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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楚

理砂/午后三时邮差来信

*又名《卡密欧与朱理叶》

*贵族少爷x流浪商贩,BGM- Love Story

*是给@Mirale_mirale 的guest


-We were both young when I first saw you.



0 今日是……


水晶灯倒悬在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之上,浅色光于宴会厅内的觥筹交错间流淌,与背景乐声中的音符共同搅出蜂蜜般的夜。

拉帝奥修长的手指确认过袖口已整理妥帖,落下时顺带着抚平衣角,踏入宴会厅。

今日是维克多伯爵的订婚宴。附近的贵...

*又名《卡密欧与朱理叶》

*贵族少爷x流浪商贩,BGM- Love Story

*是给@Mirale_mirale 的guest


-We were both young when I first saw you.



0 今日是……


水晶灯倒悬在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之上,浅色光于宴会厅内的觥筹交错间流淌,与背景乐声中的音符共同搅出蜂蜜般的夜。

拉帝奥修长的手指确认过袖口已整理妥帖,落下时顺带着抚平衣角,踏入宴会厅。

今日是维克多伯爵的订婚宴。附近的贵族青年才俊们都应邀前来,维里塔斯家也不例外。伯爵为人幽默风趣,人缘颇广,又是位远近闻名的浪漫诗人,赴约的年轻人们除了为伯爵的爱情献上祝福以外,难免也抱着些寻觅自身真爱的意图。


香槟、红酒、白兰地;舞者、侍从、钢琴家。拉帝奥穿过这一切,拿起半杯红酒,与今晚的第十二个搭讪者礼貌地碰杯。他听着舒缓的钢琴曲绕过楼梯拐角,想起了自己阁楼上落了灰的小提琴。他在少年时代也曾自学过这首曲子,这是他练得最好的一首。酒精来回抚过他的额头,他心里无端浮出几分很淡淡的怀念,像晕开的水纹。


有脚步声踏在这层波纹上,拉帝奥似有所感,抬头,戴着面具的金发男人从旋转楼梯上缓步走下,吹动手里的口琴,流出一段与钢琴音完美融合的旋律。这旋律太烫了,拉帝奥的手指被烫得蜷在掌心,很快又松开。


男人在他面前站定,他早已心如擂鼓。

有只透明的手朝他的太阳穴开了一枪,回忆碎片噼里啪啦掉了满地。



1 翻窗速度与翻书速度


“管家在后花园修葺植物,”拉帝奥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地开口,“进来吧。他不在。”


半分钟后,一颗金色脑袋鬼鬼祟祟从窗框底下露出来,砂金的腿借力向上蹬,双手撑着窗框灵巧地翻身入室,屁股坐在了地毯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拉帝奥只来得及翻过一页书。


“天呐,我可没忘,之前被他拿着扫帚追了大半个庄园,还发动了全庄园的女仆来找我——要不是我学猫叫逃过一劫,差点就要被摁在地上揍了。”砂金吹了声口哨,抱着柔软的抱枕,笑嘻嘻地抱怨。


“赫尔斯先生不是那么粗鲁的人,他最多把你请出庄园。”拉帝奥揉了揉太阳穴,替自己的管家先生说两句好话。


“更何况,你不就是非法闯入的不速之客吗?被抓捕也很合理。”拉帝奥合上书,抬眼,语气里带着点揶揄。比起指控犯人,更像是在调情。


“哦,是吗?那怎么办,我是主人默许的不速之客呀。真替赫尔斯先生感到遗憾。”砂金举起双手做出标准的投降姿势,脸上却挂着游刃有余的笑,盯着庄园的小主人看。


得寸进尺。拉帝奥鼻息间轻哼一声,默认了他的话。砂金现在翻窗进来的动作很熟练了,但其实几个月前他还是会猫在草丛中偷偷朝他的窗户扔小石子的小孩——哦,对了,忘了说,拉帝奥的卧室在二楼。想翻窗进来,还是得有点技术。要是被管家或者仆人发现,凭他这一身破旧衣装打扮,保准是要被赶走。


维里塔斯公爵虽然并非蛮不讲理的危险人物,但也是个遵循规则的老派绅士:他会慷慨地为贫穷的孩子们捐赠衣物食物,但他不会允许脏兮兮的野孩子溜进自己的庄园。可庄园附近的野孩子们是管不住的,他们总爱趁公爵不在,拿石头去扔庄园的窗户,从树上、围墙上、后门口,扔完就跑,以此获得几分破坏的乐趣。

拉帝奥不算太在意,他只在意自己在乎的事。久而久之,野孩子们以为这种养在阁楼里的“大家闺秀”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产生了一种“在阁楼看书的拉帝奥少爷离开管家和仆人的保护后就很好欺负”的错觉,被拉帝奥慢条斯理地合上书本挽起衣袖,痛痛快快揍一顿就老实了。


那之后很少再有人敢去用石头砸拉帝奥家的窗户——砂金除外。砂金朝他扔石子并非为了打扰或是破坏、蓄意报复,他只是想引起拉帝奥的注意,让对方给他开窗,好让他进入房内。管家与女仆也没想过,家贼难防啊,这次是小少爷自己找了出去,偷偷带着“野孩子”钻进书房,带他去看书,偶尔还给他读故事。


甚至,花园里还隐藏了一条秘密通道,两个少年的脚印被树丛掩盖,像两只灵巧的猫,一前一后拨开月色,降落在房内。

金渐层鬼鬼祟祟对着蓝缅因扒拉毛发,被对方不轻不重一爪子拍在脑门上:嘘,别声张。


不然就不能多依偎几秒了。



2 午后三时邮差来信


维里塔斯·拉帝奥喜欢看书。


并非作为贵族间互相吹捧的资本,也不是为了营造知识分子形象,他只是单纯地爱思考。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儿时跟随父母去参加宴会,席间见到大腹便便、侃侃而谈的虚伪绅士,内心的厌恶感油然而生。不多汲取知识提升自己,就注定只能与此类人为伍了,真是可悲,小维里塔斯默默下定了决心。


他的书架上总是堆满了书,灰尘却很少,证明小主人没把它们当摆设,是真的经常翻阅学习。从基础物理学到哲学与历史,从人类文明到宇宙星空,薄白的纸页于他而言比后花园香气四溢的花朵更吸引人。书架上的书本随着他年岁增长而愈发枯燥无味,但也更加专业,像沉默伫立在真理道路两侧的高大梧桐树。

可最近,书架里悄悄混入了一些诗集。那些诗句语调轻快,韵脚暧昧,歌颂了人类最原始的某种情感冲动——或者说,爱情。


这些小簿诗集册子就如梧桐树底下开出的不起眼的小花,多雨的早春中悄然绽放,在维里塔斯·拉帝奥的世界里随意抹上一笔春日青。



理论上,按照镇上的派件顺序,维里塔斯公爵家的信永远会在一大早就装进邮箱。

但这一天,在午后三时左右,拉帝奥忽然听见邮差自行车的轻快铃声,叮铃铃地划过小径。窗外随后安静了几秒,像是在往邮箱里塞东西,之后他听见了自己家的门铃声,很短促的一声。

当他推开窗户朝下看去时,“邮差”已经匆匆离去,只留给他一个穿着墨绿色旧制服的背影。他侧过头,目光追随着那个身影,只看到那人压低了贝雷帽,帽檐底下露出没藏好的、柔软又耀眼的金发。

青年的背后好像长了眼睛,知道维里塔斯正在看他,朝后摆了摆手,右手推着自行车,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币,随意地上下抛动。维里塔斯的心如同那枚闪闪发光的铜币,在他手中被轻轻抛起,无限贴近滚烫的太阳,被热浪蒸烤得发烫,最终又落回掌心。


他下楼,推开庄园的大门,走到虚掩的信箱边上,打开。一支尚且挂着露水的花朵压在信封上,成色远不如庄园后院里静心栽培的玫瑰,维里塔斯猜测这是某人刚从森林里摘下的野蔷薇。一封新寄来的信沾了蔷薇花香,拉帝奥拿起细看,没有落款……那便只能是出自“邮差”本人之手。

拉帝奥把信贴身放进胸口口袋,在午后三时一脚踏空,坠入这场逃脱不开的甜蜜陷阱。抽屉里没有落款的情书愈来愈厚,在流淌的岁月里悄然筑成城堡。



3 一切归咎于夏夜


砂金翻窗而入,发现拉帝奥不在房间。他是等到晚餐后才来找拉帝奥的,这个时间点,对方显然不会在大厅,砂金往书房的方向看,里面的灯没开。他稳稳落地,放轻了脚步,贴着庄园主楼的墙壁,沿林荫小径往后花园走。


小提琴悠扬的弦音比拉帝奥的脸更先一步侵入他的感官世界。花园正中是纯白的大理石喷泉,右侧即是一座花房;拉帝奥正站在花房中央,闭上眼拉响左肩的小提琴,下巴微微压住琴身,恰好露出漂亮的下颌线。

砂金想起庄园里那些袒露美好肉体的石膏人像,优美的身体曲线与动作弧度将雕刻家的过人手艺展现的淋漓尽致,但此刻都不如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年雕琢得完美。


他放缓脚步,呼吸变得轻柔,慢慢走到对方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爬多了窗户,爬树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砂金坐在粗壮的树枝上,微风卷起他的衣袖与金发,与维里塔斯的身影一上一下,凑成一副动态油画。

那样优美绵长的旋律在广阔的夏夜显得太过孤单了。砂金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响,跟随拉帝奥提琴的旋律,为他和音。他学东西很快,尤其是用心去铭记的曲调,过不了多久就与琴音完美契合,不分彼此。


琴音暂落,拉帝奥睁眼,望向树上的人。砂金放下叶子,笑眯眯冲他飞吻,忽然身体晃动几下,发出一声惊呼,眼看着坐不稳,就要从树上掉下来。

拉帝奥慌忙上前两步,小提琴被他匆匆扔到花房的椅子上,发出“咚”的脆响。他张开双臂,想要接住掉下来的少年,对方却并没有如预料之中那样坠落,而是稳住了身形,扶着树干滑下,扑进他的怀里。


直到看到少年眼底的狡黠,拉帝奥才明白自己又被骗了。他颇感无奈,气得伸手捏了捏砂金的后颈,像提溜小猫那样,下巴指了指小提琴的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磕坏了角要赔的,记在你头上。”


“没问题。”砂金的脑袋在他肩膀上乱蹭,笑嘻嘻满口答应下来。

发丝擦过他的脖颈,吸走他的氧气;拉帝奥方才太过专心,这会儿才察觉到夏夜的闷热,扼住他的喉咙,让他的心脏里长满繁杂的野草。



但不止于此。一周后,他遇到了更加潮湿闷热的时刻。

彼时砂金正和他一起缩在阁楼上,肩膀挨着肩膀。他带上来的那半截蜡烛成了唯一的光源,两个人都把一半的自己藏在阴影里。他翻着老旧的书页,用平稳的语调读着古老的童话,讲人鱼少女的心意,讲高楼公主的等候,讲大盗与芝麻开门……讲着讲着,维里塔斯的肩膀一沉,一个困倦的脑袋搁在了上面。


金红色的瞳孔与一丁点烛光共同落在了砂金的脸颊上。他努力撑着眼皮,忽然懵懵地笑了。


他说,维里,你现在有点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不对,小男孩。砂金揉着眼睛,困得直点头,小鸡啄米似的,拉帝奥把他的脑袋稍稍调整位置,更方便他借力依靠,小憩片刻。但砂金被他的小动作搞得反而清醒了些,撑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抱住自己的膝盖,继续听拉帝奥讲故事。


昏暗的环境容易滋生不易察觉的暧昧,等拉帝奥反应过来时,他的左手与砂金的右手之间只剩几公分的距离。手指试探着摸上他的手指,拉帝奥心头一跳,没有动作,像默许了对方的一切越界。砂金果然很懂得寸进尺,指腹缓慢蹭过拉帝奥的手,随后用掌心虚虚地覆住手背肌肤,动作轻柔得像是要笼住一团将熄未熄的火,却不料火苗骤然拔高,将空气里的暧昧因子彻底点燃。


拉帝奥侧过头,忽得微微倾身,贴近了砂金的脸。他凑得太近了,近到砂金几乎能在他的瞳孔里看见小小的自己。浮在空气中的细小灰尘在阁楼内都被摁下暂停键,拉帝奥的呼吸变得粗重,烛光为他镀了层金边,宛若天堂降下的神使。砂金在心里默数三个数,三,二,一……倒计时完毕,拉帝奥还没有移开脑袋,好,那这就怪不得自己了。


最后通牒宣告结束,再也不允许任何逃跑的发生。砂金凑过去贴住他的嘴唇,两人红着脸交换了一个黏黏糊糊的亲吻。过于突然却又水到渠成,青涩的吻撞开了心房,但又因当事人过于紧张而产生一点让人啼笑皆非的小过失——拉帝奥忘记了张嘴,牙关紧闭,而砂金则忘了调整呼吸。分开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烛光映出两张情难自抑的年轻脸庞,满是眷恋,似乎仍惦记着再来一次。


老管家突兀的脚步声打断了旖旎的氛围,他恭敬地停在楼梯上,弯腰行礼:“少爷,老爷回来了——他说请您去书房一趟。”


相交的手指骤然一紧,两人面面相觑,偷腥似的迅速整理好衣物,站起身。拉帝奥轻轻嗓子答应了一声,管家先生识趣地回到一楼大厅,不再打扰。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王子牵着灰姑娘的手一路小跑到二楼。他们下了阁楼,书房在走廊尽头,自己的房间在书房隔壁。拉帝奥犹豫着是否要让砂金先去自己的房间躲一躲,书房里忽然传来父亲的脚步声,离门愈来愈近,尤为清晰,踩在了两个人紧绷的神经上,有一种秘密即将被撞破的危机感。


“我们这样好像在偷情啊。”

砂金故意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他忽然勾住拉帝奥的脖子,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地又亲了一口。亲完,他毫不含糊地翻身坐在窗框上,回头看拉帝奥,指腹用力摩挲过自己的嘴唇,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回味,然后十分熟练地纵身跃下二楼窗台。

书房的门打开,拉帝奥的父亲走出来,坐在窗台上的男孩早已不见踪影。


“怎么了,我亲爱的拉帝奥?在看什么?”

拉帝奥红着脸站在窗户边,似乎还微微倾身向下看,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像是有几分担忧。父亲好奇地开口问他,他皱了皱眉,松了松领口的纽扣,欲盖弥彰:“没什么,父亲。……是夏夜太热了。”


当然,当然。一切都可以归咎于夏夜。

夏夜是掩藏心动最巧妙的借口——好消息是,放心吧,它永远也不会责怪陷入爱情的年轻人。



4 第一支舞理应献给……


“天呐,拉帝奥——你现在可真像一个蓝莓奶油蛋糕。”砂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锐评道。


贵族的晚礼服本就设计得雌雄莫辨,过于复杂精致的蕾丝衬衣将拉帝奥俊美的脸庞衬得柔和了许多。明日他要去参加临近庄园的舞会,这是拉帝奥首次正式出席宴会,母亲为他定制了最好的晚礼服。他光是在试衣镜前按照繁琐的步骤穿上,就花了许多时间,久到砂金都等困了,小伙儿打了十几个哈欠后,终于在拉帝奥转身时眼前一亮。

但千万别指望他能说出什么高级的形容词;这家伙憋了老半天,最后还是决定用蓝莓蛋糕来形容此刻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毕竟从书本上抄来的华丽形容词能作假,食欲却是实实在在发自真心,骗不得人的。


砂金起身,煞有介事地拍掉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朝拉帝奥吹了个悠长的口哨,活脱脱一副街边小流氓的模样。他拖着调子说,维里,你今天可真漂亮,我敢打赌,所有人都会为你心动的。随后他试图微微躬身,行一个贵族脱帽礼,只不过摘下的并非绅士礼帽,而是个充满孩子气的破旧贝雷帽,但这无伤大雅。

他牵起拉帝奥的手,吻过他的手背,朝对方提出邀请:“能请你共舞一曲吗,美丽的小姐?”


“……当然可以。”拉帝奥仰起头,抿紧的唇角忽然扬起,像只矜贵的猫头鹰,欣然接受了对方的邀约。


跳女步对拉帝奥来说有些吃力,这并不是他学习能力不足,而是归咎于两人间抹不掉的身高差距。但砂金努力踮起脚尖,撑起鞋尖如撑起他该死的颜面,尽职尽责扮演一名情窦初开的穷小伙,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逞英雄。

拉帝奥纵容地配合他跳了大半圈女步,在下一次转身时忽然环住砂金的腰。砂金感觉自己腰上一紧,接着便顺势撞进了拉帝奥的胸膛;那毋庸置疑的手臂力量提醒他,维里塔斯可不是什么姑娘,是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方圆几百里最英俊的帅小伙。好嘛,好嘛,他认输,砂金认命地投降,很快被对方掌握主动权,带动着起舞,边旋转边踏碎满地踌躇的月光。


拉帝奥还嫌不够,在他耳边提醒道,跟紧我。

“这是在为明日的宴会预先排练,专心点。”拉帝奥一本正经讲道,砂金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奇异的满足。

他想找回点面子,于是故意大声夸赞对方今晚真美,不料却收获了一句“你也是”。

“我、我今晚可没打扮啊。”砂金干笑两声,问他,哎呀,维里,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苍天可鉴,他本想得到一句对方嘴里没好气的“跟你学的”,以此顺理成章往下胡扯,缓和气氛,不动声色翻过这页暧昧,但没料到拉帝奥抬手把他的碎发撩过耳后,认认真真盯着他的眼睛回答:“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喂,拉帝奥,你把话说清楚,否则我会误会的……好吧,指向性太明显,好像没什么误会的空间。砂金晕乎乎的,整个人像踩在云端,被名为拉帝奥的飓风裹挟着起舞。


但当他又一次转身时,余光恰好见到了镜子里两人的身影。着装上的巨大差距让他的心脏被火舌舔舐,一瞬间的刺痛绊住他的脚步。维里塔斯会自如地推开每一扇华丽的门,每扇门都不会拒绝他,而自己只能靠翻窗与维里塔斯的默许才能溜进去。过长的眼睫毛遮掩住三色瞳孔里的酸涩情绪,砂金深呼吸,笑得有点苦涩,目光却尤为认真。


他轻声说,拉帝奥,继续起舞吧,你我二人。别停下,也别犹豫。


……至少在今夜。


我第一个舞伴。我唯一的舞伴。




5 飞不走的伤口


“嘶,嘶——轻点,轻点!”砂金求饶,缩回手臂,藏在身后不肯再拿出来。

拿镊子夹着酒精棉球的拉帝奥才不罢休,朝他摊开手,挑起眉,像个小老师训诫学生那样命令他:“手放上来,快点。”

砂金瘪瘪嘴,不情不愿的小孩最终还是只能乖乖听话,把手上的疤痕露到医生面前。

姐姐走后,“卡卡瓦夏”独自一人是难以生活下去的,于是他成为了“砂金”。他天生聪明,拉帝奥读给他听的书并不只是听个乐子,砂金认真研究了集市摆摊中蕴藏的商机,最近早出晚归地拉货,巧妙利用时间差和信息差,辅以开出花的优秀口舌,他的小铺一跃而成集市上最火爆的摊位。


过于惹眼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青年来说不是什么好事。轻则受到孤立,重则直接动手——这次显然就是被怀恨在心的嫉妒他的商贩被揍了。砂金翻窗进来的动作迟缓,略带疲惫地挂在拉帝奥身上,小少爷低头一摸,发现他皮肤上淡色的血痕。砂金心里是觉得无所谓,没什么关系,可拉帝奥替他处理伤口时还是忍不住去关心。

这次砂金是被隔壁商铺几个运货的壮汉揍了,他们把他堵在墙角,骂他是块廉价的破石头,一辈子上不得台面,只能做些廉价生意,风光不了多久。


其实拉帝奥也清楚这些,毕竟他那么聪明,前因后果不难猜。他甚至能推理出不少细节:以砂金平日翻窗的灵活度,想要脱身想必不难。显然砂金是为了护住某些货物不被砸烂,身上才留了这么多伤。想到这里,砂金皱起的眉头和微微发抖的手臂让他更加心疼,他沉默地消过毒,问砂金:“疼吗?”

其实是有点痛的,但砂金故作轻松,抓着他的手蹭了蹭,说没关系,维里医生,你的医术可真高明。


不过尚有提升空间——倘若你愿意在伤口上留下一个吻,那我会恢复得更快。

被揍了还有心思开玩笑。拉帝奥拿他没办法,但也实在不想惯着这个不爱惜身体的赌徒,于是冷着脸抱臂,不理会他的油嘴滑舌。


气氛突然变得沉闷,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好几次。他们就只是这样相对而坐,并不言语,放任沉默包围心跳,整个世界变得静悄悄。



拉帝奥看向窗外。近日阴雨连绵,这座城市似乎不太平,动荡的氛围在蔓延,就连平日最热闹的集市都变得萧条。他知道砂金有什么东西迟疑着要给自己,因为在午后三时,他好几次透过窗户看见那个金发邮差在邮筒前驻足。可当拉帝奥下去查看时,邮筒里仍是空无一物。


在最后一日,维里塔斯打开信箱,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面是一张被撕毁的船票。


是砂金给他留下的。船票的地点维里塔斯曾听他说过,那里是石心十人商队的总部,每当砂金坐在窗台上晃着腿提起那里,眼里总是蓄满了憧憬。收到船票的那一刻,拉帝奥明白砂金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去跟着商队闯荡一番;这与自己倒是默契。拉帝奥没告诉他,自己也购入了两张船票,打算去往隔壁国家游学。多出的那一张,他犹豫许久,最终也没能送到砂金手里。


他们都清楚现在不是正确的时机。

两个人不需要一同逃跑,也没有谁需要奋力去找谁——倘若分开是必然,他们只需要彼此在既定的命途轨道上向前,终有一日,定会重逢。


破损的船票静静躺在桌面上,背面写了两个字:

等我。

下面补充了一行小字:当然,亲爱的,我也会等你的。


附赠一个看着有点欠揍的爱心。



我最终还是没有败给自己的私心,也知道你注定不会抛下一切跟我走。但这张残缺的船票,是我想隐晦地告诉你,真的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希望不管不顾地牵住你的手,和你一同远走高飞,再没有谁能找到我们。


拉帝奥的手指摩挲过皱起的船票,好像之前无数个日夜里用指腹摩挲过那人的掌心,牵起令人怀念的温度。

他在静谧之中抚平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将破损的船票认真夹在诗集里,放入抽屉。


与此同时,数英里外的渡轮之上,金发青年摘下帽子,临行前最后回头遥望那座承载回忆的庄园,踏上甲板,在海浪声中奔赴远方。



6 今日是与昨日的重逢


接到维克多伯爵的邀请时,砂金掰着手指数,自己已经有整整四年没有回到这座城市了。庄园里的景色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可拉帝奥的容貌却像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时间洗去沙砾与尘土,却将思念中心包裹的宝石冲洗得愈发璀璨。


伯爵订婚宴前的一周,砂金就已经回到这座城市。跟随商队外出闯荡显然是个冒险但高回报的决定,他如今西装革履,一身娇贵行头,任谁来看都是一只孔雀,而非路边随处可见的可怜麻雀。


维克多伯爵订婚宴前夕,砂金独自一人踏入礼堂的门。他打了个响指,闭上双眼,想象无人弹奏的钢琴流出熟悉的旋律;灯上洒落金色的雨,他的手搭在维里塔斯的肩膀,他们舞、舞、舞,直到陆地下沉,所有人淹死在爱情海里,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游上岸。


幻想如浪潮席卷而至,侵占他所有的思绪。砂金独自在礼堂内尽情张开双臂,接住掉落的水晶灯光斑,漫山遍野皆是鎏金色的昨日。


次日,在那个难忘的夜晚,砂金停留在宾客名单前,手指顺着宾客名单往下滑,一直滑到维里塔斯·拉帝奥为止,轻抚情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他面具底下的舌尖上来回滚了三四次,像一个秘而不宣的符号,也像命运最珍贵的注脚。他知道自己的掌心依旧记得对方皮肤的纹路,那是青葱岁月里留下的永不消逝的刻痕,深入灵魂。


砂金站在二楼会客厅的门口,深呼吸,心想,这一次自己再也不用翻窗去找拉帝奥了。他会堂堂正正从正门走下去,绕过旋转楼梯,走到他的身前,在所有人面前邀请他跳一支舞。


现在他要推开那扇门了。


亲爱的,别为我担心。我的好运永远不会背叛我,我相信你也是如此。


爱亦如此。



-END-

海面裂缝
May your journe...

May your journey of life as bright as fire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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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潮.

【理砂】 Lying to myself

*原作向,一点磨合期拉扯 ,全文1.4w,he,角色ooc致歉

*SUM:谎言与爱同源

*略作删减,初版在同名凹三或wb Rriffle,清水基调

01

  上演于匹诺康尼的那场盛大死亡落幕了。虚无令使的一刀使天地褪色,仅余黑白留存。一场宛若默剧般的静寂之雨为舞台中央上演的孤注一掷收尾,冰冷凄恻的雨水替代从天而降的筹码,它们零落、溅碎、消亡,和凑不成实体的砂金石走向相同的尽头。

  维里塔斯孤身站在楼顶,望着天空中那道浓墨重彩的血色刀痕。雨打湿他的全身,水顺着发丝成股流下,淌过眼睫,浸透眼睑,残留无限的湿凉。由基石之力幻化出...

*原作向,一点磨合期拉扯 ,全文1.4w,he,角色ooc致歉

*SUM:谎言与爱同源

*略作删减,初版在同名凹三或wb Rriffle,清水基调

01

  上演于匹诺康尼的那场盛大死亡落幕了。虚无令使的一刀使天地褪色,仅余黑白留存。一场宛若默剧般的静寂之雨为舞台中央上演的孤注一掷收尾,冰冷凄恻的雨水替代从天而降的筹码,它们零落、溅碎、消亡,和凑不成实体的砂金石走向相同的尽头。

  维里塔斯孤身站在楼顶,望着天空中那道浓墨重彩的血色刀痕。雨打湿他的全身,水顺着发丝成股流下,淌过眼睫,浸透眼睑,残留无限的湿凉。由基石之力幻化出的最后一枚筹码也烟消云散,一切都结束了。他闭上眼,略微叹出一口气,心想那家伙应该已经到了深层梦境。根据计划,这场由砂金一手策划出的死亡将会为公司铲平最大的阻力,翡翠和托帕早在几个系统时前便到了白日梦酒店的大堂,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入局开盘。

  目前来看情况都在按预想发展,维里塔斯知道自己没必要担心什么,那家伙向来好运,一定能够死里逃生,但这个念头冒出脑海的一瞬间,他蓦地发觉自己似乎被那个混沌体系带偏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也会基于本能和情绪来看待问题,而非基于理智?维里塔斯感到头疼。这真是本末倒置,简直糟糕透顶,和赌徒那毫无根据的概率论一样让人心烦。分明在前不久他自己还在跟砂金说别被眼前的事物干扰了判断。

  虚无的雨总该不会凭空让脑袋进水。维里塔斯离开了顶楼。他从入梦池中醒来,再三检查了几遍砂金的生命体征,确认那一刀没有对现实造成过大的影响后才在一旁坐下。维里塔斯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筹码,那是一个信号接收器,砂金在进入匹诺康尼前把这东西给了他,说是以防万一联系不上。

  听起来你很清楚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多危险。当时维里塔斯把这枚筹码捏在手心里,只觉得很轻,薄得像是从匹诺康尼那虚妄的美梦中切下来的一片。他没有从砂金的嘴里撬出他的后路是什么,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不存在,这明摆着是一句废话,他却还是和他周旋了良久,跟个大脑固化的智械一样。

  而砂金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全然不在意自己或许会被那轮漆黑的大日吞噬的可能性,他凑近过来,一只手腕搭上维里塔斯的肩,身体往他的方向倾斜,近似一个依偎的姿势。拉帝奥,要相信我呀,我一向好运,从没输过。他用食指抵住唇,笑容里的恣意尚还收敛,话语的态度暧昧不明。没有死亡容我活着,也没有怜悯因我之名,等着瞧吧,看看事情是否如我所说的那样。

  他的目光平静,眼瞳里纳着一轮紫色的深漩,氤氲着薄薄的水光,湿凉、迷离不清,仿若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维里塔斯知道自己不该走进去。他蹙起眉,没有讽笑,只是严肃地问:你这自命不凡的架势从哪儿来的?

  砂金神情坦然。很简单,因为我成功活了下来。你看,这么多次绝境我都走了出来,不外乎匹诺康尼这一次。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你没办法说服我。

  那不重要。教授,那一点儿也不重要。砂金目视着他,语气笃定。拉帝奥,你是在担心我。但是很抱歉,现在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作为赔罪礼,下次我们换个气氛更好的地方再聊聊吧。回到正题上,教授,你会阻拦我吗?

  没人能拦住一个心意已决的家伙。维里塔斯心知肚明。他不会阻止砂金去追寻他想要的东西。问到这一步本就不是明智之选。

  我不关心一个赌徒接下来会赌大还是赌小。总之,记得活着回来。他言尽于此。

  砂金没有作出明确的表态,他用维里塔斯很不喜欢的态度糊弄了过去,简而言之是一场不欢而散。

  这些事情发生在两个系统日前,而现在距离砂金去到真正的匹诺康尼已有二十九个系统时。维里塔斯一直待在酒店的房间里,外面家族的眼线盯得很紧,他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应付过所谓的上门服务,一言一行都滴水不漏。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刺激大脑自动忽略疲惫,他设想了很多有关匹诺康尼幕后阴谋的情况,但思来想去最终又会落回到那场令使力量对撞的赌局上,作为琥珀王圣体的一部分,即便出现了碎裂,那块载有存护伟力的基石应该也能抵挡下黄泉一刀的绝大部分冲击,可直到现在砂金仍然一点消息也没有,莫不是又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情况?

  热流在大脑里跳动的感觉十分差劲,维里塔斯掐了掐眉心,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一昧的焦急不安只会耗费心力,他得耐心等待。房间里格外安静,壁钟上的时间有条不紊地行进着,维里塔斯隐约又忆起被那场雨淋透的冰冷,漫长的沉寂缓缓淹没感官,梦的倒影纷杂迷离,他在自己虹膜的沥青地平线上看见那道身影在逐渐远去,砂金没有回头,他一步又一步走向那轮漆黑的太阳,轮廓缓慢地同化在其阴影中,直至再也无法被视线捕捉,消失不见。无限的静默之中,时间再度流动,滚滚乌云被黑日缝在一起,在薄纱似的上升里,生命一点点泄露,旋而化作倾盆大雨。

  一阵咳嗽声将维里塔斯从梦里惊醒。他猛地转过头去,便见砂金撑着入梦池的边缘坐起了身,他捂着额角,脸色惨白如纸,虚弱的喘息时长时短,呼吸调整得略有吃力。面前落下一片阴影,砂金抬起眼看向维里塔斯,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对方却抢先一步询问他身体如何,眉眼的神情看起来格外压抑。

  维里塔斯·拉帝奥是个体面人,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说明心里的紧张至少比脸上的翻了一倍不止。砂金一方面觉得稀奇,一方面又有种说不清的感觉,那似乎不是他所熟悉的痛苦,但却是同样切实地逼迫着心脏,令其发出如同承受痛苦一般的颤抖。他忽而暂时忘了自己本来想说的是什么,便只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教授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砂金打量着他的眼睛,有些不确定他究竟是在紧张还是生气。不过自己现在看起来应该是一副要死掉的样子,维里塔斯肯定不会为难他,干脆装个可怜好了。他这样想着,但情绪尚未酝酿到位,维里塔斯却忽然抱住了他,这一下让砂金有点恍惚,一时间只记得他刚才一跪的时候膝盖骨在地上砸得一声闷响,一点儿也不顾及他那要命的洁癖。

  维里塔斯的手臂在他腰间圈得很紧,活像是要将两具差别很大的骨骼不留空隙地嵌合在一起,虽说被压得难受,但他的身上很暖和,与流梦礁里湍急冰冷的忆质流相比起来实在安稳太多;砂金靠在他的肩颈上没动,良久才带着点调笑问道:欸,拉帝奥,你是不是在害怕啊?

  维里塔斯的嗓音从上方传下来,听起来毫无端倪:看来虚无令使的那一刀没把你劈清醒。

  话可不能这么说,她那一刀可让我大获全胜。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也完成了计划里的任务。对了,还有,我看到你的「医嘱」了。说到这里,砂金顿了一下,然后接上话,避重就轻地说我看完后又把那个字条重新装了回去,一直带在身上。

  维里塔斯似乎松了口气。他控制情绪的速度向来很快,等到放开砂金的时候,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自然,只是对方才的失态只字不提。于是砂金又问:你担心我吗?害怕我真的死了?

  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但发问的语调却没有那般坚定。维里塔斯看见他的眼睑轻微地颤抖着,紫水晶似的眼瞳陷落其中,润泽和玻璃一样透亮,如有生命一般,脆弱地呼吸着。答案。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能等同于这个答案吗?维里塔斯听见自己心里倏而涌出了很多困惑。他精明的大脑并不支持以理性去推导这个结果,于是他再三斟酌,回答说是。我不想看见你出事。

  这样啊。砂金笑了一下,倒没再执着于这个问题。他拉过维里塔斯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问他感受到了吗,他还活着。维里塔斯给了肯定的回复。他实在不会说什么温情的话,听起来顶多只比寻常热络一星半点,但眼里的神色却格外生动,和那个拥抱一样温暖。这一秒活着的实感十分强烈,远比痛苦更要刻骨铭心,让人想要将这一瞬间永远珍藏。这样一看,人真是很莫名其妙的生物。砂金在心里想。

  拉帝奥,多谢你的慷慨。他说,我会记得的。

02

  匹诺康尼事件结束后,维里塔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砂金。他听说钻石有把他提成p46的想法,但结果如何还未下定论,公司的事情一向严密复杂,他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维里塔斯想了很久,手机上的消息最后也没有发送出去,在面对不明朗的局势前,他得先把自己的思绪梳理清楚,这是他一向的习惯。

  但暂时没能得出答案。砂金找上门的那一天已是深夜,他带着一件简单的行李,身上收拾得没以前光鲜,头发估计没打发胶,就那么随意地垂着,软软蓬蓬的,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不少,像个闹气后离家出走的青少年。维里塔斯上下打量他一眼,挤着眉头问你难不成被炒鱿鱼了,然后得到的回复是没有。砂金说自己遇到点情况,需要找个地方投宿避避风头,问他能不能收留自己一段时间。

  这番话说得很含糊,只能算是笼统地提了一嘴自己的近况,维里塔斯听后却也不多问,让开路示意他进来。砂金接着又说了不少教授你人真好之类的话,夸得像恨不得把自己靓丽的孔雀毛全都插在维里塔斯头上给他镶金边一样。

  停。再听下去维里塔斯真的想戴石膏头了。他很礼貌地请砂金闭嘴,后者识情知趣地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笑眯眯地安静下来。

  话说回来,你那么多朋友呢,没一个人接济你?维里塔斯承认自己问这话是有点想挑刺,这家伙水火不侵的态度弄得他心里略烦。

  砂金刚寻了个地方把行李放下,闻言又转过身走回去,一脸不在意的样子。你不会是在指生意上的那些朋友吧,拉帝奥,这话可不兴说。他摇摇头。我可没打算把自己卖了。

  维里塔斯轻嗤一声。你怎么就笃定我不会向你讨要报酬。

  砂金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那好吧,亲爱的教授,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我给得起的。他凑近过来,抬头看向他冷冷的眼睛,有意把话说得缠绵。你想要吗,拉帝奥,信用点的数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对方的眼周肌肉轻微地颤抖了几下,紧接着是视线的回避。你有自觉就行。维里塔斯捏住他的后领,把人提拉开,很快换了个话题。我不想知道你刚从哪里鬼混回来,但酒和各种香水在一起发酵的味道让你闻起来糟糕透顶,现在马上去洗干净,别折磨我的鼻子。

  哦,可能是因为一从酒局上脱身我就过来了。砂金问。我可以用你的浴盐吗?

  维里塔斯心情不大好,敷衍地回答说随便你。

  而后他们很随便地开始了这段突如其来的同居生活。砂金带来的东西并不多,一间次卧的空间绰绰有余,他按自己的习惯搭建出巢穴,末了还礼貌性地征询了一下公寓主人的意见,问他平常有没有什么规矩要讲究,但拉帝奥教授这回倒是把标准放得格外宽泛,只点了三个要求:不吵不闹、干净卫生、健康作息,其余的都可以小事化了,视情况忽略不计。砂金比了个OK,表示自己记住了。

  他们两个都是有着距离感的人,惯有的思维定势在脑子里成型后便很难再改动,这就像是树根,一个牢固的基脚,支撑着地面上的全部重量。这些都被归类为习惯,一种自然而然的适应,由时间塑造而来,也正容易被时间渗透。树根也会流动。人只需要一瞬间的醒悟,便能明白思维定势同样有着欺骗性的逻辑。

  所以那种微妙的隔阂究竟算什么。态度模糊不清,距离不远不近,相处自在却又不自在,同事、朋友、对手,哪一个身份都对不上号。维里塔斯用指尖敲着书面,垂目沉思。他盯着书上的内容,实则没看进去一个字。窸窸窣窣的动静在耳边响着。他都不需要分出视线去看,就知道是那家伙午睡醒了。砂金一般都在这个点散步,美曰其名是为了醒神加疏松筋骨,所以就跟个游魂一样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实则完全不考虑自己这低效率的行为和浪费时间没两样。

  没过多久,游魂晃荡了过来,砂金盘起腿坐到维里塔斯旁边的小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喊了几声他的名字,只字不提要干什么。维里塔斯而后把书合上,抬眼看向他,目光不冷不热。

  我好无聊。砂金说。无聊得快死了。

  那也不要把你的无聊绝症发散到我身上,别打扰我。维里塔斯冷漠地拒绝了这个病患。

  砂金托着下巴,煞有其事地说:拉帝奥,你要是真的想看书肯定会去书房,所以你没在看书,让我猜猜,咱们智慧举世无双的教授不会是在浪费这美好的午后时光用来发呆吧。

  维里塔斯一时语塞。我多半也被你传染那无聊要死的绝症了。他叹气。

  是么。但像我不是一件好事呀,拉帝奥。砂金笑着摇摇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你这样就很好,远比世上很多人都要好。

  为什么这么说?

  砂金歪了下头,开玩笑似的说自己也不知道。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维里塔斯闭了闭眼,没有理会。不出意料的反应,砂金想。他很早就明白,维里塔斯清醒过了头,他学不会自欺欺人,更不可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弥足深陷。

  别爱上我这样的人。也别去赌那个可能。

  他无所事事地闭上眼,于心中告诫自己。

03

  他的胜利和宁静充满了腻烦。一直赢也是一种烦恼。他曾这样说过。无病呻吟。他们如此看待。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一是他自己,一是旁观者。砂金站在过往无数次的胜利上,每往前一步,筹码堆砌的路便断掉一截,他的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他平静地接受粉身碎骨的可能。这是赐福,亦是诅咒。命运将他置于刀尖炙烤,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他。这份幸运的代价埋葬在茨冈尼亚的黄沙里,诞生于埃维金的骨肉中。于是再也没有一场雨能令他解脱。

  又是一夜将停的雨。玻璃窗上挂着灿然的雨点,折射出繁华都市的五光十色。夜幕在其中被剪碎,一片片黑暗漏进来,洒落一地。砂金坐在地上,望着窗外的灯火通明,冷涔的寒意透过衣物浸染皮肤,闻起来仿若虚无狭间里的死意。他在心里掐算着时间,第十八天,公司那边不能再拖,是时候得捡起那些要命的任务给战略投资部的新计划铺路。完成得顺利就离p46更进一步,一旦失利,那就game over,其间没有任何的缓冲地带。但他如今仍丝毫不急地坐在这里,装作一副无聊的样子,云淡风轻地想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等着维里塔斯露出动摇的苗头。

  唉,听上去多蠢。他嘲笑自己。分明耍点手段就能做到的事情,反倒还拿起不值钱的真心来了。这何必呢。他的血管里流淌着诡计,他能将谎言以假乱真,他本可以有很多机会。去抓住可能,却又放手。

  漫长的夜晚堪堪划过一角,时间的脚步颓丧如年过半百的老人,静默的结绳缭绕于脖颈上,渐缓、渐缓着,圈尽寂寥的呼吸。一盏夜灯亮得昏沉,学者独自坐在窗边,摊开的书静置在腿上,良久未翻动一页。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下来,暖黄的灯光和水雾流溢而出,包裹于其中的剪影慵懒。

  你平常都用这个水温洗澡么。夜半敲门的家伙没有避免叨扰他人的自觉,反倒很闲适地聊了起来。我感觉浇在身上好烫啊,拉帝奥。

  善用温度调节器。淋和泡的水温当然不一样。维里塔斯的视线瞥过他的锁骨,那里隐约红了一片,先前倒是没看出来,这家伙还挺身娇肉贵。

  砂金说我没想那么多,主要念着是你的习惯。他单手扣上睡衣的一粒扣子,正好卡在能勾勒出腰身轮廓的位置,让衣服不至于那么宽松。这一粒慷慨的衣扣让维里塔斯想起他拍过的那期杂志封图,一张精心拍摄的睡衣照,当时还被很多人调侃说总监真是大方,有好东西从不藏着掖着,朋友见面都有。

  维里塔斯当时也收到了砂金送来的那本杂志,而部门上下几乎人手一本。简直自恋至极。严厉的学者如此评价。

  不过眼下的情况有所不同,正主换了个姿势凹造型,他走过来一手撑到椅背上,给维里塔斯来了个相当游刃有余的椅咚,而后绅士地合上他腿上的书,笑得温情款款:在这么暗的光下面看书对眼睛不好。

  维里塔斯曲折的眉毛恰到好处地诠释了此刻他复杂的心路历程。他闭了闭眼,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张口说你这家伙又在耍什么心思,有话直说,别整那些看起来就蠢的弯弯绕绕。

  唉,教授,你就跟你的石膏头一样不解风情。砂金叹息着摇摇头,然后凑近过来,与他四目相对。说实话就是,我房间的淋浴头没坏,我只是想找个借口来找你。

  维里塔斯问,然后呢?

  然后。砂金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而后迎着他平静的目光笑起来,说我想和你做爱。

  坐着的人没回声。昏暗的光浸透他们,照得人瞳仁发亮,也发沉,看不清其中神色。维里塔斯。砂金叫他的名字,缱绻又缠绵的字音咬在齿间,如同诱哄。他垂下头贴近,呼吸黏着呼吸,同样的浴香缭绕。别那么不领情嘛,我会伤心的。他撒娇似的说着话,落下的吻印在维里塔斯的唇周,随后更近一步,吸吮他紧闭的唇瓣,一点点濡湿。

  ……行了,别卖乖讨巧。维里塔斯终于有了反应,他略微避开距离,嗓音暗哑:我没说不同意。

  你刚才不会一直在思考吧。砂金说着,一边摸索到他的下颌,沿途抵住他的耳廓,指尖碰到的温度很烫。而维里塔斯的眼睛一直没有看向他。于是砂金压着笑意,故作不经意地在他耳边开口:你的脸好烫呀,教授。

  维里塔斯的咬肌紧了紧。他依旧面无表情:不需要你提醒。

04

  一段意外关系的开始总是来得那样无厘头。虽说两人不算陌生,平日里顺手帮个忙也是常有的事,但从隔着一条走廊的次卧直接借住到一张床上似乎有种说不清的暧昧,砂金问维里塔斯介不介意自己鸠占鹊巢,博学的教授则说他把这个成语用错了语境,大意是自己也在这个巢里,所以顶多只能算得上分享私人空间。于是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矜持距离感洒脱地say goodbye,两人的生活轨迹里很自然地融入了属于对方的一部分。维里塔斯的作息比砂金规律,习惯也很健康,早上做完早餐后他会回房间把赖床的人从被子里拎起来,说长时间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然后催促砂金去洗漱,后者嘴上哼哼唧唧抱怨一通,收拾完后和他一起吃饭,然后负责厨后清洁。其实关于家务的部分一般由智能机器人负责,但砂金有时候更喜欢自己动手做,说是图个新鲜,这样能增添一些生活的体验感。

  次卧在不使用后被收拾出来一部分,砂金把自己常用的东西挪了窝,分门别类地和维里塔斯的放在一起,随后他开发出一个新的乐趣,那就是给教授挑选日常穿搭,争取为他拓展更多风格,以免浪费这完美的脸蛋和身材。砂金的品味很好,维里塔斯对他的搭配挑不出什么毛病,除了起初说了几句略显麻烦之类的话,而后也就随他去了,不过后来这件事引出了一桩让人啼笑皆非的绯闻,说是庸众院那位古怪的石膏头学者好像找着了对象,每天都打扮得让人眼前一亮,连带着周身的气压也没那么死亡了——当然,给人打零分和负分的时候依旧除外。维里塔斯本人只觉得这类传闻自内而外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愚蠢,于是两耳不闻权当没听说,而极为维护偶像形象的真理医生后援会则进行了一系列迅猛的辟谣,但反倒引起了更热烈的讨论,第一真理大学的水贴板块在这段时间热火朝天,唇枪舌战不断,而罪魁祸首砂金先生用着从正主那里借来的账号乐呵呵地浏览这些内容,每天待在吃瓜最前线,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啊哈在上(对琥珀王致以最诚挚的歉意),这属实让他捡了个大乐子。但维里塔斯显然没有种瓜得瓜的兴趣,而且为了避免某人玩物丧志,他很快把这件事完满解决了,行动力堪称迅疾,令人望尘莫及。


  轻松美好的时间应该让人感到幸福与满足,但可惜的是大多数人做不到那么心安理得。砂金不常感觉到喜悦——更准确的说法是鲜少,他活到如今,早已远离幼时的那般欢快。无端的命运打断他的腿,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乡与族人坠向死亡,可这仅仅是绝望的起点。由于地母神的赐福,好运又给他一副拐杖,让他侥幸活了下来,一次又一次逃出绝境。死里逃生的经历不断地暗示他,假若没有好运,他连路都走不了,只能拖着断腿接受死亡的结局,而正是因为身受好运,所以他要懂得感恩——向慈爱的地母神、向血脉相连的土地、向所有已死去的埃维金人抱有感激之心,于是承担苦痛理所当然,他被剥夺了喜悦的资格,美好的事物在他的身边一经出现,便种下天生的忧患。

  维里塔斯应该没那么喜欢我。即便是在无比亲密的时刻,砂金仍然会控制不住地想。他躺在维里塔斯的身下,毫无保留地接纳他的温柔与强势,两片胸膛紧密相贴,上面心如擂鼓,下面如临深渊,肉体总有到达不了的地方。意识与感官的欢悦背道而驰,某一刻到来时,极乐诱发深处的战栗,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发抖,宛若一条将要溺毙的鱼,麻木地弹起徒劳的挣扎,眼泪再次流了下来,湿黏的感觉仿佛堵在心口,逼得他喘不过气。在这种时候他真的会哭,反正不会有人知道究竟因为是痛还是爽。意识缓慢回笼后,他看见维里塔斯带着担忧的眼睛,听见他紧张地问是不是哪里很难受。这样的神情真像是珍重。砂金觉得心上像是被戳了一下,温烫的感觉一涌出来,灵魂又回到这具躯壳里。他眨了眨眼,说我没事,然后伸手环住维里塔斯的后背,把脸颊紧贴在他的胸口。维里塔斯也会把他抱在怀里,用手抚过他的肩颈,像哄小孩子那样轻柔。

  砂金忍不住将这个拥抱变得更紧,心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他不会再生出更多的渴念,也不会再生出更多的失望,这趋于停滞的美满能让他在现实中喘一口气,暂时不去面对破裂的可能。听起来多像奢望。他不禁想。如果我也值得被爱就好了。

05

  而命运的因果总会把不幸的人踹下山崖。在风平浪静的一天,掩藏在过去的导火索毫无征兆地点燃,平衡顷刻瓦解。

  或许我该提醒你,翡翠前不久问我你人在哪,说你是不是打算在月桂星系花费完一整年的休息日。维里塔斯环着手臂,倚在书房门缘上,他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砂金身上,沉静且斯文。从她的语气听来,你似乎不是在公司内部遇到了麻烦。这对不上你来找我的说辞。他使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砂金没想过翡翠会突然来横插一脚。他扶了下额角,无奈道:有个爱操心的上司真麻烦。好吧,我确实没被钻石追责,不用担心。

  我问的不是这个。别顾左右而言他。维里塔斯对他随意的态度颇有微词。每当遇到什么事的时候,砂金就爱用这种语气敷衍过去,维里塔斯早在和他的数次合作中察觉到了这一点。

  但砂金总有办法避重就轻。他面露为难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有多为难,说的话也只是拐了弯的回绝:这是机密,无可奉告。教授,我们现在可不是合作伙伴的关系,我不可能对你全盘托出。

  他的说辞无懈可击,维里塔斯也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干涉战略投资部高管的事务,但他了解砂金,甚至无需翡翠的提点,他都能大致猜到他接下来要接手的任务伴随着极大的风险。

  你又要拿着自己的命当作筹码去深入险境。维里塔斯神色渐冷。

  砂金顿了一下,倒也不再粉饰言辞。你看,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拉帝奥,我以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极致的利益伴随着极致的风险,等价交换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就和匹诺康尼一样。他把话说得轻松。在需要疯狂锋利的尖刺来穿透的死局中,那些理智的人不过是钝刀。

  匹诺康尼,你挑了个好例子。维里塔斯冷冷地盯着他,眉间压抑着怒意。对于我来说,你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和面对的情况根本不能和匹诺康尼混为一谈。

  即便当时的局势再如何危险,但至少有他们一起面对。维里塔斯能看到这盘棋对弈的现状以及走向,以便推测和排除潜在的风险,正是因为他自己也身在局中,所以就算砂金的选择再冒险,他也能坦然应对——在那场虚无之雨落下之时,在那颗基石的光芒消散之时,他一直都相信他能够逃过劫难,甚至从未怀疑。

  可事实是这家伙把他当做一把钝刀,多么可笑。维里塔斯没办法做到彻底的容忍,他无可避免地对他感到恼火,可却又无法真正袖手旁观——这个赌徒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他总在伤害自己,他对一切都不抱有期待,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能够留下他。

  沉默过后,砂金说你该相信我,但这句说辞多么苍白,维里塔斯反驳道前提是你没有欺骗我。可发生的事已无法挽回,他总是藏在谎言身后,那无坚不摧的假象将一切变得支离破碎,让所有受其牵连的人都身陷囹圄。

  那个骗子在这时发出一声叹息。砂金摇了摇头,眼里的情绪让人难以捕捉,他露出一个习惯性的笑容,说维里塔斯,你相信的从来是你自己,而不是我。高傲、强势、聪明、坚韧,你这样的人,只信任自己的能力与决策,所以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相信我呢,我分明只是个狡猾的骗子,一个该死的赌徒。

  维里塔斯有一瞬间真感觉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无比荒谬,理智隐隐拽不住怒火的劲头,他不由得质问:一直以来你就这样看待我?

  ……难不成呢,你不也是这么看待我的吗。砂金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流露出的难以置信,维里塔斯拧了一下眉头,罕见地沉默了下去。怒意很快在他的脸上烟消云散,他又变得如往日一般冷静,让人再难窥得那张俊美面容后的所思所想。

  怎么不说了?砂金直视着他的眼睛,意味不明的轻笑里带着寻衅。这是他惯常的手段,压倒自己,压倒别人,只有足够锋芒毕露,才能让避免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他不能后退一步,否则这柄双刃剑最先刺伤的就是他自己。

  本来是没什么想说的,但在我看来你大概病得不轻。维里塔斯重拾耐心,说想要骗过别人,首先得骗过自己,不过很明显你没有做到。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把我当成什么,床伴还是情人?

  砂金面上的表情彻底消失了。这个问题忽地令他丢失了方向,在那一瞬,心里的疼痛像水渗入沙一般消退了,异感依旧残存,只是埋藏在很深的地方。

  这重要吗?还是说你很介意这个,但拉帝奥,我不在意。他听见自己很平静地反问,那种失真的感觉为身体打进了一针麻醉药,让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他的确很少思考过这个问题,无论是床伴还是情人,只要确定下一个答案,便不容许有反悔的余地,太过绝对的情况同样是一种束缚。于是他情愿将这一切看作你情我愿。无需约定与诺言,隐患便不复存在,他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该如此发展。可挑破这个谎言的人偏偏是维里塔斯·拉帝奥。他是砂金一直固执地认为最不该懂得他实则求而不得的人。因为这个人一定会心软,他的坦率令他又爱又恨。

  果不其然,维里塔斯听见他的回答,面不改色地说这的确不重要。因为你不论选择哪一个答案,我的态度都不会改变。在这段关系里,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过床伴。

  还有,我抱有意见的一直都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行为,而不是讨厌你这个人。他继续说道,我还没有宽容到能够捏着鼻子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共处一室。最后,我怀疑你所有的谎言,但依旧相信你的爱,所以到此为止吧。

  平日里巧舌如簧的人在这时没能说出一句话。砂金意识到了,这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他对于维里塔斯的感情和维里塔斯对他的感情太不一样,怀疑与信任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概念,维里塔斯相信这份感情的真挚,而他却是在怀疑中去爱,这才是诱发谎言的根源。

  无法和过去和解的人只有他自己。

  是啊,到此为止吧,维里塔斯。砂金扯出一个笑容,独自叹息。

06

  爱情真是个古怪的东西。

  就算反复从那一天重来,砂金也会如此认为。彼时他正在一个偏远星系处理一笔恶性坏账,当地的热战频率高得惊人,只怕比琥珀王的一锤砸出的火星子少不了多少。他第一天到的时候就差点被一颗精准埋伏的炸弹送去天上炸烟花,好在同行的同事搭把手拽了他一下,否则一来便出师不利躺进重症监护室,这账也不用讨了。

  我真不想给你当保镖。但他的同事对此抱有不小的意见。欧泊一边擦拭着抢,一边真心实意地吐槽。我真是搞不明白,你的基石都没了,干嘛还要跑过来给我拖后腿。翡翠居然也同意了,她那态度真够恼人。

  砂金观察着安全屋外的情况,闻言散漫回应:朋友,事已至此不如接受现实,你真该学学翡翠和托帕的心态,她俩都没意见。

  呵呵。欧泊面露讥诮。毕竟和你搭档出任务的不是她俩。你的行事作风换谁来都得受一遭。

  外面还处在露头就会被秒的状态。他俩只能暂避风头。砂金幽幽叹气,靠在墙边惆怅道:我真怀念拉帝奥教授,你连讥讽人都比不过他,真没意思。

  作为战略投资部的一员,欧泊自然认识那位才华横溢的学术顾问,而且托某位不想暴露姓名的热心同事的福,他还知道砂金和这个学术顾问的关系不一般,但至于是哪个不一般法他不清楚,不过现在看来这金毛小子应该有不小的毛病。

  你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吗,居然喜欢听别人骂你。欧泊脸色复杂。那个学者看起来挺体面的,怎么会和你……啧。

  砂金扫视他两眼,煞有其事地说虽然我很想和你倾诉一下感情上的苦水,但考虑到你完全没这类经验,与其徒劳地浪费口水,还不如我自己独自消化。省省吧朋友,不如想想怎样才能掩人耳目地潜入主城。

  欧泊心想我真是不该和这家伙耍嘴皮子。

  迫于事件的棘手程度,即便互相之间都有点看不对眼,两人还是打好了表面功夫共同应对难关。就这样一连忙了将近一个系统月,砂金一波三折地完成了绝大部分任务,只差最后的收尾工作。原本格外激烈的局部热战终于停歇下去,信号塔恢复正常工作,他宕机许久的私人通讯器这才活了过来,怀着希望打开一看,维里塔斯·拉帝奥果然一条消息都没有给他发。好吧,看来这段时间教授也很忙。砂金退出聊天界面,自我安慰。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他目前找不到借口光明正大地去找维里塔斯,毕竟对方那天说到此为止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再无事找上门总归不太好。

  不过报个平安总该没问题吧。他这样想着,删删改改良久才发出一条略显公式化的消息,但最后一个鲜红的感叹号跳了出来,界面显示您当前的网络信号不可使用。噗通,又是一个石沉大海。

  砂金抬头望向高耸的信号塔,一群骨甲鸟正踩在上面享用腐烂的尸体,信号线被淅淅沥沥的秽物和坚硬的鸟喙弄得一塌糊涂——真是倒霉,他这下真要被迫网络隔离了。而距离返回庇尔波因特的时间还有整整半个系统月,他感觉再过不了多久维里塔斯就真能把自己从生活里剔出去了,毕竟这个人在做出决策后的行事效率极其地快,杜绝任何拖延。

  这个星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被接入星际共享的通讯频道。砂金头痛不已。

  于是为了避免睹物思人忧思过甚,砂金总监只能勤勤恳恳地继续帮忙处理善后工作来分散注意力,他一连三天只休息几个系统时的做法让欧泊百思不得其解,直言你是不是想升到p46想疯了,而后砂金心不在焉地说我是得相思病想疯了,还有如果我真的升到了p46,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的好情人求婚,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欧泊一时间无言以对,然后随便找个理由把他强制扔回了落脚的住所,声称恋爱脑害死人。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日实在过度劳累,砂金沾床就睡,昏迷式地沉入了梦乡。这颗星球昼短夜长,他中途醒来过几次,外面都是漆黑一片,他不清楚这是第几个晚上,干脆又继续阖眼,反正那些尸体够骨甲鸟吃个十天半个月,在没有结束大快朵颐前,这群动物霸主不会放过信号塔。

  砂金最后一次醒来是被雷声吵醒。轰隆隆的动静让他彻底睡意全无。阴沉的天空与压低的积雨云使白昼如夜,他慢吞吞地走到窗边,听见发动机的嗡鸣声,低头往下看去,几把伞撑在门口,欧泊的声音模糊不清地响起:他在休息。你现在要去看他吗?

