几秒,突然想起这两天恶补的贵族礼仪,赶紧道:“进去吧。”
帕列斯和奥黛丽立刻站直身体,一左一右分列在他两旁,同时做出请他入内的手速。
还真是这样……
克莱恩暗暗摇头,他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真正的贵族,更别说莫雷蒂家这种从旧日皇朝延续下来的,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大贵族——虽然已人丁凋敝,但他们必然还维持着严格的贵族礼仪。
比如他们绝不会做出任何打破规则的无礼行为,没有主人的允许,他们不会主动开口说话,哪怕自己这个主人从未接受过古老的贵族相关教育,并不具备贵族的学识风范。
或许从这个角度讲,帕列斯和奥黛丽同样是固执和“无礼”的,他们将对自己从规则之外发出的一切“命令”视而不见,比如改变称呼。
看来,为了成为合格的莫雷蒂家族主人,我首先需要补很多课……
一边这么想着,克莱恩一边跨过了庄园华丽高耸的大门。
主屋大门内就是郎阔的门厅,雕刻着天使图样的金色阶梯沿两旁蜿蜒而上,无数蜡烛发出的暖光几乎晃晕克莱恩的眼睛。他眯着双眼适应了几秒,努力压下磅礴流泻而来的明亮火光,浓长睫毛迅速盖住他黑色的瞳孔,在他眼前投下一层阴影的屏障。
就在这光线骤然后退的瞬间,他看到一幕巨大的黑影从二楼轰然落下,覆盖住楼梯,像一层蠕动的洪流那样扑向三人。
“啊?!”
克莱恩猛地一惊,疾步后退,帕列斯和奥黛丽立刻转向他,关切地问:“怎么了?老爷。”
“没……”
克莱恩一怔,赶紧回神,发现前方什么也没有,开阔明亮的大厅里连一丝影子都看不见,这些精心设计过的蜡烛排成奇妙的队列,恰好能照亮彼此,驱散所有阴影。
“……没什么,我刚刚可能看错了。”
虚惊一场吗?
也是,这么明亮的大厅,怎么可能有黑暗呢?
克莱恩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回方才的位置,心里却忍不住描摹着那道一闪而逝的巨大黑影。
那道影子……那道影子的形状有点像……
像什么呢?
他脑中的思绪暂停一秒,突然想到:像一只轮廓微微扭曲的大鸟!
“老爷,请先用晚餐。”
几秒钟的小插曲过去了,帕列斯和奥黛丽没有急着带克莱恩参观这幢华丽的庄园,而是领着他拐向右侧,走进同样华丽明亮的餐厅,足以坐几十人的大长桌上已摆好各色精美饭菜,几乎都是克莱恩这辈子也没吃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华丽飨宴。
他盯着琳琅满目就的大餐桌,忍不住咽口唾沫,饥饿像火苗一样在他胃部游走,他用了最大的自控力,才让自己没有扑过去大快朵颐,而是耐着性子等奥黛丽领自己到主位坐下,脱下外套交给她挂起来。
洗手、漱口、准备餐巾,然后由帕列斯在他面前的杯子里分别倒上暗红色、透明色,以及一种浅绿色的佳酿,再有条不紊地为他切割小羊羔肉、牛排和间海特产的白鱼……最后将开胃菜小心又精准地拨到他盘子里……
这个过程像永恒一般漫长,等克莱恩终于能吞下第一口前菜时,感动又满足的泪水差点顺着脸颊滑落,他拼命忍耐,但眼睛还是微微湿润了。
好吃,真特么太好吃了!
贵族家的厨子,就是不一样!
