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丛林深处
写这篇文的本意是想写一个万字之内的,很快能写完,也不需要怎么动脑子,很简单的故事。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变成了两万两千字了。
但是故事的本质是没有变的,还是一个挺简单的故事。
本文属于AU设定。
所有OOC和缺憾都属于我,你的全部喜欢都属于允在。
看文愉快。
❤
“从你走进这间房间,你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说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虽然我们现在在录音,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份录音也是不存在的,直到几十年以后。这个你应该明白,也已经习惯了吧?”
“是!我明白。”
“请坐。郑允浩少校。”
“我姓尹...
写这篇文的本意是想写一个万字之内的,很快能写完,也不需要怎么动脑子,很简单的故事。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变成了两万两千字了。
但是故事的本质是没有变的,还是一个挺简单的故事。
本文属于AU设定。
所有OOC和缺憾都属于我,你的全部喜欢都属于允在。
看文愉快。
❤
“从你走进这间房间,你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说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虽然我们现在在录音,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份录音也是不存在的,直到几十年以后。这个你应该明白,也已经习惯了吧?”
“是!我明白。”
“请坐。郑允浩少校。”
“我姓尹,你可以叫我尹部长,来自情报院。”办公桌对面年约四十五岁上下,神色肃穆的女人礼节性的同他握手。她的手很冷,郑允浩像是握住了一台巨大机器的部分零件,“我看过你的全部档案,很漂亮。军官学校毕业,三十岁的少校,当然,根据你之前完成的那些任务来说,这个军衔并不过分,有些嘉奖无法公开,但是我觉得你不必介意这个,你以后会有更广阔的作为的,郑少校。”她把一段寒暄称赞的结尾,用一种连敲带打般勉励的语调念出来,最后的几个字沉得像点名。
于是郑允浩心领神会,这是一个惯居高位的人,并且和长于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或者说,非常擅长把他这样的军人当做一件趁手的利器。她说她看过他全部的档案,包括那些永远都不该见天日,取出来需要三个人先后签名的文件,这就是在介绍她的身份了,除了姓氏,她真的不需要再具体多说什么。
有几十秒她像是在等郑允浩开口询问,可郑允浩没有。他只是沉默的回敬她的审视,下巴轻昂着,甚至是有一点倨傲的神色。他的下颌,鼻梁,眉骨的线条都锐利,整个人也如同是一把高贵的剑,甚至眼角的伤疤都加重了这种感受。军装是他的鞘,箍在他身上,限制着他的锋芒。
于是尹部长适时放弃了她高高在上的姿态,直接把桌上的显示屏转过来面向郑允浩:“时间宝贵,我们直接一点。我找你来,是因为这个。”
郑允浩凑过去仔细看,屏幕上是放大了的,黑白的卫星图像。但是几乎让人看不出什么头绪,顶多是一团让人难辨的,巨大的白色球状物,一个从任何角度来看都很标准的圆球,处在一片森林里。
“这里。”她用食指敲了一下屏幕右上角的坐标,郑允浩在心里飞快地画经纬度,认出那是韩国极偏僻的一处广阔丛林。
“它是……什么?”郑允浩甚至下意识地伸手去触那屏幕上一团混沌的,神秘却诱人的白,只摸到带着一些电流热度的显示屏。
“我们不知道。”尹部长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焦躁,“从无人机拍回来的图像来看,它只是一团雾,一团规规矩矩球状的雾。它就是那么一夜之间出现的,然后在那里静止了二十天。”
“需要我进去进行探查。”郑允浩靠回椅子上,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她的声音突然间变得更沉:“我想我必须告知你,你不是第一批接到任务的,郑少校。”
“一开始发现时,我们找了在附近执勤的部队,他们派了一支五人小分队进去探测。在他们进入以后半天之内,所有通讯就都断了。三天之后他们原路返回,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郑允浩不解。
“他们压根不记得自己进入过丛林,不记得自己接到过任务,甚至不记得自己这一个月内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是,记忆被洗得一干二净,有一位士官,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已经出生了,他急着回家,看望自己怀孕的妻子。”
郑允浩愣了一下:“所以他们也不会记得他们到底在丛林里看到了什么。”
“没错。我们很快派了第二支小队,这一次我们做了更谨慎的计划。一行十三人,包括科研人员,特警,通讯专家,心理医生,给他们装备了全套的防护服,一些武器。”
“那之后呢?”
“没有之后了。”
她迎向郑允浩的目光,几乎是紧咬着那些字的:“他们失踪了,我们等了他们十五天,直到今天,此时此刻。”
“这是他们最后发来的消息。”她点开一个很短的视频。
画面里一开始是一片混乱的花屏,然后逐渐清晰起来。只是那清晰极有限,镜头像是被裹了几层白色的塑胶袋,拍什么都隔着朦胧的白影。郑允浩在那些遮掩之下努力地看见一些纷沓的脚步,后背。画外音的男声倒是清晰,可惜他自己都把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我们,我们现在应该已经接近了……接近中心地带……我们不能很确定这是第几天,计算机显示是第四天,可是我认为……我认为我们只进来了三个小时,其他人,其他人也有不同的看法。现在我们初步怀疑,这可能是一次……外星干预的事件,或者……其实我不知道……我……”
录制视频的人身边一个发颤的女声突然打断了他:“崔教授……你有宗教信仰吗?”
“啊?我?我没有……”镜头晃动了两下。
“……那你现在可以信了……”
然后视频就结束了。最后一个定格画面,是摄像机被摔在地上,以一个极低的角度,拍出了茂密的野草,虬结的树干,以及画面右上角的,模糊得几乎让人怀疑自己眼睛创造的幻觉——一个在浓白之中,矗立着的,耀眼地像是太阳融化以后再冰冻凝结的,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郑允浩非常清楚地察觉到自己握住椅子扶手的手心里,渐渐浮起的,黏腻冰凉的汗。他分不清从小信仰的东西是在从内向外,还是从外向内,重重地撞击着他。他想说这怎么可能?又想说难道就是这种可能?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尹部长很慢地开口,慢到让人觉得每个字都是经过她缜密的思考才能被获准释放的:“你有宗教信仰,你也信仰科学,你有很强韧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曾经为我们执行过那些我们暂时不准备对民众公开的任务。综合考虑之下,我们认为,由你来带领第三支小队会很合适。人数不多,除了你还会有一个生物学家,一个宗教学家,一位医生。我们暂时不准备让更多人涉险了。”
她说完最后那句话,并不怎么诚心地道了一句歉:“抱歉。但是我现在会给你一次机会,拒绝我。放心,这次谈话是最高机密,就算你拒绝,这件事也不会写入你的档案,你有权利感到害怕。”
郑允浩的思考时间不足十秒,他的瞳仁很黑,眼光似有实质,沉甸甸的,沉得令人心安:“我的职业并不是让我在面对这种情况下说拒绝的。如果军人感到害怕都会退缩,那就再也没有战场了。而且,”他顿了一顿,“恐惧是因为未知,克服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去接近它。”
尹部长站起身来。
郑允浩也跟着站起来,双腿修长,脊背直得像一杆无形的标尺,优越的身高让尹部长抬起头来,甚至像是在仰视着他。他军靴的后跟,轻轻相碰。
“那一切就拜托了,郑允浩少校。不管这真的是外星人入侵,是神迹,还是任何我们没想过,也不敢想的真相,我们需要查出它的来意。如果它有任何想要伤害我们国家,我们所有人的意图,我们希望你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它,我们会全力给你支援。包括,毁灭它。”
太自大了。
真的太自大了。
当郑允浩穿着迷彩,蹲在丛林里,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已经被某只野兽开肠破肚,开始腐烂的狐狸,从白森森的骨骼处,飞快地开始长出粉嫩的新肉时,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们一行四人,是在一天前进入这团迷幻的雾气里的。与其说是雾,不如说是气化了的白茧,在它的外沿一米处也什么都看不见。走进之后,五感顿时被那种浓稠的白包裹了,可那也只是感觉,他们什么也触不到,连雾气那种湿漉漉悬停在空气中的水分也没有。他们的呼吸渐渐急促,没有任何阻挡他们呼吸的东西,但是心理上偏偏感觉自己的口鼻被蒙住了,包裹进茧里。花了一天时间才适应,也可能是更少,或者更多。郑允浩在五感模糊了之后,紧接着模糊的就是对时间的概念。他们的手表从进来时就不再走了,仪器上的时间记录也暂停了。起初他们认为,只要导航还能工作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时间上的迷失并不比方向的迷失更可怕,但很快他们就不这样想了。
一开始是女医生随身的项链被一只用胳膊把自己从树梢上垂下来的猴子一把捞走了,那个活力满满的小家伙把那颜色缤纷的项链挂在自己脖子上,炫耀似的一龇牙,轻快地踩着树干几步就跳远了,追都追不上。
等他们笔直地向前走了好大一阵,坐在一个树桩上喝水时,女医生不停地扭头去看身后的一棵树,迟疑地开口:“我看见……看见……算了。”
“什么?”郑允浩一只手已经移到随身的配枪枪柄上,顺着她的目光往那个方向去望。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自己的不信任:“我好像看见……那只猴子了,它戴着我的项链。”
郑允浩很快就找到了目标,隔着一层层幻觉似的白色,一只猴子蹲在树上,脖子上依然挂着那串亮丽的项链,但是已经不是刚才的那只了。就算郑允浩不是猴类专家也能轻易认出来,这是一只早就垂垂暮年的猴子,它的毛发深长,脸也是长的,动作极为迟缓呆滞,刚刚跳走的那只小家伙,还满身嫩色的茸毛。
旁边的生物学教授也探头看了一眼:“大概它把项链送给它爷爷了。”
女医生的目光还钉在它身上:“可是……它腿上有一块浅色的毛,这只也有,我刚刚特别注意了,形状也一样……算了。”她摇了一下头,像自己劝自己。
“就像是这么一会它突然变老了?”教授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医生盖上水壶,站起身,“我们走吧。”
他们在这颗经过的树桩上留了个标记,教授在起身时随手把自己吃剩的桃核扔进地上的小凹陷处,用脚踢点土,把它埋了。
走了没多远,生物教授发现他刚刚拿来记录的笔记本给被落下了,他让大家别等他,正常走,等他拿了就跑回来追上。郑允浩看了看前方莫测诡谲的苍白,后面好像在微微扭动的树影,还是带队停下等了他片刻。
没几分钟,他拿着笔记本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可以称作古怪的神色。
他走到郑允浩身侧,声音轻得发涩:“我想你应该看看这个。”
树桩还是那个树桩,连他们用小刀刻的标记都还保持着原样,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在它旁边一米处,多了一棵尚还幼嫩,但树干已经有两只手环住那么粗的新树,满枝满桠的粉白色花骨朵,一点点粉像是血浸在水里,漂亮得让人心颤。
教授的声音还是干巴巴的:“桃树,至少长成两三年了。”
郑允浩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情绪,他拿刀尖挑破了一点树皮,慢慢去摸它外部粗糙的木纹,里面散发着清香的木屑。是真的,这是茁壮生长着的,正在从土壤内部汲取水分和养料的植物生命,不是什么大家共有的幻觉:“你认为……”他停住了,在想该怎么把下面的问题提出来而不显得太荒诞。
教授终于显得有些平静了,那种面对太大的震撼不得不接受的平静:“是,我觉得它我是丢下的那颗种子。”
这一系列的事件,似乎是在不断地耗尽所有人的理智份额,他们不得不眼见着那些刻度一点点地往下掉。郑允浩有一种直觉性的预感,他在等,等一件坏透了的事爆发。
这件事发生在他们亲眼看见躺在地上腐烂透了的一只狐狸时。新肉正从它的白骨上生发,它重新开始长出粉色的皮肤,柔暖的毛发。血色正从地上的枯叶冒出来,汇聚成血滴,溶在一起,变成涓涓流淌的血液,逆行倒流,涌回它的身体里,而它肚子上被利齿撕裂的伤口,巧妙地开始愈合,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针开始引线穿过那两片残破的血肉,缝合一个布娃娃。最后它站起来了,轻盈地跳了一下,跃走。
这一切发生在三分钟之内。
在第二个三分钟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女医生扑过来抢郑允浩的枪。郑允浩只感觉腰上一沉,还没来得及转头已经下意识地站起身折住袭击者的手腕,紧接着就感到卷起袖子,赤裸的小臂上一阵尖锐的痛。他低头看,医生细弱的手正紧紧捏着一把手术刀划开他的胳膊,威胁他。
她的手按在郑允浩的枪上,郑允浩的手按在她的手腕上,用了点力。可她还是没松手,她几乎是软弱又恶毒地盯着郑允浩的眼睛,把那刀又按深了点,鲜红的血液漫过银色冰凉的刀刃,涌出来。郑允浩用另一只手肘去撞她的肋下,她吃痛得终于松开了手,转而用那把沾着血看起来骇人的手术刀胡乱冲每个人的方向挥。
“回去!就现在!我受够这了!这都是什么鬼东西!我和你们不一样……”她的声音尖利刮得人耳膜都痛,隐隐含着哭腔,“你们无牵无挂的,我还有个女儿!她才五岁!再不走会怎么样?你们有谁告诉我会怎么样?或者等我们出去了,发现外面已经过了八十年了,所有人都死光了,我这辈子也见不到她了!还是我们回到更早以前,你奶奶和爷爷都还没出生的时候,想想吧!求你们了!”
她的歇斯底里来得早有预兆。
她是个单亲妈妈,第一天她就坦言自己申请这次行动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科学追求,是为了那笔丰厚的酬劳,她要尽一切可能保证女儿的生活。她家就住在丛林附近,她其实也害怕,那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会逐渐扩散,影响到市区。从女儿编给她的项链丢了开始,她就隐隐不安。这种不安在持续到他们按照之前资料标记的路线,一路走到中心地带,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甚至导航终于坏了,他们开始绕着圈迷路的时刻达到巅峰。他们丢失了时间,空间,还有清醒的神智。
她一遍一遍地要求大家离开,原路返回。他们有四个人,一个要走,一个害怕出去后要迎接混乱的时间更要留下来找真相,一个完全没有态度,所以最后是郑允浩决定,再找两天,或者两小时,或者两年,他们谁也没法确定。
她不敢自己走,她不相信她能靠自己一个人活着从这片丛林里走出去,所以她疯了,也许是装疯,来胁迫每个人。
郑允浩没管自己流着血的手臂,他把两只手摊开,示意自己没有能伤害她的东西,然后慢慢走向她,试图去夺她那把不停发着抖的手术刀。
这时候她突然崩溃了,就好像她脑子里所有管着理智的弦全都断了。她的手指无力地松开,刀掉在了地上,她开始哭着尖叫,然后掉头奔跑,连背包,食物和水壶都没有背。铺天盖地的白在她跑出去几米远就把她裹起掩盖住了,郑允浩立刻追上去。
他亲眼看见她就像一台刹车失灵了的车子,失控地冲向远处被树影掩盖着的,之前没有人注意过的裂谷。在她蓦然下坠整个人影都快要消失的时候,郑允浩扑过去趴在崖边,探出去大半个身子,攥住了她的手臂。
她醒过来了,她另一只手也死死地攥着郑允浩的手,眼睛里全是惊恐和眼泪:“别让我死,求求你。别不管我,我女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谁都不会死的。我们都会好好地走出去的。”郑允浩于她的祈求对视,眼睛里有种奇异的,让身处绝境的人也能信任的力量,“我保证。”
他手臂伤口的血,因为他的用力,一滴一滴,往下坠落,滴在医生的脸颊上。她稳住自己,不再挣扎了。
郑允浩发现在她身侧两米有根斜伸出来的手腕粗的树枝,他指挥着她先够到它,趴伏在上面。然后他回去找同伴,取来绳子。女医生已经彻底僵住,紧抱着树枝,甚至没法把绳子系在自己腰上。于是郑允浩先绑上自己,在其他两人的帮助下,把自己垂下去,拽着另一根绳子将她绑好,让他们先拉她上去。
郑允浩在等待同伴们把他拽上去的间歇里,一只手攀着那根摇摇欲断的树枝,无意识地向山崖下扫了一眼。就这一眼,让他整个心脏都被重锤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那种震颤感从心肺弥漫出去,麻痹了他的气管,他连呼吸都忘了。
——在山崖下的裂谷里,一个巨大的,有十多层楼那么高的十字架形状的东西,稳稳矗立在那些腐叶,枯枝,泥土,山峦之间。它的材质很难以形容,像是透明的,又像是镜面的,一切光仿佛扭曲了路径汇聚在它身上,又精巧地绕开。它身上映着那些重重浓绿的树影,山壁崎岖的断面,那些彻头彻尾的白,它们掩护它,又畏惧地避开它。
它从外观上看,也不像是两根笔直干净的线条搭成的,上面还有一些简单线条的花纹。郑允浩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他摸着胸口惯戴的项链,觉得它们看起来很像。
“可能是地震,或者什么别的地质原因,但也经过了……我不清楚,看起来,至少是看起来,几百年以上的风化重塑。其实它在原地没动,我们找不到,是因为这地方早就变了。”教授蹲着摸了摸崖边的土石,抬头望着郑允浩,“对不起,我只能看出这些,不是我专业。”
一直少言寡语的宗教学家遥望着那个巨大的十字架,她的神情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恍惚感:“也就是说,从上次那支小分队进来,到现在的十几天,这里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教授转头望她:“这是最难接受的部分吗?”