  不用了,让他好好休息吧。这段时间我会为善后工作提供技术援助,还要麻烦和你对接情况。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出现了,即便隔着噼里啪啦的雨幕也如此清晰,一字字地砸进他的心里。

  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砂金后知后觉拔步跑下楼,浑身的疲惫在心脏的狂跳下一扫而空。刚才站在门口说话的人方收起伞走进来,正低头拍着大衣外套上沾到的灰,砂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紧接着扑进那带有湿凉雨意的怀里,维里塔斯猝不及防被撞退了一步,下意识扶住他的腰,开口说小心点。

  后面走进来的欧泊一脸恶寒,摸着额头又转身走了出去。他真的有点受不了这金毛混蛋了,能不能注意一点场合,他这个外人还没死呢。

  但他腹诽的金毛混蛋完全没有注意到塑料同事的存在,砂金依旧没有放开手,抬头道我有话要和你说,拉帝奥。

  维里塔斯倒是瞥见了欧泊的反应,便说先去你房间。来到相对私人的空间,维里塔斯见他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料想这是终于冷静下来了,于是开口问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砂金摆出一个礼让的手势,问你怎么来了。

  偶然听说这儿的情况不太好。过来帮忙。维里塔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说还算有长进,没躺进医疗舱里出不来。

  砂金见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知道事实多半不是如此。但他留给人的印象确实不太好,这一点算他的毛病。本来是想跟你报个平安的,但信号塔出问题了,公共频道也不能私用,所以一直拖着。他说道。教授,我还真以为你把我从脑袋里擦掉了。

  我又不是智械能直接删档。维里塔斯好整以暇。先别委屈巴巴的,想清楚你要和我说什么。

  他的眼神很认真,这让砂金想到他一贯严谨的态度,可在关于爱这一点上,若要总结得方方面面滴水不漏,自己大概只能得个负分,毕竟他对这种情结感知尚少,多的也只是怀疑与不安,但那种心情却是的确存在的——他不希望自己那些因爱而生的仿徨惆怅与求而不得、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都和维里塔斯没有任何关系,他想要被看见,想要让这份感情能够走出只有他独自一人的世界,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试探,期盼他的这位学者朋友、这位合作伙伴、这个他所爱的人,不仅仅只是一个熟悉的普通对象,不仅仅只是仅此而已。

  他一直等待着他,就像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而今这一刻终于到来,他已然醒悟:像维里塔斯这样的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对别人表露真心,他那聪明的脑袋和清醒的内心令他一向理性,他本该是一个在理性思维下会选择控制自己的人。

  分明他们如此熟悉,砂金早该明白的。这份感情正如他所愿,而并非自己的独角戏。

  他走上前去,看着那双曾无数次向自己投以注视的眼睛,他说我不想到此为止,维里塔斯,我想我还是爱你。

  而后那个人点了点头,眉眼间化开浅淡的笑意。维里塔斯抚住他的后背,说很高兴你还没有病入膏肓,我无需收治一个身心状况都极为糟糕的病人,这免了我这段时间以来最大的担忧。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视而不见,能一直等到今天才过来,已经耗费了他绝大的耐性。但给病人留下一个能够独自思考与恢复的空间很重要。他曾反复提醒自己。

  我也很庆幸。砂金说。

  而后他绷直小腿,抬起脑袋受了他一吻。维里塔斯的手指没入他的发间,游走着的抚按让他感到安心与愉悦。

  我想再问一个问题。砂金仍旧对离别那日维里塔斯倏然的冷静印象深刻。你为什么能一眼看出来我在说谎。

  如果那天他们真的任由愤怒覆没理智,一切可能真的无法挽回。

  维里塔斯想了想,说我本来确实被气得头脑发昏,但你忽然讽刺我对你的态度,我便知道你在说谎了。人懂得趋利避害,越精明的人越明白这点,而你却不退反进,这不符合常理。

  不怕这只是我故意设下的手段?砂金并不那么信奉常理,他一向兵行险招,步步为营。

  维里塔斯安静了片刻,忽而问想听更简单的答案吗。他的神情格外平和,更近似一种云销雨霁后的坦然。

  什么答案。砂金呼吸微窒。

  是我很早便说过的一句话。他的神色未曾动摇。我相信你的爱。



























































澜歌鸲

【桃香个人向】芒乌

造谣一点点桃香退队时的心路历程。

3k字短打。写于第六集播出前。


芒乌

“金的吧,谢谢。”  河原木桃香对着tony老师如是说。


镜子里的发丝泛着光。

像是海中反射的日辉,又像是隔壁家橘猫的瞳。

甩了甩,还挺自然的。

心情不错,带点酒回去吧。

哦对,高中生不能喝酒,只能去老爹的冰箱里偷了。

希望他发现不了。

发现了也没关系。

毕竟摇滚嘛,不外乎就是,染发烫头逃学烟酒云云。

在心中嘲笑了一下刻板印象,穿上外套,和tony老师挥挥手说拜拜。

走在街上,看着玻璃橱柜里反射出的人影。

发丝翩翩起舞,些许耀眼。

有点不习惯。

在脑中尝试性的想了...

造谣一点点桃香退队时的心路历程。

3k字短打。写于第六集播出前。


芒乌

“金的吧,谢谢。”  河原木桃香对着tony老师如是说。


镜子里的发丝泛着光。

像是海中反射的日辉,又像是隔壁家橘猫的瞳。

甩了甩,还挺自然的。

心情不错,带点酒回去吧。

哦对,高中生不能喝酒,只能去老爹的冰箱里偷了。

希望他发现不了。

发现了也没关系。

毕竟摇滚嘛,不外乎就是,染发烫头逃学烟酒云云。

在心中嘲笑了一下刻板印象,穿上外套,和tony老师挥挥手说拜拜。

走在街上,看着玻璃橱柜里反射出的人影。

发丝翩翩起舞,些许耀眼。

有点不习惯。

在脑中尝试性的想了想队友们看见这头金发的反应。

是夸张的大喊大叫,

或者是静静的欣赏?

算了,不重要,毕竟是一辈子的乐队。

偶尔换换形象也没什么不好的~

嘴角高高的扬起。


学园祭嘛,每个学校大致都是这样。

被当作场地的体育馆,坐满的观众。

有点老旧的音响,各种奇奇怪怪的社团。

主持人笑颜如画,对着台下:

“下一个出场的是~”


mmk深吸一口气,紧张感被压缩再压缩,然后吐出。

“呼————”

摇了摇头对着队友们,表示自己不紧张。

平静的神色下,其实全身都在抖。

手脚抖成一片的那种。

握紧拳头,检查琴弦和拨片。

和队友们摆好圆阵。

伸出手,比成星星。

被绑成单马尾的金色发丝垂落,

摇摇曳曳。


按下的和弦,甩出的拨片,飞散的音符。

这才是活着的实感。

她这样想着。

实感是什么?

是与世界碰撞的金属啸叫,是和他人摩擦生成的火花。

是心脏的搏动,是高扬的情绪,亦或是…


痛楚和伤痛。  


她其实不是那么勇敢的人。

把头发染成金色也不是什么深思熟虑。

而是高中生的肆意妄为和心血来潮。

是独有的特权


她其实不是那么直率的人。

创建乐队的时候就弯弯绕绕的撒了个谎。

 “我们不需要那么多音乐和风格追求,只要组一辈子的乐队直到生命的尽头就好了。”

这句话大概没有半点真实。


被大公司看上后的日子,大家都很开心。

毕竟谁会不开心呢?

数之不尽的资源,骤然拔升的咖位,完美无缺的后勤。

唯一的代价仅仅是。

只用把那点可怜到微不足道的细弱灵魂交出去就可以了。

毕竟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些被大公司吃掉,尸骨无存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朝夕相处的队友们没看出来她开朗笑颜下的阴影。

不可见的裂痕就这样嵌入往日密不可分的合影。

缓缓的。

都说相由心生,其实音乐也不外如是。

她弹着经纪公司提供的…听上去像是噪音的某种东西。

往日凌厉的音符化为泥潭,节奏也恍恍惚惚。


有什么东西向下拽着自己捏着拨片的手。

穿越时间长河,她看见了。


那是所有被依凭,强占,豪夺后。

失去灵魂的乐队少女们组成的尸体之海。

无穷无尽的纯洁之歌被撕碎,被玷污,被吞没。

被埋葬。

然后漂浮在乌黑至极的海面下。


她就这样呆呆的看着,不自觉的和海面上无光的瞳孔对视,心脏骤然缩紧。


本就锈蚀斑斑的琴弦应声而断,划过指尖。

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从伤口溢出的血色。

触目惊心。

队友或慌张或担心或被吓到。

把她围成一团,叽叽喳喳的安慰怀抱着。


别这样啊…

你们都这么好…

那我…

那我要怎样开口…要怎么才能…

才能…

说出那种残酷到…接近决死的话呢。

不甘痛苦迷茫在体内横冲直撞,自我毁灭的冲动在眼中打着泪花。

乱七八糟的。

她分不清是什么主导了自己,理不楚分崩离析的思绪。

鼻头酸酸的,那些黑色的东西在心里肆意横行的爆发。


“够了…”

低声呢喃。

“够了。”

声调骤然拔升,带着哭腔。又转而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别过头,躲过队友们的视线。

不想让她们看见自己的不堪。

不想让她们看见自己的迷茫。

不想让她们…收到伤害…

丢下琴,拨片掉落在地的清脆响声无比刺耳。狼狈而逃。


长痛不如短痛,她原本是这样想的。

一辈子乐队的誓言如锋利却不致命的手术刀,刻印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于是,这场退团变成了一场纠缠不清的拖泥带水,或是不明不白的藕断丝连。

她从未在队友的脸上看见那么多的表情。

质疑,抱怨,怨恨。

但最终都化为温柔的理解和内敛的不舍。

她多么希望队友们能在咖啡馆的大庭广众下,伴随着茶杯碎片飞溅,抓着领子诘问自己。

多么希望队友们能在夜晚无人的公园对着自己恶语相向。

多么希望队友们能在她一个人孤独的路演后,歇斯底里的抓起吉他毁掉一切。

她祈求渴求…哀求着幻想中的一切。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四个人一起,开这辈子最后也是最棒的live,流着泪牵着手合唱着一首接一首的最后亿曲。

躺在草坪上看音乐节,在音流中打着转,然后在冰凉的帐篷中团在一起互相汲取着热量。

一起光着脚在无名的海边散着步,轻轻哼着歌,数着遥远的星,听着安心的潮鸣。


我多么希望推开你之后,回应我的是不加掩饰的恶意,而不是让我自责到分崩离析的温柔。


从过于陌生以至于有些恐慌的床上爬起,跌跌撞撞的趴在洗手盆前,在宿醉的余韵中。

一次又一次的吐出不剩一点的内容物。

抬头,镜子里憔悴到麻木的眼神瞪着自己。

头顶上,明明才染好的金色有些褪去,被无情的黑灰一点点缠绕,吞噬。


发麻的指尖胡乱挥动,攻击臂展所及到的一切。

又像是被自己吓到,慌慌张张的蹲下,收拾起散落一地的瓶瓶罐罐。

下意识对着不存在的房间里不存在的人道歉。

接着后知后觉的想起。

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和队友们一起合租的,有着数不清数不尽温馨回忆的小屋了。

存留在这个虚假的陌生之地的人。

是一具失魂落魄的躯体,和怅然若失的灵魂。


不过是朋友一场,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但是为什么这么缠着我,如影随形又挥之不去。

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星星点点的水花落在瓷砖上,随后,越发瓢泼。


她其实写歌写词没什么天赋。

就像是驱散摄魂怪的守护神需要爱的记忆作为燃料一样。

创作时闪耀的那些情感也是她不得不依赖的东西。

只是…无论是哪些温暖的,炽热的,愉悦的回忆,统统都会触及到那些刻骨铭心又撕心裂肺的伤。

那些过往就像枯黄的落叶,飞散进遥远的风中,高高的,再也抓不住。

即使是宛如飞蛾逐火,沉沦在旧日的幻梦里找寻着灵感也无济于事,却遍体鳞伤。


她发现自己什么都写不出来。

什么都写不出来。

那个灵感取之不竭涓涓流淌的桃香。

那个被队友们包围,笑靥如花的桃香。


已经死了。



窗外烟火悄无声息的升起,然后在寂静的夜空中轰然爆开。

注意力从屏幕中拔出,她微微缩了缩头。

向着声源看去,无数绚丽的花绽放在迷静的黑暗里。


好想给大家看看。


下意识的拿起手机,拍照,打开line。

然后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呆立在窗前。

任凭寂寞的硫磺味扩散。

手机屏幕上熟悉的位置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她从未觉得世界如此残酷过。


这值得吗…

她质问着自己。

离开了说好要一辈子,一生的乐队和朋友们。

把那些美好到纯洁无瑕的记忆都甩入无垠之海。

这值得吗…


如果一切都能重新来过。


唱着弹着那种轻飘飘,不值一提的垃圾。

毁掉了曾经的誓言,摔碎了自己最初最后的梦想,背弃了自己的音乐。

她宁愿丢掉那首歌的版权,宁愿推走所有爱着自己的人,宁愿一个人孤寂的踏上不可知的路途。

即使支离破碎,从不后悔。

这才是…河原木桃香。

真正的她。



致谢:

@努力长高的增高鞋垫  老师的灵感实在是太棒了(双手合十)非常感谢。



海面裂缝

【绫主】月光与生命之河

summary:法洛斯跳到现实与生命之河里,成为了望月绫时。他找到了结城理,而他们将永远不分开。


一个形影站在月光里。


我就着光看清他:那是个刚长成少年的男孩。月光照亮了他柔软的眼睛,白皙的肌肤和已成熟的刀削般的鼻尖。他冲我笑得像是看到了生命绚大的奇迹。他披着月光靠近我,捧住我的脸颊,苍白的肌肤朝我覆过来。


我下意识闭上了眼。在黑暗中,温暖的肌肤像水一样把我包裹其中。一股高热的水流从小腹处缓缓向上流。它无声又坚定地流淌,好像很笃定会流向何方。


水流最后从我眼尾流出。我睁开眼睛,在湿润的睫毛间,我看见少年有一双灰绿色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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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法洛斯跳到现实与生命之河里,成为了望月绫时。他找到了结城理,而他们将永远不分开。


一个形影站在月光里。


我就着光看清他:那是个刚长成少年的男孩。月光照亮了他柔软的眼睛,白皙的肌肤和已成熟的刀削般的鼻尖。他冲我笑得像是看到了生命绚大的奇迹。他披着月光靠近我,捧住我的脸颊,苍白的肌肤朝我覆过来。


我下意识闭上了眼。在黑暗中,温暖的肌肤像水一样把我包裹其中。一股高热的水流从小腹处缓缓向上流。它无声又坚定地流淌,好像很笃定会流向何方。


水流最后从我眼尾流出。我睁开眼睛,在湿润的睫毛间,我看见少年有一双灰绿色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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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结城理从梦中惊醒,看到七岁的法洛斯的眼睛。和往常一样的影时间,法洛斯坐在理的床尾,清澈的灰绿眼睛却不寻常的没有盯着他的脸看。结城理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他的睡裤上有一片湿润。


结城理眨眨眼,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新的情况,但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法洛斯还在看着,思绪漂浮在房间的黑暗里。理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于是他开口: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在你的梦中好像发生了什么。你看着很投入......也很悲伤。也许我出现的不是时候。”


结城不觉得他出现的不是时候。“没关系的。”他从床上侧坐起来,眼睛抓到了法洛斯的飘荡的目光。他不觉得尴尬,但他感觉有必要给他的午夜朋友解释一下。“这是一种生理反应。男孩子长大到14、15岁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代表长大了。这是生命之河的正常流淌。”


“原来是这样......”法洛斯落寞地低下头。“我不知道。我没办法长大。”


自从理认识法洛斯,他一直是7岁的小男孩。而理已经长到比他高小半个头了。理说不出来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安静的看着法洛斯有点落寞的侧脸。


“大家、都是更愿意和正常时间的人(现实中的人)做朋友的吧。......理会长大成人,而我只能一直停留在影时间。到那时候,你还会做我的朋友吗?”


“不管你存在于何处,我们都是朋友。”


法洛斯笑了,只是难掩他的落寞,和眼里烧着的渴求。“你真是温柔呢。”


他的灰绿色眼珠沉在弯弯的眼尾里,像一轮绿色的月亮沉在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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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绫时有一双和法洛斯一样的眼睛,理在他转校的第一天就发现了。他们都有一圈圈的波纹印在绿色的眼睛里,只是法洛斯的是更亮的蓝绿,而绫时是灰绿色,好像静止的小水塘开始随着时间流动,流淌成更深更沉的江河。当望月绫时把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好像七岁的法洛斯长大成人,用已经成熟了的眼眸看着他。结城理无所适从:他心脏震动地好像要脱离胸腔。


他想到几天前,法洛斯携着一双清澈的双眼向他道别。而那双眼睛现在长在望月绫时身上。他无法撇开目光。


当放学后望月绫时向他的桌子走过来,理条件反射站起想要逃离,却被凑过来的顺平一把搂住肩膀。他只能对上绫时的目光。望月绫时对他说:“嗨。我对这一片还不太熟悉,可以抽空带我在附近转转吗?”


“这家伙是最佳人选啦。别看他每天这样,他可是朋友很多的,每天都约着不同的人出去玩哦。”顺平大大咧咧的拍拍理的肩膀。


理听不见顺平的声音: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旁扑通扑通震荡.....绫时还在盯着他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就太感激了。我还有很多想要了解的事物......”


绫时揪着自己的围巾。这是一个很孩子气的动作,理一下想起了勾着手扭捏地左右晃动的法洛斯。理低下头,让刘海盖住脸上的红晕。


“...我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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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夜幕渐深,他们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灯把影子拉的很长。他们逛完了桐叶商业中心,去了各个店铺,一起吃过拉面,能介绍的也都聊尽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他们互相听着鞋子踏在水泥路上的声音,夜风吹拂着路旁的樱花树。


结城理还有很多想问的事情——“你认识一个长得很像你的小男孩吗?”“你有弟弟吗?”“你认识法洛斯吗?”——但他说不出来。结城理早就用17年的人生确认了,法洛斯是独属于他的午夜朋友。他没法跳进那条世上所有生物都共享的生命之河,他们也没法在河湾里相遇。


但那是法洛斯一直以来的愿望。


他偷偷看向望月绫时的侧脸。他看上去像是青春期削去了法洛斯的婴儿肥。可能只是单纯长得像呢。结城理暗自想,可是他又忍不住去想如果他真的跳进那条河该多好。


思绪纷飞。绫时的脸突然从理视角消失了。原来他们已经走到宿舍,绫时停下脚步看着他。结城理还不想回去。他贪恋地看着绫时的眼睛,听着夜风吹起樱花树的枝条。


“我在想,”是绫时打破了这片沉默,“我觉得我认识你很久了。”


结城理的耳边响起他心脏的轰鸣声。“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我想要靠近你、想要和你度过更多的时光......”绫时的手又抓住了围巾,他坚定的看着理,双目澄澈如月光。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我的生命来之不易......好像我能长大是一个奇迹。生命是如此脆弱而转瞬即逝,以至于在这个过程中,时间和地点的重合是如此令人珍惜......*”


“......乱七八糟的,我都在说什么呢。也许我还要些时间想清楚......”绫时终于把手放下,从围巾里把脸抬起来,冲着理笑了。“已经很晚了,你也要回去了吧。总之,我很高兴能遇见你,我还想与你一起长大。”


夜风里沉默了一两秒。然后,没等绫时反应过来,结城理已经冲上前去,吻住了望月绫时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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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城理坐在夜班电车上,紧张地摩梭着手机后壳。放学后绫时给他发了个简短的短信“我想去你的房间。放学后你拖住Aigis!”这已经让他紧张了一路。


他们是不是进展太快了?在那一个突然的吻之后,他们只约会了几次,绫时就要来他房间了......结城理控制住自己不要乱想,但脸上还是开始发烧。


也许这也是好的。人不能忘记自己终有一死,所以他们要珍惜每一天的时间。


理端正好自己的脸走进自己的房间,尽量不让紧张出卖他。但他看到绫时站在他的窗前向外看,月光泼了他一身,他不由得想到法洛斯站在他床前的情形,好像神明终于垂青他一次,让他魂牵梦绕的朋友跳进生命之河来见他。绫时转过身来,给他一个狡黠的微笑。理发现自己也不由得笑了。“你是怎么不被她们发现的?”


“我躲在顺平的房间里。他偷偷去陪千鸟了。”


“原来是串通好的吗......”结城理像平时一样淡淡说着。而绫时长腿一跨,他们间的距离一下缩短了。结城理看着近在咫尺的两只灰绿眼睛,感觉蝴蝶开始在他的五脏六腑扑扇。


绫时用双手抚上他的脸庞。感受到绫时冰凉的手掌,结城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烫......然后绫时吻上来。结城下意识的回吻住那片唇:它们是温热的,刀削一样的薄。理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吸了一下绫时的下唇,这个事实让他的整个脸都烧红了,而绫时和他短暂分开,发出一声轻笑。


然后再吻。绫时的舌像水流一样流到他嘴里,而他顺着河湾与他交叠在一处。他感受到热流开始流遍他的全身,从绫时的唇,到绫时捧着他脸颊的手,到他的双手腰腹和私处。水流缓缓的流啊流,一切生命从此源起,延到他的十七岁人生里。


一吻终了。他们不情愿地分开。


“这只是开始哦。”望月绫时拉起结城理的双手,领着他倒退着向他的床走去。他们路过窗户,绫时抬起两人相握的左手,在窗户洒下的月光中荡起涟漪。


“紧张吗。想要拉上窗帘吗?”


“不、不,还是拉开吧。”


结城理从绫时眼睛里看到月亮。已经快到满月了,月色盛大。他和绫时头朝下倒在月光里,任绫时把他裹住,任水流流遍全身。绫时/法洛斯把一切湿润的东西从他身体里带出来,高热中他分不清眼前是白光还是月光,只知道水流一直流,冲破了堤坝,向更远更远的樱花飘落的春天里飞去。


若是我们在这一刻死去,结城理想,我们会一起沉进水里,随着生命的长河一直延续,从土地里被树根吸起,从枝头流向绽开的樱花花瓣,再飘到夜色的最底端,沉到月光里。


而在月光里,我会看见你。我们会重新相遇,在高热中,我们将会一起再次流向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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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Aigis说过的话,但我很喜欢就放在这里了。就当绫时听到过Aigis提起吧
*整个写的很意识流见谅!我想我只是很高兴望月绫时能够陪陪结城理。


Mirale_mirale

【理砂】脉搏以左 Left Side of Pulses


bgm:The Alchemy - Taylor Swift

summary:他惊觉自己端在手上的正是一场极具诱惑的赌局,可在他眼中,这只是一道选择题。


1)

得知砂金死讯那天是个正午,太阳很大,维里塔斯在喝一杯常温的咖啡。


来的人三缄其口,支支吾吾,好容易在抽泣和颤抖中阐述完这个事实,试探着抬眼瞥一眼这个和他上司据说关系匪浅的学者。他仍是埋在文件和书籍里,端着咖啡,只是动作停顿了片刻。“请您…节哀。”报信的员工道。


“知道了。有劳你跑这一趟。”维里塔斯道,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仍是钻研文献。面对噩耗,维里塔斯并不意外,毕竟......


bgm:The Alchemy - Taylor Swift

summary:他惊觉自己端在手上的正是一场极具诱惑的赌局,可在他眼中,这只是一道选择题。


1)

得知砂金死讯那天是个正午,太阳很大,维里塔斯在喝一杯常温的咖啡。


来的人三缄其口,支支吾吾,好容易在抽泣和颤抖中阐述完这个事实,试探着抬眼瞥一眼这个和他上司据说关系匪浅的学者。他仍是埋在文件和书籍里,端着咖啡,只是动作停顿了片刻。“请您…节哀。”报信的员工道。


“知道了。有劳你跑这一趟。”维里塔斯道,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仍是钻研文献。面对噩耗,维里塔斯并不意外,毕竟砂金临行前留了一份遗嘱,交由他校对。光是财产归属就有足足有30页,从明面资产到灰色产业都有明确的去向。维里塔斯并不相信运气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但那份厚重的文件入手,还是压在他心上。面前的砂金笑嘻嘻没个正形,靠在他最喜欢的旋转软皮椅上用脚把椅子蹬成游乐园的旋转茶杯,又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瓶香水,从耳后喷到手腕,在逐渐回温的春天里发酵出刺鼻的香精味,一下一下挑动维里塔斯紧绷的神经。


没来由地,学者感到一阵烦躁。“你要不是来谈正事的,请你滚出去。我还要备课。”


“别啊,教授。”砂金起身,带着所有令维里塔斯恼怒的元素,凑得更近:“有备无患嘛。出门在外,怎么能不多留一手准备?”


“正常人为出差准备的后路不可能是遗书。”


“那你现在见到了,哦,不对,我应该不在你划定的‘正常人’的范畴。对吗教授?”砂金又换上一幅洋洋得意的表情,像极了抢答的学生,等待导员夸赞。维里塔斯皱着眉,本想公事公办,用繁复的条款和法规驱散烦闷,可那些简单的文字却都变得晦涩、复杂起来,从他的眼前无数次划过,就是进不到他的大脑里。整整二十分钟,他还捏着第一页的页角,迟迟无法翻动。


“教授,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砂金看了看表,就连这华贵的表,反射的阳光都能刺痛维里塔斯的眼球。“还有一小时我就要去开会了。哎呀,”他先维里塔斯一步,看穿了他的难堪,“还是说您觉得我给的还是不够多?我还能再追加30万——如果您需要——”


“闭嘴。”


这是维里塔斯发怒的前兆,这时总宣告着他们相互折磨的游戏结束。砂金偃旗息鼓,摔回办公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滚轮,丝毫不在意他的真皮鞋尖。过了一会,他听见维里塔斯问:“去哪?”


“月卫之盾,还有虫洞附近的伽马星系。”砂金似乎等他提问很久了。不出所料,维里塔斯还停留在最初的那一页上。“收一笔坏账,顺便打捞点珍惜忆质,运气好的话还能再讹流光忆庭一笔。”紧接着,他和维里塔斯聊起他的计划,侃侃而谈每一步成功后会有多丰厚的回报,接下来又会如何行动,事无巨细,唯独隐去了他的委托人此刻最关心的问题,这份遗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怎么样,亲爱的拉帝奥教授,准备好和我赢家通吃了吗?”


“概率。”


“什么?”


“从第一个环节开始,你完好无损的概率。”


他不相信砂金不知道这个概率。常年在赌桌上博弈,计算得失赔率,已经是赌徒内化的本能。但着眼于胜利的狂喜,往往会导致狂热的赌徒们忘掉脚下的天堑。维里塔斯要他亲口说出来,而他却没能察觉,自己也已陷入了一场赌局之中。


他在赌,赌匹诺康尼之后,多次险象环生后的无力能让这嗜赌如命的家伙真切地品味恐惧,动摇他伪装的疯狂,放弃自找死路的计划。


他也在赌,赌砂金不敢在自己面前坦言他又一次死到临头。


窗外的爬墙虎在微风中摇曳,沙沙作响。砂金回以维里塔斯的只有沉默。


良久,他笑了。砂金抓住维里塔斯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隔着一层衣料,维里塔斯触到心跳的震颤,夏日的余温流连在手掌和躯体间,他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如果你还记得,我的命是找公司贷款买来的。六十塔安巴,顺带摆平斗兽场经理死亡一事,我欠得不少。以利滚利,我要带来的价值也不止我已经赢下的赌局。”


“只有活人才能带来价值。你不会蠢到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吧?”维里塔斯咬牙切齿。


“那要看对谁而言了。满盘皆输的人可巴不得我死。”砂金的手覆上他的手腕,“你想让我死吗?”


他试探地松了力道,维里塔斯没有离开。他于是把指尖落在血管上,心脏与脉搏呼应着,鼓动出彼此的回音。也许某天,自己的心跳会先一步放缓、停滞,在短暂的和弦之后又只剩一种单调的节奏。砂金想。


“我要是活着回来,这份遗嘱自然会作废。但教授,人总得做好plan B 不是吗?”


维里塔斯说不清砂金到底在劝谁。最后砂金还是去开他的会了,临走前顺走了他果盘里的一颗苹果。维里塔斯强迫自己检查完砂金的遗嘱,从格式到措辞他一一修改,最后在公证人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艳阳高悬依旧,它的金芒仿佛永远也不会灭。只有咖啡冷了,入口满嘴苦涩。


直到今天,星际和平公司的人第二次找上门来,要求调取他的文件操作记录及办公室摄像头,维里塔斯才如梦初醒。距离砂金离开,到死讯传来,不过短短两个月,而他的许多财产,最后受益人的位置,都填了维里塔斯·拉帝奥。


“抱歉,教授,我们得证明这份遗嘱的真实性。”来人道。


维里塔斯望向窗外,牵牛花已过了盛放的时段,哀哀地垂着头。暮光笼罩,他手中的杯子也早就空了。


一天已经结束了。


2)

维里塔斯至今想不明白砂金是怎么死的。


资产清算专家属于星际和平公司高级管理人员,又是存护令使的直属小队,关于他们的一切情报都被列为最高级的机密。往常,维里塔斯作为砂金“不成文”的默认搭档,凡有关砂金的事,诸如任务资料,公款账号,甚至他存放基石的匣子,他都有权限了解。但偏偏是他的死,他生命中最后一笔记录,将维里塔斯拒之门外。


“无可奉告,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前来接待他的翡翠女士这样说。“我们也是同样的遗憾,我相信您心中的悲伤比起我们只多不少,还请您节哀。”又是一样无关紧要的话,这些天维里塔斯听过好多次了。


“他只希望我们转告,他输了,仅此而已。”


这倒也符合砂金的作风。毫不掩饰自己大获全胜,对这之外的失败轻描淡写,即便这次他没能收回自己丢下的筹码,他的生命。维里塔斯就只能猜。从他决定前往月卫之盾这颗等级森严的星球开始,到虫洞跃迁时被时空洪流的罅隙捕获,或者又像在匹诺康尼时那样,深陷忆质之海,只不过这次他没那么好运,迷失在亦真亦假的幻觉之中。他计划严密,却又漏洞百出。科学家厌恶不确定性,就像厌恶不能复现的实验成果。而这恰巧是砂金的瘾症所在。在挑战他的认知这一点上,维里塔斯不得不承认,砂金一直赢得名列前茅。


包括他的死。维里塔斯上了两节课,回到办公室里,一阵茫然后,他才堪堪意识到,在他所有的设想里,砂金的死不过是他在他的世界里按下了暂停。凡暂停,定有重启的一天,而非一锤定音之后漫长而永远定格的死寂。


兴许某天砂金会从角落里钻出来,大笑着脱帽摘眼镜,像个没事人一样和他打招呼:嗨,拉帝奥,想我了吗?让你失望了,给你的钱你得还我了。在维里塔斯的设想里,一直给这种可能留下了余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放任他的办公室空空如也。


砂金确实死了。维里塔斯已经收到了三个不同银行的电话,咨询他存款应该转移到他的哪个账户里。他翻开砂金留下的、由他亲自公正的遗嘱。大多他生前看中的东西后边都跟着一位新的所属人。四十多页纸他一一翻看,这才意识到,早在他签下名前,砂金究竟写了多少次他的名字。


维里塔斯·拉帝奥,他每翻过一页,这个名字就浮现一次,加重一次,多到他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叫这个名字——重名,幻觉,臆想,什么都好,而不是砂金白纸黑字地真要把他来之不易的筹码予他保管。最后是他的亲笔落款,在砂金署名和分页日期左边,白底黑墨,盖棺定论。


许多次,维里塔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若知识是财富,求知的过程无外乎永无止尽的攀登,攻克难关。他本以为自己早就习以为常,但他没有。他竭尽所能地回忆有关砂金的一切,渴望从中寻得蛛丝马迹,未果,而他很快也失去了耐心,变得焦躁,敏感,凡谁谈论起一丁点有关公司的事宜,他都聚精会神,生怕他们背着他偷偷议论砂金的死。


终于有一回,维里塔斯确定地听见了“石心十人”这个词。于是他立刻反驳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了讣告,你怎么证明砂金真的死了呢?”


几个饭后闲聊的员工吓得噤了声,他们根本没在讨论已逝的总监。“可是…上头是这么通报了…”有人怯怯道。


“这是你。通报的内容无从验证,只有傻子才会信以为真。”


面对哑口无言的员工,维里塔斯不知怎的突然掰着手指数起来:“他不到十岁的时候就躲过了灭族的屠杀;之前有人把他埋在沙漠里,过了一周他又自己爬回来了;他曾在一颗星球的监禁电椅上全身而退,在匹诺康尼死而复生。你们怎么确定,这不是这赌徒又一出金蝉脱壳的戏码呢?”


“教授…您还好吗?”


维里塔斯愤然离席。他应该至少听一听另一方的观点,或者像学术辩论那样回应他们的质询。但他要说服的也许并非旁人。他在心中重申,他只是基于逻辑,不会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他都快说服自己了,等回到办公室,屏幕正中央仍是那份上锁的遗嘱,这强有力的说辞顷刻间牵强附会。


这些天他一直强迫性地打开遗嘱,扫几行,关上,过不久又打开。维里塔斯深吸一口气,熄灭屏幕,摔进椅子里喝咖啡。咖啡凉得他一激灵。维里塔斯这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和砂金一样,晚上的咖啡里一定会掺一杯酒,放几块冰。


夜是冷的,砂金曾把一颗跳动的心交予他手上,他回以同样的震颤和温度。他没办法相信,砂金的心脏就这样停下了。


3)

“我来还书。”


烛墨学派的图书管理员脸上是止不住的忧虑:“教授,这是您本月借阅的第十二本茨冈尼亚文献了…”


“学会规定了不能借吗?”


“没…没有…”


“很好,那再帮我拿一本新的。”


维里塔斯说不清他在做什么。砂金还活着的时候,他对他的过去从未有如此多的探知欲。更多的时候,他把埃维金人的过去等同于砂金的隐私,他不提,他便绝对不问。或许这是他们之间唯一一件泾渭分明的事。其他的,维里塔斯的床还是大床,洗漱架上至今还摆着砂金的杯子,衣橱里还留着他的外套,早就连同他们的关系一起含混不清了。


人人都忧心他,不少人劝他去看心理医生,治疗创伤。但他却不这么认为。非要说的话,他认定,自己只是在填补还未来得及书写的空白。


曾有一次,砂金喝多了酒,跌跌撞撞地摔进维里塔斯的玄关里。他被一声巨响惊醒,还以为是劫匪,端着枪冲出来时只看见挥舞着筹码的醉鬼靠在墙上笑:“拉帝奥,我又赢了。”


“你没把自己玩死真是医学奇迹。”


“别这样嘛。”砂金抬头,他的眼睛向来具有欺骗性,尤其夜里,些微的火光都能照出勾人的瑰丽。“我今天心情好,没准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呢?”


这是赤裸裸的邀请,只是维里塔斯不以为然。他抄起砂金的一只胳膊,半拖半拽地把人按在浴缸里冲洗。庇尔波因特是没有夜晚的,维里塔斯的家在星舰边缘的位置上,离星空够近,也有足够的灯火让幻想回落。砂金整个人浸在肥皂泡里,脸上的红晕和醉态消了不少,人却沉默了。看着泡沫在浴池堆叠,而维里塔斯还在坚持不懈地往他头上倒洗发液,砂金忽然问:“拉帝奥,你希望我死吗?”


“你比我更清楚,光靠想,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决定,也无法干预事态的变化。”


砂金长舒一口气,盯着窗檐外的云絮和灯,自顾自道:“我今天搞定了一个大供应商,做测量仪器的。以后矿产勘测的新设备,他们只会优先供应给我们。”


“这种待遇,从前只有市场开拓部才有。”砂金吹走一颗泡泡,它飘着飘着,倏地就碎了。


“部门之间争抢资源,公司难道放任不管?”


“拉帝奥,你知道庇尔波因特有多大吗?”


“八十万一千平方英里。”


“九大董事,七大部门,下属62个办事处,底下还有数不清的科室、小组,还有外包的业务…公司太大了,拉帝奥,大到任何人都只能是零件,除非有大乱子,没人有空考虑两颗螺丝谁对谁错,为什么起摩擦。”


“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砂金冷哼一声,“听到自己的大供应商被杀不死的奴隶抢走了,鼻子里的假体都会气歪吧。”


这是维里塔斯第一次听到砂金这样称呼自己。他泡在浴缸里,脖子上的商品编码是洗不掉的。砂金提到的名字他并不陌生。新官上任三把火,施耐德上任部门总管后,第一把火就点燃了茨冈尼亚。砂金,公司,埃维金人和茨冈尼亚,贯彻砂金人生中的几个词轻描淡写间串到一起,砂金不甚清醒,维里塔斯连呼吸都放轻。


“不问我些什么吗?教授?”


砂金环上维里塔斯的脖子,呼吸和词句在吻间变得黏连旖旎。学者抚上他濡湿的金发,回吻落在他的睫毛上。“不。”


快倒在他肩上的人瞬间撑起身子。维里塔斯的手勾勒着他的身体,并未在编码处有多少停留。“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我会听。”


偏偏在这个时候,身体纠缠着,维里塔斯要拉开一道距离。但没人料想到以后。砂金道:“要从一首歌谣开始。“他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又一次闭上,哼唱起来,渐渐地,他也睡着了。


在茨冈尼亚的信仰考据中,维里塔斯时隔半年,读懂了砂金的动作: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砂金在追寻久不可忆的故土,重新踏上他来时的路。


倘若他们还有更多时间,维里塔斯想,他一定会找出一个他和砂金都空闲的午后,倒上咖啡和酒,和他玩牌,砂金讲什么,他就听什么。他不会自大到自称理解砂金,正如他看着文字的记载,难以想象茨冈尼亚的悲鸣。他能做的只有陪伴,倾听,如果讲完这些,砂金还有余力,他想他还会抱住他。


他们之间从未说过爱,这带有魔法的深刻字眼。维里塔斯自认他们还不能承担对方的过往,在未来给对方留下一亩三分地。说到爱,是没有轻率的余地的。维里塔斯看着显示屏桌面上唯一一个文件——砂金的遗嘱,望着办公室,偌大的桌子,空出来一把的椅子。可实际上,他也未曾设想过一个没有砂金的未来。


砂金离世后第三个月,维里塔斯失魂落魄地发现,他爱砂金。


暴雨滂沱。


4)

推理就是这样简单:假定一个毋庸置疑的前提,接下来所有看似荒谬的结论都有了依据。维里塔斯确凿地相信,他爱砂金,于是之前无厘头的愤怒、烦躁、茶饭不思,现在的消沉、后悔、心事重重就都有了道理,这事实又反过来,循环论证他的爱。


他仍旧按部就班地上课,生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像一具游荡的躯壳。他尝试喝酒,喝咖啡,饮品越来越凉,结果则是不论清醒或混沌,他都能在脑海的某一个角落,想起他和砂金的某段回忆,听到他说过的某句话。


又一次,维里塔斯坐在酒吧窗前,要了一杯威士忌酸。他向来不喜欢酒精,但除此之外,他能用的方法都已用遍了。夏夜蝉鸣阵阵,在落地窗前,维里塔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还有旁人似有若无的窥视目光。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标准的苦闷人,终不过又是庸人自扰。


一个样貌熟悉的女人端着酒杯,径直坐到他身旁。


“记忆是无尽的深海,能沉湎其中,恰巧证明你在深邃的过去印下了足迹。”披着紫纱的女人摇晃杯里剩下的液体,仔细打量眼前的学者。现实或是记忆中,她见过许多类似的人。曾经她讶异于维里塔斯锋利的目光,悲剧终于将他的理性敲出柔软的痕迹。她想知道,给他一次做梦的机会,他是否会如他口中的庸人那般不愿醒来。


她领着维里塔斯,离开人多眼杂的酒吧,拐进花坛边的角落。“给。你知道怎么用吧?”


维里塔斯盯着手中的忆泡。它几乎透明,只有丝状的忆质在中间缓缓流动。他不禁想起砂金最后一次任务中提及的高级忆质,正是这东西害他丢了命。可忆者只淡然一笑,反将他十指握在上面,道:“一颗纯粹的忆泡,能构想、复现出任何你想要的画面。拿着吧。”


“它或许能帮你找到答案。”


这很荒谬,维里塔斯躺在床上,手里端着那枚晶莹的忆泡。忆者没有带来任何他想要的消息,狡猾地把选择权交给他。倘若他真的就此迷失,他们也可以甩甩手表示事不关己。


那枚忆泡一片空白,只等着将他所思所想忠实地复现眼前。


维里塔斯不知道他将面对什么。也许是砂金,他们的一段经历,也许是更深层的,他未曾预料的危险。他惊觉自己端在手上的正是一场极具诱惑的赌局:未知,风险与答案共存,概率未知,同样地皆有可能。


可在他眼中,这只是一道选择题:能再见砂金一次,见,还是不见?


维里塔斯闭上眼,额头紧贴忆泡。气温骤降,他仿佛沉入深海。恍惚间,维里塔斯好像理解了砂金。他掷下骰子,只是因为他想赢,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视线再次清晰,维里塔斯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木屋。砂金就坐在沙发上,一边打字一边喝咖啡。他记得这天,公司难得放砂金休假,于是他们在野营地租了这座木屋,顺带包了周围一小片森林。深秋时节,气温不再温和,太阳也落得早。他们早早地生火,木柴在壁炉里噼剥作响。维里塔斯端着一杯热红酒走近,伸手挡在砂金和屏幕前:“长时间工作只会降低效率,假期就是用来休息的。”


“我亲爱的教授,你这话要是在我们组会上说,绝对会因为这优越而不自知的语气,被大家狠狠抨击。”砂金笑着接过热红酒,关上投影,却转而拿起手机继续处理公务。等他回完最后一则消息,天已经全黑了。星子稀稀疏疏挂在天边,半轮弯月,枯枝交错,秋意拢着他们,落在霜上。砂金这才得空喝一口酒,果香四溢,是他喜欢的味道。


“现在,我们继续上次没讨论完的话题吧。拉帝奥,你想让我死吗?”


维里塔斯一怔。这段对话并不在深秋,而是发生在不久前,砂金来找他公正遗嘱时。这个忆泡看来不是单纯复刻一段记忆,眼前的砂金,更像某种记忆杂糅后的投射。一道幻影是没法自主思考、行动的。四下无声,砂金转动他专属的筹码,等待答案。在维里塔斯有所反馈前,他没有办法像往常那样,搂过他的肩,给他染上刺鼻的香水味,再用吻把他的话搅得细碎。


“梦里不存在死亡。”维里塔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无关定理。”筹码被抛起,落下,砂金握住它,没人知道是正是反。“这只关乎于你,拉帝奥。”


这是一个梦。维里塔斯反复对自己说。


他仿佛又看见砂金的遗嘱,四十多页纸像雪似的,纷纷扬扬。每一片雪花都承载着砂金一路走来的战利品,每一个战利品之后,都写了维里塔斯的名字,托他好好保管。


这是一个梦,他要把自己不敢做,没有做的事做完。


“我爱你。”维里塔斯说。他走上前,拥住梦中的砂金,把他紧紧扣在怀中。


他感到砂金也回抱住他,像他曾经那样,抚他的发,勾勒他的背,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良久,他听见砂金叹息,道:“你不爱我。”


“拉帝奥,你不爱我。”


烧着柴的暖屋比霜冻的冰原还要冷。维里塔斯错愕地与他拉开距离,他不敢相信。这是他的梦,兴许也是最后一次能和砂金象样地谈话。可结果为什么要惩罚他,偏偏不能如他的愿?


“我爱你,”他再次说,“我希望你活下去,我很早开始就爱你。”他的办公室,他的家,他的记忆里,砂金占据了如此重要位置,而他离去之后,维里塔斯的世界永远缺了一块拼图。


“可你得承认,你不完全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我们只是在一起短暂地快乐过,但为的只是自己。在我离开之前,你我都从未设想过对方的以后。”


“一局之中,我赌上性命,赌上未来,但我从来没把你也当作筹码。”


雨雪纷飞。在砂金杳无音讯后,他才幡然醒悟。维里塔斯从窗沿望去,枯枝盘虬,山石林立,有霜无雨,有沙无土,没有一条道路。茨冈尼亚或许就是这样的景象,而砂金一路走来,指引方向的只有够不到的月亮。


往事不可追矣。


维里塔斯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希望你活下来,但或许你说的对,希望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彼此的习惯和信任,也许谈不上爱。”


“我还没来得及爱你。”


月就在前方,他也要向前。眼前砂金的幻影终于展露微笑,维里塔斯右手抵上砂金的胸口,在他的梦里,砂金的胸腔仍在震动。曾几何时,他的枪口也被这人掰至胸前,而后他也聆听、触碰过他的心跳,与他的脉搏交织。他仍坚信,这样坚毅的生命不会输给时运,他的血脉一定仍在某处鼓动,伺机生长,他要做的,只是穷极所有去验证。


砂金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


“我会找到你,或等到生命的终点,再来回答。”这个关于爱的命题。


“那么,亲爱的拉帝奥,要打个赌吗?”


维里塔斯摊开左手。在他的脉搏以左,砂金投下了一枚筹码。


他再度睁眼,自己躺在床的一侧,房间漆黑,晨光熹微,昨夜的咖啡混入冰水,脉搏以左,空空如也。


-fin


后记:


翡翠的办公桌前,维里塔斯慢慢地排开一把赤铜币,不多不少,正好60枚。


“这是什么意思?”翡翠放下手中的茶,盯着郑重其事的维里塔斯。


“60塔安巴。”


维里塔斯四处搜罗来这早已废弃的货币。茨冈尼亚建立起酋长国,表面自治,实际公司早已入主,过去的货币体系也早就废弃。想要拿到这些边星旧币并非易事,整整半年,维里塔斯从拍卖行到二道贩子再到私人卖家,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这么多,而他付出的时间和金钱,也远超这60塔安巴的币值。


“我来买走砂金的基石碎片,还有他的基石匣子。”


“你很清楚,这里面已经没有了存护的神力,基石已和普通的矿石无异,何况它只剩碎片,价值也已不如市价。”


“而且…”翡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这枚基石的主人…它早就不会再亮了。“


“它会的。”维里塔斯深信不疑。


“教授,你最好还是去找个咨询师聊一聊。”


“但其实公司也没能确认他的死亡,对吗?”


翡翠默不作声。她很确信,有关砂金的事故及情报没有除了公司以外的人知道。眼前的学者向来讲证据,论事实,她还没见过他因为一点希望就如此笃定的模样。


她收下维里塔斯重金买来的60枚赤铜币,将砂金的基石碎片,连同匣子一起从保险柜里取出,双手递给维里塔斯。“只有一部分。另一部分他随身带着。”


“如果哪天,碎掉的砂金石再度亮起,或者你拼好了它,也知会我一声,让我这个老朋友也安心些。”


“祝你好运。”


盛夏的阳光洒落,映出砂金石上点点流光。


云潮.

【理砂】 越界许可

*浅磕一口,是基于光锥的激情造谣,全文1.5w,人物ooc致歉

*已知信息截止于1.1日

*SUM:“要再来一次赌上你我的对弈么?”

01

  维里塔斯·拉帝奥,博识学会学者,一个性情古怪言辞刻薄的天才,即便自称为庸人,但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的智慧已经足够获得博识尊的一瞥。翘楚的身后总不乏追求者,不过在此之前,得考虑到拉帝奥教授曾一天骂哭过五个学生的“专精覃思”。

  砂金有意无意晃荡到学院的时候,正巧看见一个学生失魂落魄地从教室走了出来,他的眼睛里装着某种挫败后的咸味液体,在太阳的助力下闪耀得宛若透亮的水晶,浓厚的伤感正源源不断地...

*浅磕一口,是基于光锥的激情造谣,全文1.5w,人物ooc致歉

*已知信息截止于1.1日

*SUM:“要再来一次赌上你我的对弈么?”

01

  维里塔斯·拉帝奥,博识学会学者,一个性情古怪言辞刻薄的天才,即便自称为庸人,但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的智慧已经足够获得博识尊的一瞥。翘楚的身后总不乏追求者,不过在此之前,得考虑到拉帝奥教授曾一天骂哭过五个学生的“专精覃思”。

  砂金有意无意晃荡到学院的时候,正巧看见一个学生失魂落魄地从教室走了出来,他的眼睛里装着某种挫败后的咸味液体,在太阳的助力下闪耀得宛若透亮的水晶,浓厚的伤感正源源不断地蒸发而出,但若是罪魁祸首看见了这一幕,大概率只会冷血地评价一句“这就破防了?”

  学生踩着怀疑人生的虚浮步子走远了,砂金在心底慨叹一声,而后一如往常地堆砌起饱满的精神面貌去迎接新一天的风暴。

  维里塔斯从教室里出来了。他没有戴着那个隔绝庸人的石膏头,俊美的脸上万里无云,好似下一刻便要超脱俗世,但在看见砂金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骤然固定住了角度,锋利的视线如有实质地射在那张春风和煦的面容上,凭空造出了冷热不均的空气对流。

  “贵安,拉帝奥教授。”砂金依旧笑眯眯的,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冷气绝缘体的从容不迫,“要回家吗?我送你一程。”

  维里塔斯毫不委婉地发出嘲弄:“我没有和赌徒分享时间的爱好。不聊,不送。”

  他在保持基本礼仪的点头示意后转身就走,飘逸的衣角携风而起,背影上简单直白地写着四个大字“别、靠、近、我”。

  砂金饶有兴味地笑了笑,小跑追上他的脚步,那双不近人情的眼睛又斜着睨了过来,纯粹的金色被一线红圈围着,里面的光犀利而厚重,就像是一枚独特的、具有难得收藏价值的珍奇宝石饰品。

  “你还在因为那次的合作生气?”砂金用右手比出一把枪的模样,意有所指地对准面前的空气来了个轻微的起伏,“如果冒犯了你,我很抱歉,拉帝奥教授。不过情况紧急,我只想用更有冲击力的方式向你解释我的做事风格,毕竟你自信到有些顽固了。”

  维里塔斯不愿回忆起那个刺眼的笑容,青年用枪口对准自己,而后借用他的手连续扣动扳机,那三声空响和猖狂的宣言让挑衅化作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这只是一颗火星,但在点燃他心里的焦躁后却变作了燎原大火,其后源源不断的愤怒让他认识到了一件事情——他和这个该死的赌徒根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对于砂金的问题和解释,维里塔斯并没有想要进行解剖与分析的想法,只简明扼要道:“你不如先想一想,你的答案是不是已经先于问题确定?这种问题不问出口,对你我都好。”

  砂金福至心灵:“噢,原来你真的很生气。”

  维里塔斯面无表情:“你的花言巧语是用废话磨炼出来的吗?”

  “那当然不是,只是我说什么在拉帝奥教授眼里都是废话。”砂金故作遗憾,“可惜我没读过书,不然也能跟你讨论一下那些文绉绉的象牙塔文学呢。”

  他们俩已经一路带风地走到了白色大理石的露天游廊下,绿荫清爽,微风干净,维里塔斯停下脚步,砂金也跟着他驻足在这一片青枝翠叶绘制的阳光碎笔画下。

  维里塔斯忽然转过了身,砂金注意到了那一瞬间他绷紧的手臂肌肉,再一看那本沉甸甸的石头书和它略显不虞的主人,说实话,用物理方式体验知识就是力量的真理可不太行。

  至于拉帝奥教授是否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以自己在图书馆健身多年的成果,用书本的重量把人打得眼冒金星,依据砂金曾经对他的了解,只能说这个事件的发生概率极限趋近于零。

  而维里塔斯心境澄明,他选择性忽略了砂金古怪的神情,无不正经地说:“没读书就多读,好好洗一洗你满肚子的花花肠子。”

  “嘿,那叫为人处世的经验之谈,你别总是用最坏的角度来揣度我。”砂金挑着眉头,“你太计较我的生活态度了。有一句话不是这样说过吗,自我毁灭也是收获果实的基础。如果你很在意那天的事,那我得作个额外的说明,其实那枚剩下的子弹确实命中我了,拉帝奥,由于它存在的缘故,我忽然想和你交个朋友了。”

  维里塔斯不语。

  这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又在用那副充满欺骗性的美丽皮囊来诱哄了,他的语言是甜蜜的果实,散发浓稠的香味,总会令人心神驰往,但维里塔斯对此并无感触,放在平日,他兴许会说“我甚至很难向你解释你和我之间的不同决定着什么”,但今天大致是冥冥中的某种运算出了差错,他在刻薄之外选择了缄默。

  砂金同样察觉到了这份迥异的沉默,他明白拉帝奥的高明与清醒,但破绽在前,一个老练的赌徒没有理由拒绝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正如感官所一直追求着的那份极乐——牵一发而动全身,瓦解全局向来只在一念之间。

  “你知道的,我对你别无所求。”砂金主动走近了一步,他眼里的真诚仿佛真理之下求知若渴的学子,有着白鸽的纯洁与水晶的剔透,“只是真心想和你交个朋友。”

  维里塔斯心道:虚假。

  万花筒的浮光掠影只是利用了光反射的原理,剔除纷繁的表象,其下不过普通的平面成像。

  而砂金也是如此,不过他的伪装下掩藏的是另一种难以勘破的东西,维里塔斯称这种宛若混杂砒霜的糖粉为人性。

  此刻他们只相差一把枪的距离,维里塔斯抬起手臂,那本颇有分量的书随着他的动作在砂金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这一砸下来多少也得是个脑震荡,但砂金不偏不倚,他连抓住拉帝奥的眼神都没有动摇分毫,动作、笑容、神情,复刻一般的情景再次抛出选择:一场意外还是头破血流,只看对赌的双方敢不敢抛出手里的筹码。

  砂金对拉帝奥有清楚的认知:对肢体暴力嗤之以鼻,他钟情的教育方式,往往只来源于智慧。

  “哦,看起来你又十拿九稳了?”维里塔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冷冷发出一声嗤笑,“白痴,零分。”

  那本书毫无征兆地朝下运动,砂金的眼瞳倒映出迫近的书壳,其中却无动于衷,而事实上最后他的脑袋也并未遭受猛烈的打击,硬质书壳只是不轻不重地在头顶上敲了一下,这点动静还比不上拉帝奥的口头功夫来得霸道。

  虚张声势的家伙。

  砂金带着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再度看向对面的人,但这次维里塔斯却十分淡然,他毫不遮掩地弯起唇角笑着,而后便用那双正直的眼睛和刻薄的嘴狠狠教育了名义上的胜者:“引用都引用一句没有前提条件的话,真是没读书的缺斤少两,与人交战自己先失了势还浑然不知,你莫不是想让我捧腹大笑笑死,无知的赌徒?”

  “……”

  砂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他在这沉默的五秒钟内回忆了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名人名言,而不是将错就错一笔带过,以致于拉帝奥抛下他扬长而去的时候十分自得,看上去就像喷泉广场上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石雕,拿着个锅盖炫耀肌肉,十分欠揍。

  砂金深深吁出一口气。

  难搞的家伙。


02

  关于砂金那天只引用了一半的名言,维里塔斯很不幸地知道全部。

「只有在爱时,你才能认识到何为自我毁灭乃是收获果实的基础。」

  砂金把爱的前提丢了,而维里塔斯的沉默是在怀疑这家伙究竟知不知道爱的定义。

  作为石心十人的一员,砂金的精明和手段自然不可小觑,在和他合作的那一段时间里,维里塔斯对他有一个笼括性的概括——价值评判的高低为第一顺位。

  砂金交朋友也是这么个道理,在有价值的基础上发展关系是再正常不过的,而对于不同的人则需要不同的交际方式和深浅层次,在就人论事上,他无异于一个高手。

  是故维里塔斯认为砂金接近自己一定是抱着某种目的,而与他周旋到今日,维里塔斯可以确定这家伙的目的并不在于公司的暗潮涌动,而只是找乐子。

  就像他在赌场里一掷千金一样,只为了搏一场伴随着巨大风险的胜利。

  相较于此,爱情并没有极端的刺激和物质的价值,理想的爱对现实的人来说,是折叠在不同维度的镜面的两端,看着近,实则远。

  即便这样,维里塔斯也无法笃定砂金对爱的态度,况且这个问题本就没有意义,他花费太多的思考在这个人身上了,这不是一个好的表现。

  受邀前往公司酒宴的那一天,维里塔斯只与几个和博识学会有合作的高层有过交谈,事实上,他本人对衣香鬓影的目的性交友和其后犬马声色的娱乐活动毫无兴致,但因为合作关系,他没有理由提前离席。

  音乐、酒、人声、脸、肢体,混杂随意的表象,精确如标准步骤的聊天,相悖的里外,不过一个简单直白的道理:借由智慧的权威性,人统御思维,进而达到思想上的相对统一。越是成熟的人,在这一方面就表现得越为突出,就譬如庸人对天才的盲信。

  “拉帝奥,”一位公司的管理打断了他的思考,“真理医生会认为真理是什么?”

  维里塔斯道:“终极的智慧,为全人类所共享。”

  许多人以酒杯掩笑。

  他无疑是一个极为优秀的人,但在得到博识尊的一瞥前,天才的这个称号并不足以在他的名字上生根发芽,不少人觉得是他天马行空的幻想太过庸俗,但从他掷地有声的态度看来,真理医生并不在乎外界的看法。

  管理稀松地笑了一下,道:“是你能说出的话。”

  “我认为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先生。”

  “教授,我得为自己辩解一下,我可不是在毫无思考的发问。”他说,“我的意思是,你的性格决定了你的选择。”

  维里塔斯道:“命运和性情是一个概念的两个名字,这很正常。”

 “是这样。”管理看出来他对聊天的热度很低,“不打扰教授了,您请自便。”

  维里塔斯远离了主宴会厅。

  旁边的休闲厅虽然更吵,但没有人会主动上来找他扯一些意义不明的话头,这样一来,吵闹是可以容忍的。

  不远处的牌桌上热闹非凡,张扬的花孔雀又在散发引人注目的光彩,如同价值非凡的宝石一般被人群簇拥,被鲜花与热烈宠幸。

  维里塔斯想起桌上枯萎的花束和垃圾桶里的摆设——是的,他又在花费思考在这些无所谓的事情上——砂金每次来找他的时候总会带一些贵重的东西,不论是那束已经在星球上灭绝、只能靠技术手段培养出但成功率极低的花,还是那个使用特殊工艺雕刻制作而成的“莫比乌斯”宝石画,它们都只是砂金挥金如土里的几样代表性物品,至于其他的东西,维里塔斯只有一个简单的印象——那微小到像他大脑里的一个公式,对比的另一方是所有的知识。

  “什么东西才能入你的眼?”砂金靠着实木的桌子,那支枯萎的名贵花朵在他细白修长的指间转着优雅的圈儿,他轻轻嗅了一下泛黄的花瓣,一股腐烂的香气,略微刺痛鼻腔的内壁;而一旁戴着石膏头的男人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闻言只道:“不要打扰我。”

  砂金把花投进垃圾桶,照常和他搭话:“拉帝奥,我很好奇,究竟是理性加持你的冷漠,还是感情加持你的理性?”

