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岛由纪夫追记
书名:三岛由纪夫追记
作者:涩泽龙彦
[1]
当时,三岛给我们讲了一年前他去印度旅行时的事情。为了向我说明印度有个多么奇妙的畸形人,原本一直盘腿坐着的他,突然双手撑后,两腿伸长,腰部向上挺了起来。怎么形容呢?就是匍匐的相反姿势,形同于高山寺的《鸟兽人物戏画》丙卷中画的那个看着小和尚和老尼姑形影不离而笑的男子的姿势。或许说是仰着的匍匐姿势更贴切。日语中都没有能形容如此简单姿势的词,真是不便。总之,三岛就摆出了这个姿势,然后对我们说:
“就是这么个模样的人,一旦跑起来,那个快哟,眨眼间就不见了呢。”
现在想来,三岛或许是为了让我这个喜欢徒手攀岩的人高兴而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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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三岛由纪夫追记
作者:涩泽龙彦
[1]
当时,三岛给我们讲了一年前他去印度旅行时的事情。为了向我说明印度有个多么奇妙的畸形人,原本一直盘腿坐着的他,突然双手撑后,两腿伸长,腰部向上挺了起来。怎么形容呢?就是匍匐的相反姿势,形同于高山寺的《鸟兽人物戏画》丙卷中画的那个看着小和尚和老尼姑形影不离而笑的男子的姿势。或许说是仰着的匍匐姿势更贴切。日语中都没有能形容如此简单姿势的词,真是不便。总之,三岛就摆出了这个姿势,然后对我们说:
“就是这么个模样的人,一旦跑起来,那个快哟,眨眼间就不见了呢。”
现在想来,三岛或许是为了让我这个喜欢徒手攀岩的人高兴而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2]
大概是开始健身不久,当时的三岛脸色苍白得可怕。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他下巴总是往里缩。在我看来,这个特征像是在暗示着某种不得已而成的“虐待狂”。
说到下巴,我想起另一件事。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三岛谈到石川淳:“那个人老是抬着下巴,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呢。”说着,他稍稍仰起脸,突起下巴,演示给我看,接着便大笑起来。
[3]
公演结束后,我们俩去后台休息室拜访了土方巽,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三四个人钻进空荡荡的大厅直梯,不想直梯居然中途停了下来,吓坏了我们。灯也黑了,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估计是工作人员误以为没人了,关掉了电源。我们就悬在黑暗当中差不多三十分钟。三岛说灯马上就会亮的。他对我说:
“哇,太恐怖了!一想到涩泽也在,真是害怕了。”
[4]
三岛的邀请函上注明“男士请穿上夏威夷衬衫”,所以与会的男士们都是夏威夷衬衫装扮。当时正当红的“美惠三女神”组合也被请来做特别演出。
说偏了。三岛在刚才讲到的三岛宅电影上映会做开场白时,接连几次把电影名字“肚脐和原爆”说成“肚脐和爆弹”,而且说错了后马上自己又察觉到错误,急忙订正。我清楚记得当时我还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5]
可以断言三岛有嗜血癖。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喜欢浑身是血的人。想起来,昭和二十三年杂志《序曲》的座谈会上,他混在第一次战后派作家之间:“坦白说,我像西班牙的绘画一样对血充满饥渴。想看血,想得要命!”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没有半点虚伪的声音。只是当时,谁又能料到说过这话的二十三岁青年作家最后会切腹自尽呢?
[6]
三岛进自卫队体验,开始不停地说什么行动、英雄,并为此勉强自己摆出信奉日本主义的僵硬姿势的时候,我给三岛去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感受:“不知何时起,我开始觉得与仁兄渐行渐远了。”三岛给我的回信中有这么一段。信是昭和四十三年一月二十日写的。
“承您过目近作,深感惶恐。读您感言后,顿有被涩泽塾逐出师门之感,不禁心生寂寥。小生近来一心追求算是“钢铁之温柔”的tenderness,您能理解吗?”
被他这么一问,老实说,我只能回答没能理解。直到三岛死后,我才隐隐约约明白了点。即便如此,这封信里三岛的语气,还是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7]
不经意地一看,发现石川淳像平常一样抬着下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会场一角。这个人在剧场大厅等地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好像他所在的地方变成了真空地带一样。我过去和他招呼,他用平常少有的辩解式口气说道:“我不喜欢这种场合,但喜欢三岛君,所以……”
“我也是。”我答道。
我没有说:“这不用问也明白的。”
[8]
我想作家多少会抱有一种近乎令人焦躁的固有观念——觉得评论家对自己的评价不到位,不,毋宁说是被评论家误解了。三岛由纪夫也不例外。何止是不例外,三岛氏的口吻中总带有点自恋、感情性表演的语气。在我们说来,从三岛由纪夫本人口中听到这种类似牢骚的话,也心觉不快。有一次,我稍带恶意地说了一句:
“不过寺田透的评论有意思。”
“啊,那个是不错呢。”
三岛氏间不容发地回答,瞬间,好像附体的狐狸被逐除掉了一样,脸恢复正常。就像自恋这只膨胀到极致的气球被一个细小的针尖扎了一个孔,眼看着不断干瘪下去。嗯,这种表述虽然有点夸张,但至少他那扫兴的表情是事实。因为太有趣了,好几次在和三岛氏对谈时,我都故意提起寺田透。这相当于逼他服用自恋解毒剂。
当然,三岛也在某个地方再三表明自己高度肯定寺田透的《三岛由纪夫论》,但这事实被别人不留情面地提出来,似乎总有点遭人突袭的感觉。
[9]
寺田透讲到他和武田泰淳、三岛氏出席某次座谈会时的小插曲。餐桌上有蟹,蟹“壳膨胀成包子状,一口可以吃下一只,一碟两只,碟中还盛有作为配菜的油炸食物”。寺田氏吃了这蟹,或许他伸手拿起吃掉的是三岛氏碟中的,我猜测。
“吃掉蟹并不是因为我好心,只是不想让时间流逝在见到蟹是讨厌还是喜欢这种愚昧且繁琐的事情上。看见“蟹”这个字都毛骨悚然的三岛到底是有多讨厌蟹啊。(中略)父亲说过,眼不见心不烦,视觉问题罢了。”
[10]
我此处说的蟹,当然是比喻形式的表述。诚然,三岛氏一生纠结于蟹。或许,三岛氏从来不曾考虑过试着去正确地凝视整个事实。亦即,他只通过蟹去和现实建立联系。和现实的结合点便是构成其以感情性表演为代表的、所谓自恋式陶醉的领域。这样说,是因为他直到死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存在于现实中,而只是一味追寻一种让自己的肉体存在感苏醒过来的力量。因此,三岛氏的小说是观念小说。而如果从这个观念之窗去凝视现实,伦理性的正确和认识的真伪等一般世界的价值观等都不得不被牺牲掉。我们或许该认为,三岛氏并非居住在一个由对错、真伪的原理支配的世界,而是一个由痛快与否的原理支配的世界。请大家想想,三岛氏喜欢的词语中有“毛骨悚然”。
[11]
三岛氏昭和三十年以来那样刻苦铸造而成的肌肉铠甲最终伴随着日本刀的一闪而损毁。如果内部的东西必须暴露于外部是肌肉铠甲的命运的话,那我们岂不是应该认为,即便是从象征上来说,其性质也明显区别于甲壳类或甲虫的铠甲?甲虫和甲壳类的铠甲之坚固和毫无感觉,是三岛氏最嫌恶的。顺便说一下,他尤为热衷于锻炼人体中最无防备、最为脆弱的腹部肌肉,即腹肌,经常半开玩笑式地豪言壮语道:“我是腹肌先生。”也就是说,他或许事先已经设想到插刀进去,无意识地希望内部和外部相流通,所以才锻炼肌肉。
坦白讲,说这些也是因为我自己很喜欢蟹。我不仅对甲壳类和圣甲虫,对像石头类无机物的坚固性和无感觉都充满向往。这并非是卡夫卡式的压抑和纠结的结果,而仅仅是东洋式虚无主义的一种形态(例如,幸田露伴也很喜爱石头)。不管怎么说,我们得认为它与三岛氏的力量型肉体概念是相距甚远的。
[12]
三岛氏本来就是一个持有特殊感觉、特殊嗜好、特殊信念,特殊哲学的人。存在的确证只有存在被破坏的瞬间、死的瞬间才能获得的哲学,至少不是面向大众的哲学,且是无法验证的哲学。尽管有着一墙之隔,只能称作神秘主义。即便是将这种哲学果断地付诸实践的三岛由纪夫本人,其在死的瞬间是否真的抓住了存在的确证,无人敢断言。可怕的真相将被永远封存。
总之三岛氏死了。留下的只有文学。他留下来的文学性的存在论被我们读解,从而使得特殊转换成了普遍。若非如此,我现在写这个也是毫无意义的。
[13]
仁兄之批评仿若伦琴射线,言言中的。结尾部分的杀害场景小生原本写了二十页左右,后来觉得过于戏剧性,便撕毁弃用了。但那确实是小生最想写的,因为它是正像波德莱尔所言“既是死刑囚犯又是死刑执行人”的小生内心的大木偶剧场。小生尽写些不为健康的文坛人士所理解的东西,诚如仁兄所言,正走向一条奇怪的道路。精神的单性生殖,少年时代做的与自己同寝的不可能而炽烈的梦,少年时代做的被自己杀害的甘美灭亡的梦,这种种疯狂的征兆都成为了我创作的原动力。借助时光机器的杀人和自杀可能是实现它的唯一方法。
小生二十三岁左右时是禁欲狂人,三十八岁的现在是另一种狂人,好像变成了时常注重健康、勤于锻炼,还特别能吃的狂人。精神衰弱的家伙们真是轻松自在啊。
眼下的文学无聊透顶,文人职业的枯燥无味简直让人无语。
只顾写自己,万分抱歉!请偶尔原谅小生的娇纵。——三岛由纪夫
[14]
又及,卷末美少年出浴的玉照让小弟大饱眼福,再次由衷感谢。——三岛由纪夫
[15]
又及中的照片是插入到《梦的宇宙志》的、近于猥亵画的本人照片。三岛氏那样说是在竭尽全力地表现自己的幽默吧。
[16]
我记得很久前,尚在人世的三岛氏在和安部公房的一次对谈中主张说:“我身上绝对不存在无意识。”同样的道理,对极端害怕自己会分裂成两部分的三岛氏而言,无意识是不能存在的,是不能被认为存在的。