郑允浩开始往腰上系安全绳,打断了他们的沉思:“下去之后,我们还能找到另一条路线返回吗?”
没有人确定,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确定,连怀疑都不敢有。在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第一个去探路的人,其实是该做好被牺牲的准备的。郑允浩是队长,也是唯一的军人,他不认为他有权利派遣任何人去担当此任。
他也遭到了反对,宗教学家说她要去,为了私心,能找到真相的话,死了也无所谓。
“真相不会跑的。如果我没死的话,我答应你做第二个。”郑允浩安慰她。
最后他们的决定是,把两根安全绳绑在一起,放郑允浩下去,三个人暂时留在上面,等郑允浩给他们发的消息,决定是撤退还是再派两个人下去。这样至少能保证,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困死在那个裂谷里,几百年。
郑允浩被垂放下来的时候,他的心定得出奇。他为这一刻有过很多设想,但他现在的脑子像被筛过一遍那样,很干净,什么都没有。没有恐惧也没有好奇,没有人生的走马灯也没有要吓死他的妖魔鬼怪。他觉得他所有的胡思乱想份额在先前的一次次违反常理的画面里被消耗完了,在最接近真相的时刻,他是空白而包容的,他可以接受那个十字架即将带给他的任何东西。
假如真相真的存在。
他在距离十字架五米远的地方,安全绳到头了,他没多做考虑地解开了它。
在十字架的底端,有一个大约两米高宽的正方形缺口,很浅,里面也是和外部一样的材质,不离得太近根本注意不到。郑允浩把他对这个物体外部的所有观察编成信息在手表上传递给同伴,之后走进那个缺口里,尝试用手指去摸它四周有没有可能存在缝隙。
就在他的手碰上去的一瞬间,猛然感到一阵急速的失重感和吸附感,就像是乘上了一个在空间里任性移动的直升梯,它不止是直上直下,它往前也往后。这种飞快的移动在他的意识里只持续几秒,没有任何不适,紧接着,他就置身在一片苍白的光里。
他的左右和身后,不能给他任何有关空间判断的帮助——就是白,纯粹的白。他开始猜想自己是处在一条白色的通道里,因为在他前方似乎很远的地方,有一面平滑的,玻璃材质般的东西。
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那玻璃对面,只是站着。
郑允浩在走近到足够看清那个人模样的时候,就怔住了。
那真的是个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不是被困在十字架里的上帝,不是身背翅膀的天使,不是长满八只触手的怪物或者是蛇,是机器人,是那些大脑袋绿眼睛手细腿短的外星人,是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东西。
那个人穿着一件近似于白色浴袍一样的衣服,但是剪裁更庄重一点。材质不是常见的布料或丝绸,要是把云朵晒干了再切成一片片地缝补起来可能会得到相近的材质,衣角处还缀着水银一样的图案,因为它在非常缓慢地流动。衣角下只露出赤裸的脚和脚踝,白得几乎显出骨骼关节上的粉色来。衣领是纹了银边,毫无起伏规律的波浪形状,再往上是被那波浪淹没部分的锁骨,脖颈。
再上面,是脸。
很难相信那张脸是他身上最不真实的部分,比那件衣服更不真实。因为它十分好看,有种在看第一眼时就几乎预感到它可能会你的命运中搅动某种危险漩涡的好看。他的眼睛大而幽深,深到不用去拉每个人都会被下了咒似的坠进去。那张脸上的每一块细小的骨头,嘴唇弧度的走向,都是完美的,所以失真。好像是把人类有关于外表的幻想全都投射出来,加以精心修改,糅合,凝成面前这张脸。
郑允浩现在的时间观乱得一塌糊涂,他觉得自己已经震撼地凝视了那张脸太长的时间,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长到无礼,但是他就是动不了。他这一路走来所有压抑在心底的剧烈震撼在此刻走到终点,无常的,罕见的,不真实的,是美的。他被那样的美钉在原地,无法反抗。
是那个人先说了话,他在开口的一瞬间,覆在那张脸上那层幻梦般的凝滞终于被打破。
“终于。”是韩语,发音有一点点微妙生疏的韩语。
一瞬间很多念头光一样跑过郑允浩的脑海,其中最荒诞的一个是:他会不会是某种祭品?囚禁,毁灭一些极端美好的东西去换取无常未知的东西。
“你被困在这里吗?”郑允浩下意识地向他走近一步,又逼着自己站住了。
“困?”他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眉,好像在思考,“为什么呢?这是我的飞船。”
郑允浩万万没想到得来的是这个解释,几乎语塞:“你的飞船?可它是……一个十字架。”
“啊……我是故意这么设计的。不好看吗?我想让它看起来像是你们信任的东西,喜欢的东西,这样会不会没那么吓人?”他说话的语速很慢,但却不是不熟练,仿佛他正在慢慢摸这种语言遣词造句的骨骼怕自己失言。
这个奇怪的逻辑郑允浩居然有一点懂了,他笑了,是觉得自己好笑,觉得所有被吓到的人好笑:“实际上,它让我们更害怕了。”
“为什么?”他脸上的困惑也是精美的,混杂了极其天真的好奇,让人情不自禁想回答他任何问题。
“因为我们害怕,上帝真的出现了。”
“可你们相信他,你们总是希望他在。”
“人类有时候想的东西很复杂,你不是。”郑允浩终于又抓回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是谁?你从哪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郑允浩甚至闻到了一阵虚幻的香气:“我有一个你们这里的名字,我叫金在中。至于我来的那个星球,它暂时还没有你们语言的名字,但是它有一个昵称,丛林,我可以告诉你它的位置。”
郑允浩的思绪在拼命去追那个茫茫宇宙另一端的陌生星系:“丛林?为什么?”
他的语调仿佛因提起家乡而更温柔了:“我们那里,有很多棵树。其实它们不是树,是光,聚在一起,从地上往天空延伸,抱在一起又散开。看起来很像是亮亮的树,所以你们觉得它看起来像光的丛林。其实它们是时间,是无数条时间的光带。”
这句话里有两个很关键的问题冒出来了,像冰封寂静的水面上被凿出一个洞,压抑不住的气泡冒上来。郑允浩决定先问其中一个:“我们?你们的星球上有人类?”
“抱歉,我不被允许谈论这个。”他说抱歉的时候,脸上一点愧色或小心翼翼的表情都没有,一派无辜,他不太常同谁道歉。
郑允浩因为他的坦诚和隐瞒而觉得有意思,他决定绕个道:“这是飞船的某种翻译,还是你确实在说韩语?”
“我会说,说得不久。有人教我。”
“你的韩语名字是他取的?十字架,宗教,也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
“所以你们那里,丛林,至少也有一个人类,韩国人。”郑允浩用了一个肯定句。
金在中看起来丝毫不为他设下的这个小圈套而不快,金在中望着他笑,笑得专心,充满了茸茸的暖意。
郑允浩被这个笑晃得发晕,他有一种自己要说错话的预感:“可是你长得……很像人类。”
“是你们人类长得像我们。”他非常确定地说。
郑允浩一时语塞,想不出什么反驳的逻辑,他刚刚那个预感就快要成真了:“是你们星球上的人,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他因为受到称赞而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好巧。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想的也是这个问题。”
郑允浩这下彻底说不出话来了。金在中的笑容随着他的愣神越来越快乐,连眼睛也眯起来,原来那么遥远的一颗星球上的生灵,笑声也是相似的。郑允浩情不自禁地陪他一起笑出声来,他有点怀疑他们俩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都在犯傻。他注意到那层玻璃仿佛变得更清晰了一点。
“你为什么来?”郑允浩问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我必须来。”金在中这么回答他。
他察觉到郑允浩对这个答案的不满意:“我给你们造成了麻烦吗?”
不知道为什么,郑允浩不想用那些严肃完美的外交词汇,那些他受过的训练去逼问他,恐吓他,放大一切人类的弱势而申明即使要采取任何措施都是正义的。他犹豫了一会,尽力用最平和的措辞描述:“我们曾经有两个小队来找过这里,但是他们……一个失忆了,一个失踪了。你见过他们吗?”
金在中回答了他:“放心。他们没有失忆,也没有失踪,他们在时间里迷路了而已。”
郑允浩立刻回想起那棵桃树,那只死而复生的狐狸。
“时间,并不是一条向前的直线,只是你们现在是这么认为。”金在中努力跟他解释,“它是扭曲的,缠在一起的,非常混乱,就像一个很大的球,裹在一起。一件事情既可以是因也可以是果,可以互相影响也可以改变。在我们那里,我们最常做的事就是努力让时间保持它的秩序,不让它失控,我们控制着时间。记得那些树吗?光一样的树,它们就是无数件事情的时间线。”
郑允浩分不清是他所说的时间更混乱,还是此刻自己被迫接受了这么多年来理性认知的大脑更混乱:“所以你改掉了他们的时间?”
金在中叹了口气:“我不是故意的。我第一次来到地球,你们的时间对我来说很陌生,我不够熟悉。我的飞船停在这里,它影响了这附近的时间线,它们总是在随机的改变,这一秒变成了一年,下一分钟又退回去。我尝试修正,但是还没做到。按照你说的话,第一批人是回到了自己过去的时间线,所以没有之后的记忆,第二批,可能他们去了一年后,等到那个时候就会出现了。”
“那我呢?”郑允浩很惊讶自己还笑得出来,“等我回去以后,会不会已经十年过去了?”
“你不会。”金在中的回应非常快,一秒犹豫也没有,“你很快就会回去的,别担心。”
“你在控制我的时间?”郑允浩非常好奇。
“我没有。我就是知道,我知道。”
郑允浩其实也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时间会错乱到什么程度。他是个军人,就算他回去以后要面临任何灾难性的后果,他也要在此之前把自己的任务完成。但是他怀疑金在中在用那双眼睛控制他,金在中的真诚和坦白里一定还有一些没告诉他的真相,比如那双眼睛能做点什么。因为只要金在中拿它们望向他,他就感觉意志都融化变软了,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叛变,让他差一点无法第二次重复这个问题。
他艰难地,和自己无声打了一仗似地开口:“我需要知道你为什么来。”
金在中又一次皱起了眉头,他不习惯这样的逼问,好像正在为自己不能如实回答而感到难受。片刻的沉默之后,他似乎是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我非常敬畏时间。”
“说到控制,你一定以为,我们是不停地在时间线里乱跑,把它搞得乱七八糟。”他说,“我有一个从小同岁的朋友,我们关系非常好,因为我们都不太听话。穿越时间有一大堆规矩,我们小时候也不好好学,十几岁还一起瞒着家里人跑到另一座城市。因为那会我们第一次接触到外星来的使团,他们弄了个研究怎样和外星沟通的学校,我想去,家里没人同意,他就偷偷陪我一起去。那真的非常远,我们差点在路上饿死。”金在中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那样短促地笑了一下,郑允浩没有打断他,他近乎着迷地听着金在中说起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事。
“他20岁那年求婚,新娘要一个与众不同的戒指,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弄来的,他真的弄到一个。婚礼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是我送来给他的。不是现在的我,是21岁的我,弄到一个戒指,从时间里跑回来送给他,他才能幸福地结婚,他说谢谢我。”
“21岁那年,我从一个外星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他长得其实有点像你们这里的海星,我从他的收藏里买来一个很特别的戒指,对,就是那枚。当时我急着回去送给他,但是突然家里出了事情,我没有空,我需要去处理别的事,我想没关系,我等一阵一定会送给他,结果在回家的路上我弄丢了那个戒指。我只能另买一个,等我想要回到他20岁的时间线,却发现怎么都做不到。我去查他的记录,发现他的时间线出了点偏差,而那一点点偏差非常倒霉地撞上了极端情况,他死了。”
“他的时间线被更改了。他没有拿到那枚戒指,他的妻子没有跟他结婚,他们吵架又分开,他每天都不开心,主动申请去了一个谁也不想去的,非常危险的项目。之后那个飞船爆炸了。”
“我没有按照规矩来,我没有在那一天守约回去。然后他死了,再也不存在了。”
等郑允浩理解了这个被他用轻轻的两句话描述的逻辑,郑允浩觉得连自己指尖的血都冷了。
郑允浩飞快地想到了一种可能,他说话的语气有些着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也许是急着挽救那个21岁的金在中:“你可以再回去改变这件事……”
“不可以。”金在中打断了他还没说出口的那句话,“第一条规矩就是,我们不能改变死亡。”
“因为死亡这个命题太大了,它会给身边的每一条时间线带来影响。我已经改过一次了,我没有送回那枚戒指,然后他死了。如果我又去救回他,谁还会死?是不是还有一些东西有变化了?他没有去那个飞船,那么在新的时间线上,去了那个飞船的又是谁?也许是另一个朋友,也许是谁的父亲,也许就是我。”金在中的语调又慢慢和缓下来,“其实我也不怕是我,那段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果是我做错事,那还不如死去的是我。但是后来……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我还有一些事没做,我还有一些事一定要做。”
也许是错觉,但是郑允浩感觉原本垂着眼睛陷入回忆里的金在中,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扇动了一下睫毛,飞快地瞥了自己一眼。快得像蝴蝶动了下翅膀,像个幻觉。
“我非常敬畏时间。”金在中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仿佛在对郑允浩重复一个催眠的咒语,“从那之后,我严格遵守一切。如果有人说,中午在某个餐厅看到了我,我一定会在某个时间回去那个中午的餐厅,你明白吗?我一定要达成时间里的完美循环。因为我想保有住现有的一切,我生活的很幸福,我不想让它冒一点风险。就算我回到任何时间点,我也会守规矩的,不告诉别人他们将来会遇见什么,他们有怎样的未来。因为我们认为,对未来预知的越多,危险就越大。知道命运这种事,尤其是对你们,对不熟悉时间的一切生物,都会产生意料之外的影响,也会改变你们的决定。你们会拿捏不好,究竟是遵循它,还是反叛它,你们总是不甘心,因为总觉得未知的才是最诱人的。”
“所以你看。我们说在控制时间,其实是时间控制了我们,我们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然后忠实地履行,不能反抗。”金在中用这句话给这个故事做了结尾。
郑允浩笑了一下:“听起来和我的工作很像。”
金在中的眼神在他的制服和配枪上巡视一圈,也笑了:“我们那里没有军人。”
郑允浩在这几句话的间隙里,试图理清,并得到了一个相当模糊的猜想。他向金在中求证这个猜想:“现在对你来说,是你回到了过去的时间线,所以才不能说明你的来意吗?”
金在中只是笑着看他,他那样笑的时候,连眼角下那颗褐色的痣都会劝降:“我能够告诉你的是,我22岁就知道自己要来这里。其他的我可以不回答吗?”
他想做什么会不可以呢?也许这就是那个连时间都能掌控的奇怪星球派他来的目的。郑允浩感觉到心里为地球固守的阵地又坍塌一角:“现在离你的22岁很远了吗?”