吃到七分饱的时候,克莱恩终于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
他没有见到家里的其他仆人。
虽然他还不太明白贵族的礼仪,但这两天的恶补让他有个大致概念——按照鲁恩王国的规矩,新主人到家时,仆人们必须集体前来见面。
要么,他们排列整齐站在庄园大门外的草坪上,列队等候自己的检阅;要么,他们就等在刚刚进门的大厅里。
可自己进屋的时候,只有帕列斯和奥黛丽两人,大门内外都空荡荡的,这个家里压根就没见到第四个人。
这个念头一蹦出来,克莱恩忽然就坐不住了,他有些不安地放下刀叉,看了看站在餐桌旁边的帕列斯和奥黛丽。这一老一少神色平静,眼睑微微下垂,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自己交握的双手上,就像两尊静默的塑像。
贵族家里的仆人,都是这么训练有素,这么……
克莱恩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太安静了,太拘谨了,太……没有人味儿了吧。
思索两秒,他试探着朝帕列斯问:“索罗亚斯德先生,这里……不,家里其他人呢?”
帕列斯立刻转向他,恭恭敬敬地回答:“家里没有其他人,老爷。”
“没有?”克莱恩一怔,赶紧补充道:“我问的不是别的家人,是像你们一样的管家、秘书,应该还有园丁、厨师和其他的……仆人们吧?他们呢?”
帕列斯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变,立刻回答道:“没有其他仆人,老爷,前任老爷在出海前将所有人都遣散了。”
什么?
克莱恩一下愣住了,将所有仆人遣散?
一位养尊处优的顶级贵族老爷为什么要遣散所有仆人,难道他破产了?供养不起那么多人?
不,不可能。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光从这宅子的规模、保养程度,富丽堂皇的照明和奢侈的饮食,都不可能是一位濒临破产的空架子贵族所能拥有的。
这是什么情况?
莫雷蒂家的前任老爷——从辈分上讲应该是自己的叔叔,他死于一场意外海难,是的,是意外,既然是意外,那他就不可能提前知晓会发生自己的死亡,所以……
前任莫雷蒂家主遣散所有的仆人,只是一个巧合,并不是某种“安排后事”的手段,对吧。
只是巧合而已。
乱纷纷的想法在克莱恩脑子里横冲直撞,他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没有进一步打探,食欲也在悄然攀升的疑惑中消失了。
莫雷蒂家……似乎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伦克/活动】飞蛾扑火(0-2)
*城邦pa?大概是这种pa设,吧。
*城主伦纳德(王)×王后克莱恩。
*私设成山,不属于任何历史,因为我没怎么学过。
Summary:“我的王后,守着他的战果,飞蛾扑火,胜券在握。”——《王后》JUSF周存
_0_
战火。
伦纳德已经记不清这是战斗持续的第几个月了,自从战火从南方的城邦开始,又逐渐向他们北部蔓延,他们似乎每天都得这样,被困在这样的一个不大的城邦内,而再北边的一些城邦不是信不过就是容纳不下再多的人口,不然那个人应该也不至于需要每天带着兵出去,然后陷入生死不明的状态,甚至他每次都不能确定对方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能不能回来。...
*城邦pa?大概是这种pa设,吧。
*城主伦纳德(王)×王后克莱恩。
*私设成山,不属于任何历史,因为我没怎么学过。
Summary:“我的王后,守着他的战果,飞蛾扑火,胜券在握。”——《王后》JUSF周存
_0_
战火。
伦纳德已经记不清这是战斗持续的第几个月了,自从战火从南方的城邦开始,又逐渐向他们北部蔓延,他们似乎每天都得这样,被困在这样的一个不大的城邦内,而再北边的一些城邦不是信不过就是容纳不下再多的人口,不然那个人应该也不至于需要每天带着兵出去,然后陷入生死不明的状态,甚至他每次都不能确定对方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能不能回来。
得想个办法阻止这一切。伦纳德想,可他当初既然选择了从邓恩手中接下这个「王」的身份,作为城主统辖这个城邦,那就必须得继承邓恩的意志,他必须保护这里的人民。而战争,那不是仅仅依靠一两个人的意志就能停下的东西。可是,他也不愿意牺牲——
“王!”一个侍卫突然闯了进来,面露喜悦地对伦纳德喊道:“王,王后他,他安全回来了!”
伦纳德之前那纷乱的思绪一下子归零,听到这则消息后,欣喜很快蔓延上了他的面孔。他几乎在下一秒就从座椅上跳了起来,边朝着城门的方向飞奔,边对那侍卫大声吩咐:“让人准备给克、王后洗尘,我去接他!”