不过现在,三岛氏害怕的东西都消逝了。选择自尽、成为了人们记忆中的“琥珀昆虫”的三岛氏,让实然与应然得到完美结合,留下了一个明晰美丽的形体,永不消亡。
借用小林秀雄的话来说,三岛氏或许要成为“真正持有人类形体”的人。
[17]
造型美术的世界应该一直在努力探求形象的原型,但我觉得三岛氏几乎与这种努力无缘。若用比喻的方式来说明的话,是因为他无法忍受人类肉体的崩解溶化,之前我在论述达利的时候说“所谓梦,就是让物体流动、解体的视觉颓废主义”,三岛氏对“视觉颓废主义”这一说法表示不能接受。说是颓废主义美术,但他归根结底只关注绘画中的文学。
[18]
三岛氏把自己一步一步地逼向了死亡深渊。虽说如此,他并不是厌世了,也为了清算颓废的生活,毋宁说是在世人所谓的道德性受虐的克己与陶醉中,坚定了自持的死亡理论,把自我戏剧化推向了极致,为此而做的准备是周密的,他在精神和肉体都非常健康的状况下站到了死亡深渊的边缘,这些都是我们可以读取到的。比如今年五月,在某个文学全集的月报对谈中,三岛氏向我透露了这么几句:“在今后的人生中我可能会演出一些蠢行来,然后全日本的人都可能瞧不起我,嘲笑我。这完全是概率性的问题,至于是政治问题还是个人问题,我也说不清,不过我体内应该有这种因子。”
[19]
以人类的秘密、三岛由纪夫式的方式来回答的话,只能说属于“所谓男人的秘密”(同一对谈中的原话)。但我以为也可以这样解释:因为全日本国民太不疯癫了,所以三岛氏决意至少自己要漂亮地演示出疯癫给他们看。结果不知不觉地,他就成了完美的“疯癫”。
[20]
即便把三岛氏视作道德性受虐狂,也并不能得出什么结论。诚然,切腹的欲望在某种受虐狂群体中或许已具普遍性。三岛氏甚至向我坦言过:“真想纹身呢。可一旦纹了,就不能去游泳池了,更重要的是孩子们在学习院……哈哈哈……”我想把三岛氏自幼便有的性倾向定义为新浪漫主义的“塞巴斯蒂安情结”。
然而,容我重复,毫无疑问,即便把三岛氏纳入性病理学或精神乖戾证的范畴,也完全没意义。用深层心理来解释一般文化现象的论法,本来也是三岛氏近来极度反感的。按照美国精神分析学家的分类,历史上的殉教者和禁欲主义者都属于道德性受虐狂;纵然被贴上这样的标签,也并不意味着他们身为宗教家的荣光会减少。
[21]
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人们对死之本能的欲求不满呈现出多种多样的形式,有些甚至成为社会不安因素。这种问题,不是浅薄的人道主义或干瘪的人类认识就能解决的。——三岛由纪夫
[22]
“最近,扮军人的游戏玩的怎样啊?”每次遇到三岛氏,我都要半调侃式地问他。他的回答简直叫人拍案称绝,值得在此介绍一下。他经常性的回答是:“嗯,一如既往,像拉克洛一样勤事军务。”众所周知,《危险关系》的作者肖代洛·德·拉克洛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虽然终其一生只写了一部杰出小说,但作为军人坐到炮兵司令的位置。他和三岛氏截然相反。
[23]
我最后一次见到三岛由纪夫是今年八月三十一日,那天是我和内人一起首次出发去欧洲旅行的日子,三岛氏把我们送到了羽田机场。而且,出现在机场候机厅的他,身着纯白的“盾会”制服,头戴纯白制帽,愈发引人注目,这让我高兴不已。微有醉意的我拿起他放在沙发上的白帽子,戴到自己头上,说道:
“懒于出门到出名的我,终于挺起腰杆要去欧洲一带了!说不定飞机会坠落,而我会奇迹般的死去呢。”
三岛氏像往常一样呵呵大笑,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然后开始给第一次出国的我们讲起海关、申报等细小的注意事项。把这些话牢牢记在脑中的只有内人,我则光顾着呷那兑水的威士忌酒,“嗯嗯”地随便应着声。如今想来,真是过分。
[24]
那些在电视和周刊杂志纷纷抛头露面的诸文化人实在太信口开河,完全没有一点解说员的良知,一派胡言。原来如此,电视就如起居室的装饰品,面向起居室的媒体,怎能反映出精神和精神的对决?我恍然大悟,这理所当然的事,我却费尽周折才意识到,脑子怕是腐朽了。
话说回来,我深深觉得,一个文学者自杀后,议论该文学者之死的最低礼仪,不应该是在排除政治思想、风俗现象以及社会影响关系后,与其裸露的精神进行对决吗?不应该是评价他作为一位作家积蓄了多少能量,其在积蓄能量的途中又是因何种必然性而自尽的吗?我这样写,势必会招来一些反驳:这是艺术家的狂妄自大,没有必要特别对待艺术家的死,死后大家都是无名人士,如果从一个市民之死的视角出发……等等。尽是瞎说!我想说,我心中的“文学者”和“市民”是势不两立的。你心中的“文学者”和“市民”也应该势不两立。不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以文学者之礼对待已自杀的文学者,不是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文学者应该有的文学者礼仪吗?此处的“文学者”可以全部置换成“志在超越的人”,如有需要也可置换成“革命家”,都没关系。真不知与市民主义狼狈为奸、装出一副良知家样子在电视里说教的文化人是多么狂妄自大。除了颓废,还能怎么形容呢?
关于三岛由纪夫死的原因,大街小巷流言四起。容我一再重复,这样的议论都是多管闲事,毫无必要。文学者的自杀行为明确传递出来的信息只有:他本人愿意死。如果说太宰治之死,女人是他的不在场证明;那么这次三岛氏的自杀中,显然政治思想是他的不在场证明。
[25]
完全避过世人的眼睛,完全消除素颜和假面的区别,最后完成自我戏剧化,这肯定是三岛氏精神所需要的。我不得不想,所谓相信究竟是什么,人是因为有了相信的对象才相信,还是因为有了相信的意志然后才相信。从《假面自白》到《晓寺》,三岛氏仿若指针一般在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之间摇摆,以致精疲力尽,最后指针戛然而止。这停止的一刻就是绝对,即如黑暗物体一般的死。我不禁觉得,这一事实就是经历种种恐怖后的,通过自我放弃而实现的拯救。而我,不管这死是拯救还是自我惩罚,都不能对其真诚表示丝毫怀疑。
[26]
我本来就不像三岛氏那样有攀登绝对之阶梯、头晕目眩地潜入虚无的勇气,只是怀着敬畏之心,在繁荣的温水浴中勇敢地努力注视、思考与黑矿石般的光芒并肩屹立的他的死。对三岛氏的死,与其进行不得要领的解释,不如像中田耕治一言中的指出的那样,将其作为“施在我们身上的诅咒”来接受,这远要恰当得多,要祓除三岛由纪夫这个恶灵,或许要花上好几年,我想当务之急应该是研究虚无主义的病理学。
[27]
无需引用弗洛伊德的定义,大家也知道道德性受虐没有施加痛苦的特定对象,受虐狂为自己遭受某种命运式的痛苦而欢喜。比起命运,说天意或许更恰当。在拷问当中一边坚定自己对绝对者的忠诚,一边意识到自己为绝对者而受难、因绝对者而被神圣化的时候,应该正是道德性受虐狂的欢喜趋于完美的时候。解明三岛氏独特的“塞巴斯蒂安情结”的钥匙,我想就隐藏在这个图示中。
[28]
可以说身为本多繁邦的同时,还想努力成为松枝清显和饭沼勋的,正是作家三岛由纪夫。
[29]
三岛氏也注意到了四十五岁的皮肤下总是潜藏着肉体这个不治之病,所以借助了自杀这样的粗暴疗法,而这应该说是清除病根的唯一手段。因为不经历衰老的死亡是永恒的、健康的,这正是三岛氏自身揭露出来的最为单纯明快的自杀意义,在我看来,秘密公开到此已是足矣。
[30]
至少在三四年前,在写完自称是封山之作的《丰饶之海》后,三岛氏其实是有继续写下去的工作计划的。前些天见到高桥睦郎氏,经他提醒,我记忆深处的三岛氏的话又清晰浮现了。某一段时期他曾频繁地感叹过:“我迟早要写定家卿呢。好想写藤原定家啊!”如果三岛氏暂时打消急着死去的念头,在完结《丰饶之海》后,构想起以藤原定家为主人公的新小说……事到如今,这样幻想,也是徒劳无益。
[31]
在明治更迭到大正的时代潮流中,逐渐变质的“优雅”这个概念正是应该具有与颓废的下降曲线相对应的性质。就像三岛氏十几年前写的短篇《贵显》的主人公一样,体现《春雪》之优雅的主人公的命运,按理来说,最后也应是迎来悲惨的死,即便不这样,也至少是迎来滑稽的死。然而事实是,主人公在迫在眼前的、对其自以为豪的倨傲构成威胁的危机感的不断鼓舞下,刚好在小说的中间部分,仿佛尝到了如天降恩宠般的不可能的恋爱之蜜,然后像跑下坡道一般,借用野口五彦的贴切描述是“飞驰过生之终末论的时间”,飞上天空。
[32]
他在小说中无节制地滥用了与神道仪式、剑道及军队相关的崇拜物,这些都是作者自己的崇拜物,门外汉肯定会有吃了闭门羹或被甩出去的感觉。要进入这个世界,或许首先需要和三岛氏一起接受上岗培训。字里行间清晰可见的三岛氏的夙愿,大概是悄然置身于所谓与文学读者完全无缘的某共同体中,在那里,无需千言万语,仅仅出示崇拜物便可以相互交流崇高的悲剧感觉。用语言来再现语言不被需要的领域,这是矛盾的,然而作者却勇敢地向困难发起了挑战。
[33]
像《音乐》的主人公弓川丽子这种感觉迟钝的冷漠型女性,显然是三岛氏作品世界中丰富多样的女性类型之一。例如《沉潜的瀑布》中漂亮显子也是患有性感缺乏症的“女石像”。虽不至于说患有性感缺乏症的女性是三岛氏的理想女性,但至少可以说三岛氏经常乐于塑造一种不易因男性的爱慕动心、凛然清高(这些都是三岛氏爱用的词)且容易成为男性庇护者的女性。
[34]
日本人一般不喜欢在散文中应用暗喻,由于明治自然主义以来的禁欲主义,使用暗喻的文章一直被认为是缺乏品位的或幼稚的,然而三岛由纪夫自处女作以来,在作品中大量运用暗喻,广为人知。他通过多用暗喻,坚持向日本的禁欲主义般的风气发起挑战。我个人以为,这或许正是其作品被评价成装饰过多、暧昧、缺乏逻辑性的最大理由。
[35]
好像是西蒙斯,他说文学的最温柔之处是让人心生猥亵感,让人流泪。也就是感伤和情欲。相反,佐藤春夫认为文学真正的最高境界是怪谈,如果可以使人产生真正的恐惧,那么文学技巧也是最高端的。我认为这里面包含着很多意思,要我说情欲和怪谈才是文学的最高境界,仅仅是让人感动流泪,那是谁都可以做得到的。——三岛由纪夫
[36]
像皆川修《黑猫探戈舞》一样,在声音不知传向哪个方向的时候有种危机感,这很可爱。就算嗓子快要沙哑了,还是倾力唱下去,就像这种可爱吧。结尾处的“探戈、探戈、探戈”,那拼了命的、气喘吁吁的感觉,正是稻垣先生风格中也有的。
[37]
他真是个服务精神十足的人,每次话题一断,他就拼命找话说,对吧。
[38]
三岛先生一声“我走了”就离开了。我不是他那样的大人物,所以呢,完全没有敲警钟的意思,人家的事我也管不着。不过三岛先生的话,我还是想用舌头来舔舔他的文章。舔完后如果什么都没留下,那也没辙。——出口裕弘
[39]
“自从三岛去世后,涩泽先生您的文章是不是有些变化呀?”
