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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N次的厚涂失败…

无法丢弃的线稿,无法省去的滤镜拯救🥲

总结:星星很美,我手很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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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瑟ChAser

【金卡姆|尾女主】南春(十~完结)


尾形百之助×原创女主,女主设定为艺伎。二人相遇始于1903年末(前四章时间线已调)
关于尾形的私设巨多(尤其是童年部分)。前四章po出时与283情报撞梗,不影响阅读

前九章详见合集

【金卡姆|尾女主】南春(十~完结)

 

尾形百之助×原创女主,女主设定为艺伎。二人相遇始于1903年末(前四章时间线已调)
关于尾形的私设巨多(尤其是童年部分)。前四章po出时与283情报撞梗,不影响阅读

前九章详见合集

柴瑟ChAser

【金卡姆|尾女主】南春(一~九)


尾形百之助×原创女主,女主设定为艺伎。二人相遇始于1903年末(前四章时间线已调)
关于尾形的私设巨多(尤其是童年部分)。前四章po出时与283情报撞梗,不影响阅读
第九章有假船,非常假,慎入

已完结。后续详见合集

【金卡姆|尾女主】南春(一~九)


尾形百之助×原创女主,女主设定为艺伎。二人相遇始于1903年末(前四章时间线已调)
关于尾形的私设巨多(尤其是童年部分)。前四章po出时与283情报撞梗,不影响阅读
第九章有假船,非常假,慎入

已完结。后续详见合集

柴瑟ChAser

【金卡姆|尾女主】南春(上)

写在前面的话:

尾形百之助×原创女主,女主设定为艺伎。时间线为日俄战争一年前。

原本想全写完再po,奈何跟今天出的283情报撞了梗。野田你背刺我(bushi)

(上)字数1w+

(中)见合集,被ping怕了。


尾形百之助和若竹的初见是在茶屋“鹤咏”的一场酒席上。


起因是第七师团的某位少佐宴请鹤见,连带一票亲信雨露均沾。正值严冬,炭盆烧得极旺。酒肉味经火气和男子气的熏蒸变得越发闷臭。尾形被安排的座位离主位远得很,除了少佐大舌头的笑声根本听不清别的。他起身向长官们请示离席小憩,得到鹤见宽和的应允。有小队队员边咬耳朵边看他,吃吃地笑。他没理会,径自出了...

写在前面的话:

尾形百之助×原创女主,女主设定为艺伎。时间线为日俄战争一年前。

原本想全写完再po,奈何跟今天出的283情报撞了梗。野田你背刺我(bushi)

(上)字数1w+

(中)见合集,被ping怕了。



尾形百之助和若竹的初见是在茶屋“鹤咏”的一场酒席上。

 

起因是第七师团的某位少佐宴请鹤见,连带一票亲信雨露均沾。正值严冬,炭盆烧得极旺。酒肉味经火气和男子气的熏蒸变得越发闷臭。尾形被安排的座位离主位远得很,除了少佐大舌头的笑声根本听不清别的。他起身向长官们请示离席小憩,得到鹤见宽和的应允。有小队队员边咬耳朵边看他,吃吃地笑。他没理会,径自出了门,随女佣的引导在隔壁的暗间躺下,约了十五分钟的点。

 

暗间壁子薄,声音稍大些就能透过来,里外里听得一清二楚。尾形睡不着,却也不想回去,便闭起眼假寐。时间到,女佣在外面唤他,他懒得起身,没应声。女佣走后不多时,有个艺伎弹纸拉门,说是送醒酒汤,听声音是席间助兴的哪一个。

 

正当他思忖着要不要装出一声如梦初醒的呻吟,门被“喀”地拉开了。过道的光晃过尾形的眼皮。他抖了一下眼角,没睁眼,但知道自己露馅了。

 

暗间进来一股子香味,闻着像樱水一类的洋香,却不那么甜,混了烟味和酒味。他听见一点银穗子晃荡的动静,来者应当是个舞子①。香味变浓了些。她靠近了他,也不过是靠得近了。他能感觉到她正盯着他,于是睁开眼,瞪视般地回看过去。女人的脸逆着光,连他也辨不太清她的表情。约莫两三秒,门前拖出一道影。女佣回来了,问里面的客人醒了没。

 

“没呢,”她侧身挡住他的脸,对女佣说,“尾形先生睡得很熟,看来是醉了。”

 

她把门边的汤碗往里推了推,起身带上门,走了。隔壁丝竹声又起。尾形侧躺在榻榻米上,伸手勾了一下瓷碗。温热的,略有点烫。他不打算喝,贴了手上去,权当多了个敞口汤婆子。

 

贴到汤碗快凉了,那艺伎又来了。见尾形没喝,她也没多说,只将那原封不动的汤放回到托盘。整理餐具时,她仍背着光,只有发髻上的银流苏一闪一闪。

 

“为什么要替我隐瞒?”

 

她抬起头。没来由地,尾形感觉她在笑,还是和那种妆容似的微笑不太一样的笑。

 

“我不喜欢太热闹的宴席,”她说,用一种悠闲自在的调子,“看到尾形先生的样子,便忍不住擅自猜想,您也是一样的。”

 

她歪了歪头,流苏垂到额角,“没猜错吧?”

 

尾形没有回答,仍盯着她。见他不回话,她也不再言语,端着碗盘直起身。

 

“快结束了。”她小声说,指了指隔壁,向尾形微一欠身,离开了。

 

 

两天后到了休日。尾形与几个相熟的兵在靶场玩射击空酒瓶的游戏。瓶子的长颈口都被摔碎了,只留大肚的下半部。规矩是从百米外射击,不伤破口打瓶底,打的最少的人要请客。空瓶数量有限,尾形打空两次弹仓便收手了,翘脚坐在木桩上看其他人打,时而凉凉地说些嘲讽话。最后数下来,请客的是小宫。清掉了酒瓶碎屑,他们便三三两两往城里去了。

 

喝了一小时,众人多少都有了酒意。有人提议叫个艺伎来助兴。派人到附近的置屋②一问,回说有大户办寿宴,好些都出门帮忙了,留守的里面只有一个不错的,弹得一手好琵琶,不过还是个半玉③,不知诸位军爷是否介意?

 

屯田兵的津贴不算丰厚,能便宜召来一个听上去还可以的女人,小宫自然是乐意的。其余人也没异议。许是想起了联队里有关尾形身世的流言,有人瞄了眼尾形。尾形冲他笑了一下,眼神发阴。那人打了个寒颤,赶忙嘬了口酒,和其他人说了些笑话,便也把这事扔下了。

 

没过多久,窗外突然飘起雪花,眨眼便积了寸许。冬日的天黑得早,倘若再刮大风,回军营会不方便。男人们——尤其是小宫,不免有些心焦。然而钱已交给了掮客,追上去要回就有失男子气概了。尾形没穿斗篷过来,寻思着若雪再下大些,就不等那半玉,直接走人。

 

正望着窗上的雪影,忽听得门外传了声“久等了”。尾形闻见一股略熟悉的洋香水味,挟带着雪水的冰凉。一个淡绿衣裳的年轻女子推门进来,臂弯夹着个大得惹眼的桐木盒。她将那木盒放在脚边,低身行礼,目光在男人们的脸上轮转一圈,笑了。除了尾形,每个与她眼神相触的男人,心头都涌上些许温软的甜味。

 

女子名叫“若竹”,和衣裳一衬,倒是人如其名。她自言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随意地就着外头的雪打开话匣。三言两语说下来,原本有些死气的氛围顿时活络了。

 