  “你在向我提问的话,请拿出正确的态度。”

  “不允许闲聊吗,你还真是刻薄。”砂金不以为意,“我可不是你需要教导的学生。”

  维里塔斯道:“我也不花费时间在不求知的人身上。”

  “你对我毫无兴趣,就是因为这个?”砂金忍俊不禁,“拉帝奥教授,人和人之间除了知识的联系,还有很多种关系,你完全可以探索我们的另一个方面啊,譬如朋友。”

  “我以为你会说出更骇人听闻的话,”维里塔斯一针见血地拒绝,“砂金,我不为你的一时兴起买单,想要游戏人间,你该去找和你志同道合的人。”

  这句话不知搭错了哪一根线,砂金倏地平静下来,他一把抓住了维里塔斯手里的书想要抽走,而对方的反应同样快得出奇,维里塔斯单手掐住他的手腕用劲,清晰的筋络在手背上贲起,他捏着手里这截脆弱的腕骨,有一种能够轻易折断的直觉。

  砂金反其道而行,顺着手腕上的力量向他靠近——那一瞬间实在是近极了,温热的气息铺洒在彼此之间,比窗外坠落的阳光要更潮湿,这好似一场漫长的拉锯,书本的纸页不知不觉中出现折痕,而石膏头里的呼吸依旧平稳。

  里面藏着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或许是厌恶,或许是愤怒,砂金可以猜想这些可能,但他喜欢在失重的边缘徘徊,一脚踏空的感觉能为感官带来奇异的触动,这远比冰冷的分析令他心潮澎湃。

  “拉帝奥,和我再赌一次吧,你会接受我的邀请。”砂金不礼貌地敲了敲那颗石膏头,像是要借由此敲开他固执的脑袋,“一切已知的事物肯定会发生,一切未知的事物肯定会出现,就像太阳每日早晨在天空中苏醒,但前提是你得看见它,你对我的定义下得太早太绝对了,这是真理路上谬论,作为学者,你该有求知的精神才对。”

  通通一派诡辩!

  维里塔斯发出蔑视:“按照你的逻辑,药师和岚都能因为彼此之间盲点的存在而和解了。”

  “好吧,是我忘了前提条件。”砂金煞有其事地说,“特指你和我之间。”

  维里塔斯把他赶走了。

  包括此时此刻脑海里的回忆。

  他坐在休闲厅的一处角落,面前摆着一杯金酒。离散场还有半个小时。

  这里依旧闹哄哄的。

  “只是一个茨冈尼亚的奴隶罢了,不知道用了多少下作的手段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一旁的男人发出极其尖锐的冷嘲热讽,“有什么脸招摇过市。”

  他的同伴附和:“瞧瞧那丑陋的编号,除了家畜,谁会被打上这种标志。”

  维里塔斯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两人的椅子腿,嘁,跟长了脑子似的,还会往他这边靠。

  随后不出意外的,他们的谩骂愈发低俗难听,那是要用口头发劲在纸上打印墨字的势头,一句又一句的垃圾话携带着新鲜的唾沫喷洒而出,在给予人精神上的不堪其扰的同时还为这个世界上的废物加码,就理性而言,就地掩埋或许是最便捷无污染的处理方法。

  维里塔斯的态度很难称得上友善:“如果你们嫌背后编排人还不够阴私,大可以去聚光灯下当跳梁小丑。”

  男人看见他的脸,卡顿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较为冷静的话:“拉帝奥教授,没必要多管闲事吧?”

  “我亲眼看到你俩穿过一整个休闲厅坐到我身边来制造噪音,既然已经涉及到我,它就已经脱离了闲事的范围。”维里塔斯冷冷道,“就算是想要败坏他人名声,这种手段也低级到令人发指,简直愚蠢。”

  “哈,你也没有传闻里那么清高,那个贱种对你百般示好,你不就偏袒他了,你这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维里塔斯满目蔑然:“一个用传闻来界定他人的家伙和盲从无异,既然不会思考,那便和动物毫无区别。至于是否被示好,我还没有迟钝到需要家畜来提醒的地步——这个词奉还给你们,建议好好收着,毕竟是你们为自己起的种别。”

  男人气得像跳脚的蜘蛛,腾地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维里塔斯看着他涨红的脸,评价上毫不吝啬自己的毒辣:“喔,家畜也会玩街头卖艺的大变活人,两只腿会跳腾,两只眼睛会瞪大,一张脸也能变个颜色,学得人模人样,就是吐不出几句人话,徒有其表,可笑可叹。”

  “你、你这家伙,今天我和你没完!”


03

  阒静的顶楼,寂寥浓郁,凉风微醺。耸直的环形黑帽投射出强烈的白光,压过高空之下的千万电子萤火,庞大与渺小的冲击挤压在人类视野的捕捉范围之内,微弱的眩晕中,视网膜仿佛被一桶白色油漆所袭击,剧烈的刺激在五感间不断跳跃,这是虚幻还是臆想?砂金用手指框住光暗的分割线,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背影位于画面的正中央——神圣一般的完美,这是真实。

  “看来你还是那么讨厌和别人打交道。”砂金走到他的身旁,用微醺的眼睛注视着那颗古井无波的石膏头,“拉帝奥教授,怎么在外面也能发挥你那把人骂哭的神通,嗯?”

  维里塔斯嗤之以鼻:“我在教他说人话,这就气哭了,窝囊。”

  “也不是谁都受得起你的教导。”砂金兴致盎然,“不如说说他哪里触犯了你的蠢人洁癖?”

  “明知故问。”维里塔斯反问,“莫非你还有酒后来顶楼吹风的习惯?”

  砂金耸耸肩,道:“很抱歉,我一般只有酒后倒头就睡的爱好。好吧,看来你依旧深谙语言的艺术,不过有件事我得说一声,他们没编排我,那些都是实话。”

  维里塔斯沉默了一瞬,语气一如往常:“我知道。”

  “你的表现可不像你的石膏头一样冷硬,或许是你知道得有点晚了。”  

  砂金踩上护栏的台阶,他凭空高出一截,身体因为半悬空而显得摇晃不稳,灯光让他的底色突出纯白,金发是阳光的亲吻,紫眸是宝石的闪耀,鲜亮的色彩拼凑出玻璃般易碎的美丽,而无数裂痕隐匿其中,汇聚起流亡的血液,最终从那串编码状的黑色伤口内破皮而出——由过去而来的斩首。

  奴隶、疯子、毒蛇、鬣狗,经由他人之口提炼出的标签此时在维里塔斯的脑海里构成了一个多面体,他同砂金对视着,彼此的情绪里都潜藏着一个巨大的迷宫,谁能更快地找到出口——维里塔斯能够看见这个多面体的每一面,但处处都是盲点,空心的壳子投掷出的脆响震耳发聩,灵感如同闪电般劈中他的心房,奇迹的预兆降临了:唯有内里的本质才是事物的通解,他需要找到真正的答案。

  “你真是够了,”维里塔斯不善地说,“喝醉酒所以来这里撒欢?等到你响应地心引力变成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时就会后悔。”

  砂金笑眯眯地回应:“伸手拉一把我可比口头上的警告更有用哦,拉帝奥。”

  得寸进尺。

  维里塔斯抬起手的一瞬间,砂金却倏然后仰了,他的身体滑出了护栏一大半,眼见便要从高空坠落,下一秒就有一只手以难以捕捉的速度拽住了他,维里塔斯将人猛地回拉,同时用腿死死地将砂金抵在了护栏上,他们两人紧贴在坠亡的边缘,仿佛爱情故事里觅生觅死的主角,矢志不渝地信奉轰轰烈烈的情爱——

  但维里塔斯毫无浪漫的旎思,他脑袋里的血管在失心疯似的狂跳,紧握护栏的手臂青筋凸起;他就快要骂人了,砂金这个神经病居然还在挡着他拽人的劲,该死,今天真是被狗咬了!

  他一个人固定着两人的重量,电流似的失重感一刻不停地在浑身窜动,维里塔斯想一个过肩摔把砂金直接甩回地上,岂知这家伙更不配合了,他抬手就把石膏头给扯了个飞起,而后便抓住他的领子直面身前金色眼瞳中燃烧着的愤怒,悠闲地问:“拉帝奥,要不要找点新的感觉?”

  维里塔斯骂道:“滚下来!”

  砂金开怀大笑:“说真的,我还是喜欢你有情绪的模样,嘿,聪明的拉帝奥教授,你觉得什么叫做刻骨铭心的感情?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能被科学剖析的反射链吗?”

  “够了,我没心思和你在这里发神经,”维里塔斯压下眉头,再次发出警告,“我们之间不需要探讨这种问题。”

  “这种问题才值得探讨。”砂金步步紧逼,“你觉得我们之间因为差别而无法交流,但那有什么关系,你照样会为了我打乱脚步。拉帝奥,何必要在这种事上一直追求理性的答案呢。”

  冰冷甜腻的气息舔舐血管贲张的滚烫,维里塔斯的呼吸在紧缩中逸出碎颤,一个诡柔的圈套摆在他的脚下,思考依旧令大脑保持清醒,他知道这是放纵的诱引,他知道这是混乱的起始,他知道这是不可回退的路,也正是由于无比的清醒,所以意识在认知到高墙的崩裂时才会向精神发出一道最为狠厉的突袭——宛若潘多拉魔盒的坦白,令一切迷思迎来压倒性的胜利,激起满地粉尘——轻微的耳鸣在作响,维里塔斯看见赌徒露出明晃晃的、扎眼的笑容。

  从百米高楼坠落,骨头和血肉砸碎之时,他们连死亡都会融合在一起。

  维里塔斯气极反笑:“你让我做出了一个额外的尝试。”

  砂金游刃有余地挽上他的脖颈,面露愉悦:“向来都是你逼着别人往前走,这次只是反过来而已,看上去你好像真的一点也不心甘情愿呢,所以需要额外的报酬吗?”

  这是维里塔斯听过最蠢的话之一,因为没人能逼迫他做不愿意触及的事情,但这个时候反驳只会让砂金更来劲,就是印证了这句话:喔,你可真是赢大发了!

  维里塔斯面无表情:“如果你说的报酬是身体交易,那没有必要。”

  “你直白到有些幽默了,还是说你很在意这种事情?”砂金坦白道,“很可惜,我都已经到今天这个位置啦,没什么想要同你交易的,噢,找新感觉除外,不过这是你情我愿,拉帝奥。”

  维里塔斯不可置否。

  虚浮的庞然大物为质量增添砝码,达到可以互相牵引的级别,距离在逐渐拉近,维里塔斯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其中还混杂着一种缠绵的气息,那或许是某种名贵的香水快要融化的尾调。

  砂金的手指触碰上他的脸侧,指弯轻轻磨蹭着流畅的轮廓;他的体温被风带走了太多,皮肤相贴的地方好似扎入一道冰锥,冷意钻进身体,令心跳都放缓。

  维里塔斯的视线被人为遮盖,紧接着最为具象化的感知来自嘴唇,这个吻来得柔情且绵长,试探、探入、挑弄,温缓的动作令每一处细节都落实得恰到好处;他接受了这份亲近,神经放下警戒的防线,于是灵魂便感觉到了轻飘飘的痉挛。

  理所应当地,意料之外的关系开始了其曲折的运动。


04

  人是不懂得知足的生物,如果在第一次感受到了美妙,那么其后接二连三的联系也有了正当的理由,不过维里塔斯·拉帝奥和砂金都没有特意为此找过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借口,他们一方面很忙,想要度夜得提前约时间地点,另一方面是对这段关系的心照不宣:随意且放任,保持感情上的安全距离。

  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着其他的变化,譬如了解对方的生活习惯,以及更深刻的性情。

  砂金发现拉帝奥对“自然而然”的适应力强大到近乎不可思议。

  在接受这段无名无分的关系上,维里塔斯·拉帝奥表现出了一个伟大学者应有的包容和勤恳,床|事可以学、时间可以安排、习惯可以调节,就连说话——是的,即便大多数时候拉帝奥教授的嘴还是毒得像剑鱼的吻部一样尖锐,但在某些奇怪的时刻,他会尽量使用平和的语言进行交谈,比如砂金处在兴头上同他说甜言蜜语的时候,或者无意间谈起从前的时候。

  砂金觉得他大概是在学习怎样经营一段亲密关系,但拉帝奥表现得太认真了,他的随意并不显得轻浮,反倒像是纵容,透露着一股硬壳下的温和。

  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砂金可以赌他是博识学会最聪明的人,但不能赌他的聪明是否会反哺感情上的固执。


  这一天他们都没有工作要忙。学者坐在落地窗旁的木椅上看书,他单手撑着额角,宽大的衣袖在臂弯处堆成圈,几道显眼的抓痕在他的手臂上遗留长长的肉红色,那是昨晚欢适过度的小小标志。

  砂金躺在床上抛着拉帝奥教授浴缸里的那只橡皮鸭子玩儿,这黄鸭瞪着瞧起来很蠢的白眼,睿智到显得弱智的地步,也不知是怎么被一个聪明人看上的。

  说起来砂金和这只鸭子也有不解之缘,那是他第一天在这里过夜时发生的一件意外,完事洗澡的时候他不小心踩到了橡皮鸭子,然后狠狠和地板瓷砖来了个实心接触,痛处很悲催地雪上加霜,那三天还是拉帝奥照顾的他,细致又规矩。

  ……实在没有哪个情人能有他这么优越的条件,但可惜这家伙是维里塔斯·拉帝奥。

  砂金坐起身来,瞄准窗边的人将橡皮鸭投射而出,维里塔斯偏头躲过,而后抬起眼帘看向他,问:“又能开始活蹦乱跳了?”

  “我怀疑你在图书馆天天健身,你简直是太有劲了,拉帝奥教授。”砂金阴阳怪气,“你最近在真理大学补充了什么知识,嗯?”

  维里塔斯合上书,泰然回道:“搞你的知识。”

  “……你的矜贵脸皮呢?”

  “说话前能不能先思考,第一,我没有矜贵的脸皮,那全是你的主观臆断;第二,你都没脸没皮了,为什么还要求我保持莫须有的矜贵?”维里塔斯直白道,“把你成天晚上对我说的话著成书籍,只怕不过多久就能风靡在那些以玩乐至上的花花公子堆里了。”

  砂金不怀好意地哼笑一声:“我选择先荼毒你的宝贝学生们。”

  “如果他们连这点诱惑都抵挡不住,那也没必要上我的课了。”

  “听起来拉帝奥教授已经百毒不侵了?”砂金走到他的身边,轻佻地问:“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你预料之中的适从吗?”

  这不是一句友善的质疑。

  维里塔斯靠上椅背,以一个很放松的姿势注视着他,金丝眼镜的冷光在他的眼里留下一道细长的痕迹,划破了其中的犀利,而他的语气照常平淡:“如果是想问我是不是假戏当真了,你大可以直率地问。”

  砂金的僵硬只存在了一瞬间。随后他蹙起眉心,用似笑非笑的神情表达自己的难解:“拉帝奥,你在和我谈爱吗?”

  维里塔斯道:“是。”

  “我觉得没意思。”砂金扯了下唇角,“咱们不需要谈论与之相关的东西,我没那么严谨。”

  “所以你在当初对‘感情’二字的语焉不详实质上是为了今天的回避,”维里塔斯总结,“新奇感是源头,接近是取得获得感的必要手段,一旦完成一阶段的自我满足后,其后的时间则用来消磨洗去热情,这就是你的‘洁身自好’。”

  砂金不咸不淡地说:“嗯,你说得完全没错。”

  维里塔斯的嘴角抿得平直,他弯曲的指节隐隐透露出紧绷的泛白,砂金看出来了,他的心情很糟糕。

  是想骂些什么但说不出口?可至少维里塔斯·拉帝奥真的骂了,他还会觉得轻松些。

  砂金待人处事向来圆滑,但他最近有被维里塔斯传染直性情的预兆,“爱”这个字眼莫名令他如鲠在喉,分明在此之前他甚至都能把自己的身世当做玩笑来打趣——他不想知道拉帝奥关于爱的答案,也不想就自己的态度做出解释,这压根就是多余的东西。

  焦虑是深牢里的囚锁,这种摆脱不能的感觉让他回忆起落水狗一样的从前,身体被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精神被侮辱性的言行鞭笞,奴隶是人,至少能用人的方式对待,可家畜却不同,他妈的谁会在乎畜生的死活,他生不如死的每一天只是为了“活着”,而拉帝奥呢,他是天才,是智者,无数成就披身,站在金字塔的顶端,是仰着脖子都只能瞧见流星余烬的翘楚,他就连梦想都要伟大而纯粹,这类人的爱当然无私,可谁拿得起!

  “你是个聪明人,拉帝奥。”砂金轻飘飘地开口,吝啬的情绪让他表露出不合时宜的漠然,这显得有点儿混账,“既然懂我,那就别说那些话好吗,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相处都挺愉快的,没必要坏了关系。”

  维里塔斯保持着表面的冷静:“这是补救?”

  “这是拨正。”

  “你曾说你对我别无所求。”维里塔斯道,“我现在已经是你的‘朋友’了,除此之外,你还想得到什么?”

  砂金不厌其烦地重复:“保持我们的朋友关系。拜托了维里,你就算再怎么打破砂锅问到底,事实也不会改变的。”

  维里塔斯紧咬住了“事实”二字,毫不回避地刺向他:“事实就是你从始至终都没有信任过我!”

  这种越界的质问放在他这样睿智的人身上无异于歇斯底里,砂金看见他因愤怒而起伏的胸膛和紧压的眉间,这好似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脱轨了,混乱、混乱、全是混乱,真是恐怖,实在是发了疯了。

  “拉帝奥,你可别对我太好了。”砂金总觉得此刻提起嘴角像是要榨干他浑身的力气,那刀子般的目光插在他的身上,令一切伪装都变得无比滞涩,可他只能这样,露出一个还看得过去的表情,才能藏住自身的巨大空洞,除此之外还得要玩世不恭,浑不在意地开口:“我是会辜负你的。”

  毕竟这不是价值相当的交易。没有付出的回报,全部都是虚假的。

  而维里塔斯不假思索:“你大可以试试。”

  砂金心道:真是自傲。


05

  关于爱的产生与剖析,维里塔斯的一部分见解与阮·梅相同:爱与分泌于大脑中的多巴胺难舍难分,多巴胺的分泌与恋人的亲密互动建立起了条件反射的链接,爱的实质是大脑适应多巴胺的快感以及避免戒断症状的维护。

  但与阮·梅的淡漠不同的是,维里塔斯相信精神层面的爱,即使他本身对此并没有实际上的感受。

  打破这个局面的起始说来尚有些荒谬,是因为砂金。

  维里塔斯从未停止过思考。从和砂金睡的第一个晚上到第十个晚上,他都在想自己是否真的是因为探索盲点而接受这份不明不白的畸形关系,结论是显而易见的:有,但不多。

  他得承认砂金在调动情绪的方面天赋异禀,因为维里塔斯时常不是被他气得想骂人就是被堵得一个字不蹦,但事实上他本人并没有如此低的应激点,主要得怪砂金——就是得怪他实在太虚伪了,东西大手大脚地送,甜言蜜语无不雷同地吹,但里面有多少真心?他觉得把这只张扬的孔雀抓起来抖落半天都只怕薅不掉他一根尾羽!

  精明的砂金狡兔三窟,睿智的维里塔斯梅开三度,前人挖坑后人跳坑,真是一场好闹剧。

  但维里塔斯势要和这个难题死磕到底,爱是否存在、是否打乱他的理智,这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于是他学着该怎样维持一段亲密关系。得益于天赋异禀的学习能力以及设身处地的实践,维里塔斯将一切落实得毫无差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砂金表态道:“你和我的想象吻合了。”

  当时是一个困慵的早晨,维里塔斯的脑袋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反应有些迟缓,闻言他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疑问。

  “你对人太郑重了,维里塔斯。”砂金这样说着,又非得凑到他耳畔表示亲昵,“你的自傲与怜悯同在,崇高与经世为伍,如果没有天才的资质,我很难想象你怎么能长成这样。”

  维里塔斯睁开眼睛看着他,闷闷的嗓音也挡不住那份浑然天成的通透:“性情如此,命运如此。”

  “我可很讨厌这种命运。”砂金不以为然,“它是毁灭。”

  维里塔斯知道他在说什么。

  皮肤上烙印的编号,茨冈尼亚的奴隶,他听闻过那里的惨剧,但仅仅是听闻,就已经是复现的酷刑,而更为血腥冰冷的现实呢?

  维里塔斯皱了皱眉,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砂金捂住了他的嘴,而后隔着手背留下一个吻,笑眯眯道:“早安吻。”

  维里塔斯不再说了。他抬起手摸了摸枕边金色的发顶,动作间略微显出一些生硬,但胜在轻柔。

  砂金弓下腰,把脸藏在被子里憋笑。

  “很好笑吗?”维里塔斯又把他从被子里抓出来。

  “嘿、别动我的腰,太痒了。”砂金按住他有力的手,“你误会了,这不好笑,我是在感动,真的。”

  维里塔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最好如此。”

  难得一见的很好说话,放在维里塔斯·拉帝奥身上怪讨喜的,像踩着羽毛,轻飘飘的。

  砂金感觉自己的心脏塌陷了一块,沉入到那双金红色的眼里,随即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直击一种更为纯粹的愉悦。

  他道:“维里塔斯,你比我想得还要更好一些,那就是你不再那么聪明了。”


  他所说的“聪明”和维里塔斯认为的聪明肯定不是同一个聪明。砂金有自己的价值标准,有自己看待事物的方法,他的脑袋里藏着另一个不被外人所理解的世界,这是维里塔斯认为的导致他不直率的本源。

  至于那是什么?大概率是一双飞出苦痛后的、伤痕累累的翅膀。

  这是和砂金断掉联系后的第十三天,拉帝奥教授在学院办公室里思考得出的结果。

  期间还来了不少学生上交课题报告,他在忙里偷闲看了。

  啧,更坐不住了。

  维里塔斯对其给出了不少中肯的评价:

  “你做出这种东西给我看,本质上就是一种暴力,就像用冷兵器一刀捅进我的眼球,突显你反尊师重道的意图。”

  “Deadline是第一生产力,给了你把我的办公桌当做废纸篓丢垃圾的勇气。”

  “在指导教师一栏里写上我的名字简直是诬陷,我从没教过你怎么创造废料。”

  “够了,你的课题报告已经成熟到腐烂了,赶紧抬出去散味。”

  “嗯,又是一个碰瓷学术的,下一个。”

  走廊里一众学生体虚气短瑟瑟发抖,维里塔斯在原地等了三分钟也没有等到“下一位”,于是他提前下班了。

  学生们大喊:“教授再见!教授辛苦了!”

  维里塔斯见他们纷纷一副“得救了”的模样,又转过头道:“今晚八点后我有空,记得把课题报告发给我。”

  青春洋溢的学生原地表演了一出方生方死:“是,教授。”

  维里塔斯头也不回地走了。

  “啊啊啊啊啊,”一个学生哀嚎,“救命,有什么办法能让拉帝奥教授今晚没空!我的泪腺经受不了二次打击!”

  “我的尸体硬硬的,原来是死了!”

  “不管哪个星神只要显灵就好,快天降一个师母发发神通把教授治了吧!”

  “快快显灵快快显灵……”


  一股阴风吹上维里塔斯的后脑勺,他打开通讯器看了一眼,只见上面挂着一条出乎意料的来信。

「花言巧语的赌徒:我被袭击了,现在手指头还能动都算奇迹,真是痛得要死。」

  维里塔斯看了一眼时间,五分钟前。

  他眉头紧皱,一句“你现在在哪”还没点击发送,一条新消息又跳了出来。

「花言巧语的赌徒:哈哈,我开玩笑的,聪明绝顶的拉帝奥教授不会真的相信了吧,骗你的啦,不过想到你又急又气但就是找不到我,真的好可怜唷~」

  这个神经病!

  维里塔斯退出消息界面后直接拨通了一个电话,开口道:“我是博识学会学者维里塔斯·拉帝奥,请帮我接通战略投资部托帕小姐。”

  温和的机械女声熄灭两分钟后,电话另一头再次被接通了:“你好,这里托帕。”

  “打扰了,我是拉帝奥。”维里塔斯开门见山,“砂金去哪里出差了?”

  托帕回道:“N77星系编号068的待回收星球,出什么事了吗?”

  “恶意欺诈。”维里塔斯道,“不打扰了,再见。”

  “再见。”

  星际和平公司战略投资部内,托帕看着已经挂断的终端通话,不禁扶额:“……又开始了。”

  一点也不如账账让人安心!


06

  窗外乌云密布,呼呼的风长久地吹着,潮湿的气息透了进来,皮肤针扎似的冷、伤口灼烧似的痛,折磨一刻不停。

  发完最后那条消息后通讯器就没了电,砂金把它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他盯着暗沉的天花板,自嘲地想:又在眼巴巴地等着别人的好了,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开始下雨了。水的声音敲击在玻璃上,密密麻麻的的“咚咚”声,伴随着心脏一次又一次的搏动,清楚而明晰,很安静。

  很多年前,他也像现在这样僵硬。躺在雪地里,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眼前的世界是极尽的白,茫茫的一片,无头无尾,像是被死神的斗篷兜住了一切。

  死亡的气息一直经年不散,风暴后的雪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空气长满冰锥似的牙齿,每一天都在将他的骨头嚼碎。

  砂金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动作牵扯伤口,神经痛得都快要绷断了,但他还能呼吸、还能站起、还能用手擦去玻璃上的水珠,感受潮湿遗留在指尖,一路流下去,汩汩涌出一条条骨骼血肉都无色的蛇,扭动着爬下,最后跌落到水中,消失不见。

  砂金觉得很没意思。

  那日的分离后,他和维里塔斯各自回到本来的生活轨迹,谁也没再主动联系谁。

  事情发展到了砂金没有预想过的地步,一旦再往前走一步,一旦越过了“朋友”的界限,一旦涉及了爱——维里塔斯对他展现的温柔和怜悯就会变成理所应当的一切,可然后呢,他能同样地爱他吗?

  答案似乎很遥远。

  砂金烦恼地敲了敲窗沿,最后又躺回了床上。

  该死,他居然也开始思索这种问题了。还不如直接痛晕过去好。


  虽然现实与想象略有差距,不过砂金还是做到了另一种名义上的晕过去——他直接睡了个昏天黑地,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房间漆黑,但外面依旧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动静蒙着一层油布似的,闷且重。

  砂金记不起灯的开关在哪里。他的头塞满了喝饱水的棉絮,顶在脆弱的脖颈上晃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到处都是乌黑的一片,砂金凭着感觉摸索到了一面墙,拖着步子慢慢地沿着墙脚走,路过柜子,他忽地踢到了一个硬物——是皮鞋的质感——这是个人。

  砂金的反应慢了,在估测对方喉咙的高度和拔出匕首的耗时上他多费了五秒,这给了对方反击的机会,他的手腕被人抓住反拧,不容置喙的力量压着他往前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熟悉的气息令身体放下紧绷,砂金顿了一顿,手中的匕首自然落地。

  “这不是能走能动吗?”这家伙还是那么嘴上不饶人,“我以为你要死了。”

  砂金靠着他没动,说:“我是真的很疼,维里塔斯。”

  “……伤哪了?”

  “就被砍了几刀吧,都是些矿工,没有危险性武器。”砂金摸到了他微湿的衣角,问:“你撬门进来的?”

  维里塔斯道:“我没那么野蛮。是你的护工开的门,房间里的灯坏了,在报修。”

  “那外面的雨下得大吗?”

  “现在小了。”

  砂金用额头磕了一下他的胸口。

  然后该说什么。他的脑子有点不灵光,不愿意思考。

  而后是维里塔斯打破了沉默:“为什么骗我?”

  砂金说:“好玩儿。”

  “除了好玩呢?”他追问。

  砂金安静了一下,回答:“你追过来了,变得无趣了。”

  维里塔斯冷冷道:“怎么不继续找乐子?”

  砂金不顺着他:“我不是你的学生,循循善诱对我没用,拉帝奥。”

  “这个答案非得烂死在你的肚子里了。”维里塔斯深呼吸了几口气,最后把一段冗长的话精简到了失去最初的形态,“算了。”

  他转口问:“浴室里的灯是好的吗?”

  “应该。”砂金退开几步,与他回到正常的社交距离,“你身上被雨淋湿了,需要洗澡吗?”

  “不用,只湿了外套。”维里塔斯往浴室的方向走了两步,而后停下来回头看他,提醒道:“伤患就去卧床休息。”

  砂金嘴上应了,却跟着他走到了洗浴间的门口,维里塔斯按下开关,暖色的光铺洒进视线,好似黑夜里亮起了蜡烛。

  砂金这才注意到维里塔斯的风尘仆仆。

  他的眼下有一层明显的青黑,红血丝不均匀地延展在眼白上,无法忽视的疲惫磋磨去了平日里的犀利,他像是被砂纸擦过,整个人泛着影影绰绰的温和。

  “因为那条消息,你日夜不歇地赶过来了?”砂金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的答案。

  维里塔斯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回道:“我来看你耍什么把戏。”

  砂金难得有些语塞:“……你真是实事求是。”

  “不,我错了。”维里塔斯坦然道,“你没有耍花招,是真的受了伤,还会喊疼了。”

  “所以我还是把你骗过来了。”

  “你的确骗到了我,但只是最开始,后面发生的一切我都心知肚明。”维里塔斯专注地看着他,此刻似乎有很多运算逃离了大脑的思考,关于价值关系的考量、关于爱这一奇妙物质的存在、关于很久前的那场赌局,苦恼的神情爬上了这位天才学者俊美的面庞,可维里塔斯更多的是觉得无奈,他道:“这是一场骗局,但赌到了两颗真心,你和我都是输家……既然都越界了,那你我就是共犯。”

  砂金本是个巧舌如簧的人,但在今晚却失去了灵活作案的权利,他被维里塔斯弄得隐隐有些崩溃起来:就是那种该死的化学的发疯形式!

  “够了,我真是受不了你的自以为是,拉帝奥,你简直……”

  简直什么?没什么可简直的,这脾气冲不了顶,因为他心里有鬼,只能自认断章。

  漫长的沉默里,细密的疼痛蔓延至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滚烫的腥甜哽在喉间,宛若吞下一块烙铁。

  砂金用平静的语气带过了:“抱歉,是我失态了。”

  维里塔斯接着道:“就算是面对过于愚笨的人,我也不会直接告诉他正确答案,而是一步步引导他思考,但你不同,我们之间没必要用这种方法。”

  甜蜜的谎言、智者的傲慢、印象中残留在身体上的彼此的温度,以及心照不宣的放纵与包容,种种有迹可循的存在同时指向了一个巨大的缺漏——忽视了心的答案。

  “我对你的爱没有头脑,无关谎言与圈套,这是一种本能的行为。”维里塔斯说道,“这是我的明牌。”

  一颗渍透蜜酒的果子从天而降砸中了低头走路的人,砂金抬头一看没见到夜空中最闪亮的星,只看见维里塔斯·拉帝奥用严密的推算宣告了自己做的蠢事,这简直一点儿也不聪明,但偏偏他就是对这一套受用:没人能面对人与人之间这种猛烈的真诚毫无感触。

  更何况一开始做出邀请的可是他本人。

  砂金想了很多,或许又没想太多,他记得当时自己是怎样回避的:“我收回之前那句话,维里塔斯,我不想辜负你。”

  维里塔斯问:“其他的甜言蜜语呢?”

  “暂时没想出新的,以后再说给你听。”砂金走到他的身前,抬起头问:“现在能亲你吗?”

  维里塔斯用动作代替了回答。

  他低头吻上久别重逢后的礼物,就像衔走一枚初春新叶的白鸟一般,以无暇之身共同启程。

云潮.

【理砂】月震

*背景自设,贵族学者×奴隶,he,造谣全凭一双手,角色ooc致歉

*SUM:一千张假面下藏着一个隐逸的灵魂,惯于自持的人也会输给爱情的游戏

01

  一个古怪的男人出现在典雅而又疯癫的拍卖会上,身着礼仪正装,手持书本,脑袋上却戴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石膏头,而且还佩戴着金枝的月桂叶。他一身学术怪人的气息,旁若无人地站在场后交易室的门口,这显然来者不善,但奇怪的是,拍卖会的庄主却并未派人来赶走他。

  这令贝克尼顿神经紧绷,他原本的大公子做派在石膏头男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故作无事的笑容随即出现在他的脸上,但字句间的犹顿仍旧没能藏住拘谨:“嗨...

*背景自设,贵族学者×奴隶,he,造谣全凭一双手,角色ooc致歉

*SUM:一千张假面下藏着一个隐逸的灵魂,惯于自持的人也会输给爱情的游戏

01

  一个古怪的男人出现在典雅而又疯癫的拍卖会上,身着礼仪正装,手持书本,脑袋上却戴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石膏头,而且还佩戴着金枝的月桂叶。他一身学术怪人的气息,旁若无人地站在场后交易室的门口,这显然来者不善,但奇怪的是,拍卖会的庄主却并未派人来赶走他。

  这令贝克尼顿神经紧绷,他原本的大公子做派在石膏头男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故作无事的笑容随即出现在他的脸上,但字句间的犹顿仍旧没能藏住拘谨:“嗨,拉帝奥教授,真巧啊。”

  石膏头男人语气冷淡:“愚蠢的遮掩,和这处富丽而淫|秽的场所有着相当的臭气。”

  贝克尼顿维持在脸上的表情僵硬住了,他在心里骂道:维里塔斯·拉帝奥这个神经病!

  身为阿尔弗公爵的次子,如此尊贵殊荣,从小到大几乎没人敢以这样辛辣的语言冒犯他,除了这个浑身怪癖的学会学者——丑恶却又清高,哪怕是洋葱见到这种家伙都得被丑得流泪了!

  贝克尼顿在心里怒凿他发泄火气,面上却只能保持虚心受教的恭谨,毫不介怀地说道:“想来拉帝奥教授大驾光临,是有要事找我?”

  “毫无自知之明,愚笨无以复加。”维里塔斯不留情面,“如果你的学习报告上那个鲜红的负分还不足以扇醒你那颗花天酒地的脑袋,我很难想象你会以什么姿态接过公爵的重担,身份与实力的不对等,会让你像个棉花娃娃一样被毁在风暴里,恕我如此直言。”

  贝克尼顿被一顿钉子扎泄了气,极尽的下头,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可偏偏这就是事实!

  一旁的侍者用眼神询问他拍卖下来的东西该如何处置,但贝克尼顿兴致全无,他把手里的签约契甩给面前这个古井无波的石膏头,阴阳怪气道:“那就麻烦教授帮我领这一千万了,就当你费力跑来这里叫我去读书的辛苦费,我先走一步。”

  贝克尼顿挥挥手转身走人,侍者只得看向站在原地的石膏头怪人,试探道:“先生?”

  “……‘砂金’?”石膏头看了一眼契书上的商品名,“我记得贵主办方允许宝石类商品二次转手。”

  侍者面露难色:“呃,先生,这个不合规矩。”

  “原因。”

  “虽然是用着宝石的名字,但砂金是个人。”那颗石膏头看不出任何表情,这让侍者难以揣度他的心思,只能再三谨慎,“先生,奴隶的拍卖是正规的,而且这件商品有其价值,他会让你觉得快乐。从前的买主都很满意我们的服务。”

  维里塔斯心道:果然不能指望贝克尼顿能买点正常的东西。

  这是个人,本来像商品一样被估量价值与大肆拍卖便不符道德,更遑论退货与转手。

  “奴隶书在哪儿?”他问。

  侍者道:“验货结束后会一同交给您,先生。”

  维里塔斯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后离开,“带我去。”


  后台交易室是个布置得很有情调的房间。四周密闭,厚重的暗红色布帘如流水倾落悬挂装饰,典雅的油画浓郁而谵妄,画面里的肉体交颈缠绕,柔软的白色线条扭曲到略显诡异,水晶灯折射出五光十色的碎片,迷醉的乐曲流淌其中,男男女女红墨般的嘴唇笑得发艳,仿佛嗤嗤作响。

  华贵至此,但这里的光线并不明亮,维里塔斯摘下石膏头后才看清了那个巨大的笼子——准确来说是被锁在其中的人:金白色纱衣轻薄,优美流畅的身姿若隐若现,莹白的肌肤如倾深夜般迷蒙;他金色的发如云拢着,量感清瘦的肩颈半侧着撑出漂亮的线条,那双紫蝴蝶的眼睛,专注的直视,婉转的甜蜜中泡着奇异的冷感,宛若蛇的腹鳞在皮肤上游走的细密,摹勒一口悠长的龙舌兰,麻痹似的清亮,由此定格诡柔的五官,寄存于脑海。

  维里塔斯收回了打量的视线,那股浓烈的兴味却仍旧伴随着余光里的注视迫近着他,好似笼子里关着的真是一条蓄势待发的蛇类生物,美丽而危险。

  “我验完了。”维里塔斯甚至都没有戴上一旁为他准备好的干净手套,“可以结束这场交易了。”

  这位古怪学者显然耐心告罄,但侍者秉持对买主尽善尽美的服务,依旧走了流程的最后一步,问道:“需要打上‘印章’吗?”

  维里塔斯皱了下眉,反问:“什么印章?”

  “奴隶买主的私印,用来标明身份和所属权。”侍者拿出一枚空白的铁章,“可以自行定制,打在身上的哪个地方也由买主决定。”

  维里塔斯不假思索:“不用了。”

  “好的。”侍者送上奴隶书,“您可以领走卖品了。”

  维里塔斯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奴隶书,上面用着流畅飘逸的字体书写着这个奴隶的几次转手以及最初的来处,他注意到了“家乡”后跟着的地名——茨冈尼亚,一个遍布灾难、饱经折磨之地。

  他瞥了一眼那个装饰宝石的华贵笼子,里面的人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没有怨恨,没有惊惶,没有灰败,这类作壁上观的从容与精准愈发让人觉得割裂……还是说,这就是卖主口中的“一定会让人感到满意的服务”?

  维里塔斯正觉得这副场景似乎很是眼熟之时,笼子里的人却忽地朝他做了一个口型。

  笑吟吟地含着那两个字,好似渍满糖霜的果实。

  维里塔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啧,而后转身道:“麻烦把他送到我的车上,谢谢。”

  “好的。”侍者随后去着手安排。

  维里塔斯马不停蹄地离开了交易室。

  由衷地说,那句无声的“主人”实在刺到他的眼睛了。

02

  维里塔斯有着良好的作息与稳定的日常安排,早上九点用过早餐后的时间他一般会用来看书解题,但房子里多出的另一个人让他暂时搁置了自己的安排,眼下要做的事情是纠正口头上的谬误。

  “我的名字是维里塔斯·拉帝奥,一位学者。”维里塔斯道,“还请不要用那天的叫法称呼我。”

  他摆出了一副严谨的学术态度,虽说是“请”,但语句里的勒令性不容忽视,砂金大致能感受出他是个怎样的人,便乖巧道:“我知道了,拉帝奥先生。”

  维里塔斯递过一个硬纸袋,道:“盖过赎买章的奴隶书,你回归人身自由了。”

  砂金没接。他盯着眼前这副俊美的面容,那双金赤色的眼瞳同样投以注视,如此冷静而通透,宛若上帝的戒尺。毫无疑问的,拉帝奥的年纪并不古板,不存在教条主义的规诫,他的身体与灵魂同样年轻且健康,但智慧的洗涤却剥去了他的青春朝气,透露出老成的精练——一切事情在他的手下显得十分顺理成章,譬如这份快得出奇的赎买书,实在是令无数奴隶渴求的行动力高强的施舍。

  利用正义与道德求来的解脱么?还是攥取感激之心的另一场交易?

  砂金的指尖滑过硬纸袋的边缘,直至碰到维里塔斯的手腕,温热细腻的摩挲轻轻蹭着凸起的腕骨,毛孔的畏缩腾起阵阵痒意,窜在皮肤里,与旋舞的眸光一同作乱,隐晦地勾着神。

  维里塔斯面不改色,抽回了手。

  “拉帝奥先生,或许您知道,想要在生活里摆脱掉奴隶的身份并不容易,那不是一笔钱一个章就能解决的事情。”笑意在他的眼尾扬起弧,柔软的喟叹让那份美丽愈发显得秾丽,如拂耳春风,浸湿眼眸,“很多人看着我,怎么会管我是不是有那一张脱罪的纸呢,暴力在大多数时候时候都是最为直截了当的捷径,低人一等的身份让弱者更加深受其害。”

  他靠近过来,轻声道:“您似乎是与众不同的,我很感激,所以需要什么报答么,只要是我能让您觉得高兴的。”

  ——如同沼泽的引诱,外表温柔轻软,深处却无法渗透。

  维里塔斯对此给出精确的判断。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之处:他把陌生人之间的怀疑想得太轻了。

  在砂金的眼里,自己或许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但维里塔斯不打算就此多做解释,他退后一步拉开正常的社交距离,回道:“不必取悦我,这件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在把赎买书给你前,我有一个要求。”

  砂金问:“什么要求?”

  “读过书吗?”

  “简单的看书认字还是会的,不过和您这样知识渊博的——”

  “也不必恭维,我只需要答案。”维里塔斯打断了他的后文,“既然没读过多少书,明天就跟着我去上课。”

  砂金心想眼前这家伙真是个怪人,难不成他真想像那颗英俊的石膏头一样被塑成像,以完美的外形供过路人赞誉吗?

  毕竟给一个奴隶赎身和教育,似乎暴殄天物了。

  “拉帝奥先生,能告诉我您这样做的理由吗?”砂金又找回了当时在金丝笼里第一眼看见这个石膏头男人时涌现的兴味,他将它们压在心底,面上尽量显得纯良无害。

  维里塔斯道:“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使我们更接近无知,我们的一切无知都使我们更接近死亡,但接近死亡并不接近上帝。所以,你觉得无知有意义吗?”

  “似乎没有。”砂金压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对一个低学历的人讨论这些文字套路实在有失偏颇。

  “听不懂没关系,至少你还能装出理解的样子。”维里塔斯继续道:“正因为无知没有意义,所以才更值得去经历。现有的知识导向无知,追寻真理的道路将无知转变为知识,如此反复,填满‘无意义’的空缺。”

  他伸出手,指尖的温度停留在砂金的心口,颤弦的律动宛若主教堂内传唱的洁白诗行,流响生命的虔诚;他说:“你只是有所欠缺,需要找到一条新的路,不怠慢认识自己与世界,你这里就不会不存在意义。”

  冥冥中的钟停摆了,投掷在过往里的陈旧又在黑惨惨地咀嚼着皮肉与骨头,砂金对此类的死灰复燃感到麻木,连带着高洁的宣言与洗涤哀恸的仪式——这种不痛不痒的说教向来与施舍作伴,置身事外的人总像只蚂蚁,张开嘴咬人,痛感只停留在表层,可他们懂什么是伤筋动骨、挫皮锥肉的感觉吗?

  而维里塔斯在这方面只浅尝辄止,他没有自视甚高,也不带施舍,陈述完推论后,他没再谈起额外的语言诊疗,一切便又回到原本的生活上。

  砂金腹诽:理想主义者的过家家。

03

   意外统御宇宙万物,一切充满命运使然。由于维里塔斯·拉帝奥毫无预兆的横插一脚,砂金错失了和贝克尼顿接触的机会,而在脱轨后发生的一切略显魔幻起来:他莫名其妙被赎了身,阴差阳错被安排在课堂里听讲,随后还十分碰巧地又见到了贝克尼顿——砂金这才知道,原来拉帝奥居然还是这位公爵次子的老师。

  但不是御用家教。维里塔斯是个很有个性且千金难求的天才学者,况且他本身也出自于知名的贵族家庭,所以即便尊贵如公爵次子,贝克尼顿想要补课也只能来大课堂上占位听课,只因为维里塔斯大部分时间只对公共课堂开设此类基础课程。

  和一众贫民一同听课令天之骄子深觉世事荒唐,贝克尼顿经常三心二意,和一旁求知若渴的没钱人形成鲜明对比;砂金原本也听不进去,但次次考卷上得个零蛋不免显得有大脑机能障碍,而且拉帝奥动不动就要来看他有没有“认真生活”,于是他将就着用心起来,久而久之习惯后也不觉得十分难捱了,他称其为知识的驯化。

  而贝克尼顿称其为巨大的侮辱。他无法忍受和一群贱民呼吸有着浑浊异味的空气,课间的走廊总会被他独自占有,今天维里塔斯有事没有留在教室,这是个难得的发泄机会,贝克尼顿冲着护卫大肆挑维里塔斯的刺,砂金百无聊赖地听了几嘴,翻来覆去无非是尊卑有别之事,很符合他下水道贵族的形象。

  ——维里塔斯曾骂过贝克尼顿毫无常识,只怕掉进下水道都不知道从哪个口爬出来才安全,这让贵公子气得当场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想起来实在幽默,砂金忍不住笑了笑。

  贝克尼顿在这个时候敏感到能够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了,他看见砂金在暗笑,于是毫无逻辑地迁怒到他的身上,扬着头傲慢道:“滚出来,茨冈尼亚的奴隶。”

  周围立即投来了许多神色各异的目光,砂金习以为常,熟视无睹地走到贝克尼顿的面前,行礼道:“贵安,阿尔弗公子。”

  “没有跪拜?”贝克尼顿提醒。

  砂金解释:“我现在不是奴隶了,律法上没有写平民也需要行此大礼。”

  贝克尼顿顿悟:“拉帝奥给你赎身了,难怪你也能出现在这里,真是可笑,他对所有人都抱着莫须有的善心,实在蠢得彻底。”

  “善良也是一种美德。”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出的话作出评论?”贝克尼顿不满,“当天花一千万买下你的人可是我,只要我想,随时都能从拉帝奥手上把你要回来,空有皮囊姿色的东西,真以为翻身就能昂首挺胸地活了吗——还有,不准直视我!”

  真是个富贵病成癌的酒囊饭桶。

  砂金低下视线,在不经意间看见前方大理石柱后长出的一片蓝色衣角。

  而后贝克尼顿继续见缝插针地发泄自己的愤怒:“哈,你肯定是用那些花言巧语和低劣的服务求着他这么做的,他算个什么高级知识分子,还不是个有着劣根和贪欲的俗人,看不起我高贵富有,可他自己也是个实打实的贵族,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也只配和你这种惨兮兮的落水狗作伴了,恶心!”

  砂金看着他喋喋不休的嘴和上下滚动的喉结,无所谓地想:一刀剁成两半算了。

  “怎么不说话?”贝克尼顿又不满他的沉默,“跟在拉帝奥身边学不来一点牙尖嘴利?废物!”

  “误会一场,阿尔弗公子。”砂金露出一个惯常的笑容,“您说的话只是因为怒气上头。毕竟假若没有拉帝奥教授的参与,本来应该同我这样低劣的家伙厮混的人就是您呢,至于他是否愚蠢是否恶心,我想我没资格对一个年纪轻轻就拿到八个博士学位以及一个一等荣誉学位的顶尖学者作出评价,而且他对蠢人有精神洁癖的事情人尽皆知,这样纯粹的人,更谈不上恶心吧。”

  贝克尼顿愣了一下,而后气极反笑:“你当我听不懂人话?居然敢这样冒犯我,你可就别哭惨自己该受的惩——啊!”

  后脑勺猝不及防地爆开一处痛觉——那似乎是粉笔头的剧烈敲击——贝克尼顿捂着痛处又惊又怒地转过身,只见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维里塔斯捏着一根折断的粉笔,神色冷淡地嘲讽道:“既然听得懂人话,我想你应该明白我曾经的告诫。人人生来带有瑕疵,或是身体,或是灵魂,先天的缺陷需要后天的补足,但你只是单纯地任由自己发烂发臭,所以我很遗憾,贝克尼顿·阿尔弗,你是一只只适合躺在温室里啃食桑叶的蚕,并不适合我严厉的教导,请转告公爵,我并不会跨生物层面的教育。”

  贝克尼顿勃然大怒,他指着维里塔斯的鼻子大声说了一句“你别后悔”,旋即领着自己的护卫愤然离场。

  砂金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转而问道:“我是不是说得太直接了?”

  “委婉或直接对这类人毫无区别,他只爱听顺耳之言。”维里塔斯评价道:“你的反击尽可以少些拖泥带水,不要以自己为矛过度贬低。”

  砂金耸耸肩:“他可是权贵阿尔弗公子。”

  维里塔斯直言:“你在看到我后才开始反驳他,我以为这是你对自己的底牌足够自信的表现。”

  “这么听来,教授是故意的?”砂金意有所指,“这也算我是否‘认真生活’的考试?”

  维里塔斯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睛,心道:一条滑不溜秋的鱼,专挑着攻心的地方乱钻。

  “是不是认真生活,取决于你自己的标准。”维里塔斯暂时没被这套攻势软化,“我只知道这周你只考了59分。”

  砂金隐隐有些绷不住笑容了:“如果不是知道及格是60分,我会以为教授你其实试过捞我上岸。”

  维里塔斯道:“我已经捞你上岸了,你以前只能得负分。”

  “承蒙厚爱。”那分明是用心教与用心学的结果。

  “我对我的学生一视同仁,没有厚爱。”

  砂金这下放心地笑了:“您说话真有趣。”完全让人没有任何可乘之机。

  维里塔斯不以为意:“芜杂的人生需要一些幽默。”

  “不需要其他的调味么?”砂金不死心地勾了勾他的指弯。

  维里塔斯顺手把折断的粉笔塞到砂金手里,对他的暗示不闻不问:“麻烦放进教室的粉笔盒里。”

  砂金有样学样,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管保持穷无止境的好问:“真的不需要吗,维里塔斯?”

  维里塔斯难得顿了一下。

  这似乎是砂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带那种故作姿态的缱绻意味的。

  “……行了,别闹我。”维里塔斯脱口而出,随后或许是觉得过于亲昵了,他又压低语调,正色道:“现在已经不需要你做出以前的那种交易了,注意你的言行举止。”

  砂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依言拉开了安全距离,像个乖巧的学生一样,认真地向他回话:“我明白了,拉帝奥教授。”

  ——看来贝克尼顿那个蠢货至少说对了一点,维里塔斯·拉帝奥的善良远比他的严厉与冷酷更加泛滥。

  对立于那种无礼的理智,他想要谈论自己与维里塔斯之间,在卑琐和可悲的猜疑性中可视的那种果实,究竟是何模样,是如爱般令人沉醉神迷,还是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令人忧惧不已?

  这会是远比眼下的生活更值得思考的命题。

04

  眼睛的困惑有两种,也来自两种起因,不是因为走出光明,就是因为走入光明所致,不论是身体的眼睛或心灵的眼睛。

  这是一种飘忽不定,近似于神秘的东西,不是理性上的抽象,而更像是情感与灵魂的共振。

  维里塔斯穿上衣服离开浴缸,发梢上的水珠划入眼眶,带来一瞬即逝的异感,他站在阳台上沉思,仍感觉纷繁的思绪没有洗干净。

  他的心头常笼着一层淡薄的云,旷日持久,却下不成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似乎不再抗拒砂金那些目的性明确的花言巧语了,习惯渗透生活,却带来开始脱轨的隐患。

  糟糕透了。

  维里塔斯几不可闻地舒出一口气,花园里的杂声如野蜂飞舞无法忽视,他探身出去冲着下面提声道:“我不记得我今天请了园艺工!”

  “您的灌木丛已经快泛滥成灾了,拉帝奥教授。”砂金朝他挥了挥花园剪,“您想要个什么样子的造型,橡皮鸭还是石膏头?”

  维里塔斯凉凉道:“矩形。”

  砂金面露遗憾:“您应该相信我的手艺。”

  “我不希望我的花园变成抽象派的画布。”维里塔斯问:“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

  厨艺、插花、缝补、栽培、服装搭配,现在又多了一个园艺,维里塔斯算是发现了,砂金除了对文化学科一窍不通外,其他的东西倒是学得又杂又多。

  “以前的一个买主,他很喜欢研究这类东西。”砂金道,“服侍贵族们技多不压身,虽然我从前主要不是学习这些的,但旁的也学一些,说不定有用呢。”

  维里塔斯蹙了下眉,欲言又止。

  奴隶书上都写的清楚,他知道砂金曾以“短租”的名义被多个买家转手,从茨冈尼亚到拍卖场,他从没有逃过被买卖的命运,如今他却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

  “您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砂金仰头看着他,身着浴袍的学者挽臂沉思,眼眸低垂,神色看不分明,他会思考什么,还是在斟酌用什么样的哲理来开解他?

  砂金擅长诱引与等待。这是他所习惯的节奏。

  但维里塔斯没有思索很久。他搭起手臂靠着阳台的扶栏,眉目放松,闲聊般的开口:“天气很好,想过出游吗?”

  砂金略感意外。看来这是个思维跳跃的朱丽叶。

  “您想出门吗?”他问。

  维里塔斯却道:“你不是我的随从,是否应我的约,选择在你。”

  他的神情是认真的。应该说维里塔斯一向这么认真,他待人待事有种不合时代的郑重,宛若冰冻湖泊般的人性,表面上坚硬冰冷,底下却深沉、翻腾、生动。

  人心是善变的,砂金得承认自己对维里塔斯的改观,他变得有点为这种感觉着迷了。

  只是可惜。

  “下次吧,拉帝奥教授。”砂金面露无奈,“最近外面不太安稳。”

  维里塔斯安静了片刻,问道:“什么不安稳的事情?”

  “您不知道吗,最近传得很开的买凶杀人案。”他一忙起来便充耳不闻外面的风声,砂金猜想应该是和阿尔弗公爵那边的事情还未处理完,“专挑贵族和富商下手,已经有一些人受害了。”

  维里塔斯问:“他们有作案规律吗?”

  “正是因为像是随机挑选目标,所以才危险。”

  “是么。”维里塔斯道,“你也小心,不要独自出门。”

  “不用担心我,您知道的,我要么和您一起出去,要么不出门。”

  维里塔斯知道砂金没有说谎。如果他真的独自溜出去过,就会知道所谓的买凶杀人案根本没有传开。

  最初见到砂金时的那股熟稔感也可以得到解释了。

  维里塔斯暂时撇开思绪,面不改色道:“我改变主意了。”

  砂金问:“什么?”

  “矩形太死板,把灌木丛剪成石膏头的模样也不错。”维里塔斯给予他一个鼓励式的笑容,“按照你的想法,修剪五个吧。”

  砂金:……

  捉摸不透的怪癖又来了。但放在维里塔斯·拉帝奥身上似乎并不违和。

  砂金回以微笑:“如您所愿。”

  维里塔斯留下一句“慢慢来”后便离开了阳台。


  书房的储物柜里用来堆放早年的一些纸质资料,维里塔斯记得自己在十年前的一期报纸上看到过卡约尔伯爵遇刺的那场聚会的照片。

  这件事是阿尔弗公爵在通话中提起的,他恐怕贝克尼顿被这群穷凶极恶之徒盯上,于是将他关在了府邸中。

  “或许教授还记得十年前那桩骇人听闻的案子,卡约尔伯爵死在了自己设局的宴会上,是中毒而亡。”阿尔弗嗓音沉稳,“当晚那场‘与蛇共舞’的表演令不少人印象深刻,虽然调查结果并未公开,但嫌疑人大致已经确定,就是那个异族少年。”

  沉寂多年的记忆碎痕般于眼前飞逝,维里塔斯隐约记得那个少年惊艳的舞姿,但有关他容貌的细节却异常遥远。潜意识总在诱导他联想到砂金,不过那个人真的是他吗——可本该带走他的人是贝克尼顿,一个可能的受害者。

  “这些年因为各种原因遭遇不测的贵族,大部分都在当年那场宴会的受邀人之列,拉帝奥,你也是其中之一。”阿尔弗的警示仍响在耳边,“为了不引起恐慌,这个卖凶组织的存在才不曾出现在公众视野。这同样是避免打草惊蛇,能够在伯爵的私人地皮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行刺,事后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们的组织与势力远超想象,你要千万当心。”

  散落一地的纸张里,维里塔斯捡起那份旧报,与灰白的照片对视良久,他缓缓垂下了手。

  ——一张和砂金完全不一样的脸。

  维里塔斯紧了紧牙关,冷哂道:“低劣的把戏。”

05

  从学会回来的那一天,砂金收到了一枚纽扣。回到房间,照常检查一遍这里有没有安装监视器,确保没有隐患后,他小心拨开纽扣的皮质封层,上面的暗语言简意赅:阿尔弗已有戒备,目标转至维里塔斯·拉帝奥。

  砂金把特制的纽扣埋进花盆里,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自己溶解。

  从拍卖会开始,他就知道这次的任务与以往的“短租”都不同:下了死口的命令,语焉不详的接头计划,以及为避风头销声匿迹的指挥。

  他在错失与贝克尼顿·阿尔弗接触的第一机会后,组织的安排便断了后续,直到今天——这已经是他来到拉帝奥家里的第二个月了——就算是远洋信件都能早早飞到,何况他们就住在同一座城里。

  任务目标的转移并不奇怪,不正常的是这道命令送达的时间,让他处在风口浪尖上作乱,砂金有理由相信自己早已在名单上被划作弃子。

  这是早在他接手贝克尼顿时便有的征兆。

  至于刺杀维里塔斯·拉帝奥……似乎没有必要。

  他是个好人,把以前所有刀下亡魂的良知加起来只怕都比不过维里塔斯这短短二十多年的善。

  除非他的怪癖实在是碍眼到人神共愤的程度了。

  砂金透过窗户往外看,果不其然,维里塔斯又在对着花园里那五颗活灵活现的灌木石膏头沉思,这段时间他总是这样,好似能用眼睛在上面看出朵花儿来。

  他翻过窗户落地,朝维里塔斯走近,出声道:“还在欣赏您的行为艺术?”