这应该不可能,但矶田先生向来眼光锐利,或许他真看出了我本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关于这一点,我想引用一下种村季弘先生在《涩泽龙彦全集》发行之际和我对谈时讲的一段话:
“写作风格和钟情的描述对象是不会变的吧。不过年轻作家都这样,六十年代写下的作品的多样性这类东西,在那(三岛由纪夫的死)之后,好像突然定格到了自我宿命之觉悟这个方向上。涩泽先生您是非常严于克己的人,这点上体现得非常明显呢。”
每个人都应专注于自己的孤独,结果每个人却都只顾着监视他人的孤独。同类并非我们的宿命,而是堕落的诱因。
【罗马尼亚】埃米尔·齐奥朗
我既没有愁苦到足以成为诗人,又没有冷漠到像个哲学家。
但我清醒到足以成为一个废人。
孤独者的任务是加倍孤独。
孤独中没有生命,只有永恒。
生命是一种酩酊状态,间或被怀疑的闪电划破。
对一个明白人来说,与凡夫俗子为伍纯粹是折磨。假如你完全清醒地在同侪中生活过,却没有因流血过多而死,就说明你还没看懂我们人类的悲剧。
只有忘掉一切,才能真正记得。模糊的记忆揭示了时间之前的世界。通过逐渐倒空记忆,我们从时间中抽身而去。因此在失眠的夜里,我们...
【罗马尼亚】埃米尔·齐奥朗
我既没有愁苦到足以成为诗人,又没有冷漠到像个哲学家。
但我清醒到足以成为一个废人。
孤独者的任务是加倍孤独。
孤独中没有生命,只有永恒。
生命是一种酩酊状态,间或被怀疑的闪电划破。
对一个明白人来说,与凡夫俗子为伍纯粹是折磨。假如你完全清醒地在同侪中生活过,却没有因流血过多而死,就说明你还没看懂我们人类的悲剧。
只有忘掉一切,才能真正记得。模糊的记忆揭示了时间之前的世界。通过逐渐倒空记忆,我们从时间中抽身而去。因此在失眠的夜里,我们会再次经历祖先的恐惧,那个世界已被遗忘,却恍如记忆般令我们心惊。这样的夜晚不会抹除记忆的实际内容(我们的历史),但会把我们带上一条在时光中蜿蜒回溯的小径。失眠是向起源的倒退和孤独的开始。它使时间变得稀薄,直至化为纯粹的视幻;它将我们从无常中放逐,强加给我们以最后记忆,也就是那最初记忆。在失眠症优美的消解之下,我们耗尽了自己的过去。于是我们似乎和所有时间一起死去。
莫扎特的优雅中有葬礼的回声:谁不曾觉察,谁就不知优雅乃是对悲伤的凯旋,不知世上只有忧郁的优雅。
在感情的世界里,眼泪就是真理的标准。是泪,而不是哭。眼泪有一种透过内在的崩塌来表露自我的秉性。只在表面上哭过的人对眼泪的起源与意义一无所知。有些眼泪的鉴赏家从来没有真正哭过,然而他们是隐忍着不去引发一场宇宙的洪灾!
孤独就好像是荒芜的怒海之底,激流在那里漫卷骇浪,仿佛要把我们存在的屏障悉数摧毁。
每次看到风景,我都想把身上一切非宇宙性的内容统统摧毁。草木的乡愁与大地的懊悔不可抵挡,我愿变成植物,每天死于日落时。
失眠之夜的辗转挖成了沟壑,其间有记忆的陈尸朽烂。
只要春天常在,忧郁就无药可医。大自然在春天里病入膏肓,这个肉欲横流的残酷季节让你想要尝见爱与死。
当孤独达到了某一程度,就应该停止去爱,也不该再被交配的迷人龌龊所玷污。一个不惜任何代价只想延续自身的人,跟狗几乎没有差别。
想到夜晚的孤独,还有这孤独的剧痛,我就渴望在圣徒所不知的路上漫游。
往何处去,往何处去?就连灵魂外面也有深渊。
“自杀让我明白,我可以在我愿意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这令生命变得可以承受,而不是毁掉它。”
眷恋表象的秉性使我们大多数人执着于生命。它使我们摆脱了圣洁。
倘若天生你具有对死亡的强烈预感,生命就会向诞生时刻逆行。它在一种次序颠倒的生命演化进程中重拾生命的所有阶段:你死去,然后你生活、受苦,最后你出生。或者,那是诞生于死亡废墟的一次新生?
有些悲伤会在人的灵魂中投下隐修院的阴影。透过这种悲伤,我们开始懂得圣徒。尽管圣徒可能想陪我们直到苦涩的极限,但他们不能;他们在半途遗弃了我们,置我们于凄凉和悔恨。圣徒之心的中轴固定在上帝之中,斜度和我们截然不同。
最爱生命的时刻,也是我感到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无以过之。
生命成空,死亡如梦。苦难凭空捏造出它们,以证明自己有理。在不实与幻觉之间进退两难的只有人类。
失眠是向起源的倒退和孤独的开始。它使时间变得稀薄,直至化为纯粹的视幻;它将我们从无常中放逐,强加给我们以最后记忆,也就是那最初记忆。在失眠症优美的消解之下,我们耗尽了自己的过去。于是我们似乎和所有时间一起死去。
耶稣的父亲约瑟是史上最怂的人。基督徒把他晾到一边,让他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但凡他说出真相哪怕只有一次,他儿子就会仍是个籍籍无名的犹太佬。基督教的凯旋来自一种不自重的男子气。童女生子源于举世的虔诚和一个男人的懦弱。
一旦失去了理论的信心和理性的傲慢,人就可以试着理解一切,为自己理解一切。
走出自我就是犯下原罪……风也只是空气的癫狂!音乐更是沉默在发疯!我要辞掉行动与梦想!了无踪影将是我唯一的荣耀……我不过是人类的癫狂!