从那朴素的打扮和自在的态度看,她虽是见习的艺伎,但显然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偶尔被摸手吃豆腐,也不羞赧着恼,只是拢起袖子回缩一下、轻拍客人的手调笑过去。她说话的姿态笔直端正,并无什么多余动作,但无论是鬓角的红流苏簪子、还是唇上一点珊瑚红,都生动得像要绽放一般。一轮攀谈下来,就连出血的小宫也不禁生出些无谓的飘飘然,招呼伙计添了好酒和点心,笑嘻嘻地说全算在自己账上。

 

酒酣耳热之际,若竹适时敲了敲身边的桐木盒,柔声说“给诸位献丑了”,问他们想听什么曲?应是看出他们几个大多出身农家或小商户,她又立刻接上说,她学琴的时候杂得很,什么有趣弹什么,还跟盲僧学过一段时间的街头小调,让他们想到哪首便提哪首,不必担心她会难堪。

 

饶是如此,仍无哪个人立刻报上歌名。若竹问的时候,屯田兵们心里大都冒了一二小曲儿出来,但就这样把它们报给若竹、让她以眼前这副气韵体态弹唱出声,莫名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一片沉默中,角落里的尾形忽然说话了。

 

“《平家》的‘女院出家’,”他一只手腕搭在膝盖上,食指抬了一抬,嘴角微微勾起,“你能弹吧?”

 

众人齐刷刷望向尾形,又看向若竹。须臾,若竹眨了眨眼,微笑着点一下头。她从桐木盒抱出一面琵琶,摸出腰带里的拨子。几声试音过后,她一抖腕子,“玎玲玲”“玎玲玲”地弹了起来。

 

前奏倒属寻常,平缓中带一点哀戚。渐渐地,那伤婉竟似穿了线的针,一下下将冷意缝入肌骨。琴音若有若无之际,女人的歌声游了进来。那是与谈话时迥异的韵调,像裹了雾、含着砂,却又如寒月般柔和凄清。

 

琶音淅淅沥沥地诉,雪花淅淅沥沥地下。阳光破开密实的云层,透进荒草横生的庙宇,照得它金碧辉煌。织锦似的花次第绽开,团团地立在庭院、旋在公卿贵妇的华服。但转瞬间,花败了、香谢了。那些个金灿灿的蜃楼,都像雪一样融化了。断壁残垣间,只余那女子哀哀地泣。两岸的花红艳如杜鹃啼的血,随着不回头的黄泉倾泻而下,落入地狱的深渊。唯有苍月冷冷地笼着那被抛下的女人,一言不发。遍地白银,是月,也是永不销逝的雪。

 

一曲终了。听众都被罩在一股与窗外的雪无关的寒意中。有人抽了抽鼻子,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受了不知名的触动。啪、啪、啪。是尾形在鼓掌,孤零零的。仿佛是被惊醒了,其余人也七零八落地拍起了巴掌。若竹低头谢过,向众人敬了一杯酒。放下袖子时,她又恢复了奏乐前的笑容,轻轻快快地问他们还想听哪些曲儿。

 

依男人们的要求,她陆续又弹了七八首。有些是带点正统风味的,比如长歌改的《茨木》《松风》,若竹也演得像在舞台弹奏一般;另有些是山歌、渔曲,其中两首是若竹不知道的,便让点歌人起调子,她伴着来;不正经的花街歌谣也有提的,若竹笑说自己弹、对方唱,一会儿那人唱不下去了,惹得众人哄笑不止。

 

尾形也在笑,但最多短促地“呵”一声,并不像其余人那么又响又长。“女院出家”往后,他没再点过曲子,在一旁看他们闹。屯田兵们接二连三地醉了,小宫烂软到瘫在榻榻米上,怎么叫都只是“哼哼”出气。其他几个能走的把他扶到胳膊上,勾肩搭背地下了楼,多足怪物似的动,中间差点从楼梯上跌下去。

 

若竹跟两个伙计送他们出门。外面还在飘雪,她只送到房檐下就不走了。醉汉们颠三倒四地向她道别,她指了指头顶和脚下,让他们小心沿路的冰流子和积雪。等人拐出了巷子,她往指尖吁了口热气,登登登上楼去拿琴。走到房间门口,她的步子慢了下来。拉门敞开着。尾形仍坐在位子上。残羹剩酒都被清空了,只有略显淤浊的空气和尾形因闷热而松开一个纽扣的领口,暗示着十分钟前的热闹欢愉。

 

“你说过你不喜欢太热闹的宴席。”他喝了口酒,歪头看她。

 

这话多少有点偷换概念的意味,但若竹很快了然了。她笑了笑,拢起下摆跪坐到桌前,替尾形斟了一杯,柔声细语地说:“刚才的酒席,尾形先生不喜欢吗?”

 

尾形笑了一下。他低头瞧着酒杯里的倒影,拿远些是舞子敷妆粉的脸,拿近些是自己的两只眼,“再为我唱两支曲子吧。”

 

若竹凝视着尾形。他却没再看她了,双眼仍对着酒杯,像是酒劲上来了,又像在出神。

 

雪花在窗棂堆出半指长的白堆子。

 

若竹拿起琵琶,用拨片刮了一下弦,笑着说:“要另算钱的。”

 

“哈哈,真是铢锱必较。”

 

“吃饭的手艺嘛,难免要算得精细些。还是说,这次也记在那位小宫先生的账上?”

 

“饶了我吧,”他说,眼里却没有丝毫愧色,“要是这也推给他,明早他准会拿刀在我肚子上捅个洞。”

 

“哎呀,如果尾形先生身上因此开了个透明窟窿,那可就糟糕了。”

 

“在那之前,他的鼻子会先被我的|枪|打爆。”

 

“真可怜哪,小宫先生。”若竹叹了口气,“尾形先生想听点什么呢?”

 

“啊……听什么呢?”他拖长了声音重复着,一只手扶着额头,“‘行行石村道’④这首和歌,你会唱吗?”

 

“行行石村道,角障每经过。”若竹唱歌般地念了一遍,“玲玲”地拨了两下弦,“好呀。”

 

和歌不算短,窗口射来的光渐渐发了灰。若竹唱到“见君期明日,此外复何求”时,尾形正好喝完了杯里的酒。他就着余调放下杯子,倒了最后一瓶底进去,而后向暖炉蹭了蹭,将右胳膊肘搁在膝盖上,手搭着头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舞子。雾蒙蒙的雪影流过墙壁,淌在琴弦和女人苍白的脸上,又簌簌地渗进尾形的影子。

 

伙计进屋准备点灯。尾形摆了摆手,摇头。伙计出去了,悄没声带上敞开的门。

 

若竹笑了笑,说:“尾形先生喜欢暗着灯听曲?”

 

“接着唱,”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看着她,说,“不弹琴,清唱。”

 

“刚才那首?”