光从这张脸上,他其实是看不太出金在中的年纪的,这张脸首先模糊了年纪是一回事,而且他不确定他们会不会作弊。
“你可以猜一下。”金在中鼓励他,“我们一般在三十岁之后,就不大会让自己变化了。”
“你们长生不老。”郑允浩努力地审视他的脸,连一根皱纹的破绽都没有。
“你们好像总是对这个问题比较感兴趣,你们人类都追求这个吗?是,我们可以长生不老,也有能力让任何生命长生不老。”他最后的语调接近为蛊惑了,仿佛扔出来一个宝石做的钩子,去勾每个人心底隐秘的妄想。
郑允浩沉默了片刻:“是,有许多人有这个愿望,我倒是从来没有。”
“事与愿违,常常是这样,不期待反而比较好。”金在中又移回了话题,“猜出了我多少岁吗?我真的很老了,一定比你想得老。”
郑允浩轻摇了一下头,任他的想象力再怎么拓展边界,他也没法把这张脸和老联系在一起。
金在中的笑里显出了某种温柔而怀念的东西:“我22岁知道自己要来这里,我一直在为此做准备,准备了很多年,比我预想得还要久。我遇到很多困难,你知道你们星球太小了,它真的微不足道,太不好找了,中间这个项目也差点被停止,我几乎就要被迫着放弃了。我怕极了,我大哭过,我去求我的老师,我还冲到过会议室里大吵大闹,我们整个星球上,一支枪都没有,否则我会怀疑那个拿枪的是我。这种忐忑折磨了我很久,一直到我足够老了,我终于决定试试看。也许像他们说的那样,我一定会失败的,迷路飞去了别的地方,或者飞船坏了,也许我又搞糟了一件事情。但是你看,我降落了,我来了,我遇见你了,虽然把你们的时间搅乱,但我足够运气好了。”
郑允浩突然间,不是为了这颗星球上所有的人类,而是为了自己的好奇,想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来。那一定是个非常强烈重大的理由,让他宁愿冒着一生的风险执着地要履行它。有多大呢?是摧毁地球还是为了宇宙和平呢?他突然发现他不介意这个美丽的生命,乘着自己的飞船赶来,要对这颗星球做些什么,这种花费一生的坚持太动人了,他只是想知道金在中到底在乎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郑允浩一直暗暗注意着的他们之间那层仿佛是他错觉般越来越薄,越来越几近透明的玻璃,最后一层微弱的反光也消失了。它就像一块冰默不作声地溶解在水里那样,溶解在了空气中。郑允浩有些犹豫地想试探着去碰,就看见金在中走近了他。
它消失了,因此金在中被释放了,或者说,是郑允浩自己被释放了。现在他们之间毫无隔阂,像宇宙里,被彼此的引力相吸,而凑得太近,近到几乎马上要激烈碰撞的两颗小星球。因为金在中微低着头,他的鼻尖几乎就差一点点就撞上了郑允浩的下唇,郑允浩全身的曲线优美笔直,他命令自己不要动。
他顺着金在中凝视的目光看去,他一开始以为金在中是在盯着自己腰边的配枪,因为金在中一边在梦呓般的,很轻很轻地对他解释:“我们没有任何武器,我们没有军队,也没有战争,我们认为伤害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我们只有屏障,感应到任何人有攻击或防备的意念,它就会存在,甚至不由我们自己控制。没有任何东西能穿破它,除了信任和善意。”
然后金在中缓慢地抬起手,往上移,越过了那把枪。
他像在摸什么能灼伤他的东西那样,小心翼翼地,又忍不住地拿指尖去摸郑允浩的小臂上,那道血液已经凝固了的伤口。他摸得很专心,仿佛在摸一件碎裂艺术品上的缝隙。
郑允浩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头脑都僵住了。金在中没有碰那把武器,但是他已经让郑允浩缴械了,被触摸过的那条手臂,完全地,彻底地失去了再拔枪的力气。
“我讨厌凶器,任何一种。”金在中垂着眼睛又强调了一边。
他们谈了很多。
比很多还要多。
他们说起战争与和平,说起军人的义务,金在中说我知道你是讨厌战争讨厌杀戮的军人,你其实可以试试做别的事。郑允浩说因为我能够做得好,这种越难的事,就越应该让能够做好的人去做,才能保护更多的人。我从小的心愿是世界和平,然后我意识到,如果不亲自参与其中,将它作为事业,就永远不可能为和平争取到话语权。金在中笑了,说目光放远一点,宇宙和平。
他们聊金在中来的地方,那些漂亮的光树长得什么样子,聊那些移民到那个温暖和平的星球上各种特别的生命,和他们带来的颜色非常好笑的水果。金在中考他记不记得自己刚刚说过的坐标,他流利地重复了一遍。之后他们聊到郑允浩之前执行过的一些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开口说出来的任务,那些是秘密,地球的秘密,地球正在老去,资源在衰竭,每个人都意识到了可并没有意识到它究竟有多严重,每个国家最高级别的那些人都在紧张,他们运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尝试解决这个问题。我不该说的,我违规了,可是我也在害怕,为我的所有同胞害怕,郑允浩坦诚地告诉他。金在中只是笑着望向他。
他们一开始是站着,后来各自坐下了,甚至有一段时间郑允浩觉得他躺倒了,金在中就躺在他身边,他仰视着那个飞船高高的顶部,拉出自己的项链给金在中看说它们其实有点像,金在中瞟了一眼说是很像。他们聊起各自的童年,家里的姐姐和妹妹,接受过的告白。你现在有恋人吗?金在中问他,他说没有。那你呢?他回问。
有,金在中说。
金在中说这句话时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带着糖分,黏腻又得意,忍不住笑,就好像郑允浩问了一个多让他快乐的问题。他在这句话里藏了一个爱人,郑允浩不想这么去联想,但是他忍不住。
他因为这个想法陷入了沉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说不出话,他同样也不想这样。他想继续他们不间断的,仿佛没有穷尽的话题,但是他就是做不到,他只能让那个话题尴尬地停顿在那里,留下了一段让他们俩都能无限延伸思绪的时间。
最后是金在中打破了这段安静:“怎么了?很失望吗?你刚刚在想什么?你喜欢我吗?”
他们正肩并肩坐着,说这句话的时候,金在中侧过头来,几乎就贴在郑允浩的耳边,吹出一口气一样让那几个字慢慢飘进去,充满了明知故问的确定感。这太过分了,郑允浩想要抗议,这一定违背了什么宇宙间的合约准则,外星人可以侵占地球,但是他们不该这样去侵略人类最脆弱的,诚惶诚恐的,一触即碎的心脏。
可是金在中征服了他,还要宣判他,他偏偏要继续说,就好像他完全不能理解地球上的人情世故一样:“允浩,如果你喜欢我的话,你现在就该离开了。”
郑允浩猛地偏过头看他,可是在他脸上找不到一点像是开玩笑的痕迹。他们俩靠得那么近,四目相对,金在中镇定而冷静,说出这句话的神情和他刚刚说他们对时间那些繁复规则一样的认真,不容置疑。郑允浩几乎错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驱逐。
金在中仿佛也意识到他说出口这句话的残忍,密密的睫毛不忍地震颤了两下,就是这两下像翅膀一样地震动,搅合得郑允浩许多想法纷乱地飞起来。他深入险地执行任务,他那么亲近地和一个美丽的外星生命倾其所有地交谈,他弄明白了时间的混乱关系,他甚至放弃了探查对方来临的目的。他把这项任务完成的糟糕透顶,他回去甚至回答不了审查期的任何问题:为什么来?来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要对地球做什么?你们谈了什么?有没有危险?在不确定是否危险的前提下,你为什么不执行命令?
“——包括,毁灭它。”这是他在那个铅灰色冷冰冰的办公室里,得到的最高指令。
金在中现在离他那么近,近到他几乎都能看见金在中因为侧着脸,颈侧拉扯出那条优美弧线上隐约映出痕迹的淡色血管。他来自外星,但也有血液,也需要呼吸。他是不是也像人类那样脆弱呢?就要手指用力在上面用力收紧,就可以毁掉一切生命基本的供养。
郑允浩真的抬起手,把掌心贴了上去,但是他一动也不敢动。他们俩的皮肤温度合宜得几乎立刻就能融化相贴在一起,金在中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是他变成金在中的。现在脆弱的是他了,金在中只要稍微撤退一点点,就会撕裂他的生命。
但是金在中没有躲开,他笑了:“既然你因为我违规了,那我也为你违规一次吧。”
他凑过来,偏头吻住了郑允浩的唇。
郑允浩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吻。因为在金在中的唇贴上他时,他的脑中就像一束光急速爆炸那样,绽开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都是碎片,飞快地闪过去。像一百部电影的幕布被扯碎了在暴风中颤抖着飞舞,全是些毫无逻辑见都没见过的画面。但是有金在中,很多的金在中,也有他自己。他仿佛看见了年纪更大一点的自己,又有看起来更小一点的金在中,然后很快又被现在的他和金在中掩盖。那些画面是以帧计算的,他什么都看不明白,他看见炫目的光树,无数个倒转的时钟,漆黑的宇宙,远处发着光的小行星,他看见眼泪,很多的笑,一个拥有着巨大穹顶通身玻璃的建筑,然后它碎裂,金在中在那一堆碎片中跑过。他看见金在中和他站在一个他绝对没有见过的,造型奇特的院子里,四周是暗暗压下来的夜幕,天空悬挂的不是月亮,是一颗一颗,大小不一,色彩缤纷,宝石那样幽幽发光的星辰,它们垂得那么低,像圣诞树上挂着的彩灯。而金在中在那些星星下吻他。
是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一个吻,他真实的触觉温暖的从他双唇上复苏,一点一点牵着他从那些绚烂混乱的幻境里抽离。他想抓紧金在中,但是有股重重的牵引力先抓住了他,他感到猛地失去了那股温度,猛然下坠,坠到无边黑暗里去。
等他的精神意识彻底归位,他因为惯性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踩在了一片高及脚踝的野草中。他就只能那样眼睁睁地仰望着,他面前那个巨大而闪亮的十字架形的飞船,变得越来越透明,不可触及,像有人在空中捏着一个巨大的橡皮擦飞快地擦去了它,快得像修正一个错误。
等宗教学家跌跌撞撞解开身上的安全绳跑过来时,谷地里已经没有一点它曾经到来过的痕迹了。她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像目送着什么神迹缓缓消失,喃喃自语:“你都做了什么……”
“我去了多久?”郑允浩立刻问她。
“你走进去了?”她震惊地盯着郑允浩看,“我们只看见你用手碰到了它,大概十秒?二十秒?不会超过一分钟,然后你倒退了一步,它不见了。”
你很快就会回去的,别担心。
我就是知道,我知道。
郑允浩想起金在中那么肯定地告诉过他。
“你看见了?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她忍不住追问郑允浩,“是神?外星人?什么预兆?”
四周的白雾正在一点点地被空气稀释变淡,太阳能映进来了,深草里流动着鲜润的亮光。
郑允浩摸了摸胸口的挂坠,大步往来的方向走:“都是。”
他知道他即将会被反复地问起这个问题,无数遍。
五年后。
情报院最高层的会议室里,郑允浩军装笔挺,坐在左手边第二张椅子的位置,肩上佩着中校军衔。尹部长在他身边入坐时,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伸出手同他握了握:“就像我当初说的那样,你前途无量。”
郑允浩略一点头,语气很谦逊,姿态却没什么感激和恭维:“能够与会是我的荣幸。”
郑允浩的确是这个会议室里,级别最低的一位,低到之前还开过一次会,讨论他究竟适不适合被派来参与这个项目。
他的身份很微妙。从那片丛林回来之后,他的审查期持续了整整一年。他的上司,来自情报院的数个部长,医生,包括生理和心理,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各种他分不清类别的科研工作者,结成几个小队几乎不间断地向他发起冲锋,反反复复地询问他,再去比较他的每一段录音里有没有逻辑无法自洽的冲突。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和一个声称能任意掌控时间的外星人交流过并毫发无损地离开的人,他不功不过,他甚至能说出那颗星球上一棵树长什么样子,但是他就是没弄懂人家大费周章奔赴这么多光年地赶来有什么企图。郑允浩隐瞒了一半,如实坦白了一半。他现在已经很可疑了,他不相信他把金在中吻他的那部分说出来以后,大家会立刻觉得这一切都可信起来,对,外星人赶过来就是为了一个吻。
一直到一年后,第二批被派出的小队在时间里绕了一个大弯子,终于走了出来,他们的出现验证了郑允浩所说的话。而且他们佐证,他们也有人进入了飞船的内部,当时什么也没看清,慌里慌张地拔了枪射击,就被一股力量撞了出去,再也进不去了。郑允浩的审查期终于宣告结束。
此后他被调职。当时科研部门因为这次接触决定开启一个在日后的历史上,起到了关键转折的新项目:地球移民。 其实在别的国家也早有准备,大家在思考的穷途末路里,都意识到,如果地球已经快被榨干,无法拯救了,我们只能去开拓新的殖民地,去抢别的地方的资源,反正人类还挺擅长这么做。郑允浩在那个新部门里,是唯一的军人,也是唯一真正听过外星讯息的人。
现在全球类似的项目都几近成熟。每个国家想定居的外星球并不尽然相同,在这颗星球上已经吵来吵去拿武器对抗几百年的国家,不认为大家一起绑着迁移到另一块土地上会更好,所以地球上的生物,就快要被拆解四散在茫茫宇宙里。韩国正准备派遣第一批代表团去谈判关于移民计划的细节,他们现在有两个备选的新家园,一个离地球很近,并且已有邻国率先带了一小批人去实验性地定居,愿意与他们共享报告书。还有一个,是目前没有国家去过,最远的那个,郑允浩背得出它的坐标,它目前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只有一个基于星系编号的代号,它的外号是,丛林。
关于郑允浩该不该来参加这次会议曾经引发了很大的争议。一个中校而已,比他高两级的长官甚至都不被允许查看这次会议的记录,他怎么能替全国做决定。但是又有人坚持说,你现在要去和那些外星人做邻居,居然连一个和他们沟通过交谈过的人都不问,有什么报告能比当事人的第一感受更真实呢?这种真实是坐在办公室里的任何人都不能了解的,而且极有可能,郑允浩就会成为这个派遣队的一员。不是因为他厉害,是因为其他队员相信他的运气,既然他能从五年前那个诡异的丛林里带着他的队员平安返回,也许他就是那种幸运儿也说不定。人面临极端未知的境遇时,有时会出奇的迷信。所以为什么不能让他参与决定他们即将要去的地方?
在念完冗长单调,事无巨细关于某颗星球具体生存环境数据的报告后,另一位专家起身汇报了一下,目前他们和“丛林”之间有限的信息沟通结果。
“对方明确的向我们提出了,如果我们需要移民,首先要放弃军队和武器,任何武器,并保证永不挑起战争。这是他们的规定,我们必须遵守。”
一颗陌生星球的3D图像在会议桌中间的浅蓝色灯光中亮起,静谧地旋转。
有人插话:“他们那里也已经容纳了不少种族的移民,说实话完全放弃自卫的东西我并不是很放心。”
郑允浩看了他一眼:“如果每个种族都不携带武器,都没有侵占攻击愿望的话,我们放弃的不是防备,是威胁。”
“说是这么说,我们答应了,他们也能做到吗?万一他们留了一手先对我们开战呢?”
郑允浩笑了一下:“嗯,这是很典型的,我们人类的想法。”
会议室里的沉默凝滞了几分钟,那位专家感到自己有义务打破这种尴尬,清清嗓子继续说:“还有一点担心的是……他们那个种族不止是自己有,也有令别人长生不老的能力。我们担心,我们到那里以后,会有人用各种手段,强迫,威逼他们,而造成不必要的动乱……”
他身边的人立刻补充:“这点倒是问题不大,我们之前就这个沟通过。他们一生只能分享一次这样的能力,因为同胞都天生具有,绝大部分时候都用不到。他们可以给不同种族的生命,但必须要他们真的自愿,有一点疑虑都会失败,强迫应该是没有用的,只会适得其反。你们也看到了,他们那一族,真的很痛恨武力和暴力。”
一个声音忍不住笑地穿插过来:“那我们就要立法禁止人类为了永生去做情感骗子了。”
“就像假结婚拿国籍那样?”
一片调侃的笑。
“我想听听郑允浩中校的意见,在这两个选择里。他曾经比我们都近的接触过。”不知道是谁突然插了一句。
“就是因为他接触过,他一定会有个人的偏向。”
他有偏向吗?当然有。他还有私心。
郑允浩今年35岁,至今未婚,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外星人大张旗鼓地穿越宇宙突然降临吻了他一下,脆弱天真的地球人将自己的心脏作为回报也掷入无垠的宇宙虚空,朝夕妄想,渴望第二次相遇。
外星人真的很危险,招惹他们绝对是致命的,所有的科幻小说,警告的都对。
与会十二人,投票结果六对六。暂时休息半小时,过后再议。
郑允浩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双手指尖合拢抵在唇上,他在思考。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一直忍不住回想起金在中同他说过的那番话,他说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来地球,他尽了一切努力,歇斯底里,甚至差点拿起了第一支枪,只为了带着他的飞船飞向这里。他的勇敢是不计后果的,令人心悸的,也许这个宇宙中两个生命能相遇的概率太低了,比一粒星尘还微小,如果你不足够疯狂的话,就等于放弃。
一个疯狂的,任意妄为的念头悄悄在郑允浩的脑中萌发,它把郑允浩的一切渴望吸收进来作养料,迅速的繁衍,膨胀。它很快就把郑允浩的其余理智都挤到暗无天日的边边角角里。它变得那么大,那么美丽,几乎诱人,让他根本无暇去注意其他任何东西。它甚至飞快地制定好了一切细节,补好漏洞,它诱惑他,像一颗流出甜汁的苹果诱惑沙漠里恐惧着焦渴的旅人。
郑允浩站起了身,如果此时有人在注意着他,会惊讶于他站得那么笔直,锋利,就像一根能刺破所有混沌未来的针。
刚刚坐在会议桌主位,人人发言前都要向他先致意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正站在窗边。从这样的层高往下望,他能把整个首尔当做一个微缩的模型收进眼底。高塔,大厦,马路上如织的人流蚂蚁一样平凡地奔波忙碌着,去追逐他们的幸福人生。
郑允浩走到他身边,听见他沉着笑,喃喃自语般的说:“那座山,看见了吗?我六岁的时候第一次来首尔,长辈带着我去爬山,真漂亮。那时候是春天,到处都开满了花,到处都是人,热热闹闹的,我看得呆了,天黑的时候,长辈怎么拽我,我都不肯走。我抱着一棵树大哭,我当时想,快点长大就好了,长大我就来首尔,首尔那么好,我永远都不要走。”
他顿了顿,接着又开了口:“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们到底丢下了什么,真狠心。我的子孙后代们,还能看见那么漂亮的山吗?你呢?你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吗?”最后一句话他问的是郑允浩。
郑允浩有片刻的沉默:“有。不过不在这里,在更远的地方。”
“哦?”
“我舍不得这次机会。其实就在三分钟之前,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这次会议结果不如我的料想,我可能就要去偷一个逃生舱,或者还在试验阶段的那个探测舰,一个人往‘丛林’飞。”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郑允浩:“你是在向我坦白一个足够把你送上军事法庭的计划吗?”
“是。”郑允浩的这个字几乎是砸在地上的,硬邦邦的清脆一响。
“你知道仅仅凭你说了这些,我现在就可以下令让你退出这个项目。”
“我明白,但是我也清楚,之后我还会想出别的办法的。这并不是我最担心的。”
“那你最担心的是什么?告诉我。”
“我担心的是,我们常常是因为无知,而恐惧,而抗拒去接近。地球上从来没有人去过‘丛林’,所以我们想推远它,因为我们没有报告,没有经验,我们不想去尝试,也不想去试试看千百年来地球上都没能实现的和平,到底会不会有一丁点可能存在。我们缩在自己的安全领域里,只想踩着别人的脚印前进。可是宇宙那么大,人类努力了这么多年,不是正因为我们天性中,依然向往那些前人未至的,神秘而又美丽的无限可能吗?我听说过有关于那个星球的许多事情,我觉得它很令人向往,不仅是因为包容,和平,和长生不老。我认为那是一个足够吸引我们迈出第一步的地方。”
这样的沉默几乎是有形的,水泥一样灌注在两人之间,稍微不注意,能把呼吸都封住。可是郑允浩的手心一点汗水都没有,他感到出奇的平静。
良久,老先生又把视线投向窗外:“我一直认为,在五年前那次的任务中,你隐瞒了一些事情没说。但是我现在想,那应该是一些美好的东西,是吗?”