神的无限,等于万物所忍受的全部孤独时刻。
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会在你心灵上留下痛苦的遗憾:不是圣徒,便是罪犯。自我毁灭的两种方式。
生命就像是春天的歇斯底里。
在被共同的利益与希望关在一个圈子里的人群中,仇视幻觉的心灵从中心向边缘开路。它再不能忍受近听人声的攒动;想尽量离远点儿去观看将这些人连在一起的那种该死的对称性。结果举目四望只见殉道者
历史是种种空想的作坊。
同精神一样,心灵也打造乌托邦,其中最为诡异的,就是一个称作故乡的宇宙。在哪里,人可以从自己得到休憩。而宇宙,不过是我们一切困倦通天的枕头。
诅咒比神学和哲学沉思更接近上帝。
在时间的句子当中,人们像一堆逗号一般切入其中,而你为了打断这句话,却把自己定成了一个句号。
当我们说话,就像我们写作,我们什么也解决不了。除非深入内部。我们卸下包袱。我们稍稍腾空自己。那些比较麻烦、令人忧心的问题,谈过之后,我们是带着某种解脱感来看待它们的……我们的忧虑减轻了。这就是谈话的意义。
一套救赎理论只有从“存在等于痛苦”这个公式出发才有意义。东方的民族之所以能长存,那全赖于他们对自己的忠诚:因为他们几乎不曾变化,所以也不曾背叛过自己。
若没有一个高于灵魂的序列存在着,灵魂便只可能沉没于肉体中——而生理状态就成了我们那些哲学生惑的最终真理。
倒空时间使人投身于一种生机勃勃的虚无,其中满是暧昧不明的应许。
一个满怀激情说出的谬误,比一个用平淡无味的语言表达的真理更讨人喜。
由于他建造了一套谬误系统,所以他只好为一些蠢得惊人的原因而痛苦,同时又向一些可笑之至的价值投杯送抱。
世代相传的懦弱推荐给我们的办法,乃是对起码的精神义务最卑劣的叛逃。欺骗自我、在蒙昧中生生死死。
任何诚恳的哲学都会回绝文明的册封,因为称号的功能就是要筛选我们的秘密,再把它们装饰成预期的效果。
人没有能力不迷失。
要避免生命力的无能,就必须赶在理性的门坎之前,怒放……
惟有我们隐藏的情感才是深沉的。那些卑贱的情感的力量恰恰源于此。
什么也不放过的否定,太过饱满,在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虚空之后,便会牵累乃至缩减死亡的威望。
生命在疯狂中创生,在倦闷中解体。
最苦涩的念头,其效果总是无法跟一场盛宴后的杯盘狼藉相比。
任何对死亡迷恋的人,都会对生命有种不真实感。并不是对死亡的迷恋造成了你发现生命是不真实的,而是当你发现生命没有实质,生命什么也不是,是幻觉时,对死亡的迷恋就驻扎进来了。
一个肆无忌惮放弃了偏见的民族,会不断地否认自我,直到再没有什么可以否认为止。
快感成为目的本身,其延长成了一门艺术;对高潮的规避是一项技术,性则俨然一门科学。从书本上学来的方法、得来的灵感都是为了增加欲望的渠道,被折磨的想像力得负责变换享乐的前戏,连精神本身也都管起了一个跟它的本性不搭,本来不该它指出的领域——这一切都是血液贫瘠化和肉身变态理念化的症状。……这便是个体生命骗过了生命种属,太过混沌的血液已不够冲昏精神,血液也已被思想冷却变薄,成了理性血……
挣脱了目标,挣脱了一切的目标以后,我的那些欲望与痛苦,我只保留它们的公式。顶住了想作总结的诱或,我便战胜了精神。
一切不肯接受存在所是的事物,便必然陷溺于神学。乡愁则只是一种情感的,在其中,绝对是人欲望的元素建构成,而上帝则是由乡愁打造出来的不确定。
生命只是在一片没有坐标的大地上响起的一阵喧哗,而宇宙则是一种患上了癫痫的几何空间。
理性竭尽全力,想向我们指明,世间种种变故的比重有多么微小;可是面对我们宇宙式的膨胀趋执,它也无能为力。因此,真正的疯狂从来都不是因为大脑的偶然变故与某种灾难,而是由于心灵打造出来的错误的空间概念……
我仅仅对姿态、对思想的感人性发生兴趣。我是一个偶然的作者,因为,我写作,仅仅是为了摆脱一时的焦虑。
写一本书时不应该考虑其他人。你不应该为任何人而写,应该只为自己写。一个人绝不应该为了写一本书而写一本书。因为那没什么现实性,只是一本书而已。我写的所有东西,我写作,都是为了从压抑与窒息中逃离。并不是像人们说的,源于某种被激发。它可以说是为了得到某种自由,得以呼吸。
尼采最大的优点是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免于圣洁,要是他放任天然的冲动,他就会变成一个帕斯卡尔,外加众圣徒的全部癫狂。
通过逐渐倒空记忆,我们从时间中抽身而去。
每个人都应该专注于自己的孤独,结果每个人却都只顾着监视他人的孤独。
自由是一种伦理原则,却具备一种魔鬼本质。
他们行动的源头在于我们禁不住无意识地会自诩为时代的中心、理由与终点。本能的反射狂傲,把我们自己所是的那么小块血肉与意识化成了星球。
已忘却的一声叹息让我们走出当下世界;一种平凡的劳累使我们去离了某片风景或是某个人;一些虐约的呻吟将我们从温柔胆小的天真十分离出来。所有这些偶发的距离——我们的白天与黑夜的总结——构成了将我们与世界分开的差距——而精神却尽力要把它们缩小,降回我们脆弱的幅度。然而,每次倦怠的影响都已感觉明显:我们脚下哪里还能找到物质?
哪怕这世界的每时每刻都脱离时间的轨道来给我一吻,我也不会与之言归于好。
将你的生活局限于你自己,或者最好是局限于一场同上帝的讨论。将人们赶出你的思想,不要让任何外在事物损坏你的孤独。
我们这些萎黄的演员,只能随时准备着为演那阵俗的时代里聊以充数的角色:宇宙的帷幕遭虫蛀,从破洞中看去,只能看到面具与幽灵.……
而我则想像着一座醒悟心灵的艾留西斯城,一种清晰的奥秘,即不带神灵也没有幻灭的惨烈。
如此多的虚空与不解有什么出路呢?我们抓住日子不放,因为想死的愿望太过逻辑,因此也就毫无功效。
一种文明,在涉猎了一切问题,在完全扭曲了这些问题以后,要经历的垂死,比起它开初那种处女般的无知来说是更吸引人的。
我们不善修辞,所以是明确失望派的浪漫分子。
无所事事的人比忙忙碌碌的更能领会事物,并且更深刻:因为没有任何俗务会限制他们的视野。
对话中从来不曾产生过任何宏伟壮观的、爆炸性的“伟大”的东西。
一个灵魂,只可能因为他所承担的不可忍受之多寡而成长、或灭亡。
遇上一个人,只见他陷在一个深不可测又无法证真的世界里,四围的信念与欲望跟现实重叠在一起,仿佛一幢怪异的建筑。
“伪真”则在哲学活动与预言之中取得了胜利,前者不过是藏在那句“人们”之中的自矜,而后者更句句“我们”的巅峰。定义是抽象思维撤的谎,伟大的号召则是立志精神的闲扯蛋:一座神殿的基石上总有某个定义,而一种号召则一定能在其中纠集一帮信徒。所有的教育都是这样开始的。
谁征服了死亡的恐惧,谁就会深信自己不朽;谁没有这种恐惧,谁就实乃不朽。
一切情感都是从分泌腺的悲惨中萃取出了它们的绝对。
我们说空间、时间、苦痛是无限的;而无限却并不比崇高、和谐、丑陋影响更远……那么人只想关注词语的深处吗?可那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每一个词,若是脱离了肥沃的扩张性灵魂,便必定变得空洞而毫无意义。智慧的力量在它们身上练习投射光芒,试着将它们打磨的闪闪发亮;而这种力量,一旦变成制度,便名为文化——也就是一片虚无之中的焰火一场。
人民从一场生产催眠中苏醒过来,清醒时代揭幕在即,众人抛弃的只是些空洞的范畴。神话变回了概念;衰败伊始。而其后果也明显起来:个体都在想活,他把生命转换为目的,把自己提升到一个小小例外的高度。而这些例外的总和,既已构成了一种文明的亏空,也就喻示着消失。人人都达到精明的境界——可是,完成伟大时代之杰作的,难道不是那些上当之人光芒四射的愚蠢吗?
时代的回响将一直迫害你,直到你最终的隐身之处……如果什么也无法阻止你流血,那观念本身也会被染成红色,或是一个挤一个,就好像一团团的癌细胞。
一切关键所经历都是负面的,生存的堆积层缺乏厚度,心灵与存在的考古学家,挖掘它们,找到最后,就只会面对一片空虚的深渊。而那时他再怎么怀念表象的装点也就无济于事了。
同类并非我们的宿命,而是堕落的诱因。
虔诚的时代最为擅长血腥的壮举。
人换起想法来就像换领带,因为任何种想法,任何一种标准都是来自于外部世界,来自于时间的组合与偶然。
圣洁是一种性质独特的疯狂。凡夫俗子的疯狂会在荒诞无用的举动中自行消耗,神圣的疯狂则是旨在赢得一切的可以努力。
失眠的戏剧性就是,时间不再流逝。
你躺在夜半时分,但你不再在时间范畴里了。也不在永恒里。
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令人痛苦万分。
活着的人会随着时间走,因为在时间里面。
而当你那样醒着时,你就在时间之外了。
时间在你之外流逝,你无法跟得上时间。
生命一再堆积无效的秘密,独占了天下的无意义,结果它所勾起的恐惧比死亡多,它才是真正的未知数。
昏厥激发出如此狂野的肉体快感,以至一个深谙消极乐趣的人简直难以决定是否要倒下。
小心他垂诞你的孤独,因为他是不会原谅你够不上他的真理与他的激昂的;他的躁狂、他的善,他都要跟你分享,要强加给你,要让你面目全非。
意识到衰败的人常犯的错误,是想要抵抗它,而实际上我们应该鼓励它:因为衰败发展下去,敏会衰竭,从而使别的形式得以生成。
人一旦失去保持淡漠的能力,便成了潜在的凶手;一旦把他的想法变成了神,那后果也便不可估量。
只要春天常在,忧郁就无药可医。
最好活着,但要象早已死去那样去思考、行动。人们何必剥夺随时可以了结自己的这种慰藉呢?
其他人坠入时间,而我坠入时间之外。
在一种水平的静止之中,我们辛苦了那么多个钟头,而大脑却一丝也不曾得益于它荒谬的活动。一个不会受害于这种浪费的蠢货,若是把他所有的能量都积累起来,不浪费在梦中,可能会达到一种理想的清醒状态,以致会看穿形而上谎言所有的角落,或是理解数学当中最不易解答的难题。
哲学式的骄傲是一种最糟糕的存在,并且它极易蔓延。哲学的语言导致自大。
假如我们可以保存住在每夜梦中浪费的能量,精神的深度和精微也许能达到无法想象的地步。恶梦搭起的支架所消耗的神经能量,比结构最清晰的理论构建还要累人。我们在无意识当中参与了那样神奇而怪诞的游戏,穿越了那样一个不受反诗意的因果关系所束缚的空间,那么醒来以后,要如何才能重新安排思想呢?
有好几个小时,我们如同酣醉的神——突然,眼睛睁开,取缔了长夜的无限,我们就又得在白天的平庸之下,重新开始咀嚼那些没有一丝血色的问题,而夜里的种种狂想却根本无法帮到我们。荣耀无限、劫难重重的诗情画意,竟然完全无济于事;睡意白白地使我们疲劳不堪。醒来的时候,是另一种倦怠在等着我们;才刚有点时间把夜里的倦怠忘掉,我们又跟早晨的倦怠陷入了厮杀。
每夜过后,我们都更为空虚:我们的神秘与忧伤都流进了遐想。这样,睡意的劳动不只是消减了我们思想的力量,也消减了我们那些秘密的力量……
当个民族的血脉中再没有任何一种偏见的时候.,他还拥有的资源就只剩他自我分解的意志了。如同音乐这门学问崩溃的过程,他诀别激烈昂扬、抒情浪费、多愁善感和盲目顺从。从此以后,他再不能不带嘲讽地膜拜:“距离感"从此便成了他的禀性。
意识到不幸是一种太过严重的病症,……。它拉低了地狱的荣耀,将岁月的屠宰场也划归了田园风光。
世界已经侵入了我们的孤独。
一种文明从农耕演变到吊诡,在这两极之间进行着野蛮与神经质的斗争:创造的时代那种不稳定的平衡也由此而来。斗争接近尾声,一切前景都已敞开,却没有一个能够勾起同时倦怠警醒的好奇。那时就轮到醒悟过来的个人在虚空中发展自我,让理智的吸血鬼狂饮文明那已经败坏的鲜血。
Iftruth were not boring, science would have done away with God long ago.