 

尾形拄着下巴,轻轻点了一下头。

 

“不叫人添些酒吗?”若竹还是笑着,说。

 

“喝多了会头晕。”尾形说,他没有笑,“坐近些吧,我想听得清楚点。”

 

若竹看着尾形,嘴角仍挂着笑。照进来的雪光覆在她的眼睛上,像一层冰冷的膜。尾形也在看她,安静地喝掉最后一杯酒。暖炉烤得尾形半边身子发热。他坐正了一点,用掌根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女人的轮廓出现了一瞬间的模糊。他或许真的有些醉了。

 

他听见了吸气声,还有衣料摩擦草席的响动。睁开眼时,若竹已膝行到暖炉旁,空着手。她抬起眼,与尾形的视线短暂地触了一下——他没看清她的表情,似乎是没有笑的。随后她直起身,双手交叠在大腿根,慢慢悠悠地唱了起来。

 

她的嗓音本就算不得清亮,没了伴音的琵琶,难免显得单薄。歌声虚虚地悬在屋里,比起雾霭,更像浮散的雪末。

 

唱到半截,尾形将小桌拨到一边,身子一倾,倒在若竹膝上。歌声停了。他感到女人的腿颤了一颤,绷紧了。

 

“继续唱。”他轻声说,没去看她的脸。

 

木炭发出轻微的爆响,泛蓝光的雪仍落个不停。尾形枕着的东西慢慢松弛下去。“菖蒲傍水生”响起时,他合上眼,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隔着楼板,隐隐传来饮酒划拳的喧声。女人早已不再唱了。她望着窗外,下巴和鼻梁几乎融化在纸拉门透来的、半明不暗的光里。只有脸颊上的粉是亮的,绒绒地起一层白。不点灯的决定是正确的。她现在的样子,对尾形来说刚刚好。

 

觉察到尾形的目光,她像惊醒了似的“嗯”了一声,低头,道了句“您醒了”。尾形略微点了头,坐起身,摸索着扣上领子。这句话像湮灭的花火,宣告了某种幻象的终结。

 

外头的雪停了有一会儿。正是最冷的时候。房间的炭火烧得太暖,若急着出去,就算是经年锻炼的军人也极容易受凉。若竹下楼时,尾形正靠着玄关口,预备等身子冷却些再出门。见若竹过来,他便往旁边错了错。她的琴盒太大,背在肩上能抵她两个宽。

 

若竹停住脚步,冲尾形笑了一下。她身上的外件裹得比尾形的要严实,他以为她会直接出去。她却站在原地瞧了他片刻,随后将琴盒搁在长凳上,倚着门框一圈一圈解围巾。

 

“忘东西了?”他随口问。

 

她摇摇头,笑着说:“是尾形先生忘记了。”

 

在尾形说出下句话之前,她将解下的白围巾绕上了他的脖子。经门口的冷气一激,那股已经闻惯了的洋香忽地浓烈起来。围巾盖住耳朵时,尾形想起了玉井伍长用来罩脑袋的白兜帽,上手要往下扯。他碰到了若竹的手指。微凉、覆着薄茧的女性手指。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她也若无其事地理弄着围巾。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可以拒绝的,但已经晚了。

 

打完结,若竹轻快地咕哝一声“好了”,弯腰捞起琴盒。尾形叫了声“喂”,若竹停下动作,抬起头。尾形却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她。

 

“我不冷的,”她笑了笑,说,将琴盒背得靠上了些,“置屋离这家店也很近,几步就到。”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但当真问出口也很没必要。误解就误解罢,反正无关紧要。

 

“我会还给你的。”尾形扯了扯围巾,说。

 

“那可多谢了,”若竹正色道,“这条围巾正经挺贵的。”

 

随后,她噗嗤一笑:“那么下次见了,尾形先生。”

 

她向尾形欠了欠身,出去了,反手合严了门。再拉开门的时候,雪地已满是杂乱的脚印。夜空没有一丝云。些微的雪末浮在半空,被房檐下的灯照得微微发亮。

 

 

从那往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渐渐多了。逢休日,尾形若有了兴致,会叫若竹来弹琴唱歌,有时枕着她的膝打个盹——大抵和他们第二次会面时做的差不多。他要的歌子说杂不杂,汉诗、和歌、歌舞伎段子……就连关东的民谣俗曲都有,但翻来覆去只那么十来首,便是若竹以前没听过的,弹个两三次也烂熟了。若竹曾旁敲侧击地问是否要弄些新东西玩,他不做声,两只眼跟看傻瓜似的瞧她,于是她再没提过这茬。

 

而尾形的态度也很难说得上是随意还是上心。若竹唱的时候,他大多在旁看着,不点评,不跟唱,更加没什么特别表情。有时她才唱一半或是刚起个头,他便打断说“我不想听了”;问他想听什么,他要么不说话,由她自行转成先前唱过的哪首歌,要么自顾自歪倒在她腿上,眼睛一闭好一会儿,接着突然懒洋洋地说“怎么不唱了”,要她接续着唱下去才会真的睡着。

 

余下的时间大都被闲聊占去了。得知若竹也吸烟,尾形偶尔会分条烟给她。他似乎格外中意她被烟雾包围的样子,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会比平常更久些。随着天气转暖,他们会倚着开了条缝的拉窗边抽烟边聊天。天南海北地聊,说出来的话就跟喷出来的烟似的,一溜接一溜,没多久便被漏进来的风吹散了。

 

有次她望着窗框上的残雪出神,忽然说:“尾形先生呼出的烟味很好闻。”

 

她说得笃定,尾形便留心嗅了嗅屋里飘荡的烟,然而除了惯常的气味,就只有她身上的洋香。一低头,却见若竹凑得近了。她睁大眼打量着尾形,嘴角勾着一点笑,好像刚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尾形不习惯被女人这样看。他错开视线,略微皱了皱鼻子。

 

“尾形先生的样子很有趣呢,”他听见她轻轻笑着,“简直像猫一样。”

 

“我可不想被猫一样跪着的女人这么说。”他瞟了眼若竹撑着榻榻米的手,说。

 

“哎呀,需要我来‘喵’一声吗?”

 

“我对猫妖化人的故事没兴趣。”

 

“真是太遗憾了……我这边有好些怪谈都不能讲给尾形先生了。”

 

“那就留着吧,讲给好这口的人听。”尾形吸了口烟卷,轻不可闻地咂了下舌头,慢悠悠地说,“还可以让他们也闻闻看这烟味的差别。”

 

“确实是有差别的。”看出他不喜欢这个玩笑,她自己笑笑,退回去了,“我父亲抽烟就难闻得很。”

 

她将带口红印的烟头按进雪里。“滋”地一响。一缕白烟游上去,转眼就散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尾形说起家里事。花街女人都有一段专门拿出来说的、博取客人同情心的过往。尾形掸去烟灰,重新咬起剩余的小半截烟卷,等若竹继续说下去。

 

她却没了下文。到尾形点起下一支烟,她呷了口冷掉的酽茶,说想弹个曲。拿过琴“玎玲玲”地拨起来,却是首活泼的南方小调。只是寻常的祭典囃子,她倒哼得津津有味。平常唱完指定的那几首,尾形就不再管她,任由她自得其乐弹些中意的曲目。这次似乎也是如此,但有哪里不大一样。

 

她既不说,尾形也不问。多余的话,他从来都没兴趣问。

 

军中有闲人在嚼他们俩来往的舌根。玩女人没什么了不起,不过男方的身世耐人寻味,就被传得起劲了些。尾形懒得一一计较,便也装作不闻。只一次在食堂吃饭,有好事者拿这事说道时,嗤笑着来了句“果真山猫崽子还是要配山猫”。话里的“山猫”咬得大声了点,还重复了两次。尾形就坐在他们斜后方,听得一清二楚。他下意识白了他们一眼,又觉得十分无聊,便继续低头吃着自己那一份盐渍鲱鱼配白饭。

 

他那一眼被人告了密。传闲话的几个对视片刻,起身晃荡到尾形身边。尾形低头嚼鱼肉,开始心疼手里即将泼出去的味增汤。豆腐渣会黏在他们的头发茬上,就像卡在茅草缝隙,摇摇欲坠的鸽子蛋。这时月岛军曹走过来,对尾形说,俄方的新情报到了,叫他赶紧吃完随自己去营房。说完看也不看那伙人,直接拉开凳子坐到尾形旁边。于是准备发难的兵们都散了,而尾形的味增汤也保住了。