_1_
克莱恩看起来十分风尘仆仆,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又用过饭,而后和伦纳德一同回到了他们的房间里。克莱恩遣退那些奴仆后,略显沉默地坐到了伦纳德身边。见他这么严肃,伦纳德不禁开始忐忑起来。克莱恩带着兵士前往稍难一些的地方支援他们的盟邦城主罗塞尔,这也不仅是帮忙,更是为了把战火控制在他们的城邦以南,不让战争真正蔓延到这边,将民众可能的伤亡尽数控制在普通范围内。克莱恩沉默了一会,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叹了口气,轻声对伦纳德说道:“伦纳德,我和罗塞尔已经知道战争的主使方了,如果能阻止他或者他们,这场战争说不定也会随之结束。”
闻言,伦纳德先是惊喜,可在看到克莱恩那依旧严肃的神色,心中又咯噔一下,种种可能的猜测闪过脑海,最终定格在了其中一种上。他咬了咬唇,紧紧盯着克莱恩棕色的瞳眸,问道:“他们,是不是根本没有主动结束战争的意愿?而他们全部的战力,又是不是和我们悬殊许多?”
“对。被誉为战神的巴德海尔继任了王,而后,他发动了战争。”克莱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而后露出一抹苦笑,“他的城邦拥有的战力,我们都知道的,而且,巴德海尔没有亲自出征,守邦的战力应当还有许多,没有办法率军突袭。但要想让他们无力继续进行战争,只能攻破他们的城邦,或者,杀死巴德海尔本人。”
克莱恩话外的意思堪称十分明显,伦纳德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一把抓住了克莱恩的手腕,而由于他有些急躁,没能控制好力道,弄得克莱恩吃痛地嘶了一声。伦纳德听见这一声,才反应过来,又默默松开了手,只覆在了克莱恩的手背上。“克莱恩,难道你想——”
克莱恩笑了:“这很明显,不是吗?一个城邦,尽管是战争期间,也不会吝啬有人进入,尤其是能人。只要我进去了,想要刺杀巴德海尔,也只是时间问题。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同归于尽而已。而你也知道的,伦纳德,我们能信任的盟邦只有罗塞尔他统辖的那个,而我们两个城邦里,擅长乔装易容的,只有我一个。”
“所以你要亲自去。”伦纳德另一只没放在克莱恩身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不这样不行吗?如果是打仗,我也算个中好手,我可以亲自征战……为什么一定要你去冒险?”
克莱恩扭过身来,将伦纳德的两只手都放在了自己手里,放缓了些许语调,语气却依然坚定:“伦纳德,一个城邦不能没有它的王,但可以没有它的王后。你不能轻易离开,而我能。我能。伦纳德,这是我们的责任,在邓恩先生和戴莉女士将王和王后的位置交给了我们之后,我们就被迫背上了这些。你不能任性了,伦纳德,你已经不再是那个随意的诗人了。”
伦纳德低下了头,细碎的声音不断从他口中漏出来:“我知道……克莱恩,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再失去我珍视的人了……”
克莱恩分出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语调依旧柔缓:“对了,伦纳德,你还记得曾经那位先知阿曼妮西斯女士所说的话吗?”