  维里塔斯看向他,说道:“有人评价我的花园是绿色天然断头台。”

  “往好处想,那是在夸这五颗头剪得好。”砂金见他的脸色并没有回温,便提议道:“要不要再拼五具身体上去凑个完整的?”

  维里塔斯反问:“你觉得光天化日绿色风干人更好听吗?”

  “……”

  但你自己都经常戴那颗石膏头见人,只是换了个颜色,怎么就受不了了。

  砂金不认为维里塔斯会因此心事重重。

  果然,维里塔斯不久便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假若遇到身不由己的事情,你会怎么做?”

  砂金道:“这得视情况而定,假若是死亡在前,我想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大于生命,假若不是,能避则避,不能避便算了,打碎牙齿往下咽,除了自己谁知道这是苦是甜。”

  “你似乎总是抱着最坏的想法。”

  砂金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语调甚至拖出几分戏谑:“因为我前半生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呀,亲爱的拉帝奥教授,这叫实践出真知。”

  维里塔斯平静地注视着他,金赤色的眼瞳有着最精准的剖析,目光透过痴嗔仇怨,行进于灵魂的手术,宛若锥入身体的冰棱,带起刺骨的激腾,而他的语气是不容动摇的笃定:“分明无法释怀,却在我面前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你的心也和脸上的笑一样麻木吗?”

  又来了。自以为是的贵族学者,好像他真的知道龌龊脏污的泥潭里长什么样子。

  “难不成呢,笑可比哭有用多了。”砂金看见他渐渐眉头轻蹙,心里却莫名痛快起来,“我又不会哭。”

  眼泪这种东西,也就只有小孩才能拿来换取糖果与安慰。

  维里塔斯的反讽意味不明:“连生理性的反应也能驳斥,有什么事情是你心甘情愿的?”

  “我一直向你 求取的,就是心甘情愿。”砂金知道维里塔斯向来对欢爱嗤之以鼻,但那不会有白眼狼反捅一刀更令人憎恶,他装了太久了乖孩子,这副假面都快融进肉里以假乱真了,而那是不允许出现的,“本性难改,只是这样而已。”

  维里塔斯冷笑一声:“可以,如你所愿。”

  砂金顿了顿,涌现喉头的话生硬地被哽了下去。

  “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假以辞色。”维里塔斯平复语气,“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我会相信你。”

  砂金只觉得此刻自己的回答很荒唐:“希望你不会后悔。”


  曾经的某一天,维里塔斯·拉帝奥亲口说过:感官的奢侈享受并非心灵的真正愉快,正如举止的高雅无法等同感情的细腻。

  这是他用来拒绝砂金的理由。

  一个智慧非凡、高尚且纯粹的学者将爱视作远离疯狂与宣|淫之物,这无可厚非,但人与现实都易变,他的眼睛如今正凝视着一个昏暗的世界、凝视着一个多变的堕落的世界,心灵的视野混乱,见解便飘忽不定,迷乱顺应爱欲丛生,转而诞生的极乐也饱含杂质——但这一瞬已是莫大的满足——曾遥不可及的渴求竟匹配到了对等的放任,宛若感知月震,触碰极昼与永夜的禁区。

  砂金挑了洗浴间,那是维里塔斯用来洗净身体和头脑的地方,他喜欢在这种带着特殊意义的地方做逾越的事情。

  维里塔斯没有拒绝,他比砂金想的要更主动,不过一个端正老成的学者在这类领域并没有发言权,他的前戏做得太长了,藏不住的温柔与那张带着冷意的俊美面庞格格不入,砂金实在有些受不住了,他揽着维里塔斯的脖颈,濡湿的吻深深浅浅地落在他的唇上,心里止不住地想:拜托,为什么这个时候这张嘴一点儿也不刻薄,不仅是这里,但凡爱得再粗暴一点呢,让他别像这样细致地被薄雨浸湿,浑身都泛着麻痒的劲儿,令人恐惧的酸意攀附于脊骨一点点地啃咬,激得眼眶都在一同发烫、一同潮湿。

  “拉帝奥、维里塔斯,我亲爱的,”他嘴里胡乱喊着,滚烫的呼吸迫切地贴近那双仍旧显得沉静的眼,“你能不能用点劲,不要像一块软绵绵的棉花糖一样,好吗?”

  维里塔斯一点没被激怒,他对这份慢条斯理有着绝对的掌控,语调平缓,一字一字轻声道:“太痛不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吗?”

  但这对砂金来说是缓刑,他厌恶这种一寸一寸逐渐被摸透的感觉,会被触及比肉体更深的地方,这令他感到强烈的不适。

  “维里塔斯,你在试探什么呢,我当然可以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你,”砂金亲昵地摩挲着他,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将他一同捂热——他不再想感受维里塔斯那种软刀子似的爱惜了,只有自醉般的沉沦才能将其掩盖,“我希望今晚能简单地快乐一些,维里。”

  “我想相信你说的话。”仿佛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砂金露出明晃晃的笑,地上的影子严丝合缝地嵌合,滚烫的痛扎进心脏,砰砰咚咚跳个不停,非逼得嘴上也开始流泻鼓胀的情绪:“那你剖开我的心看看呗,是真是假,看个清楚才好。在你手里死上一回,我心满意足。”

  ——用你的纯粹包容我,让我看一眼自己真实的模样。

  维里塔斯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紧随其后的是深切的吻。腥甜的气息在唇齿间化开,舌尖发麻,浸泡在一腔湿热中,密不可分。

  一场终降的大雨。

06

  心是欲望的暗门,具有欺骗性的逻辑,一场突如其来的亲密潦草定下了所谓的爱的雏形,他们谁也没有给出准确的说明。

  那是一个留有温存的早晨,砂金比维里塔斯醒得要早,他小心地翻过了身,避免让自己闹出动静,枕边人的呼吸依旧平稳,和他的睡颜一样恬淡。

  砂金将他的容貌映在眼底,优美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沉睡时不经锐利修饰的神情柔和如云,如此相近的距离。

  时间不声不响地偷走最初的滞涩,累积一叠厚厚的纸,记录心绪的偏移,让一切都有迹可循;砂金记得维里塔斯很多模样,他的每一面都有着吸睛之处,像针线一般,像镜子一般,像书卷一般,其中的每一笔每一画皆是阿芙洛狄忒的杰作。

  砂金几乎没有想过自己会被维里塔斯吸引,毕竟他的初衷充满狡猾与诡计:托维里塔斯的福,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暗杀贝克尼顿,正巧这对师生之间还充满矛盾,他甚至可以接机把这笔血账移花接木到维里塔斯头上,这本该是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但谁叫这位贵族学者有着奇迹般的良善,宛若群鸟盘旋的高塔般令人瞩目,尽管砂金从未自诩好人,但他不是很想用这种手段去污蔑维里塔斯。

  这是已经触及本质的动摇,砂金都有点搞不懂自己的心思了,他是想要像维里塔斯一样吗?或者只是想拥有他?想触碰一个人的身体和成为想要触碰的对象能否一概而论,也许只有精研感情逻辑的人才能窥见门道。

  维里塔斯会如何看待他的污浊与欲望,正如一个严谨的学者去评论谬误那般一锤定音吗?

  砂金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双睡梦中的眼睛,下一刻维里塔斯却醒了过来,他瞥过砂金放下的手,若无其事地问:“几点了?”

  “早上十点。”砂金注意到他在早晨很少有初醒的惺忪,至少从他们开始在同一张床上过夜起,维里塔斯似乎总在保持着大脑清醒。

  ——透露出一股并不明晰的猜疑。

  贵族们都有提防枕边人谋财害命的心,不排除维里塔斯可能也受过这样的教育。

  砂金有意无意地试探:“你最近的精神似乎不太好,睡眠很浅。”

  维里塔斯的神色一如往常:“因为我在思考问题。”

  “听起来是个难题。”砂金调侃,“居然能让拉帝奥教授犯难。”

  “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情无法通过推理得出答案。”维里塔斯注视着他,“在传播真理的道路上,我曾有过很多思考,有关智慧的水平,有关教育的真谛,以及受教育者的广度——告诉我,你是怎样看待我的。”

  这似乎只是个单纯的提问。

  在砂金看来,他是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跨越阶层的阻力,一丝不苟地在治愈愚钝、传播真理的道路上前行,漫步于天马行空的目标上,承受难以预估的重压,纵使如此,维里塔斯仍旧不在乎内外的阻力我行我素——但砂金不想用高尚或伟大来形容他,只因他本就不在意外界的毁誉。

  “有人曾问过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砂金道,“你只说了一句话,‘将真理束之高阁,便同没有人性情感调和的智慧与教育一样毫无价值’,所以让我来说的话,我不会想评价你。”

  “毫无逻辑,是你能说出来的话。”

  “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你慢慢会清楚的。”砂金不太喜欢严肃的晨读氛围,他更喜欢亲密稚气的举动,凑近起来说着悄悄话,像是书上所描述的学生时代那样。他自然而然把距离拉近到维里塔斯的枕头上,坦诚地说:“拉帝奥,我比你自私多了,立场不同,我不会评价你的正义。而且像我们这样的人本不该有交集,但即便它发生了我也不会拒绝,只因为我喜欢你对我的感觉。毕竟感情不比事实,它飘忽不定,何必有那么多束缚呢。”

  维里塔斯却道:“我偏向具有稳定性的事物。”

  “那又没有关系,维里塔斯。”砂金亲昵地勾住他的脖颈,轻轻道:“习惯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情。”

  维里塔斯的手指没入枕边的金发,不轻不重的力道揉近视线的交缠,他的眸光微沉,“或许我比你想象的要更了解你呢。”

  “是啊,你有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砂金眉眼弯起,笑得干净,“要试着看透我吗?”

  看清楚你我或许终将行踪不明,但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维里塔斯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来自于被这种浓稠的暧昧堵塞的心,没有实感的思绪带来抽离般的窒息,无法言破的假象仍在眼里的潮汐中浮沉不歇。

  而砂金似乎不在意维里塔斯的回应,他惯常地献上一个吻,如往日的普通早晨一般。

07

  “如果早知道终有一天会为自己当初的选择付出死亡的代价,你会感到后悔吗?”

  砂金是一个颠沛流离的亡命徒,他从黑暗血腥的奴隶窝里爬出来,踩着断肢,淌过脏血,为他人刀刃,为他人谋算,一生都身不由己,一生都别无他选,如果不是为了活着,谁能忍受地狱般的折磨直至今日?

  如今生与死的抉择又摆在了他的眼前,但一瞬间的踌躇却已颠覆了往日的心境——死亡多么可怕,被黑暗永远地吞没,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他一直以来都无比抗拒无比惧怕的死亡,每每想起都会涌起蚀骨焚心的仓皇,现在却只有轻微的战栗了。

  本能这种东西,总是比脑子清醒得多,他知道另一种结果只会更差劲。

  “我从不给自己留后悔的余地。”砂金看向沉重遮光的垂帘,戏谑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层高高在上的蔑视,直击另一双漠然的眼睛,“大人,那是最没用的东西。”

  帘后的男人语调依然温雅:“是觉得已经活够了吗?”

  “怎么可能活得够,您还真是有种不食人间疾苦的虚伪。”

  话音一落,两双有力的手顿时按着他的脑袋砸向地面,轰隆的嗡鸣声击穿耳膜,紧接着粘稠的血液渗了出来,被华贵的地毯吸满,皮肤紧贴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湿软。

  “在维里塔斯·拉帝奥身边待得太久,你也变得口直心快起来了,看来是以前的虚与委蛇憋得太久了?”那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在一派血液黏腻中刮着刺骨的冷,“我记得他是继贝克尼顿后的下一个计划对象。”

  砂金说:“我不杀他。”

  “难怪今天能这么轻易地请你过来,原来你以为这样就能不拖累他?”男人叹息道,“爱情真是一个诅咒,轻易就能让人发痴发狂,就连性命也不顾了,多么戏剧性的一幕,令人发笑。”

  讽刺完后,他忽地话锋一转:“你不知道吗,拉帝奥一直在查你的背景,他早就在怀疑你了,而就在今天,我把消息放给他了,他此时多半知道你是个恶劣的刽子手了。”

  嘶哑的笑声从砂金的喉咙里一颗颗撞出来,难听得像个破风箱。

  这种事情他当然知道。

  维里塔斯是怜悯他,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对别人毫不设防,凡是经他手送来的东西,维里塔斯都不会在第一时间碰,再加上那些试探性的话语,想要猜出他的猜疑并不困难,或许再往深处想,他之所以会突然同意和他欢爱,就是在摆好诱饵引蛇出洞呢。

  这是件好事,好在维里塔斯只是同情心泛滥,却并未因此被蒙蔽,否则像这种蠢人现在尸体都该腐烂了。

  至于他要查的那些破事,那已经无所谓了,砂金早知道会有纸包不住火的这一天。

  “劳烦您还要把我这颗弃子包装一番才扔掉。”砂金大概能猜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被如何再添几分恶劣,好让维里塔斯彻底看清他的真面目。

  男人表露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讶然:“原来你的脑子还没有彻底腐坏。的确如此,你在卡约尔一案里太显眼了,为了及时止损,我选择舍弃一枚棋。”

  “拜经历所赐,我擅长用最坏的心揣度他人。”砂金道,“我甚至怀疑您和阿尔弗家族是否同流合污,刺杀贝克尼顿的计划实在显得过于潦草,这种漏洞百出的东西反倒像混淆视线的临时产物。”

  “这个时候说这些事还有什么用呢,与其在我身上发泄最后的无能为力,不如期待一下我为你准备的好戏。”那人悠悠笑了,“你不是不想以真实的身份面对拉帝奥么,但我今天特意安排了一场会面,就当做你拒绝任务的小小惩罚吧。”

  砂金呼吸一窒。

  他的头被套上了黑袋,紧接着便被扔进了一个安静至极的地方。

  恶魔似的低语仍在脑中怪异作响,砂金止不住地回想今早的事情,那个时间点维里塔斯已经收拾好了资料,他说他要去外地参加一场学术会议。

  “如果顺利的话,四天后就能回来。”维里塔斯道,“有事联络我。”

  砂金笑问:“没事不能联系吗?”

  维里塔斯一本正经:“如果是闲聊,可以在晚上联系,那个时候我一般有空。”

  “我开玩笑的。”砂金又反口了,“教授还是专注开会吧,争取早些收工。”

  维里塔斯似乎是有些无语,他“啧”了一声,说道:“你一个人只怕能翻天,该联络的时候就联络我。”

  砂金隐约察觉到他有些心烦意乱,但维里塔斯经常有这种脾气不佳的预兆,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回道:“你这样说得像是我下一秒就会卷了你的钱跑路一样。”

  “是的,我不想回来的时候变成一桩笑料。”维里塔斯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像人的情话,“希望你能守着你的良心,多惦记我几分。”

  砂金兴致使然,向他发誓说一定做到。

  维里塔斯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听到了,随后与他道别。

  ……

  所以按照维里塔斯出发的时间来看,他应该正好错过了那封送上门来的告发信,就算是在路途中立即折返,按时间也不可能在今天赶回来才对。

  他今天的表现有奇怪的地方,难道真是因为简单的心情不佳吗?还有他带走的行李,加上换洗的衣物,是不是显得太少了?

  砂金心跳如擂,思绪一团乱麻。

  简直糟糕透了,他根本不想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坦白,和维里塔斯对质他的种种罪行,就是莫大的折磨。



  房间里被弄脏的地毯已经及时更换,空气中泛着淡淡的香薰气息,沁人心脾。

  为维里塔斯引路的侍者恭敬地退下了。

  “贵安,年轻的公爵。”首座上的男子率先问礼,他带着得体的微笑,周身贵气浑然天成,“这段时间家子叨扰了。”

  维里塔斯单刀直入:“贵安,阿尔弗公爵,此次打扰是想找您拿回我的东西。”

  阿尔弗反问:“阁下的意思是?”

  “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我前脚才离家出门,不过多久家中便被盗了。”维里塔斯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钱财安在,但少了个人。”

  “看起来您似乎对我有误解。”阿尔弗表示无奈,“我怎会随意去抓一个无名无姓的人。”

  维里塔斯一语道破:“阿尔弗公爵自然不会行偷盗之事,但若是阿蒂斯拍卖会的人呢。”

  阿尔弗笑容微敛。

  “大家都是明白人,装疯卖傻只是在浪费时间。”维里塔斯意有所指,“精明如你,不会认为我会无证指控吧。”

  安静的房间里针落可闻。阿尔弗换了一个较为放松的坐姿,抬手示意一旁的侧座,平和道:“请落座。”

  维里塔斯岿然不动:“我只是要和你谈一件简短的事。”

  “愿闻其详。”

  “我从阿蒂斯拍卖场和当年撰写卡约尔伯爵一案的报社入手,越过重重代理,最终查到了一个名不见传的家族身上,费了一些力气,我有幸得知这是阿尔弗家的追随者。”维里塔斯言简意赅,“您当天在通话中提起卡约尔伯爵与买凶之事,没过多久砂金也很巧地提起这件事,在我面前露出了马脚。但据我所知,这个消息仍在封锁,所以是有人在背后利用信息茧房在诈他。再联系到本该买下他的贝克尼顿与混淆视听的‘禁闭保护’,很难不想到这是借用受害者的名义瞒天过海,凭此‘自证清白’。至于贵族间的权力纷争与其后的血案,我想阿尔弗公爵会比我更清楚。”

  阿尔弗失笑:“棋差一着,没成想你会对这些事如此上心。不过既然能查到这里,你该知道砂金是个沾满亡魂的罪人。拉帝奥,你是执意要被一个小卒蒙眼吗?”

  维里塔斯冷言:“比得上你座下的累累白骨之多吗?”

  “权力之争,历代如此,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阿尔弗不以为然,“但是你呢,高尚的学者,伟大的学者,无私的学者,你对正义之名忠贞不渝,如此清醒而坚定的你,真的要背弃最初的信念吗?”

  话毕,他以视线示意,两旁的侍者立即从房间的暗室里连扯带拖拽出一个人来,维里塔斯看着他蒙头的黑布袋被扯下,深浅不一的猩红刺入眼帘,凌乱极了。

  他们的视线很短地接触了一瞬,静如沉水。

  阿尔弗似乎很满意他的冷漠,“拉帝奥,你没必要淌这滩脏水。”

  维里塔斯只觉得愈加烦闷。他把翻涌的情绪强压了下去,再度看向阿尔弗,平缓道:“我不接受崇高道德的要挟。即便你把我形容成正义本身,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那还真是遗憾。”阿尔弗不愿和这种人硬碰硬,“所以你的想法是?”

  “一桩交易罢了。”维里塔斯道,“把砂金交给我,从此以后,我与公爵你互不打扰。”

  也包括那些查到明面上的脏污。

  阿尔弗感慨:“没成想有一日也能在你身上看见不那么嫉恶如仇的样子。”

  维里塔斯淡淡道:“抱歉打破您的幻想,您所想之人或许只存在您的脑子里。”

  “……”阿尔弗面露微笑,“是么。或许我该问一句你为什么如此执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奴隶。”

  “抱歉,我不想与一个无法达成共识的人谈论我的思考。”

  “天才的自负。”话已至此,阿尔弗也厌烦自讨没趣,“我还有事要做,恕不奉陪,请您带着他自行离开吧。”

  阿尔弗从首座上起身,与维里塔斯擦肩而过时,他听到有悖高傲的发言:“在我心里,任何人都有为人的权利。”

  阿尔弗沉默地离开了,随行的侍者替他合上了门。


  针落可闻的房间内只余下两道相对无言的身影。

  维里塔斯像是缓了很久的神,他的视线落了下来,随之响起的嗓音听不出任何异常:“我以为总有一天能等来你的坦白。”

  但他却选择了赴死。

  “……向你陈述我的恶贯满盈吗,拉帝奥。”那道如玻璃般的冰冷最终还是降罚到了他的身上,分明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砂金总觉得那种体温随之流走的刺骨感仍旧在磨蚀感官,血迹斑斑的气息浸透身体,嗓子里满是铁锈,宛若被刀自上而下破开过喉管一般,这让他说出什么都显得滞涩,“说实话,我已经厌倦在你面前做个好人了,那一点也不适合我。”

  那些难堪的过去都是切实地在他的生命里发生过的,即便外表看起来再如何光鲜亮丽,他仍旧做不到问心无愧。

  维里塔斯轻哂一声,他眼里不作伪装的讽刺细看之下无端延续着命运的残酷,“你好似天生有一种以欺骗他人来求存的本性,砂金,有什么事情是你没有骗过我的?”

  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假若没有意外没有动摇,他们早该持枪相向。砂金这些年来说了无数的谎,面具与骨肉相连,他也不记得自己最初的模样了,至于那些无从谈起的真心,非得从一番自戕里挖出来,多难啊。

  事到如今,他好似也没有辩驳的话可说了,便道:“你不该对我抱有期待。”

  维里塔斯默然。

  他像是失望透顶了,眉眼的情绪淡去,转而变得冷肃起来,一声清脆的响如石子砸入静水——维里塔斯·拉帝奥朝他举起了配枪。

  黑洞洞的枪|口就在眼前,砂金知道子弹穿过心脏时人不会立即死亡,由于大脑的机能,他在死亡前还能有三秒的回光返照,到时候或许能说一句遗言。

  维里塔斯忽然蹲下了身,他的膝盖触碰地面,碰出一声沉闷的响。他微微低下头,犀利的目光直视着他,近似笔直,短暂的几秒后,砂金听到他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真是的,怎么还是对他这种不该被赦免的人抱着莫须有的期待呢。

  砂金慢慢地笑起来,正如他们初见时的那样,轻轻地咬字:“维里塔斯,离远一些,我的血会溅你满身的。”

  “是么。”他波澜不惊,“实在遗憾。”

  枪|口下移对准了胸膛,砂金看见他扣住扳机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或许下一秒这一切就会结束——轻微的嗡鸣开始在他的耳畔作响,死亡就快来了,他忽然什么也想不到,心里头脑里全部是一片空白,维里塔斯仍旧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他的眼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正如此刻他的眼中也唯有一人——砂金蓦地感受到一阵难言的心悸,自微末而来,破冰后的疯长,随同在扳机扣下的那一刻,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爱你。”

  巨大的空响缭绕在他们之间,血液在冲上顶的那一刻令身体失去了感知,可那只有短短的几秒,待心脏的剧烈搏动与窒息感接踵而至,砂金猛地睁开眼,他意识到这把枪里没有子弹。

  维里塔斯松开了配枪,低声问:“感受到了吗?”

  ——敢承认爱的那一刻的坦然,如同视死如归。

  灵魂翻涌的余潮仍在身体里敲打着骨肉,砂金喘着气,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在维里塔斯的眉眼上描摹,宛若是要借此为劫后余生的记忆打下烙印一样;他抚上维里塔斯的面颊,任由手上的血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指节还在轻微地打着颤,他的嗓音闷闷的,溢出着浓稠的柔软:“维里塔斯,你也变得狡猾起来了。但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希望这次是真的心甘情愿。”维里塔斯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一吻,“同样的,我也爱你。”

  砂金紧紧地环上他的脖颈,轻声道:“这次我是真心的,维里塔斯。”

*本文写于角色实装前
*部分论述观点有参考柏拉图《理想国》

PersonaVitr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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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A:confidential disclosure agreement。保密协议引发的血案

※已交往前提,大量私设捏造。

※独眼:冥府屠户


1.

好了,塔米,别丧着张脸,坐过来,一袭黑西装的砂金:烧焦公孔雀,对你老爹的死亡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年轻的男人走上前去,如丧家之犬。


砂金兴致很好,梳着超失败的背头:“我的头发有自己的想法,它和雨,葬礼上该死的雨,干了一场大坏事,让我看起来像个搞摇滚的,砂金竭诚为您歌唱。”女郎哈哈大笑,砂金顷刻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嘘,今天我认识的人死了,一个商业巨鳄的陨落,三万信用点,买你的伤心,女士。”


“成交。”女郎揿灭香......



※CDA:confidential disclosure agreement。保密协议引发的血案

※已交往前提,大量私设捏造。

※独眼:冥府屠户


1.

好了,塔米,别丧着张脸,坐过来,一袭黑西装的砂金:烧焦公孔雀,对你老爹的死亡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年轻的男人走上前去,如丧家之犬。


砂金兴致很好,梳着超失败的背头:“我的头发有自己的想法,它和雨,葬礼上该死的雨,干了一场大坏事,让我看起来像个搞摇滚的,砂金竭诚为您歌唱。”女郎哈哈大笑,砂金顷刻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嘘,今天我认识的人死了,一个商业巨鳄的陨落,三万信用点,买你的伤心,女士。”


“成交。”女郎揿灭香烟,吻他的脸颊。


砂金在下注,行云流水:“……我三天没阖眼,闭上眼我就想起他的死亡。他对我影响很大,朋友,以前我参加宴会,他们把埃维金人的名片扔到地上当纸屑,只有你爹把那它收到了口袋里,然后朝我肃穆地点头,示意我可以跪安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


砂金顿了一下,掀开锅盖,舀出悲伤来,他的眼睛红了:“我很抱歉,兄弟,来,让我们找点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


“你的眼睛好了?”塔米的声音没有气力。


四个月前,大股东的公子哥不小心拿酒瓶子砸他的头,玻璃渣子不小心掉进了他的左眼,因为他总是赌,又总是赢,让塔米黯然失色,让塔米下不来台,让塔米的女友蒂蒂离他而去。


“哈哈哈,上辈子的事就一笔勾销吧,而且那天,我用缝了三针的眼睛从你妈那里换了点东西出来,什么东西,嗨,说了你也不懂,一点对我的工作有用的东西。”


砂金有点口渴,不加冰的威士忌,一口饮尽,他的胃在遭殃,但皮囊依然奕奕:“然后令堂为了你的名声,和我签了CDA,又给了我一笔实在的好处,慷慨的一家,现在咱们没有任何过节。”


“对不起,我那天像个蠢货。”塔米悻悻。


“来,凑近一点看我,现在我的眼睛好得很呐,它看到这把输赢已定.听说你以前为了追蒂蒂,去第一真理大学水过文学硕士,说说,我的眼睛还漂亮么?用个文绉绉的比喻。”


塔米伫在原地,沙哑颓丧,片刻,他说:“漂亮……很漂亮。就像……就像……算了,别取笑我了。”


砂金笑了几声,陡然抬起头,妖瞳审视着落魄的公子哥,沉默,沉默,“唉,塔米,我爹早死了,你不能让一个很早死了爹的人来安慰一个刚死了爹的人,咱们注定无法感同身受。来吧,兄弟,我赢得有点烦了,帮我输了这局。”他打开肩膀,招呼塔米入座。


塔米坐在他身边,闻到砂金苦掉牙的香水味,皱眉:“你的香水品味很独到。”


“是啊,我有很多独到的地方,所以你的女友还没爱上我就被吓跑了。”砂金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千万信用点请来的骨灰级调香师,让我像个史前坟窟。”


塔米被他逗笑了,笑得勉强又难看。


“来吧,下注吧,把这局输掉,很简单吧。我现在要读读今日的报纸,会有点聒噪,我有轻微阅读障碍,喜欢大声读出来。”


砂金挪出位置,翘着腿打开报纸。


塔米押零。


讣告。伟大的战略投资家,寰宇慈善家……星际和平公司股东史蒂夫•克莱蒙德因心肌梗塞死亡,星际和平公司董事会已组建治丧小组,据其生前意愿,其名下遗产……哎,一个子没给你留啊,看来你把他气得够呛,嗯?抱歉,我读出来了,抱歉,兄弟,……想开点,这也是好事,别跟公司那群黑心的老东西沾边,沾上你就完了……来自朋友的建议,你还是继续吃信托吧。


“零。”庄家宣布。塔米愣住。


“这局不算,继续吧。”砂金抬眼,慢吞吞地说。


塔米沉默一阵,继续押零。


讣告。伟大的艺术家、表演家、寰宇巨星莉切尔•勃朗宁于家中因病去世,追悼会将于…我喜欢她的电影,唉,我有点伤心了。


“零。”庄家宣布。


砂金嗤笑一声:“喔……不怪你,塔米。我坐得离你太近了。换个别的数。”


讣告。伟大的哲学家、生物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医学家、神学家……维里塔斯•拉帝奥在一次针对卡特利亚的访问中意外身亡。丧仪事项由博识学会择日公…


“**……你能不能别他*地盯着讣告读!”


塔米抱住头,泪水夺眶而出,怒吼道:“押零!全部押零!再押零!连三十六比一都要和我作对……”


砂金被他吼得一支愣,片刻,他亲亲拍打塔米的后背,“小心,小心,别被眼泪呛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放轻松。我换个板块读。”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卡特利亚四年一度的狂欢节举办在即,我们诚挚地邀请各位星际贵客前来参加,本星制药企业将提前准备充足的情绪制剂……注意事项:一、请勿过量饮酒。酒精可能与我们的制剂产生不良反应,使您的狂欢体验大打折扣。二、如您需要任何医疗帮助,请先大量饮用节日限定瓶装水,上面印有特殊集体商标……”


“十三。”庄家宣布。


“大获全胜!”砂金喊道。


周围人投来诡异的眼神。


砂金把报纸撂在一边,朝塔米鼓了鼓掌:“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朋友。”


塔米拍开砂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脸色阴沉。


砂金打了个哈欠,让女郎把他的酒杯和塔米的一同倒满,“不要冰,今天不想加冰,敬曾经的巨擘,伟大的老克莱蒙德,也敬另外几位朋友,敬他们的死亡温柔如歌。怎么又哭鼻子了,唉,小塔,把它喝完,当个男子汉,等你喝完,砂金将献出战利品。”


片刻,塔米停止了抽噎。


砂金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他:“走吧,咱们上卡特利亚去。七天疗愈之旅,刚好覆盖我的年假。我想想……先去我投资的地方转转,再参加他们的狂欢节,等咱们回来,就让你爹见鬼去吧。也许他泉下有知,能给我升P46呢。”砂金琅然一笑。


2.

 

你眼睛怎么回事?

 

CDA。

 

什么?

 

就当我被狗咬了吧,拉帝奥,瞧你紧张的。

 

告诉我。


哎呀,别为难我了,你知道我一个字也不会说。一个字也不说,鬼脸。

 

……疼吗?

 

不疼,嘶,别毁了我的美容针。


……教授,美人计没有用,砂金很有契约精神,别用你那愁云惨淡的漂亮脸蛋蛊惑我。哎呦喂,你打我干什么!

 

摔门声。

 

嗯?生气了?……咚、咚、咚,拉帝奥,你在干什么呢?别把我当石膏像一样晾在一旁,咱们的时间都很宝贵,这个时候就不要看书了…喂,别看书了。来,抬起头来,吻吻我的伤疤,做点该做的事……哈欠,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我很痛,在你眼里却像个大获全胜的劫匪,唉,哈欠,这会儿我有点困了,至少让我睡到天亮吧,天亮再说。

 

天亮再说。

 

砂金睁开眼,度假酒店日光熹微。简单洗漱后,与公子哥共用一顿无言的早餐。


我后悔了,塔米开口。“下城区不太平,半夜我听到炮火声。”

 

砂金嗔怪:“嗯?我怎么睡得像头被砸晕的扑满,来点利口酒,把恐惧一同吞到胃里吧。”

 

塔米沉默不语。

 

砂金兀自独酌。

 

“也许我应该试试这里的制剂。”塔米说。

 

“好想法,这座星球的制药业寰宇顶尖。”砂金说,“但是,别告诉我你想赖在酒店当缩头王八,咱们今天必须出去走走。”

 

塔米面露难色,耷拉着脑袋问道:“……你投资的地方在哪里。”

 

“Bingo,你说呢。越是罪恶盘踞之处,钱滚钱的速度越是令人满意。不才三寸不烂之舌,得以分一杯羹。”砂金笑容屑薄,“别担心,早上起来我就置办了一支佣兵队,咱们势在必得。你不了解卡特利亚。豪华酒店让人打瞌睡,欢愉逡巡在贫民窟里。”

 

塔米撕开一包勇敢素,囫囵下肚。

 

“很上道嘛,朋友,砂金奉陪到底。”

 

砂金点了一杯狂喜咖,倒掉半杯。

 

“这东西很厉害,我有幸体验过。”他说,“如果我笑晕过去,你要把我扛回酒店,一个字也不准跟别人讲,我们签个CDA吧。”

 

“神经病。你真是个神经病。”塔米嘀咕道。

 

整装完毕。塔米换好防弹衣,砂金无动于衷,琥珀王在上。飞船时速一百五十迈,佣兵头儿是个改造人刀疤男。塔米盯着他头顶上第二个机械大脑发呆。

 

“下城区没有防护屏障,空气糟糕透顶,不给身体加点猛料,活不过十八岁。”刀疤男说。

 

“……你根本没有原谅我,你就是把我骗到这里折磨我。”塔米愤愤。

 

砂金在打电话:“您好,我是哲学院博士生玛利亚•斯隆的帕帕,什么,没有这个人?不好意思,砂金咳嗽了几声,……我已垂垂老矣,好多事情都记混了,只记得她叫玛利亚,戴眼镜的,对,对,黑头发,因为前妻剥夺了我的抚养权,我有二十年没见她了,只想问问她周一有没有课。哦,取消了,为什么呢?……哦,抱歉…我很抱歉,祝你生活愉快,那我就周一去见她。”

 

 他挂断电话。沉默良久。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故意的。骗人精。”塔米答。

 

“你说是就是吧,小塔,你没有好好修民族史课。”

 

砂金哼起口哨,很快口渴,打开刀疤男的军用水壶,抬头灌进嗓子,bingo,本地知名烈性酒。

 

“……朋友,醉驾害人。”砂金哑声道,“我的嗓子报废了。”

 

“下城区没有交警,老板。”刀疤男答。

 

塔米用手抱住了头。

 

「群发邮件(内部):拉帝奥教授原定本周一的寰宇哲学史取消。补课时间待议。第一真理大学哲学院教研部」

 

 

3.

 

 

 

你没有联系我。

 

……

 

最近在忙什么呢?

 

与你无关。

 

真冷漠啊。我最近和托帕在贝洛伯格呢,忙些有的没的。那里很冷,我总是睡不好。

 

……砂金。拉帝奥的声音很冷。

 

停顿,停顿,如坐针毡。

 

我不想跟你装作两个蠢货一样闲聊,特别是在我的午餐时间。你请便吧。

 

所以,出什么事了?……因为那个CDA?那个,无足轻重的东西。

 

避重就轻。

 

嗨呀,教授,你总爱说这四个字,我每次都不明白。嗯?这次不给我开小灶了……好吧,慢走……剩下这么多,浪费粮食,你只能在天堂当副总统了。

 

 

“怎么样,还满意吗?”砂金问。

 

“这地方真他妈酷。”塔米眸光熠熠。

 

“哈哈,砂金甄选,必属孤品。来吧,小塔,你那点遗产没法阔了,得精打细算。让我教你点实在的东西,就像这样……”砂金摸了摸刀疤男的外接大脑:“把一点A级猛料灌进你的脑子里,你过几天就可以开星际不和平公司了。”

 

塔米跟着他走进一台赌桌。赌场猩红的灯光照亮怪物一样的改造人,窃贼、骇客、杀手、二道贩子,疯子,快要疯的傻子。

 

“现在你要像吝啬鬼一样赌了。”砂金回头看着塔米,眼色晦暗不明;“每天中午十二点,随便找一个台入座,不过别去惹那些鹰面人,他们最讨厌资本家的遗痈。赌到下午四点,我就来接你。”

 

“你干什么去?”塔米问。

 

“管好你自己,”砂金声音很冷,“小塔,我忙得要死。”

 

砂金拍了拍一位赌桌前的赌客。

 

“喂,伙计,把你手上的科研成果卖给这个公子哥。”

 

赌客警惕地看着砂金。

 

“十万信用点。”砂金伸出右手,在掌心做了个吐唾沫的假动作,入乡随俗的交易习惯。

 

“……Done。”

 

赌客左手吐唾沫,两人紧紧握手,砂金掏了钱。

 

“拿好,塔米,把他写过东西都撕了,那上面纯属放屁。我说,你记。每次兑换不过二十万的期票,在桌前先观察一会儿,记下每局获胜的数字,然后用你不及格的数学思维,探索赌桌上的真理。你会赢上那么两三局,五十万就停下,给我打电话。我叫你继续,你就势如破竹。我没有接电话,你就一点不许赌了。如果你不听我的话,后果会很棘手。

 

“可你说的这些,也很像放屁。”塔米说。

 

砂金哈哈大笑,狂笑咖代谢中,刀疤男给他递来杯加冰威士忌,砂金痛饮下肚,冰块被他嚼得嘎吱作响,“那么我问你,朋友,你能为赌博付出什么?”

 

塔米不言。

 

“我说的有点抽象。第一个问题,你愿意以你的全部财产下注吗?”

 

“不愿意。”

 

“很好。第二个问题,你愿意用蒂蒂下注吗?你那冷若冰霜的伊德莉拉。”

 

“不愿意!”

 

“嗨呀,还挺纯情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愿意用生命下注吗?”


“……”


你看嘛,你什么也不愿意放弃。砂金叹道:所以你就用这种方法赌吧,不至于输得太惨,也不会赢得瞩目。记住我的忠告。

 

「(未读消息)托帕:博识学会的人口风很紧,他们告诉我如果想参加追悼仪式,可以帮我登记,除此之外一个字也不肯泄露。唉,卡特利亚可不是个好地方。他的死亡也许很狼狈。」

 

「(未读消息)托帕:不过你跟那位学者关系不是还挺融洽的嘛,要不要我帮你登记上。」


4.

 

你对我失望了吗?……瞧你那双眼睛,要把我刺伤了。

 

我等你到这局结束,动作快点,我还有别的工作。

 

嗯,谢谢你的耐心,教授。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没有想对我说的吗?我们很久没见了。

 

这取决于你想听我说什么。

 

哈哈,别这样,教授,我们的关系不是这样的,我对你言听计从。

 

耳语。只要你还肯跟我……咱们的交易五五分账。

 

销金窟前行2.1英里,没有招牌的酒吧。布告牌:纯净水价格上涨20%,鲜兔屠宰请联系,……,多事之秋,看好钱包。

 

   “一杯伤心欲绝,三片薄荷叶,三块椭圆冰。”砂金说。

 

“请在包厢等候。”鹰面酒保恭迎贵客。

 

砂金从西装内里掏出一份剪报,“打听个人,一位大书呆子。”

 

“即时清结。”对面沙发椅上的猫在说话。

 

砂金接过佣兵递上的箱子,掰开卡扣,信用点滚落下来。

 

“只是定金。你知道我的脾气,事无巨细。”

 

猫咪跳下座位,钻进茶几旁边的微型拱门中。

 

“去给我弄杯酒。”砂金对侍者说,“我口渴得要死,还止不住地想笑,嘴巴里好像有蚂蚁在筑巢。”

 

猫咪跳回座位,发出冰冷的机械音:“离魂旅馆。来客目的未知。306房间。突发火灾,特殊燃料,供给尊贵的买家。尸首去向:博识学会,处理费:十六亿信用点。悲伤的知识分子,已结清。”

 

砂金沉默良久,眯起眼睛,“谁放的火?”

 

猫咪趴下来,舔舐自己的爪子。

 

“即时清结。”

 

“给我一个数字。”

 

“喵,很贵,公司来的花孔雀,喵,不对,黑乌鸦,咯咯咯,机械笑声。他对你很重要吗,你笑得难看死了,Aventurine。拿出你的全部,明天晚上零点,用我们都喜欢的交易方式。”

 

铃声响起,砂金接起电话,刀疤男的声音:老板,今天结束了,塔米在等您。

 

“喔,不错,很听话嘛。我很快回来。”他挂断电话,对着猫咪行了个礼:“成交。

 

5.

  

“咱们为什么不回上城区?”塔米问:“你那破罐子里又卖的什么剧毒成分。”


“这是我们旅途的必行之路。”砂金拍拍他的肩:“放轻松,你总是太紧绷。”


他转过头,对前台说:“我要306房间。”

 

“那里死过人。”鹰面前台女士声音冷寂:“换一间。”

 

砂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把自己包裹在特质金属覆甲内,甲面银光粼粼,像一位臃肿的智械人。


“什,什……”

 

砂金捂住了塔米的嘴,“不用!我们是专门测评这类房间的网络达人。”

 

前台抬起头,空洞的鹰眼在两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她低下头操作。

 

“您为什么套个金属壳子,女士。他让您的美丽大打折扣。”砂金忍不住好奇。

 

“因为……被火烧焦了,啧,管好你自己。”女士将房卡撂在吧台上,“入住愉快。”

 

“你放开我……唔,给我单独开一间房!他是个神经病!”

 

“不行!”砂金拽住他,目光凄厉:“…我也怕鬼,你要陪着我。”

 

“我要回上城区!该死的,放开我…呃!别拽,*!…你简直力大如牛!我*,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真蛰虫!疯子埃维金…女士,报警!就说我被挟持了……”

 

“行了,行了,你们有点吵了。”

 

前台女士略带不耐,往两人面前撂了两个猫头鹰徽章,“把它别在胸前,然后滚上楼去。”

 

“这是什么?”砂金问。

 

“本地的守护神,驱鬼的。”

 

“谢谢,可它长得挺蠢。”

 

“愿它还会保佑你。”前台女士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那本泛黄的古体小说。

 

砂金把塔米拖进房间,劣质建材翻修过后的味道。

 

“墙上有你爱喝的死人血。”塔米嘀咕道。

 

“把你的猫头鹰徽章戴好了。大惊小怪,那是老鼠的血。”

 

砂金栽到床上,倦声道:“好了,您自己找点乐子吧,砂金要离线了。”

 

塔米坐在另一张床,满面愁容。

 

“……哈欠,这破床像棺材板。”砂金的双眼皮在互搏,“不过挺怀旧的,我喜欢。也许梦里有人来把我收殓了……然后,哗啦啦,一把火。”

 

“…胡言乱语。”

 

“不过,真金不怕火燎。我有石头,哈哈……”砂金把头陷在枕头里,背对着塔米,喃道:“不过,你就没那么好运了,朋友。”

 

过了一会儿,塔米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砂金没有睡着,但他醒不来,一切都太重了,压得他心碎。他的嘴巴被鬼拿红酒塞子封上了,蹦不出一个字。

 

砂金想,鬼压床,再正常不过。

 

他很快就睡着了。

  

电话铃响起,砂金从床上惊坐起,冷汗渗透衣衫,刀疤男说塔米回不了上城区,又跑去赌场了。

  

“好吧,让他呆在那儿吧,保护好他,别让他死了,他是我的一笔肥差。”

 

砂金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表,六个小时了,他拨通总台电话,“晚上好,女士,给我送点酒上来,还有一些填饱肚子的东西,什么都行……哦,再来点助眠的药物,这房间太邪门了,我睡醒了,却感觉自己加了三天班。”

 

二十分钟后,敲门声响起。

 

鹰脸女士端着托盘,放在破旧的木质餐桌上。“酒被喝光了,只有瓶装水。”女士说。

 

“那就不喝酒了,谢谢。”砂金掏出两万信用点,他常用的小费数字。

 

女士收下信用点,清点了一下,不咸不淡的评价:“阔绰。”

 

“嗯,这晚餐不错,时蔬炖蛋,很健康。也很好吃,是您做的吗?”

 

女士的鹰脸看不出喜怒,机械合成的声音冷淡疏离:“祝您用餐愉快,不许浪费,先生,还有,这张是假钞。”

 

她把信用点压在助眠药物下,离开了房间。

 

6.

 

“说来话长……”砂金从浴室走出来,“我吃了点安眠药,将近二十多个小时长眠不醒。不过我现在好极了,我感觉我要长命百岁。”

 

“我想,他输了很多钱,老板。”刀疤男的声音。“但他停不下来。”

 

“哎呀,当家长可真难,我很快过去。”

 

砂金挂掉电话,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套最贵的法兰绒黑西装,别好白玫瑰胸针。离约定时间还剩二十分钟。

 

砂金走下楼梯,前台高个子鹰面小姐又在读书。

 

“一夜好梦,女士。”

 

“你现在才起吗?”女士兴致不高。

 

“您给的药很管用。”

 

女士犹豫一阵,抬头道:“你全吃了?”

 

砂金不置可否。

 

“您蠢得像条嘴巴合不拢的宠物孔雀鱼。那是三天的量。”

 

女士空洞的眼睛打量着他:“有约在身?”

 

“去赴一场盛大的豪赌,当然要精心打扮。”

 

“嗯,不错,”女士一手翻书,一手托腮,金属覆甲银光粼粼。“您的动机完全正确。”她啪得合上书。“快滚……走吧,今天是狂欢节第一天,我要提前下班了。出门记得带伞。”

 

她站起来,打开吧台后直通地下室的单人门,走进黑暗里,啪得关上了门。

 


7.

 

“小塔,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真是不听话的孩子…”砂金用手帕擦拭塔米嘴角的血渍,目光凛冽:“你输得太多了,我联系了你的家里人,他们不愿帮你还赌债。你要在这里打工三百二十七年才能开释,不过我跟东家有点交情,帮你争取到三百二十六年了。”

 

“电话,给我电话!让我跟母亲讲……这里他妈的有问题!”

 

砂金在沙发椅上舒展手脚:“你让我很难办,小塔,说实话,我现在头痛欲裂。”

 

“骗子,诈骗犯!你们串通好……”

 

“嘘。”砂金把食指覆在塔米干裂的嘴唇上:“再说下去,我就真的救不了你啦。”

 

砂金站起来,走上二楼去,与鹰面侍者低声交谈了几句,释然大笑。“好了,办妥了,小塔,你很快就会没事。让他们给你换身漂亮点的衣服,你现在看着太落魄了。”

 

塔米从嘴巴里吐出一口血痰,被拳头伺候过的脸蛋布满淤青:“你……你他妈的要做什么……”

 

“本来今天我要和他做对手的,刚才,它被咱们的友谊感动,允许你替它出征了。塔米,去换身好衣服,往你的扑满脸上喷点卡特利亚黄金消肿剂。”

 

“然后,在那个房间里赢过我,你就所向披靡了。”

 

砂金的声音温柔轻佻。塔米顺着他的手指望向二楼角落的红门。

 

“庄家抽签,黑白对坐,咱们各有六条命。”砂金说。

 

每一回合在手枪里装填一定数量的子弹,实空数目随机。回合开始,黑白双方轮流选择向对方或者自己开枪,如果是实弹,点数减1。向自己开枪为空弹,可以继续开枪,向对方开枪为空弹,下回合己方先手。一方点数耗尽,游戏结束。

 

双方道具盒里装有一次性功能道具。

 

胶囊:恢复1点点数;手铐:对方下回合不能行动;骷髅头:若本回合以实弹击中对方,对方点数额外减1。

 

“贝洛伯格的老东西,”砂金摩挲着枪柄:“还有这些子弹,里面装了点特别的物质,谨慎点,别让它们在你的灵魂里陷得太深。”

 

塔米的嘴被胶带封着,鹰脸侍从给他换上了白西装,监测装置佩戴完毕,“制药帝国担保咱们的小命,玩一玩,没什么大不了的。”

 

砂金摸了把塔米的脑袋。

 

鹰面庄家拿出两份生死状,一方呈送自己浮夸的花体签。一方不会写字,划烂他的手指,捺上血指印。

 

第一回合,庄家填弹,3空1实。

 

“小塔,让我给你做个示范。”砂金先手,三分之一的概率,他吹了吹枪管,将它抵在自己的下巴上,“在我小时候,有人把我和朋友抓到笼子里,丢给我们一把枪和很多钱,很多钱,虽然现在看来不值一提,但在那时,是非常诱惑的数目,我的同伴很多饮弹而死,我早就忘了他们长什么样了,不过,他们偶尔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怪我抢走了他们的幸运……”

 

砂金陡然将枪口朝向塔米,一发实弹打向塔米的左眼。

 

“唔…唔!………”

 

塔米的左眼猩红一片。回合结束,白方减一分。

 

鹰面男给塔米推了针幽蓝的注射剂,又将伤口处覆上厚重如密的速愈凝胶。塔米的左眼很快不再流血。

 

第二回合,庄家填弹,4空3实,白方先手。“不错的开始,小塔,别苦着一张脸了,真扫兴。”塔米颤颤巍巍地拿起枪,10,9,8,7……“倒计时了,快点开枪吧。”砂金笑容狡黠。塔米用枪管抵着自己的左手臂。

 

“明智的选择,那里不怎么痛。”砂金竖起拇指。枪响,空弹。塔米流下眼泪。继续。塔米将枪口对准砂金,对半的概率,来赌一赌吧。枪响,砂金的肩膀开始流血。本回合结束,黑方减一分。

 

注射剂推入体内,砂金拒绝涂抹凝胶:“那东西像鼻涕一样,会把我的高定套装弄脏的。”

 

此刻他的伤口热得发冷,这让他感觉很真实,难得的真实。

 

第三回合,庄家填弹,3实1空,黑方先手。砂金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脑门,砰,空弹,继续行动。没救的家伙。哎呀,干站着干嘛,来下注吧教授,别一副恨不成钢的样子,我可没有学生证。砂金拿枪口利落地对准塔米的左眼,实弹。塔米发出惨叫。

 

“哈哈,不好意思,你的眼睛没事吧。”白方减一分。回合结束。

 

第四回合,庄家填弹,5空2实,“轮到你了,小塔,拿出点胆量来,大名鼎鼎的克莱蒙德。”

 

塔米从道具箱里翻出胶囊,点数加1,“好吧,你很惜命。”砂金耸耸肩。塔米开枪打自己,空弹。打自己,空弹。接连的好运让塔米怔了怔,他抬起肿胀的眼皮,对上砂金冷冰冰的眼神。

 

“我无聊地要睡着了,”砂金打了个哈欠,寒声道:“把枪对准我。”

 

3枚空弹,尚有斡旋余地,再打一发空弹,把实弹留给对方。

 

塔米选择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肩膀。

 

砰,血浆和惨叫。

 

“真不听话,唉。”

 

回合结束,白方减一分。医疗措施进行中。

 

第五回合,庄家填弹,2空1实,砂金先手,使用骷髅头。我很羡慕你,拉帝奥,你对你的生活似乎很满意,它就像儿童睡前故事。

 

“看我怎么做的,塔米,你太优柔寡断了。”

 

砂金将枪口再次对准他的左眼,一声枪响,惨叫。


砂金将枪口再次对准他的左眼,一声枪响,惨叫。

  

“您跟他的左眼有世仇吗?”鹰脸男调侃道。


砂金略显委屈地耸耸肩:“我只是喜欢睚眦必报。


回合结束,白方减一分。


第六回合,庄家填弹,3实2空,塔米先手,使用骷髅头,枪口对准砂金的右眼,空弹,骷髅头不生效。


“让我稍微休息一下。”砂金闭上眼睛,可是,现在有一个问题,砂金枕着拉帝奥的膝盖,对方在捏他的耳朵,你的耳垂很窄很薄,耳坠却很重,这会让你的耳洞经常发炎。别打岔,拉帝奥,一个重要的问题…


第七回合,庄家填弹,5空1实。塔米先手,打自己,空弹。打自己,空弹,打自己,空弹。砂弹拍拍手:“不错,终于上道了。”


还剩2空1实,塔米朝他开枪,砂金的左眼也被击中,血雨瓢泼在他苍白的脸上,妖丽的景观。

  

回合结束,黑方减一分。


真奇怪,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是否令我满意。这有什么心理学上的依据吗?算了……你说了我也听不懂。

  

鹰脸男奉上卡特利亚的灵药,针剂注入血管,敷在脸上的凝胶冷得像块冰。


不过还好,不怎么痛。


第八回合……砂金先手,打自己,空弹,继续行动,他抬手,一枪命中塔米的左眼。


“再打就要彻底报废了,先生,我们的药剂并非丰饶所赐。”鹰脸男提醒。


砂金惺忪一笑:“好吧,我的气差不多消了。别拿这副吃人的眼神望着我,小塔,同一个地方的痛楚会让人很快适应,比如你的眼睛,比如我的心,咱们都将百毒不侵。”


塔米没被枪子崩的右眼布满红血丝。


回合结束,白方减1分。

 

第九回合……4空1实,幸运眷顾塔米,打自己,空弹……2空1实,抉择时刻。这听来很蠢吧。砂金开始自顾自地发笑,这绝对是他最难看的笑。等他笑到肚子痛,就去吻拉帝奥的眉骨,对方会像受了惊的猫一样震颤一下,然后碍于脸面强装镇定。唉,真是漂亮的一张脸,唯一不好的一点,有洁癖,是个事儿妈。枪响了,砂金的眼睛躲过一劫,塔米枪法很烂,让他的左耳流血。一点也不痛。回合结束,黑方减1分。

 

很多时候,我感到欣喜若狂,还有很多时候,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不过现在,砂金舔了舔唇,像只口渴的猫。离天亮要不了多久了,让我再吻你几下。亲爱的教授。


第十回合,庄家填弹。1空1实……“拖沓死了。”砂金啧了一声,从道具箱里翻出手铐,给自己戴上。“手铐不能对自己使用,先生。”鹰脸男说。砂金没有搭理他,举起手枪,子弹出膛,还是塔米的左眼,皮开肉绽。

 

回合结束。塔米仅剩一点。


“他好像晕倒了。”鹰面男说,“裤子也湿了。还继续吗?”


砂金说:“我还没有尽兴。”


第十一回合,庄家填弹,2空2实。砂金先手。


至少现在,我很快乐,恰如其分的快乐。别愁眉苦脸的,亲爱的教授,这不是个严肃的议题,把它忘了吧。如果必要,也可以暂时忘了我。


该死的,都怪那该死的CDA。


砂金将枪口对准脑袋,扣动扳机,空弹。将枪口对准心脏,扣动扳机,空弹。“你输了。你得补偿,你得散尽家财,小克莱蒙德,坐吃山空的平庸之辈。”


砂金将装填两颗实弹的枪对准昏睡的塔米,砰,砰,两发子弹射进塔米背后的沙发椅。


他吹了吹枪口。


“不过没关系,别太难过了。鄙人外表光鲜,底色亦是如此平庸,今夜与你作陪。”


塔米被鹰脸男抬了出去。


一切都太没意思了。


砂金把枪摔在桌子上。左耳的伤口结痂了。他获得了一个铁锈味的胜利。


“即时清结。”他说。


长久静寂。

  

天花板上传来猫叫,咪……咪,维里塔斯•拉帝奥,咪,与下城区往来密切,像三个琥珀纪前在这里被肢解的学者一样,企图把老鼠的后代变成博士。被上城区那群人盯上了,他们雇佣的杀手在寰宇赫赫有名,咪,他死了,化成了灰。没有任何遗言。


……


咪,走了吗?咪,我的话还没讲完,嗤嗤,我老了,记忆力在退化。他有的,嗤嗤嗤,他说:生死取决于观察的角度,小孔雀。咪,走远了……无礼的家伙。



8.

 

狂欢节特刊:首日,暴雨的馈赠,令人失望的天气,暗藏玄机。在卡特利亚,暴雨让他们归乡,他们在路上。注意饮水,戒断酒精。

 

“您的左耳有血。”前台女士说。

 

“嗯,它已经结痂了。”砂金说,“延迟退房,女士,我的朋友在接受手术,他们要花些时间把他缝得漂漂亮亮的,我无事可做。还想回房间躺一会儿。”

 

女士低头操作中。“下午四点前。”

 

 她从吧台柜子里翻出几盒药,“……镇痛剂,还有止血的喷雾。”

 “多谢,不过,于我无用。” 


“拿着吧,你的血滴到地毯上了,嘴硬的家伙。”女士说。“这些东西比任何市面上的都好。”


“感谢您的慷慨。”砂金笑道。

 

上城区在下雨。

 

“我把他带回酒店了,夫人。”砂金说,“他睡得很安详,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受了点皮外伤,这是必要的,疼痛是良师。我明白,我完全理解。他以后不会再赌了,再也不会,砂金以名誉担保。我的任务圆满完成。”

 

刀疤男把塔米扔到床上。无良医生说,都是A级货,老板,三天后,他将完好如新。砂金和刀疤男告别,委托结束,他再也不会去那个老鼠窝了。

 

“赌瘾害人啊,小塔。”砂金像父亲一样帮塔米把被子盖好了:“为了帮你戒断,你妈把家底都掏给我了。”

 

他走出塔米的套房,干吞下一粒让心情振奋起来的糖果,就出门了。卡特利亚皇家大学在举办特别的追悼仪式,都怪他房间每日更新的当地旅游指南,让他知道太多,也烦恼太多。

 

砂金漫步在雨中,没有打伞,糖果没有卵用,他感到精疲力竭。等他回来,要在自己的总统套房里睡上一觉,砂金又吞下一粒糖果,等他回来,睡醒了感觉不错,会找点正规的场子花钱。

 

教堂在分发石膏头面具,砂金拿了份指南。很多学生,很多教授,很多白玫瑰。

 

唉,我老了,很难装作学生了,我又太过年轻,不愿扮作老学究。真是尴尬。砂金自言自语了一阵,把免费领取的白玫瑰放在石膏像旁边,就拍屁股走了。

 

等我回去,砂金想……希望能来得及,我要把钱全部花光光,买最上等的红玫瑰。这样,用不了几个琥珀纪,你的死亡就被我和谣言篡改了。他们都会说你,伟大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是被情人的玫瑰淹死的,一笔匿名的风流债,哈哈。

 

暴雨把他的华贵弄脏了,砂金暂时懒得形象管理。他走了很久,被淋成落汤鸡。

 

“……先生,神采奕奕啊。”

 

砂金抬头,离魂旅馆的前台女士。


“原来您个子这么高呢,女士。不过,你怎么在这里。”

 

女士巨大的黑伞朝他倾斜,“您有东西遗忘在房间里了。”

 

“嗯?我想想。”砂金低头,奇怪,他的脑子一团浆糊。

 

是什么呢?