 

次日月岛进城洗澡,把尾形也叫上了。走着走着,月岛说:“你的私生活我管不了,不过还是尽量收敛些吧。现在是敏感时期,没必要在那种人身上落下无谓的口实。”

 

尾形没应声。月岛又说,“按鹤见中尉的考量,今后的行动——无论是阿依努的黄金还是别的,你我都会有用武之地;当然,依眼下的形势,怕是要先跟俄国人打一仗再说了。”然后他停了停,道,“余下的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

 

说这些话时,月岛笔直地看着前方,一眼没看尾形。他其实已说得足够多了。以他和尾形共事的年月,本不必说这么多。尾形斜眼瞟月岛。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缺乏生气,眉眼却不紧绷,连鼻梁两侧的纹都似乎淡了些。尾形想起早先听说的关于月岛在新潟老家蹲号子的来由。监狱里出来的家伙总免不了被外面的人戳脊梁骨。月岛军曹是在同情他吗?想到这种可能,尾形的胃泛起一股微热的恶心感。

 

他其实只猜对了一半。月岛的确是在同情他的境遇,却并非出于死牢的经历。个中缘由,又是尾形所不知道的了。

 

泡汤一如既往地令尾形发昏。他向来不喜米糠混热水的浊味,不多时便出了池,提一桶温水到石榴口旁边浇身子。月岛仍在泡,上身泛着淡淡的虾子红,头顶还敷了块冷巾。天知道他,还有堂里其他光身子喧嚷的男人们是如何做到乐此不疲的。后面有两个男的,一个在洗身,另一个让小厮帮着搓背。尾形注意到他们,是从淋漓落水间夹杂的耳熟话音开始的。

 

“……也不知那妮子的运气是好呢,还是坏呢。”洗身男啧啧道,刮了团马油“啪啪”地揉。尾形侧过头,一眼便认出他是置屋的掮客。召若竹过来,十次有八次都是搭他的桥。

 

“唷,瞧你说的。她这是傍上哪家的公子哥儿了?”搓背男笑嘻嘻地说。

 

“公子个屁。”洗身男显然是没看到,或者说是没认出尾形,哼着气儿说,“好像是第七师团花什么的私生子,连个父姓都没得冠。”

 

大约是觉得尾形作为恩客着实不靠谱,他连“花泽”二字都没记全。头一回听说有人用这种轻蔑到滑稽的方式称呼父亲,尾形有点想笑。但他笑不出来。许是堂子里空气烫人,温水落在胳膊上,竟也显得凉了。

 

“还别说,这两个倒算是一路人。”搓背男两手的食指对在一起,腰间肥肉被揉得一颤一颤。

 

“哦,那个啊。”洗身男反应过来,眯眼笑了,“你有种当着间宫家的面比划,保管他们二话不说,‘咔嚓’了你的指头。”

 

搓背男蜷起手指,“嘿”了一声:“我只听间宫那边一直说‘不是’——到底是不是?”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能问谁?顶多在置屋外头看看那妮子。倒是你,不是见过间宫家的老头么?就说长得像不像吧!”

 

洗身男砸了咂嘴,“要说像吧……眉眼那块儿,似乎有那么点意思;要说不像吧……老爷子那几个儿女,却也没有谁的五官身材跟她特别像的。”

 

搓背男又“嘿”了声,转头去催背后的小厮加把劲。尾形在想那个“间宫”。旭川姓“间宫”的人家不多,最大的那一户把持着上川郡三分之一的银脉,在石狩川有份水运产业的投资。上代家主曾官至札幌县厅土木部部长,现已退居二线,在参事会挂了个闲职。

 

“哈哈。”他低哑地笑了两声,被“哗哗”的水流盖了过去,“不是吧。”

 

“那个紫檀木佛龛的包裹,”洗身男又说,大约是换了全新的话题,“老婆子确实给递上去了?”

 

“那还能有假,”搓背男不耐烦地甩了下脑袋,“我亲眼瞧见了,她敲开了森川家的门——哎唷!你丫下手这么重,是要剥我的皮么!?”

 

后半句是对搓身子的小厮说的。尾形看了眼月岛。他已从汤池起身,攥着澡巾往外走。尾形不想让月岛知道自己这时候还待在堂子里。他收起水桶,捡了条水雾重的过道出门,朝更衣间去了。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人多的地方,总会传出些闲言碎语。就连尾形自己的琐事,也不过是屯田兵的一碟下饭咸菜——或许还不及咸菜顺口。这段发生在澡堂的闲谈之于尾形,大抵就相当于拍在臂膀上的洗粉。然而拿水冲过,多少还留了点余味。下个休日到来时,看着若竹那两片涂了薄丹朱的嘴唇在眼前一张一合,回响在尾形耳畔的还是“间宫”二字。而这是尾形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一曲“我有所念人”⑤将到中途,尾形为自己的反常琢磨出了一个像样的理由:鹤见近些年正背着上级干着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尽管位次不算十分靠前,间宫家也列在这老狐狸“招兵引资”的候选名录上。

 

如果若竹当真是间宫家的私生女,他便有机会顺藤摸瓜,抓到些能用来威逼利诱的把柄,就此半推就、半胁迫地令这家人从了也不无可能。而鹤见对他的宠信,想必也会因此更进一分到五分。他自是不看重老狐狸给的那点虚虚实实的甜头,只不过上供死老鼠的日子近了,他这外人放进来的猫,也该对面子上的主人有所表示了。

 

然而“私生女”这三字的意味,仿佛三根细而硬的鱼骨,不上不下地鲠在尾形的咽喉;又像秋日大限将至的蝗虫,虚弱却贪得无厌地啃噬着他的唇齿。

 

一时间,他生出了荒诞的念头:最好她现在喝下的这杯茶、吃下的这口菜里被哪个爱她爱到发狂的恩客,或是间宫家迟到的前来斩草除根的仆从下了砒霜之类的猛毒,在她干呕到瞳孔涣散、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会揽过她颤抖不已的肩膀拍一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枯萎到颜色全无的容貌,直到她断气为止。

 

那个爱到希望她死的恩客、还有间宫家半截入土的老头——倘若他真是她的生父,会愿意到她简素、哽咽着哭声的葬礼上,看她最后一眼吗?

 

“尾形先生?”

 

若竹斟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在想什么?脸色有些怕人呢。”

 

她的脸上涌动着一派一无所知的神情,几近天真,仿若无波的碧水,令他油然生出了将其搅碎、玷染的冲动。

 

“你的死相或葬礼吧……”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微笑,“诸如此类的东西。”

 

若竹递杯子的手腕细微地抖了一下。她将酒杯放在小桌上,笑了。

 

“原来尾形先生是在想着和我殉情的事呀,真是人不可貌相。”她随随便便地说,“不过很遗憾,若论一起死的排位,尾形先生怕是还要再往后稍一稍呢。”

 

“你对自己的魅力未免太高看了一点。”

 

“尾形先生才是,”她笑盈盈地说,“作弄人的方法未免太老派了一些。”

 

尾形笑了一声,拿起酒杯,余光擦过若竹的腰带,“去过宴会了?”