“……记得。”
“所以啊,伦纳德。”克莱恩笑得眯上了眼睛,“我们只能这么做。总有些事情比我自己重要。而且,我不仅是为了这里的人民,更是为了你,我的王,我的爱人——为我践行吧。”
伦纳德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抬起头,扬起了一抹比哭还丑的笑,抽出手来,将克莱恩紧紧抱在了怀中,努力忍耐住声音中的颤抖,强行挤出来一点笑意揉进话语里:“好……克莱恩,愿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先灵们祝福你,一定要凯旋归来。”
“嗯,伦纳德,我会努力回来的。”克莱恩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_2_
在一切还没发生的曾经里,他们的城邦中还弥漫着祥和,空气中混杂着果酒、青草和面包的香气,城邦中心的那个水池周围,总聚集着不少的吟游诗人。前城主邓恩膝下的养子热爱诗歌,这是全城邦的人都知道的。养子本人——伦纳德,他总爱带上一架七弦琴,穿上平民的衣服,混进那些吟游诗人的队伍里,跟着他们齐声吟唱。但他自己总写不来那样美丽的文字,只会跟着那些吟游诗人一同唱着已有的诗歌。伦纳德总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他从未遮掩自己的面目,那样出色的面容让他鹤立鸡群,可从没有人拆穿过。为什么要拆穿呢?这里的气氛从来很好,没必要担心其它那些有的没的,音乐和诗歌,就已经足够他们享受。没什么需要担心,没什么需要忧愁。
——直到那一天来临。
阿曼妮西斯带着她的学生克莱恩来到了这个城邦。阿曼妮西斯是一个先知,克莱恩却是个学者。他们一路游历过许许多多的城邦,也踏足过城邦之外的区域。他们来到这个城邦,在这里居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内,克莱恩也常去那聚集着吟游诗人的水池,也因此结识了伦纳德,并相谈甚欢。在他们居住的三个月最后,阿曼妮西斯叫来了克莱恩和伦纳德,她和以往无数次一样轻抚克莱恩的头,眼神却看向了伦纳德。她对他们做出了预言:你们的命运缠绕在一起,你们将一同经历无数悲欢离合,一同分担即将到来的痛苦,最后在命运的残忍下,迎来你们的结局。
两人听得云里雾里。克莱恩很少听阿曼妮西斯做出预言,还是这么详尽的预言。他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连忙询问阿曼妮西斯发生了什么。阿曼妮西斯没有回答,她只是笑,并轻轻拍了拍克莱恩的头。“所有人都会迎来他们的死期。”她在最后说,“未来从来反复无常,命运也喜爱捉弄没有反抗之力的人类,但我们的过去会决定我们的未来。克莱恩,你曾经学会的东西,会在以后得到更大的利用。”
“老师,您要离开了吗?您之前说的,我们之间必然的离别,就是在现在吗?”克莱恩只是慌乱了一瞬,就恢复了平静。
阿曼妮西斯点了点头,收回了她的手。她冲他们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她表情温柔地向他们告别,只在克莱恩临走时提醒他记住他们曾经的约定。
而在下一天,一个杀手潜入了阿曼妮西斯的宅邸,杀害了她。通天的火光遍布了克莱恩的视线,那给大半天幕晕染上红色的火光在一瞬间和他记忆中的某个场景有所重合,好在他很快就在伦纳德的声音中反应了过来,边往那边移动边给自己一些安慰:阿曼妮西斯女士所住的地方并没有几个人,她也曾用一些防火的材料布置在房屋周围,不会造成别的伤亡,也不会有什么被损失。他在到达后什么都没看到,他也询问过其他人,没有人看见阿曼妮西斯的遗体,他们都说这火烧得太狠,把人都烧成灰了。而杀手在逃亡的过程中被邓恩和戴莉堵住。虽然他最终还是被赶来的伦纳德和戴莉一同杀死,可他却依靠自身的狡诈重伤了邓恩。等克莱恩再在城主府邸中见到邓恩时,他已经奄奄一息。那样重的伤,没有一个医生能够治好,而若是强行吊着邓恩的命,他又未免过于痛苦。最终,戴莉让他们停止治疗。她将伦纳德拽到了邓恩面前,亲手摘下了邓恩手上佩戴的象征着城邦之王的戒指,递给了伦纳德。邓恩见状,扬起了一抹笑,用力对伦纳德点了点头。
“伦纳德……”邓恩费力地说着,“你要成为新的王……你要保护你的子民,呵护这里的一切,如同爱你自己,也如同你爱你的,诗歌……”
戴莉静静地等待邓恩说完,才转过身,对伦纳德愧疚地笑笑:“其实我们也不想把这份责任传给你,即便你拥有很高的天赋,我们也不愿意。城主这个王位的继承并不要求一定是父亲传给儿子,但我们再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了。所以,伦纳德,对不起。”