 

女士掏出一个被黑布包裹的椭圆体。

 

砂金怔了怔。

 

“您把您的命丢在枕头旁边了。蠢货。”



9.

 

卡特利亚旅游指南:狂欢节的前三日,药业联盟会将装载各类上等情绪药剂的催雨装置发射入上空,这场降雨会让人们陷入情绪幻境,个体经历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据卡特利亚当局收集的数据,仅上城区的受访者就有多达3,233,435种体验……如果您想在这三日内做个局外人,请记得打伞,多饮用瓶装水,内含特殊物质,能加速药物代谢……

 

很显然,您死了,先生。您被雨淋死了。

 

砂金正躺在一个巨大的手术台上,身子轻飘飘的,惨烈的白昼包围着他,视线上方有一台悬浮收音机,陌生的男人在同他讲话。

 

您讲话很不负责任,什么叫被雨淋死了?砂金问。

 

哈欠……让我看看,该死的,今天大家都去庆祝狂欢节了,只有我要值班,值班!……找到了,我看看,您死于开悟引起的心脏骤停。

 

简而言之,您被您的灵感吓死了。

 

唉,还是不懂。砂金说。

 

譬如,有一个作家走在路上,看到两只狗在不知廉耻地彰显它们的激情,他驻足很久,突然想到爱情,立誓写一篇寰宇顶尖的爱情小说,等他回到家,刚拿起笔,就死了。

 

砂金许久才出声,好吧,谢谢你的解释。所以,人死后还是会再活过来。

 

对,就是这样。不仅活下来,还要继续工作,而且你再也无法死了!你只能活着,为了糊口而活着……不过,至少咱们还活着,保持乐观,在您投入工作前,让我先帮你设置好参数。

 

什么意思?砂金问,这让我听起来像个刚出厂的设备。

 

没错,您聪明透顶。您因为属地主义被分配到了卡特利亚亡灵处理中心,你知道的,卡特利亚人忠情于改造,死后依然如此。一个人死了,我们先把他清空,然后将他的人生履历折算成道德点,如果您生前是一个高尚的人,现下就可以消耗您的道德点,把自己装填成琥珀王的居所,如果您生前是个不怎么样的人,那您就只能得到一些劣质的零件,比如一贫如洗、**患者、歇斯底里……现在,我正在帮你折算……噼啪,噼啪,古董计算器的声音。

 

换算完毕,您的道德点是……负一千九百八十亿!真是令人惊叹的数字。

 

砂金陷入长达二十分钟的缄默。

 

我知道,这有点难以接受。收音机说,您不仅买不了什么零件,还倒欠这里很多道德点,真难想象您将从事怎样艰辛的工作……

 

熟悉的开局,我已经习惯了。砂金在手术台上瘫平。这跟我活着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同,只要你别把我分去掏大粪,唉,我要去当玫瑰园的奴隶。

 

……别急着失落,恭喜您,您死的时机太美妙了,正值狂欢节特别庆典,您可以选择参加我们的扭蛋活动,靠运气扭转命运。

 

可是我现在还倒欠一千九百八十亿,没有钱拿来扭蛋。砂金打了个哈欠。请把这里的冷风调小一点,我冻得裆下生风。

 

您可以找一个担保人,先生,从您生前的际会中,挑选一个可靠的对象。当然,他必须也死了。死在了卡特利亚。我们奉行严格的属地主义。

 

好吧,既然您执意推销。我想想,嗯,灵光乍现,我恰好认识这么个人,你帮我搜搜吧,看他愿不愿意来担保,他叫拉帝奥,维里塔斯•拉帝奥,生前可是个大圣人啊。

 

好的,让我帮您尝试连线他,嗯,电话接通了,您好,副总统先生,这里是新生儿装填中心,感谢您拨冗接听,您生前有一位……

 

朋友。砂金说。

 

对,您生前有一位朋友……

 

收音机忙线中,几分钟后。恭喜您,先生,他同意来了。

 

冒昧的问问,你们的副总统有多少道德点,砂金轻佻道。

 

我看看,收音机忙线中。一千九百八十亿,没有负号,刚好与您对称。据小道消息报告,这个数字本来可以个更高,但他生前浪费了一盘烤时蔬。

 

哎呀,我感到愧疚难当。砂金说。

 

您来了……副总统先生,请在这边坐,帮这位卑劣的小伙子签个担保合同。

 

喔,拉帝奥,你来啦。砂金坐起来,我们好久没见了,你下来和我聊聊天吧,这里真无聊啊。

 

不用了。拉帝奥没有在对他说话。让他拿我的道德点去赌吧。

 

啊,可是,这样行吗……请让我咨询一下主管……好,好,这没什么不行的。

 

卑劣的关系户。砂金摊摊手。

 

闭上你的嘴。拉帝奥跟他说话了。一如既往的无情。

 

好的,先生,扭蛋机已经载入您的手术室了。现在,副总统先生,鄙人的一点小小心意,由您来把这些扭蛋装填进去吧,唉,等等,不能只拿那些,必须得对半,好吧……至少得有一个这边的,先生。

 

砂金在扭蛋机前跃跃欲试地转动手腕。

 

装填完毕。第一轮,3颗扭蛋,等您抽取完毕,我会公开箱内剩余的扭蛋。

 

唉,拉帝奥,你会给我点什么好东西呢。

 

砂金拿出扭蛋,打开:窃贼基因。

 

其他两颗为“幸福的家庭”。

 

呃……咱们多放几颗扭蛋,副总统先生。

 

装填完毕。第二轮,6颗扭蛋。

 

砂金拿出扭蛋,打开:孤孑存世。其他五颗为“优渥的教育”。

 

你知道我手气一向很“好”,砂金垂目,暗暗发笑。

 

拉帝奥没有说话。


第三轮,12颗扭蛋。

 

砂金凝视着扭蛋机,迟迟没有下手。

 

果断点,赌徒。拉帝奥说,在这种庸俗的游戏里犹豫,不是你的作风。

 

砂金小心翼翼地旋转按钮。叮咚,他打开扭蛋:破碎的灵魂。

 

其他11枚分别是:口蜜腹剑、赌鬼、蛇蝎心肠、交际花…还有最后一枚:“安稳一生”。

 

显然,聪明的副总统打算反其道而行之,但他失败了,彻头彻尾的失败。砂金要憋不住笑了。

 

好吧,没事的,副总统先生,您的朋友体质超群,我们全用这边的,全用这边的!

 

第四轮,15颗扭蛋。

 

……拉帝奥,我有点紧张,这感觉很奇怪。我从来不会在这种场合紧张的。


砂金扭动按钮,没有扭蛋滚出来。

 

机器发出报警声。

 

怎么回事?拉帝奥问。

 

呃……让我看看系统怎么说……出故障了!故障编号1125,发生率0.0000004%,应急措施:调动扭蛋机备用库。砰,扭蛋掉落。


砂金打开了它,上面写着:情场混账。


嗨,算了。砂金举起双手投降:我受够了,我退出。他慢吞吞地躺回手术台。

 

就把这些东西装进来吧,装进砂金空荡荡的身体里,我很满意。放轻松,拉帝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会花上十几年时间,从玫瑰种植工变成大企业家,然后贿赂很多人,帮你把总统踹掉,相信我。我总会找到你。砂金呢喃道。

 

直接用我的钱买零件吧,拉帝奥说。

 

呃……这也行吗,我咨询一下主管……行!没有任何问题。

 

不行,我拒绝。


砂金顿了顿,笑道:现在你是个政客,钱要花在刀刃上。比如拯救民众于水火……而不是身负一千九百八十亿道德债的我,我拒绝这个提议。砂金正色道。如果你打算直接给我上点麻醉剂,开膛破肚,往里面塞满美好的东西。那咱们就彻底掰了,等我醒来,就躲起来,再也不找你。

 

收音机发出吵人的嗡嗡声。

 

不要拆开我,拉帝奥,尽管你前世是个医生。

 

也不要缝补我,教授,你那粗糙的手法会把我缝得很丑的。

 

我想,砂金把双手垫在后脑勺上,我是有点恨你的。你把我的生活都打乱了。我不该来这破地方的,还丢了小命。我……我恨你,拉帝奥,咱们之间有一笔数目不大的坏账,让我耿耿于怀,彻夜难眠。

 

可是,唉,砂金叹了口气,现在咱们都死啦,一笔勾销。

 

所以,咱们现在完全平等。

 

你就继续当你的副总统吧,砂金打了个哈欠。不要离开总统府,不要离开卡特利亚,不要离开亡灵的寰宇,不要离开……我,这个负债累累的家伙,会找你找的很辛苦的。

 

手术台塌陷下一片漆黑的海洋。

 

砂金掉入水中,下沉,下沉,海水冰冷,他骨骼却在融化,他费力睁开眼,跟着鱼群往光亮处游弋,那地方太刺眼了,他的眼泪掉入海水中,一艘船降下鱼钩,砂金游上去,竭尽力气抓住它,抓紧,抓紧。

 


“……我的手指要被你咬断了。”

 


^-^没了。众所周知的原因没办法呈送。文首第三条换乘bia。

 

 













云潮.

【刃恒】蝴蝶夫人

*背景自设,主治医生刃×蝶变症患者丹恒,一个你追我我不爱你你再追我我就爱你的故事

*比较俗套,人物ooc致歉,he

*summary:“不要屈从,不要流泪,不要试着去合乎情理,请果断地追寻你的灵魂、以及其中令你强烈痴迷的事物。”

01

墨德翰堡垒的坟场又起了一场大火,无数烧焦的蝴蝶死在地上,被人的骨灰埋葬。

光线冷白的屋子里摆设陈旧,一面墙贴满了泛黄的旧报,黯淡的红色笔迹遍布其上,如一列报废的列车行驶在错误的轨道;柜台上的收音机嗓音嘶哑地吐出第三十二次火焚的人数,尖细的电流声鱼刺一般卡在里面,原本庄重优雅的播报结尾曲也变成一场对耳膜的折磨,就这样卡卡顿顿唱了片刻,一只骨节...

*背景自设,主治医生刃×蝶变症患者丹恒,一个你追我我不爱你你再追我我就爱你的故事

*比较俗套,人物ooc致歉,he

*summary:“不要屈从,不要流泪,不要试着去合乎情理,请果断地追寻你的灵魂、以及其中令你强烈痴迷的事物。”

01

墨德翰堡垒的坟场又起了一场大火,无数烧焦的蝴蝶死在地上,被人的骨灰埋葬。

光线冷白的屋子里摆设陈旧,一面墙贴满了泛黄的旧报,黯淡的红色笔迹遍布其上,如一列报废的列车行驶在错误的轨道;柜台上的收音机嗓音嘶哑地吐出第三十二次火焚的人数,尖细的电流声鱼刺一般卡在里面,原本庄重优雅的播报结尾曲也变成一场对耳膜的折磨,就这样卡卡顿顿唱了片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停了收音机;与此同时,大门被“嘭”地一下撞开,一个浑身狼狈的年轻人闯了进来,濒死般的扑倒在柜台上,他身上的衣物烧焦了大半,纵横交错的伤口黏糊在一起,隐隐能看见鲜红的皮下组织,火与死亡的气息在他身上凝固着,宛若一条死死扒着猎物喉管的恶犬。

“……先生,”他的嗓子好似也被浓烟熏坏了,和身体一样伤痕累累,“求您,救救我……”

柜台后的男人毫无动作,他的视线在青年身上逡巡了片刻,直至见到心房旁一处溃烂的痕迹,终有所得的兴味才爬上了他的神情,随着起身的动作,冷色的镜框在他眼里划出一道细瘦的月,而后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宛若某种古老的曲调:“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及你是否能支付我所需要的东西。”

青年颤抖的手指死死扒着柜台,他没有余地思考,极力压稳呼吸才能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叫丹恒、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好,从今以后,你身体的所属权就归我了。”男人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单手抓住他的手臂,力度大到几乎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丹恒脚下不稳,踉跄撞上了他的身体;脑子里混沌一片,他快要昏厥了,意识在逐渐下沉,男人的声音忽远忽近,隔着层软膜般在耳边响着,这是他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刃,祝我们相处愉快。”


丹恒在昏睡里做了一场梦。医疗器械冰冷的“滴滴”声在笔直的墙壁上回弹,阴影、对称、漫长的走秒、以及陌生与孤寂在这个并不算大的房间里齐聚,于是普通的空间则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棺椁,一个又一个蝶变症患者躺在里面,纯白的天花板是他们每个人日日夜夜都能看见的风景,同时也是唯一的。

这座城市惧怕蝶变症。感染的人身体会逐渐溃烂,血肉组织崩解,流成脓水,白骨露了出来,无数蝴蝶便会从尸体的骨缝里钻出,瑰丽的虫翅扇起风暴,不过多久又会是一场轰烈的死亡。

那蝶变症的患者应该死在哪里呢?这个年代以前,他觉得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亡的权利;但这个年代告诉他实则不然,这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

于是要么火焚要么活埋,这就是感染绝症后为保全大部分人所需要的牺牲。

丹恒本来也是要在火场里被烧死的,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麻木地顺应这个结局,但当火烧到身上时,皮肉一点点焦枯萎缩的剧痛又把他给扎醒了过来,死去已久的求生欲在这个时候雪崩般涌现而出,他不知是借了多少具尸体的掩护才从那个地狱里爬了出来;这条路一走上去便没有回头路,无数幽魂在身后凝视着他,只有活下去才不会被内心的酷刑吞没。

曾经在病房里有一个人告诉过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说是下城区有个无名医生可以延缓蝶变症患者的死亡;他们是同一批的病友,现在那个人已经在火场里化成了一捧没有坟墓可葬的骨灰,而他口中的那个医生会不会也由此无从查证,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编造?

深深的恐惧如一块巨大的空气掼进了他的心脏,丹恒冷汗淋漓地从这场梦里醒来,俨然又死去一次似的。

安静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旧式台灯,收音机里唱着沉缓的歌,音质很差,像破烂的磁带。

心脏还在胸膛里起伏失重,意识却已是回笼,丹恒感觉不到疼痛,他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胸口,原本溃烂烧伤的地方都已经处理妥当,绷带缠绕在身体上,遮住了狰狞而丑陋的伤痕;而他的身上穿着舒适的浴衣,干干净净,只是尺寸有些大了,随着起身的动作滑下去一大截,雪白单薄的肩颈露了出来,在昏茫里宛若一片月色。

丹恒把臂弯的衣服拉起来,又在腰部束紧了些,就这样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他后知后觉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那个男人独自坐在窗边,如一尊默像,半个身体都融进了旧世纪的晦暗油画里。

丹恒在昏迷前听清了他的名字和他所要的报酬,但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叫名字似乎太过亲昵,他还是叫他先生。

刃很快看了过来,微末的笑意在他的眼角眉梢浮现,不是礼节性的笑,那感觉更像是一层不厌其烦的假皮;因为那双眼睛还是冷的,就和他身后斑驳的彩窗一样古井无波,丹恒总觉得他这样看着自己,跟看着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身体感觉怎么样?”好在他没有真的把他不当活人看。

“不疼了,也没有高烧不退。”丹恒很少有这种像正常人一样活着的感觉,他实在觉得轻飘飘的,真诚道:“谢谢你救了我。”

刃说:“只是延缓了症状,没过多久又会疼起来的,但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迅速溃烂扩张。”

“这样就可以了。”

刃安静了一下,而后轻哂起来:“怎么不问我能不能治好?”

丹恒只是摇了摇头,“我还没有那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也很难想象你是怎么从火场里活下来的。”刃的质疑很尖锐,“一点也不贪心,那活下来是为了什么?只要死了,什么病都治得好。”

“可治病本来就是为了活下来吧。”丹恒蹙眉。况且死到临头的感觉和这完全不能混为一谈。

“那你想要治好吗?”刃反问,刀子似的讥讽插在他的脸上。

“蝶变症不可能治愈。”丹恒觉得不解,“为什么要这样问,医生都已经不会说这种话了。”

所有医生都对蝶变症束手无策,他们已经在求解的路上走到了黑,谁都无法跨出这座城去做这件超越时代的事情。

“为什么?”刃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他的眼睛痛斥荒谬,嘴里的话同样讽然,“因为我不是医生,我救你不是免费的。”

他表现得和之前大相径庭,丹恒思索良久才找到了一个让他性情大变的可能——因为自己没有按照他的所思所想说话?可是他自己分明又对治好蝶变症这件事表现得嗤之以鼻。

不过在这个混乱的年代,出现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丹恒对此接受良好,他甚至能以平和的心情面对刃的刁难:“我知道,我把身体抵给你了,你想怎么用都可以。”

因为他不太愿意相信刃费这么一番功夫把他救活是为了再把他折腾得不成人样。

他用一种很信任的眼神看着刃,但对方的眼周肌肉却气急败坏地抽动了几下——刃像是吞下了一口惊天恶气,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怨念,膨胀至极的气球嘭地一下炸了,他复又平静起来,变成了一个舞台之下漠然的观众。

刃把收音机按了,他很讨厌甜腻腻的声音,跟劣质罐头里的那层浮油一样恶心;下一首曲子是管弦乐,勉强能听。

丹恒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怕刃生起气来真的会发疯,于是安安静静拢紧了被子,一言不发。

房间里又变得安静起来,只有稀稀拉拉的管弦乐还在努力活跃气氛。

丹恒沉默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空空荡荡的脑子里忽然跳出了刃用来嘲讽他的话——“那活下来是为了什么?”

是啊,那活下来是为了什么呢?想到这个问题,他不禁迷茫起来。

这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大多数人都按部就班地活在这里,他也是如此:从前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其余的都是可有可无的,但在死神手底下走了一回,他忽地对“活着”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执念,这是个恐怖的庞然大物,它驱使着岩浆似的东西在四肢百骸里流淌,一点点吞噬掉了原本的躯体,毁灭完一切后,最终便在心脏里熔烙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他宛若一个生下来就被丢弃的新生儿,没有哭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一无所有,无法寄托,这番浓烈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他的骨骼上,仿佛一个坠落的太阳,快要将他粉碎了。

丹恒不自觉捂住了胸口,他痛到难以呼吸,这并非来源于肉体上的折磨,而是一个极为晦涩难言的地方——那是藏在意识深处的东西,是灵魂被肢解了。

收音机在这个时候没了电,疲劳的音乐终于睡着了,而他沉重的呼吸失了遮掩,破碎在了寂静里。

刃以为他是伤口疼了起来,便事不关己地说:“痛半个小时之后就会缓下去。”

说完,他抓起桌上罢工的收音机,准备下楼去充电。

刃的手刚摸到门把,又停了下来。

那是很突兀的一道声音,呜咽得很轻,像只可怜的小猫;他的大脑反应慢了会儿,后知后觉是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刃转头看了过去,离开被窝的那人一直望着他,眼下的嫣红活过来似的,将那双灰青色的眼眸也染得泫然欲泣起来。

这算什么,反射弧太慢,反应过来后被骂哭了?怎么这么荒唐,瘸腿的狗被凶了都会立马撒腿就跑,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被这样看着,刃喉咙里跟卡了块刀片似的,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他真是觉得烦了,但搜肠刮肚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衣服在衣柜里,自己换,不痛了就下楼找我。”

话一甩完,他拉开门就走了。

02

下城区是个混乱又包容的地方,这里什么人都有,流浪汉、罪犯、落魄贵族、穷苦人,甚至还有前来找新鲜的上流人士,总之五花八门,难以一言蔽之,但共通的一点是,这里绝大部分人都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亡命之徒并不在乎花花架子似的秩序和规则,他们只讲究自己的道理。

丹恒经常能看到死掉的人,很多都是醉鬼似的躺在街边,不走过去闻到尸臭,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死是活;不过也有例外,像那种敞开内里、七零八落的偶尔也能看见,而面对这种“大大咧咧”的人,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打扫干净,毕竟爱护街道卫生人人有责,就算再怎样嫌弃,住还是得住在这里。

其实他只在这里待了半个月,而且出门的次数也不多,但总是会很倒霉地遇到一些不太好的事,其中一次,有个凶神恶煞的胖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小白脸,但没过多久又忽然冲着他说了很多十分下流的话,丹恒虽然听不懂一部分,但大意是明白的,他礼貌地等这个胖子说完了,而后飞起一脚便往他引以为傲的命根子狠狠一踹,他倒在地上嗷嗷大叫,立马就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恶意浓得像瓢泼大雨一样将他淋了个透,看来自己是踹了个不该踹的大人物。

丹恒只为自己的真性情遗憾了一秒,一秒过后他拔腿就跑,生死时速遛了一路的狗,他终于甩掉了那群打手;事后他把自己惹了事的消息告诉了刃,可对方反响平平,甚至还嘲讽他很窝囊。

“可我不会打群架。”丹恒正经地告诉他,“而且他们手里有刀,我不能空手接白刃。”

刃当时正在听收音机里的播报,里面又说墨德翰堡垒的坟场焚烧了“一百余人”,所以闻言他只是很敷衍地回应:“嗯,看来你没那么蠢,真聪明。”

“我惹了事,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丹恒忽略他的心不在焉,而是担心了起来。

“我有没有麻烦关你什么事?”刃平淡的时候也像根刺,非得戳人心窝子。

听他这么说,丹恒莫名觉得有点恼火,于是说话带上了脾气:“我关心你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毕竟不靠你治病我就死了。”

这下刃终于不再关注那个该死的收音机了。他坐直了身体,视线笔直地打在丹恒的身上;他是个样貌出挑的男人,五官锐利,英俊贵气,而且体格也是极好的,肌肉线条利落流畅,充满力量感;得天独厚的优势为他塑造出了极强的压迫力,何况他本人那阴晴不定的脾性本就令人难以招架——总而言之,他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家伙。

“既然知道自己受制于我,还成天往我跟前凑什么?”刃冷冷道,“看不出来吗,我不想和你说话。”

丹恒说:“但这个屋子里只有你和我。”

“所以呢?”刃反问,“只有你和我,我就得和你说话?”

“我不是死人。”

“对我来说,你在或不在没区别。”

“刃!”

“别叫我的名字。”刃警告了他,神色变得无端讥诮起来,“觉得寂寞,所以就要找我消解?丹恒,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怎么样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别犯蠢了,所有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你没资格这样不知愁。”

“那你倒是说你要我的身体干什么啊!”丹恒气得胸膛起伏,眼睛狠狠地逼视着刃,“你要是不想要就让我走!”

每天在这里除了打扫卫生就是打扫卫生,这甚至还是他自愿的!从头到尾刃什么要求都没有向他提,一日三餐和打针治病是本分,除此以外全都无所谓,他甚至连那台收音机都比不上!

“让你走?”刃的冷静是最后一把捅穿丹恒的刺刀,他的喜怒无常只是心情的调味品,只要有意愿,他的假面可以伪装出各种色彩,其下的心永远都是冷硬的,没有人打破过那层年深月久的固壳,就连他自己也做不到;正是这份残忍给了他超乎想象的理智与坚韧,可同时也显得凉薄,“是你自己求我让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想要活下来才和我交换了筹码,丹恒,这是场心甘情愿的交易,既然进了这个局,你就别想全身而退。别再说出那种蠢话,也别再试探我的底线,除非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丹恒压下心里的难受,并不因难而退,“只要你说了,我当然信守诺言。”

“选择权不在你。”

“是你先入为主把我想得光明磊落。”丹恒也学会了他的反讽,而且惟妙惟肖,“怎么,是害怕自己要不起这个代价?”

刃被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兔子跳起了咬了一口,其实这个时候他应该觉得恼羞成怒,可惜这日复一日的麻木还没有将他的脑子蚕食殆尽,他看出来了,丹恒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安全感,可他早就被寂寞挖空筑巢,更何况凭什么要自己给他这份获得感,他们之间本就不该出现交易以外的任何关系。

这个家伙一点也不圆滑和世俗,天知道刃有多难忍受!

他就是个恶人,自己身在泥潭里,便对这些仍对世界和他人抱有美好期待的家伙嗤之以鼻;他憎恨这种单纯和善良,正如同他自己就曾被这些东西毁掉一样,一辈子都不得释怀,一辈子都不得解脱。

“可以,如你所愿。”刃让步了,他对和这种自以为是僵持感到漠然,“今晚八点来地下室找我。”

丹恒愣了一愣,他没想到刃会突然松口,但他更在乎刃说的话,“为什么是今晚八点?”

现在是中午,离晚上还有很久。

“因为晚上不论房子里发出什么声音都很正常,”刃用有意为之的语焉不详支走了他,“现在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到时候你不会这样轻松了。”

“我没有什么想做的。”

“那就去裁缝铺帮我把外套拿回来。”刃说,“编号2510.”

丹恒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还是答应了。

03

裁缝铺的店长是一个皮肤蜡黄的中年女人,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父母也都因为蝶变症而被“安乐死”了,她独自一人以缝补为生,而据她所说,正是因为孤家寡人不用养活别人,所以她才衣食无忧。

邻里说她是个失心疯的女人,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能说出这种没心没肺的话来,但她究竟是不是有神经病,没人知道。

因为要改衣服的大小尺寸,丹恒曾和她打过好几次照面,而他又是个生面孔,一来二去老板娘也记得了他,不过他们并不熟络,只是能随意寒暄几句的关系。

但这次碰面,老板娘却出乎意料地和他聊起了其他的话题,并且很是重磅:“你真是那个黑心医生的情人?”

丹恒很快反应了过来:“你说刃?”

“除了他还有谁?”老板娘嗤嗤地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感慨,“能在下城区站住脚,他可是个不好惹的家伙,都说他心黑,可让我说,不自私不狠辣,凭什么在这世道里活下来。”

“他在下城区很有名气吗?”

“是啊,他是个医生,但不是个天使,若是你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就算你跪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得看你一眼。”老板娘说,“至于逼着他治病的,都已经去地底忏悔了。人不就是欺软怕硬么,别人弄不死他,他能弄死别人,这谁敢惹?再说起你,你以为为什么你惹了那胖子后能一点事儿都不沾,还不是因为他们忌惮那个黑心医生。”

丹恒说:“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老板娘噗嗤笑了,眼角细密的皱纹挤了起来,像裙摆上的褶子,她说:“那你就和他变成那种关系呀。”

“……你觉得我可以吗?”不知为何,丹恒居然问出了口。

“不是你可不可以,而是你得这样。”老板娘道,“你和黑心医生、和我,和那胖子都不一样,你一点也不坏,还诚实过了头。你想想,要是我转头把这事告诉了胖子,知道你没靠山,他们不得要你的命。”

“你不会这么做。”丹恒同样觉得她不是失心疯,她只是一个被生活所迫的可怜人。

“我不这样做,是因为对我来说没好处。”老板娘道,“实话实说,你是我见过在黑心医生身边待的最久的,其他人撑死七天就没影子了,只有你拿着刃的衣服到我这里来改了合身的尺寸。我实在越想越好笑,本以为他是个穷途末路的疯子,没想到跟我一样还有点良心嘛——我这样的人,也会喜欢漂亮又干净的东西,说不定他也是呢。你可不要死了,不然我这点真心可就白搭了。”

“谢谢,我会的。”

丹恒撒了谎,蝶变症在身,他迟早会死,但他不想让她觉得丧气。

老板娘把补好的大衣拿给了他,丹恒说了谢谢,随后向她道别。

那张蜡黄的脸笑着,在光下的每一根皱纹都如此清晰。

世上总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人解释,即便解释也不会有多少人理解,不去保留任何东西,而是让生命自由流动,不做限制,不去取舍,或许这才是彻底的觉知。

也许刃同样如此,只是因为他的过去埋藏得太深,所以那些悲哀才像一层硬壳一样,干涸在了表皮。

丹恒带回了他的大衣,刃却不在一楼,他想了一会,然后走上二楼敲了敲刃的房门。

里面没有人回声,但这扇房门居然并没有关紧,丹恒就这么叩了两下,它自己便慢悠悠地开了。

丹恒往里看了一眼,窗帘紧闭,昏黑一片,幽静仿佛一片深潭,无形之中散发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他犹豫了半晌,最后走了进去。摸索着打开灯的开关,房间里亮了起来,这里的布置过于简单了,一眼便能尽收眼底,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常住的地方,不过联想到刃平常的生活习惯,这似乎也不足为奇。

丹恒把他的大衣放到了床上,正准备离开,余光里却忽地瞥到了一个焦黄的东西,他心虚地扫了一眼掩着的门,而后小心翼翼地把那焦黄的一角从枕头下面抽了出来——

是一张烧去了一半的医师证,上面的人脸已然残缺,就连名字也只能勉强分辨出来一个“星”字,唯一不用费劲去推测的,可能就是“蝶变症特诊科”的科室了。

丹恒把医师证塞了回去,顺手抚平了床单上的皱褶。他离开了这个房间,带走了旧日里的一窥,满心沉重。

走廊里的灯亮着,丹恒踩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刃靠在楼梯的扶手上,环臂盯着他,目光微白。

他们总是沉默,但如同戏剧的安排,他们之间总有一个人会主动开口将故事续写下去,以此来掩藏生命里那些巨大的隔阂。

“救一个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丹恒问他。

刃说:“我不救人。”

“你救了我,还有很多蝶变症患者。”无论是那张焚毁的医师证抑或是裁缝铺女主人的话,都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的身份,丹恒问,“为什么要否认?”

“那你感激我吗?”

丹恒蹙起眉,反问:“为什么不?”

“你难道觉得能多活几天是好事?那只是在延续蝶变症的痛苦。”刃的脸色沉在阴影里,一面沉静,一面怪诞,“这座城市压在每个蝶变症患者的身上,你甚至不知道它究竟会在哪里结束,火焚还是生埋,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场灾难不是死了一万人这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发生了上万次。灾难来了,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丹恒,生活在这种地方,就是一种折磨。”

“你觉得你救了那么多人,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折磨?”丹恒觉得荒谬至极,他根本没办法想象一个善者为何要背负时代的谴责,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活成耶稣,“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

既然不在乎,那为什么要把那张医师证一直放在离枕骨最近的地方,既然早就觉得是一种折磨,那为什么还要每天都守着收音机,只为了听那句本月在墨德翰堡垒火场里死去了多少人,让大家由衷地哀悼?

“分明你也走不出来。”

刃彻底沉默了。他的漠然机械得像钟表的齿轮,一寸一步,在腐蚀里擦落,徒留满眼的铁锈味。

青年的眼睛还是那么亮,这让他想起自己很久以前曾在窗台上养的一盆花,一逢清晨便会在花瓣上凝着一层珠露,洁净,并且每日都焕然一新。

但就像是走马灯。

每次撕掉一层假面具前,他总能感受到这种可怕的空虚和平静,如此漫长,宛若一个水分子编入整体的消亡。

最后,他竟笑了起来,安静地问:“你见过他们死在我面前的样子吗?一个又一个,全是恐惧、憎恨、心如死灰,这不过短短几日的苟且偷生是颗毒药,比蝶变症更可怕的毒药,你明白吗?”

“我不懂,我也不明白。”丹恒的声音轻了下去,却又万般难捱地压在喉间,有着哀伤的颤抖,“我不恨你。”

“是吗,那很可惜。”刃退后了一步,他说,“我开始恨你了。”

04

晚上的壁钟并没能走到八点,地下室的灯迎来了间隔时间最长的一次重启,一方棱角平直的空间,嵌进四周的玻璃展柜,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是钟表停转的指针。

“这里躺着二十八具尸体。”刃随手指向一只黑底橙纹的蝴蝶标本,“她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学生,为了活命逃进了下城区,一路上应该很不容易,她来到我这里的时候断了一条腿,是爬着进来的,而且病变很严重,最后活了一天半。”

“然后是这个人,令我记忆犹新。”他又指向一只色彩鲜艳的双尾翼蝴蝶,那看上去像是海蛇,“他是一个男人,但看起来是个女人,我本以为他是想找我治病,结果居然是来问我能不能一夜情,我让他出门右转去酒窟里找流浪汉,可最后他又忽然大哭大叫说他想活下去;不过同样病得很严重,活了两天。”

“最后,其他的都记不清了。”刃轻描淡写地说,“没有特别中意的标本,这些蝴蝶的模样泛善可陈,至少还不足以让我忘记当时解剖的时候他们散发出的尸臭,地下室的通风比较一般,不快点处理的话会中毒。”

丹恒环视一周,蝴蝶们或鲜艳、或黯淡,一只又一只接连躺在木框里,放置在玻璃展柜中,化学药剂和精湛的手艺按停了它们刹那的美丽,同时也记录下了一条在感染里死亡的生命。

“来到下城区后,你救治的每一个蝶变症患者最终都会变成这里的标本吗?”丹恒问。

“不,我只挑我感兴趣的,”刃说,“根据大量的经验总结,这些带着致命病毒的蝴蝶的颜色,和它破生时离开的那具尸体的虹膜有高度相似。那天你抬起头来看我,我觉得你眼睛的颜色很漂亮,所以提出了交换的要求。”

丹恒又问:“当做收藏?”

“当做打发时间的活动。”刃靠在盖着白布的简易手术台边,简明扼要地说,“等你死后,我会亲手取出你的骸骨,再把在你血肉里养成的蝴蝶做成标本,然后摆在这里,和他们一起。”

丹恒深深地吸了口气。

原来如此,刃几乎没把他当做一个活人看待。

一个活人要是会对死人抱有很重的情思,那只能说明他们生前纠缠得够久,深入一切,跨越维度,仅一份的存在,如同伊甸园的禁果,神圣而又污浊。

丹恒预感自己在做一件很荒唐的事情,他想用自己这段空荡的时间以及死后的所有和刃交换一样东西,他看向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那你会记得我吗?”

刃说:“名字,外貌,活了多久,我会记得。”

丹恒说:“不行,你得记住你对我的误判,你要记住我是个贪心的人,我向你索要了活下去的时间,以及在这段时间里的陪伴和分离,最后,我希望有关这份记忆存续的跨度能是永远。”

他说得多么坚定,多么光明正大,好像这真是个一点也不荒诞不经的要求。

刃甚至都感觉到了一瞬间的恍惚。他的脑子轻飘飘的,思绪好像也不太灵光,他分明什么都知道——让自己深陷进去的触动全都是危险的,他分明无比笃定这一点,可更危险的东西在紧随其后,在那夺人魂魄的目光之中,似乎藏有一根顺理成章的引线,它点燃了他的空虚,然后就像无数个俗套故事里写的一样,他会对这一切感到应有的适宜。

“你是在诅咒我?”刃对自己的情绪和眼前的这个罪魁祸首感到奇妙的可笑,“这和要我爱你一辈子有什么区别?”

看看那些落灰的庸俗的剧本!如今爱已经不再时髦了,糟糕至极的生活已经把它抹杀,发疯的人就喜欢放纵地爱来爱去,不停地把爱挂在嘴边,写进身体里,早就已经泛滥成河,谁还期待这种东西!

但眼前的这个家伙就是会对这种东西抱有无端的希切,他看起来还是那一副不知事的模样,用着落寞的语气就开始吐露他那不切实际的真心了:“你要是真的爱我,我会更高兴。”

“你简直做梦,”刃把自己气笑了,“我不会爱你,你迟早是要死的。爱上一个死人,不如让我去上吊。”

丹恒点点头,又说:“那你恨我也可以。”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死的那一天,不会恨你的。”

刃问:“你是不是终于被自己要死的结局吓疯了?”

“我没有疯。”丹恒说,“我只是不想这样毫无所谓地死去。”

“如果你非得在死之前找个人轰轰烈烈爱一场,以此来填满你那个空虚又寂寞的灵魂的话,”刃从没庆幸过自己竟有如此耐心,“出门右转去酒窟,在柜台那里点一杯酒,你只需要坐着,就会有‘爱情’来邂逅。”

“你很有经验?”

“我只是在基于事实给你提出建议。”

“开药方?”

“我不是医生,不会给你开药方。”

丹恒觉得刃可能也是上头了,否则怎么会一副快要疯掉的样子,但实话实说,他还挺喜欢看刃因为他而情绪起伏。

而刃大概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脸上的神色一点点被抽掉了,假皮又戴了上去,十分欲盖弥彰:“我没什么可和你说的了,离开这里。”

丹恒走了。

刃站在原地,在心里狠狠唾骂了自己。

05

酒窟,前身为下城区的凿山路口,原本是一个黑漆漆的窟窿,后经潦草打扮后变成了用来喝酒的地方,简而言之,就是酒吧。

不过酒窟是一个很不正规的酒吧,没有绚丽的灯光,没有舒适的座椅,没有技艺精湛的调酒师,甚至连专业的收银员也没有,不过好在这里的规矩是给了钱才发酒,虽然这样做隔三差五就会有客人吐槽包装诈骗,但至少钱没少给,这里不会因为亏本而倒闭。

由于简陋的环境和糟糕的经营,酒窟的名声在下城区并不好,而且这里经常见红,有时候脑袋遭殃的话还会出现点别的颜色,但谁叫它没有竞争对手,况且还不收入场费,所以大家嘴上骂是骂,可人还是会很实诚地来,毕竟借酒消愁是消磨这种没指望的生活的常态。

在丹恒的印象里,刃每周都会来酒窟一趟,定点定时,风雨无阻,他从没有喝醉过,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一脸麻木地把沾了异味的大衣扔进洗衣桶。

酒窟里充盈着自由散漫的气息,今天晚上有街头艺人来这里表演,所以客人会比以往多一些。

丹恒随便点了一杯酒坐在柜台旁,里面的调酒师兼收银员是个胡子拉碴的高瘦男人,他的头发打着卷遮住一边的眼睛,脸颊凹陷,嘴唇干薄,眼睛疲惫,看起来十分具有颓丧中年人的风味。

调酒师幽幽地给他端来一杯酒,又幽幽地倒头睡了。

丹恒盯着玻璃杯里的不明绿色液体,不禁联想到了某种用来保存标本的化学药品。

他感觉不妙,所以选择不碰这杯酒。

表演在这个时候开始了,金发的女人唱起悠扬的歌,那是一首曾在蝶变时代来临前风靡全城的歌,几乎人人会唱,不过现在却销声匿迹下来;她的表情十分陶醉,歌声同样深情,不算精致的光打在她的头顶,宛若太阳在那弯金发上提炼黄金。

丹恒听得很认真,没注意到身边有人坐了下来,等到他后知后觉转过头,那个男人也看向他,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丹恒才听见他问:“你觉得她唱得怎么样?”

“唱得很好,像和平年代的风貌。”

男人苦笑了一下,说:“现在也是和平年代。”

“是么,”丹恒笑了笑,“那就算是吧。”

男人沉默了几秒,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而后说:“我只庆幸,蝶变症只通过尸体里钻出来的蝴蝶传播,不然我吸入你呼出的空气都会被传染,照现在火场的效率,那就是玩完了。”

“但感染的人数还是很多。”

“因为总有人逃啊,你看这下城区,不知窝藏着多少蝶变症患者。”男人面露讥讽,“悄无声息地死,却酿造大灾,可我也指责不了他们,因为我良心未泯,备受以他人之死换自己之生的谴责。”

丹恒瞥过他眼下浓重的淤青,看样子他已经被情绪折磨彻底了,急需一个树洞吐露心事。

于是他一言不发,只用眼睛表达了倾听的意愿。

“……你真是个好人。”男人心领神会了,他用手狠狠搓了搓脸上松弛的皮肉,声音略微精神了起来,“其实我以前是个风流的贵族,没事的时候就跑马看剧,日子过得很滋润。”

丹恒问:“也喝酒?”

“当然也喝酒。”男人端起柜台上点好的酒细品了一口,但他很快就露出了类似呕吐的表情,不过只有一瞬间,他又眉飞色舞地说,“而且还聊天。”

“聊些什么?”

“呃……聊男欢女爱。”

“嗯。”

“说得太笼统了,不行,我得给你讲个具体的。”他火急火燎地在酒窟里搜寻了一圈,而后指向一个角落,“你看见那个男人了没有?”

丹恒抬眼望去,下一秒就和一双煞是熟悉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而刃只是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坐在他对面的是个遮住了脸的男人,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得夸赞他的容貌和身材,”丹恒身边的落魄贵族组织好语言后再度开口了,“他像个禁欲的圣子,会很受贵小姐的喜欢。我们那个时候,就会撺掇贵小姐们去挑逗这种男人,嘿,你或许看过那本书吧,就像摩伊赖引诱约瑟夫一样,把房门的钥匙夹在双.乳.之间,若是约瑟夫想拿到钥匙就不得不碰到摩伊赖的胸.部……是不是很大胆的挑逗?把一个禁欲的人拉下神坛,这是很多人都看不厌的戏码。”

丹恒想了一想,说:“他应该会不屑一顾。”

“谁?”男人大脑卡壳了。

“你说的禁欲圣子。”丹恒端起酒一饮而尽,他很难形容那种毛骨悚然的味道,所以很快就略了过去,对这个落魄的贵族青年说,“不过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啊?”

“咳、抱歉,这个酒喝了之后有点恶心,”丹恒无不勉强地说,“但应该没掺水,喝起来很上头。”

“你看起来好像要晕过去了,”他试探着伸出了手,“需要我扶你坐下吗?”

“不用了,我找那个人有事。”他的脸上泛起了红,看起来像将要熟透的苹果,鲜嫩欲滴。

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了落魄青年的脑子里。他颤抖着声音,沉重地问:“你不会要去勾搭他吧?”

根据他的经验,这种男人私底下肯定天天换着玩的!

“嗯,我去勾搭他了。”丹恒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谢谢你给的灵感,有缘再见。”

青年石化了。

几秒过后,他猛然回过神来,大喊:“喂!”

但立志要效仿贵小姐的人已经走过去了,虽然他没有饱满圆润的胸.部,但脸和气质已经足够了,况且他的身材看着也很好,像优雅美丽的白天鹅。

但为什么要忽然去勾搭酒窟里那种一眼就玩很开的男人啊啊啊啊!

落魄青年只觉得被雷劈了,他愣愣地坐下,然后万般忧愁地又点了一杯难喝的酒。


刃已经谈完了事情,其实进度很顺利,再过不了多久或许就能拿到第一支成品,但今晚他很烦,各种各样的烦,这让他完全没法安心。

“你看起来很纠结。”他对面的人开口了,声音很低,嘶哑得像被火燎过的,“如果成功了,拿出来么。”

“我不觉得会成功,就这么烂透了算了。”

“你今天十分情绪化,我觉得新奇。因为那个年轻人?他似乎在你心里开了条缝,你开始抗拒改变。”

“你怎么这么多嘴,别再让我听到和他有关的事。”

蒙面人耸耸肩。毕竟刃这样说,就是变相承认了他说的话。

刃皱了皱眉,他破天荒地想喝一次酒,但抓起冰冷的杯壁,他又停了下来。

不速之客按住了他的手腕,细白的手指松松地圈着腕骨,肌肤的温差让他感觉到了热意。

“你说的办法好像没用,”先前在话里谈论的人不清醒地出现在了这里,他伸手按在刃身后的椅背上,膝盖卡在他的腿间,整个人几乎是支在了他的身体上,这实在是个很糟糕的姿势,而这家伙后面说的话同样糟糕,“没人来勾搭我,但我不想空手而归。”

刃感觉自己的额角在突突地跳,他把丹恒扯了下来,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刚才不是勾搭到一个了吗,还跑过来我这里装什么可怜,怎么,是要耀武扬威?”

对坐的蒙面人手一抖就晃出了几滴酒液,他看了一眼姿势暧昧的两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到底还是没说话。

丹恒坐在他的腿上,能感觉到底下的肌肉紧绷着,他思考了一会,然后说:“我们只是聊天,谁也没勾搭谁。”

“呵,那你真窝囊,这也勾搭不到。”刃保持着三句话噎死人的刻薄习惯,讥讽地说:“活该寂寞。”

丹恒不解地盯着他,问:“你不也很寂寞吗?”

“我不需要排解。”

“你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待在地下室看着标本发呆,它们都说你很寂寞。”

“……”

“其实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那些蝴蝶标本,这样是不是就不觉得隔阂了?”丹恒说,“你很寂寞,正好我也很寂寞,我们互帮互助,不就可以了吗?”

刃一张脸都快黑成了锅底,“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这是认真的。”

“我不想和醉鬼理论,现在从我身上下去。”

一道并不明显的笑声漏了出来,蒙面人没能憋住,紧接着一个眼刀凶狠地扎了过来,他忙连声道:“抱歉、抱歉,我这就走,你们继续。”

说完,他一溜烟走了。

并不起眼的角落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表演已经结束,四周显得有些安静,光线也迷蒙着,酝酿着隐秘。

丹恒其实晕得有点难受,但刃犟得像根钢筋,一点也拧不动;他觉得挫败,还隐隐有些恼火,视线浮动着转了一圈,他盯上了刃酒杯里的淡绿色液体,福至心灵地,他忽而问:“你有没有喝过这个‘绿藻’?”

“没有。”刃蹙了下眉,“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丹恒说:“因为它真的像绿藻。”

刃不明所以,身上的人却忽然借着他的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紧接着温热湿润的唇舌贴紧了他的,味道怪异的酒液透着缝钻了进来,令人头如针刺;丹恒是不肯退后一步的,他完全不知羞,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里面雾蒙蒙的一片,像是要滑出水来;刃的视线抚过那长而轻扬的眼尾,艳红晕染着,像是未成熟便甜蜜腐烂的果实,他的目光被勾住,心也紧随其后落了网,唇齿的防备一松开,柔软的舌便推着酒一同进来了,被这样湿热地搅和着,刃觉得自己像是被故事里的妖异缠住,无法推拒,是理智在沉沦。

一口酒渡完,他们分离开来,晶亮的银丝垂断,彼此的呼吸终于放了出来,沉重而起伏。

刃喉咙里一片古怪,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吃了颗裹着糖的砒霜,一口下去把五脏六腑都给烧了个透,又痛又热,简直要命。

丹恒这个时候又闷闷地笑起来,不偏不倚的一脚踩在他的气头上,他拖着长长的气息说:“你脸红了。”

“被你气的。”刃说,“我真想把你扔进后街的垃圾箱里。”

“那你不想要标本了吗?”丹恒意有所指,“听说这里有很多捡人的,我要是现在就死掉了,你就做了桩亏本买卖,所以不如答应我的要求,你稳赚不亏。”

“你简直是……”刃抬起手,并不温柔地扣上了他的后颈,炙热的皮肤紧贴着,他的手心泌出了汗,钳制住颈骨的动作虽是稳的,却又隐隐颤抖起来,宛若一把锁的崩裂;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脸上不知是嘲讽还是冷漠,“非得要我?”

“是啊,你毁灭我,我也同样将你毁灭。”他的气息萦绕耳边,成为最后的钥匙,“就疯一次吧,只你和我。”

06

黑漆漆的夜里挂着一轮裸露的月亮,阴惨的光照落下来,穿透这片如水的阒寂。古老的彩窗外是拳脚相加的混乱摩擦,而透过一层神圣的晕眩,昏暗的房间里同样世俗,变了声的调子和细碎的呜咽杂糅着此起彼伏,如出一辙的混乱摩擦,只是打在了幽灵般的爱上。

其实也这一点也不美妙,至少没有书上写得那样“如灵魂相契合一般”。刃觉得自己是在单纯地伺候这个麻烦鬼,做重了要叫,做轻了也要叫,总之没一刻能安静;亲吻也是,毫无章法地乱咬,扯开后又凑上来,反正就是要咬,仿佛刚学会怎么使用牙齿的幼兽一样;嘴上说得大胆,结果搞来搞去居然对这种事情一窍不通,这还叫什么稳赚不赔,他简直亏到家了!

果然心一动脑子就会变蠢,敢情一腔血竟是全被气到头顶去了,跟个闷口的喷泉似的,要爆不爆,非得薅着个天灵盖使劲折腾!

刃干脆把丹恒的脑袋按进了枕头里,他没怎么挣扎,削瘦的肩胛骨微微支起,宛若一对精美而脆弱的蝶;这下那高音终于没在耳膜里横冲直撞了,刃略微冷静下来,抬手就要解开丹恒肋骨下的绷带,谁知一个结都还没碰到手,这人却忽然反应极大地撞开了他的手腕,紧张地说:“不能拆。”

“又没有溃烂,你遮遮掩掩干什么?”他的绷带每次都是刃亲手换的,病变区域的情况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就是不行。”丹恒好似一点也没醉,清醒的眼睛冷得像支箭,“不准拆。”

刃置若罔闻,他的手劲极大,轻而易举便扯断了绷带的结口,丹恒瞳孔骤缩,死命拽住了那截撕裂的断口,但身上的人残忍至极,他用无法撼动的力量将他重新按回了枕头里,颈骨凄惨地叫着,每一口空气钻进喉咙都在撕扯剧痛,丹恒用手肘的硬骨一次又一次砸上他的手臂,拜托、拜托能不能打到麻筋,就算只有一次也好,至少让他能够呼吸;身上的温热在一点点被撤掉,他在被迫窒息,肺部急促地起伏抽痛,连同精神上的惊慌在一起将他凌迟。

刃随手一甩,那段长长的绷带便洒了一地,白边凌乱地卷着,药膏和血痂七零八落地固结其上,说不定还散发着脓水的恶臭;伤痕累累的卷轴被遗弃在地,这残酷的月光还要以它的冰冷和惨白照亮卷轴的丑陋——那具身体也同样丑陋,火的痕迹与沼泽般的血痂扭曲在一起,缝隙里新生的肉还吐出腥臭的气味——他令人作呕的一面就这样在冷漠的目光里被分毫毕现地展露出来,空气冻成了冰,月亮坠落下来,重重地在这片沉默里砸得粉碎。

丹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凄婉的哀求在嗓子里变成了一把见血封喉的刀,咔哒一破,便顺着直线从头裂到了尾。

他这次才是真的哭了起来,没一点动静,泪水默默地流,湿灭了眼瞳,死一般的空洞。

刃看懂了他的死寂,心里是抽痛的,他却又无端觉得可笑,轻声地问:“你莫不是把这件事当作了什么神圣的仪式?”

这一句话一捅上去,他死而复生起来,嘶哑地吼叫:“闭嘴!”

“怎么,爱和死难道有着同等的分量?”刃拧过他的脸,讽然的视线砸进灰青色的眼里,苍凉到将要卷起海啸,“你以为用所谓的完美就能掩盖庸俗、以为只要和我玉石俱焚就能美化死亡?丹恒,别把你这种一厢情愿的理想放到我的身上,我对你的感情本就是俗套至极的东西,因为你吸引了我,所以不管是爱也好憎也好,总之我就是在你这里一败涂地了,什么才叫做一发不可收拾,那就是不管你美也好丑也好,聪明也好愚蠢也好,这些东西我通通都不在乎,你既然要同我疯,那就彻底一点,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他的眼神闪了闪,清凌的眼里漫开一层空荡的茫然,碎了满地的月亮没人去捡,支离往复的心无人在意——他的空白细想之下是一种残忍,刃接住了一只扑火的蝴蝶,却也不懂这份至死方休的孤寂,但他的确背叛了自己的曾经,弥天盖地的心防后,这件事仍旧不可阻挡地发生了:他又对未来萌生了一点稀松的期待,跟燎原大火后的野草一样,死是死了,但没死透,有点阳光和水源,又不怕死地冒头出来。

刃叹了口气,浓雾终于从他的墓碑上散去,密密麻麻的刻痕皆化作墓志铭的废稿,逃离生与死游离的彼岸,心境会再次回到这凄惨的人间。他说:“我从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你,至少没想过会像这样亲口说出来,总之,我想我爱你。”

冷寂的夜里,三寸冻僵的诗行从屋檐落了下来,文字砸得粉身碎骨,徒留情意爬满了旧砖的缝隙,这只是一地荒凉,可动荡不安的心却在这声碎裂的轰动里得到了安宁,宛若一道钟响,满城俱寂,万物止歇。

丹恒环住他的脖颈,紧紧地贴着那唇边的温度,他自己的呼吸的乱的,一颗心也是乱的,快乐不是快乐,悲伤不是悲伤,酸涩不是酸涩,所有情绪都跳出了界定它们的概念,全都作了疯似的撞在一团,快要将他淹没;刃也抱住了他,丹恒从他敞开的衣领一路探进去,崎岖不平、蜿蜒扭曲的痕迹几乎遍布这具强健的身体,如同严寒下苍老垂暮的树皮,饱经坎坷,伤痕累累——这种伤疤他同样也有,蝶变症带来的溃烂,以及火焚后的灼烧,皮肉负债累累,即便结痂掉落后也无法痊愈,这是往昔强加于躯体上的永生永世的惨烈刑罚。

一切都不言而喻,刃也什么都没说,他扯开还没回神的丹恒径直吻了上去,两人重新倒回柔软的被褥里,一夜温凉。

……

07

从墨德翰堡垒的火焚场走到下城区,一共三千八百五十步。

在感染上蝶变症的这三个月里,他的身体急速溃烂,血肉与脓水日以继夜地从躯体上溢出,严重处早已能看见森森白骨与其下鼓动的内脏。

刃是蝶变症特诊科的医生,他判断过很多患者的最后死线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而这次的病人有些许特殊,他不需要过多的检查,就知道自己会在一天后被推进墨德翰堡垒的火焚场里。

也许是作为医生的特例,他被独自安排在一间病房里,不需要和很多人一起共用厚重的棺盖。躺在床上,盯着死白的天花板,刃感受着病变部位的剧痛,满嘴呼吸的都是死亡的腐气,他的眼球也像是爬上了白翳,滑动得异常阻涩,宛若破烂的机器。

但他其实很清醒,甚至可以说鲜少这样清醒过;在蝶变症特诊科工作时,他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作息颠三倒四是次要,日夜不休听着患者的哀嚎却无计可施才最为无力,每日一具具盖着白布的躯体被推出来,大多数还能看见其下起伏的呼吸,但他们会在重重看护下被送去墨德翰堡垒,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就连亲人看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所有人都是活着走出蝶变症特诊科的,但没有一个人活了下去。

阴云笼罩在这里,没有雨落下来,腐气沉疴,死寂难捱。

刃起初还会焦头烂额,但后面也变得麻木起来,他还是尽力让每个经手的蝶变症患者能多活一段时间,但没有人对此抱有任何期待,而至于他自己是否有某种对奇迹的渴望,那也说不清。

只有那一次,有一个病人对他诉说了一个请求,他说想要再看一眼天空的颜色,想要再感受一次天空的辽阔;刃以为这会让他多一些活下去的念头,于是他破例把病人带上了医院的顶楼,而那天恰好也是一个晴日,万里无云,天穹似海,宁静温和,有白鸟落在铁丝网上,点缀洁白的音符。

那个病人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他或许是想多留一会这点没有消毒水气息的味道,但虚弱的肺部支撑不住,他很快就吐出沉重的一口气,像个干瘪的布袋一样,薄薄地问:“医生,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不好不坏。”刃一向认同自己内心的标尺,这是他保守本心的基石,“我只希望它会变好。”

“不会觉得绝望吗?”

“不会。”

“真是不觉得意外,毕竟能在蝶变症特诊科做医生的,心理素质都很强悍。”那人露出点伶仃的笑,跟溅在书页上的墨点一样多余,“我时常觉得,要是咱们这些得病的,也能有这种心理素质就好了。”

刃一言不发。

其实蝶变症特诊科早就换了几批医护了,无一例外都是因为心理压力,只是很少有病人能活着亲眼看到医护的轮换而已。

“不过内心太坚强也是一种折磨,毕竟蝶变症也治不好,活得久了和折磨没什么区别。”他的嘴角垂了下去,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刃,“医生,墨德翰堡垒火焚场里的人被烧的时候,会哭会喊吗?”

“会。”

“你在医院也能听到?”

“听不到,但我怎么说你心里都有答案。”刃说,“想这种事情,只会让现在过得更难。”

“不去想又能怎么样,你听见那些哭喊,能心安吗!”他的十指胡乱在脸上抓着,像是要撕下这层皮一般崩溃,“我每天都能听见他们在哭在喊,那都是活人啊,你们难道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杀人吗,难道就一点都不觉得残忍吗!”

刃蹙起眉头,他走上前去,想要控制住他的动作,“先冷静下来,不能剧烈活动,伤口会裂——”

毫无征兆地,他骤然一头撞了过来,刃眼疾手快抓住那截枯瘦的手臂回拉,也就是在这一个瞬间,他猛地抽出了他胸口口袋别着的一支笔狠狠捅进了颈侧动脉,那个地方溃烂未好,组织根本不堪一击,滚烫的血迎面喷溅,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我真是恨毒了这个世界、呵、呵哈哈哈哈,”他满目猩红,于濒死前吐出了恶毒的诅咒,“一样……一样恨毒了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刽子手、哈哈哈哈,不得好死、不、不得好死……”

咚。

一声闷响,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砸落在地,而在他断气后的几秒之内,上百只蝴蝶破皮而出,靡艳至极的虫翼拂面吹过,浓厚的血腥气堵塞口鼻,眼花缭乱的一片迷离,轻飘飘地一过,便去了踪迹。

这是刃第一次亲眼见到蝶变症患者死后变异的场景。

一个人以自己的死亡为代价,将绝望狠狠砸进了刃的眼里,他被一个自己曾救助过的病人给“报复”了,还因此感染上了蝶变症,身体溃烂的时时刻刻,直到被送进火焚场的那一天,他都在思考这个诡异的问题: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是为了满足自己,还是真的为了救治他人,难不成大家都认同这种做法是一厢情愿?