郑允浩笑了一下,不是那种礼节性的笑,私人而柔软。
“你去了那里,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那值得我去冒险。”
六个月后。
地球代表团降落在这颗星球上时,正值他们晨曦微露。他们的夜空中没有月亮,缀满的是许许多多贴近的,看起来像是圆滚滚玻璃球的星星,光亮温润。它们一颗一颗的,被泛白的晨光拢住,隐匿在更亮的光芒里。它们也有一颗太阳,但它的名字不叫太阳,光线更和暖,水一样地流淌,浇灌在四周每一棵拔地而起,犹如一束光从地表绽开瞬间凝固的光树上。它们看起来像会流动的玻璃,脆弱透明,又亮得惊人,盯着看久了就会忍不住眼眶发红流泪。伸手去触摸,手指毫不费力地就从中穿过,捻不断也摘不下。就是那样每个人都还在看,眼睛都痛了也忍不住看,美丽得伤人,像是梦境。
当地派来接待他们的两位,穿着的是一身素白的长袍,看起来轻盈又正式,衣摆处缀着隐隐的图案。代表们交头接耳“我猜这是他们的西装”“我也想穿成这样去开会”。他们的语言说起来有更多起伏的音调,单是这么听着,像人人都在低声哼歌。语言不互通,他们拿来一早准备好的微型的翻译耳机,塞进耳朵里,就能互相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了。
有人忍不住一直稀奇地打量:“说真的,虽然我也早知道,但是你们真的和人类……一模一样啊看起来。”
对方露出了一个勉强能称为善意微笑的表情,其中大约还混合了一些对智商的挑剔:“从物种起源的时间上看,是人类长得像我们。”
郑允浩忍不住笑了。
他们被领着走进一个有着巨大透明穹顶,大厅几乎像是地球上可供观星的天文台那样的建筑。它被介绍说是这颗星球上目前唯一的星际学院,从他们第一次接触到外星生命,它就开始被投入研究如何更好的与他们沟通,如何进一步探索。你们在这里会受到最好的招待的,他们说,我们准备了适合你们的食物,知道你们不喜欢奇怪的颜色,我们有一个专门研究地球的小组,里面的教授都很友善。
郑允浩没在认真听,他连耳机掉了都没有发现。他一边走着,一边左右仰视着这栋建筑,他总觉得它很熟悉,过分熟悉了。不止是它,这颗星球上的一切都不像是第一次和他见面,而是重逢,他在追忆这样的复现感从何而来。
就是因为他想得太认真了,所以他一开始看到那几个学生结伴经过的时候,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
他的大脑还在集中处理另一件事,扫过一眼,只觉得太眼熟了。
太眼熟了。路过的那个人,走在人群最外沿。他穿的不是长袍,是一件近似于衬衫,剪裁更宽大,没有什么规整的肩线,松松垮垮的垂下来,袖子也要折几折挽上去,像是一块布很随便的在身上扎了一把。可能是他们的校服?他们穿的都是这个。他瞟了郑允浩他们一眼,没什么反应似的扭回头去,不在意。但是就那一眼,郑允浩觉得所有人都看见他了,因为你忽视什么也忽视不了那双眼睛,明亮的黑色深深浸在温和的白色里。他长得像金在中,又不像金在中,看上去要小得多,是那种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没有那么沉静,是那种不擅长控制,也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好看的好看,只能由它任意地倾泻出来。
他怎么会那么像金在中?郑允浩的脑子里迷迷糊糊闪过这个念头。
金在中!
郑允浩绝对是那种行动高于一切的人,可以用来作为证明的是,他的手在大脑下达指令之前就已经一把握住了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位的手腕。
他被郑允浩拽住,诧异地回头望。郑允浩几乎就是在那一秒之间,眼睛已经找到了金在中脸颊上那一颗褐色眼泪一样的痣。
郑允浩曾经在数不清的梦里看到过这颗痣。这是他的索引,他的标记,他在这整个茫茫宇宙中的灯塔。
金在中说话了,唱歌一样的字符,郑允浩听不懂。这样陌生的语言似乎把他们的距离拉开了点,但郑允浩固执地没有放手。
旁边的人赶紧碰碰郑允浩,把耳机塞到他手里。
金在中也从身边的人那里接过一个耳机。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现在郑允浩听懂了:“有什么事吗?”
“……金在中?” 郑允浩希望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颤。
“那是什么?一个名字吗?”他的眼神落在郑允浩胸口别着的标牌,“……地球,韩国。你们地球的名字吗?”
郑允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思维一塌糊涂。他知道自己没有错,他想要证明自己没有错。周围已经有人在小声地问他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不想理睬他们,他也不想松开手,现在他们皮肤相贴的地方,供养着他的全部力气,使他的恍惚没有那么明显。
就在这时,金在中笑了一下,说出了那句话:“我好像不认识你。”
“我好像不认识你。”
这句话金在中对他说过!
在哪里说过?
在那些碎片一样,破裂爆炸的无数画面里,就是在这个大厅里,就是眼前这样显得那么年轻的金在中,和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他想起来了。
那些碎片全都有序地,整理整齐地回到他的脑子里。那些彩灯一样的星星,光亮的树,站在这颗星球上看到的日升日暮,年轻的金在中,他慢慢变化的样子,35的他自己,他们的飞船,他们第一次牵手,然后是接吻,他们还会有一栋房子,有一个形状奇怪但是漂亮的院子,有很长很长,似乎能一直到宇宙尽头的未来。
金在中当时吻了他一下,他脑海中绽开的烟花不是奇怪的幻觉,是他们未来全部人生的拼图。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那个十字架形状的飞船,和自己一直戴着的,现在也戴着的,一模一样。那是因为金在中一开始就是按照他的信仰设计的。
有一个韩国人,他教会金在中韩语,给他起了一个名字。
他想起金在中说过的话。
“我必须来。”
“时间,并不是一条向前的直线。”
“一件事情既可以是因也可以是果,可以互相影响也可以改变。”
“我22岁就知道自己要来这里。”
“我降落了,我来了,我遇见你了,我足够运气好了。”
“如果你喜欢我的话,你现在就该离开了。”
金在中有一个恋人。
“我必须来。”
他必须来。因为在他的时间线上,35岁的郑允浩第一次踏上这颗星球,遇见了22岁的他,怀抱着对他渴望的,足够穿越整个宇宙的爱。他当时还什么都不明白,但是他们迟早会相爱的。郑允浩告诉他,自己当初决定到这里,是因为曾经在30岁时遇见过他,无望地爱上了他,克服了一切问题也想要和他重逢。所以他一生都在致力于实现这件事,他不能让任何意外阻碍他向地球出发。他怕极了,如果他没能在郑允浩30岁那年赶去地球,他失败了,这个闭合的圆形循环就碎裂了。郑允浩没遇见过他,谁知道会搬去哪颗奇怪的星球上,时间线会被改变,他会永远失去郑允浩。
五年前,来自外星的金在中回到郑允浩的30岁,只有一个目的,让他爱上自己。
他和郑允浩已经厮守在一起几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而当他回到那里,对于郑允浩而言,他们才刚刚遇见。
就像现在。
对于22岁的金在中,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来自地球,他对他们之间将产生的一切美丽纠缠,一无所知。
他们现在见过两次面,都还没能辨认出,对方怀抱着的那一腔爱意,有多熟悉。
但是没关系。时间,他们有的是时间。
金在中盯着郑允浩看,有些愣神。他犹疑着,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这么问会不会有点傻:“你们地球……你们每个人……”
郑允浩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笑得很温柔:“不是。我们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
金在中看上去有点惊讶他能解读自己没出口的话,张了一下嘴,又抿起,笑了起来。
郑允浩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做自我介绍。
“我是郑允浩。”
我带着那个时间的循环,带着我隐秘的爱慕,带着我的种族。
穿越了整个宇宙,来与你重逢。
——END——
※构思的时候受到许多科幻电影的影响,特别致敬《湮灭》和《降临》。
【魈荧】【第二话】记得点完整大图!!
抱歉这一篇并没有魈荧的互动,不过这是为了作铺垫,下一篇高糖预警!请做好患上糖尿病的准备!
由于下一篇十分关键,篇幅也很长,而且我还有一个2岁的娃需要全天候照顾,每天能画画的时间很少,所以更新会很慢,请各位看官高抬贵手,轻催~轻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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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钟】和前任那点破事都被他发到网上去了 终章
现代ABO,双A,有私设
网文作者鸭x编剧离
预警:OOC,典型破镜重圆,非小甜饼,HE,如有不适及时退出,有点长
-
从器材室出来,达达利亚就一直自己埋头大步走着,像是在逃命似的。钟离心里乱的很,隐隐觉得达达利亚有一块谁都不能踏足的禁地。那些伤口触目惊心,很难想像怎么会有人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也难怪达达利亚无论什么天气都不肯穿短袖,再加上之前无缘无故的昏迷……
不知道是出于朋友间的关心还是普通人的好奇,或者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钟离很想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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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ABO,双A,有私设
网文作者鸭x编剧离
预警:OOC,典型破镜重圆,非小甜饼,HE,如有不适及时退出,有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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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器材室出来,达达利亚就一直自己埋头大步走着,像是在逃命似的。钟离心里乱的很,隐隐觉得达达利亚有一块谁都不能踏足的禁地。那些伤口触目惊心,很难想像怎么会有人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也难怪达达利亚无论什么天气都不肯穿短袖,再加上之前无缘无故的昏迷……
不知道是出于朋友间的关心还是普通人的好奇,或者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钟离很想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这也算一种关心的话。
还没走到片场,钟离的思绪就被一阵喧闹打断。
几个小场记前后乱窜跟火烧屁股似的,钟离拉住其中一个问:“怎么这么多人?”
“啊,编剧老师啊。演员的粉丝找到这儿来了,学校保安怕拦不住,正想办法呢。”
钟离还想再问,话还没出口就听见一声招呼。
“钟离老师。”
“怎么是你?”钟离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Alpha。这人他认识,早些年还是新人时就演过他的剧本,如今算是口碑人气都很优秀的演员,但他团队对剧本挑剔得很,又一直对电视剧颇有微词,所以近几年接的都是大荧幕作品。
导演换人,主角很大概率也会换,只是没想到剧组这么短时间能把他请来。
魈点点头,答:“钟离老师的剧本,就算推了别的戏也得来。”
达达利亚慢悠悠地晃过来,说话阴阳怪气:“模样还行,就是个子矮了点儿,啧啧……”他围着人绕了半圈,“勉强合格吧。网上说你跟钟离老师关系不错啊?”
魈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跟钟离说:“而且我也不想让别人顶这个名字。”
“我说用什么名字就什么名字,你有什么意见?”达达利亚警觉地眯起眼,他身上喷的甜腻梅子味儿香水被Alpha的略带敌意的信息素一激立刻扩散了出去。
魈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掩鼻冷声问:“你是?”
钟离觉得这两人能当场打起来,忙说:“这位是达达利亚,原作作者,也是第二编剧。”
“Alpha能有这种气味,可以说明很多事情了。”魈说。
“不好意思,我是Omega,长这么大岁数AO不分也能说明很多事情了。”达达利亚回怼一句。
钟离有点无语,这么明目张胆地扯谎也就达达利亚干得出来。
统筹老师跑过来,气喘吁吁的,“你们在这啊,刚才导演打电话说……”他虽然是个Beta,但混圈子多年的经验让他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不和谐的气氛,“怎么了这是?”
钟离刚想说话,就被一个影子笼罩住了。
“老师们好!!!”一个雄浑的声音在身边炸开。
达达利亚被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
一个魁梧高大且皮肤黝黑的魔鬼筋肉人原地鞠了个躬,呼啦掀起一阵风吹过众人脸旁,“今天起我就是阿贾克斯,请各位多多指点!!!”
钟离以手掩唇,佯装咳嗽,怕自己太震惊的表情伤害到这个新人。
达达利亚直接傻掉了。
“啊你来的正好,”统筹老师想拍那人的肩膀,奈何只能够到手肘,“导演没到之前,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先问问编剧老师。”
“……大意了,”达达利亚小声喃喃,“人果然不能犯懒,该盯着的流程还是得盯着。”
那人海拔比较高没听见,一直憨憨地笑着挠后脑勺。但统筹老师耳聪目明地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凑过去低声问:“是不满意吗?”
“为什么是这种形象?”达达利亚低头问。
“原作,呃……您书里不就是这么描写的吗?‘身材壮硕不怒自威的硬汉’什么的,还有‘一出场就能感受到此人汹涌的煞气’……”统筹也跟着挠头,转头向钟离求救,“您说是不是?这还挺符合原作形象的吧?”
钟离憋笑憋得辛苦,捂着脸从指缝里露出一双眼睛,连连点头。
达达利亚露出一副人生观被颠覆的痴呆表情。
两位演员跟钟离说了几句话便跑去自己团队那边,达达利亚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跟统筹说:“不行,我觉得还是得换人。”
统筹脸都绿了,“临时换人吗?您……”
“差距有点大啊,”达达利亚说,“我虽然描写的有一点那个,但我还写过阿贾克斯是个美男子啊。”
统筹有点失神,都到片场了临时换导演还不算,演员也要挨个儿换,他这辈子还没经历过这样的挫折。
“而且里面那么多感情戏码,这兄弟要是深情起来,我怕观众看着太出戏。”达达利亚有理有据,“而且你搜搜网上读者画的二创,基本都不是这个调调啊。”
统筹憋了一会儿,说:“差不多都是这个调调。”
“那肯定不是我点赞转发过的。”
钟离有点看不下去了,说:“别换了,这样挺好的,符合大部分读者预期。”
达达利亚微张着嘴,直愣愣地瞧了他一会儿才凑过来耳语:“你喜欢这样的?”
“不喜欢。”
“那你还是喜欢我这样的呗?”
钟离很想答也不喜欢,但看见达达利亚弯起来的眉眼,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于是换了话题:“演员来都来了。”
“这个词不该这么用吧?”
“你这样不怕太伤人?”
达达利亚想了一会儿,拉着统筹加入讨论:“那就加个反派,欺负男主的流氓头头,我觉得他的形象很符合。”
统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个劲儿地跟钟离使眼色,这纯粹是给编剧找活儿干。
不料钟离沉思了一会儿,竟然应允了:“也可以,但片酬什么的不能少,这样人家演员还能谈一谈。”
达达利亚理直气壮,继续回身跟统筹辩论,事实不足就感情来凑,恨不得把自己脑壳敲开给人看看阿贾克斯究竟是什么形象。
钟离不想听他俩叨叨,转身往宿舍楼走。
他同意增加一个重要角色并不单纯是替达达利亚说话,从编剧的角度来讲,剧作家和作家的最大区别就是讲究光影对立,最大程度地突出矛盾和刺激度,所以戏剧中常常可以见到无形的反派,如欲望、权利等,被实体化为某个人物或动物。
老宿舍楼前有两棵柏树,从一人多高的地方开始纠缠在一起,逐渐长成一棵树的样子。当年有不少学生把这里当成爱情圣地,经常躲在树荫后海誓山盟什么的,校方大概觉得这样逮早恋的简直不要太方便,于是也就一直留着这两棵树。
钟离的印象里,以前每次路过,两个人都要并排从两棵树之间的那点儿空隙走过去,就像走过婚礼上的花桥一样。
粗糙树皮上的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沉思,然后又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转身疾驰而去。四周的野花野草无人打理,稀疏得可怜。钟离在树下站了一会儿,那些垂下的树枝仿佛是在俯视着他,恍然间觉得体内隐隐有股燥热蠢蠢欲动。
他闻了闻自己衣领,信息素的味道很清晰。
正常情况下Alpha是很难闻到自己的信息素的,唯有在易感期来临时才会因为太过浓郁而被察觉。
现代医学的发达已经完全能让Alpha和Omega在没有伴侣的情况下安然度过发Q期,从药片到针剂任君选择。虽说易感期一般都有固定的周期。钟离早就习惯了随身携带抑制剂,这次跟组自然也不例外。
但等他冲回安排好的宿舍,才发现那只放着随身物品的背包并没有被工作人员送过来。
包里不止有他工作用的平板和纸笔等,还有此刻最最重要的抑制剂。
钟离第一反应是去找魈,但演员们都有团队安排食宿,留守校内的基本都是工作人员,其中Alpha的数量几乎为零。
如果现在冲出去找魈,恐怕还没找到人就已经狼狈不堪,如果在这个时候遇见达达利亚……
他不敢想象。
自己屋里翻不到抑制剂,钟离只能往别的屋里找。他踉踉跄跄地连续推开门,均是空空如也,直到他找到一间塞满了各种花里胡哨衣服的房间。
一接触到这些衣服散发的信息素,他就再也迈不开腿了。
Alpha易感期间渴求的是索取和占有,是充满兽性地宣布主权,是用自己的信息素完全包裹住爱人。无论钟离表面如何冷漠,达达利亚的气息在他最脆弱是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打在拼命维护的理智上。
就像是某种本能地追寻。
但他没有忘记来意。
现在已经不是顾忌尊严和礼仪的时候,钟离不敢保证如果欲望彻底冲破理智会做出什么来,一个发了狂的Alpha随时有可能伤害到旁人。他刨开乱七八糟的衣服,翻开达达利亚的行李,只找到了一堆颜色各异的药瓶,没有熟悉的抑制剂。
药瓶标签全被撕掉,滴溜溜地滚了一地。
作为一个Alpha,怎么可能没有抑制剂?这些药又是什么?达达利亚生病了么?