伦纳德紧紧攥着那枚戒指,听到戴莉最后的道歉,赶忙用力摇头,慌忙道:“不,戴莉女士,你和城主都帮过我很多,要不是你们,我早就死在那年的寒冬里了。所,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你小子,到现在还叫那么生分。哎,算了,就当养了条喂不熟的狼。”戴莉耸了耸肩,重新转向邓恩,眉眼顿时柔和了不少。她伸出手,握住邓恩已经开始变得冰凉的手,轻声说:“他大半辈子都在为这里奉献,他也做得很好。他曾说希望没了他以后我也能快乐地过日子,可那怎么可能呢?我反对了他,并且告诉他,不管他是生是死,都别想把我丢下。”
说到这,戴莉顿了顿。而后,她动作迅速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枚药丸,在伦纳德和克莱恩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口吞下。不多时,她就已经站不稳当,只好伏在邓恩身上。她伸出手,费力地抚摸邓恩的侧脸,黑色的血液从上扬的嘴角中不断溢出。“邓恩……”她的语气充满了满足,“我来找你了,你可千万不要先走啊……”
伦纳德看着这一幕,瞬间僵硬在了原地。直到一旁的克莱恩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他才从失神中惊醒。他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成了一片朦胧的雾,他只能靠记忆抱住克莱恩,在他的肩头大哭起来。
那是他此前唯一一次流泪。
【诡秘论坛体】求推荐靠谱的教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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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问题吗?我当时觉得“为所欲为,但勿伤害”这句话特别酷,就选了,现在听你们一说好慌啊QAQ
7L学习使我快乐
楼主别怕,惨是惨了点,但我们窥秘人系学生基础一直都可以的,隔壁通识者都比不上我们。
8L芳心纵火犯
哈哈哈,楼上说的基础是指所有知识随机学习吗?比如马桶贮水槽的一百种用法?
9L学习使我快乐
楼上猎人系的?我们窥秘人系的平均绩点一直是全校数一数二的好吧?
10L有学妹吗
楼上两位别吵吵了,楼都给你们歪到星空去了。
11L萌新求包养(楼主)
弱弱问一句,窥秘人系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吗……
12L不敢窥秘的窥秘人
还不是因为系长……
13L 萌新求包养(楼主)
隐匿贤者?听说他很渊博的啊,而且特别愿意帮助学生……我以前听说大学教授都不太爱搭理学生来着,这么热情的系长应该挺好的吧?
14L不敢窥秘的窥秘人
呵呵,当你被拖堂两个小时听一些和课程毫无关系的知识,你就不会觉得这种“热情”是好事了!
15L 萌新求包养(楼主)
拖堂两个小时,这也太恐怖了吧?
16L有学妹吗
不但拖堂,还要布置一大堆作业,我大一选了节他的选修,整个学期都没在一点前睡过觉。
17L不敢窥秘的窥秘人
建议隐匿贤者去不眠者系。
18L求购多宁斯曼树汁
不了不了,我们不眠者系要不起。
19L可爱不过老子
我是大四老学姐,自从大二选了隐匿贤者的课,一直到现在,每次见到他都要被灌输一大堆知识,每次!
20L不敢窥秘的窥秘人
同楼上!我也是!我大一选了他的课,昨天下午碰到他,我脑子一抽上去打了个招呼,他愣是站在走廊上给我讲起了人体结构,讲了足足一个半小时,天都黑了啊!
21L匿名用户
他这记性也太好了,我怀疑每个被他教过的学生都会被盯上!这特么一日为师终身售后,能不能别这么负责啊???
22L有学妹吗
自信点,把“我怀疑”去掉。
23L不敢窥秘的窥秘人
而且他的课程名称跟他讲的内容毫无关系,我选过他的第四纪史,结果半个学期都在讲天体物理,另外半个学期在讲浪漫主义文学!最尼玛离谱的是考试考的居然真是第四纪史,一学期的笔记都白记了!
24L 萌新求包养(楼主)
哭唧唧,我有一节必修课是他的……
25L芳心纵火犯
楼主,凡事都要往好处想,你的大学四年会过得很充实的……
26L有学妹吗
好了好了,回归主题,有什么靠谱的教授推荐吗?