刃僵直地站在原地,直至大火终起,嘶喊哭号震耳发聩,这一把刀狠厉地捅在心上,他迟来地感受到了愤怒与荒谬——逃出墨德翰火焚场的很多细节他都记不清了,唯一经年不忘的是那份突如其来的醒悟与遍布全身的焚烧溃烂的剧痛,那一天黄昏,霞色若血,他宛若一个从地狱爬回人间的罪囚,整整三千八百五十步,从墨德翰堡垒到下城区,是他踏断前生几十年旧梦的一场历劫。


而今回望过去,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巨大的夕阳在远处的地平线缓缓沉降,刃靠在破旧的电话亭边望着路边的人来人往,极致瑰丽的霞色同下城区的颓丧混出了奇特的非世感,他站在这片鲜艳的寂寥里,忽而想起原来自己已经在这座城市停泊了许多年了。

占线一分钟,电话的那头终于接通,有着嘶哑烟嗓的男声响了起来,他是经常和刃约在酒窟里见面的那个人,准确来说,是刃的前同事。

“第一批药品成功了,只是还没有大范围试用。”他的情绪很激动,嗓子甚至有些破音了,“你是真正的功臣。”

“你要感谢的是我忽然痊愈的蝶变症,是它给了你们试验的机会。”刃随意地卷了卷僵硬的电话线,语气依旧沉静,“这还只是开始。”

蒙面人笑了笑,轻快地说:“能踏出这第一步,已经算是奇迹了。”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起了个好头,后面的事情都盼头能迎刃而解,这是历史的经验。

“我说你们还真是乐观……”刃顿了一顿,又舒了口气,这下倒是露出了点真心,“辛苦了,祝你们一帆风顺。”

“怎么忽然说这种话?”他失笑一声,刃不说话,就这么沉默几秒,他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你这是……决定了?”

“墨德翰堡垒的家伙们已经开始在下城区搜蝶变症患者了,是猎犬式搜寻,谁都跑不掉,而在最终的药物落地前,火焚场照样会继续运作。”刃说,“我一辈子没走出过这座城,那家伙估计也没有,他近些天身体不太好了,药……算了,总之我不打算待在这里了,就当做避风头。”

蒙面人静了良久,而后轻叹一声:“说起来也是,生在这里没过过几年好日子,死了骨灰还没地方安葬,倒真是世事无常……那你这次走了,还回来吗?”

刃松开了略显变形的电话线,淡淡地说:“谁知道呢。”

“那好吧。”蒙面人大概懂了他的意思,说不出口的话,无非就是“他死了我就会回来”,但这是最坏的结局,没得到多久便要失去,这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残忍,而刃或许只想在这里成为逃兵,他不愿意多想。

“行,那挂了。”

“嗯,祝你们平安。”

刃把听筒放回原位,他揣着口袋往回走去,这条路的石砖上了年纪,表皮风化,藏污纳垢,走起来凹凸不平;而街道旁的墙上贴满了新旧不一的小报,从壮阳精油到反抗火焚.暴.行,几乎什么东西都能摆出来招摇过市;一条长路,窄窄的行人,垂坠的太阳,这座城的颓废与平凡都在这里沉淀,刃一步一步走在这里,记忆与现实有预谋般地在此刻和解了,他脚下的血迹留在往昔,只踩了一脚的尘灰走进落日的终曲,路又变得很短,短到终点就在眼前——他的家门前坐着一道清瘦的人影,那人撑着下颚,散漫地勾着手指逗猫,夕阳将他的侧面变得一片金亮,烙印出如画的轮廓,深深地沉入眼底。

刃走了过去,那只流浪猫便受惊似的窜逃了,丹恒抬起头看他,两人默不作声对视了一会儿,而后不约而同地开口:

“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

“出了什么事情吗?”

丹恒朝他眨了眨眼,示意让他先说,但刃一言不发地把他从楼梯上拉了起来,紧抓着走进了房子里,大门一关,又回到了两个人独处的空间。

刃的表情看不出好坏,丹恒琢磨了一会儿最近发生的事,发现他俩除了赖在家里就是躺在床.上,几乎没做过什么其他的事情,刃就连地下室也很少去了,看起来一切都在往好处走,但他多少能感觉出来,刃其实一直没有安下过心。

“你这次出门,难道是因为墨德翰堡垒那里出事了?”丹恒问。

“猎犬要来抓人了,不算大事。”刃露出一些不悦,“坐在门口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身体什么情况吗?”

“我知道,不过这次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丹恒道,“我们第一次遇到的那天,我醒过来后回答了你几个问题,然后你特别生气,这个事情你还记得吗?”

刃当然记得,因为他没有在丹恒身上看到对活下去的执念,再者由于那块心病,他本就对这种行为有着强烈的不满,所以当时失态,无外乎真心实意。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点也不怕死,至少是没有特别想活下去的念头。”丹恒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我的确不是很怕死,但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思考了很久,然后在今天想到了答案,所以想告诉你。”

“因为死亡本就是最无法逃避的事情,我就算再怎样害怕它、抗拒它,它最后都会到来。”丹恒说,“但只要亡故的那一刻没有到来,生命就可以无限延长;我本来一无所有,可因为想要找到生命的意义,所以一点又一点去重新感受这个世界,而你对我来说又是特殊的,刃,你让我头一次有了一种想要去追寻某样东西的念头,这种感觉很强烈,真实到让我觉得自己是活在当下的,是向死而生。”

刃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话。

他这次是自投罗网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来得如此悄无声息而又声势浩大,爱情这剂药打进他的心里,顺着搏动流进血液,走遍全身,奇妙的咒语从四肢百骸里提炼灵魂,这个灰暗的世界也不再阴惨恐怖,他的眼前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宛若一万只蝴蝶飞过心墙,为瑰丽而停泊,一个呼吸间便是不尽的悸动。

刃无所谓地想:我果真是个俗人,这一辈子都没走出过世俗的牵连。

但没人能不在泥沼里期盼救赎,他同样如此,只是这一刻他想得格外长而已——那几乎是一辈子。

“你忽然说出这番话,倒是让我更不想犹豫了。”刃说,“我带你出逃,离这座城远远的,把那些该死的东西全部都扔了,不管死亡什么时候会来,只过一段自己的生活。”

丹恒笑了笑,而后朝他伸出手:“一起走吧。”

刃与他十指相扣,将人带入怀里,垂首吻上那柔软的唇。

08

收音机不再播报墨德翰堡垒的火焚人数时,已经是一年后了。

蝶变症令半个世纪遭受重创,那一段时间混乱、愚昧、自私、疯狂,无尽的污浊洗劫了这个时代,血与烟的苦痛砸碎多少人的脊骨,死亡是断头台上的铡刀,残酷地终结了不计其数的生命,身在人间,如同地狱。

所以这场终局的到来无异于奇迹,悠扬的歌再次传遍大街小巷时,于这座城的许多人来说都宛若身在梦中。

那一天钟响传彻了天穹,广播里的电流咔咔走过,而后坚定响亮的人声出现,震醒了旧世纪的死寂——

“和以前的世界一刀两断,再不要被它的任何罪恶所困,再不要被它的任何痛苦所缚,到新世界来,往新的地方去,从此再不回头!”

满城寂静了片刻,而后铺天盖地的掌声和欢叫呼啸而起,喜极而泣,相拥泪对,是为新生。

「“一切都往前走了,这是一件好事,如果我能在街头的电话亭再次打通他的电话,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但就像这个时代一样,他已经往前了,并且再没有回头。我想不会有比这个消息更庆幸的了,因为回想起我和他的最后一次通话内容,我想,他已经和他的爱人过上最为美满的生活。”

——一本无名回忆录」

云潮.

【刃恒】 烙印月亮的人

*末世废土背景,来点灾后重建文学,哨兵刃×向导恒,非典型破镜重圆,he,人物ooc致歉

*是@纠缠不休,奉陪到底 点梗ww

01

  黎明破晓,天色却依然阴沉昏暗。乌云重重,空气寒冷潮湿,好像要下雪了。

  丹恒第一次看雪是八十年前,那时他年纪尚轻,在这个芜杂的地方只是一个籍籍无名之徒;他第二次看雪已是在八十年后,时间跨过一场巨大的浩劫将他塑造成了现在的模样:灾变年代里的启明星,一位名留青史的指挥官。

  中心区的庆典礼炮齐鸣,贺曲嘹亮,激昂的欢呼声未曾停歇,沉寂一个时代的悲惨被顽强的生命力嚼得粉碎,等...

*末世废土背景,来点灾后重建文学,哨兵刃×向导恒,非典型破镜重圆,he,人物ooc致歉

*是@纠缠不休,奉陪到底 点梗ww

01

  黎明破晓,天色却依然阴沉昏暗。乌云重重,空气寒冷潮湿,好像要下雪了。

  丹恒第一次看雪是八十年前,那时他年纪尚轻,在这个芜杂的地方只是一个籍籍无名之徒;他第二次看雪已是在八十年后,时间跨过一场巨大的浩劫将他塑造成了现在的模样:灾变年代里的启明星,一位名留青史的指挥官。

  中心区的庆典礼炮齐鸣,贺曲嘹亮,激昂的欢呼声未曾停歇,沉寂一个时代的悲惨被顽强的生命力嚼得粉碎,等到第一片雪花落下之时,这个世界终会迎来失踪百年的纯白。

  “从今天开始,天穹系统便正式关闭了。”丹恒站在一栋筒子楼的楼道口,不甚明亮的光切割了他面上的神色,让人分不清那是感慨还是静默,“幸存者基地里的人们抬头看见的不会再是系统模拟出的晴日晴夜,而是久违的自然的天空。”

  周遭静悄悄的,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又亮,半晌才有人慢吞吞地开口:“是么,恭喜。”

  他的嗓音低沉微哑,听上去像是上了年头的唱片机,沉淀着一层岁月的尘灰,在光下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你离开后,我一直关注着你,你去哪里,做什么,我都知道。”丹恒说,“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靠杀人谋生是正确的行为。刃,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切都结束了,可以重新来过。”

  刃本来只是散漫地听着他说话,关于丹恒的监视,他心知肚明,而且不以为意,毕竟从前这家伙也喜欢多管闲事,但关于后面的话,刃只觉得每个字都散发着一股自以为是的清高,这才过了多久,他就对自己陌生至此了?

  “那还真是劳烦指挥官大人不辞辛苦的关照,作为一个不合法度的平头百姓,能得到你的赦免实在感激涕零。我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不负你的一番好心。”刃不冷不热地嗤笑一声,反问,“我这么说你满意吗?”

  丹恒蹙起了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从我离开作战部的那一天开始,你就一直派眼线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如你所说,我接了谁的单,杀了谁,得了多少报酬,你心里都一清二楚,但你从来没有现身说些什么,等到现在跑过来高谈阔论地否定我,还说要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丹恒,难道你自己不会觉得虚伪吗?”刃冷漠地看着他,眼里的阴影浓如稠墨,沉沉地吞没了赤金色的辉光,“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

  冷夜融于两个人的沉默,这是方老旧的地,水泥龟裂,墙壁上有斑驳的灰影和泛黄的贴报,晾衣绳交织错杂,生锈的夹子牢牢地抓在上面,年深月久到像是要埋进这片地里。那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人站在这里,一丝不苟的衣物与精美无暇的面容同这片颓败没有丝毫相干,枝头的花和地上的残枝败叶,本就有云泥之别。

  刃一向厌烦追忆往昔,也对曾经那些刻骨铭心的人和事感到隔阂,他从来没对丹恒说过再见,这次也是如此,他一言不发地收回视线,转身欲走。

  被撇下面子,那家伙自己会走的。他如是想。

  “我已经不是指挥官了。”

  刃的脚步硬生生停在了原地。他或许以为自己在幻听,压着一番惊涛骇浪才回头看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指挥官了。”丹恒很短暂地笑了一下,不及眼底的笑意让他看起来有些故作平静,“我们俩现在都是普通人。”

  刃差点就骂他了。

  状态糟糕的精神网隐隐又有崩溃的趋势,他费尽了意志才将精神险险稳住,但心里那股没缘由的气愤愈发恼人起来,不管不顾地逼着他质问出口:“为什么?”

  “因为我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已经没有理由留在那里了。”丹恒看了一眼远远的中心城区,庆典还未结束,灯光强烈,巨大伸展的发光箔叶围绕作为主体的钢铁高塔渐次展开,宛若一棵生长擎天的黄金巨树,随着距离的拉远,外围聚居区在这般光芒下黯淡得像捧余烬,又黑又冷,一点温度也没有。他来这里的途中本来心如止水,怎知还是低估了日积月累的寂寥,一天又一天的隔阂堆砌起来,早就让过去变得陌生起来了。

  丹恒微微叹了口气,再度看向了刃,他的目光坦然,语气恳挚:“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看我的,但是我可以向你证明,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我的约定。”

  “我忘了。”刃冷硬道,“回你应该去的地方,别再来找我了。”

  “你说谎,你分明就是在恨我。”丹恒直视着他冰冷的眼,坚定道:“我不会走的。”

  刃烦闷不已,脑子里突突地跳得痛,他不厌其烦,逼问道:“既然都视而不见那么多年,为什么还要回来,你究竟明不明白我有多厌恶你?”

  “我不明白。”丹恒不为所动,“你就当我现在无处可去,非得赖着你好了。”

  简直荒唐得要命,要断不断以为是在玩什么烂俗游戏吗!

  刃紧了紧牙关,心里嘲弄不止,面上却不动声色。

  视线僵持的这段时间走得格外漫长,他甚至都感觉到精神网好似反反复复崩裂了上百次,在战争里操纵机甲后为精神网带来的重负和损伤将伴随着哨兵的后半辈子,如同跗骨之蛆一般一刻不停地折磨身心,时时刻刻都要忍受这种痛苦,他根本难以分出心思去和丹恒争论什么,沉疴已久的旧伤又隐隐作祟起来,他现在只恨不得把自己的精神核从脑子里挖出来碾碎直接一了百了。

  不知不觉里吹起了冷风,一片凉意湿润在脸上,刃凝神看去,便见天空落下了细密的雪绒花,雾区恢复后到来的第一次天气现象来得并不猛烈,但因为天幕的底色实在昏沉,这些细白飘落下来宛若冰面中的裂纹,轻而分明地撕开了夜的阴沉,黎明的眷顾姗姗来迟,几片光的碎影洒落在那人的身上,凉薄到化不开他面庞上沾染到的雪意。

  刃看见他的鼻头和耳廓冻得通红一片,身体又抢先一步径直把人拉了进来,丹恒的手冷得像块冰,抓在手里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僵硬,他的眼睛看了过来,青色的水面皱起一片涟涟的波,刃喉头一哽,安静了一会儿,只说:“随便你。”

  丢下三个字,他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去了。

02

  灾变时代起始一百年前,由于智械战争与能源泄露,生态系统发生了不可逆的崩坏,大量不明污染物同时出现,扩散速度甚至超过蝗灾。昔日的生存环境被核心污染物所生成的毒雾区侵蚀,而人类和各种动植物也被污染物感染,出现大量死亡和异变,原有的文明秩序一朝崩塌,逃过第一轮污染潮的人们自行组建了幸存者基地,以重建秩序对抗污染灾变。

  天穹系统正式全覆盖整个基地前,丹恒见过污染重区的天空是何模样,漫无边际的黄土之上也是一片黄土,只不过它们的颜色更接近黄绿色,浓稠的质感看上去像是一层膜。能够用肉眼捕捉到的部分,那只是一层薄薄的膜,却隔绝了这个世界本该有的日月星辰、风雨雷电,自然的生机在这里死去,徒留雾区里嗜血的怪物,贪婪地渴求着杀戮。

  他曾问过一位通才练识的学者,如果在近三十年内找不到攻破污染雾区的办法,基地还能存活多久,当时学者的回答是“就连三十年也不会有”,而现在兴许是奇迹降临了,他们以超越想象的速度攻克了雾区,将污染彻底埋葬在了上一个百年;在丹恒的预想中,解甲归田后他可以安静地生活在一个富有生活气息的房子里,身体经由改造后的机甲驾驶员会有比常人更久的寿命,到时候他还能趁有精神的时候去找个伴一起共度余生,自然,最好是熟悉的人,至少能理解彼此。

  不过现在看来,现实和预想的差距不能叫相差远甚,只能叫毫不相干,进了刃的住处后,对方扔给他一条干毛巾后就把他晾在了原地,刃找到一把旧雨伞后就出了门,全程一声不吭,仿佛视若无睹。

  不过生物识别锁的提示音响了两次,丹恒意识到自己是被反锁在这里了,想起刃刚才还要赶他走,这么一看倒有些滑稽。

  擦干头发后,丹恒转而观察起这个三室一厅的摆设,平平无奇,只比样板间好上一些,朴素到能一眼看出这就是刃的风格。

  墙边的平角柜上放着三个箱子,看起来应该是放置平日里常用的东西,丹恒走过去往里扫视一眼,绷带、酒精、绑带,还有很多药盒,上面的标号从A08到J17,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哨兵特用型精神稳定剂,而且抑制效果极强,精神值指数不波动到一定地步,没有人会使用这类副作用严重的药剂。

  丹恒拿起其中一个空药盒找到了上面的生产日期和批次编号,时间是一个月前,看样子是一批新货。

  他抿了抿唇,把药盒重新放了回去。


  刃回来的时候一身凉意,他站在门口换了鞋,一旁有人接过他手里的雨伞叠好,而后放在了架子上。

  “……你不休息?”刃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丹恒不以为然:“如果你记的是我以前的作息,那并不适用在如今。我睡不着,是在等你回来。”

  刃看上去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他的嘴角扯出点莫名的讽然,但很快又消融了,他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洗手。

  哗哗的水声冰冷地响在这里,好像空气都长了刺,古怪的氛围里,丹恒走了过来,很是自然地问他:“出门买了什么?”

  刃关了水,随意找了块干帕子擦手,头也不抬地反问:“你的眼线呢?”

  “辞去了指挥官的工作,他们就不是我的眼线了。”丹恒说,“目前能看着你的眼线只有我自己。”

  “那还真是遗憾。”刃无甚感想。

  丹恒瞥了一眼袋子里的食品包装袋,问:“你想吃夜宵吗?”

  “不想。”

  “我以为你会说这个点吃多了消化不好。”

  “你这是在没话找话吗?”刃有些受不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想和你说话。”

  丹恒穷追不舍:“看见我会让你想起不愉快的事情?”

  “是,一想到你我就觉得烦。”刃的心跳加重变快,呼吸异常紧促起来,这是精神网反馈风暴的前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找过其他的向导?”丹恒骤然抬高了音量,目光紧紧攥住了他,“靠药物压制精神值波动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闭嘴。”刃几乎是从牙关里逼出了这两个字,几欲摧折的暴烈碾碎在他的神智里,只余下剧痛的残影融化在他面上的阴沉中,浓郁到宛若旧日里不敢回望的一眼,“我究竟为什么不找向导,你难道不知道原因?”

  丹恒倏然一窒,记忆的残片剜进眼里,满目血红,他强压着情绪撇开眼,半晌才平复道:“我说过了,那次只是意外,如果是现在给你做精神疏导,绝对不会再出现排异反应。”

  “别想了,我不可能同意的。”刃冷漠道,“你要是在我这里出了事,我还得背上个大罪,我没有给自己找麻烦的兴趣。”

  “我得知道你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后遗症不得到正确的治疗只会越来越严重。”

  “够了!我已经是个活不长的人了,难道还要拖着你一起死吗!”刃狠狠地盯着他,锋利的眼神仿佛穿透肉体钉死了内里的灵魂,“庇厄利亚的战场,鲸鸣的精神污染,我和你一起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不知是怎么才捡回一条命来,我能活到现在纯属苟延残喘,但你不会死,只要——”

  “只要我视而不见,看着你就这么去死?”丹恒强硬地截断了他的话,“做你的梦去吧,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可能让你这样死了。”

  “不识好歹。”

  “你觉得你害死过我一次,你可以这样认为,所以我现在来找你是为了讨要代价。”丹恒道,“不死不休,这是新的诺言,你给我记牢了。”

03

  清雾行动执行的第一百零五站,庇厄利亚海岸线,被信息部列为高危雾区之一的死亡之地,同时也是攻坚计划里最为重要的一环。

  “打通庇厄利亚的港口,北部三十一区的能源运输与人员流通都能畅通,”丹恒点亮虚构地图上的两个信标,简明扼要地说明:“届时从二十八区往东大陆的雾区进行沿途攻克,在三区与西南部队集合,呈飞鸟阵型对周边小雾区进行扫荡,是目前最效率的行动计划,想要成功,前提只有一点,打下庇厄利亚海岸线浓雾区。”

  “目前确定的污染源坐标在大陆架位置,并在缓慢向大陆坡进行移动,预计在十小时后下沉进入海底峡谷。”信息部组长调出海底地图以及详细数据,“污染源现在所处的深度是水战机甲能够正常作战的水压范围,一旦进入海底峡谷,那就不是机甲能干预的深度了,届时启用笨重的深海潜艇,无法预测是否能应对高危级别污染生物。最后综合指挥部、作战部以及信息部全体的意见,庇厄利亚除雾行动将在三小时后正式启动,预计五小时完成,武备已全部整装,经后勤三检无任何故障,可随时出发。”

  “作战计划书已发送至私密终端,现即将在庇厄利亚外围安全区降落,祝一切顺利。”


  机甲预备舱内,刃盯着特别装备最后的安全性检测,倏然对着面前的空气开口了:“你不待在后方指挥,非得跑去前线干什么?”

  “你前几天的精神波动值太高了,我得看着点。”丹恒一步跨过三道台阶,踏上栈桥走到刃的身边,“而且浓雾区会干扰信号,要是和前方断联,对实时指挥的干扰很大。”

  刃不以为意:“我的波动值一直这样。”

  “一直像蹦极,但没出过事,你觉得这样打报告指挥部其他人会同意让你上战场吗,”丹恒笑了笑,很认真地看着他,“我说要给你担保到底,不得拿出点实际行动?”

  “他们真是费事,说得像有的选一样。”

  “说不定过不久就有的选了,学院今年出了一批很不错的驾驶员,里面还有一两个拔尖的,到时候训练得当,你就可以暂时疗养一段时间了。”丹恒强调,“你的精神网检测报告简直惨不忍睹,别再倔强下去了。”

  刃一想到到时候要在疗愈所里被一群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就浑身不舒坦,搞得像新生儿被七大姑八大姨齐齐围着一样,完全无法理解,他脸色恹恹的,仍不死心地再次提出要求:“我只想和向导还有检测人员待在一起,就这一个要求,不然你让我躺治疗舱我也不会去疗愈所的。”

  “友善提醒,在哨兵的精神网状况极为糟糕时,他的向导有权越过当事人签署疗愈协议书。”

  “……”

  “不过你不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丹恒顺手摸了摸他的发尾,安慰道:“你的向导是我,如果你真的不想去疗愈所,我不会逼你的。”

  我信你的鬼。

  如果这话是在他俩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刃自然会信,但现在年纪大了,心眼子不知长了多少,他要是真的什么都信,那才叫奇怪。

  “我猜你在心里骂我。”丹恒说,“不过现在我先不计较了,等到完成庇厄利亚的任务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白光骤灭,舱体一震过后,鲜红的发射指示灯开始明暗闪动,栈桥缓慢旋转对准驾驶舱连接,刃率先跳下台阶,道:“出发吧。”

「灾变时代41年,庇厄利亚重点攻克行动开始。」


「现在是晚七点,作战终端启动,自动记录本次行动,紧急联络人:编号J88.」


「晚七点十五分,先锋部队总计18架机甲呈扇形检测网阵型离开安全区,进入庇厄利亚高危雾区过渡带,污染浓度62%,预计污染生物数量120……实测117.」


「晚七点五十分,先锋部队总计18架机甲无损毁通过庇厄利亚陆上区域,现以001号为首,003号为辅助,开始逐步入水。污染浓度81%,预计污染生物183……实测229」


「晚八点整,先锋部队总计12架机甲靠近污染源一千米范围内,阵型右翼损毁严重,经现场指挥官调动,改为蚁穴抱团式前进。污染浓度92%,已对外部承压装甲造成侵蚀,预计污染生物……实测五百米范围内478.」


「晚八点四十,因信号干扰,现与陆上指挥部断联,实时指挥权全权转移至随行指挥官。先锋部队总计9架机甲靠近污染源百米范围内,001号开始搭载能量炮,其余机体辅助。污染浓度92%,实测污染生物……1.」


「晚九点整,因机体头部受损,能源出现供应问题,作战终端自动记录与联络模式暂时关闭……实测污染生物1.」

 ——

  幽幽鲸鸣自遥远的海底峡谷中逸出,周遭黑沉死寂的海水开始战栗,污染源附近的污染生物毫无征兆地开始自爆,与此同时,机体内部骤然掐起尖锐的警告声,血红的“污染浓度100%”跳跃在显示屏上,如同一颗砸向地面轰然爆炸的陨星。

  丹恒紧盯着驾驶舱外的动静,心下疑虑丛生:如此高的污染浓度完全能够穿透机甲的防护直接干预人体,可他一直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这只鲸形污染生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机甲猝不及防往下沉顿几米,撞击礁石的巨动颠簸了整个驾驶舱,丹恒第一时间稳住身体看向刃,短短几秒之间,他的精神链接居然直接跌破了最低阈值,彻底和机体断联了!

  “这东西、在模仿向导的精神频。”刃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淋漓,“它在利用哨向结合的接入频率直接干扰精神网。”

  他的精神网状态本就不佳,再加上哨兵特有的精神敏感与高度活跃体质,在生理因素影响下的精神域不加设防,伪装成哨向结合的精神攻击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任务完成不了只是次要,主要是还会赔上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生死攸关之际,丹恒不假思索,命令道:“用你的精神域攻击我。”

  目光一对视,刃立即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精神污染的攻击已经开始在精神网内部蔓延,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这个时候丹恒想拿自己的精神域和那头不知道什么级别的鲸形污染生物直接对拼,简直就是在送死!

  “能量炮已经准备完毕、只要能跟机甲链接上一次,启动、任务就能完成,”刃面如金纸,满目猩红地瞪着他,“你死不了,别犯蠢。”

  “犯蠢的人是你!”丹恒掐紧他的领子,不甘示弱地狠狠回视他,一字一句道:“哨向结合是绝对的一对一,用你的精神域攻击我,我就能以被动疏导的办法接入你的精神网,到时候只要我压那只畜生一头,咱们都能活下来,我就是要赌这个可能,你不能让我一个人放手一搏。”

  丹恒紧紧地盯着他,催促道:“快啊!”

  哨兵混乱狂烈的精神域在瞬间迎头扑来,于暗夜独行的头狼凶狠地朝猎物发起猛袭,狂躁的精神域无差别攻击四周的一切,喋血的齿尖嵌入柔软的皮肉,腥甜的气息顿时在口腔中溢开,疯狂的放纵令几近崩坏的精神网剔除剧痛,而温缓迅捷的游丝不断缝合惨烈的伤口,于精神的抚慰中紧紧拉着最后的理智。

  丹恒被他死死地抵在舱壁上,刃炙热的呼吸铺洒在他的颈肩,濡湿的气息舔舐皮肤,异感盖过了尖牙下血流逃逸的微冷,他在克制,浑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手臂上暴起的青筋都在淌着冷汗;丹恒同样不好受,被动疏导的方式让哨兵所承受的剧痛也传递了一部分到他的身上,那是比撕裂肉体还要残酷的刑罚,足以令人痛不欲生,可这对于刃来说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他没有脱战的权利,只能跟自己的意志力死拼到底;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彼此的颤动与温度都混作一团,纠缠不息,好似一场猛烈的结合,在精神上一路直达自然的彼岸。

  但死神在其后穷追不舍,这场赌局的结果仍不可知,断头台的铡刀高悬其上,无人可逃。

  丹恒在紧锣密鼓的搜寻中找到了鲸鸣的源头,神经逐渐紧绷起来,他身侧的手无意识地颤抖,下一瞬却被人稳稳握紧,刃并没有说话,但他的声音在虚空里出现了,并且无比清晰传到他的心间:“我缠住它,你只管专心和它争你的领地。”

  丹恒回握住他的手,集中注意力驱使精神域直冲那团污染物而去。

  一声高亢的鲸鸣打响了争斗的开端,精神值的波动在接下来漫长的十三分钟里达到了难以想象的混乱,意识失去连接的瞬间在瞬息之中且无法察觉,没有痛苦、没有预兆,一切都在时钟滴答声之间瞬而消失,以失重坠地的身体为句号,打下终章。


  机甲恢复连接后,驾驶舱内依旧一片昏暗,一具身体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神经外链处,一只手扯出乳白色的尖头线对准颈后刺入,人工驾驶台立即亮起,刃一拳砸上执行按钮,外部能量炮应声而发,污染源最终清除。

04

  庇厄利亚行动结束的一个月后,丹恒脱离了生命危险开始静养,刃比他醒来得早,恢复也更快,没过多久就被叫到了中央高塔从听指示。

  所谓的听从指示,其实只是一份比较委婉的判决书,刃翻阅了几遍,开门见山地问:“写了这么多废话,是要判谁的罪?”

  全息投影的机械声传达道:“丹恒作为庇厄利亚行动的第一指挥官,行事武断造成我方伤亡惨重,理应要负责。”

  “事后我看了陆上指挥部在先锋部队失联时的所作所为,人命不管,吵架倒是欢天喜地的,按理说指挥部是不是也该全部受罚?”

  “你现在没有资格对指挥部其他成员发表异议。”机械声压低警告。

  “我看了你们给我写的违规内容,‘精神值波动极不平稳的情况下上战场,在作战过程中埋下隐患’、‘接受指挥官徇私且心安理得,干预管理秩序’、‘私自断开陆上指挥部联络,独自行事’,一条条写得这么清楚,但最后的判罚只是禁闭休养,”刃语气讥讽,“怎么,是觉得只罚丹恒一个人容易露馅,所以特意给我来点不痛不痒的处罚?”

  “你在庇厄利亚一战中有功,而且遭受精神污染是因公,让你休养,是于情于理的选择。”

  “我不接受中央高塔对丹恒指挥官和我的处罚。”刃冷声道,“庇厄利亚的余波还没过去,就迫不及待拉人上来沾光,你把我们的命当做什么,赚取名声的垫脚石?”

  “只接受一个月的禁足处罚,他照样是指挥官,你照样是作战部的精锐,这不会变。”

  “我们没有错,你的一言一行根本站不住脚。”

  全息投影闪动几下,另一道较为沉重的机械声响了起来:“和你谈判的筹码不够,我们自然能换人,你信吗,如果是和丹恒谈,他会答应。”

  刃的神色骤降冰点。

  “很简单,你在庇厄利亚行动力遭受了精神污染,这给你本就糟糕的精神网状态火上浇油,而他身为你的向导、你的爱人、你的亲人,肯定会以你优先。”机械声道,“精神污染有可能通过哨向结合的精神疏导传递,这是极大的风险,也是中央高塔绝对禁止出现的情况。所以现在给你们的判决,只是把未来的罪名换了个套子提前处罚了而已,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怕这个基地里一半的荒谬都被压缩进这家伙的脑子里了,否则这藏头露尾的东西怎么敢如此理所应当地做出这种蠢事。

  刃没有恼羞成怒,他看着面前的全息投影,就像看着一只佝偻的污染生物,在他的认知里,绝大部分污染生物都是无智慧无良知的疯物,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杂种。

  “虽然具体的检测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我料想自己多半是和驾驶员这个身份无缘了,”刃哂笑道,“既然如此,我不介意多拉几个人下水一起成个废物。”

  ——

  “在被舆论冲击和武力威胁的一个月后,诺笛夫和他的党羽接连自尽了,没有遗言。”

  此时的刃在清理堵住窗台的雪,没人想到刚复苏不久的天气居然能有这劲头,他只得为自己的毫无防备铲除不良后果,闻言漫不经心地问:“诺笛夫是谁?”

  “诬陷你我的人,也是你曝光一切后首当其冲遭殃的对象。”丹恒说,“他死了之后,我接管了指挥部最主要的话语权。”

  刃寡然无味地评价:“他死得很草率,死在污染生物嘴里都比自尽有趣。”

  “是我逼他自尽的。”

  刃顿了一下,手上用力铲下去一块雪,发出“啪”的一声。

  积雪清理完了,他合上窗户,随意应了一声:“嗯。”

  “我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被我扔进庇厄利亚的海里喂鱼,要么自尽,他选了第二个。”丹恒轻哂一声,“窝囊。”

  他面无表情嘲讽人的时候和平常大相径庭,冷得像把柳叶刀,有种脍不厌细的古怪雅致。

  刃莫名地从丹恒脸上琢磨出几分气愤,便问:“提起他做什么?”

  “帮你回忆一下以前的事情。”

  “我精神不正常,但没得老年痴呆。”

  “因为你一直避而不谈。”丹恒单刀直入,“诺笛夫死前,我从他嘴里审出了你和他对峙时交谈的内容,所以我早就知道你走之前留给我的那句断个干净是假的,这么毫无根据的谎话你也说得出来,差点把我气死。”

  他从隔离病房一出来就发现整个指挥部乱成了煎锅上的蚂蚁,刃捅破了天,把一群“骨干”的脸都抹成了个黑透的锅底,一根绳上的蚂蚱一翻船就翻了一窝,丹恒一边处理这边的闹剧,一边心急火燎地去逮一声不吭就跑路的刃,两头忙活下来结果就搜到个“断交书”,上面还全部写着狗屁不通的话,他当时两眼一黑,差些又进隔离病房和医生喝茶,好在事情最后都收拾妥当了,而且没过多久眼线那边就传来了刃的消息。

  这件事情,丹恒一直念念不忘记到现在,并且记忆犹新。

  但刃反响平平:“你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你也如我所愿,继续走了下去。”

  更何况当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把那些饥鹰饿虎打下去,后续的清雾行动只会越来越难,而且他不想看见丹恒被扣上那些子虚乌有的黑锅。

  “我当然明白你的想法,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不应该有那些顾虑了。”丹恒问,“你分明什么也没忘,你已经为我们当初的诺言走出了很长的路,如今离终点只差最后一步了,你为什么不敢走出这最后一次?”

  因为你把一个冻僵的人扔进热水里,他第一时间只会感受到麻木里针扎似的烫。

  刃现在回想起那个诺言,都觉得遥远得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灾变时代来得声势浩大,他们和砂砾一样渺小,毒雾区污染了天空,一个个太阳和一个个月亮一同赴死,空中一无所有,只有黄绿色的膜,那是灾难带来的满目苍夷。

  砂砾在风里悬浮,像失去行星的卫星,在孤独与徒劳中漫游;绝望是人这一辈子里犯过的最小的错误,而天穹系统出现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掩藏这份绝望,抬头便是地狱,任谁也不能接受这种看不到明天的日子。

  “像是世界末日一样。”那个时候,丹恒还是少年人的模样,他踩在破败的废墟残墙上遥望着远方的雾区,身形轻巧得像只鸟,“听学者说,也许在几年后,雾区就会扩散到幸存者基地。”

  刃说:“抱好最悲观的想法,及时行乐,死也要死个甘心。很多言论都这样认为。”

  丹恒转头看向他,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与其一直因为不知何时会来的死期一蹶不振,不如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刃很淡地笑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情绪,“不过要谈做梦的话,那就不需要拘谨和忧心了,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再次看到天空的颜色。”

  “说得很浅尝辄止。”

  刃看着他从残墙上利落地跳下来,一身朝气的模样,心里不知觉又动容起来,道:“听起来你有更好的想法。”

  “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选择的余地。”丹恒说,“我想和你好好地活下去,两个‘好’,少了一个都不行。”

  刃思索道:“不会是你好我也好吧?”

  丹恒忍俊不禁,认真道:“说不定是我们好,世界也好呢。”

  异想天开。但又有着十足的勇气,令人瞩目。

  “我会更喜欢第二种选择。”刃从不轻视未来的可能性。

  “该说一点也不意外。”丹恒朝他伸出手,“做个约定吧,一起走到新世界去。”

  刃不曾多想,抬手接住了这一份诺言。


  而今事态至此,他也不曾怀疑自己是否有过后悔,只是日久月深,遗忘的种子扎根过去,让心也变得面目全非罢了。

  “五天。”刃知道自己不能逃避,“我需要五天的时间思考。”

  丹恒没有多问,只道:“这五天里,我希望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庇厄利亚。”

05

  搭乘上了年代的旧式火车一路西行,霜天雪地的银白世界被抛却身后,第一缕暖风到访窗上厚厚的水雾之时,便是来到了四季如春的庇厄利亚。

  它的真容是一处柔软的港湾,橙红色的沙滩遍布起伏,蜿蜒的海岸线以澄澈的蓝色与之交缠不息,绘出一副油画般的美丽恬静。

  事实上,庇厄利亚不仅是清雾行动的重要地区之一,在一个世纪前,这里还是智械战争的主战场,在黄土地与橙红沙滩过渡带的广袤平原上,锈蚀报废的机械四处可见,有的壮如山岳,有的小如禽鸟,它们曾都是战争里的主力军,武备上四溅陈旧的鲜血,只是在时间的磨损下钝化起来,变得寂寥而苍白。

  刃上一次路过这些铁山,还是在多年前的清雾行动,那时他待在机甲驾驶舱内,并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些来自一个世纪前的遗物,此时用肉眼描摹它们的外貌,总觉得哪里触动起来——历史沉重的一面悄无声息地展露,过去与如今两相对望,一死一生,跨过时间的长河,许多事情都显得肃穆而庄重。

  “从这里一路往下走,再过一千米,就是人口聚居地了。”丹恒也抬头望着这些灰败的庞然大物,“在我们脚下很深的地方,埋葬着无数人的白骨。庇厄利亚的人每天都能看见它们,也时常会想起前人的幽魂。”

  刃问道:“他们是本地人?”

  “嗯,自从生活环境恢复后,他们又搬了回来,说不能失去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丹恒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听他们说过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执念,‘在大地深处,有无数代人的白骨,也在望着我们,静静地等着。’”

  “倒是对生与死一样忠诚。”

  “信念有时比死生更为重要,行尸走肉地活着和心有所向地活着,两者可是天差地别。”丹恒说,“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庇厄利亚的人口聚居地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看建筑都是旧世纪庄严精致的风格,尖顶的教堂和圆顶的歌剧院占据了俯视上的点睛之笔,不过相比于记载里一板一眼的诵经传教,如今的人们活得更自由更随意,凭心活着,不再被灾变与战争束缚至死。

  走在浪漫风情的大街上,刃每隔几百米就能看见弹奏着不知名乐器的吟游诗人,他们嘴里的语言他听不懂,但多少能感受到旋律里的悠扬与轻快;丹恒不知什么时候走开带了一捧花回来,热烈的红玫瑰有着书籍上记录的舞会的贵雅,馨香扑鼻,他把花递了过来,眉眼弯弯笑得很是单纯,刃抬手接过,没过几秒就有一个玩意从花簇里弹出来直接撞进他的视线里,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龇牙咧嘴的小丑娃娃,他的心情掉了线,只能面带复杂地看向罪魁祸首。

  “不、不,不是我……”丹恒原本也意外了一瞬,但见刃这副模样,又忍笑起来,“只是一个误会,刚才有个小女孩招呼我去买花,我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东西。”

  不远处有小孩子直白地大笑着,刃看了一眼他们身后那花摊上排排站的整蛊捧花,又看了一眼这个还在眼前左摇右晃的小丑脸,他简单粗暴地把弹簧小丑拔出来扔进垃圾桶,只留下了花。

  丹恒追着他的脚步赶上去,问:“你往哪里走?”

  “乱走。”刃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古怪,不开心也不烦躁,哪边都不站,但偏偏又两头都沾点。

  “噢。”丹恒仿佛在他头上看见一团槽的黑线,于是好心提醒,“虽然和原本的路线有偏差,但这条路走到底也是对的地方。”

  刃倏然察觉到不对,警惕道:“什么地方?”

  丹恒指向建筑门口的一个牌子。

「庇厄利亚疗愈所欢迎您!致力为每一个哨兵提供最好的疗养环境,快快来吧!」

 刃一下子黑了脸,阴沉道:“丹恒,你是存心的?”

  “这是庇厄利亚任务完成后你答应过我的。”丹恒言之凿凿,“只有向导和检测人员在,不会有其他服务。你的要求我记得。”

  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刃难得感觉到气急败坏,他真想敲开丹恒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哪个得了绝症的人还要一而再再而三跑到医院里去诊断自己原来真的得了绝症,简直是毫无意义的蠢!

  “我不会进疗愈所的。”刃转身就走。

  丹恒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飞快地说道:“你个人资料里的对象向导还写着我的名字。”

  “……”

  该死的有权越过!

  “你跑路的时候是跑得快,但就是忘了和我离婚。”丹恒直勾勾地盯着他,掷地有声,“你不进疗愈所,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他俩光天化日在疗愈所门口拉拉扯扯,不少路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想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刃闭了闭眼,压低声音狠狠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离了?”

  “我也不接受日常生活里的离婚。”丹恒提醒,“你前不久还要我滚得远远的。”

  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眼下实在拗不过他:“你出口成章能不能打个草稿,我没叫你滚。”

  “你的言行和要我滚没区别。”

  刃气极反笑。

  行,他自己先滚。


  健步如飞走进疗愈所后,原本笑眯眯来接人的院长迎面就碰上了这个煞神,他愣了一下,而后赶忙追上去问道:“刃先生、刃先生,请问指挥官大人呢,他没有来吗?”

  刃脚步一顿,转头问道:“他不是辞职了吗?”

  院长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指挥官大人只是预备离职,在下一任接班人正式交接前,他依旧代行指挥官的职权。”

  “……”

  行。看来他真的很急。

  刃被院长请进招待室后,丹恒没过多久就来了,其实他和主治医师没有太多要聊的,毕竟疗愈流程早就预备好了,主要是为了让刃听一嘴——即便他一直一声不吭,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之后照例又是固定流程的全身检查,刃看着主治医师挤了又松,松了又挤的眉头,最后硬是挤出个褶子来了,随即他放下检查单,微笑着说:“刃先生,您的精神网状况的确很糟糕,说实话在我五十年的行医生涯里从未见过您这种情况,因为有您一半糟糕的哨兵都已经转进疯人院了,不过目前从您的现状看来,还不是无药可救。”

  刃缓缓蹙眉,由心发问:“你真的不是庸医吗?”

  “?”

  丹恒清了清嗓子,示意道:“这位是哨兵战争后遗症方面的顶尖专家,货真价实。”

  “是的,还请您不要对我的人品发出尖锐的质疑。”主治医师说,“之前应该是有很多医生都说你这个情况和绝症没有区别,但对症下药加坚持治疗,还是能让你多活几十年的,正好您的向导也在这里,关于融合式精神疏导的功效,他也知道。”

  刃接过主治医师递过来的册子,逐字逐句看完了上面的内容,他沉默下来。

  “精神疏导的层次越深,对精神网的疗愈就越好,同时造成的精神性认同依赖就更严重。”主治医师简要地说明,“不过这个依赖是双向的,不存在谁一定要服从谁的情况,相对而言比较正常,不过听指挥官大人说两位结婚多年感情坚固,这点事情,影响应该不大。”

  刃看向他。

  丹恒面不改色,道:“没什么影响。”

  “没感情问题就行,不然现在也没有抑制精神性认同依赖的特效药,我不好帮两位当断则断。”主治医师收拾完资料便告辞了,“我需要和助手确认后续的安排,时间不早了,二位可以先去休息。”

  “麻烦了。”

06

  从房间的落地窗往外看去,能见到庇厄利亚特有的橙红色海岸线。

  刃一个人待着等到了黄昏时分。他现在所见的夕阳有着极尽绚烂的霞色,染红了千万朵云,令潮起潮落的海也为之沉醉;这同时也是别处的旭日,当此处的它熄灭着坠落下海平线去收尽苍茫残照之际,另一处的它正燃烧着爬上山巅挥洒烈烈朝晖之时。起起落落,不曾停歇,也像是人生。

  他又想起那本册子上写的精神性认同依赖,哨向结合的紧密远比情感这种东西来得更为直接和深刻,互相服从,互相支配,从某种程度上无异于原始的野兽,只是被冠上了救治的正当理由罢了。

  身后的门开了又关,有人进来了,而后便保持沉默。

  刃在玻璃窗里看见他的身影,出声问道:“你心甘情愿?我对这种生理上的精神依赖感到无所适从。”

  “我心甘情愿的前提是对象是你。”丹恒走了过来,挨着他席地而坐,“你觉得不适,我也有同感,没人愿意被生理支配向别人俯首称臣。不过这能够克服,在我看来,爱情才是压倒性的命运。”

  刃笑了一下,他的神色很淡,薄如月白,“你已经很久没说过这种轻狂的话了。”

  “这种话说多了就显得不珍重,我不爱对别人说。”丹恒开了一瓶酒,递过一只高脚杯给他,问:“喝吗?”

  刃抿了一口,喝起来有点甜,但不出意外的话,后劲很大。

  沉默的时间中,刃喝一杯的工夫里,丹恒喝了两杯,他多半都没尝味道就囫囵吞下去了,当喝水似的。

  外边的夕阳愈发沉了,鲜艳的颜色融进黑暗,不一会儿月亮就会升起来,也是久违的月光。

  这个时候,丹恒忽然开口了:“我想聊天。”

  刃问道:“聊什么?”

  “聊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丹恒耷拉着眼睑想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个开头便开始说了,“你十五岁的时候,做了个雕花的首饰盒送给了隔壁班的女同学,她特别喜欢,说要感谢你,当时大家都以为你要脱单了,我也以为,然后说你见色忘友。”

  刃卡壳了一下,片刻才从脑海里扯出那块与之相关的记忆,但越想他就越觉得古怪,“当时给白珩送什么生日礼物,不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吗?”

  而且她哪里是女同学,那个时候她都工作了!

  “因为她生病了,离世得很早,她在我印象里一直都那么年轻。”

  “她走的时候已经是中年了。”

  “中年算老吗?你和我现在差不多都快一百岁了,这才叫老。”丹恒强调道,“我们才是被时间遗忘的人,孤单得要命,还犟着一把硬骨头,谁也不服谁。”

  刃觉得他应该是酒劲上头了,不过有可能是他自己单纯接不上话,所以才沉默下来。

  这天晚上丹恒罕见地很健谈,他说了很多从前的事情,刃记得清的记不清的他全都描述得无比详细,而他只偶尔应几声,并不多嘴。

  但听着听着,刃忽然发觉他说话的内容开始走形变样了,即便每一句话单拎出来无懈可击,但句与句之间的衔接方式异乎寻常。甲乙丙三个互不认识的人不知不觉地开始混杂说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主语乱成一锅粥,说到最后竟分不清是谁说了什么,而丹恒丝毫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只是绵绵不断地说着,有一茬就提一嘴。

  刃安静地听他说了很久很久,发现了他有意避开的几个地方。灾变年代、污染区、中央高塔、以及庇厄利亚,与之相关的大部分内容丹恒全部有意避开了,其中免不了涉及到的,他也只会抓着几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无止无休地重复,从各种角度来形容描述,像是要在平面上凭空抠出个立体一样。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冷的一钩银白挂在夜幕里,不甚明亮,十分遥远。

  刃叹了口气,还是开了口:“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酒已经空了两瓶了。

  丹恒一瞬间闭了闭嘴,又说:“你从中央高塔跑掉的那一天,我一直这样不舒服。”

  “……抱歉。”

  丹恒说完这句话后便戛然而止了。中断的话茬忽然消失去了遥远的地方,又或者是悬浮在空气中,怎么也抓不到。突如其来的“中央高塔”唤起了许多不愉快的回忆,他没有继续说话的动力了。

  他的茫然若失浮于表面,刃看见他的眼睛泛起蒙蒙的水雾,灰青的颜色像是揉碎在了里面,随着泪珠的坠断砸落直下,零落一地。

  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他低着头,自虐般地压着喉咙不让哭声溢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动静并不大,但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如此剧烈。

  刃是下意识搂过了他的身体。丹恒的肩膀一直在发抖,他的泪水和气息很快就在刃的衣物上濡湿出一块暗色,凉得很快。丹恒也抱住了他,动作紧紧地,像是在竭力挽留什么。

  这样一来,刃发觉自己拿他根本就没有办法。

  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他只想不声不响地就死去,不要牵连任何人,否则他还不起那些为他而落的泪水;但爱将他们绑得太紧了,意志也无法反抗的命运迎头劈下,令人俯首称臣,再多的故作姿态与冷硬隔阂都只能在表皮上黏出一个粗制滥造的假壳,刻骨铭心的东西却不依附它,而是灵魂在笃定不移地坚守,一次又一次从爱人身上汲取希望的勇气。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没有说。”刃轻轻喊道他的名字,说,“天穹系统启动之前,我们曾经去过基地外围的一处断墙,当时你站在很高的地方,说要和我一起去一个崭新的世界,为了这个诺言,我们一直走到了今天,即便经历了很多坎坷,但总算是走过来了。”

  丹恒用力压着抽泣,依然很难说话。

  “但我活不长了,因为这个事情,我一直很难坦然接受你我的结局。”刃说,“最后我什么都得到了,但没过多久又要尽数失去,怎么想这都是一种残忍,而且到时候你会怎么样,我也不愿细想。”

  曾经这份沉重的负担压在每一分每一秒里,刃觉得死亡都是一种罪恶,而他们之间的追逐与逡巡流亡至今,好似又已经超越了生与死的执念——大地之下的白骨会以不朽的姿态等候地上的人,他在失去未来的每一刻里活在当下,直至真正的终结到来,才敢道一句不曾有悔。

  “其实也并不需要细想,至少那个医生说我还能多活几十年,这足够了。”

  丹恒捧住他的脸,两相对望良久,他慢慢地笑了,嗓音还微哑着:“你终于没做梦了,还好醒得不算晚。”

  刃低下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窗帘拉上,如霜的月光被遗落在外,房里迟来地亮起一盏暖黄的光,精神域交织出一条蜿蜒的丝带,与虚空中温柔地轻颤着,皱起似水的波,而又坚韧炙热,愈伤疗心,于灵魂的深处留下最后的烙印。


云潮.

【刃恒】追猎

*原作向,讲述了一个失忆青年帮助盲人邻居交朋友的温情(?)故事

*简介存疑,全文2w5+,角色ooc致歉

01

  科西诺顿,一颗位于中心带内的商业星球,名义上属于公司,实则由银河第二商会的干部管控。

  丹恒跟随星舰来到这里是一个月前,当时他正被血脉同族追杀无法脱身,正巧碰到商会的干事途径,对方慷慨地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丹恒没理由拒绝,便跟着他一同来到了科西诺顿。

  “看到了吗,那就是克里珀大厦,公司为存护的星神修建的地标性建筑。”商会的干事是个年轻人,瞧上去对星神颇有微词,“追随在星神身后这么久,也没见克里珀理会过公司,...

*原作向,讲述了一个失忆青年帮助盲人邻居交朋友的温情(?)故事

*简介存疑,全文2w5+,角色ooc致歉

01

  科西诺顿,一颗位于中心带内的商业星球,名义上属于公司,实则由银河第二商会的干部管控。

  丹恒跟随星舰来到这里是一个月前,当时他正被血脉同族追杀无法脱身,正巧碰到商会的干事途径,对方慷慨地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丹恒没理由拒绝,便跟着他一同来到了科西诺顿。

  “看到了吗,那就是克里珀大厦,公司为存护的星神修建的地标性建筑。”商会的干事是个年轻人,瞧上去对星神颇有微词,“追随在星神身后这么久,也没见克里珀理会过公司,或许筑墙真的很忙吧,至少比我们这些天天做生意赚钱的家伙忙。”

  科西诺顿的主城自上空俯瞰像是一面盾牌,公司修建的那座高塔古老而威严,它盘踞于中央,浑然天成地享受着四方朝拜,拥有着不可忽视的尊崇地位。

  “克里珀是现存最古老的星神之一,关于祂降临的记录并不多。”天台夜风拂开青年的额发,他的的眼里倒映着商业都市的霓虹,如同一面浮光跃影的沉静水镜,“或许祂知道一切,只是不曾回应罢了。”

  “在这点上,巡猎可强太多了。”随意调笑完后,干事抬起手,将那座浩大的建筑浅浅地囊括在四指组成的方框中,他瞧着被自己划分出来的画,笑着问道:“话说,你听说过‘数字猎人’么?”

  丹恒摇摇头。

  “科西诺顿是以数字贸易为根基的商业枢纽,在这里,每一天都上演着涉及上百亿价值的数字风暴,”干事言简意赅地解释,“数字猎人擅长窃取数据,那对于科西诺顿来说就是会妨碍程序的病毒,背道而驰的理念就像这座塔和这座城市,对于双方来说,对方的存在都极其碍眼——别误会,我对克里珀并无冒犯之心,只是单纯看不上公司的所作所为——最近在科西诺顿闹事的是个小姑娘,她十分狡猾,仅仅半天就把中枢的数据翻了个天翻地覆,可叫我们忙得焦头烂额,但她的警惕性很高,我们的人几乎没办法近她的身,所以作为一个商人,我想向你提出一桩交易,你帮我们打探消息,而我替你遮掩行踪,如何?”

  对于这个要求,丹恒并没有觉得意外,毕竟他没有相信商会的干事会那么“恰到好处”地路过,而后再如此理所当然地伸出援手。

  “可以。”丹恒说,“我接受你的条件。”

  干事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张模糊的照片递到他眼前,丹恒抬手接过,辨认良久才确定这是个男人。

  “眼线捕捉到的唯一的消息,就是这个人。”干事说,“我们不清楚这是那只狐狸特意留下来的破绽还是巧合,但贸然行动会打草惊蛇,所以还拜托你这位人生地不熟的天外来客帮个忙——想办法确认他的身份就行,我得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那个嚣张的小姑娘的同伙。”

  “如果出现特殊情况呢?”丹恒把照片收进口袋。

  干事心领神会,他耸了耸肩,轻描淡写道:“那就直接杀掉好咯。”

02

  来到一号居住区的那天,科西诺顿下起了绵绵小雨。

  令人晕眩的数字霓虹在白日沉睡,大都市的喧哗、嘈杂和沉闷被空气中的凉意驱散,废弃橱窗仍旧寂寥,挤在街边的红漆邮筒却不再显得风尘仆仆,浅浅的水洼零落在漫广的街道上,层层波纹荡开,而后消逝,沉默地记录着来去的人影。

  丹恒跟着房东看完房出来时雨势已经减缓,只有天空依然昏沉,他抬眼看去,正巧看见一个人很慢地扶着扶手从门前阶梯上走下来,似乎目不能视。

  房东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开口道:“那位先生住你对门,不过是个盲人,手也不怎么方便,但他很孤僻,身边几乎没人照顾,只有个小姑娘来看过他一次,不过最近我也没见着那小姑娘了,估计是受不了这糟心事了。”

  “那个小姑娘,大概长什么模样?”丹恒确认这个男人就是照片上的人。

  房东见他合同签得爽快,自然实话实说:“个子不高,灰色头发,脸嘛,我没什么印象,毕竟我也只见过她一次,还是大晚上的,看不太清。”

  “好,谢谢您。”丹恒依旧用余光留意着那个男人。

  他从门口的信箱里拿出了一份盲报,然后摸索着扶手走上阶梯,回到了自己的房子。

  房东摆摆手说不用客气,两人再寒暄了几句,而后在门口分别。

  丹恒回到自己的住房,他来到卧室拉开侧窗的窗帘,从这个角度,正好能够看见对门的动静。

  那栋房子门窗紧闭,每一扇窗户的窗帘都密不透风,乍一看的确像是无人居住的闲置房屋。

  丹恒将从干事那里得到的照片贴在笔记本上,然后把笔记本压在了抽屉的最深处。

03

  手杖拄地的脆响有节律地响动着,丹恒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个身影后面,心里思索不停。

  这个陌生的男人几乎不怎么出门,他只会每天定点在门口拿一次报纸,每周定点在附近的商铺拿一次预定好的生活必需品,除了商铺到住所门口的这短短两百米路,丹恒找不到其他的任何机会和他接触。

  男人从商铺老板那里提走了他预定的商品,拄着手杖原路返回。

  丹恒小跑着追上他,喊道:“前面那位先生,请等一下!”

  男人脚下停顿了一下,而后继续平稳地向前走去。

  “请等一下,前面的路上有东西拦着!”

  他终于停了下来,站在原地转过身体,准确地朝向声源。

  丹恒停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

  这是住在这里的一周以来,他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也是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样貌——男人的身量很高,居高临下的模样威慑感很强,黑片眼镜隔离了他的双目,只余下冷峭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凸显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拄着手杖的手背上有着很明显的青筋凸起,看样子是一双很有力的手,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来有任何不便的模样。

  “哪位?”他的嗓音低沉,有种奇异的醇厚,很抓耳。

  丹恒拿出预先准备好的说辞:“你好,我叫丹恒,是上周搬进您对门的住户,我见您眼睛似乎不是很方便,前面有施工的地方,要不我送您一程?”

  “施工?”

  “对,”丹恒顺答如流,“‘艾菲尔’成衣店,它搬进了靠近红皮邮筒的那家闲置铺子。”

  男人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没关系,我绕另一条路就是了。”

  “我也顺路,要不就和您一起吧。”

  “……”他似乎是思索了一会儿,脸上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情绪,“那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草地的碎石路上,丹恒在后面观察着他的脚步,虽然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但还是免不了歪斜,他的手杖有节奏地探着路的两侧,而后根据触感调整步伐的前进方向,看模样的确是一个早已习惯失明的人。

  “先生,”丹恒收回视线,看向他宽厚的脊背,“不好意思,刚才是我太鲁莽了,让您感到不安了吧。”

  “怎么会,”他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嗓音里的情绪很放松,“年轻人热情一些,不是很常见么。”

  丹恒试探着问:“以前也有别人这样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和你有些像,不过也不太像。”他像是真的记忆模糊,描述得云里雾里的,“如果是在路上搭讪,那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丹恒听出这是在膈应自己,但他不在意,还是锲而不舍地同他攀谈:“还没请问您的名字呢。”

  “名字?”他思索片刻,说:“叫我刃就行了。”

  丹恒几乎是在瞬间肯定了这是个假名。

  不过多久,短短的路走到尽头,那个蓝盖的邮箱出现在视线里,刃照旧从里面取出来一份报纸,不过这次丹恒看到了里面夹杂着的一张青色信封。

  刃看不见那抹显眼的青色,他面色如常地向丹恒道别,转身回到自己的房子。

04

  第二天,丹恒按响了对门的门铃。

  细微的脚步声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丹恒听到他停下的脚步声,出声道:“是我,丹恒。”

  “有什么事吗?”刃的嗓音鼻音很重。

  “社区的认证卡换了,我带给你。”丹恒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吱呀一声,大门出乎意料地在他眼前打开,丹恒猝不及防见到了那双半遮在黑发下的血橘色眼眸,心跳漏了半拍。

  刃没有焦距的双眼在他头顶上的空气过了一番,直到丹恒有意清了清嗓子,他才随着声源低下头,确定了丹恒的高度大概在哪里。

  “麻烦你了。”刃从他手里接过认证卡,“还有其他事情吗?”