钟离清晰地感受到理智正随着欲望的递增而衰退,他仿佛是被那些药瓶迷了眼,怔怔地看着,彻底瘫软在床边。
-
达达利亚好不容易说服了统筹老师换演员的事,并把和导演沟通的麻烦丢给他,自己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给钟离发了条信息,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吃学校门口的牛肉面。
信息没回应,达达利亚自我安慰一定是他改剧本太忙了,又拨了电话过去。
没人接。
他回到住处,正沮丧着,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味道。
再清淡的草木气息,叠得厚了,也会泛出些苦涩的味道,那味道仿佛是齿间嚼烂的草叶,汁水淋漓。
达达利亚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立即掏出手机联络所有他能联络到的剧组人员,通知他们禁止任何人靠近宿舍楼。
如果这个时候有个大意的Omega路过,被勾出发青期,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恐怕电视剧还没开拍就要上社会新闻了。
他循着味道来到自己的房间,刚推开门就被眼前的一幕震在原地。
钟离瘫在床边,平日里束好的头发散成一片,衣襟也被胡乱扯开,露出汗涔涔的脖颈胸膛,而那平日里冷白的皮肤已经全是忄青欲的颜色,就连眼尾都浸出了红。
二人视线相交的一刹那,模糊又炽烈的侵略性脆弱无比,但毫不遮掩。
达达利亚不敢耽搁,冲过去摸了下钟离的额头,滚烫。
“我去找人要抑制剂。”他转身要走,被钟离一把拉住。
他回头,撞进钟离满是浓得化不开的欲念的瞳孔里。
“咬我。”钟离说话带着气音,显然在压抑着什么。
达达利亚愣了一瞬,俯下身,揪住钟离的头发强迫他抬头,问:“你他妈是在试探我么?”
“快点。”
达达利亚捏着他下颌转到一边,露出泛着红的后颈,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咬了上去。
“使劲。”钟离语气不耐,“你没吃饭么?”他把手指插进达达利亚后脑的头发里,指腹用力向下按着。
齿尖终于刺破皮肤,血腥气混合着信息素瞬间充斥了达达利亚整个口腔,屋子里的草木香几乎快要沸腾。
钟离低沉地呜咽了一声,手掌滑脱,也不知道是疼痛还是愉悦,整个人蜷成一团,任由后颈的伤口渗出汩汩鲜血。
浓郁的信息素像是安稳了片刻,
达达利亚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声音也变了调:“我去找抑制剂。”
他几乎是逃出房间的,因为他心里明白,再多呆一秒恐怕谁也别想再从房间里出来了。
在公共场合发青泄露信息素,这事可大可小,达达利亚不敢托大,心里匆匆划过一串名单,锁定了一个人。
魈正在教学楼门口举着前两集的剧本背台词,见达达利亚惶惶跑来,只淡淡地瞥了一眼。
“你有抑制剂没有?”
魈答:“当然有。”
“给我。”
“你不是Omega吗?”魈嘴角含笑,“要Alpha的东西干嘛?”
达达利亚重重地踹了一脚旁边的树,树叶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你他妈少废话!”他压低声音,“是你亲爱的钟离老师。”
魈脸色微变,骤然起身,“跟我来。”
两人在忙碌的人群中穿梭,很快赶到校门口的保姆车旁,魈低声和守在车边的Beta说了几句什么,对方极快地翻出一大兜子东西塞给他,有药片有针剂。
魈在递给达达利亚时迟疑了一瞬,没撒手,两人同时拽着袋子一角僵持住了。
“你搞什么?”达达利亚急得像屁股着火。
“你——”魈欲言又止。
“你知不知道他有多难受?给我!”达达利亚猛地一扯,袋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他匆匆捡了几个针剂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在旁边发愣的Beta助理恍惚了好一阵子才跑过去捡,一边捡一边问:“是哪个Alpha提前爆发了吗?”
魈盯着达达利亚的背影出神,过了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想多了,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
达达利亚赶回去的时候钟离的状态更糟糕了,方才融合的那点信息素又重新被沸腾的草木气息掩盖。
他整个人瘫在地上,出了好多汗,头发打着绺黏在额上,嘴唇红得像是要滴血。他一只手扒住床沿,用力到指尖都在泛白。
达达利亚把他拉起来,小声安慰着:“等一下就好了。”
看到抑制剂的针头,钟离竟然产生了抗拒的意思,箍住达达利亚的头颈想要亲他,力道强硬。平日里不温不凉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显示出几分Alpha的独占欲。
“别动!”达达利亚额上青筋都快爆出来了,“等下清醒了你又要后悔!”
钟离立刻怔住不挣扎了。这句话很管用,管用到让达达利亚有些恼火。
针头直接刺入腺体,一小管淡黄的液体被缓缓推入皮肤之下,方才被咬过的地方还渗着血,现在直接肿起了一小块,红得冶艳。
钟离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期待不言而喻,看得人快要动摇。
“别看了。”达达利亚用手虚虚掩住他的眼睛,声音里透着无力,“真做什么你又要后悔,后悔了你又要跑,你知道我多不容易才把你抓回来的吗?”
他腾出一只手去翻衣兜,掏出个小药瓶子,直接往嘴里倒,也不喝水,就这么咯吱咯吱嚼着咽了下去。
“你要是实在难受就往这儿咬一口。”他咽完药片,歪头露出自己的后脖颈,“能好受点。”
易感期标记伴侣是Alpha的本能,哪怕Alpha之间无法标记,但在对方体内注入信息素也可以是纾解欲望的一种方式。
钟离凑过去,牙尖在皮肤上硌着,过了一会儿又移开了。
“算了,很疼。”他喃喃着。
“我已经不怕疼了,你知道不?”达达利亚说。
钟离闷哼一声没搭理他。
达达利亚抱着热烘烘的钟离像抱着个暖炉一样,静静地等着抑制剂发挥药效。
很多年前,达达利亚第一次假性标记时钟离反应很大,信息素在体内打架的疼痛是深入骨髓的,搞得他后来愧疚地想让钟离也咬他一口,结果钟离刚咬破一点皮他就疼得嗷嗷乱叫。
那时候他是真的怕疼。
之后无论再怎么意乱情迷,钟离最多也只是虚虚地用牙尖硌一下,不会真的用力。但每次却都要求达达利亚用力咬,非要见血了才满足。
记忆里的东西见缝插针,时不时就要跳出来叫嚣一番,惹得人眼眶里泛起潮热。
过了片刻,四周泛滥的信息素慢慢平息了下来,钟离的体温也渐渐趋于正常,达达利亚一低头,正对上他逐渐清明的双眼。
钟离动了下,达达利亚立即放开手臂。
他挣扎着起身,身形略有些摇晃,但已经没什么大碍。
“抱歉。”钟离说。
他站了一会儿,垂着眸不看达达利亚,似乎也是找不到别的什么可以说的,踉踉跄跄地走了。
达达利亚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过了好久才收拢双臂,把脑袋埋进去,像个瘾君子一样贪婪地汲取着残留的信息素。
他拿起桌边那瓶梅子味儿的香水,想了一会儿又放下了,自暴自弃似的彻底沉醉在Alpha越来越淡薄的草木气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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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钟离联系了负责后勤的工作人员,这才知道他的包在挪动时滚到了录制设备下面。因为钟离的语气太过严肃,小场记送来的时候连连道歉。
导演终于带着摄制团队在第三天下午赶到了。
这种外聘模式与传统不同,公司以自有的制片团队为核心,并外聘导演团队、演员、摄制组、服装道具组等,在公司技术人员的指导、监制下完成电视剧拍摄及后期制作。
从前的艺术创作在资本的介入后,变成了普通的资本项目。
钟离从宿舍楼出来,路过操场旁的一条林荫长廊,不出意外地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达达利亚站在石凳旁,被树掩住了一半的身形,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看上去摇头晃脑的。钟离顿了顿脚步,想换一条路走,却见达达利亚突然身子一弯,对着树坑哇地吐了口鲜红的血。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连呼吸都漏了节拍,眼前迅速闪过达达利亚之前在公司昏倒的场景,大步流星地冲到石凳旁拉起人就走。
“去医院。”
被他拉扯的人发出一声呜哇的惊呼。
听见声音不大对,钟离回头,这才发现这人不过是戴了顶橘色的假发,现在也被他扯地摇摇欲坠,露出下面原本金色的头发。
背影有那么一丝相似而已。
“老师。”魈从树荫下走出来,“这位叫空,是我喊来帮忙顶替阿贾克斯演员的新人,公司里的后辈,导演那边已经同意了。”他对空说,“这位是钟离老师,这部戏的编剧。”
空听见钟离的名字后立马扭捏起来,也顾不上唇边鲜红的血迹有多吓人,眼里崇拜的小星星都快溢出来了。
“你们……”钟离瞥了眼树坑里依旧鲜艳的血迹。
“我们在对戏,”魈不动声色地解释,“剧本还没出来,但空看见阿贾克斯掉进深渊后吐血吐了一整夜,怕自己吐得不够专业,所以在练。”他又把视线转向空,“……你扭什么?”
空咧着嘴乐,满口红牙搞得像刚吃完小孩儿,“……我还没见过活着的编剧老师呢。”
“死的就见过吗?”魈问。
“……倒也没有。”
“为什么打扮成这个样子?”钟离蹙着眉看他,如果认真打量,和达达利亚现在的模样其实并不像,只是这身形这场景这发色,让他不由自主地代入到了曾经的阿贾克斯身上。
活泼、骄傲、肆无忌惮。
现在的达达利亚呢?比当年瘦了,五官更锐利了,个子高了点,Alpha的压迫感也强了不少。
钟离有一瞬间的恍惚。
魈伸手把空脑袋上歪掉的假发弄好,“我跟剧组建议的,还以为这样挺符合原作的。老师觉得呢?”
钟离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随意交代了几句,转身走了。
从形象上来讲,旁人多半看不出阿贾克斯和达达利亚是同一个人,至于魈看出了什么,都无所谓,想隐瞒的过往早就已经结束了。
在沟通后,导演决定先拍现有内容,如果后面剧本跟不上,就拿几天出来补空镜,争取尽快完成拍摄。
为了赶上双A剧的潮流,公司大刀阔斧,短短一个月内拉扯出了完整的剧组,至于成品如何钟离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钟离再次看到魈空二人在树下练喷血。
“你以为你是喷泉么?重来。“
“哥,我都喝饱啦……你知道这玩意有多甜吗?”
“吐得自然一点,别那么浮夸。”
虽然钟离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练的,吐血吐一整夜的说法未免太假,小说看看也就算了,真演出来恐怕要成喜剧,但人家演员的事他管不着。
坠入时间深渊的剧情他反复推敲了很多遍,达达利亚对这一部分的描写很模糊,游走于现实和虚幻的边境,让人摸不着头脑。导演的意思是要用特效来补,等实景拍摄结束去绿幕拍几个镜头就好了,但钟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或者说他更在意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要用这样虚拟的镜头去替换。达达利亚吃的药,手臂上的伤,和这些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说是他误会,那达达利亚又为什么宁愿他误会也不肯说实话?
接下来的几天,他闭关改剧本,吃喝都是由小场记一日三趟地往他房间里送。他将后面阿贾克斯来回穿梭时空的剧情拆了重组,重组了又再删减,怎么看怎么觉得荒谬。
那位被替换的黑皮魁梧演员的戏份也安排上了。钟离把他编排成一位双亲均为Alpha的学生,早年间因为双A家庭的身份而受尽羞辱,后来在升高中时双亲之一遭遇车祸,另一人也跟着自杀了,留他一个人踽踽独行,所以他对双A恋的恨和不甘是骨子里带出来的。
原本钟离以为男主角被夺,那位演员会不高兴,不料导演说人家乐得手舞足蹈,因为实在背不下来台词,现在钱一样拿还能少干活,不知道多开心呢。
昨日正式开机,钟离没来得及去看,直到脑子里的细胞全都被抽干了活力,才决定出门走走。
剧组在拍摄校门口牛肉面店的一幕。
钟离朝着人群走去,一眼就看见了达达利亚。后者正坐在马路墩子上抽烟,面无表情。
见钟离走来,达达利亚习惯性地把烟藏到背后,不着痕迹地用脚把烟头踢开。
钟离向场记要了个空瓶子,走到达达利亚身边蹲下,默默把他周围的烟头捡起来装好。
“你吃饭了吗?”达达利亚有些尴尬地问。
钟离没理他。
“剧本写怎么样了?”
钟离依旧不讲话。
达达利亚识趣地闭了嘴,蹲下来跟钟离一起捡烟头。
镜头里,“钟离”和“阿贾克斯”正在店里吃面,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时不时说几句话。
魈的演技一向优秀,虽然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表情,但眼里一直含着笑意,能看出从心底渗透出来的平静和满足。
空伸着脖子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衣领都快沾到碗里。魈听后也不回答,低着头吃东西,耳尖通红。
“你记得说的是什么吗?”达达利亚突然问。
等毕业了我们就去别的城市念大学,就当私奔好不好?
钟离咬紧下唇,努力不去看店里两个熟悉的身影,余光瞥到达达利亚的一瞬间,他想说一句“不记得了”,但不知为何声音却卡在嗓子里发不出来。
午后的光线从达达利亚身后打过来,他看过来眼神里有数不尽的温柔和眷恋。也不知怎的,这一幕突然就触到了钟离心里某处多年来未曾触碰过的地方。
钟离仿佛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热烈的撞击声,在这一瞬间,猛地生出一种“果然还是很爱他”的错觉。
他们目光交缠,这一刻的心情把所有语言都衬得苍白,就好像曾经坐在那里吃面的两个人从未变过,从未承诺过对方再不提从前。
达达利亚的笑意更浓,说:“不记得也没事,那我再问一次,我们——”
“别说了!”钟离打断他,站起身往来时的方向走了。
两个人都在演戏,但谁都没能欺骗过谁。
背后传来一声无力的轻叹。
就这么一声弱得散进风里的叹息,让钟离猝然生出一股恼怒,想诘问想追究,想把所有的细节掰碎了揉散了逐一挑个明白。
达达利亚看了一会儿钟离离开的身影,掏出兜里的烟盒准备继续他刚才的回忆。
烟还没点着,就被人一把夺走。
钟离把烟攥在手心揉成一团,揪住达达利亚的领子就往片场外面拖,语气冷得吓人:“要当副编剧就不要在这闲着了!”
-
拉去谁房间里都不合适,钟离熟门熟路地把人拉到从前学生会开会用的小休息室,又把电脑和纸笔统统抱来。
达达利亚坐在桌前像个乖学生,老老实实问:“我怎么改?”
“细纲会不会推?”
达达利亚憋半天,“不会。”
钟离把打印出来的后半部文本丢给他,“把描写和陈述全都去了,人物的神态动作和语言单列出来。”
达达利亚哦了一声,拿起笔开始写写画画。
这屋子估计很久没人来了,窗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钟离顺手推开窗子,目光顺着楼下的青石板路向外延伸,像是想要从茫茫夏景中捉出什么痕迹。
“你在看什么?”达达利亚伸着脖子问。
钟离头也没回,习惯性地说了句:“专心写你的。”
说完这句,他自己也有点愣。
以前达达利亚的成绩并不差,但总是不好好写作业。有一次把老师惹急了,勒令他放学必须把作业补齐,不然考试就不给他分。当时钟离就坐在他旁边盯着他写,写完一份奖励一个亲亲。
放学后的教室里空荡荡的,残留着点人气儿,他们关上门就好像是能统统把世俗全部拒之门外,一支笔一张纸就足够撰写全部浪漫。
钟离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每每想到从前的事时,嘴角总是挂着一抹酸涩的微笑。
“在想什么?”达达利亚又问。
钟离用笔杆把他脑袋戳的一晃一晃的,“别分心。”
“人物神态什么的,怎么挑啊?”
“把所有‘觉得’,‘好像’这种词全删掉,看看该怎么表达。”钟离耐心地讲,“想象你是一个旁观的人,只能看到不能听到角色心理活动。”
达达利亚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继续埋头。他时不时就要抠着衣兜歪头吃两片药,自己还以为动作挺隐秘的,但药罐子咔啦咔啦的声音在小房间内格外清晰。
“你在吃什么东西?”钟离皱眉问他,就算是正常吃药,这次数也太频繁了。
“糖。”达达利亚无辜地眨眨眼。
钟离伸手,“给我。”
不料达达利亚真从兜里掏出两颗奶糖,放在钟离手心,笑得很狡猾。
钟离不动声色地没收了,又问:“还有吗?”
“没了……”
手机在桌角震了下,钟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决定先拿起手机处理正事。
“谁啊?”达达利亚漫不经心地问。
“魈,问剧本的事情。”
达达利亚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你觉得他帅吗?”
“当然,”钟离微怔,“人家好歹是偶像。”
“那你喜欢他吗?”