27L水银之蛇大人保佑我考研成功
律师系的罗塞尔教授人不错,听说他是通识者系毕业生,也在窥秘人系教过课,前几年跳到律师系,但是每个学期都会开几门通识者和窥秘人的选修。
28L肥宅快乐茶
同意,罗塞尔性格确实好,讲课好玩作业也不多,除了私生活混乱了点,别的没毛病。
29L 萌新求包养(楼主)
私生活什么的不重要吧……
30L芳心纵火犯
这时候应该来一句——
31L有学妹吗
“魔女的滋味真不错啊!”
32L肥宅快乐茶
“魔女的滋味真不错啊!”
33L不敢窥秘的窥秘人
“魔女的滋味真不错啊!”
34L身高一米五气场五米一
此地禁止复读!
35L咕咕咕
此地禁止禁止复读!
36L有学妹吗
此地禁止套娃!
37L 匿名用户
悄悄问一句,魔女的滋味是什么梗?
38L芳心纵火犯
楼上村里刚通网?这可是去年全校爆款笑话!
39L匿名用户
我是新生啦!
40L芳心纵火犯
好吧……众所周知,罗塞尔教授的私生活不是比较那啥嘛!然后他呢又特别爱写日记,有一天他把电脑借给占卜家系系长愚者教授,结果愚者教授上课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日记投在了大屏幕上……
41L是个狼灭
哈哈哈哈太草了!
42L芳心纵火犯
虽然只有短短一秒钟,但当时班上大部分是占卜家系的学生,所以……
43L肥宅快乐茶
“论如何灵活运用梦境占卜。”
44L佛尔思太太今天更新了吗
我合理怀疑愚者教授是故意的,他居然先翻译出来再“不小心”放出来哈哈哈哈。
45L有学妹吗
我记得罗塞尔好像放过话,说占卜家见一个打一个。
46L可爱不过老子
愚者报仇,十年不晚。
47L不敢窥秘的窥秘人
当时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们窥秘人系的贝尔纳黛副教授脸都气绿了。
48L水银之蛇大人保佑我考研成功
有一说一,罗塞尔教授是直男吧?他难道不知道魔女以前可能是男人吗?
49L不敢窥秘的窥秘人
把“可能”去了,自从奇克当上系长,刺客系就只收男生了。
50L 萌新求包养(楼主)
震撼我妈一整年……
51L匿名用户
可能罗塞尔不在乎吧?他不是说过一句话“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我奉陪到底”吗?
52L芳心纵火犯
哈哈哈哈哈哈草没想到罗塞尔语录里的话是这个意思啊!
53L海洋鸽者
话说,你们刚才提到的愚者教授也不错哎,楼主想选苟院的课的话,可以考虑愚者。
54L 萌新求包养(楼主)
苟院?
55L匿名用户
苟院哈哈哈哈哈哈
56L无脸男
不是苟院,是诡秘学院啊啊啊!
57L匿名用户
新生求问,这又是什么梗?
58L可爱不过老子
咱学校不是有九个学院吗,占卜家、偷盗者、学徒三个系是诡秘学院的,这三个系的人都太苟了,所以诡秘学院又称苟院。
59L放下你的单片眼镜
你们都忘了罗带师了吗?
60L芳心纵火犯
失敬失敬,你说的是被两大院长围剿的罗萨戈学长吗?
61L无脸男
强烈建议罗带师转去水手系。
62L放下你的单片眼镜
说起愚者教授,就不得不提一下他的老对头……
63L匿名用户
🧐?
64L匿名用户
🧐??
65L匿名用户
🧐???
66L放下你的单片眼镜
楼上的行行好吧,我PTSD犯了!(我就不该提这茬)
67L 萌新求包养(楼主)
这又是什么梗?
68L放下你的单片眼镜
楼主,听我一句劝,千万别选偷盗者系系长阿蒙教授的课。
69L放下你的单片眼镜
别问我为什么,问就是🧐
70L 萌新求包养(楼主)
虽然但是,我还是想问为什么……
71L匿名用户
我匿名我来说!上学期我选了阿蒙教授的课,一进教室发现满满当当都是人啊,我还窃喜,心想这课这么受欢迎,肯定不错啊!要知道苟院人少,一般课十几个人顶天了,但那节课少说有五十个人!