假如真相不是那么无趣,恐怕科学早就消灭了上帝。
但上帝和圣徒一样,都是逃避真相之平庸乏味的手段。
时间是一种慰藉。可是意识挫败了时间。
没有什么轻松的疗程可以治愈意识。
否定时间是一种疾病。
生命中的清白和健康更是徒劳之极。
泪水穿透大地,在另一片天空中上升为点点繁星。
真想知道是谁哭出了我们的繁星?
Ⅰ 现 在 ,我 想 学 会 尊 重 泥 块 。
审美的虔诚:对种种表象怀有一种宗教的敬意,脚踏实地而没有对天堂的怀念,相信一切皆可能是花朵,而非绝对。
如果说你从来不后悔自己没有翅膀,难免用人的沉重脚步污染大自然,那么你从来没有爱过这片大地。每当我们发现它时,无不在心里,而不是在脚底下感觉到它,我们朦胧地仰望着的满天星体正在变成迷雾,融化为当时忘记了天空的一滴血。你可以随己所愿仰望上空,却不会因为与你行走时无视的地球难得相遇而感动。但是,与它面对面,同它的行踪密会,令你想入非非,恨不能在动人的拥抱中发出一声来自肺腑的兄弟般沉重的痛苦悲叹!我的眼睛受够了仰望你们这些天使、神明和天穹之苦!
现在我想学会尊重泥块。我还能否低头俯瞰大地,怀着使我涌起剧烈寒战抬眼仰望你们时的激情?什么样的癖好和恶习把眼睛推向超自然?宗教使得眼睛偏离它的自然使命:看。从基督教出现以来,眼睛不复看得见事物。
同一个人踮着脚尖走在教堂的大理石板上,却在花园里随地吐痰——混合在感觉中的思想的快乐,或应分别建造一座寺院和创造一种感觉神话学。
老天,不懂得花开花落的痛苦或狂喜的老天对我何用?我想与注定具有生命的事物共生,与注定要死亡的它们同死。我为什么对你们,永不熄灭的星体们,谈论熄灭?我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了太多的虚空。但现在回到了舒展筋骨的地方。在这里,我像一个渴求赎罪的隐士一样漫游。
Ⅱ 只 有 ,丑 恶 是 无 痛 苦 的 。
从瞬息即逝的一切中——任何东西无不如此——凭借感觉取得精华和强度。你从何处能寻找到现实的东西?没有任何地方。只能在情感的色调中寻找。情感中没有显现的东西犹如不存在一样。一个中性的世界比一个情感的世界更缺失。只有艺术家使世界得到呈现,只有表述把事物从它们必然的非现实性中拯救出来。
你靠什么生活,有何灵丹妙药?种种无名的快乐和痛苦——但你找到了其中一种的名称。
生活只维持在我们一阵阵战栗的长度之内。排除了它们,生活不啻活的尘埃。
你见到之物上升到幻影的高度;你听到之物上升到音乐的水平。因为:就其自身而言,什么也不存在。我们的震荡构成世界;感觉的松弛成为世界的暂息。
正如“虚空”借助祈祷变成“上帝”,表象同样也借助表述变成大千世界。词语正在偷走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直接的虚空的特权,劫掠它的流动性和易变性。如果我们不是把感觉固定在其形式——不存在的虚空之中,又如何从一团乱麻似的感觉丛中解脱出来?我们如此赋予它们生存属性。现实即是固化的表象。
肉体的负面的焦躁,血液的圣经式的抗议,临终的圣像和疾病的灾难符咒——面对由世界灿烂辉煌景象引发的绝望,皆变得苍白无力。纵使我或记得最确切和钻心的痛苦,顺从于自我的物质的最真实的疯狂,面对人间的种种虚伪装饰的切肤之痛,它们也变得模糊不清。当我独自在山上或者海边,在安静的或者有音乐伴奏的沉默之中,在令人怀旧的松林或者凉由心生的棕榈林下,万千感觉油然而生,超越了时间,身处美景中的幸福和这种幸福将在时间中消失的现实感令我心如刀割,美景消散在一种未尽意的赞赏的模糊而崇高的氛围中。只有丑恶是无痛苦的。但是,声威更比天高的表象的魔力,比人的温驯所招致的一切地狱更令人震撼。不是人的劳苦使我脱离世界,而是因为太经常地看见人间天堂,我的感觉融化成不幸。为什么在不完美的决定性时刻,一阵突发的嘁嘁喳喳的低语把我推回到种种暴虐的时代?
如果你看见一棵开花的巴旦木在轻风的潜入下温馨地摇摆着,而纯粹的南方的天空下降到它的树枝之间,让眼睛不去想象即刻绽放的花朵之上的其他东西——那么你也立即随之摇晃起来,为了更勇敢地跌入时间的沙漠之中。
对于战栗结束的恐惧毒化了我的感觉的天堂,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应该在插入思维的感觉中完成。世界的辉煌壮丽比肉体的愤怒更凶猛地刺痛我,我在幸福中流血,比在绝望中更糟糕。
时间神秘地稀释为美的绝对虚空……我用时间来滋养血的期待,激荡起永远无益的波澜和折光。价值只存在于你愿意为之赴死的表象之中……花瓣将替代理念的地位?
时间要求另一种活力,血管要求另一种喃喃低语,肌肉要求另一种欺骗……一个直接的世界——以及一切无用的东西;人人随手可得的玫瑰,却是幻想的水仙女们不敢摘取的……
既然这个世界的波涛能够使你在更甜蜜的终结中永垂不朽,那么为什么要在另外的世界中寻求拯救?——我将把迷人的虚空从一切繁花如锦的浮华中解脱出来,为自己建造一张床,酣睡在原野花冠上。我不再逃往星星,也不想隐身于月亮的远方。
世界的美学涅槃:在最高表象中达到崇高。在瞬间的泡沫中也只有虚空。你直接和短暂地升华至自我的边缘。
Ⅲ 在 ,思 想 的 磨 难 边 缘 。
我阅读了人之书。翻遍了书页。浏览了其中的理念。我知道各民族到达了何处,在精神探索中走了多远。有些民族热衷于创造某些公式,另一些民族则努力显示某些错误或者借助信仰来凝聚仇恨。所有民族无不出于恐惧虚幻的幽灵而耗尽了底蕴。当他们不再相信任何东西时,生命力不再能支撑繁多的欺骗的蠢动,屈服于没落的焦虑,枯竭的精神的消沉。
我从他们那里学习到的东西,他们的曲折变化在我心头引发不可遏制的好奇心——犹如散发出思想的腐尸恶臭的一潭死水。我所知道的一切源于无知的狂怒。当我所学到的一切消失时,虚空,面前的虚空世界,使我开始理解一切。
我曾经是雅典的怀疑主义者,罗马的失去理性的疯子,西班牙的圣徒,北欧的思想家,英国的诗人们的炭火灰烬的同道——无用的激情的浪荡子,一切灵感的孤独和落魄的崇拜者。
在他们前头,我重新与自我相遇。离开了他们,我重新走上了自己的无知的探索之路。走过历史弯路的人严肃地回归自己。在思想的磨难边缘,人比在充满潜能的天真微笑的初出茅庐年代更加孤独。
大自然的时代变迁不会沿着你的事业足迹前行。你需要时刻加速,无情地付出你的辛劳,没有人会给你揭示沉睡在无知中的种种奥秘。世界隐藏在无知中。想在它中间看见一切,只需默默静听就足够了。既不存在真理,也不存在错误,既不存在客体,也不存在想象。把你的耳朵贴着隐藏在你心里的某个地方的世界,它无需显示自己的存在。你心里存在一切,有着思维大陆的富饶空间。
没有任何东西在我们之前存在,没有任何东西与我们共存,没有任何东西跟随我们。大自然的孤独是一切的孤独。人是一个从来不存在的绝对。
有谁能如此缺乏骄傲,以致容许有东西在他之外存在?在你之前,歌声回荡过,在你之后,黑夜将在诗中继续,你依靠什么力量承受?
如果时间中断,通过某种生存的奇迹,我不是世界生成和解体的同时代人,那么我过去和现在的存在,甚至不足以引发丁点微弱的惊奇战栗!
Ⅳ 让 ,血 煎 熬 你 ,变 成 你 的 灵 魂 。
如果虚弱的头脑没有挖掘夜间激情之恶,我或中断睡眠,为黑暗抹上春光。但我没有足够的精气来浇灌夜的嫩芽……我经常勉强徒劳地守护着它们的安宁,面对着我自己,昏昏沉沉,头脑停止了思考。
在观念的平原和感觉的麻木的真空中,我想发现什么?你很希望前所未见的害虫咬你那疲惫的肉体,让血煎熬你,变成你的灵魂。
没有着魔的毒药,就出现不了曙光——我们的伤口在黑夜结束时的突然爆发。——你在流血吗?那时,晨曦窥伺着你,阳光在你心里发酵。
正在诞生和鲜活的一切,无不源自与光斗争中痛苦的激化。白昼?我们的毛病的康复。
曙光的没落……
Ⅴ 直 到 ,你 神 经 错 乱 。
如果你在青春萌发初期没有听过音阶残缺的走音的钢琴,在午后无休止地在上面弹奏叹息;如果你没有一连多少天深夜不眠,用算不清的数字一分一秒地数数;如果你没有在星星、眼泪、被姑娘遗弃的眼睛里寻找自己作为流浪者的庇护所——没有从大自然的一个个摇篮中潜逃——那么,你今天或能认识虚空,世界和你的虚空?