“当然。”
“你喜欢他!”达达利亚嗖地一下夺过手机,像是抓到什么小把柄似的使劲盯着钟离瞧。
钟离瞥了他一眼,没回话。
“他多大了?”达达利亚继续问。
“不知道。”
“哪儿人?”
“忘了。”
“出道几年啦?”
钟离啪地一下合上笔记本,吓得达达利亚一哆嗦。
“你这么关心他么?”
达达利亚脸色一变,立马坐直,“我没有。”随即又笑得两眼弯弯,“你吃醋啦?”
钟离叹了一声,“别说这些话了。”他站起身,用指尖点了点达达利亚面前的稿子,“我去把东西打印出来给导演看一眼,回来的时候最好能看到你弄完了这集的内容。”
钟离到底是知名编剧,别人需要十来次才能定稿的内容他一天之内就搞定了。当然,这也是公司敢这样抓了壮丁就开拍的原因,没有资历深厚的编剧坐镇,估计屁都拍不出来。
等他回到休息室时,刚好听见达达利亚在讲电话。
“……多一点吧,我估计不太够……嗯地址不变,给我寄两倍的量吧……托克怎么样了?……好,尽量隐蔽点哈,别让别人知道……”
钟离越听越不对劲,突然想到之前达达利亚信息素不稳定,还有手臂上骇人的伤,像极了剧本里犯了瘾的现象。
很多阴暗的画面在钟离脑海中匆匆滚过,他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做出了行动。
房门砰的一声被踹开,钟离径直走了过去。
达达利亚被他吓了一跳,低声对手机说了句什么匆忙挂了电话。
钟离不由分说地从他外衣兜里掏出药瓶,标签果然又被撕掉了。
他把瓶子砸到桌子上,声音低沉:“这是什么?”
达达利亚微张着嘴,愣愣地答:“……维生素。”
钟离也不想和他争辩,拧开药瓶拿出来两片准备往嘴里送。
达达利亚这才慌了,死命拽住他的手,声音都变了调:“不行!你不能吃!”
钟离甩掉他,身子前倾,掐着喉咙把人往墙壁上按,眼里渗出凉意,“你到底还想骗我多久?”
“给我!”达达利亚用脚绞住他的腿,大声呵斥,“这东西不能乱吃!”
两股强大的信息素在空气中交汇,若侧耳细听,几乎可以听到细小的噼啪声。
一个拼命要抢,一个死活不给,两个人扭打到一起,踉踉跄跄地从墙边往后门挪,很快又一起摔倒地板上。
钟离压在达达利亚腹部,居高临下的目光中里有十成十的愠怒。他一手钳着达达利亚的脖子,一手将药瓶掷到墙边,小小塑料瓶摔的稀碎,白色的药片哗啦啦散落一地。
见他没打算真的吃,达达利亚这才松了一口,也不挣扎了,又换回那副死皮赖脸的模样,声音软得像是在刻意撒娇:“我哪惹你生气了,告诉我不行吗?”
钟离换了一只手钳制他,用指腹压在他唇上,用力到皮肉泛白。
达达利亚和他对视着,目光胶着在一起,感受到独属于钟离的清冷气息靠过来,一时有些怔愣。
片刻后,他才明白钟离在做什么。
血腥气从唇上扩散到舌尖,其中沸腾的信息素几乎是一瞬间就充斥了口腔,刚才在打斗中钟离磕伤了手,血丝正顺着唇角一点点涌进来。这对达达利亚来讲是最有效的催晴剂。
“你——”他想抬起身子,却又被钟离按了回去。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骗了我什么,”钟离的语速极慢,“你最好说清楚。”
“我没——”
钟离突然捂住他的嘴,“想好了再说,如果能说服我,复合也好重新开始也罢,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他膝盖下移,顶到隆起的某处,“如果还想骗我,就真的没有可能了。”
达达利亚握住他手腕,视线四处乱扫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似乎正拼命找着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体内的悸动不可忽视,光是被对方这样注视着,达达利亚都觉得头皮发麻,更何况隔着衣料用这样暧昧的姿势肉抵着肉。
“你想知道什么?”
“那些药是什么东西?”钟离的声音毫无感情。
“稳定剂。”达达利亚艰难地吞了口唾液,“用来稳定信息素的,我——”他想了想措辞,“我对Omega的信息素反应不大好,你知道的。”
钟离的拇指顺着唇角塞进他牙缝间,触到口腔中殷红的软肉,继续问:“你从前不这样的,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达达利亚勉强露出个笑容,“被传染的吧。”
钟离听出他在插科打诨试图蒙混过关,轻笑了声,手上的力道有加重了几分,达达利亚下颌都要被掐出指印。
“为什么这么频繁吃药?到底有多严重?”
“因为你啊…”达达利亚舌尖轻轻扫过钟离的指腹,“在你旁边我就想发晴想操你,你说怎么办呢?唔——”
他话没说完又被重新捂上了嘴。
“还有一个问题。”钟离顿了顿,“那段时间你去哪了?”
达达利亚神情一滞,缓缓抚上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撑着地板抬起上身,强行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如果我不说,会怎样?”
钟离皱眉,“我不明白有什么宁愿让我误会你也不肯说实话的。”他垂着眼看向达达利亚,抽回手臂,声音里有刺骨的冷意,“那么很抱歉——”
达达利亚慌忙拉住他,“我说我说……说完可以奖励一个亲亲么?”
钟离不置可否,目光依旧淡淡的。
“那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达达利亚蹙眉,像是想到了让他不适的画面,“一个和我契合度100%的Omega。”
钟离身子一僵,问:“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达达利亚笑了笑,“只要一个对视我们就都知道。”
“不过你放心,”他继续说,“我们什么都没发生,他也是有爱人的。我们谈好了,就当从未见过,唯一一次标记还被你看见了……”他的声音弱了下去,随即又立刻拔高,“但那次标记是防止他在见到爱人之前发晴至死,我真的没碰过他!”
命定伴侣这个说法钟离只是略有耳闻,何为命定,又为何命定,他都不了解,甚至一度认为这只是个传说。他一时半会想不通,达达利亚就趁着他发愣的功夫从他指尖吻到手腕,再从手腕上移到肘窝,在肩膀上下来回摩挲。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他对你而言——”
“难道我要让你看到我为一个Omega发晴到无法控制自己么!”达达利亚突然激动起来,猛地一拽钟离,让他整个人都跌进自己怀里,“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钟离,但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让你看到我那个样子,还不如杀了我!”他手上的力道随着情绪陡然加大,指尖挤进肉里,掐得钟离手腕泛白。
达达利亚似乎也意识到了,连忙松了手,在红痕处揉了好几下,说话也吞吞吐吐:“对不起……那时候我……刚才我说的……你……”
“因为这个信息素紊乱吗?”钟离拉住他的手,指腹在他小臂的咬痕上摩擦着,“这些也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达达利亚没直接回答问题:“抑制剂用多了,进了医院,落下的病根。”他直勾勾地盯着钟离,仿佛在用眼神询问他是否满意这个答案。
钟离推开他,蜷起腿踩住他胸膛,强行拉开二人距离,说:“为什么不早来找我?”
“你是嫌我来得晚吗?”达达利亚突然笑起来,“你说消失就消失,你知道我用了多久才找到你,又用了多久才让你看到我么?”他抓住钟离的脚踝,“我只想知道你还会不会接受我,如果当时我们的信息素没有融合……我就会放弃吧。”
“我这么说,你满意了吗?”达达利亚问,手掌移到钟离膝盖处,“是不是可以奖励一个亲亲了?”
钟离缓缓地将头扭开,有汗水从额角滑到嘴边,咸涩里搀着苦。等他重新望向达达利亚的时候,目光归于镇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镇静下面有多么兵荒马乱,让他的手指都紧紧攥在一起,用力得直抖。
“给我一个理由。”他说,“一个让我能重新接受你的理由,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抿着唇,视线飘忽了一瞬,遂而再度聚焦在钟离身上,语气都坚定了几分:“我爱你,这个理由够吗?我像以前一样……不,比以前还要爱你,因为我知道了没有你我会怎么样,所以必须来找你。”他的手覆上钟离后颈,“至于你接不接受我,你的信息素已经告诉我了。但……如果你现在说‘滚蛋’,我立刻滚,好不好?”
钟离犹豫了一瞬间,他还有很多想问的,但耐不住达达利亚像条蛇一样一点点缠上来,让他上半身整个仰靠在墙上。
达达利亚没再给他犹豫的机会,他唇舌贴上去的一瞬间钟离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气息里灼热炙骨的浴望,但吻落下来却是出乎意料地轻,像是一只濒临爆发的野兽冲到面前却只是垂首舔罒弄着,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等等……”他连拒绝的话都说得毫无底气。
信息素的交融令人目眩,钟离心底连他也不曾察觉的火苗突然有了燎原之势,后颈的腺体也开始随着心脏突突地跳动,滚烫的血流在皮肤下汩汩涌动,哪怕理智还在挣扎,但身体已经开始疯狂地期盼着什么。
他单手推住达达利亚的腰,向后挪多少达达利亚就往上跟多少,一瞬间强弱对调,好像刚才冷静地把人往地上按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达达利亚吻得黏人,舌罒尖勾着舌罒尖,避都避不开。
一个温柔的吻间隔了数年发酵了数年,在短短几秒内迅速变了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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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207*2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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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进度比大家想的慢多了,主要还是空这个新人在魈面前太过乖顺扭捏,乍一看上去还以为他是魈的Omega。
后期阿贾克斯在剧中看上去坦诚真实,实则越来越孤僻,再也不愿敞开心扉。空哥后来嘴角一压,眼一斜,有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孤傲,虽然和剧本差距还在,但总算好些了。
就是有点中二。
统筹老师经常望天,他现在已经不敢奢求《死缠烂打》能爆火了,只要不挨骂就行。如果不小心逆了原作CP,不知道观众会不会给公司寄刀片?
达达利亚被赶出来跑腿儿,在楼梯间撞见个举着牌子的Beta。
牌子上写着:此层禁止入内。
Beta助理连连打哈欠,见到他先是一愣,然后震惊。
“您……您?怎么出来了?”
达达利亚也跟着愣,“我?”他一指牌子,“这是什么?”
“哦,魈哥让我在这守着……”他往楼道里望了一眼,“呃……”
达达利亚眉开眼笑,“哦,你魈哥怎么说的啊?”
“他那天路过宿舍楼,说钟离老师和Omega……就让我在这守着了。”Beta助理谨慎地打量了达达利亚一下,心中惊疑不定,Alpha和Omega结合完一般O都需要休息很久,怎么这个O连蹦带跳地就出来了。
“那个小矮子也没那么讨厌嘛。”达达利亚笑着拿出手机,给魈发了条信息夸他贴心。
魈很快回复,【我只是不想让钟离老师的性向无意中暴露而已,你算什么东西。】
“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达达利亚嘟囔一句,拿着钟离交代的文件往片场走去。
钟离躺在宿舍的床上,吹着小风儿喝着冰镇饮料,两张床被达达利亚并在一起,非要晚上挨着睡,白天他不在的时候另外一张床正好就成了钟离的办公桌,所有工作需要的东西全都被摆在床边,要多舒适有多舒适。
没事的时候达达利亚就窝在他身边打盹儿。暑期本来就热,两个人腻在一起直冒汗,但达达利亚还嫌不够,还非要拉着手,搞得钟离只能单手一指禅打字。
两个人都不舒服,但都没有先撒手。
接下来的几天钟离打算当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只负责动脑子,其他一概不管。
剧组总体进展顺利,后期的故事更偏向于传统的男频网文,打怪做任务救爱人。钟离见多了套路,改起来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这天晚上,达达利亚跑完腿儿,突然神秘兮兮地靠过来。
“带你去个地方呀?”
“不去。”钟离皱眉,“快收尾了,赶紧弄完回家。”
“去吧去吧,可好看了。”
钟离眼睛扫了一圈,“这儿有什么地方可去的?”
达达利亚磨叽半天,总算说服了钟离,连背带扛的把人带去了因拍摄而被封闭的教学楼顶层。
钟离瞧着被锁上的天台,问他:“你有钥匙?”
达达利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忘了?”说着拿出一张银行卡,塞进门缝里使劲划了一下,锁应声而开。
钟离无奈笑道:“都多大人了还玩这一套。”
学校设施都是老旧的门锁,以前学生们经常撬门躲老师。钟离和达达利亚跟别人还不太一样,他们不但得躲老师,还得躲着同学,所以只能往器材室和天台这种又脏又远的地方跑。
现在这里依旧很脏,被人丢了很多废弃的桌椅和木板什么的,落的灰跟雨水搅成黑泥,再叠上一层新的灰。
可钟离从来没有嫌弃过。他记得从前夏天的晚上经常和达达利亚跑来这里翘晚自习,有时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那时候没心没肺地谈天说地,把叛逆当浪漫,把未来当终点。
那个时候他们最出格的反叛就是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接吻。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校园空旷得有些神秘。晚风一起,操场深处的健身器材就跟着叮当作响,树叶摇动的沙沙声再缀入其中,一连串的路灯都被学生们用弹弓打坏了,早就不再发光,远远看去黑漆漆一片。
钟离回头,看到达达利亚正直勾勾地望着他,好像在通过他的看到了多年前的一切。
见钟离看过来,达达利亚猛地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按了两下,又一把将人扯进自己怀里。
“有没有重回青春的感觉?”
“没有。”钟离答。
达达利亚一愣,“这么不给面子的吗?那个时候我们——”
“那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什么都不怕,现在是知道了天高地厚,依旧什么都不怕。”钟离说,“你觉得哪个更好?”
“哇,不愧是大编剧,随便说一句就是电影台词。”
钟离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所以你拉我来这儿是要干什么?”
他话音刚落,楼下突然发出叽的一声,还很嘹亮,吓了他一跳。
“什么东西?”
“给你个小惊喜,”达达利亚说,“谁说成年人就不能玩浪漫了。”
“我还以为是大耗子。”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烟雾倒是一层层地飘了上来,味道还很冲。
这烟的浓度让钟离很担心。
“楼下起火了吗?”
达达利亚也憋不住了,上半身搭在栏杆外面,对楼下大喊:“你行不行呀?搞什么呢!”
钟离也跟着望下去,楼下一个金头发的身影跑来跑去,在夜色下格外显眼。
“哥,这玩意儿好像受潮了啊。”空的声音。
“不可能!他们刚买没多久,你肯定点错地方了。”达达利亚扯着嗓子嚷嚷。
“你怎么使唤起他来了?”钟离满腹狐疑,又看了眼楼下地上摆的黑黢黢的小方块,“什么东西?摆八卦阵呢?”
这个惊喜多半没戏了,达达利亚沮丧地答:“烟花啊,从剧组拿出来的,本来说杀青时候用。”
“你偷人家杀青宴的烟花干什么?”钟离震惊。
“啧,怎么能说偷呢,借用一下嘛。”达达利亚振振有词,“还不是看你这几天在屋子里太闷了,想拉你出来溜溜。”
钟离开始怀疑这两天让他出去跑腿儿的时候,他都干了些什么,又问:“空干嘛这么听你的?”
“因为我答应给他多加两句帅气的台词啊。”
钟离抿着嘴唇憋笑,“阿贾克斯不是你么,到底是谁想多加两句帅气的台词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
钟离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你怕别人知道么?”
“知道什么?”
“你就是阿贾克斯的事,知道你的故事有一部分是真的,还有我们的关系。”
达达利亚嘁了一声,“我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钟离不吭声了。
达达利亚放在他腰上的手掌紧了紧,“不让人知道也不错,想想还挺刺激的。”
没过一会儿,楼下又传来叽叽两声,随后就是噼里啪啦的一通乱炸。
钟离伸着脖子往下看,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笑得肩膀直抖。
剧组买来的这些烟花多半是商用的,和演唱会用的那些差不多,但和过年常见的烟花不一样,没什么装饰和说明。达达利亚说空点错了可能还真没说错,大半夜的偷偷摸摸又不让人打灯看,估计朝向全都摆错了,以至于原本该朝上的烟花有的朝前有的向后,空夹在当中满地乱窜。
但在高处看这么平着放的烟花倒也挺新奇,再加上空骂骂咧咧抱头鼠窜的样子,倒是比烂俗偶像剧风格的楼顶看烟花有意思多了。
“我还以为这小子挺靠谱的……”达达利亚目瞪口呆。
“我看你俩都挺不靠谱的,还成年人的浪漫呢。”
很快,保安大爷舞着大棒子就赶过来了。钟离为了不给剧组丢人,勒令达达利亚和空两个人收拾残局,这一地的纸屑和灰烬估计能扫到后半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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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月的拍摄时长对十几集的网剧来说已经不短了,为了赶在学生返校之前完成,最后的收尾时期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钟离这两天一直在跟导演敲细节,由于达达利亚的风格太天马行空,被钟离大刀阔斧地斩掉了很多累赘情节。最后的结局是所有人都犯愁的地方,如果真的按照原著的开放式结局拍,那说好听的是让观众意犹未尽,说难听点就是烂尾,毕竟所有观众都期待一个答案一个结果。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保留原作结局,往好处想,说不定还能让观众期待一下第二季。如果收视成绩好的话,说不定公司还真会搞个第二季出来。
而达达利亚整天一阵风似的跑来跑去,由于屁事儿太多还差点被统筹老师冠了个监制的头衔。
这日,好不容易闲下来的达达利亚和钟离并排躺着改最后几幕的台词,他躺着躺着就往钟离身上蹭,大脑袋在电脑屏幕前晃来晃去,像只乞求关注的黏人大狗。
钟离推开他,让他自己玩手机,但玩了没多久又蹭回来,偶尔还要假装不经意地舔两下他后颈的创口。
强势的酒气一旦漫上来,钟离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醉了一般。
“你去请剧组吃点好吃的吧。”钟离想了个招把他支开。
“哈?”达达利亚微怔,“我为什么要请人吃饭?”