  丹恒迟疑了一下,问:“那张旧的认证卡你还留着吗?”

  “衣柜顶上的箱子里,我不常用,顺手和杂物放在一起了。”他侧身让出空间,说:“不嫌麻烦的话,你可以进来找一下。”

  于是丹恒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完成了笔记本上略显得遥遥无期的第三目标。

  他环视了一眼周围,房子的布置很简洁,黑白灰的主色调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再加上过少的生活用品,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临时落脚点,而不是一个长期居所。

  丹恒跟着刃走进卧室,他踩在椅子上拿下杂物箱,在一大堆绷带里翻找着那张薄薄的卡片。

  刃坐在一旁盯着他,即便知道那双眼睛看不见东西,丹恒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几丝紧张,这种感觉其实很奇怪,他在此之前分明根本不认识刃,但就这么见了短短几面,这个男人却在他心里占去了很大一部分,这份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让他很不适,他讨厌这种心神被另一个人侵占的感觉。

  “箱子里面是什么?”安静的房间里,那道沙哑的声音忽然掀起波澜。

  丹恒的动作颤了一瞬,他压下心头的跳动,语气如常地回道:“绷带,放太久受潮了,已经不能用了。”

  “很多年前备着的,一直没用上。”刃说,“我都快忘了。”

  丹恒下意识询问:“备着这么多绷带做什么?”

  刃笑了笑,低声道:“这样抓东西才稳啊。”

  丹恒忍不住看向他。

  刃像是知道他的视线看了过来,而后朝向他抬起右手,有力的指节一旦绷紧,便能发觉那无法控制的颤抖,分明是完整的皮肉,丹恒却恍然见到了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森森白骨暴露在外,折不断的挣扎自烂肉里再生,凄厉而悚然。

  “用绷带将手勒紧,能增加摩擦力,也能稳住手的动作,”刃作出了一个抓握的动作,“就像这样,想要抓住的东西就不会轻易滑落手心了。”

  “那现在……?”

  “现在?”他有意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莫名的讽然更盛,“已经不需要了。”

  丹恒忽然不想知道他的过去了。

  这个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这是他的直觉。

  薄薄的认证卡就卡在箱子的夹缝里,丹恒把它拔了出来,说:“东西找到了,那我就先走了。”

  “慢走不送。”

  丹恒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刃已经转过了身体,他背对着他躺在床上,粗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很清晰。

  鬼使神差地,他把心里的话问了出口:“你生病了吗?”

  “感冒而已。”刃的攀谈欲来得快去的也快,方才那种猎食者的虎视眈眈一旦褪去,他又变成了那副生人勿进的漠然模样,“你走吧,别传染给你了。”

  丹恒收回视线,轻轻带上了房门。

05

  笔记本上的黑痕很多,丹恒略有不耐地再次划掉第四条准备,而后重重靠上椅背。

  不论他再怎样在刃身上套上危险的滤镜,这个男人的行为却没有靠近任何一条警戒线,他三点一线的生活不知持续了多少年,如同一本翻阅了无数遍的空白书页一般令人乏味,除此之外,他的房子里也没有丝毫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栋老旧沉寂的建筑处处都是上世纪的过时气息,完全跟科西诺顿的快节奏高水平搭不上边。

  “绷带……”丹恒喃喃自语,“那盒绷带究竟哪里不对劲了?”

  那天关于一盒过期绷带的交谈是刃唯一暴露过异样的点,他提及了他的手伤,还表露了一番莫名其妙的情绪,可能是因为他生病了,所以才放松了警惕?

  浓重的疲惫感啃食上每一寸神经,丹恒端起一旁放凉的水,囫囵吞下几颗白色的药片。

  苦涩逐渐蔓延至舌根,令他的喉管开始被动地收缩,海水灌入耳膜的嗡鸣声是那么明显,连带着眼前的视线也开始浮动,光怪陆离的影子时隐时现,如水波切碎的光斑,深浅不一地投映在意识的深层。

  他的梦里下起了雨。

  看不透的黑,惨烈的雨,冲刷在皮肉上带来的是模糊的痛觉,血腥味渐渐淡去,冰冷的空气再次涌入肺中,为窒息的身体带来劫后余生的颤动。

  抽象的物质填充了他的过目之处,诡谲的怪影翕动着轮廓,以一种黏腻的异感触碰上他的脸颊,无法被大脑解析的语言断断续续地响起,如同一台破损的收音机。

  雨的温度浸透了骨缝,每一次呼出的空气都异常冰冷,他的意识在水潮的涌动中变得颠簸——炙热有力的东西撬开了他的唇齿,滚烫的温度与他僵硬的舌纠缠,血水的腥气堵塞喉管,令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胆颤,丹恒几乎是生理性地想要呕吐,反胃感逼迫他去逃,可怪异的依恋却扼住了他的脖颈,令他不得脱身,梦境里的一切都是极尽的虚假,团满黑圈的纸页纷纷扬扬洒下,如大雨一般密集,他每一步都走在脆弱的纸张上,每一声撕裂都会激起精神的尖叫。

  反复的遗忘,反复的回忆,重重叠叠的记忆是执刀的刽子手,将他摧折,令他痛不欲生。

  窗外的雷电劈过天穹,丹恒看见倾盆大雨倏然砸向地面,瞬间吞没夜的寂静。

  他的身上早已被冷汗浸湿,衣物黏在皮肉上的触感让他感到不适,那场梦的虚假无比真实地为身体留下了反射性的虚脱,这让原本就疲累的神经愈发岌岌可危。

  丹恒走进淋浴间,将花洒开到最大,半温不热的水迎头浇下,让他昏沉的意识清醒了一些。

  水雾弥漫的镜面倒映出略显单薄的身体,他看见了一道陌生而又熟悉的疤痕。

  它就在心口下一寸的地方,只要刺入的刀刃略微倾斜,便能畅通无阻地贯穿心脏,但它却避开了真正的要害,只留下这么一道浮于表面的伤疤,宛若某种不言而喻的警示。

  丹恒记不起这道伤疤是从何而来,在他的记忆里,没有人曾将他逼上过绝路。

  但他仍然感到不安,这种缺失了一部分警惕的记忆不像是他所拥有的,可越是回想,心里的空茫便只会越发不可收拾,这就像一个无底洞,只会引诱涉足者坠入,而后死去。

  丹恒挥散那些无厘头的情绪,他洗完澡后回到侧窗边,照例看了一眼对面的动静。

  一把黑伞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身姿曼妙的女人从台阶上走下,她的黑色大衣很优雅,与夜景的气氛共同织就出一份神秘,伞沿遮挡住了她的面容,丹恒只能看见几缕散落在肩上的玫红发丝,她孤身一人在信箱面前站了很久,丹恒看不清她是否做了些什么,但很快,女人离开了这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雨夜当中。

06

  新的一天,刃照旧到门口的邮箱取新的盲报,他回到书房,抖落夹在报纸里的一封青色书信。

  同样的信纸,他已经收到了第七封。

  他的视线在七枚风信子火漆上走了一圈,它们都大同小异,看不出来什么特别之处,关于风信子,他只听卡芙卡提起过,它的花语是纯洁的爱情。

  “纯洁的爱……?”刃仰头盯着暗纹遍布的天花板,尚不明亮的灯光落入他的眼里,融化而出的是几近炽目的血色流金,“这还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优雅的女人放下手里的刀叉,笑吟吟道:“所以我曾听过这样一个道理,在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最了解你,一种是爱人,一种是仇敌。”

  刃兴致缺缺,随意道:“能编出这种话的人,多半很痴迷爱恨情仇。”

  “沉湎于激烈的情绪,是十分戏剧性的人生。”卡芙卡说,“不过真正的生活向来平凡,毕竟命运的安排只在暗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会走向哪一个结局——就像这几封信,你选择略过,那便会走向另一个结局,不过那会是何模样呢?说实话,我很期待。”

  刃重新正视她,问:“艾利欧说了什么?”

  “艾利欧只叫你打起精神,因为下一个任务就要开始了。”卡芙卡在捉弄人这一方面向来很有心得,“记得把病养好,基地里可是禁止咳嗽的哦。”

  刃沉沉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吐出一口气,应道:“知道了。”

  “那今晚便多谢款待了,”卡芙卡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她绕到他的椅背后,压低嗓音道:“不过还是友情提醒你一句,商会的眼睛盯得很严呢,你还是得多加小心为好。”

  女人的笑容依然温柔,她的危险永远藏在那双叫人猜不透的眼眸下,如同裹满蜜糖的毒药,甜腻而又冰冷。

  “我自有分寸。”刃说,“这点小事不用你们出手。”

  卡芙卡轻笑几声,开口道:“那我静候佳音。”

  她毫无征兆地前来,只作一番故弄玄虚的话语便优雅离去,即便早已习惯她的作风,刃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阵堵心。

  他在原地静坐了良久,而后戴起放置在一旁的黑片眼镜,起身出门。

  盲杖再次敲过四层台阶,刃摸索了一会门上陌生的花纹,然后按响门铃。

  里面的人开门的动作很快,像是一直在注意外面的动静一样,刃隔着镜片看见了他模糊的轮廓,开口道:“打扰了,有件事想要找你帮忙。”

  丹恒问:“怎么了?”

  “去我那里坐会吗?刚才出门没想到把东西带出来。”刃说,“帮我念几封信就好,我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可以,不麻烦。”

  刃的唇角弯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

  那是十分无害的气息。

  丹恒跟着他再次走进这栋上了年纪的老房子,他们在书房坐下,刃将那叠书信放到他的面前,说:“你直接看就好。”

  丹恒将余光从墙角的保险柜上收回,开始拆开封口的火漆,“能问一下,这些信是谁寄给你的吗?”

  “我只知道不可能是邮差,”刃开了个玩笑,“而且我在科西诺顿的熟人,可能比椰子树结的果实还要少。”

  ——科西诺顿根本没有农业发展,而且这里的气候也不适合椰子生长。

  “是吗?”丹恒适时表露出讶然,“我以为你在这里住了很久。”

  “你觉得四年算久吗?”刃问他,“这点时间,对于像仙舟联盟上的那些长生种来说,都谈不上能用长短来衡量。”

  丹恒抬眼看向他,总觉得这番话逃不过含沙射影的嫌疑,可刃为什么会知道他是长生种?私下调查还是裙带关系?无论是哪一种,这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个不妙的信号。

  “时间对每一个人来说都不一样,”丹恒神色如常,“无非只看自己珍不珍惜。”

  他将七封信按顺序排列好,说:“七封信组合起来是一首诗,情诗。”

  “是么,”刃并不觉得惊讶,更准确的说法是,他应该是觉得无所谓,“麻烦你念一遍就好。”

  丹恒像是觉得尴尬,片刻才开口道:“我只会棒读。”

  听罢,刃只是笑了笑,“不需要你的感情有多丰沛,你又不是这首情诗的主人。”

  “……也对。”

  调整好状态,丹恒清了清嗓子,照着信上所写念了下去。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唇。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你如同忧郁这个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藉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如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哀伤,彷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

  刃静静地听着他念完,不作言语。

  “好了,”丹恒放下信纸,“信上就写了这些,落款没有署名。”

  刃那一直虚无缥缈的注视在这一刻宛若得到了定点,他笔直地看了过来,那极具存在感的视线令丹恒不禁怀疑他究竟是否真的失明,但纯黑的镜片掩藏了太多细节,他无法从这一瞬间的反射性紧绷中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而刃也只露出了那一秒的破绽,他很快就发散了自己的目光,又将自我藏回到那副岿然不动的假壳中。

  “有人说过吗,”他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丹恒有些意外,诚实道:“没有。”

  “从前——应该说很多年前,”刃戛然而止了一瞬,他像是不打算说出这番话,却又因为已经脱口而出无法收回,于是只能故作平淡地提起,“也有人为我吟诗过,不过那已经过了太久,我都记不清他的声音了。”

  丹恒莫名从他的身影里看出了一段无法用言语所描述的孤寂,那或许像是一把抓不住的沙,匆匆流逝却不曾减少,只日积月累地沉入深壑,最终由时间填平成为一段不再起伏的路,踩在上面不再曲折,却仍然会不断下陷,无处逃身。

  “那你觉得,这封信可能是谁寄给你的?”不知为何,丹恒并不想深究他的过去。

  刃的想法与他不约而同,他很快便走出了回忆,顺着丹恒的话说了下去:“没有人会寄信给一个盲人看,至少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谁会这样做,不过我最近倒是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附近出现了骚扰狂?”他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找上了我,如果是真的话,那他可真是个瞎子。”

  丹恒沉默了一下,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是吗?”刃来了些兴致,“为什么?”

  丹恒盯着那几张信纸,条理清晰地解释:“第一,你有很出众的外形,至少是符合大众审美的模样;第二,你是出行不便的盲人,想要对付失去视觉的人,方法数不胜数;最后,你很孤僻,身边既没有熟人也不常与其他人打交道,这样就算你出了什么事,周围的人也不会第一时间察觉到——光这三个理由,就足以让你成为目标了。”

  “你倒是想得很明白。”

  “因为我以前也遇到过这种事,”丹恒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了一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叔一直追着我不放,说实话,很麻烦。”

  刃的笑容消失了,他变得严肃起来,只是那严肃带着几分形容不上来的冷漠的审视,“能请教一下你是怎么甩掉他的吗?”

  “记不太清了。”丹恒隐约又开始头痛了,他这几天经常这样,“一直和熟人待在一起的话,对方就很少有机会下手了。”

  “原来如此,”刃思索了一会儿,“看来是有些麻烦。”

  丹恒问:“你一个人的话,会不会不太安全?”

  这句关心可真来得恰到好处。

  “兴许是吧,”借着这个机会,刃理所当然地向他发出了邀请,“如果方便的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留在这里陪我一段时间?”

  丹恒思考了一会儿,答应了他的邀请:“好啊。”

07

  笔记本上原本被划掉的第四条计划后打上了勾。

  丹恒当然知道和对方近身会大大增加暴露的风险,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与刃玩这场追猎游戏了,每一次头痛欲裂后他都会梦到那副诡谲血腥的场景,连续不断的失眠与紧绷于精神而言无异于凌迟,而这一切都是在遇到刃后出现的;对方带给他的威胁比他想象的还要更为严重,他得想办法尽早办完这件事。

  再次将笔记本锁在抽屉的最深处后,丹恒带着简易的行李住进了对门的房子。

  刃为他准备的卧室就在主卧的隔壁,只隔着一面墙,略微过大的声响双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除非对方晚上能睡得像个死人一样,雷打不动。

  今天的晚饭是刃做的几个小菜,据他所说,他平时几乎不会做菜,只有在有人打下手的情况下,才会进厨房做几道小食。

  “毕竟眼睛还是不太方便,什么都只能靠感觉。”刃说,“好在我瞎得比较晚,至少学会了一点生活的手艺。”

  丹恒默默咽下了一口甜味的青菜,心想:真是自作孽。

  他怀疑刃是半瞎不残,便在他喊要盐的时候特意递过去了一罐子白糖,包装上硕大的一个“糖”字在他的眼里宛若无物,他放糖的动作十分顺滑,没有丝毫停顿,就连用量都是标准的盐用量,挑不出任何毛病。

  “你是仙舟人吗”丹恒说,“你的口味很像。”

  刃回道:“我只在仙舟待过几年,后来便离开了,那里对短生种化外民的态度一向不友好,我想你应该知道。”

  “有所耳闻,”丹恒说,“但那应当只在学宫比较常见。”

  “看来你知道的很清楚,”刃避重就轻,“那就没什么值得可说的了,那段经历怎么样都谈不上有趣。”

  “也是。”

  丹恒扒拉了一下碗里的米粒,心想:只要有突破口,总能从蛛丝马迹中挖出他的身份。

  用完晚饭后,两人收拾了碗筷,丹恒询问刃的感冒好得怎么样了,他的回答比较敷衍,大概意思是不想吃药,所以一直没好透。

  “我已经没有头痛咳嗽了,”刃说,“没必要吃药。”

  丹恒劝道:“至少还是吃几次吧,我听你的声音还哑着。”

  “不会传染给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他露出吃瘪的模样,刃笑了笑,最后还是松了口:“那好,听你的。”

  丹恒等他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主动道:“我去帮你接杯水。”

  “麻烦了。”

  丹恒说了句“没关系”,转身走进厨房接了一杯热水,端起杯子的那一刻,几粒药片落入水中,顷刻便消融了踪影。

  他看着刃就着药片喝下了这杯水,而后开口:“早些休息吧,今晚我会留意外面的动静的。”

  “你不休息?”

  “睡不着,”丹恒无奈,“最近失眠。”

  “吃点安眠药可能有效果。”

  “试过,不过最近开的吃完了也不怎么见效,”他捏了一下口袋里空瘪的医用铝箔板,不在意地说:“先这样吧,等等看过几个晚上情况怎么样。”

  “为什么失眠?”刃问,“做了噩梦么?”

  丹恒一顿,回道:“偶尔。”

  刃的手指轻滑过杯沿,遗留的水雾拓印下了他的痕迹,“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梦是现实在意识里的延续,它是记忆的反映,内容由于意愿而形成,其目的在于满足意愿,用一句话来说,梦是来源于记忆与潜意识里的一种对欲望补足的行为。”

  “……这是关于梦的理论?”他仍旧在表面上扮演着一个好的听众。

  “不,我对这些长篇大论不感兴趣。”刃偏过身体,用藏在镜片后的视线锁定了他,“我只是在想,既然记忆是人对于过往经历的主观印象,那么由此而衍生的梦境,是不是有可能会随着记忆的遗忘而治愈呢?”

  丹恒的瞳孔颤抖了一瞬。

  刃敲了敲杯壁,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客厅里,拨出了沉寂已久的尘灰的气息,他的视线仍因藏在浓黑里而无法被捕捉,但那份近似于野兽的窥探欲却早已初露端倪,“丹恒,所以你觉得,一个人能够真正遗忘过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为什么会这么问?”一触即破的凝滞中,丹恒选择将刀尖对准了他,“你有什么想要忘记的吗?”

  又是这样。

  如出一辙的选择。

  刃对此感到漠然,但他面上的笑容很是愉悦,“怎么会呢,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够记住每一天,记住发生的一切,包括所有的事情,还有最重要的人。”

  “即使这会对你造成极大的负担?”

  “因为总有人得记住这一切,”刃说,“我最讨厌听的戏折子,就是快意解恩仇,然后相忘于江湖。”

  丹恒静静地看着他。

  夜晚的时间走得总是很快,让人抓不住身影,也道不明心境,但不可否认的是,时间是流逝的,这是现实。

  时间的沉默走到了尽头,丹恒向他微微一笑,说道:“那还真是遗憾,作为听众来说,我一向偏爱这种结局。”

08

  深夜的走廊上一片寂静,丹恒反复敲了几遍隔壁的房门,里面依然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他口袋里的铝箔片已经空了,直白来说,就是他用可以药晕一头牛的量给刃喝下的那杯白水加了点料。

  拜噩梦所赐,他这几天都不用睡觉,也用不上药物助眠,正好可以全部用来做正事。

  丹恒走进书房,举着小手电开始在桌柜里翻找。

  纸质资料里占比最多的还是盲报,其余的便是一些和商铺老板预定货物的清单和账单,上面的字看起来大概率是商铺老板写的,丹恒去买东西的时候特意留意过老板的字迹,和这上面的大差不差。

  据他这段日子的观察,刃从不使用通讯工具,也从不与他人联系,那他究竟是怎么和那个女人联系的?难道他每日都会销毁书信?

  丹恒用灯往桌上的墨水瓶里照了一下,用肉眼能轻易看出里面的墨水已经干涸了很久,明显长时间没有人使用过。

  况且他是个盲人,应该不习惯用书信交流才对。

  难不成那个商铺的老板是接头人?

  丹恒满腹疑虑,将视线转向身后的书柜。

  里面很空,只放了一些摆置得相当随意的装饰品,丹恒试着一个一个摆弄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机关之类的东西。

  看来只剩下那个保险柜了。

  丹恒蹲下身检查了一会这个笨重的保险柜,发现上面的锁是后来换上去的,看型号这本来应该是个生物认证的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后来的主人换成了保密性更低的密码锁,联想到那盒废弃的绷带,丹恒隐约生出一个猜想——他或许是因为经常受伤,生物认证的特征经常损坏,所以才选择了更换。

  将灯光侧斜些角度,便能看到几个按键上遗留的痕迹,他在心里快速排列组合了一下这些数字,总共有26656种可能。

  试错机会只有三次。

  或许可以借用公司特制的开锁器来打开这个保险柜。

  但某种强烈的直觉引诱着他输入了一串忽然浮现在脑海中的密码,只见绿光一闪而过,保险柜门居然自己打开了。

  丹恒压下心底的骇然,抬起灯光往里面照去。

  一对臂鞲静静地躺在保险柜里,以陈旧的面貌沉默地注视着来者。

  丹恒小心拿起那对臂鞲,动作间带着几分不自觉的颤抖。

  臂鞲的手感宛若冷玉,其上覆盖有游龙纹路,庄重而典雅。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一片凹凸不平,丹恒翻过臂鞲,只见两只臂鞲内侧还分别刻着其他的纹路,一枚精巧的枫叶和一颗刻痕略有不平的星星。

  刻下它们的人很明显是一个熟手和一个初学者。

  丹恒摩挲着那颗星星的刻痕,眉心紧蹙。

  分明如此熟悉,他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失去了具象的支撑,徒留的情绪无非只是抽象的网,锋利的丝线以支离破碎的身体剜入脑海,由它促成的剧痛背后是依旧无法被寻回的记忆,停转的深漩恰到好处地静止在了那一刻,断掉了所有的后路。

  丹恒的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竭力压下漫上的痉挛感,伸手拿起保险柜里剩下的一份纸质文件。

  门缝里的冷风轻飘飘地碰上他的脊背,森寒的气息激起难以遏制的悚然,令心脏开始重重跳动,那几个鲜明的字反复刺入他的眼中,在剧痛到已然麻木的精神里掀起轩然大波。

  《有关海马体改造手术签署书及风险须知承诺书》。

  执行方:智械生命-涅尼安·肯切斯特。

  签署方是空白。

  纸页的边角被风吹动,纸页剐蹭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就在这一刻,丹恒骤然清醒过来——关紧的房间里怎么会有风!

  他猛地转过身去,只见原本关紧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半开,漆黑的门外,一道影子静静地注视着他,惊悚至极。

  丹恒站起身来,紧盯着黑暗中逶迤出的那一抹轮廓。

  “你认识我,”丹恒神色冰冷,“你一直在演戏。”

  低哑的笑声自喉腔中压出,他踏着昏暗的光走入书房,血色的双眸充斥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疯魔,视线交织的那一刹那,丹恒无法抑制地回想起了那个梦,诡谲的幻影终于在大雨中褪色,他终于真正地看清了他的面容,一如初见的那一眼般,水落石出。

  “我当然认识你啊,丹恒,”刃迎着击云的枪尖朝他逼近,毫不在意已经迫近心口的锋芒,“从始至终,遗忘了所有的人是你才对。”

  血色沿着枪尖不断漫开,暗色的血洼汇聚在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丹恒的眼里倒映出了颤抖的枪尖,他的瞳孔紧缩着,似是惊恐,似是茫然。

  为什么下不了手?

  只要再近一点,只要再向前一步,这一切就会随着死亡而结束了。

  “还记得涅尼安吗?”刃缠满绷带的手握紧了击云的枪尖,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任由血不断溢出,“你走得太早了,错过了他的机械元心被我捅碎的模样,哦,我忘了,你肯定不记得他了,那就介绍一下,他是一个医者,热衷于在人类大脑的海马区做点改造,而你,就是他最后一个经手的‘病人’。”

  破碎的白光不断于眼前闪逝,丹恒的大脑一片混乱,被强制截断的记忆不会自断口再生,他只能靠着如今所得到的线索去猜想过去发生的一切——可那毫无意义,除了最真实的自己,外界的一切都可能去欺骗他——最重要的起因究竟为何,他得不到答案。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他问,“誓死不休的仇人?”

  刃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苍白的面色,刻薄道:“难不成呢,你认为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可你没有急着杀我。”捅破伪善的面具后,他仍旧有着出乎意料的冷静,“你所求的,并不是单纯的死亡。”

  一声沉重的闷响,书柜里的摆设被突如其来的冲撞带落在地,丹恒的后背重重撞上竖沿,刃几乎是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虚浮的腾空感中,喉骨逐渐发出不堪重负的错位声,丹恒死死抠住他的手腕,艰难地吸入每一缕空气。

  “我真是恨极了你这副模样,”刃靠近他的耳畔,一字一句都压抑着难以想象的恨意,“在做那场剔除记忆的手术之前,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找到你,所以你特意留下了那只臂鞲,还有一场利用不朽之力创造的爆炸,不过你还是低估了丰饶的诅咒,即便身体残缺,可我依然活了下来,不朽的力量最多只延缓了我恢复的速度,因而拜你所赐,我的的确确当了四年的瞎子,只得在科西诺顿休养——这期间的每一天,失去你行踪的每一天,我都无法合眼——丹恒,分明你是最没有资格遗忘我的人。”

  丹恒直视他猩红的眼,艰难地从喉腔里挤出声音:“那你现在就……杀了我……”

  “杀了你然后让你解脱吗?”刃倏然一笑,“你们持明真是可耻,但凡转生前尘往事都能一笔勾销,即便旧日的罪孽追了上来,你也能死皮赖脸不管不认,瞧瞧这副嘴脸,多可恨哪。”

  丹恒扯唇发出一声冷笑,“你追杀了我这么久、现在你梦寐以求的就在眼前,只要我死了,你不也就解脱了么。”

  脖颈上的钳制愈发收紧,铺天盖地的窒息在他的眼前掼出重重黑影,丹恒喉头哽动,仍旧撑着身体挤出微弱的声音:“回不到鳞渊境,持明是无法转生的,你不可能不知道这点,所以、所以你是在犹豫什么?说到底…你只是下不了手罢了、我说的,没有错。”

  虚浮感骤然撤去,丹恒颓然摔倒在地,窒息为大脑带来的缺氧无法在第一时间恢复,他的眼前一片混乱,意识断层的剧痛不遗余力地侵扰着他,身体无法正常行动,他只能保持着撑起半边身子的动作僵在原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褪去了令人恶寒的疯魔,刃平静的模样只使人觉得漠然,而且刻意,“丹恒,你分明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又是怎么敢断定我不会杀你?”

  这不是质问,他只是在寻求答案。

  强迫自己碾弃逃避的想法,丹恒发觉一切并没有如此难以启齿,他只是在试着复现昔日的自己,并直视曾经的懦弱与卑鄙——刃也是如此,他们向来都只是施虐者,在这段无比复杂的关系中,他们从不无辜,也无不可悲。

  “这不是妄言,”苍白易碎的虚妄一经消亡,其下的真实无比沉重,又无比轻盈,无须再粉饰言辞,丹恒心里已经隐约察觉到了那个答案,“我和你一样,都只是在抗拒早已动摇的心罢了。”

  刃的呼吸乱序了一瞬,他沉默了下来,宛若一棵早已枯死的树。

  “我不会逃的,”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再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深夜的寂静下,他几乎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我想要知道,你一直索要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09

  “直面爆炸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那是卧床修养的第三天,卡芙卡问他的一个问题。

  刃的眼前一片漆黑,事实上,在此之前他连身体存在的感知都不曾恢复,不朽的力量对丰饶带来的影响的确很大,至少现在他比一个植物人好不了多少。

  “想什么……?”他的嗓音带着虚弱的嘶哑,听上去像随时可能续不上下一口气,“那不重要。”

  那个机械生命告诉他做完海马体改造手术的人没有恢复记忆的可能,于是他清楚地明白了一点——对于他而言,丹恒再一次“转生”了。

  只不过这次他准备得很周全,遗弃能感受到对方的臂鞲,设计一场能重创对方的爆炸,然后他就能理所当然地再次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开始新的生活。

  而自己将再没有机会找到他。

  刃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憎恨自心底爆发,或许这憎恨中还夹杂了太多,但当时他已经不在乎了,追随着臂鞲冰冷的温度,他冲进了那栋废弃已久的旧房屋,而后在眼前绽开的,是极致绚烂的晴日白光。

  一切都消失在那一刻,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他早该在很久以前那一剑捅进丹恒的胸口的时候就杀了他的,这远比这场残忍而又狡诈的愚弄要好得多。

  血液又隐隐翻腾起来,刃头痛欲裂,掐紧的指节再次漫出血的痕迹。

  “听我说,先冷静下来。”卡芙卡及时的言灵抑制了魔阴身的躁动,她略显苦恼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现在的情况,想要找到他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依我看,你还是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

  “是啊,他如愿以偿了,”刃哂笑着,一字一句都是极尽的冰冷,“但这没有意义,他永远不可能逃离我。”

  “既定的结局不会改变,这是艾利欧的预言。”卡芙卡说,“所以在这段缓冲期里,你可以试着自己控制一下魔阴身,特别是在那个人面前,你总得保持清醒——说实话,我可不想再去海里捞你的身体。”

  刃深吸一口气,说:“这和魔阴身没有关系。”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问你当时在想什么。”卡芙卡从口袋里拿出那只被有意遗落的臂鞲,她敲了敲臂鞲发出声响,沉沉开口:“为什么要选择救这根导火索?阿刃,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原因,逃避是没有用的,那只会将你置之死地。”

  “……”

10

  他无法回答卡芙卡的问题,那个答案如鲠在喉,宛若一根早已在心头化脓腐烂的毒刺,触碰不能,遗忘不了。

  带着这份沉默和残躯,他来到了科西诺顿的一处旧房。

  这是个高度发展的星球,但对他这种和数字贸易不搭边的人不怎么友好,更何况他的视力一直没有恢复,于是对他来说,在这里消遣时间和正常生活的难度是同等的。

  一号居住区里的住户大多都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人,刃经常能听见形形色色人来了又走,这里愈发空荡,愈发寂寥,死水般的时间一步一步都走得极为漫长,无限拉伸的知觉里只存在着他自己,以及那颗腐烂的心脏。

  每到这个时候,他总会想到丹恒,想到他们的每一次交锋,以及他的每一次死亡。

  魔阴的引线就牵在他的手中,每当刃试着回想他最初的面容,眼前便会出现血的地狱,不成人样的血肉挤满了他的视线,肉芽不断地从白骨中钻出,如虫一般爬满了他的眼眶,吞噬着他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怪物般的情绪令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叫,理智就在此刻崩塌,他的身体从云端跌落,灵魂也失去了具象的意义,魔阴的恶芽在血肉中破生,无尽的形寿驱使着躯壳造就无端的杀孽,最终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刃会自己压制魔阴身,即使那种方式无异于自残,可至少有用。举起支离剑刺下,刀锋压断肋骨捅进柔软的肺,被不朽压制的丰饶恢复及其缓慢,他便能在逐渐的窒息中死亡,魔阴也会因此而沉睡,直到下一次醒来,一切又重头来过。

  不知是第几次的死亡中,他久违地做了一场平静的梦。

  湿润温暖的风吻上皮肤,春日的气息弥漫在鼻腔间,他听到水浪拍打岸边青石的声响,混杂着雨夜的宁静,丝丝缕缕地融入心间,惬意而闲适。

  冰凉的东西松松地圈在他的腰间,压着重量的手臂略微发麻,另一个人的存在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像是一份可笑又荒诞的施舍。

  夜明珠的光微微照亮着他们,刃看着臂弯里面容尚有几分稚嫩的少年,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不知何时起,丹枫的影子已不再如梦魇那般浓厚,从他罪孽下蜕生的丹恒反而分明起来,刃在记忆中见过他许多模样,有青涩,有惊恐,有脆弱,有冷漠,他像是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了如今,从仓皇无措到站稳脚跟,从优柔寡断到坚定果决,丹枫和自己都是留在过去的人,旧日的阴霾如天堑横贯,而真正跨越走过的、自业火灼烧的怨恨里走出去的,只有他一个人。

  刃又听见了魔阴身的低语,怪诞的声响反复刺激着他的神经,丹枫和丹恒的身影不断在他的眼前扭曲,记忆从烂泥中被拾起,逼着心脏再次开始非人般的迫动。

  他在梦里下意识地想要自戕,但伸出的手却什么也没能抓到。

  混乱中,如水般的温凉抚上了他的面颊,刃的目光自焦灼中逐渐定格,随即没入那一弯清明的苍青。

  “做噩梦了吗?”他说,“你的心跳得很快。”

  刃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要从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挖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假若睡不着的话,便听会雨声吧。”只有梦里的丹恒才会这样不偏不倚地直视他,“什么都不去想,心就会平静下来。”

  刃听不进去,他的视线滑过他眼尾旁如血般的描红,那鲜活的搏动打乱了夜晚的宁静,他只觉得这雨脚正连绵不断地踩在他的血管里,每一步都在胸腔中掀起无法止息的涌动。

  他无法描述此时的感受,感知的无能让他忽视了心脏的异样,或许只过了几秒的缄默,他便将那句埋藏已久的话问出了口:“你有多恨我?”

  丹恒静静地看着他,反问:“你呢?你很恨我吗?”

  “……我怎么会不恨你,”刃感受着记忆在脑海里的刺痛,终究挑明了一直以来不断滋长的魔障,“丹枫死后,就褪鳞转生成了你,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罪孽,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被你遗忘,然后你就能一身轻松地活着,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我却要背负这些活下去,就这样一直活着,无止无休,不得解脱?这凭什么?”

  “可我不是丹枫。”他说,“忘不了他的人是你,走不出过去的人也是你,你一直用曾经的影子看待我,所以才不曾解脱。罪孽也好,仇恨也罢,那终究只是你为了活下去而对自我的欺骗,究根结底,只是你无法接受如今的结局,却又无力改变罢了,所以说,刃,真正自囿自困的只有你一个人,真正为你施加这份痛苦的罪魁祸首,其实只是你自己。”

  刃的瞳孔中倒映出他怜悯的面孔,如镜的目光。丹恒就这样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只迷途的羔羊,一个戴罪的行者。

  “…你凭什么能说出这番话?”刃听见了如擂的鼓动,肋骨被心脏撞动的异感在他的喉管里一路烧灼,掀起歇斯底里的疯魔,他死死掐住丹恒的脖颈将他压倒在地,猩红的眼里宛若有血垂落,“你在以什么姿态嘲讽我,丹恒,你分明连死的痛苦都不曾感受,又有什么资格来劝解我!”

  他的喉骨发出了喀喀脆响,逐渐的窒息本该是及其痛苦的,但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像是安顺地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死亡,那一汪苍青是不再言语的深湖,死寂到令人感到骇然。

  刃像是疯了,他松开手,如一个失败者般深深垂首。

  他们之间的距离忽而离得那样近,宛若抵死的拥抱重重砸碎了他的筋骨,令每一次呼吸都开始近乎崩溃的颤抖。

  “因为你将我视作你生命的锚点,不是吗?”丹恒的声音如同耳鬓厮磨的私语,轻轻地响在他的耳边,“你追寻着丹枫的罪孽找到了我,而后就将曾经的一切堆砌到了我的身上,这让你觉得你在世上还有所寄托,即使那只是恨,你也愿意欺骗自己继续活下去。”

  “我们的罪孽总该偿还,这就是我们应当付出的代价。”

  “这就是你恨我的理由?可丹枫已经死了,一切早已结束。”

  我当然知道他已经死了!

  无言的嘶吼压抑在他的心里,绞动着每一寸血肉都在溶解,浮于表面的伪装一旦褪去,他的真实就是一场荒诞的闹剧——他很清楚丹恒不再是丹枫,没有记忆的承载,丹恒就只是丹恒,而不是他的故人——可他多恨啊,他恨极了遗忘了他的丹恒,每次看到他眼里的陌生,刃都会觉得自己像是个笑话,分明他们曾是挚友,曾是共犯,可为什么丹恒能够遗忘他,而他自己却只能像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一样活着!

  凭什么简单的遗忘就能成为心安理得放下过去的借口,凭什么能够遗忘的只有他一个人!

  “分明你才是最没有资格遗忘我的人。”从心底传来的疲惫深深地淌过全身,他从未有一刻觉得解脱,但此时干涸的眼却融化了滚烫的温度,像是终究逃不过的释然,“但我该怎么恨你,我该怎样才能真正杀死你,丹恒,你或许觉得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你应该从没想过,我也有想要真正放手的时刻,到那个时候,我真切地希望能够以我的死亡来结束这一切,这样,我们就都能解脱了。”

  许多年前的悸动与痴言仍旧历历在目,暴死于动乱的爱意在经年的折磨中化作毒刺,成为剜在心口无法触碰的存在,他的恨意因此而生,也因此被掣肘,死亡与转生的天堑横贯在他们之间,成为无法跨越的壁障,而当自己以面目全非的模样再次出现在新生的他面前,那又会是何种惨烈的比对?

  魔阴的诅咒一再地洗去他的存在,可又为何不能将这恨意变得真正纯粹,藉由此给他一颗真正草木枯石的心?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刃。”

  刃极轻地哂笑了一声,低声道:“我想要的结局,一定以你作结。”

  丹恒问他:“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我恨你。”

  “是吗?”丹恒笑了起来,他的眼尾弯起,鲜活的朱红在刃的眼里烙印出曾几何时梦里的模样,“可你的眼睛在说谎。”

  刃只记得血液在皮肤上蜿蜒流动的触感,但他知道此时在脸上游走的并不是血,它不会这样冰凉,也不会表露破绽,可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久违了,久违到他好似还是当年那个恣意的少年天才,坦荡而真实。

  他还需要为这个谎言掩饰什么呢。

  泥沼里早就只剩他自己了。

  刃合上眼,任由在黑暗里的自己吻上那温软的唇。

11  
  

  他得活下去,至少得活到艾利欧许诺的那个结局出现。

  刃不再去记忆时间,他抛弃了日历和时钟,简单而普通地在科西诺顿生活,他学会了盲文,每天会用认报打发闲暇,因为要用手指去感受字的形状,他不再将手缠满绷带,渐渐的,预先备好的绷带被一再遗忘,最后被他当做杂物放去了柜顶。

  除此之外,他探明了附近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用脚步记住了每一条路,他在附近的书店听电视里播报新闻的声音,在不远的商店里预定每周需要的生活用品,偶尔会有些年迈的老人找他搭话,他也会和他们聊天,听老人们念叨不在身边的儿女和家庭。

  无限循环的生活其实很容易令人感到枯燥乏味,但刃在这种状态下更多的是觉得轻松,遗忘具体的时间,将自己放空到空白,魔阴身不再时刻困扰着他,他便得到了喘息的空间;而且一直没有恢复的视力对他来说多半也算一种好的情况,没有触景生情的可能,他也就不会想起曾经,当过去不再成为梦魇,现下的生活便如同从水里蒸发了一般,无形而轻盈。

  在这段不知走过了多久的时间里,他将与人的交流压缩到最少,除了必要的情况,不结交朋友也不和人一起娱乐,只任由自己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孤独的时光是疗愈精神的良药,对于他来说,即便有时还是会想起丹恒,他也不会再为那般复杂的感情所痛苦了。

  对此,同为星核猎手的小姑娘感到很诧异,她来科西诺顿执行任务的时候,还特意跑过来看望了他。

  “你的眼睛还没好吗?”银狼伸直手臂在他的眼前挥了挥,“哈喽哈喽,能看清这是几吗?”

  刃说:“二。”

  “这是‘耶’,之前不都和你说过吗。”银狼重新倒回沙发上,托腮摆弄起自己的游戏机,“所以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卡芙卡和萨姆出去了联系不上,你也不接电话,我一个人待在基地里特无聊。”

  “模模糊糊能看见一点轮廓,但不清楚。”刃在旁边的小沙发坐下,“你们分开执行任务了?”

  银狼说:“不是艾利欧的任务,是我自己的任务,你知道吗,黑塔那家伙帮公司加固了科西诺顿中枢的防火墙,这可是个好机会。为了报复她和螺丝上次套路我的仇,我特意跑过来把她刚弄好的防火墙废掉了,怎么样,是不是超级解气?”

  刃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心得要发表,他如往常一样保持着寡言少语的模样,“所以你到底怎么无聊了。”

  “一个人打游戏就是很无聊啊,虐菜也行,只要有个对手就好。”银狼表现得很无所谓,“既然你的眼睛要好了,那是不是该回基地了?我俩之前打的那个老年人卖菜的游戏更新了,虽然我一人任二职打完了,但和你再来一次也不是不行。”

  刃说:“要等卡芙卡的安排。”

  “行吧,反正她和萨姆也快回来了。”银狼环视了一眼四周,觉得这儿冷清得不像人住的,“你居然在这儿安安分分待了四年,简直不可思议。”

  刃冷漠地陈述:“我瞎了。”

  “你有一次腿断了还不是跑去杀那个持明了。”银狼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表情,而后中肯地评价道:“看来‘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还真有道理,你看不见了之后,好像就真没那么恨他的样子了。”

  “艾利欧既然许诺了我想要的结局,那就不必操之过急。”

  “也对。”银狼伸了个懒腰,“那我在你这赖几天,避避风头再回去,商会的干事这时候应该在全城搜捕我呢。”

  刃说:“随你。”

12  
  

  银狼走后,刃的生活继续了先前无休止的往复,他知道这泛善可陈的日子即将走到尽头,但那无所谓,这并不是需要他关心的事情。

  某一天的早晨,科西诺顿下起了雨,刃前去把晾晒在窗外的衣物收进来,却于偶然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被尘灰埋没的时间终于在这一刻开始流动,刃站在窗边,脚下像是生了根,无法再移动分毫。

  他失明过久的双眼第一次因为外物而定格视线,长时间的注视令眼眶开始干涩,但与之相比,胸膛内生硬的搏动显然更加明晰,他看着那个影子,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这样轻易崩裂了,幢幢怪影再次开始翕动,在他内心的巨大空白里撕裂出淋漓的鲜血。

  在丹恒抬头看来前的最后一刻,刃逃离了窗边。

  他抓起支离剑的手滞空了良久,直到五指再次开始麻木的颤抖,他才如梦初醒般的松下了劲,任由剑身在地上撞出一声沉闷的响。

  他又开始做梦,梦里全是那双苍青的眼眸,用陌生而又警惕的目光钉死了其余的所有可能。

  不过是再一次遗忘而已。

  刃总在深夜的惊厥后这样告诉自己,他没必要现在就去见丹恒,因为他什么都忘了,自己突兀的出现只会打草惊蛇。

  蠢蠢欲动的魔阴身暂时消停了下去,刃只想这样相安无事,直到卡芙卡通知他离开这里去执行任务的那一天。

  可是命运愚弄了他,因为丹恒就是为他而来的。

  丹恒以为他是盲人,所以暗中观察的行动很是拙劣,更别提那些处心积虑的接近与搭话,简直一塌糊涂。

  他以为他表露得像个毛毛躁躁的小青年,自己就会放松警惕吗,这真是可笑至极,他只怕想破脑子都猜不到在自己眼里他根本不是个陌生人!

  刃沉默地看着他一点点向自己靠近,同时在心里唾骂:你个蠢货,居然真能找到仇人脸上来,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魔阴在他的脑子里嗤嗤怪笑,刃每晚都无法入睡,他自虐般的一遍又一遍回想着丹恒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然后在心里恨恨地想,看,这是你活该被我盯上,才不是我忽然又发了疯!

  刃一旦不觉得郁结,盯上丹恒的动作便显得那样的水到渠成,他保持着一无所知的无害模样等着他靠近,而后时不时卖出一丝破绽让他上钩,丹恒察觉到危险,行动自然急迫起来,谁叫他选择忘了和他有关的一切,刃觉得他活该被骗——收到第一封书信的时候,刃就知道他赌赢了。

  丹恒自然也在赌某一个可能性,不过刃不在乎他想要的是什么,反正那不可能是他已经割舍掉的记忆。

  可最后撕破假象的时候,那场曾让他溃败的梦却以一种扭曲的形式复现在了他的眼前,丹恒分明什么都不记得,却还是道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这根本毫无道理。

“我和你一样,都只是在抗拒早已动摇的心罢了。”他苍白脆弱的模样好像随时都会死掉,可一字一句的坚定却又勾连出了无尽的柳暗花明,“我想要知道,你一直索要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刃只能露出一个僵硬而又嘲讽的表情,冷漠道:“这有什么意义?为了遗忘过去,你设计到如此地步,可现在却又想要想起来?你想抛弃就抛弃,想捡起就捡起,丹恒,这世上哪有这么悔过的道理?”

  “如果你是指海马体改造手术,其实我并不觉得后悔,”丹恒看着他露出果不其然的讥讽,依旧道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它给了我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这同样也是一个正视自我的契机——你说我们是生死不休的仇人,可我们都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仇恨彼此,刃,难道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是啊,这当然荒谬,我一直都很清楚,”刃简直对丹恒这副坦率的模样感到厌恶了,什么叫想要重新认识他,难不成洗个记忆还能把骨子里对逃避的执念洗去么,这可真是虚伪至极,“可那又如何,我们从来不是能好言相道的关系。”

  “为什么?我根本不能理解这种逼着自己去恨对方的行为,”丹恒撑着身体从地上站起,他跌跌撞撞走向刃,迫切地想要求得一个能解释曾经的答案,“我不想逃避,也不想恨你,没有理由的恨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为何会害怕,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踌躇,刃总说他们是仇人,他们该恨彼此,可他总觉得事实不是这样,包裹在真相上的谎言是那么单薄,虚假到任何一丝微弱的情绪都能察觉到异样,分明该宣之于口的,最终却总会归于缄默,解不开的环头尾相接,只能靠一而再再而三的蓄意设计粉饰现实,丹恒觉得这和装疯卖傻没有任何区别,他根本理解不了这种苍白无力的掩饰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们僵持着的影子僵硬地倒在地上,宛若两具早已失温的尸体。

  同样的人,相似的情景,只是步步紧逼的人不再是曾经的出演,这充满了令人可憎的反转。

  这句话怎么就来得这样迟,迟到他们早已说不清那些怨恨与情思了。

  “你问我从前?”刃轻哂一声,神情模糊得像雾,“把几百年的过去当做故事来听,只怕一天一夜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你要是真想知道,就告诉我,为什么想重新认识我?”

  丹恒说:“因为你是很重要的人,不是吗?”

  看见他的眼神,刃忽然明白了——在那场手术里,被从丹恒记忆里剔除的只有他一个人。

  越是不敢直视的,记忆才越是深刻,使用外力固然可以截断这份记忆,但随之而来的巨大空洞和惶然却是无法避免的,那是身体生理性的反应,更是表明‘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刃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和丹恒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倒在泥泞的水洼里,雨后泥土散发出的气息冲散了血的腥味,丹恒一声不吭地将击云从骨与肉的纠缠中拔出,麻木地站在原地。

  刃看见他沾满血污的脸无比苍白,仿佛现在正因大量失血而即将死亡的人是他一样。

  不过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没有迅速离开。

  可能因为终于开始觉得恨了。刃无所谓地想着。

  身体的感知接连绷断,无比沉重的黑暗在刃的眼前晃动着,重物砸入泥泞的声响是那么突兀,而且那实在离得太近,刃几乎无法忽视。

  他的眼球机械性地朝一旁转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漆黑的发顶,还有无法抑制颤抖的肩。

  幽幽的雨又落了下来,渗入伤口带来的是异样的热。

  刃听见丹恒的喉咙里压出了很陌生的声音,他像是在哭,但每一声哽咽又都夹带着困兽般的嘶叫,形容不清的痛苦重重叠叠地累成了密不透风的茧,将他的脆弱和发泄残忍地碾成了尘埃,某种难言的惨烈不遗余地地充斥在冰冷的空气中,令每一次发声都像是濒死的挣扎。

  可为什么?

  他有什么理由哭泣?

  刃找不到答案。

  那就是爆炸前的最后一面。

  刃迟钝的神经忽而阵痛起来,他的瞳孔因剧烈的情绪而收缩了一瞬,漫无边际的血色骤然吞没了他眼前的一切,他的灵魂瞬间被炼狱蒸发,只余下沉重的躯壳断线般的砸入无法控制的癫狂,魔阴的嗔言妄语猝不及防击碎了他的防备,血肉横陈的地狱带着无边恶意自眼前疯长而出,其间飞舞着的黑影森冷诡谲,宛若寸断意识的利刃。

  刃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他死死掐着自己痉挛的右臂,冲混乱中向他靠近的影子吼道:“滚开!”

  魔阴的嗤嗤怪语如浪潮翻覆,顷刻便吞噬了一切声息——

  杀了他啊。

  只要杀了他,你就不再痛苦了。

  “冷静下来,别听魔阴的声音!”丹恒吃力地架着击云将他压倒在地,遏止他自残的动作,“什么都别想,刃!”

  劲风骤然擦过耳畔,丹恒险险躲过这毫无预兆的一剑,碎痕遍布的剑身倒映在他的视线里,其上蜿蜒的灿色宛若刃眼里的血色流金,炽烈而灼目,如同燃烧生命的光华——剑刃再次朝他的头颅劈砍,丹恒不得已转枪格挡,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脱离控制的那一瞬间,刃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闪身至他身前,支离剑自视野盲区上挑挥起,中途被击云牢牢抵在半空,丹恒咬牙制住刃的攻击,心跳失重般地开始异动。

  以他的实力自然无需惧怕刃,但他不可能在不动死手的情况下与一个陷入魔阴身的怪物抗衡,丰饶诅咒为肉体带来的增幅远比纯粹的力量更为可怕,与一个不死不灭不疲的孽物缠斗,就是在同死亡争分夺秒。

  丹恒被刃逼至墙角,支离剑重重下压,锋刃破开皮肉的痛觉无比清晰地自左肩传来,而窄小的空间极大地影响了反击的起势,丹恒不想冒着身首分离的风险贸然反击,只得选择与他暂时僵持。

  “不要被魔阴身控制心神,”他苍白地望着那双涣散的眼眸,像是在哀求,“你会死在这里的。”

  刃什么也听不见,他的眼珠再次流露出非人的嗜血,像是一只毫无神智的野兽。他腕间一转,支离瞬间斜切直上逼向那截脆弱的脖颈,丹恒重重闭眼,手中击云骤然翻转迎上——枪身借力打力,竟在刹那间扭过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径直袭向刃的心口——这一枪的结局只能是贯穿刃的心脏,否则血溅当场的人就是他自己。

  冷兵器相撞的脆响霎那间震动神经,丹恒只来得及看清两把武器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挑飞出去,下一秒便被人掐着下颚抵上了身后冰冷的墙,血的铁锈味瞬间侵入了他的口腔,炽热的气息强迫他将唇齿分得更开,被动地承受着这个深吻。

  来不及吞咽的口涎自唇角流下,丹恒忍不住睁开了眼,极近的距离之下,那双血红眼眸里的侵占欲浓烈到令他头皮发麻,喉间呼吸一乱,他便有些喘不上气,刃手上掐得死紧,丹恒根本挣脱不开,他使劲掐住刃的肩胛骨,怒目而视:松开!

  像是察觉到他的窘迫,刃没过多久就退了出来,顺便还在他的下唇上留了个不轻不重的牙印。

  丹恒一把推开他,重重在嘴上擦了几下,他一张脸憋得通红,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换气换不上来闷的,但据刃观察,丹恒现在多半恨不得捡起击云把他给捅成筛子。

  “你有病吗!”丹恒憋了半晌才蹦出这么一句杀伤力平平无奇的话,“路上的狗都不会乱咬人!”

  刃脸不红心不跳,反问得很是自然:“狗能把你咬成这样?”

  这有什么可得意的!

  丹恒见过他疯得不正常的样子,但从没想到他居然能这么没脸没皮,而且刚才自己差点就把他捅了个对穿,这家伙是怎么下得去嘴的!

  “……所以你亲我干什么?”丹恒不想和他辩论人和狗哪个更行。

  刃说:“魔阴身发作了。”

  丹恒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这满口胡言的家伙打得人仰马翻,“魔阴身没有这种症状。”

  “魔阴身发作,疯了,很难理解吗?”刃终于不再保持那副欠揍的平静了,他转而笑了起来,只不过那也并不让人觉得舒坦多少,“你一直向我讨要的原因,为什么我们只能做仇人,为什么我们不试着坐下来正常交流,为什么我做不到放下——因为爱而不得恨也不得的人只有我,背负着过往罪孽无法解脱的人只有我,甚至因为魔阴的存在,连回想曾经对于我而言都是极尽的痛楚——丰饶的诅咒让我只能无止无休地活着,我连选择死亡的权力都没有,丹恒,你懂这种活着就是折磨的感觉吗?”

  丹恒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饮月之乱是一切的起始,因为我们是共犯,所以谁都逃不过理应背负的罪孽,”他说,“受过大辟之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过清醒的神智,我当了很久不人不鬼的怪物,被人杀死了无数次,支离剑的残块断在我身体里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死肉——这段经历让我忘了很多事情,可我还记得你,我记得有关于你我的一切,那个时候,这份记忆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但我从未想到,你居然转生了。”

  丹恒忽地感到了一股强烈的不适,他听着刃说起从前,内心却是荒芜一片,无法言说的空茫令他无法接受这份累积了百年悲切爱恨,刃对于他来说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他或多或少能感觉到自己与他曾经有过许多纠缠,但他做不到和记忆中的另一个自己感同身受。

  “对不起,”他露出了一个很勉强的表情,“我还是想不起来。”

  刃无视了他的表现,继续陈述了下去:“靠那只臂鞲,我终于找到了你,听一些情报说你没有化卵转生,所以我一直抱着一份期望,希望你真的没有忘记一切,可那只是空想。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样子就像惊弓之鸟,你告诉我你不是丹枫,你与我们的过去毫无瓜葛,我当然不想相信,所以你杀死了我,就像杀死其他那些找你寻仇的人一样,你把我当成避之不及的恶鬼,想尽一切办法逃离我,直到你去做了那场手术,筹备了那场爆炸。”

  毫无征兆的转折强硬地截断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追杀,他们的关系一如昨日复现,如同一场蓄谋已久的剧目。

  “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刃说,“我不知道你选择去而复返的理由是什么,但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没道理拒绝这个要求——所以我改变主意了,你还是继续逃吧,别让我逮到能杀死你的那个机会。”

  丹恒才酝酿出的几分愧疚立马灰飞烟灭,他微微睁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杀我?”

  “那又如何?”刃一哂,“你说要和我重新开始我就得感激涕零地接受?丹恒,这世上没有那么多顺理成章的好事。”

  “非得这样你死我活吗?”

  “是啊,我偏要和你纠缠不休。”刃拾起地上的击云扔给丹恒,他弯着唇角露出一个不冷不热的笑,嗓音却压着异样的轻讽,“还是说,你想再来一次刚才的事?”

  丹恒一愣,随即脸上又热了起来,他抿了抿唇,零星的刺痛伴着血腥混进口腔,牵扯起不久前那段荒唐的情景。

  “……随便你。”丹恒生硬地岔开话题,“关于我遗忘的那段记忆,该背负的我会背负,绝不逃避。”

  两人静默着对视良久,彼此都心照不宣。

  这或许就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他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刃背过身看向窗外明朗的夜,低声说:“拿着你的东西走吧,这次算我输了。”

  不过多久,那道脚步声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他的耳边。

  刃侧过眼眸,月光铺陈之下,那只刻着星星的臂鞲独自躺在桌上静悄悄地同他对视,于静谧里泛起流转的润泽。

13  
  

  啪嗒一声,一块方糖与杯沿擦肩而过,猝不及防地摔上桌面。

  丹恒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喊了一遍对方的名字:“汉德森先生?”

  汉德森——商会干事终于从灵魂出窍的神游状态中回到现实,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人中,压制着颤抖的嗓音隐隐抓狂:“怎么会是臭名昭著的星核猎手?怎么就是他们?克里珀在上,我绝对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让我碰到了这几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自从知道搞乱中枢数据的罪魁祸首和她的同伙的真实身份后,汉德森就陷入了深深的恍惚当中——这实在不能说他经不住事,谁叫对方可是轻轻松松毁了几个星球的星际重犯啊,他和科西诺顿现在还能活生生地存在简直是个奇迹!

  “朋友,我得向你表达我的歉意,”汉德森情真意切地开口,“在没有预先确定对方危险性的前提下就让你去接近对方,这是我巨大的失职,好在你没有出事,不然我得忏悔一辈子,所以对此我愿意对你做出你想要的任何补偿,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

  “不不,”丹恒道明来意,“其实我这次主动来找您不是为了补偿,而且您大可不必说得如此严重,毕竟这件事也是经我自己同意的了,我是想告诉您明日我就要离开科西诺顿了,之前您许诺我的报酬就不必了。”

  “离开?”这实属出乎了汉德森的意料,但转念一想现在科西诺顿并不安全,他也就理解了丹恒的选择,“的确,我们还不清楚星核猎手的来意,对于这件事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排查,为了安全着想,你离开也是情有可原,但这份补偿我是一定要给的,还请你不要拒绝我这份心意。”

  丹恒沉吟片刻,最后道:“那最开始您给我的那张照片,还能再给我一份吗?”

  “照片……?”汉德森面露不解,“你是说那个星核猎手吗?”