生命的稀有将一切变为非现实。我把手放在各种东西上,它们逃离我,正如我逃离自我一样。直至沉渣——至高现实——也只是一个较为浓缩的梦。
对于孤独的女人——你身边的女人——向你哭诉继续行程的困难,讨要抵抗负面的诱惑的药物,你回答道:
“看着到处都是的非现实。这样,你就会忘记痛苦表面的正能量。”
而她说:
“看到几时?”
“直到你神经错乱。”
Ⅵ 既 是 ,罪 又 是 救 赎 。
普通的女人只有两条臂膀。她们希望将你俘获在其中。她们在你耳边说着心头的悄悄话,偶尔用拥抱抚爱你,而你热血沸腾地躺着,却难以入眠,心乱如麻。她们比我们更清楚地懂得,爱情的谎言是人在无尽的虚空中的唯一遮羞布。所以,超过任何限度地滥用大自然为她们提供的便利,进行生存讹诈。我们掉进了罗网,玷污了我们不配享有的无限。
在你心里,世界因为与永恒决裂痛哭——而路过的女人们令你发疯。你如何能接受如此痛苦的分裂?你既恨又爱变革。永恒性像时间一样,既是罪又是救赎。你在肉体的牢笼里,梦想着世界的极限,而在周围世界的阴影下,梦想着死亡的陶醉临近。
你不可能用围栏把自己保护起来。当悦耳的轻风陪伴你跨越围栏——走向死亡源头时,你在周围还能竖起什么样的栏杆?
你饱受命运挫折和精神裂痕的折磨,只有时运艰难的乐曲陪伴着你。你不再有逃脱之路。所有的终点都在等待着你,你终将在所有死神的窥伺下死去。
那是一条你没有在上面受伤的小路?心跳动着,在一个病态的时代。你在瞬间认识你自己,瞬间也认识你。无尽的芒刺变为未来。生命的源泉遭到污染,而在心灵的喷泉中,乌黑的水在发霉。在它们上面,你怎能建造一座大脑的疯人院?精神和时间都腐烂发臭了。作为思想和你的孤儿,精神错乱乃是比死亡更保险的房顶,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头脑并非是安居之所。
坚定地热爱生命——活动着,然后乞求你自己的怜悯,抛开你的虚空所制造的无限冷漠,那是一个乌有之乡的无赖园丁,堇菜和脓包的播种者……
人是一块无谓的农田,莠草也能在其中像粮食一样硕果累累和闪闪发光。从无谓中产生伟大:一个性感之神。
Ⅶ 呼 吸,乃 是 一 种 殉 道 。
通常,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自己充满活力,而且以自己的勤奋与收获为自豪。实际上,我们背上扛着一个空口袋,时不时用现实的碎渣填满它。人是一个生存的乞丐。现实中的一个滑稽可笑的小工,一个缺心眼的愚蠢修鞋匠。
你为自己在世界上造一间房。以为自己逃脱了世界。周围不复见到任何东西。而在你自认为更孤独时,却发现房间没有房顶。你该咒骂谁?咒骂太阳抑或黑夜?你在空间中张开双手。但手指在真空中胶黏在一起。并非缺失活力,因为活力在燃烧。现实感到烧灼,现实很疼。呼吸乃是一种殉道。因为,生命之灵是经过恐惧的熔炉筛选的。
Ⅷ 从 ,病 态 的 充 盈 中 产 生 表 述 。
思想——亦即取走你心上的石头。没有思维的通气孔,头脑和感觉或会窒息。
从病态的充盈中产生表述。你受到缺点的积极入侵。思想源自一个缺点的坚持不懈的改善。
你不需要任何东西——而你背负着一颗乞丐的心。精神中有什么东西丧失了平衡。如同一个吻的遗痕上的一道清醒的弧,思维的组织没有在你的梦幻中发现自己的支撑。《创世纪》的秋天,最初的日暮。
心灵的唯一侧面是堕落。一颗丧失了维度的心,无异于看到了自己的消亡。一个有无限才能的思想家,无异于一个无能的思想家。
Ⅸ 那 是 ,无 限 投 在 心 里 的 阴 影 。
从诞生时开始,个人人生的温柔诅咒飘浮在你头上。它不可能完结,永远面对着你和无限。任何人不可能理解他人的事情,也不会推动你脱离在自己房间里自由呼吸的我行我素。你始终梦想有一个家,世界能深入其中。在你的眼皮底下,被无限的虚空杀死的同类在腐烂。这是感觉的毛病。它扼杀爱情,因此爱情控告它是骗子。两只眼睛看着你——你继续迷迷茫茫;两条手臂紧抱着你——你盖住了空间;一个微笑在你体内流动——你无精打采地向星星望去。
没有任何人,那是无限投在心里的阴影。它是个人存在的最后基地。它也是爱情游戏的基础,激情戏的基础。你相信欺骗姑娘和凡人——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少女更能暗示死亡的绝对性——就是欺骗你自己。清醒地活着——面对无限……
Ⅹ 一 颗 ,抽 象 的 心:腻 烦 的 奥 秘 。
我记得自己曾经是孩子。仅此而已。我试图重新想象自己生命休眠的温润,但记忆不帮助我。我更迅速地看到自己在思想的骚动下,而不是在骚动之前呻吟。没有任何东西比我们期待在其中有所作为的时间活得更长……
我逃出了童年,遇到了死亡的恐惧。于是,开始认知。死的恐惧淡化为死的愿望。这样的愿望通过无为思想所产生的强烈幸福感的泛滥依稀可见。如果你依然无知,或不会把知识的桂冠戴在直立的行尸走肉头上,而消极的骄傲也不会背弃童年的天性,时间或不会动摇希望的轨道,也不会生长出寄生虫损害你的元气。但是,时间冲淡了生命之液,而热情的炽燃使人精疲力竭,难免产生厌恶。一颗抽象的心——乃是腻烦的奥秘。时间通过这颗心流逝,只有观念,被霉菌窥伺着却达到了完全冷静的观念栖身其中。
生命之芽,善的无知的初始者,通过恶而达到全知全能者在哪里?
……我经常自问:我怎么敢于想象自己是孩子?
《着魔的指南》(节选)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3期
陆象淦 译
來自俄羅斯攝影師Dmitri Pryahin的作品。
引用三毛《傾城》中的一句話:
如果你相信,
你的生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如果你願意
真正地從頭再來過,誠誠懇懇地再活一次,
那麼,請你告訴我,你已從過去裏釋放出來。
冬 天 的 诗
【美】勃莱
冬天的蚂蚁颤抖的翅膀
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我用缓慢的,呆笨的方式爱你,
几乎不说话,仅有只言片语。
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藏生活?
一个伤口,风,一个言词,一个起源。
我们有时用一种无助的方式等待,
笨拙地,并非全部也未愈合。
当我们藏起伤口,我们从一个人
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
现在我们触摸到蚂蚁坚硬的胸膛,
那背甲。那沉默的舌头。
这一定是蚂蚁的方式
冬天的蚂蚁的方式,那些
被伤害的并且想生活的人的方式:
呼吸,感知他人,以及等待。
董继平 译
【美】勃莱
冬天的蚂蚁颤抖的翅膀
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我用缓慢的,呆笨的方式爱你,
几乎不说话,仅有只言片语。
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藏生活?
一个伤口,风,一个言词,一个起源。
我们有时用一种无助的方式等待,
笨拙地,并非全部也未愈合。
当我们藏起伤口,我们从一个人
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
现在我们触摸到蚂蚁坚硬的胸膛,
那背甲。那沉默的舌头。
这一定是蚂蚁的方式
冬天的蚂蚁的方式,那些
被伤害的并且想生活的人的方式:
呼吸,感知他人,以及等待。
董继平 译
拉奥孔
书名:拉奥孔
作者:莱辛
[1]
温克尔曼先生认为希腊绘画雕刻杰作的优异的特质一般在于无论在姿势上还是在表情上,它们都显出一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他说,“正如大海的深处经常是静止的,不管海面上波涛多么汹涌,希腊人所造的形体在表情上也都显出在一切激情之下他们仍表现出一种伟大而沉静的心灵。
[2]
他既动情感,也感受到畏惧,而且要让他的痛苦和哀伤表现出来。他并不以人类弱点为耻;只是不让这些弱点防止他走向光荣,或是阻碍他尽他的职责。凡是对野蛮人来说是出于粗野本性或顽强习惯的,对于他来说,却是根据原则的。在他身上英勇气概就像隐藏在燧石里面的火花,只要还没有受到外力抨击时,它就静静地安...