72L匿名用户
然后呢,就是很顺理成章地分小组、做作业、准备期末展示。阿蒙教授讲课也不错,每天都特别愉悦,总是笑呵呵看着我,我还以为是因为我表现得好……
73L 萌新求包养(楼主)
我总感觉要有大事发生……
74L匿名用户
直到期末展示的时候,我展示完,还没下讲台,一屋子的同学齐刷刷戴上了单片眼镜,露出了和阿蒙教授一模一样的愉悦笑容,然后一起朝我鼓掌……
75L普罗米修斯
草!
76L肥宅快乐茶
这是什么恐怖故事?
77L匿名用户
我当时站在讲台上,差点吓到尿裤子!我现在已经忘了我是怎么走出那扇教室大门的……
78L普罗米修斯
当时的情况应该是:
😱
🧐🧐🧐🧐🧐🧐🧐🧐🧐🧐🧐🧐🧐🧐🧐🧐🧐🧐🧐🧐🧐🧐🧐🧐🧐🧐🧐🧐🧐🧐🧐🧐🧐🧐🧐🧐🧐🧐🧐🧐🧐🧐🧐🧐🧐🧐🧐🧐🧐🧐🧐🧐🧐🧐🧐🧐
79L可爱不过老子
楼上用不着如此生动形象。
80L放下你的单片眼镜
阿蒙密度太高,在下告退了。
81L匿名用户
后来我发邮件问阿蒙教授(没错我已经不敢当面问他了),他还特别无辜,说选课的人太少了,怕开不了课,就派了几十个分身一起选课……
82L芳心纵火犯
所以你一个学期的所有小组合作,都是跟教授进行的,一对一教学,这波学费交得不亏!
83L匿名用户
结课后我去观众系做了一个月的心理辅导才缓过来……
84L无脸男
阿蒙这波操作,要是换个诡法师,八百瓶魔药都入口即化。
85L空想之狗的虔诚信徒
楼上的讨论,让我想起了“乌托邦”……
86L 萌新求包养(楼主)
乌托邦又是什么?
87L空想之狗的虔诚信徒
这是一个很古早的故事了。
88L女神之铲的虔诚信徒
楼上读博了吧?乌托邦是八年前的事了。
89L芳心纵火犯
搬小板凳准备吃瓜。
90L空想之狗的虔诚信徒
其实就是占卜家系系长愚者,精分出一个城的密偶的故事。
91L海洋鸽者
苟院果然都是人才。
92L逝去的爱情
话说我当初还被拉进乌托邦来着……
93L女神之铲的虔诚信徒
卧槽楼上的你很幸运啊!
94L逝去的爱情
幸运个鬼!!
95L无脸男
别激动别激动,愚者系长风评一直不错的,听说乌托邦特色美食还挺好吃,前几年食堂的气泡冰茶就是从乌托邦买来的配方,你那一个月应该过得不错啊?
96L肥宅快乐茶
咳咳,这位被拉进乌托邦的同学,不会就是那位在校园里挂横幅的痴情男儿吧?
97L逝去的爱情
不不不,不是我……
98L 萌新求包养(楼主)
什么瓜?!(逐渐偏离主题)我仿佛一只滚进瓜地里的猹……
99L空想之狗的虔诚信徒
当年有一位同学,被拉进乌托邦后喜欢上了里面一位叫翠西的小姐,出了乌托邦后怎么都回不去,就在学校里挂满了表白横幅,搞得愚者教授请假一个月不敢来学校。
100L是个狼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哥们牛逼啊!
101L空想之狗的虔诚信徒
知道真相后他还崩溃大喊,说愚者教授是个感情骗子。愚者教授特别委屈,说翠西跟那位同学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九句在谈论天气一句在谈论气泡冰茶,谁能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102L空想之狗的虔诚信徒
@逝去的爱情,哥们是你吗?(你的ID已经暴露了一切)你就是观众途径序列0空想家?
103L逝去的爱情
本人已死,有事烧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