“你的剧,快收工了表示表示不是应该的么?”
“还有这种说法吗?”他认真思考了下,“那我请什么?”
“去商场逛逛看,顺便再买点零食回来给大家发一发。”
达达利亚琢磨出味儿来了,“我在这陪你不好吗?”
钟离不接他的茬,“顺便给我带点喝的回来。”
达达利亚磨叽半天还是换好衣服出门了,钟离有一种终于摆脱太黏人的宠物的轻松,开始认认真真修改台词。
没过多久,魈发来一段小视频,说这部分台词演出来感觉怪怪的,跟导演商量改了改,特意拍出来给钟离看。
因为是专业设备录制,钟离的小平板打不开,于是开始瞄达达利亚放在桌上的电脑。
他给达达利亚发了条信息说要用电脑,达达利亚当即同意,顺便吐槽了一下堵车有多烦人。
钟离刚一打开,就被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件惊到了。其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文档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医疗记录】
达达利亚总是对曾经生病的事情遮遮掩掩,钟离有心想问,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无论达达利亚如何满心满眼地爱他,因为这些隐瞒,钟离总觉得两个人之间缺了一块儿,总想弄清楚达达利亚为什么要避开现实。
文档设了密码,钟离犹豫了半晌,输入了达达利亚的生日电话号码等,全部错误,最后试了试自己的生日,终于打开了。
一大堆看不懂语言的数据单子,钟离查了查,都是与信息素荷尔蒙有关的指标。前面几张单子好几项都标了红,有的甚至被盖上了吓人的红戳。
他定了定神,单据的时间跨度将近两年,也就是说他整整疗养了两年才能出门。想到达达利亚之前提到过身体有恙是因为抑制剂滥用,但没想到情况已经这么严重
越往后翻这些数值越接近正常,直到最后看到一张出院许可,这才松了口气。
除了这些正经的表单,还有一个小文件,没有标题。
钟离点进去看,才发现是达达利亚的小日记。
他刚打开的一瞬间就关闭了,毕竟就算是伴侣也不能随意侵犯对方隐私。但每每提到生病,达达利亚总是绕开话题,或者干脆开始耍赖皮,以至于他心中的疑问一直没能解决。
想到这些可能牵扯到伴侣的健康问题,钟离立马把脑子里那些假模假样的道德伦理全都扔了。
【X年X月X日 医生不让我碰电子设备,好说歹说才给了我台破电脑,没网也没游戏,看来只能听那个死老头的说写点东西试试了,虽然他说瞎写也能辅助治疗,但是老子才不信。】
【X年X月X日 冬妮娅说在这里至少要住几个月,结果刚呆了一周就受不了了,太无聊了。昨天她来看我,不知道怎么就讨论到了死,我说如果我死了也不要办葬礼,结果她哭得嗷嗷吓人,还骂我。突然觉得幸好钟离不知道这些事,我怕他哭,看见他哭比让我死还难受。】
【X年X月X日 我觉得还是办个葬礼吧,有想等的人,如果他不来那就算了。】
【X年X月X日 死老头说我死不了,是我想多了。本来我以为他是安慰我,但这几天好像确实没那么难受了,看来他没骗人。】
【X年X月X日 我想了一晚上,如果死不了我还是想去找他,慢慢找,用多久都没事。】
【X年X月X日 为什么我不是个O呢?昨天做梦又梦见易感期那几天,太难受了,感觉没办法用语言形容。多亏老子自制力强大,不然可能就要扑出去咬人了,搞不好还能上个社会新闻。唉,为什么我不是个O呢?这样还能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
【X年X月X日 死老头跟我聊了一上午,说我对O的信息素反应还是很激烈,还是不能出门,这个世界上怎么没人发明一个不让人乱放信息素的东西呢?我觉得不能恨那个O兄弟,只能恨为什么我们能遇见,A对O的渴望原来这么沉重,太吓人了。不知道O兄弟回去之后怎么样,不过他有个A情人,无论如何都能处理好吧,但我不能为了渡过那场易感期就真的找个O吧,让钟离知道他肯定会不高兴的。提到钟离,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祝他愉快吧!】
【X年X月X日 冬妮娅又来了,还看我写的东西,没被她笑死。我决定写个故事出来。】
【X年X月X日 手上的伤都愈合了,结痂的时候好痒。我昨天想了会儿,如果钟离那天看见这些伤,会不会就不走了?但这样好像有点卑鄙,强加给他内疚感做什么,也不想给他这种负担。祝他愉快吧!】
【X年X月X日 脱敏的过程还是很难受,胃都快吐出来了。体内的抑制剂还没能完全排出来,对O信息素的应激也没什么好转,很烦。】
【X年X月X日 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①】
有水滴到键盘上,钟离才发现自己在哭。
在他的记忆里,达达利亚消失了几天,然后便撞到标记O的场景,之后又是消失,无论钟离怎么找都没有回音。现在他终于知道,那段时间不是达达利亚不理他,而是没办法理他,普通的一场易感期都能让自己差点失了神智,更何况是遇到命定O被勾出来的易感期呢?
他突然想到达达利亚那天说的话:难道我要让你看到我为一个Omega发晴到无法控制自己么。
钟离很想笑,达达利亚受伤狼狈的时候永远都是藏起来,越是亲近的人越要被骗。
【X年X月X日 已经快三个月了,没想到效果还是这么差。死老头说我对O信息素的应激更多的是心理原因,得慢慢来,我觉得他就是骗钱的。】
【X年X月X日 我让冬妮娅去了趟学校,她回来告诉我说钟离转学了,估计大学也在别的城市了。突然发现网络信息时代一个人竟然可以消失得这么彻底,账号一换号码一改就再也找不到了。行吧。其实我找他也不想干嘛,就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X年X月X日 今天第一次出屋子,100多天啊!在那一个小房子里吃喝拉撒真的快憋疯了啊!虽然空气里O的信息素已经很低很低,但还是有点难受,认命了,不知道离出院还有多久。】
【X年X月X日 死老头又来跟我聊天,不过他今天第一次问我为什么要这么抗拒O的信息素。感觉他挺小心翼翼的,生怕勾我伤心事儿似的,挺可怜一老头。我告诉他,因为我喜欢的是一个A,但是又遇到了命定。他知道我是AA恋的时候很惊讶,虽然他没说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不认同。算了,跟他说不清楚。听不到音乐的人以为跳舞的都是疯子②。】
【X年X月X日 死老头说,AO结合是遵循本能,抗拒本能的后果很严重。我同意,但再也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了。】
【X年X月X日 新药的效果很好,再观察一阵子可能就能出院了。冬妮娅提出了反对,让我多住一段时间,我觉得她是想暗杀我然后继承全部财产。】
【X年X月X日 冬妮娅又偷看我的记录了,并且差点把我天灵盖掀了。女A这种生物真的好可怕。】
达达利亚去外面逛了一圈,能买到的东西统统买齐了,他就不信还喂不饱剧组。
他特意给魈买了一堆高脂肪高热量的零食,直接塞到保姆车里,立志要把人揣成小胖子。
往宿舍楼走的路上他给钟离发了几条信息全都石沉大海,估计多半还在头疼剧本收尾的工作。他蹑手蹑脚地上楼,刚一推开门,就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诶——”达达利亚努力维持着手里饮料的平衡,“别洒你一身。”
钟离埋在他怀里不吭声。
“怎么了?”达达利亚扶起他的脸,“眼睛这么红,哭了?”
“没有。”
达达利亚抱着他挪到桌边放下饮料,“不会是想我了吧?我才——”
回应他的是一个迫不及待的吻。
钟离很少这样主动,从前非要被纠缠得不行才吝啬地给出一点回应。
等待两人呼吸都不太顺畅时钟离才放开他。
达达利亚狐疑地扫视着房间,“发生什么了?”
“没有,”钟离声音闷闷地,“就是很想你。”
达达利亚坐到床上给他展示战利品,“看看我买什么好吃的了。”
钟离心思不在这,欲言又止了半晌,才开口:“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不早来找我?”
达达利亚一愣,说:“怎么又想这些去了?”他拆开一包零食喂给钟离吃,“我找过啊,怎么没找。”
“什么时候?”
“有一次你去外地出差,我订了同一个航班,就坐你后头。”
钟离睁大眼睛,“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说什么?我怕你跟你小弟把我打进医院啊。”
钟离想了一会儿,这几年他出差次数不多,偶尔有几次还是剧组派人和他一起过去开围读会。
“我还去过你家楼下,想着趁你一个人的时候假装偶遇什么的,结果你跟人家在阳台吃了一晚上烤串。”
钟离那点情绪快被他逗没了,闷声闷气地憋着笑。
“所以我决定等有把握的时候在出来跟你见面啊,”达达利亚歪着头思考,“至少确定了你不会也不能再消失一次的时候。”
钟离回抱住他,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达达利亚好像不太喜欢这句话,连忙转移了话题,“你知不知道魈的谱有多大?这不是快杀青了么,校门口围的全是他粉丝,跟皇帝出巡似的。等他变成小胖子,我看谁还搭理他。”
“别老给人起外号。”钟离揪他耳朵,“等杀青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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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完成后的后期剪辑进度很快,简直就是把那群剪辑师当驴使,堪堪一个月就完成了全部正片。
因为是网剧,过审方面并不严格,再加上公司出了不少血走后门,最后终于在杀青的三个月后成功开播。
有原著粉的加持,剧集开播第一周就获得了大量的关注。
但达达利亚对这些好像并不在意。
他这几天正忙着准备一场海边的浪漫旅行。
钟离忙完了这个跟组的项目得了两个月的假期,他原本打算利用这段时间起草一个原创剧本,但达达利亚安排的旅行在地球另一边的海边小镇,风景优美不说,还有全世界闻名的古董集市和跳蚤市场,再加上这里的人很懂生活,一杯简单的热巧克力都能做出几十种不同的风味,这些小细节成功地吸引了钟离的全部注意力,终于肯认真地放松一段时间了。
两个人在海边租了个小别墅,午后往长椅上一趟,满目海与天的湛蓝,闭眼又是一片阳光的猩红,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达达利亚在海滩上走来走去不知道在捡什么东西。钟离躺在椅子上看书,被一连串的手机信息吸引了注意力。
消息是公司发来的,让他有空上网关注一下《死缠烂打》的超话内容,据说有人抛出了大量调色盘指责原作融梗抄袭。
这两个词让钟离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穿梭时空这个梗其实在1970年就在欧美圈流行了,数十年经久不衰,如果硬说成是融梗也说得通,但网友做出来的调色盘很是滑稽,左摘一点右取两句,里外里找了十数部流行网文,但每一篇的重叠百分比可能连1%都不到。
也就偏偏看热闹的外行。钟离看的连连摇头。
他做这行时间不短,心里早就明白一部作品有人喜欢就一定有人不喜欢,就算是诺贝尔获奖作品屁股后面也会有一堆人吐槽,这都正常。
达达利亚正好跑过来,给钟离看他捡的小贝壳,“这个好看不?打个孔当项链不错吧?”
钟离敷衍着应了,反问他:“你看网上言论了吗?有人说你坏话。”
“嗐,这有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达达利亚不以为意,“播不播的都无所谓。”
他已经得到他最想要的了。
钟离听了他的话,尽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魈发来一条信息才知道原来演员和公司都受了舆论牵连。
原本是没谱的事儿,被人以讹传讹愈演愈烈。如果是真的侵权,那走法律渠道是最恰当的,就因为对方没有硬性证据,不过是想扣个帽子影响这部剧的后续发展罢了。
达达利亚躺在他旁边,语气懒懒的,“干嘛愁眉苦脸的?”
钟离思考了一会儿,说:“昨天的衣服还没洗。”
“哈?”达达利亚一愣,“楼下不是有洗衣机吗?急什么。”
“洗衣机坏了。”
“……”
“你去洗。”
“直接买新的。”
“快点去。”
达达利亚支起脑袋看了他半天,突然快手快脚地把他身上的睡衣也扒了,说:“这套也一起洗了。”但他说完又不起床,埋在钟离胸口使劲吸气,像个欠揍的变态。
钟离连踹了好几脚才把人踹走。
等达达利亚下楼后,他点开微博,登录自己一百年不上一次的账号开始编辑。
他语言精炼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同时肯定了这个故事的原创性,因为这个故事就是他和达达利亚的真实故事。至于时间深渊那部分,不过是两个人在成长路线上必经的一段挫折,如今回想起那些让他们走到今天的奇怪的事故序列,其中任何一个决策都可能改变了一切,但偏偏什么都发生了,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希望大家可以明辨是非。
几百字的声名,看上去平淡无波,实则字字掷地有声。
钟离想了想,在最后加上了三个字:我爱他。
他发布完,深深吸了口气,有种所有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的恍惚感。没过两分钟就收到了第一条回复:作为原著粉,这是我想都没想到但又是最好的结局。
而达达利亚此时正在厕所里玩命搓衣服。
钟离跑下楼找他,凑过去在他颈边轻轻亲了一下。
“出去出去,别弄你一身水。”达达利亚连忙赶人。
“用洗衣机洗吧,看上去还挺费劲的。”
“不是坏了么。”达达利亚头也不抬。衣服上大片晕开的液体沾了水又黏又滑,实在不好洗。
“你自己不会看看么?我说什么你就信啊?”钟离笑道。
达达利亚一怔,抬眼看他,“你坑我啊?”
但钟离已经跑没影了。
再回到楼上时,钟离正光着屁股在床上看手机。
达达利亚对钟离的伎俩也了若指掌,满腹狐疑地问他:“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干坏事了?”
钟离根本不搭理他。
手机上已经堆了数十条信息,达达利亚挨个点开看,越看越糊涂。
“为什么魈发来这么一长条信息啊?”他问,“这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竟然能把我当个人。”
过了片刻,他才知道是微博上的事儿,点开超话看见最上面被管理员置顶的信息被吓了一跳。
钟离回头,见达达利亚眼睛瞪得浑圆,表情千变万化,到最后又换成一抹别有深意的微笑,看得津津有味。
“你看到了?”钟离问他。
达达利亚现在没空讲话,看那则声明看得不能自拔。
也不知道他看了多少遍,最后笑着爬到钟离旁边,说:“你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钟离想了想,“我爱他。”
“屁!好好说。”
“我爱你。”
-
END
①帕斯捷尔纳克
②尼采
【公钟】 和前任那点破事都被他发到网上去了 续
现代,ABO,双A,有私设
小网文作者鸭 x 知名编剧离
预警:OOC,典型破镜重圆,非小甜饼,甜宠爱好者慎入, 如有不适请及时退出
另:Alpha之间无法相互标记、A临时标记O不需要发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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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胡桃有点懵,盯着达达利亚一个劲儿地瞧,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你和先生…”
达达利亚顺势揽住钟离的胳膊,狂妄道:“怎么了?他是我亲爱的,你最好离他远点知道不?”
钟离没料到他会这样不要脸,一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桃不是傻子,她立刻凑到达达利亚身边嗅了嗅,疑惑道:“你是Omega?可你身上明明一股A——...
现代,ABO,双A,有私设
小网文作者鸭 x 知名编剧离
预警:OOC,典型破镜重圆,非小甜饼,甜宠爱好者慎入, 如有不适请及时退出
另:Alpha之间无法相互标记、A临时标记O不需要发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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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胡桃有点懵,盯着达达利亚一个劲儿地瞧,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你和先生…”
达达利亚顺势揽住钟离的胳膊,狂妄道:“怎么了?他是我亲爱的,你最好离他远点知道不?”
钟离没料到他会这样不要脸,一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桃不是傻子,她立刻凑到达达利亚身边嗅了嗅,疑惑道:“你是Omega?可你身上明明一股A——”
达达利亚噌地一下避开,捏着鼻子阴阳怪气:“你身上什么味儿这么臭?”