书名:拉奥孔
作者:莱辛
[1]
温克尔曼先生认为希腊绘画雕刻杰作的优异的特质一般在于无论在姿势上还是在表情上,它们都显出一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他说,“正如大海的深处经常是静止的,不管海面上波涛多么汹涌,希腊人所造的形体在表情上也都显出在一切激情之下他们仍表现出一种伟大而沉静的心灵。
[2]
他既动情感,也感受到畏惧,而且要让他的痛苦和哀伤表现出来。他并不以人类弱点为耻;只是不让这些弱点防止他走向光荣,或是阻碍他尽他的职责。凡是对野蛮人来说是出于粗野本性或顽强习惯的,对于他来说,却是根据原则的。在他身上英勇气概就像隐藏在燧石里面的火花,只要还没有受到外力抨击时,它就静静地安眠着,燧石仍然保持着它原来的光亮和寒冷。在野蛮人身上这种英勇气概就是一团熊熊烈火,不断地呼呼地燃烧着,把每一种其他善良品质都烧光或至少烧焦。
[3]
“不管你是多么奇形怪状,我还是要画你。人们固然不愿意看你,他们却仍然会愿意看我的画;这并不是因为画的是你,而是因为这画是我的艺术才能的一种凭证,居然能把你这样的怪物摹仿得那么惟妙惟肖。”
[4]
有一些激情和激情的深浅程度如果表现在面孔上,就要通过对原型进行极丑陋的歪曲,使整个身体处在一种非常激动的姿态,因而失去原来在平静状态中所有的那些美的线条。所以古代艺术家对于这种激情或是完全避免,或是冲淡到多少还可以现出一定程度的美。
[5]
人们从大风暴抛掷到岸上的破船和残骸就可以认识那场大风暴本身。
[6]
我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罗马人在悲剧方面之所以停留在平庸的水平以下,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格斗的把戏。观众在血腥的格斗场里学会了歪曲一切自然本性,在那里可以学习本领的只是一位克特西阿斯而绝不是一位索福克勒斯。习惯于这种矫揉造作的死亡场面,最有悲剧天才的诗人也会堕落到浮夸。但是浮夸不能激发起真正的英雄气概,正如菲罗克忒忒斯的哀怨不能使人变得软弱。他的哀怨是人的哀怨,他的行为却是英雄的行为。二者结合在一起,才形成一个有人气的英雄。有人气的英雄既不软弱,也不倔强,但是在服从自然的要求时显得软弱,在服从原则和职责的要求时就显得倔强。这种人是智慧所能造就的最高产品,也是艺术所能摹仿的最高对象。
[7]
凶恶的动物纵使不丑,也会引起恐怖;而在摹仿中转化为快感的正是这种恐怖,而不是它们的丑。死尸也是如此:它在自然中惹人厌恶,是因为它引起尖锐的怜悯的情感,以及很可怕地提醒我们自己也会终归毁灭;但是在摹仿中,我们明知它是假象,这种怜悯就会冲淡,而且如果穿插一些奉承死者的情境,就可以使我们不至于注意到死亡,或者和那情境密切结合在一起,使我们仿佛感觉到它与其说是可恐怖的,毋宁说是可愿望的。
[8]
在诗里形体的丑由于把在空间中并列的部分转化为在时间中承续的部分,就几乎完全失去它的不愉快的效果,因此仿佛也就失其为丑了,所以它可以和其他形状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去产生一种新的特殊的效果。在绘画里情形却不如此,丑的一切力量会同时发挥出来,它所产生的效果并不比在自然里弱多少。因此,无害的丑不能长久地停留在可笑上面,不愉快的情感就会逐渐占上风,原来第一眼看去是滑稽可笑的东西,后来就只惹人嫌厌了。有害的丑也是如此,可恐怖性逐渐消失,剩下来的就只有丑陋,不可改变地留在那里。
忧 郁 症
【美】勃莱
Ⅰ
一束光突然出现在风暴中,雪
从各个方向吹来,像睡眠的碎片
我一个人,走在通往黑暗谷仓的路上,
半路上,一只黑狗靠近我。
Ⅱ
木围栏上的光。
一些我熟悉且爱过的人。
当我们听到他婚礼的日期
和这些他移动了的岁月,
一只黑暗冷杉和明亮月桂的花圈
滑出棺材。
Ⅲ
一个大教堂:我看见
饥饿的人们,虚弱,
倾斜地跪着。钟声响起,
传遍耕种过的土地
一个单调的生活,声波带着长长的叶子。
Ⅳ
树干上有一个伤口,
那里树枝被折走。
风从里面出来,
升起,膨胀
卷走所有活着的事物...
忧 郁 症
【美】勃莱
Ⅰ
一束光突然出现在风暴中,雪
从各个方向吹来,像睡眠的碎片
我一个人,走在通往黑暗谷仓的路上,
半路上,一只黑狗靠近我。
Ⅱ
木围栏上的光。
一些我熟悉且爱过的人。
当我们听到他婚礼的日期
和这些他移动了的岁月,
一只黑暗冷杉和明亮月桂的花圈
滑出棺材。
Ⅲ
一个大教堂:我看见
饥饿的人们,虚弱,
倾斜地跪着。钟声响起,
传遍耕种过的土地
一个单调的生活,声波带着长长的叶子。
Ⅳ
树干上有一个伤口,
那里树枝被折走。
风从里面出来,
升起,膨胀
卷走所有活着的事物。
永恒性像时间一样,既是罪又是救赎。我重新走上了自己的无知的探索之路。走过历史弯路的人严肃地回归自己。
【罗马尼亚】埃米尔·齐奥朗
他是一位杰出的反叛者,也是一位独具怀疑精神的厌世者,
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们在人类存在的虚无当中惊醒过来。
——诺尔曼·马内阿(Norman Manea)
埃米尔·齐奥朗 Emil Cioran(1911—1995),罗马尼亚当代作家和哲学家,出生于罗马尼亚西北部的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锡比乌城的一个东正教神父的家庭。他先后用母语罗马尼亚语以及法语写作,发表的作品集达20余种,大多为随笔、断想、冥思、格言、警句等短小精悍之作,以文笔简洁而涵义深刻著称。齐奥朗的晚年和身...
【罗马尼亚】埃米尔·齐奥朗
他是一位杰出的反叛者,也是一位独具怀疑精神的厌世者,
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们在人类存在的虚无当中惊醒过来。
——诺尔曼·马内阿(Norman Manea)
埃米尔·齐奥朗 Emil Cioran(1911—1995),罗马尼亚当代作家和哲学家,出生于罗马尼亚西北部的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锡比乌城的一个东正教神父的家庭。他先后用母语罗马尼亚语以及法语写作,发表的作品集达20余种,大多为随笔、断想、冥思、格言、警句等短小精悍之作,以文笔简洁而涵义深刻著称。齐奥朗的晚年和身后声名鹊起,获得了极高的国际声誉,短短数年间,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苏珊·桑塔格、卡尔维诺、米兰·昆德拉等都深受其影响。
《 着 魔 的 指 南 》齐奥朗用罗马尼亚文写作而在生前没有发表的作品,由罗马尼亚人文出版社根据他留下的两份手稿整理和编辑成书,1991年首次出版。在以散文诗的形式赞美蓝天、绿地、高山、大海的俊美和壮丽的同时,深刻揭示西方传统文化和文明衰落的困境,凝成炽热的心灵呐喊,爆发出令人震撼的冲击力。
Ⅰ. 现在,我想学会尊重泥块。
审美的虔诚:对种种表象怀有一种宗教的敬意,脚踏实地而没有对天堂的怀念,相信一切皆可能是花朵,而非绝对。
如果说你从来不后悔自己没有翅膀,难免用人的沉重脚步污染大自然,那么你从来没有爱过这片大地。每当我们发现它时,无不在心里,而不是在脚底下感觉到它,我们朦胧地仰望着的满天星体正在变成迷雾,融化为当时忘记了天空的一滴血。你可以随己所愿仰望上空,却不会因为与你行走时无视的地球难得相遇而感动。但是,与它面对面,同它的行踪密会,令你想入非非,恨不能在动人的拥抱中发出一声来自肺腑的兄弟般沉重的痛苦悲叹!我的眼睛受够了仰望你们这些天使、神明和天穹之苦!
现在我想学会尊重泥块。我还能否低头俯瞰大地,怀着使我涌起剧烈寒战抬眼仰望你们时的激情?什么样的癖好和恶习把眼睛推向超自然?宗教使得眼睛偏离它的自然使命:看。从基督教出现以来,眼睛不复看得见事物。
同一个人踮着脚尖走在教堂的大理石板上,却在花园里随地吐痰——混合在感觉中的思想的快乐,或应分别建造一座寺院和创造一种感觉神话学。
老天,不懂得花开花落的痛苦或狂喜的老天对我何用?我想与注定具有生命的事物共生,与注定要死亡的它们同死。我为什么对你们,永不熄灭的星体们,谈论熄灭?我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了太多的虚空。但现在回到了舒展筋骨的地方。在这里,我像一个渴求赎罪的隐士一样漫游。
Ⅱ. 只有,丑恶是无痛苦的。
从瞬息即逝的一切中——任何东西无不如此——凭借感觉取得精华和强度。你从何处能寻找到现实的东西?没有任何地方。只能在情感的色调中寻找。情感中没有显现的东西犹如不存在一样。一个中性的世界比一个情感的世界更缺失。只有艺术家使世界得到呈现,只有表述把事物从它们必然的非现实性中拯救出来。
你靠什么生活,有何灵丹妙药?种种无名的快乐和痛苦——但你找到了其中一种的名称。
生活只维持在我们一阵阵战栗的长度之内。排除了它们,生活不啻活的尘埃。
你见到之物上升到幻影的高度;你听到之物上升到音乐的水平。因为:就其自身而言,什么也不存在。我们的震荡构成世界;感觉的松弛成为世界的暂息。
正如“虚空”借助祈祷变成“上帝”,表象同样也借助表述变成大千世界。词语正在偷走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直接的虚空的特权,劫掠它的流动性和易变性。如果我们不是把感觉固定在其形式——不存在的虚空之中,又如何从一团乱麻似的感觉丛中解脱出来?我们如此赋予它们生存属性。现实即是固化的表象。
肉体的负面的焦躁,血液的圣经式的抗议,临终的圣像和疾病的灾难符咒——面对由世界灿烂辉煌景象引发的绝望,皆变得苍白无力。纵使我或记得最确切和钻心的痛苦,顺从于自我的物质的最真实的疯狂,面对人间的种种虚伪装饰的切肤之痛,它们也变得模糊不清。当我独自在山上或者海边,在安静的或者有音乐伴奏的沉默之中,在令人怀旧的松林或者凉由心生的棕榈林下,万千感觉油然而生,超越了时间,身处美景中的幸福和这种幸福将在时间中消失的现实感令我心如刀割,美景消散在一种未尽意的赞赏的模糊而崇高的氛围中。只有丑恶是无痛苦的。但是,声威更比天高的表象的魔力,比人的温驯所招致的一切地狱更令人震撼。不是人的劳苦使我脱离世界,而是因为太经常地看见人间天堂,我的感觉融化成不幸。为什么在不完美的决定性时刻,一阵突发的嘁嘁喳喳的低语把我推回到种种暴虐的时代?
如果你看见一棵开花的巴旦木在轻风的潜入下温馨地摇摆着,而纯粹的南方的天空下降到它的树枝之间,让眼睛不去想象即刻绽放的花朵之上的其他东西——那么你也立即随之摇晃起来,为了更勇敢地跌入时间的沙漠之中。
对于战栗结束的恐惧毒化了我的感觉的天堂,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应该在插入思维的感觉中完成。世界的辉煌壮丽比肉体的愤怒更凶猛地刺痛我,我在幸福中流血,比在绝望中更糟糕。
时间神秘地稀释为美的绝对虚空……我用时间来滋养血的期待,激荡起永远无益的波澜和折光。价值只存在于你愿意为之赴死的表象之中……花瓣将替代理念的地位?