 

她今日的服饰要比往常贵重得多。发间添了莳绘梳和银质布花簪,衣料是素净的绀色,缎面却用银线织了底纹模样的鹤。拖到榻榻米上的宽带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道内出产,尾形推测是京都的友禅。他的母亲从东京迁回茨城,带了七条质地厚实的腰带。据说是西阵织和友禅染绸。每每将那些柔软灿烂的织物从藤条箱底拖出来晾晒,外公家灰扑扑的老地板和旧火盆便被衬托得越发寒酸可怜。

 

“确切说,是约会。”若竹摩挲着指甲上晕粉的蔻丹,说,“指名找的我。听妈妈的意思,介绍这一回,搭了她不少关系进去。”

 

“是个老头?”

 

约会对象的年纪是尾形透过若竹的衣风和言外之意判断出来的。他对着自己的烟擦上火,又挤出一条给若竹。对面的女人倾身接烟,掉转烟头来碰他的。

 

“对,”她斜斜地喷了口淡青色的烟,笑着说,“其实并不十分老,就是有些地方的精力过分旺盛了……不好,再这么说下去,简直像背着客人说坏话一样。”

 

“听上去是老当益壮的那一型。”

 

“尾形先生说得好像很懂似的。”

 

“我也是个男人啊。”尾形吸了口烟尾,磕去新长出来的烟灰,“能让你打扮成这样去见的老家伙,整个旭川没几个——总不会是从外地巴巴赶来的吧。”

 

“讨厌……尾形先生莫不是在吃醋?”

 

尾形眨眨眼,托起下巴。支在指缝外头的火冒着丝丝缕缕的烟,袅袅地笼着他的鬓角。

 

“就告诉我呗……”他不着痕迹地抻长了腔调,话里话外的味道,仿佛刚进嘴的是拌了砂糖的甜米酒,“难不成,那位老爷爷的大名,金贵到我这种无名小卒都不值一听么?”

 

若竹隔着薄烟看他。他也在瞧她,食指一下一下点着脸颊,笑得像只温驯亲人的猫。

 

少顷,她噗嗤一笑。

 

“好吧。”她用哄孩子的口吻说,“如若尾形先生猜对了姓氏,我就再多说两句——不过,只准猜一次。”

 

“才一次啊……”

 

“尾形先生是神枪手吧?一次的话,绰绰有余了。”

 

“哈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锁上她的脸。

 

“间宫。”

 

若竹送烟的手僵在半空,涂满厚妆粉的脸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张面具。她的一举一动落在尾形眼里,是比言语更有说服力的佐证。

 

“猜错了。”她短促地说。夹烟的手指打了个颤,落了一点烟灰进茶杯。

 

“也是。”他像没瞧见她的神态似的,笑了笑,继续说,“倘若半天前同桌共食、眉目传情的老男人是自己的生父,想必你早就连隔夜饭都呕出来了。”

 

若竹一时没说话,用指甲尖掐着烟条。楼下卖糖豆的小贩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歌,夹杂着两三个孩子的笑闹。她迎着尾形的目光,扬起一弯笑。

 

“这种事,尾形先生是从哪儿听来的呀?”

 

“道听途说罢了。”尾形微笑着说,“就像你们置屋的人,也会道听途说些我的事一样。”

 

若竹的嘴唇动了动,又合上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知情者”的反应,果真如他猜测的一般。

 

她会怎么议论,他并不如何在意。他只是意识到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后,产生了一点额外的好奇:既然都知道了,那么每次面对他的时候,她心里会转什么样的念头呢——真是无聊又有趣。

 

“别露出这副表情啊,我又没生气。”尾形摸了摸头顶,嘴角仍挂着笑,“同为外室所出的庶子,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他刻意加重了后半句的语气,收回正面的视线,给她留足了喘息余地。

 

后续套话的腹稿已经打好了。无论若竹是转移话题还是缄口不言,抑或是继续硬顶着镇静的笑脸打太极,他都有法子陪她勾下去。就算她再怎么能说会道,充其量是个出来卖笑、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女人。她赢不过他的。

 

“不是的。”

 

她否认了。这也是意料中的回应。

 

“我母亲并非他的妾侍。”她抬起头,褪色的嘴唇泛着一丝笑,“至于我是不是间宫家的骨血……连母亲都无从得知,更别说我了。”

 

他轻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眉。

 

“我又为什么要说谎呢?”看出他并不相信,她嘲讽似的轻笑着,“为了间宫家的名誉?那没心肝的恶狼——喝高了强迫一个有夫之妇的时候,有想过给她一个交代吗。”

 

她不说话了,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雪白妆粉下隐隐烧出了红。这不是能够立刻伪装出的情态。

 

倘若确如若竹所言,无论她是间宫老爷一夜风流遗下的种,还是仅从只言片语中便能推断出的声微人贱的平民女儿,继续套问下去,无疑探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当真是非常无趣的结果。

 

尾形把弄着军服的第三枚纽扣,比那里更往上面一点的部位有些发空。某样混杂着愉悦、期待和无名快意的填充物不知不觉飞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好像也不全是。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旭川大街上的老鼠有的是,也不差这一窝。

 

两人呼出来的烟雾还没散,尾形隔着青色的烟瞄若竹。她斜侧着脸,似乎正望着格子门上投映的人影,睫毛半垂,手臂轮廓绷得笔直,指甲边按着袖口。那支烟早被她扔进了痰盂,躺在盂底沉默地烧着。老一长截烟灰,好似脱落腐烂的蛇蜕。

 

记忆里母亲第一次生气,是因为他扯断了一串玛瑙手钏。

 

听外婆说,那是父亲为她买的最后一件礼物。残存的红珠子挂在线上,两三颗、两三颗地挤捱着。在那个年纪的他看来,很像一条垂死的蛇。

 

她火气上来的时候,既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孤身坐在背光处,冷冷地瞧着窗,任他怎么扯袖子唤她,都是一声不吭、一眼不睬的。他点起蜡烛,在旮旯里和草席下埋头地找,终于把珠子都寻齐全了。将揩净串好的手钏递还给母亲时,她摩挲着珠子,忽地坠下泪来。他杵在原地,说不出一个字。她却微微地笑了,用沾泪的指头细细地抚过他的眉眼。那双与他父亲酷肖的眉眼。

 

她的眼底流溢出了太多的温柔,多到他全然忘记了虎口处被蜡油烫起的水泡。

 

蛇蜕似的烟灰断开了。卖糖豆的小贩仍在叫唱个不停。女人望着纸门上的虚影,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是我失言了。”尾形说,举起一只手。乍看之下,有点像投降。

 

她眨了下眼,没转头。

 

尾形也没再说别的,拿起那杯掺烟灰的冷茶,一抬手泼到窗外。小贩的歌声停了。尾形用手巾蘸了些酒,就着楼下鲜辣的怒骂擦杯子,顺带瞟了眼对面的女人。她的嘴角绷住了。他佯作不知,提起尚温热的壶斟了大半杯的茶水。手一推,将边缘晶亮的茶杯送到她面前。

 

若竹转过脸,指尖慢悠悠刮着杯壁,说:“尾形先生的意思是,要我用这杯茶泼你?”

 

“随你喜欢。”尾形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手肘抵着膝盖,“用它泼我也好,扔下楼砸外人的脑袋也罢……当然我更乐见你喝下去。中午被灌了不少酒吧?从见面到现在,你可是滴酒未沾。”

 

若竹盯着他,不说话。烛火摇曳,她眼底的光也跟着闪烁几下。

 

半晌,她端起茶杯,无声地啜饮一口。

 

“尾形先生人真怪。”她移开视线,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句。

 

地板下面有好些人在吵,乱哄哄辨不清缘由。有个老太太幽幽地哭,一忽儿长一忽儿短,像极了锯子卡着房梁来回地磨。伙计在走廊跑来跑去。有谁摔掷了瓷具,乒乒乓乓的。

 

若竹抱着琴,半身倚着窗框,就像没听见似的“玎玲玲”“玎玲玲”地拨曲。尾形在对面看着她弹琴,喝光了残酒。

 

他记得这调子。即便隔了这么些浑水波似的动静,他也听得分明。

 

兴许是音乐的作用,她那时已变得朦胧的表情,还有缭绕在腕子上的烟气香气,蓦地就鲜活、实在起来。

 

伴奏般的琴音将将地息了。尾形点燃第二支烟,问:“是故乡的曲子?”