“我身上…”胡桃闻了闻袖口,“就信息素的味儿啊…”
她的信息素甜中带涩,清清淡淡的像极了梅花,很招人喜欢,是她引以为荣的特点来着。
达达利亚向后避了避。
“你一脸嫌弃的干嘛?”胡桃有点恼,还挑衅似的凑过去给他闻。
达达利亚的身子突然颤了下。
他终于放开钟离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声音低沉得吓人:“我回去了。”
像是真的生气了。
钟离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随手拍了拍气鼓鼓的胡桃,想安慰她几句。
咕咚。
刚才还脚步匆匆的达达利亚一头栽在地上。
胡桃还在发愣时,钟离已经冲了过去。
他第一反应是达达利亚在装。以前在学校的运动会上,达达利亚原本和同学玩的正嗨,见到钟离来了立即哼哼唧唧像个需要人疼爱的Omega,但他不知道钟离其实已经在操场外面偷偷看了好久了。
那时候的钟离没有戳穿他,由着他黏在自己身上要抱要亲亲,宿舍门一关又立刻换上一副饿狼模样。
这是达达利亚惯用的小伎俩,他都知道。
所以他第一反应是抬脚要踹,但稍微顿了顿才发现达达利亚情况真的不对劲。
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要暂停。
指尖上的血全都在往心脏里涌,钟离叫了两声达达利亚,没回应,随即又茫然的握着他的手,使劲攥了攥,两个人都是冰凉的。
Alpha的体质普遍强健,一般的小伤小病都不是事儿,除非出现了大问题。
他托起达达利亚的脑袋,心慌得厉害。
他突然想起两人分手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的场景。
“我们结束了。”那时候他的语气和现在相仿,平静得像是在说天气。
达达利亚追上来抓住他背包的带子,脸涨得通红,“你别……”
后面的话他没听清,但背上的力道一下子轻了,然后也是咕咚一声。
那时候他没回头。
钟离把手抚在达达利亚颈间,握着一丝脉搏仿佛能抓住什么似的,对正踌躇着要不要过来的胡桃喝道:“先别靠过来!去叫救护车。”
胡桃是真的被吓到了,连忙翻出手机打电话。
医护人员在电话里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情况,很快就带着设备赶到现场,就在他们把达达利亚抬上担架的时候他又醒了。
“我不去医院。”达达利亚的声音微弱,但语气却很坚定,“没事吃点药就好了,放开。”
护士中一个年长的说:“您信息素不太稳定,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开点药吧,而且看情况已经挺严重——”
“说不去就不去!”达达利亚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要回家。”
钟离一直在旁边蹙眉看着,见他明明手脚脱了力还在硬撑,才开口:“还是去看看吧。”
达达利亚像是刚发现他的存在,动作停顿了短短一瞬,随即又嗤笑起来,“你还是关心我的嘛,钟离。”
语调里面带了点拉长的尾音,还是很欠揍。
他脚步踉跄地往外走,肩膀撞到墙边儿也顾不上,留下众医护人员面面相觑。
钟离走上前,压低声线问那个年长的护士:“能知道大概是什么情况吗?”
“对Omega信息素敏感只是症状,问题可大可小,还得查。”护士有些犹豫,“但病人不配合,我们……”
钟离点了点头,示意胡桃处理接下来的事,转身去追达达利亚的脚步。
公司的走廊没什么人,偶有一两声电话铃遥遥传来,再无其他。
钟离追到电梯间,见达达利亚正扶着墙大口喘气。
达达利亚瞥了他一眼,立刻站直了身子,又换上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我送你回去。”钟离说。
“你这算什么?这么着急送上门?”达达利亚想笑,咧开嘴却换来了两声咳嗽。
钟离揪着他脖领把人塞进电梯,用武力证明他一点也不担心现在达达利亚会做什么,又冷声道:“怕你死半路上。”
“我死不了。”达达利亚说,“让你失望了。”
如果电梯里没有监控,钟离发誓他一定会揍这个傻逼。
磨叽了半天,达达利亚终于如愿以偿坐上回家的车,蔫唧唧地窝在副驾驶,也不耍横了。
钟离一句“你怎么了”就在嘴边问不出来。
“剧本你到底看了吗?”达达利亚问。
“没心情。”
达达利亚哦了一声,“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改编就算了,不勉强。”
钟离受不了他这委委屈屈的样子,一掰方向盘,踩着急刹将车停在路边。达达利亚被惯性一甩,整个人差点滚到座椅下面去。
“你为什么要写那些东西,达达利亚?”钟离问,“就为了让大家看看那个钟离是怎么被人糊弄被人当玩物一样说扔就扔?你觉得你很自豪是不是?”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连呼吸都乱了节拍。
达达利亚身子不痛快连带着脑子都不好使,被他这一连串突突得呆住了。
钟离深吸了口气,语气和缓了些,“而且我从来不会像你写的那样乱发脾气,把人关在门外一整晚……最多几个小时。”
《死缠烂打》开头就在讲阿贾克斯和钟离甜甜蜜蜜的小日常,躲着天光的爱情总是那么吸引人。
达达利亚总算回过神,反驳道:“只是为了突出人物效果,而且你不是真的威胁过我一晚上不许进门吗?你当时说走就走了都不肯多听我说一句话,到底是怎么——”
“我现在不想和你讨论这些!那不是因为你——”钟离陡然顿住。
“因为我什么?”
“没什么,过去了。”
“你没给我解释的机会。”达达利亚把头转向窗外。
“我等了,”钟离语气缓和下来,“我给你机会了,但是你骗我。”
达达利亚回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没骗你,那时候我真的家里有事,我——”
“行了!”钟离打断他,“我看见你标记的那个Omega了。”
那时他留在学校,忍受着周围所有人的嘲弄,想着如果达达利亚回来说一句标记那个Omega只是意外,哪怕随便解释一句,失忆了撞车了绝症了什么烂梗都可以,只要他肯说。
但是他没有。
那一刻钟离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达达利亚倏然回头,死死盯着钟离:“你说什么?”
“没什么。”钟离长吁了口气,“不讨论这个了。我不想因为没办法合作让别人为难。”
达达利亚重重地捶了下车窗,可能用力过猛又连带着咳嗽了半天。
等他平息了呼吸节奏,犹豫了很久,再开口时已经转移了最初的话题:“你放心,故事都是瞎编的。阿贾克斯还掉进时间深渊里了呢,够魔幻吧?”
钟离没吭声。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希望达达利亚可以解释的,哪怕过了这么多年。
“都是我瞎编的。”达达利亚嘟囔着重复了一句,不再说话了。
之前钟离只翻过几页文本,看到熟悉的场景和片段就静不下心,记忆不停翻涌。
对于这样的过去,他频频回顾,永无止期。
一闭眼就是宿舍惨白的灯光照在阿贾克斯身上的样子,他伫立在那里,目光中总能筛出一层清晰的爱意。
这种痛苦像根须一样盘在他胸腔里,随着呼吸一起扩散生长,几乎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多年来挥之不去。
到后来,他觉得他怀念的已经不是阿贾克斯这个人这份爱,而是那段时光里的尚且完整的自己。
车子重新发动,两个人安安静静,各有所思。
-
钟离回到家后泡了杯茶,关了灯,蜷进被窝里拿平板看之前胡桃发来的文本。
作为一名专业的编剧,他最讨厌的就是作者在情绪上浪费太多笔墨,用大量的排比和隐喻去解释独白,就好像是把读者当傻子,需要作者出面“告诉”他们剧情和冲突。
而达达利亚的风格的确让人眼前一亮。
他猜达达利亚之所以这么直白,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会那种“高大上”的华丽辞藻堆砌的描写方式。
至于剧情——钟离读着读着便明白为什么这本小说能受到欢迎。
所谓双A恋,其终极意义就在于抛弃所谓的标记和婚姻的捆绑,依靠纯粹的感情对世俗宣战。其中不稳定的因素太多,比如Omega的吸引、家人的反对和社会的舆论,但如果两个人在荆棘之下依旧相爱,才是最珍贵也是读者最期待的故事。
达达利亚描绘出一幅最美的画,然后亲手把它撕烂。
阿贾克斯在两人感情最浓厚的时候掉进了时间缝隙,眼睁睁看着爱人是如何受尽折辱、如何为了维护他的名誉和别人大打出手,最后被世人诟病抛弃,等到他从缝隙中挣扎出来只能看着爱人郁郁而终。
最终阿贾克斯选择回到时间深渊,一次次折返到最初二人分别的那一刻,一次次弥补他空白的那段时间,别人骂钟离他就骂回去,别人跟钟离打架他就跟人拼命,过关斩将,打怪升级收小弟,直到把爱人受到的伤害一点一点填满包好,最终——
钟离看到后半段,才发现这个故事没有结局。
小说的结尾是个非传统的Open ending,在阿贾克斯无数次返回时间深渊后,终于找到了能拯救钟离的方式,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冲上去了。
至于到底有没有拯救,有没有HE,作者没有写明。
网文平台、社交媒体上到处都充斥着读者的怨念,“球球作者大人敷衍敷衍我写个HE好不好”,或者“一定要让两个人在一起啊拜托拜托了#2021新年祈愿#牛年愿望”等。
钟离失手打翻了茶杯,任由茶水顺着柜子腿儿淅沥沥地往地上淌,心中乱到极致反而清明了。
一个文字工作者该不该代入感情一直是个争议的话题,但这个故事让他没办法置身事外。
在他眼里,这就是一本忏悔录,由达达利亚一个字一个字完成。爱欲的热烈、分离的痛苦、不顾一切的奔赴和充满懊悔的自我惩罚,都平铺在文字里,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达达利亚在过去和现在的夹缝中是如何一点一点重建爱和希望。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穿越时空的本事的话。
钟离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突然笑出了声,这样烂俗的穿越梗能写出宝贵的真切感受,大概是因为达达利亚真的有想要拼命挽回的东西吧。
如果达达利亚肯花几分钟解释下为什么要标记别的Omega,或许真的可以挽回。
所谓美好的双A恋没抵挡住身为Alpha追寻Omega的本能,钟离早就应该料到这个结果,所以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没有怨言。
也从未后悔。
而且事情过去太久了,连心情都落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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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的工期随着开机计划的落实越来越紧凑。
钟离花了三天时间改好了文本中阿贾克斯离开之前的剧情,勉强能撑住两集的拍摄。
片场就选了他们曾经的学校,据说是达达利亚要求的。正好赶上暑假,学生大多数都放假回家了,拍摄起来倒也方便。
脑海中的某些场景的细节已经变了,比如斑驳的围墙被刷上了新的白漆,房顶漏水的空调也装了更先进的,但道路的曲折和教学楼下的老海棠树还和当年如出一辙。
钟离刻意按住心里细微的波动,脚步匆匆地赶去教学楼外搭建的临时片场。
见到达达利亚时,被吓了一跳。
达达利亚穿的花里胡哨,身上一股子梅子味儿,搭上他自己本身那股发酵的酒气,就好像是梅子烂掉气味,甜得发苦。
“你干嘛搞这模样?”钟离皱着眉把他看了一通。
达达利亚笑眯眯地答:“努力做好一个Omega的人设。”
“Omega哪有这样?”钟离脑补了胡桃,“你扮O做什么?”
“勾引你呀~”达达利亚依旧笑眯眯,眼睛眯得像只狐狸。
钟离面无表情地转身去找导演。
导演没找到,正好碰上满场乱窜的统筹老师。
“诶,你们来了,正好跟你们说一下,导演临时换了人。”
“换人?”钟离皱眉问,“提前没接到通知。而且不是意向书都递了,合同也拟好了么?”
“是啊,”统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就昨天的事儿,之前的导演为了命定的Omega,抛弃了糟糠之妻,结果人家闹到法庭上去了,微博上到处都是。”他拿出手机,“你看看,还在热搜上挂着呢。”
达达利亚拿着两瓶冰镇饮料走过来,递了一瓶给钟离,慢悠悠地开口:“又有什么新瓜吗?”
钟离默默接了,刚想递给统筹,手臂被达达利亚重重拍了下,搞得人家统筹老师也不好意思接。
“还真能有命定这事儿?”钟离用问题缓解尴尬,“不就是个都市传说么。”
达达利亚身形顿了顿,低着头开始琢磨手里的瓶子,瓶盖儿被他攥得死紧,指尖都开始发白。
“我本来以为就是个托词,肯定是看上了年轻漂亮的小O了呗!”统筹说,“谁知道,照片曝出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那个命定比导演还老,身材也不如他原本的媳妇,看不出哪儿好。”
“然后呢?”达达利亚闷着声儿问。
“这什么味儿啊?”统筹吸了两下鼻子,又揉了揉,“什么东西烂了。不管了,然后官司闹上去,现在也没个定论,毕竟命定这事儿多稀罕吶!网友也吵得一塌糊涂,反正各有各的理,看到时候官司怎么定吧。”
钟离问:“那临时换的导演……”
“虽然没之前那个有名气,但是人家也获了不少奖。公司出了大价钱才着急忙慌地请来的。”统筹拍了拍达达利亚的肩膀,“放心吧,公司出多少血都得保证顺利,是不是?”他又吸了吸鼻子,“一股什么味……诶对了,选的演员什么的你们见过没?演钟离那个……”他抬头瞄了眼钟离,“呃,不好意思,是剧中那个钟离,长得贼俊!”
达达利亚已经自发地消失了。
“不见了,编剧有什么好见的,导演到了吗?”钟离问。
“还没,正好能富裕两天给你们采采景儿。”
钟离微笑着应了,把饮料塞给统筹老师,回到片场后面的休息区。
采什么景儿呢,早就刻在脑子里的地方了。
他沿着校园的围墙走着,以前破碎的地砖全都铺上新的了,除了一些脱落的墙皮和歪歪扭扭的树,基本很难找到岁月的痕迹。
也是,学校嘛,这么朝气蓬勃的地方,怎么可能会破败呢。
钟离尽量不去想以前的事儿,于是就开始琢磨前导演的家务事,越来越明白为什么他能引起这么大的争议了。一方面是天性是本能,一方面是陪伴多年的爱和责任,当两方对立,怎么做都不对。
信息素契合度这个东西早年间很流行,后来社会逐渐发展起来,觉得心灵的自由比之本性更重要,再加上碰见所谓100%契合的“命定伴侣”的概率实在微乎其微,所以慢慢也就没人愿意聊这个话题了。
但本性若能控制,也就不被称为本性了。
钟离溜达着,突然闻到一股发酵的梅子味儿。他定了定神,左右看着,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走到了废弃的体育器材库。
器材库在操场后面的一个小角落,要绕过两栋教学楼才能找到,后来又因为操场旁修了新的仓库也就报废了。学校为了保住器材库前的一株老树,所以一直没动这个地方。
以前他和达达利亚逃课的时候就往这里躲,两个人靠在篮球架上蹭一身的灰也不觉得脏,直到放学的铃声响了才鬼鬼祟祟往校外跑。
现在器材库的破木门被人撞坏了一块儿,摇摇欲坠地垂着,看着有点儿可怜。
发酵梅子味儿愈发浓郁,钟离往前凑了几步,隐约听见里面叮叮咣咣的声音。
他探头进去看,达达利亚正在玩命挪一个破架子,一身花里胡哨的衣服蹭得快要看不清颜色,头发上还挂着蜘蛛网,鼻子吸溜吸溜的。
达达利亚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他,咧嘴笑了笑。
“你也还记得这里啊。”
钟离不置可否,说:“片场可没有地方给你洗几万块的衣服。”
“老子有的是钱。”达达利亚嘟囔了一句,把破架子挪到一边,往后面的小空档一钻,又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眼睛亮晶晶的,“过来呀。”
钟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两个人都比那个时候高壮了些,这么一坐还真有些挤,钟离甚至能够感受到达达利亚的体温正透过衣料传递过来。
假期的校园特别安静,钟离脑袋靠在栏杆上,突然觉得一闭眼还能听见当年学生在外面热热闹闹的声音。
他偷偷瞥了一眼,见达达利亚也在出神,不知道脑海里是不是也在滚着曾经那些画面。
空气中尽是灰尘的味道,钟离微微敛眸,顺手想把达达利亚头发上纠缠的蜘蛛网弄干净,但手抬到一半又生生收了回去。
或许是察觉了他的动作,达达利亚顺势靠了过来,说:“当时我不在,对不起。”
那段时间,达达利亚消失后,校内突然传起了达达利亚和钟离两个人是双A恋的事,口耳相传愈演愈烈。
尤其是对钟离,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的恨可以来得又快又恶毒,甚至还有Alpha趁着下课想来堵他。
“真是给Alpha丢脸,你的小情人已经搞上了校外的O,你还不知道吧?”
另一个人说:“说不定都知道,还非要凑上去。因为人家有钱呗!”
钟离自然不会信这些,直到他亲眼看到达达利亚在小巷子里和一个Omega拉拉扯扯,亲眼看着他撩起那O的头发做了临时标记。
之后。
之后就是无尽的谎言和欺骗。
钟离缓缓闭眼,将泛滥的情绪一点一点敛好,转头对达达利亚说:“不是说好不提这些了吗?我已经不在意了。”
达达利亚盯着他的侧脸,好像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
“你骗人。”
这话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钟离勾了勾嘴角没吭声。
“你骗人,如果你忘了我,我们的信息素不可能融合。”达达利亚的语气很重,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在对视中抬手,扶住钟离的侧脸,吻了上去。
一个不带任何爱欲的吻轻得不像样,只是唇瓣贴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钟离没躲闪,反握住达达利亚的手腕。这一个吻仿佛是游丝一线牵着过去那段发了疯似的相爱的时光,让两个人回到这里上坟祭奠,他没办法再下毒手将一切斩决。
达达利亚的身子在抖,信息素随着情绪的波动一圈一圈荡出来。钟离想安抚他,手掌向下移了两寸,猝然顿住。
他推开达达利亚,猛地撸起他袖子。
小臂的内外侧全是大大小小的齿痕,泛白凸起,可以想象创口曾经是如何皮肉翻卷,深到什么地步。
钟离还要去抓他另一只手,被一下子避开。
“这是什么?”钟离问。
“没什么。”
“谁弄的?”他语气像是在训话。
“没谁!”达达利亚皱着眉把袖子放下来。
“你自己咬的?”
“说了没什么!”达达利亚语气极度不耐烦,“不是说了不提以前的事了么?你还问这么多干什么!”
钟离哑口无言。
“我只想着和你重新开始,钟离,其他的都过去了。”达达利亚起身往外走,衣角扬起成片的灰尘,“当初你走的时候没留下任何余地,我们也都没有穿越时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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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To be continue /未完待续/ 还未完结/ 故事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