时间要求另一种活力,血管要求另一种喃喃低语,肌肉要求另一种欺骗……一个直接的世界——以及一切无用的东西;人人随手可得的玫瑰,却是幻想的水仙女们不敢摘取的……
既然这个世界的波涛能够使你在更甜蜜的终结中永垂不朽,那么为什么要在另外的世界中寻求拯救?——我将把迷人的虚空从一切繁花如锦的浮华中解脱出来,为自己建造一张床,酣睡在原野花冠上。我不再逃往星星,也不想隐身于月亮的远方。
世界的美学涅槃:在最高表象中达到崇高。在瞬间的泡沫中也只有虚空。你直接和短暂地升华至自我的边缘。
Ⅲ. 在,思想的磨难边缘。
我阅读了人之书。翻遍了书页。浏览了其中的理念。我知道各民族到达了何处,在精神探索中走了多远。有些民族热衷于创造某些公式,另一些民族则努力显示某些错误或者借助信仰来凝聚仇恨。所有民族无不出于恐惧虚幻的幽灵而耗尽了底蕴。当他们不再相信任何东西时,生命力不再能支撑繁多的欺骗的蠢动,屈服于没落的焦虑,枯竭的精神的消沉。
我从他们那里学习到的东西,他们的曲折变化在我心头引发不可遏制的好奇心——犹如散发出思想的腐尸恶臭的一潭死水。我所知道的一切源于无知的狂怒。当我所学到的一切消失时,虚空,面前的虚空世界,使我开始理解一切。
我曾经是雅典的怀疑主义者,罗马的失去理性的疯子,西班牙的圣徒,北欧的思想家,英国的诗人们的炭火灰烬的同道——无用的激情的浪荡子,一切灵感的孤独和落魄的崇拜者。
在他们前头,我重新与自我相遇。离开了他们,我重新走上了自己的无知的探索之路。走过历史弯路的人严肃地回归自己。在思想的磨难边缘,人比在充满潜能的天真微笑的初出茅庐年代更加孤独。
大自然的时代变迁不会沿着你的事业足迹前行。你需时刻加速,无情地付出你的辛劳,没有人会给你揭示沉睡在无知中的种种奥秘。世界隐藏在无知中。想在它中间看见一切,只需默默静听就足够了。既不存在真理,也不存在错误,既不存在客体,也不存在想象。把你的耳朵贴着隐藏在你心里的某个地方的世界,它无需显示自己的存在。你心里存在一切,有着思维大陆的富饶空间。
没有任何东西在我们之前存在,没有任何东西与我们共存,没有任何东西跟随我们。大自然的孤独是一切的孤独。人是一个从来不存在的绝对。
有谁能如此缺乏骄傲,以致容许有东西在他之外存在?在你之前,歌声回荡过,在你之后,黑夜将在诗中继续,你依靠什么力量承受?
如果时间中断,通过某种生存的奇迹,我不是世界生成和解体的同时代人,那么我过去和现在的存在,甚至不足以引发丁点微弱的惊奇战栗!
Ⅳ. 让,血煎熬你,变成你的灵魂。
如果虚弱的头脑没有挖掘夜间激情之恶,我或中断睡眠,为黑暗抹上春光。但我没有足够的精气来浇灌夜的嫩芽……我经常勉强徒劳地守护着它们的安宁,面对着我自己,昏昏沉沉,头脑停止了思考。
在观念的平原和感觉的麻木的真空中,我想发现什么?你很希望前所未见的害虫咬你那疲惫的肉体,让血煎熬你,变成你的灵魂。
没有着魔的毒药,就出现不了曙光——我们的伤口在黑夜结束时的突然爆发。——你在流血吗?那时,晨曦窥伺着你,阳光在你心里发酵。
正在诞生和鲜活的一切,无不源自与光斗争中痛苦的激化。白昼?我们的毛病的康复。
曙光的没落……
Ⅴ. 直到,你神经错乱。
如果你在青春萌发初期没有听过音阶残缺的走音的钢琴,在午后无休止地在上面弹奏叹息;如果你没有一连多少天深夜不眠,用算不清的数字一分一秒地数数;如果你没有在星星、眼泪、被姑娘遗弃的眼睛里寻找自己作为流浪者的庇护所——没有从大自然的一个个摇篮中潜逃——那么,你今天或能认识虚空,世界和你的虚空?
生命的稀有将一切变为非现实。我把手放在各种东西上,它们逃离我,正如我逃离自我一样。直至沉渣——至高现实——也只是一个较为浓缩的梦。
对于孤独的女人——你身边的女人——向你哭诉继续行程的困难,讨要抵抗负面的诱惑的药物,你回答道:
“看着到处都是的非现实。这样,你就会忘记痛苦表面的正能量。”
而她说:
“看到几时?”
“直到你神经错乱。”
Ⅵ. 既是,罪又是救赎。
普通的女人只有两条臂膀。她们希望将你俘获在其中。她们在你耳边说着心头的悄悄话,偶尔用拥抱抚爱你,而你热血沸腾地躺着,却难以入眠,心乱如麻。她们比我们更清楚地懂得,爱情的谎言是人在无尽的虚空中的唯一遮羞布。所以,超过任何限度地滥用大自然为她们提供的便利,进行生存讹诈。我们掉进了罗网,玷污了我们不配享有的无限。
在你心里,世界因为与永恒决裂痛哭——而路过的女人们令你发疯。你如何能接受如此痛苦的分裂?你既恨又爱变革。永恒性像时间一样,既是罪又是救赎。你在肉体的牢笼里,梦想着世界的极限,而在周围世界的阴影下,梦想着死亡的陶醉临近。
你不可能用围栏把自己保护起来。当悦耳的轻风陪伴你跨越围栏——走向死亡源头时,你在周围还能竖起什么样的栏杆?
你饱受命运挫折和精神裂痕的折磨,只有时运艰难的乐曲陪伴着你。你不再有逃脱之路。所有的终点都在等待着你,你终将在所有死神的窥伺下死去。
那是一条你没有在上面受伤的小路?心跳动着,在一个病态的时代。你在瞬间认识你自己,瞬间也认识你。无尽的芒刺变为未来。生命的源泉遭到污染,而在心灵的喷泉中,乌黑的水在发霉。在它们上面,你怎能建造一座大脑的疯人院?精神和时间都腐烂发臭了。作为思想和你的孤儿,精神错乱乃是比死亡更保险的房顶,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头脑并非是安居之所。
坚定地热爱生命——活动着,然后乞求你自己的怜悯,抛开你的虚空所制造的无限冷漠,那是一个乌有之乡的无赖园丁,堇菜和脓包的播种者……
人是一块无谓的农田,莠草也能在其中像粮食一样硕果累累和闪闪发光。从无谓中产生伟大:一个性感之神。
Ⅶ. 呼吸,乃是一种殉道。
通常,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自己充满活力,而且以自己的勤奋与收获为自豪。实际上,我们背上扛着一个空口袋,时不时用现实的碎渣填满它。人是一个生存的乞丐。现实中的一个滑稽可笑的小工,一个缺心眼的愚蠢修鞋匠。
你为自己在世界上造一间房。以为自己逃脱了世界。周围不复见到任何东西。而在你自认为更孤独时,却发现房间没有房顶。你该咒骂谁?咒骂太阳抑或黑夜?你在空间中张开双手。但手指在真空中胶黏在一起。并非缺失活力,因为活力在燃烧。现实感到烧灼,现实很疼。呼吸乃是一种殉道。因为,生命之灵是经过恐惧的熔炉筛选的。
Ⅷ. 从,病态的充盈中产生表述。
思想——亦即取走你心上的石头。没有思维的通气孔,头脑和感觉或会窒息。
从病态的充盈中产生表述。你受到缺点的积极入侵。思想源自一个缺点的坚持不懈的改善。
你不需要任何东西——而你背负着一颗乞丐的心。精神中有什么东西丧失了平衡。如同一个吻的遗痕上的一道清醒的弧,思维的组织没有在你的梦幻中发现自己的支撑。《创世纪》的秋天,最初的日暮。
心灵的唯一侧面是堕落。一颗丧失了维度的心,无异于看到了自己的消亡。一个有无限才能的思想家,无异于一个无能的思想家。
Ⅸ. 那是,无限投在心里的阴影。
从诞生时开始,个人人生的温柔诅咒飘浮在你头上。它不可能完结,永远面对着你和无限。任何人不可能理解他人的事情,也不会推动你脱离在自己房间里自由呼吸的我行我素。你始终梦想有一个家,世界能深入其中。在你的眼皮底下,被无限的虚空杀死的同类在腐烂。这是感觉的毛病。它扼杀爱情,因此爱情控告它是骗子。两只眼睛看着你——你继续迷迷茫茫;两条手臂紧抱着你——你盖住了空间;一个微笑在你体内流动——你无精打采地向星星望去。
没有任何人,那是无限投在心里的阴影。它是个人存在的最后基地。它也是爱情游戏的基础,激情戏的基础。你相信欺骗姑娘和凡人——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少女更能暗示死亡的绝对性——就是欺骗你自己。清醒地活着——面对无限……
Ⅹ. 一颗,抽象的心:腻烦的奥秘。
我记得自己曾经是孩子。仅此而已。我试图重新想象自己生命休眠的温润,但记忆不帮助我。我更迅速地看到自己在思想的骚动下,而不是在骚动之前呻吟。没有任何东西比我们期待在其中有所作为的时间活得更长……
我逃出了童年,遇到了死亡的恐惧。于是,开始认知。死的恐惧淡化为死的愿望。这样的愿望通过无为思想所产生的强烈幸福感的泛滥依稀可见。如果你依然无知,或不会把知识的桂冠戴在直立的行尸走肉头上,而消极的骄傲也不会背弃童年的天性,时间或不会动摇希望的轨道,也不会生长出寄生虫损害你的元气。但是,时间冲淡了生命之液,而热情的炽燃使人精疲力竭,难免产生厌恶。一颗抽象的心——乃是腻烦的奥秘。时间通过这颗心流逝,只有观念,被霉菌窥伺着却达到了完全冷静的观念栖身其中。
生命之芽,善的无知的初始者,通过恶而达到全知全能者在哪里?
……我经常自问:我怎么敢于想象自己是孩子?
《着魔的指南》(节选)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3期
陆象淦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