 

若竹笑了笑,低头弄了两下弦。

 

“尾形先生忘了吗,我是本地人。”

 

“北海道除了阿依努人,也没有什么正统的‘本地人’吧。”尾形说,吁出一溜发蓝的烟,“刚才的曲子……以前提到你父亲的时候,你弹过几遍。是从哪里的祭典囃子改的?”

 

若竹将琵琶横放在膝上,用指甲盖敲了敲山口。

 

“新居浜的太鼓祭,在四国。”她慢悠悠地说,似乎对琴上的月纹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有些话先说在前头。间宫家与四国没什么瓜葛。至于我父亲……家里的那位,世代都是在旭川做木工的……再详细的,就算我想说,尾形先生肯定也不想听吧?”

 

尾形掸了掸烟灰。

 

“间宫家祖上是常陆国的移民,如今来往的都是上川郡的官僚和石狩川沿岸的商户,跟四国没联系是自然的。”他拄着下巴说,两眼盯着窗棂上的胡枝子影儿,“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没说过不听。”

 

听了这话,若竹抬起头,眼睛稍稍睁大了些。迟迟未听见回音,尾形瞥了她一眼。目光相交时,若竹想起了那段有关烟味的短暂的对话。她看向尾形右手夹着的香烟,嘴角抿了抿,飞快地勾了一下。尾形没有错过她的神态。他捻了捻烟卷,转手摁进了痰盂。听着她一瞬间加重的呼气般的笑,他忽然有些后悔问出那个多余的问题了。

 

“尾形先生去过四国吗?”

 

她停顿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便把琵琶搁在窗边,继续说:“听闻若是在四国,此刻便已是樱花绽放的时节了。”

 

“母亲的祖上,好像是从宇和岛来的移民。”她说,眼神虚虚地飘到了窗外,“大概是三代以前的事了。到母亲这一辈,只能勉强听懂些土佐的方言……我是一点也听不懂了。”

 

说到这里,就像感到难为情一般,她微微地笑了。这样的表情,是尾形前所未见的。

 

“夏食鲷鱼,秋闻太鼓;冬浴温汤,春赏红樱——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地方吧?”她眯起眼,仿佛已然看到了千山之外盛放的樱花,“说来惭愧,母亲故乡的这些好处,统统都是别人同我讲来的。

 

“那是我刚挽上裂桃髻的时候,有位客人——我记得是来旭川跑单帮的新居浜人,席间为纾解乡愁,叫我弹了这首囃子,借兴聊了许多家乡的风光。送走他后,我便到书铺借了些关于四国的画册。也是有够可笑,看过册子上的地图,我才知道时下俳人们所居留的‘松山’,原是四国伊予的松山。

 

“七月的和灵大祭,八月的阿波舞。松山城,八十八个所。和三盆、蜜柑、土佐文旦。这些热闹、甜蜜的物事,都是温暖的水与土养育的结果。

 

“而北海道是没有这些的。”

 

她笑了一声,“我甚至怨恨过母亲的先祖,为何要离开那样美的故土,远迁到这么一个连樱花都只能在五月开的地方呢……很不讲道理,对吧。”

 

“所以我和自己约定好了,”她自顾自地说着,“哪一天,我还清了置屋的债款,技艺也足以独当一面,就去四国安身立命。”

 

说完,她端起茶杯,徐徐饮了一口。

 

她这副悠静的样子,让尾形很有些不快。

 

“简直是笼中鸟一样的妄想。”他毫不客气地评论道,好似胸口淤堵的这股闷气,是若竹的过错一般,“会这么胡思乱想的女人,最后多半会被关在屋里,哪儿也去不了——你想老死在旭川吗?”

 

听他这么说,她却不着恼,仍是笑微微的。

 

“尾形先生还是惯会给人泼冷水呢。”她放下杯子,说,“是呀,尾形先生说的这些,也是有道理的。许许多多的女人,最后都只能以那个样子活下去……我与她们,并没什么分别。”

 

“不过,”她话锋一转,嘴角盈盈地挑了起来,“就算只是妄想,有的话,总比没有来得快活些。不是吗?”

 

楼下的骚动不知何时平息了下来。房间便显得格外静了。窗外有鸟在一声声地叫。若竹侧耳听了几声,笑道:“哎呀,是杜鹃呢。”

 

他当然知道是杜鹃。在她说出那只不识趣的蠢鸟的名字时,他对这种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嫌恶——乃至厌憎。

 

报春鸟,报春鸟。人们总这么叫它。一到春夜便“布谷布谷”个不停,恰似催促着农民下地插秧一般。可是对于春天,它又知道些什么呢?不过是趁机寻个看得过眼的同类,半推半就地留个种罢了——它甚至连自己产下的孩子都不会养。关乎春光的幻梦、赞颂坚贞的传说,统统是人们一厢情愿加给它的。它既不会做梦,也不会哀啼到血泪斑斑。它只是愚蠢的、讴歌春天的鸟。

 

而她还不比那窗外鸣啼不休的鹃鸟。没尝过一口天空的风,终日在方寸大的金丝笼里上蹿下跳地学舌,用沙哑的歌喉、尚有光泽的羽毛取悦男人。乏善可陈的一生。仅有的慰藉是在哪个不老也不丑的男人怀里,对着肥皂泡上淋漓的幻影,遥想那一抹如水月般易碎的南国春色。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然而,不合时宜地,他的脑中又响起了那句问话:“尾形先生去过四国吗?”

 

他去过很多地方。鹤见赏识他的才干,带着他走南闯北了好一阵儿。脏过手,也见识过不少寻常人一辈子难见的风情。但他也只能到这些地方去了。再有就是战场。他杀过人,却还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旭川的小孩子都知道,对俄国的战争就快打响了。也许是今年,也许是明年,他会到战场上去。他有信心比俄国佬活得更久,但也可能被哪里来的炮弹掀翻脑壳。谁知道呢。

 

去想去的地方,过自由的日子。本就是他不该有的妄想。

 

他们都不该有。

 

“对了……”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着。

 

“如果有一天,我搬到四国去住了,”她笑了笑,低下头,“尾形先生会来看我吗?”

 

杜鹃鸟幽幽地唤了一声。

 

他不禁向她望过去。她自斟了一杯淡酒,伏在窗边小口地啜饮。仿佛刚刚并没什么关于未来的邀约,只是杜鹃春啼带来的错觉。

 

胡枝子细细的影爬在她的臂上,随着呼吸轻轻发颤,好像随时会绽放一样。

 

她不会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也不会是第一次对外面的男人说。辗转了无数遍的说辞,临到这一次,还能剩下几分真心呢?

 

退一万步。就算是实打实的真情,又不是什么长官命令。他没有任何回应的必要。

 

不过是自怜身世的感慨。不过是即兴而来的问询。

 

不过是一只笼中鸟,对春天的梦。

 

如果有一天。如果的话。

 

要不要一起做梦?

 

杜鹃鸟的啼鸣一瞬间变得很大。他听见了拍翅膀的声音,扑棱棱的。

 

“好啊。”

 

她扭过脸,袖上暗淡的鹤也跟着转过颈项。也许是过了相当久才得到答复的缘故,她听错一般地微瞪着眼。月光像好大一场雪,纷纷地落在她的发上衣上。一时间,尾形产生了某种怪异的幻觉: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受惊的鸟。一只随时会飞走的,白色的鸟。

 

他头一次意识到,月光是如此令人目眩的东西。

 

“那就,约好了?”

 

她伸出右手小指,做出讨拉钩的姿势。前倾的胸脯起伏了一下。

 

云翳遮住了月。烛火静谧地烧着,投下昏暗的影。没来由地,尾形感到一阵瑟瑟的寒意。一如销融的雪,浸透了毫无觉察的脊背。

 

他别开视线,仿佛那根小指是某种尖锐的、令人畏避的东西。譬如刀或鸟喙。

 

他希望她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

 

而若竹似乎也回应了他的期待。她一言不发地放下右手,甚至还做出了一个笑容。

 

随后,她拿起窗边的琵琶,再一次弹起了那支来自四国的曲子。

 

 

进入七月,接连下了十余天的雨。沥沥落落,入下旬了才见停。这在旭川算不得常见,一时众说纷纭。然而说来说去,总归脱不了“晦气”二字。于农民而言,这无疑是收成变差的恶兆;对军人来说,则意味着一连半月在泥水中出操的折磨。而之于城北的森川家,连绵的阴雨恰如即将到来的亲事,象征着接踵而至的麻烦。

 

森川并非旭川土生的大户,只因老家主永人由第二师团调职到第七师团中枢——据说是落了些风月话柄的缘故,才举家从仙台迁到这荒北一隅。为了在道中彻底扎稳脚跟,大儿媳的人选便顺理成章成了札幌本厅副厅长的千金。

 

这位信奉耶稣、受新式教育熏陶的小姐,大约对外嫁的亲事十分不满,又着实推脱不掉,遂对亲家的行事分外挑剔起来。退还彩礼中微瑕的珍珠耳坠都还算好,真正要命的是对仪式本身提出的近乎苛刻的要求:非天主教堂不婚,非西洋婚礼不嫁。后一项触及了森川老太太的逆鳞。两家吵足一个月,以森川家的妥协告终。无他,不过是森川家长子早在初见时便对他未过门的媳妇情根深种。不论何等无理的请求,到头来也只得一一应下。

 

“恋爱是盲目的,恋人们瞧不见他们自己所干的傻事。⑥”鹤见如是说道,用着总结一般的口吻。

 

宇佐美爽利地应了声“确实”,双目炯炯,两颊泛红。尾形觑一眼宇佐美,没说话,挽起袖口,在名簿紧挨着“宇佐美时重”的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袖上沾了门前鲜花的水,也不知是昨夜的雨水,还是仆从弄花时洒的清水。

 

他们——准确说是鹤见,应了森川家的邀,一早乘马车来到这旭川唯一的天主教堂,带上手下样貌最端正又最心腹的两个上等兵,出席刚刚论慨过的一对新人的婚礼。雨过天青。鲜花沁出湿润的甜。礼堂内外人来人往,不时有宾客与鹤见谈笑风生。尾形和宇佐美一左一右随侍鹤见两侧,站成挺拔的松。相距十余步,从军校请假出来的鲤登音之进正陪同父亲与相熟的军官寒暄,间或向二人咬牙切齿地投去妒羡的目光。

 

不多时,宣告开始的铃音响起。众宾客依次落座。仪式冗长得超乎想象。除却长达三十分钟的唱诗班合唱,便是神父没完没了地用口音浓重的日语歌颂两家的福泽。待到新人沐着人造的花雨登场,几乎所有来宾都松了口气。新娘的头纱薄得像雾,漂浮在光束里的微尘也像是雾。尾形想起坐在缭绕烟雾中的若竹。并不像那满带工整笑容的新妇面容,而是瞧着窗棂或琴弦,却莫名显得遥远的一张脸。

 

那晚过后,他们之间凭空多了道无形壁障。尽管还是时时见,歌也是照旧一首接一首地唱,此外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了。沉默之于他们,本应是寻常中的寻常。然而这段时间的无言,却似满室烟雾化作了有形丝绵,密密匝匝地堆积、膨胀,桎梏并搔弄着口鼻与肌体。

 

就连对视的次数都变得少了。他仍会像从前那样看她,但那副隐没在烟气与暗室中的白色面孔,似乎正有着逐渐祛魅的不妙态势。她们的容貌不怎么相似,这是他早已心知肚明的。或许不去看会好一些。可即便是闭上眼,转过头,她的轮廓也不会随之消失。她就在房间里,躲不掉。

 

就像现在。他分明是不想看见她的,她却利用那如烟如雾的纱与尘,堂而皇之地附在圣母像前接受祝福的新嫁娘身上。宛若阴阴不散的幽魂。

 

或许是她近来烟抽得越发凶了,由不得他不去想那青雾里的模样。

 

掌声噼啪如骤雨。尾形眨了眨眼。身着白纱的官家小姐被她的夫婿携着向宾客行礼,穿短西服的孩子一本正经地抛洒着白白紫紫的花瓣。神父所谓“结为夫妇”的宣告早已结束。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烟雾中的艺伎。那是阳光、薄纱与尘埃共同耍弄的把戏。

 

仪礼结成,很快轮到了主宾交际的第二回合。受邀的来宾要将随礼的份子钱投进收纳箱,再与两家的亲属叙一些话。到这一步,已没有尾形和宇佐美什么事了,他俩也十分自觉地溜到后院。那里有不少与他们一样偷闲的副官。时近晌午,日头酷烈。狭窄的阴凉下挤了一排歪七扭八的兵。二人用两条烟换来了白桦树荫的特等席,脱了外套和帽子,坐在被前任主人烘热乎的硬泥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淡。

 

扯了几个来回,宇佐美忽然说:“听说了吗,联队旗手的人选?”

 

“这么快就出来了?”尾形瞥他一眼,“我记得选拔结果要到入秋以后才公布。”

 

“装什么呀。”宇佐美拿手肘戳了戳他的肩膀,像是在讥讽他明知故问,“你猜是谁?”

 

“不知道。总不会是你吧?”

 

“举旗子杀人有什么劲头?傻死了,给我我都不要。”

 

他凑到尾形耳边,像要说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似的贴上去。

 

“是勇作阁下哦。”

 

尾形沉默了。尽管是意料中的结果,但此时此地经由宇佐美这般道出,别有一番古怪。

 

“哈!果然,你也觉得不爽快。”注意到尾形变得阴郁的脸色,宇佐美眯眼笑起来,眼神却是冷的,“不愧是在军校就号称‘长着一张旗手脸’的公子爷。自打勇作阁下来这儿,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他。当傻瓜门面这种差事也就罢了,连鹤见中尉都对他……嘁!不就是中将大人的嫡子嘛,还老摆出一副清正无辜的嘴脸,恶心透了恶心透了。”

 

“喂?”见尾形仍是缄口不言,宇佐美摇了摇他胳膊,“发什么呆呀百之助,别告诉我你是真心为你亲爱的弟弟感到高兴啊?”

 

“怎么可能。”尾形终于开口道,语气透着一丝冷淡,“鹤见中尉看重他,不过因为他是花泽家正室所出的子嗣,有几分利用价值罢了。”

 

“没错!”

 

“眼下表现出的这份乖顺,也没什么了不起……充其量是被父亲呵护得过了头的公子哥儿。”尾形望着廊下精心修剪过的月季花丛,新生的娇嫩花苞有屋檐和浓绿的叶片遮蔽,没一点被雨水打坏、冻伤的痕迹。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犯过错、清清白白的善人,总会让旁人觉得,他们一向如此,往后也会一直如此……其实遇上‘恰当’的契机,他们也会行差踏错。只要揭开那层高洁的面皮,底下都是一路的货色。”

 

“对!”

 

宇佐美频频点头,又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也不知剥掉了这副‘纯洁’假面的勇作阁下,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尾形闭上眼。他实际也对此暗暗期待,但并不想附和宇佐美。

 

鹤见对勇作动什么心思,他自觉不说摸到九分,也能有七八分。花泽幸次郎身居师团长的高位,在东京军政界又广有人脉,鹤见要在北海道举事,定然是得先将他打点妥当。可惜这位中将大人素爱名声,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曾经唯一的要害,奥田中将促成的“假相亲”已成一场闹剧。公开的丑闻根本无法成为指向花泽中将的暗箭。事已至此,能成为花泽中将软肋的,恐怕只有他的正统继承人,花泽勇作少尉本身了。

 

笼络勇作这样的高官子弟加入鹤见麾下,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心血;与俄国的战事迫在眉睫,也由不得鹤见像收服鲤登父子那般步步为营。既然如此,给勇作专设一个陷阱诱他跳下去,从而在他身上制造一个把柄,显然是当下最有效率的手段。现如今勇作还当选了旗手,那是讲究礼仪的军队里最最不容有瑕疵的位置。倘若借此向鹤见提出一条行之有效的方案,十有八九会被应允。

 

机不可失。就算鹤见看出他有些许不愿告人的私心,也不会多加追究——这老狐狸,说不定还会因为瞥见了他内心的一角,自以为又能多掌控他一分呢。

 

“就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他小声自言自语着,“你的父亲是虚伪狠毒的男人,你的兄长也是……只有你一人清清白白,怎么想都不合理吧?”

 

“嗯?你刚才说什么呢?”

 

“没什么。”

 

鲤登一路小跑过来了。

 

“宇佐美上等兵!啊……尾形上等兵也在啊。”他拧着眉头,向二人敬了一个粗糙的军礼,“两位看到鹤见中尉了吗?”

 

“我们离开礼堂的时候,鹤见中尉正跟森川少将在祭坛前面说话呢。”宇佐美往礼堂窗户的方向探头探脑,“这会儿应该结束了吧。”

 

鲤登用萨摩话嘀咕了一句,大概是“可我在那儿也没找见”的意思,转身跑掉了。宇佐美撇撇嘴,戴上军帽,从树底下站起来。

 

“见到鹤见中尉帮我带一声,就说我先不过去了。”尾形靠着树干冲宇佐美说,“礼堂太闷了,我头晕。”

 

宇佐美朝他一笑,笑里藏了根写着“你可真娇气”的刺。尾形猜宇佐美是高兴的,因为这么一来鹤见眼前会少一个分去他注意力的部下。

 

他其实并没有头晕,只想单独思考一下那个针对勇作的“陷阱”设置,趁着起意的热乎劲。勇作在军中的德行,正如他的父亲在御前任职近卫步兵第一联队队长时表现得一样无懈可击。但他还是个年轻的男孩。年轻男孩的弱点一抓一大把,大多是他们过剩的欲望引起的。勇作之所以完璧无瑕,只因无人将那些刺激着眼球和唇舌的盛馔送到他面前。

 

顺着这点想下去,答案自然而然浮出了水面:

 

女人。

 

中岛游廓的烟花女是不够的。她们带着太浓厚的酒与肉的气味,那股子热腾腾的生荤气,铁定会把未经人事的小少爷吓跑。至于日本舞艺人或西洋剧的俳优,尽管自有风致,可走南闯北的戏子多是些嘴上没把门的。风声一漏,反倒容易引火烧身。

 

应当是那种女人。那种万般风情自在眼角的女人。那种无需多言,自会门门样样梳理妥当的女人。明知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驯化的,为了愉悦男人而显得温柔有韵致的,却不得不多对她看一眼的。会说着那种不知是世故还是天真的话语的,诱骗着他人也诱骗着自己的。像雾像雪又像被遗忘的月,又多余出一点红色的。那样的女人。

 

“啧。”

 

他抵着脑门,自顾自地说:“怎么又冒出来了,这麻烦的女人……”

 

不过这麻烦的女人,在这种时候,似乎也算不得麻烦。如若是她,想必心里对市面上有哪几个对等的同行有些数。向置屋的掮客打探之前能从她嘴里听来名字,多少也有个相对合理的参照。

 

反正下午无事,去找她也无妨。

 

经过礼堂时,人差不多散干净了。只五六个佣工在洒扫。有两个工人正从祭坛上卸花下来。这半月旭川一带阴雨不断,没有能供货的花农。祭坛的这些鲜花,包括门前迎宾的大花束、花童洒的花雨,统统是森川家连夜从日高运来的。听说跑死了两匹马。好在花还鲜活。尽管蒙了一宿的油布,经阳光一晒,仍存了几分夺目的光彩。

 

现在婚礼结束了。这些花开得再灿烂,也成了没人要的灿烂。

 

“想要就拿走吧,”尾形捡起两支白色香石竹把玩的时候,一个工人冲他说,“总归是要扔的。这玩意连马都不吃。”

 

听了这话,尾形把香石竹扔回原处。往门口走了两步,他想起等下要找的人,鞋跟又拐了个弯回去。他对自己说,女人收到花是会开心的,有些话是只在开心时才会说的。

 

他完全忘记了。刚看到花的时候,他是有想过她在笑的。

 

-TBC-

 

①-舞子:又称“舞伎”,见习期间的艺伎。主要负责宴席上的舞蹈、招待等方面的服务。衣着打扮与成熟艺伎(芸子)有诸多差异,头上的“银穗子”是其中之一。

②-置屋:艺伎居住的地方。除为艺伎更衣的“男众”以外,禁止其他男性随意进入。受“熟人文化”的约束,客人传唤艺伎需要通过茶屋、旅店方面的掮客达成需求。

③-半玉:东京地区对舞伎的称呼,意为“拿一半薪酬的艺伎”。

④-和歌“行行石村道”:选自《万叶集》,全诗名为《同石田王卒之时山前王哀伤作歌一首》。全诗:行行石村道,角障每经过。朝朝行道上,离此将如何?行人怀忆念,行路空蹉跎。五月杜鹃鸣,菖蒲傍水生。花橘串玉珠,持作蔓革茎。九月时雨来,红叶插满头。永远垂万世,不绝念悠悠。见君期明日,此外复何求。

⑤-汉诗“我有所念人”:选自白居易的《夜雨》。全诗: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⑥-鹤见的感慨:选自《威尼斯商人》。中尉老文艺男了。


鲛猫_shark-cat
简直就是见证了从嘲讽高傲科学婊...

简直就是见证了从嘲讽高傲科学婊到温顺疲倦寡妇的一个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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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辉的背后灵

非传统意义上的背后灵(哪里来的传统...)不知为何大王这种形象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ooc大王:逗小孩真好玩^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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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熊与全球变暖与猪
每对我磕的cp都会被我迫害然后...

每对我磕的cp都会被我迫害然后留下球衣AU图😂

(P.S.莱斯特城和曼联是索博演员在三次元支持的,感觉意外地很合适就套了下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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钅兑
用大E练练上色,不打ta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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