  “是啊,毕竟我所作的记录全部交给你们了,其中也包括贴在笔记本上的那张照片。”丹恒坦然地接受着他的打量,礼貌地说:“所以如果不麻烦的话,还希望您能再给我一份。”

  “抱歉,能冒昧问一下需要照片的理由吗?”汉德森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毕竟钱可比那玩意值得多了。

  “警醒作用,”丹恒说,“怕以后对他放松警惕。”

  汉德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没问题,我待会就派人给你送过去。”

  “谢谢。”

  汉德森说:“应该的。”

14  
  

  与汉德森道别后,丹恒隔日便登上了驶离科西诺顿的星舰,这一行的目的地是星际和平公司的总港,路上会经过很多不同的星系,可供选择的落脚点很多。

  他站在舷窗旁望着浩瀚无垠的星河,一簇簇盛开的巨大炫光中,绚烂万色囊括其中,有着磷光拖尾的流星遥远地于太阳风中漫游,留下一道道银色的轨迹,宛若漂流者所行之路。

  无限的可能便在这其中。

  “当时的你是抱着怎样的想法选择遗忘呢。”他的嗓音轻若自喃,“因为无法接受爱的事实与残酷么。”

  安静的舱段里只有播报下一站的机械女声温和地响着。

  丹恒搭上右手腕上的臂鞲,温热的温度与细微的脉搏微小而清晰,象征着另一人不可分割的存在。

  追猎的宣言与纠缠不休的执念,或许只能由许多个未来的再遇来为此写下终章了。



云潮.

【理砂】密涅瓦的宝石

*SUM:因故来到过去与一位天才少年的相遇

*全文1w+,he,角色ooc致歉

01

  天堂应该是纯白无瑕且神圣宽恕的,否则为何他的走马灯能够如此一尘不染?

  湖水、落叶、阳光,织就淡泊的梦影,砂金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短暂的酣眠,他裸身涉水,温凉的触感浸透皮肤,仿佛溶解。水花在心房溅跃,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后头窥视着他,近乎锋利的逼视令人不安,他转身望向高木林立之处,细腻的阳光于树冠上筛落各类星状、流浮的光斑,一颗灼眼的菱形正在他眼中燃烧——那只猫头鹰展翅起腾,距离在风的流动间化作乌有,砂金猛然撞入那对落日鎏金的眼瞳,失重感一头掼进身体,他顷刻间...

*SUM:因故来到过去与一位天才少年的相遇

*全文1w+,he,角色ooc致歉

01

  天堂应该是纯白无瑕且神圣宽恕的,否则为何他的走马灯能够如此一尘不染?

  湖水、落叶、阳光,织就淡泊的梦影,砂金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短暂的酣眠,他裸身涉水,温凉的触感浸透皮肤,仿佛溶解。水花在心房溅跃,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后头窥视着他,近乎锋利的逼视令人不安,他转身望向高木林立之处,细腻的阳光于树冠上筛落各类星状、流浮的光斑,一颗灼眼的菱形正在他眼中燃烧——那只猫头鹰展翅起腾,距离在风的流动间化作乌有,砂金猛然撞入那对落日鎏金的眼瞳,失重感一头掼进身体,他顷刻间从梦里惊醒过来。

  心脏的搏动如此清晰地撞击着肋骨,砂金抚上心口,恍惚有种从天堂回魂的陌生感。

  四周也确是全然陌生的地方,浅色系封闭了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死板又冷寂的气息刺得脊骨发凉,他扶着医疗舱的边缘坐起身来,恍然察觉到一旁竟坐着一个人。

  “维里塔斯?”见到那双赤金色眼瞳的一瞬间,他不禁脱口而出。

  ——不对。

  砂金一时失语。他能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维里塔斯·拉帝奥,但问题是这位拉帝奥看起来尚在青葱岁月,那份浑然天成的成熟与锐利还没有在他的身上崭露头角,此时的他更显俊美澈静,翩翩少年的气质略胜一筹。

  “这位先生,”维里塔斯见他一脸古怪的模样,下意识抿了抿唇——紧接着细微的疼痛在唇上漫开,这是被眼前这家伙咬出来的——他隐约有些不满起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砂金很快收拾好了思绪,反问:“你说的‘那里’是哪儿?”

  “对星武器试射场地,这颗星球四分之一的面积都在封锁线内。”维里塔斯提醒,“先生,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希望你如实告来。”

  在砂金的记忆里,维里塔斯收到公司邀请是在对星武器试射成功后,根据以前听他说过的一些经历,想来此时应该还是试射项目的早期。

  见他一直面无表情,砂金思索片刻,又挑起熟练的笑容:“一口一个先生多生分,叫我砂金就好。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想你应该也有所想法吧——我是在飞船失事后出现在这里的,现在看来是被某个事故卷到了错位时空里,既然你说是对星武器试射,那我猜就是试射出现意外咯。”

  维里塔斯轻蹙眉头。虽然嘴上说着是猜,但这人的语气无比笃定,好似他早就知晓此事:对星武器试射的第一阶段出现小范围失控,在超荷运载冲击的影响下,边陲星系戎德与卡更斯发生了巨大的空间撕裂,检测器捕捉到长达三秒的虚数能量波动,这便是天隙裂缝的成因。

  说来他的确是在一艘坠毁的飞船里找到砂金的,看那艘飞船搭载的技术,也像是未来的成熟产物。

  “只是一个小意外,烦请你守口如瓶。”维里塔斯道,“我在观测天隙四周的时空流动,错位的时间在缓慢重回正轨,或许不久之后,你就能回到你所处的时刻。这段时间,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得待在基地里,受到通行管制。”

  砂金对他公事公办的脾性早已烂熟于心,而且他知道以维里塔斯的能力处理好这件事只是时间的问题,自己只需要配合就好;但在循规蹈矩以外,他对他避而不谈的事情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多新奇啊,维里塔斯·拉帝奥也有根本藏不住心事的时候,他实在是捡了个大漏子。

  “你好像对我认识你一点也不好奇?”砂金饶有兴味,“分明你根本不认识我。”

  维里塔斯道:“提前知道未来的事情没有好处。”

  “噢,原来你怕我。”

  “……”维里塔斯知道这家伙在故意使激将法,但他的确有些心绪不宁,干脆开门见山,“你想干什么?”

  砂金施施然笑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砂金,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同时,也是你‘亲密无间’的朋友——未来的你。”

  维里塔斯勉强压下了浑身的不自在,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位先生,感谢你即兴的自我介绍,我知道了。”

  “看来公司和博识学会真的让你在以后学会了很多交际技巧。”砂金难免觉得他这副故作镇定的模样也别有一番滋味,毕竟要是换作拉帝奥教授,塞回来的可就不是这么三两句毫无杀伤力的话了,“年纪轻轻隐忍太多对身体不好——你嘴上那伤,不会是自己憋得咬出来的吧?”

  维里塔斯脸色一变,好似被踩了痛脚一般,隐约透出些嘲弄:“某些人年纪轻轻就如狼似虎,刚从废墟里被救回来就冲着我急不可耐地下嘴,还说了好些神志不清的遗言,简直不堪入目,骇人听闻。”

  被明里暗里刺了好一番,砂金倒一点也不觉得害臊,甚至还心情愉悦地评价道:“原来是我的杰作,瞧着还不错嘛。”

  “不知廉耻。”维里塔斯就没见过用脸皮来践行存护之道的,“激将法对我没有,劝你好自为之。”

  砂金把这句话收进心底,回道:“我谨记于心。”

  维里塔斯没有在他绚丽的眼瞳里看到真诚的流露,这家伙一直顶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美丽却虚假,有种不切实际的包容。

  他怎么可能和这种人产生过深的关系。

  维里塔斯一向认为清醒地沉沦是一件极为荒唐的事情,这与不加思考的热情无异,就如同一条随波逐流的船。他对此有着生来的反叛心,强烈且彻底,不容置喙也不容动摇。

  “就此为止,陌生人。”维里塔斯发出警告,“我不在乎未来如何,只论眼下,和我保持安全距离。”

  他将“陌生人”这三个字咬得很紧,几乎是毫不遮掩的抗拒了。

  砂金暗自叹然。该说不愧是年少成名、未经世事打磨的天才吗,有着如象牙塔伫立般的凛然意气,毫无保留地坦白自我的锋芒,正如那些特立独行的人格往往都意味着强大,维里塔斯在这方面自然无可挑剔,但他的强大中隐隐暗藏裂缝——相比于多年后的镇静淡然,他如今偏执得过多了。

  “抱歉,是我失礼了。”砂金暂时还不想被这把生硬锋利的刀子剜心磨骨,关系的润滑需要时间与角度,他愿意在这段意外的相遇里多费些心力,“那么,接下来这段时间,还请多担待了。”

02

  密涅瓦是神话故事中代表智慧的神明,在一个学生写给维里塔斯的信里,砂金曾见过他用“密涅瓦的宝石”来形容维里塔斯教给他的一切。

  智慧自然是最为珍贵无暇之物,无论以多少优美的词汇形容都无可厚非,但对于出生在茨冈尼亚的砂金来说,他的前半生都在颠沛流离与奴隶交易里度过,知识与教育这种和平又美好的东西从未光临过他幼时的岁月,所以他更愿意将维里塔斯本人看得更珍贵一些,只有这个人的闯入为他这座早已消亡渴望的无声山谷带来了共鸣的震音,令干涸已久的记忆也能有承载美好的契机。

  虽说这并非必要,但他喜欢这种被赤诚的爱征服的感觉,随之而来的心灵的明亮也令人着迷,那是宛若逃离灰败的轰动。

  “就好似是套着软滑缰绳的暴风。”砂金倾向于这样形容爱,“要么温驯,要么颠覆,反复无常,让人无从下手。我一直很好奇,对于陌生的感觉,你不觉得惶惑吗,拉帝奥?”

  彼时维里塔斯正处理博识学会的事务,闻言只是简要地回答:“迈出新的一步,害怕自己新的想法,往往才是人最害怕的。”

  “什么新事物让你觉得害怕过?”砂金迎上他探究的眼神,悠悠道:“教授,瞧你一副话在心口难开的模样,不会是我吧?”

  维里塔斯道:“一只聒噪的孔雀是新事物里的一部分,但我从未觉得这难以接受。如果非得说是惶惑,我觉得会是多年前的自己,一个曾被自我所迷惑的庸人,坚定不移地沉湎于理论。”

  “一个充满书卷气的拧巴男孩?”砂金支手撑起脑袋,侧身躺在床上看他,铺洒在床头的暖黄灯光像微醺的蜜酒,酿着晶莹剔透的温柔,“是你的话,好像也挺有趣的。”

  工作已经处理完,维里塔斯摘下眼镜,轻吁一口气。他看向砂金,后者也看着他,一直笑吟吟的,眼里心里,仿佛有用不完的快乐。

  “我小时候的故事和有趣沾不上关系,要是真的说出来,只会比课本更无聊,”维里塔斯走到床边,顺手揉乱了他的金发,“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

  关灯躺上床,身体依偎在一起,好似云朵的软巢。砂金还是对睡前话题念念不忘,又凑近问道:“真的不能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吗,维里塔斯?”

  “不行,因为根本没必要,都是无聊且无意义的东西。”维里塔斯特意用正经的语气说完这句话,而后又恢复往常,“感觉到了吗,以前的我就喜欢用这种口气说话。”

  “……原来真是个小拧巴。”砂金开玩笑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现在想来,只怕我每句话都能让以前的你气急败坏呢。”

  ——

  当时砂金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但阴差阳错的,从现在来看,却是成了预言。

  由于试射发生意外,参与项目的所有研究员都被要求暂停工作,出行受到管控,大家的活动范围被压缩在基地之内,资料室和清吧是常被光顾的地方,群聚的时候也能消解郁闷的情绪,至少不会让人一直忧心忡忡。

  作为无辜受波及者,砂金在领到一张临时通行卡后可以在生活区自由行动,他和这里的研究员都还聊得来,时不时也会受邀一起用餐。

  但这种场合维里塔斯是一向不来的,许多同门都在邀请他的那一关碰过一鼻子灰,砂金偶尔也能听到情绪脆弱的人对此大发牢骚:“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奇葩!和这种人一起工作真的不会发疯吗,我真是受够他的脾气了!”

  “天才向来有种特立独行的孤僻与傲慢,更何况拉帝奥还这样年轻。”早已司空见惯的前辈耐心开解,“放平心态,不用太在意。”

  “我那也是好心,看他一直都是一个人。”青年抓狂地吐槽,“想帮他在实验里打个下手,他居然还说什么‘最好的礼貌是不要多管闲事’,救命,这还没进天才俱乐部就这么目中无人,要是真得了博识尊的一瞥岂不是更变本加厉。”

  前辈面露无奈:“你应该看看砂金先生的心态,同样是面对拉帝奥,他可就自在多了。”

  砂金本在一边悠哉听闲话,怎知忽地被抛来一个苦哈哈的年轻人要开导,他换个姿势坐直了些,佯装认真:“其实呢,拉帝奥比天才俱乐部的一些成员要好上很多,你瞧,至少你和他说话他还会理你,而在一些真正的天才眼里,凡庸都是不存在的,这就是现实的差距。你也说了,他一直都是一个人,让一个不善交际、性格孤僻的少年人忽然融入群体,那也有些强人所难了。最后,心诚则灵,要相信爱与美能感化一切,加油啊,永不言弃!”

  “……你的心态真好。”一看就是在人堆里摸爬滚打过的。

  砂金一笑而过。

  不和谐的话题聊过后,吧台旁的气氛又回到了那种略带沉重的安静里,冷淡的弦乐背离令人平心静气的清幽,反倒隐约显得乏味,砂金望着花色玻璃橱窗里浮游的灯光,一方方绿幽轻盈地磕碰着,脆生的凉,像薄荷酒里的冰块。

  他以前很喜欢热闹,什么样的热闹都从容,但并不深刻;觉得安静的时候,他大多和维里塔斯待在一起,这个人总是喜欢把他从纸醉金迷里揪出来,直言不讳地数落,一次又一次,好似永远不会有厌烦的时刻——那种感觉很像咽入喉里的薄荷酒,冰冷地烧落一路,在身体里绽开一寸又一寸彻骨的快慰。

  砂金漫无目的地数着橱窗玻璃上断层分裂的颜色,他的目光触及一抹倒映的黑影,有着熟悉的轮廓。

  他弯起唇笑了笑,朝身边的人道了别。


  维里塔斯看见砂金在向他走来。视线触碰上的一瞬间,他收回脚步,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

  “真巧啊,”砂金友好地打了个招呼,“打算来休息一下吗?”

  维里塔斯瞥了一眼里面坐满人的桌子,不冷不热地开口:“我自知不讨人喜欢,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砂金轻挑了一下眉。

  不凑热闹,却一反寻常跑来这边绕了一圈,不排除他突然有饭后散步的念头,但此行的目的性的确有点儿明显了。

  砂金选择性无视了他的欲盖弥彰,主动提议道:“要不找个地方透透气?我对这里不熟,你有推荐的吗?”

  “走这边。”

  他们几经拾级而上,穿过一条窄长的通道,途中只有应急逃生出口的指示灯鲜绿地亮着,黑暗里脚步声回荡,深深浅浅,留下逶迤的延长记号。

  一路到底,维里塔斯推开厚重的合金门,光破开黑暗,漫入视野,一切豁然开朗。

  千亿公里外的恒星燃烧自身,熔铸漫天云霞,棱形光柱射落在庞大的废墟群中,绚烂与残旧交织融合,共同矗立在这片古老荒芜的大地上仰望天空;远近不一的尖顶建筑上栖息着明红亮橘,宛若被天使的手死死拉长的无数琴弦,艳极而哀,亘古沉寂。

  “这里本该空无一物。”维里塔斯捋开被风扰动的额发,暮光铺洒,在他眼里坠落白日流星,“天隙裂缝出现后,一座城市废墟从天而降,将这里镀满了遗落文明的锈迹。根据推测,这里只有完整废墟的三分之一,其余的部分都被摧毁在时空乱序的洪流中——相较之下人的质量近乎砂砾,你能完整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在理论上几乎为零。”

  目光在微风里缠绕着,砂金在那张清隽的脸上看见隐而未露的犹豫,他笑了起来,背对着暮日向维里塔斯走近,阴影落下,那双金赤色的眼里囊括着他的痕迹,仿佛心的日食。

  “超越奇迹与你相遇,扭转理论的盲目,”砂金在他耳畔轻声问,“不觉得有种超脱死亡的浪漫么,维里塔斯?”

  身旁的少年倏地屏紧了呼吸,他的眉头狠狠蹙起,而后又很快松开,好似在短短几秒里走过一遭惊涛骇浪一般。

  察觉到砂金眼里的若有所思,维里塔斯压下脸上的表情,严肃道:“我的意思是这很危险,你好歹该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一下。”

  砂金沉吟片刻,问:“你的观测遇到问题了?”

  “没有,我只是提醒你而已。”

  “既然一切顺利,何必忧心不已呢。”砂金状似无意,“话说回来,今天怎么愿意和我说话了?”

  平常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他都一直一副冷淡的模样,今天怎么转性了。

  维里塔斯缓了一口气,忽地旧事重提:“那天我说的话……是口不择言,我无意冒犯。”

  “噢,原来是那句警告。”砂金失笑,“你觉得我是个很脆弱的人吗?比这尖锐成百上千倍的我都听过,那算什么。”

  “随你怎么想。”

  看样子是又苦恼起来了。

  砂金福至心灵:“拉帝奥,该不是你觉得因为我们的关系,所以不该说重话吧?”

  用着疑问的语气,言外之意却又如此肯定,仿佛这人关于他的理解都如铁石,维里塔斯对此感到不悦。溯因推理在学术研究中是用来证明理论正确性的常用方法,但放在人与人的交往之间,甚至是跨越时间的维度,用未来的经验与现在的推论相对照以求结果,根本就是作弊。

  “需要那种关系的不是我。”维里塔斯直视他的眼睛,一错不错,“说到底我们现在也只是处在虚数之树上一条错误的时间线里,等到虚数能量的波动彻底散去,枝桠回到正确的轨道时,错误会被湮灭,我会遗忘你,关于你和我的一切,全部都是徒劳。”

  他浑身的固执都快要凝成实质般的壁垒,像个倚靠硬壳存续的生物,内部的世界永远和他人隔着距离。砂金对虚数之树的理论毫无了解,好在维里塔斯直接说出了结果,他至少理解到了这番话的意思——因为迟早会失去,所以就毫无作为,但凡维里塔斯把他一丁点学术精神用在人与人关系的解法上,都不会这么异想天开。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当做你其实不在乎咯。”砂金一身悠然,“放轻松些维里塔斯,习惯陪伴与习惯孤独一样不容易,区别是哪一个选择更让你觉得心甘情愿,或者想得更简单些,也许这就是命运呢。”

  “你在和我讨论人生经验?”

  “不至于上升到那么严肃的程度吧,我只是在和你聊天,”砂金知道他在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理解,但很多事情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它们胡乱地向四面八方生长,大多数时带来的无非是一些模糊至极的信号,在心里发散着无足轻重的嗡嗡声,让人无所适从,更难以找到起始与结果,“抽象的东西向来不易理解,与其一直纠结,不如放手去做,反正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是吗,特立独行的天才?”

  维里塔斯没有回答。砂金一直用他那双雾一般的眼睛看着他,真真假假,半泽迷蒙——没有答案,他只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心跳。

  “你好像也没那么随意轻浮。”维里塔斯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砂金煞有其事:“你再多夸我两句,我真的会轻浮的。”

  “……”维里塔斯默默闭上了嘴。

  看来还是他放心得太早了。

03

  天才漫步繁星,庸人穷其终生也无法步即他们的足迹,智慧与天赋的差距在前,难以估量的隔阂随之而生。

  维里塔斯从小到大收获过无数鲜花与赞誉,但在交朋友这个方面,他始终没有见过起色,也常被很多人排除在外。

  “和你待在一起压力会很大吧。”一个学长曾委婉说过,“活在学者的世界里,压力本就在挤占生活,大家也许只是想轻松一下,像个傻瓜一样的快乐。”

  维里塔斯对此并无异议,他独立得很早,也早已习惯掌握自己的情绪,别人的看法对他造成不了很大的影响,他一直都很清醒:人在本质上都活在各自的命途中,谁也不能真正地走进谁的思想与心灵中,遑论互相理解。

  他与知识作伴,很长的时间都是独自一人,寂静是他十几年岁月里最为冗长的一笔,沉、粗、浓,几近扎根的底色蔓延无边,有始无终。

  “一直都是一个人,却不觉得孤独?”那个光鲜亮丽的天外来客总是喜欢对他评头论足,“维里塔斯,你同组的研究员对你的印象就是孤僻,他说那种感觉都沉重到令人感到害怕。”

  维里塔斯翻阅着反反复复检查过无数次的记录,难得有些沉不住气,干脆了断道:“我不在意。”

  砂金单手撑在他面前的桌上,压低身体,意味深长地开口:“如果有人说自己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那多半是自欺欺人。一般来说,他的意思仅仅是: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坚信没人了解他的奇思妙想。”

  他的存在感过于明显,让人无法置之不理。维里塔斯从数据资料里抬起头,冷冷道:“你像阿蒂尼孔雀一样聒噪。”

  “我还以为是说中了你的心事呢。”砂金指了指自己的眼下,“虽然你年轻身体好,但还是不能成天不睡觉吧。”

  黑眼圈重得都像中毒了。

  维里塔斯顿了顿,而后别开眼,道:“只是意外。”

  最近项目又有重启的苗头了,试射组得想办法先把天隙的问题解决,那里的结构太不稳定,对后续工作的影响很大。

  砂金凑近扫了一眼满页奇形怪状的公式,实诚道:“毫不意外,果然一个字也看不懂。”

  “你不是说你没读过书吗。”维里塔斯搞不懂砂金在想些什么,他觉得这是句废话。

  “嗯,我是没读过书。”砂金大方道,“所以在这方面我给不了你什么帮助,不过我可以劝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毕竟疲劳过度只会适得其反。”

  “……”

  维里塔斯不习惯和别人生活,也不适应亲近的对话,但潜移默化是最让人难以防备之事,等到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了例外,一切早已顺理成章地留存在了生命中。

  全然陌生的感觉,充斥着命运使然的痕迹。

  维里塔斯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浓重的疲惫争先恐后地挤进身体,意识重得可怕,他却依然清醒,显而易见的失眠征兆。

  “……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望着空白的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语,“分明我们既不相类,也不相熟。”

  就因为他是维里塔斯·拉帝奥,所以即便是毫无关联的过去,也能坦然接受?

  砂金看见他一脸精神不振又不肯闭眼的模样,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故作神秘地问:“真想知道原因吗?”

  维里塔斯看向他,直勾勾的视线摆明了答案。

  “其实原因很简单啊,无非看你相不相信,”砂金敛了些笑意,专注的目光让他看起来十分真诚,“就是真心实意的喜欢而已。”

  维里塔斯的表情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他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最后以最快的速度做好表情管理,但声音听起来还是颇显郁闷:“算了,随便你。”

  砂金知道维里塔斯不擅长应对纯粹的好意,他做什么事情都不喜欢让自己陷入被动,包括这种事情也一样,在这点上,他们倒是不谋而合。

  “明晚打算休息一下吗?”砂金说,“听别人说有大流星群,会很壮观。”

  维里塔斯直白地评价:“无聊的事情。”如今的流星现象并不稀奇。

  “你成天忙得昏天黑地,当然不无聊,但我很闲。”砂金意有所指,“况且和不同的人看流星也有不同的意义。”

  维里塔斯抿了抿唇,眼神凉飕飕的:“你很喜欢话里藏话。”

  砂金耸耸肩,笑道:“自凭心证。”

  维里塔斯接不上话,干脆闭上眼睛,心里却止不住地想:自凭心证?多狡猾的言辞。分明知道他对他们之间所谓的感情一无所知,还要摆出一副融洽的模样,让人无法轻易挣开——虽然他现在已经不觉得很是抗拒,但要意识到这一点,也得需要不小的转变。

  一想到那扑朔迷离的亲密关系,维里塔斯又记起了自己在废墟里遇到砂金的时候,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是碰巧:他只是去那片城区废墟记录了一下天隙的情况——通过天隙来到这里的不只有坠落飞船与城市废墟,反物质军团也出现在了这里,它们漫无目的地散落在此处,仿佛亡城里的幽灵。

  维里塔斯在与虚卒经过一小场遭遇战后发现了一艘从未见过的飞船残骸,生命检测仪的动静在此时响起,他及时通知完外勤组后便走进飞船骨架开始找寻,出乎意料地,他很顺利地在逃生胶囊里找到了尚有意识的砂金。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维里塔斯问道:“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青年缓慢眨了眨眼,微哑的嗓音带有明显的虚弱:“不会是走马灯吧……维里塔斯?”

  他的声音太轻,维里塔斯低头凑近了些,问:“你说什么?”

  真是奇怪,这个人刚才好像叫出了他的名字,但他们分明不认识。

  青年看见他凝眉紧蹙的模样,像是倏地顿悟了什么,片刻后,他释然一笑,喃喃道:“亲爱的,怎的还是那么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难得见上最后一面了。”

  维里塔斯:……?

  坏了,好像撞坏了脑袋。

  维里塔斯想背起他赶去和外勤组汇合,怎知砂金忽地拽紧了他;那双眼睛红得垂泪,狠命地紧攥着他,平静的疯感令维里塔斯感到难以言明的沉重。代替静默的是一片刺痛后的抽气声,他的唇被人咬破,腥甜的气息在在口腔里作祟,直落在心口,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牵连所有感知都落了网,不再有现在、不再有记忆、不再有未来。

  这是一个急切、饱含情绪的吻,或者用咬来形容更合适,他像是想要竭尽全力留下某一份东西一样,一直不肯松开,最后是维里塔斯用力把他扯开,他才开始慢慢地喘气。

  维里塔斯看见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点遗憾又空泛的神情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蓦地昏迷过去。

  周遭复又静默,不可辨认的隐秘击中了维里塔斯,它是极端的内在,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够指称;他的心为此而动,缩紧为最后或最初的跳动,在无所知的记忆中引发萌生的序曲。

04

  新的一天,维里塔斯照例来到基地工作区打卡,与寻常不同的是,今天部门里的人明显精神了不少,气氛也活跃起来。

  “早上好啊,拉帝奥。”同样来打卡的研究员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今晚来聚会吗?天隙的闭合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说不定马上就要开工了,最后休闲一次,准备全力以赴了。”

  维里塔斯避开了天隙的话题,问道:“你们今晚不是去看流星吗?”

  研究员面露惊奇:“你居然知道聚会的主题是大流星雨——喔,是那位砂金先生告诉你的吧,难得见到能和你聊这么近的人。”

  那是因为他喜欢自顾自聊天。维里塔斯心道。

  打卡完后,他把通行卡塞回口袋,说:“聚会我就不去了,祝你们今晚愉快。”

  研究员收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礼貌性地朝他点头,客气道:“那下次再约,我先走啦。”

  “嗯。”

  维里塔斯沿着原路返回,透过回形走廊里巨大的落地窗,能看见这颗边陲星球的原始景象:紫红与青粉于这片古老的大地上紧密交织,绵延起伏的山丘与层状红色岩石交错纵横,构成荒芜之态的基底。而在那絮织状的蓝青色天穹上,一道格格不入的闪紫色伤痕贯穿其上,宛若野兽绷起的竖瞳——原本长达6500千米的天隙裂缝,如今已经合拢到十分之一内。

  偏移的命迹即将重回正轨,时间迫近的气息如有实质,随着呼吸,如梦初醒。

  维里塔斯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一点儿也不了解砂金,他不问,他也不说,如同心照不宣,他们都沉默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其实维里塔斯的理由很简单,他只是觉得自己迟早会忘却,但那重要吗,他们都是走向未来的人,这段路途通往命运交织之处,所有失去的,终将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正如世界上的一切都被归纳于物质,他们只是短暂地走出了时间。

  他抓紧了手里的资料册,步履匆匆,离开了工作区。



  夜幕降临之时,天隙之眼明灭不定,宛若一道紫水晶淡淡地融化着,四散流泻天穹的碎泪。

  地上的人们却欢腾,风带来他们的欢声笑语,维里塔斯独自一人站在石台上,安静地听着今夜的声音。

  细碎的动静在身后响起,听起来是金属饰品碰撞的声音,是那只花里胡哨的孔雀来了。

  维里塔斯转过头去,正巧看见砂金把高高抛起的一枚金币接在手心,他轻松地打了个响指,面上带笑:“来得真准时啊。”

  “我可没有迟到的爱好。”维里塔斯陈述,“你迟到了3分15秒。”

  “抱歉抱歉,是我的失误,忘记时间的误差恢复了,还在用以前的计时呢。”

  砂金扫了扫石阶上的灰,浑不在意自己的白色裤子直接坐下,维里塔斯垂眸瞥了一眼他耷拉在眼皮上的头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发卡扔了过去。

  砂金把过长的头发用金色月桂叶发卡别好,说道:“听说金月桂是崇高精神与荣誉的象征。”

  “是么。”维里塔斯别开眼,“以前家里人送的。”

  “和你很相衬。”

  “你也是。”

  砂金没从他脸上看见开玩笑的迹象,也不认为这是礼节性的夸赞,他颇感意外,笑道:“你还真是别具慧眼。”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想从你嘴里听到一句赞美之词可不容易。”砂金解释,“我是说以后。”

  维里塔斯眉心微蹙,面露不解。

  远处蓦然传来数道欢呼,维里塔斯望向夜空,寂静中,灼灼银辉翩跹而至,璀璨白星在厚重的黑夜中划开万千缥缈银河,漫天尽是星辰芒坠,任由眼眸记忆这场光影邂逅。

  “比想象中要震撼啊。”砂金目不转睛地追随着流星的轨迹,“我以前只见过橙红的‘流星’,如火之炽,降落在土地上,瞬间便能炸出数个环形坑洞。”

  维里塔斯眼瞳微动,目光不自觉触及那道刻在他脖颈上的刺青;砂金也同样看向他,那双眼眸有着令人心颤的绚丽,却深不见底。

  “……我听说过茨冈尼亚的事情。”维里塔斯迟来地意识到了那种在砂金身上出现的熟稔感究竟从何而来,“只一次。”

  过于复杂的悲剧,令人不愿重历。但他分明和砂金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却从未开口询问过他的过去。

  “嘿,别苦着张脸啊,我又不是在寻求安慰,只是在感叹今晚的景色的确难得一见。”砂金看透了他那可怜的沉默,“毕竟实际来说,我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

  维里塔斯不同意这种说法:“大多数时候,善恶无法相抵,这不是一个人逃脱罪责的理由,同样也不是一个人不配宽恕的理由。”

  砂金望着他沉静的眼眸,怔愣一瞬,旋即闷闷地笑起来。

  每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未来。他的理想真是纯粹到令人不得不为之所动,不论褒贬。

  砂金从石阶上起身,“维里塔斯,要一起走走吗?”

  维里塔斯点头。

  他们并肩走在废墟横陈的荒野上,夜幕中的流星仍在间或着滑落,在黑沉的大地上并不起眼。

  渐渐地,粗糙砂砾的表面覆盖上一层黯淡的紫色光晕,维里塔斯倏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天隙之眼已经淡到肉眼难以捕捉,他转头看向砂金,后者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面色如常地开口:“我忽然想到小时候玩过的一个游戏。一个人站在原地,背过身数数,其他人往终点走,默数的人在转身的一瞬间大喊一声‘不许动’,如果有人动了,就算出局,否则继续往前走,如此反复,谁先到终点谁就赢了。”

  “一二三木头人?”

  “喔,原来你知道啊。”砂金调侃,“我还以为你从小就泡在书堆里呢。”

  维里塔斯略感无奈:“这种简单的游戏我还是听过的。”

  “正好,我们来试试呗,你先当数数的。”

  维里塔斯站在原地没动。他没有对这个幼稚的游戏提出任何意见,只是问道:“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砂金看着他的眼睛,他知道维里塔斯的言外之意,他什么都明白。

  “忽然问这个,我倒是想坦白一件事情。”砂金笑了笑,情绪很淡,“维里塔斯,其实我骗过你……本来是想给你留一个完美的印象的,就像宝石那样完整无瑕,但细细想来又没有必要,反正我们总会重逢的,对吧。”

  维里塔斯露出一个笑容:“会的。”

  他转过身去,抬手示意自己开始默数。

  不甚明显的脚步声沉在沙地里,一步又一步,直至风也挽留不住,彻底地离他远去了。

  维里塔斯不记得自己究竟默数了多久,他抬眼望向夜空,寂静又厚实的一片黑,三两点星子闪烁其中,天隙之眼已经消失无踪,大地复又空茫。

  “嘿,那不是拉帝奥吗!”不远处结伴聚会的研究员朝他高高挥手,“你怎么一个人在那里,来这边啊,大家都在——”

  维里塔斯像是忽然被这声叫醒,他忍不住回头看去,来路空空荡荡,早已没有那个流星闪逝般的身影。

  他怔愣片刻,而后不自觉摸了摸口袋,那枚金枝月桂不在其中。

  或许今夜、或许明日,他迟早会遗忘有关他的一切,但总有事物替他承载所遗忘之物,等待再一次命运的汇聚。

  维里塔斯无声笑了笑,旋即转身向前走去,不再回头。


云潮.

【理砂】乌托邦情结

*参考一点古希腊背景,全文1.7w+,he

*SUM:梦外不生乌托邦,此心无阻向坦途

01

  维里塔斯讨厌麻烦,讨厌蠢货,更讨厌蠢而不自知的麻烦制造者。他在学院工作,但这里遍地凡庸,他们奉行感觉主义、怀疑主义与相对主义,既不相信认识自己的可能,也不相信认识世界的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为“哲学自掘坟墓”争论不休,和他们交谈的每一秒都令维里塔斯感到平静的绝望,仿佛每一寸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死志;不过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现在宁愿在庸众院和老顽固唇枪舌战一整天,也不想坐在自家打理精致舒适的花园里喝茶——只因他的对面坐着两位不速之客。

  “先生,难道你...

*参考一点古希腊背景,全文1.7w+,he

*SUM:梦外不生乌托邦,此心无阻向坦途

01

  维里塔斯讨厌麻烦,讨厌蠢货,更讨厌蠢而不自知的麻烦制造者。他在学院工作,但这里遍地凡庸,他们奉行感觉主义、怀疑主义与相对主义,既不相信认识自己的可能,也不相信认识世界的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为“哲学自掘坟墓”争论不休,和他们交谈的每一秒都令维里塔斯感到平静的绝望,仿佛每一寸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死志;不过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现在宁愿在庸众院和老顽固唇枪舌战一整天,也不想坐在自家打理精致舒适的花园里喝茶——只因他的对面坐着两位不速之客。

  “先生,难道你不觉得你的请求略显荒谬么?”维里塔斯犀利的视线瞥过对桌那个满额虚汗的男人,随即落在陪在一旁的金发少年身上,“用百人议会的规则向我施压,以此来将看顾他的义务以及他背着的那条人命甩到我的身上,不得不说你的异想天开属实给了你莫大的勇气,居然把歪心思动到我这个连泛泛之交都谈不上的无辜人士头上。”

  他态度里的不友好几乎要化作实质扇到人的脸上,但男子眼下别无他选,即便如坐针毡,他也得把话说出口:“拉帝奥先生,你得知道我本来不该负责这个孩子的,是你拒绝了分配,所以我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如果是寻常的错误,我当然可以代他受过,但那可是一条人命啊,我怎么可能做到这种程度……拉帝奥先生,您是有名的学者,也是贵族出身,有机会在执政官那里求情,可我无路可走了啊……求求您救我一命!”

  痛苦与懊恼爬满男子脸上每一块轻微颤抖的肌肉,无法遮掩的恐惧在他的神情里泛滥成灾,浓烈至近乎毁灭的窒息感袭面而来,但维里塔斯面不改色,只问道:“他多少岁?”

  “他、他十——”

  “十八岁。”一道清越的嗓音盖住了男人话语里的犹疑和颤抖,那少年终于抬起头来看向维里塔斯,那双异常绚丽的眼瞳里不见丝毫胆怯,幽沉的漠然充斥其中,于语调的转变中闪过几丝锋利至极的讽刺,“是到了可以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的年纪。”

  维里塔斯朝着忽然哽住的男子轻挑眉尾。

  根据百人议会的原则,每一个年满十二岁的少年都会获得一名声名良好的成年男子来做他们的情人。成年男子在享受少年如花似玉的青春时也需承担相应的义务:即看顾与教育。在少年年满十八岁前,他所犯下的过错将由成年男子承担,再加上放逐法的威慑,这使得成年男子必须尽心尽力地完成义务,以使少年成长为一个体面人。

  按道理来说,这家伙完全可以不为这条人命负责,但他既然求到了自己跟前,甚至不惜胡搅蛮缠也要摆脱这个“看顾人”的头衔,维里塔斯很轻易便能猜到他是为了维护自己在外的名声——自己的少年情人居然是个杀人犯,这种事情说出去不仅会令他颜面尽失,更重要的是会损害他作为自由人的特权。

  为了保全权利,他现在被迫和这个少年成为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拉帝奥先生,不、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孤儿,这个年龄只是他被登记在册时随便写的一个数字,”男子惊怒交加地剜了一眼少年,万般焦急地解释,“我要是能不背这条人命肯定不背,骗你我没有任何好处啊!”

  维里塔斯无视了满脸涨红的男人,径直向少年开口:“我是维里塔斯·拉帝奥,庸众院学者,你呢?”

  少年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打了个措手不及,愣了一瞬后才低眉顺眼地老实答道:“砂金。如普克先生所说,是个孤儿。”

  “他照顾你的这些年里,没有教你不要打断别人说话吗?”维里塔斯面露不虞,“最基础的礼貌是交谈顺利的前提。”

  砂金听出了维里塔斯的颇有微词,再看一旁已经怒火攻心的普克,他目光微顿,旋即浑不在意地回道:“普克先生只说对高人一等的大人们保持绝对的顺从便好。”

  显而易见的嘲弄在他的回答里坦露,普克看见维里塔斯蹙起的眉头,这宛若当头一棒砸碎了他的理智。他死命盯着这个跟了他近六年的少年,过往的温情不复存在,憎恶的魔鬼转而占据心房,嗤嗤怪响盘旋萦绕的晃神中,他骤然一掌甩上砂金的脸,厉声责骂:“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是想害死我吗!”

  嗡嗡耳鸣顿时攫取去了大半听觉,火辣的痛感在皮肤上掀起惊涛骇浪,砂金借着头发的遮掩以手背拭去嘴角的血,垂着眼一声不吭。

  “……总、总而言之,这件事我无能为力。”在突发的冲动后,普克狼狈地冷静下来,他嗫嚅着,神色苍白,“拉帝奥先生,并非是我要以道德要挟您,但这也算是我帮您接下了当年的烂摊子吧,毕竟他本来是要分配给您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您总不能见死不救。”

  维里塔斯的表情也在一瞬的怔愣后重拾镇定,密不透风的冷锐包裹着他那双不近人情的眼瞳,让人难以窥得他的心中所想;面对普克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他仅仅是意味不明地讽刺了一句:“信口雌黄故作姿态,夸大后果步步紧逼,是不是以道德相挟你自己心知肚明,那就希望你真的能从这份自欺欺人下得到安宁吧。”

  言罢,他向砂金发问:“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砂金下意识看了普克一眼,后者不间断地用眼神催促他快说,紧迫的视线钝重到好似在要他身上凭空凿出数道刻痕。

  而维里塔斯依旧面覆沉冷,他的气质斐然与从容不迫总让砂金联想到英雄广场上那些高贵傲然的俊美石塑,生来便受众人瞻仰,尊贵非凡。

  “拉帝奥先生,我能私下和您说吗?”砂金知道用自己现在肿着半边的脸做出笑容多半很难看,但他明白自己得露出一个看得过去的表情才能让对方感受到他的乖顺听话,“有些话不方便让普克先生听到。”

  普克眼皮一跳,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维里塔斯却直言挑破事实:“你在急着把他挑出这桩麻烦事。”

  “您多虑了,我只是觉得他做不到耐心听完我说话而已。”砂金暗自揣摩着他的语气,故作真心,“我听闻从事学术工作的人都格外耐心,和您独自交流的话,我不至于太过紧张说错话。”

  维里塔斯不冷不热:“是么。”

  恰到好处的奉承,让人挑不出毛病。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没那么好说话。

  “你想让他独善其身,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维里塔斯直视着他,“如果主要的过失确实在你,我不会出手相助。”

  砂金点头:“我明白,不论您如何选择,我都会面对结果。”

  维里塔斯面前的茶水一口未动,他扫了一眼心力交瘁的普克,起身道:“去走流程把他的看顾权转到我名下,从今天开始,你就一身轻松了,恭喜,普克先生。”

  冷淡的一句祝贺令普克如遭雷击,他魂不守舍地向维里塔斯深深鞠躬,喉腔中一字未发,仿若失声。

  这个男人于心急如焚的折磨下来到这里,最终在失魂落魄的阴霾中离开此处;冷汗在身上干涸,他的温度薄薄一片,在如释重负的风中颤抖消逝,不敢有噩梦般的回望,普克摈弃一切,落荒而逃。

02

  三天前的一个日暮时分,城邦的景色一如往日稀松平常,天幕上的霞光以瑰丽点缀夜的前奏,鎏金薄红与云缠绵,温柔地包裹着沉沉坠下的太阳,白日时光于此静默燃烧,化作过往,又喷薄明日。

  一座白石庙宇却脱落了这般温柔惬意,沾染它的浓烈殷红来自血液,地上瞪得浑圆的一对眼珠写满惊愕,其中倒映的刀锋还在淌着温热——握住这柄夺命匕首的只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人。

  废弃庙宇独有的坟墓似的腐败气味与死寂交织不断,阴翳在时间的流逝下偏移,逐渐盖上血泊中的男人;一个满脸是血、衣衫不整的女子连滚带爬过来探了探他的颈侧,恐怖的情绪抓满她充斥血丝的眼球,她神经质的喃喃声在这里阴森地回荡:“死了、死了……奥纳德死了,啊、啊!一切都完了、完了啊……”

  女人绝望的恐惧死死掐住了砂金,他闭了闭眼,勉力压下胸腔里的窒息感,出声安抚道:“是他先欺凌了你,他对你下了死手,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出于正当防卫的理由,我们还有辩驳的余地,你别害怕,一切还没有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辩驳……?”她的十指深深没入缠绕着血痂与灰尘的乱发,破风箱似的嗓子嘶哑到几乎只能发出走形的音调,“从来都没有这种事情,奥纳德可是贵族,他死了,我们只能偿命!”

  “你先冷静下来,这样是没办法解决问——”

  女人突然毫无征兆地起身跌跪到他的身前,砂金看见她仰起满是血泪的脸,颤声问道:“你是自由人吗?”

  “我是。”砂金以为她终于想通了,连忙伸手想扶她,“总还有机会的。”

  “你还有机会。”

  他们的声音同时响起,话语的涵义却天差地别。女人像是忽地从疯癫中找回了神智,一种撕裂绝望的希切从她的眼里迸出,如煦光喷薄的猛烈决心于瞬间奇迹般地压倒一切凄恻与恐惧,她好似劫后余生,万分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惨笑道:“我只是个奴隶,没人能救我,但我可以换你的命,带着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年轻人,记住了,是我杀了奥纳德,你只是偶然路过,什么都没做,一定要记住啊!”

  这个干布般孱弱的女人在最后竟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她劈手夺下砂金手里的匕首后一举捅进自己的脖颈,滚烫的血瞬即飞溅三尺,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她的身体在血泊中无力抽动几下,最终陷入永恒的静默。

  砂金后知后觉地擦去眼眶里的血,但不论多用力,那种黏腻的温度依旧在皮下如蛇虫般游走,浓重的铁锈气息在喉腔里淤积哽咽,他突感胃里一阵痉挛,难以抑制地干呕起来。

  悠长宁静的夜幕悄无声息地落下,宏大的庙宇中,那微弱的火焰终归消逝在头顶那些穹窿的薄明空虚里,被无形的时间淹没殆尽。


  “事后奥纳德的亲属找上了门,城邦人多嘴杂,很多人都指认了我。”砂金平淡地补上后续,“他们本来要让我偿命,普克先生尽力拦了下来,但对方执意要闹到执政官那里,所以最后协商的结果是要么我死,要么普克先生去审判台上令罚受刑。”

  维里塔斯一边仔细浏览着他写完送来的事件详细经过,一边听后说道:“看来普克是拒绝了。”

  “这有被贬为平民的风险,我不想欠他太多,所以提出和奥纳德那方当庭对质,但他也拒绝了。”

  “意料之中,但凡上了审判庭,能不能判赢都是问题,更别说这一定会损害他的名声。”维里塔斯看着砂金波澜不惊的脸,若有所思,“那个女人和奥纳德在大庭广众之下起了冲突,明眼人都能看见,但你在舍己为人的最后却被悠悠众口指认成了凶手,不觉得后悔吗?”

  砂金短暂地笑了一下,反问道:“拉帝奥先生不觉得后悔是最没用的东西吗?”

  “不后悔是因为这种情绪只会加深绝望,而不能让人得到解脱。”维里塔斯并不因他的态度感到被冒犯,而是正面回答,“在我看来,是否后悔,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一个人自由意志的价值。”

  在理性思考的回路上,砂金并不能像维里塔斯那样拆解体会那些抽象的哲学道理,相比于这些文字规律,他更听信自己的直觉——譬如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

  “像维里塔斯·拉帝奥那种被真善美的大道理浸润的学院派往往是最容易伸出援手的,”普克曾再三叮嘱过他,“一定要在他面前表现得可怜,越无助越好,他一定会怜悯你。”

  而今看来,这番话听起来更像是病急乱投医。砂金冷漠地想着:像这种有着纯粹理性批判倾向的强势学者反而更难打动,因为他们只信心中的风向标。

  “拉帝奥先生,您对这件事早有预料。”砂金早先便对他如此轻易松口接下这个烂摊子感到怀疑,现在再看他的态度,一些端倪似乎已然明晰,“您不会对我抱有什么期望吧?”

  维里塔斯避而不谈,只问道:“假若再来一次,你会如何选择?”

  “……”

  他的目光仿佛天生有着一种奇特的通透,令人不知不觉在这份安定中停泊下来,无风无浪的港湾不再颠簸心灵的船舶,一切紧绷在深水的浸透中浮散;智慧这种美德似乎在此刻有了实体,它让砂金看见了心的通路——那是寄托于互相理解的可能。

  “如果我说我还是会主动阻止奥纳德,会不会显得过于迎合?”砂金很轻地耸耸肩,刻意表露无奈,“但我会注意避开他的要害——您觉得我的答案是对是错?”

  维里塔斯并未道明是非黑白,只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会做到我的全部。”

  砂金看见他的眼里有着毫不动摇的郑重,即便微末,却仍于心底腾起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震颤,宛若暗弦拨动的一击必中。

  这无非来自于维里塔斯的另一种坦然:越过是非对错的判断,只对他所做的选择保持由衷的支持。

  一个智慧非凡的学者,怎么可能如此随意地就对一个不体面的陌生人交付信任,简直太荒谬了,难不成他真的以为这世界就跟他预想中的乌托邦一样美好吗?

  砂金注视着贵族学者泰然的面容,自嘲地想:只是没有触及到他的利益罢了,追根究底也只是理想主义者的一厢情愿。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似乎没有对你严词厉色。”维里塔斯转眼又变回了那副略显轻慢的语调,“别拿着你对普克那副百依百顺的作态对我,我没有饲养家庭宠物的爱好。”

  砂金难得感到一阵莫名,他打量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男人,实话实说:“普克先生没把我当家庭宠物。”

  作为温和派的小康之主,普克缺少强硬的气性,于是便顺理成章地偏爱乖从听话的孩子,砂金有意表现得如他所愿,普克也乐得自在,反正他只需要一个漂亮温柔的情人。

  “哦,那是好事。”维里塔斯轻描淡写略过了自己古怪的态度,他从桌面上拿起砂金写下事件详情的那两张纸,说道:“写错的字我全部给你圈出来改正了,还有,我没见过这么丑的字,属实是丑得不忍直视。如果不想在庭上让主判因为无法辨认你这手浮夸抽象的字而歪曲事实,我劝你最好老实练字。”

  砂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不代表他连字也不会写。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写的字居然能到看不清的地步,眼见维里塔斯如此刻薄,他不禁试图找出理由:“拉帝奥先生,北国诸岛的官方文字和城邦的略有不同,我只是写的家乡文字。”

  “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不是城邦文吗?”维里塔斯抖了抖手指夹着的两张纸,“卡诺斯地域内将近二十种语言我都学过,并且每一门的实测都是满分,不存在我忽然想找你麻烦的可能,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砂金走到书桌前,维里塔斯顺手还递给他一本标准字帖,他低头翻看了两眼,而后问道:“这不会您自己写的吧?”

  “即便你想说我自恋,但遗憾的是目前学会只有我写的范本。”维里塔斯不咸不淡地说着,情绪吝啬得和他话里的形容词毫不相干,“将就用吧。”

  砂金默默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本来想说对比下来自己写得的确一言难尽,但看维里塔斯丝毫不在意的态度,这话似乎也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果然还是一个极度自我的人,倒也不负他对一个出身贵族的天才学者的最初预想。

  过往为未来铺垫最基本的纹路,而在那截然不同的命途之上,现实又是否允许他再度天真?

03

  “天真只会令你们流下无用的泪水,生存是人人都必须扮演的戏目。”

  那是一个年代久远鬼气森森的地方,在砂金的记忆里,夜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于燃烧着的蜡烛;四排烛火齐齐分开,以鲜花间隔,一派香气馥郁的迷烟缭绕不清,好似幽暗海潮的漩涡;其中端坐着一个身披黑纱的女人——她是这里所有无家可归的孩子的共同的母亲——漫长的阴影擦去她的面容,砂金只记得她尖瘦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时间将过往扭曲重塑,他常常以为自己是在回忆一幅古老陈旧的壁画,低沉的询问幽幽地从女人的剪影里脱落,恍若某种滞涩的咒语:

  “站在清醒与麻木的边缘,不能堕落也不能解脱,为生之存续忍受万般苦痛,为死之解脱滋养万般期望,在扑朔迷离的命运中,神明是否能为我们的魂灵指出一条天堂之路,还是指向充斥业火的地狱?”

  每一个满月的夜晚,她都如此在神座下叩问出路,许多孩子都害怕她这副被恶魔诅咒似的模样,于是与这位唯一的母亲不曾亲厚;而即便是不信鬼神的砂金,也只会远远地看着她——他深刻地觉得“母亲”身上有一种更为恐怖的东西存在,那宛若一个黑洞,流溢着无尽的孤独、迷茫、失望与愤怒,作为曾感同身受的人,他更惧怕被这种虚无消磨殆尽。

  孤儿院的生活就这样平平无奇地日夜更迭,或许是太过沉寂,当时间出现起伏的那一刻时,一个人的死亡也正如秋去冬来那般渐出渐进,不过寻常。

  “百人议会颁布了新的法则,所有年满十二岁的孩子将会得到一个新的去处。”女人依旧披着那层阻隔视线的黑纱,不同的是她尖尖的下巴已失去了紧致的光泽,嘴唇的苍白转而被乌紫覆盖,干瘪的嗓音也撑不起幽魂般的怨怅,她似乎是老了,又似乎从未年轻,总而言之,母亲在这个时候终于露出了一个冷漠大人的模样,并将视线放在了她的孩子们身上,“恭喜,好运眷顾了你们,所以请竭尽所能获得大人物的青睐吧,无论是以聪慧还是美貌,谨记一定要展现出你们的价值。”

  这是她对孤儿院孩子们的最后告别,随后她缓缓走出众人的视线,再也没有出现过;其实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时候她已经快要死了。

  在大家都在为未来感到不定的那一日,砂金在一个遍布腐朽气息的小阁楼里找到了母亲,她在收拾着一些零碎物什,看见他后仅是毫无情绪地说了一句话:“你拥有别人难以企及的条件,这是神的祝福,我没什么能为你指明的。”  

  “您误会了,我并不是为了求得您的帮助。”砂金把深藏心底多年的问题说出了口,“我想知道,这些年来,您找到答案了吗?”

  女人慢慢地关紧盒子扣上锁,冷淡道:“向神座叩问,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不如去养一只蚂蚁。”

  “所以您并不信仰神明,是吗?”

  女人哼笑一声,并不作答:“问我这些做什么,我是要死的人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砂金道:“母亲,我也不信神,但也不恨祂。”

  “孩子,因为你比我少活了几十年,这几十年的时间决定了一切。”女人嗤嗤地笑着,“还记得你刚来到这里的那段时间吗,你发了高烧,整日整夜地昏迷,但我没有去看望过你一次,因为我害怕你那张脸,这会让我想起你的姐姐,那个来求我救命的奴隶女孩。”

  全城戒严的那个晚上,兵器交接的刺耳声响令所有居民提心吊胆,史无前例的奴隶暴动撼动了整座城邦,滚烫鲜血洗礼为高昂自由的旗帜,断肢残躯惨烈地横陈在地;暴雨一次又一次洗刷淤积于此的死气,但残酷的追杀仍如鬣狗食腐而逐,屋外咚咚不停的敲门声刺透绝望,跪坐在神龛前的修女紧攥着胸口佩戴的神印,她于艰难挣扎下扑向锁孔打开大门,她看见一个年轻女孩渴求希冀的眼,她的嘴唇翕动着,她只说“救救我弟弟”。

  骑兵的马踏声越来越近,修女在极度的紧绷下变得冷静,她在确定男孩的脖颈上并没有奴隶印后,俯身注视着奴隶少女,艰涩道:“我只能救下他。”

  在这种情况下,包庇奴隶只有死罪。

  修女从奴隶少女的背上接过昏迷不醒的男孩,几欲心裂的痛苦让她不敢再看那张沾满泥水的年轻面庞,合上门的一刹那,“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抽干了她所有力气,而那双噩梦般的眼睛却仍旧在虚空中向她投以恳切的光芒。

  她把男孩放到床上用被子遮住,外面踢踢踏踏的骑兵来了,雨水混杂了一切,其中几乎没有人声,怪异的寂静在无尽蔓延。

  门再次被敲响,高大的骑兵向修女询问她是否受到伤害,视线却一直从头盔的间隙中打量室内;修女用余光找到了地上一个不成人形的影子,她几乎竭尽全力拧紧了自己的脊骨才压下了通体的晕眩,血雨的凉气幽幽地舔舐着后颈,她强撑漠然道:“我和孩子们都没事,不过还请麻烦您把我的家门前收拾干净,看到这种东西,孩子们会哭的。”

  骑兵在致歉后应允了她的需要。

  “愿神宽恕。”他行礼标准。

  修女垂目抚心,低声道:“愿神宽恕。”

  ——

  “我在最后说,‘愿神宽恕’。”女人头上的黑纱细微地晃起来,她空泛的笑声在胸腔里发出震动,“求神宽恕才是这世上最大的骗局,我一辈子都没能得到解脱!我是袖手旁观的罪人,不止是她,我目睹了不知多少人的死亡,但我根本无能为力……孩子,天真只会令人流下无用的泪水,残酷的生存是我们都必须扮演的戏目,不论多少次我如此告诫自己,可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我非得选择放弃她,只要这个想法存在,我便觉得自己罪无可赦,日日夜夜,我都恨这无情的命运和懦弱无能的自己——你知道吗,我多想毫不犹豫地选择救下她,多么想,这并非是折磨我一辈子的悔恨。”

  她的头颅深深垂向干枯的掌心,哭笑难辨的声音宛若尖刺,将两颗心同样伤得鲜血淋漓。

  今日过后,修女萨丽卡将她一生的悔恨带进了坟墓,无人会再知晓这个麻木不仁的崇神者也曾怜悯众生。

04

  “奴隶的一条性命只值十金币,但这个年轻人为此杀死了一名货真价实的贵族。”因故被叫来治安管训话的那一日,维里塔斯听见十监督委员会的一个监察官向他发问:“拉帝奥先生,离经叛道如您,怎么看待这种行为?”

  彼时他们站在质询室外的走廊,一帘之隔的地方正吵闹不休,维里塔斯隐约捕捉到了“要他的命”、“上刑”、“蓄意谋杀”等情绪激烈的字眼,他环起双臂,意有所指地朝声源处偏了下头,说道:“与其在这里询问我这个目无尊卑的自大学者,监察官大人不妨先把那些闹事的赶出去。”

  “您说笑了,那些人可是受害人家属。”监察官端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实则不以为意,“这个年轻人咬死他是为了防卫,所以一直不肯认错,拖到如今,算来应当是第十天了。”

  “这已经是超时拘禁了。”

  “就算您这样说,这条人命总归得有人承担,毕竟那个女奴隶也死了,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正当防卫。”监察官面露无奈,“他既不肯把罪名全推到那奴隶头上,也不肯让监护人代他受刑,不配合到这种程度,我们也没办法进一步调解。”

  维里塔斯却道:“尸体创口、过往经历、经济财产状况以及人际交往,只要去查,总能查出些蛛丝马迹。假若任由贵族就此随意发挥,待矛盾日积月累,十一年前的奴隶暴乱再现也不是不可能——监察官大人,我建议你最好先把那年轻人放了,否则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我会去执政官面前举报你失职。”

  监察官脸色微变,语调压沉:“拉帝奥先生,您是在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我只是在实话实说,您大可不必如此忌惮。”维里塔斯轻声一笑,“我随口评价一个品行不端的贵族都能被以‘侮辱人格’为由抓来这里听训,相比之下,贵族的一条命多严重,告到执政官那里也无可厚非吧。”

  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半晌,最后是监察官率先作出让步:“您的意见我会考虑。”

  “那就希望您能以在半小时内把我从学会抓来训话的绝佳效率来处理这件事。”维里塔斯上下扫视了他一眼,“您请去忙吧,我自行随意。”

  一场短暂的对话不欢而散,监察官脸色不虞地离开,维里塔斯则在大厅找了处角落的桌椅坐下,这里只有寥寥几人,他很轻易便注意到了一个焦急不已的男子,他身旁那个卑躬屈膝的家仆一直在劝他消气,但男子全然无视,只一股脑地发泄自己的心烦意乱:“为了一个卑贱的奴隶,他居然敢杀了奥纳德,简直是荒唐至极!正义这东西有什么用,我们又不是圣人,哪里有资格拯救他人,分明连神也不管那些贱畜的死活,死了就死了,赔点钱就是了,怎么会落得如今这种地步……他不顾自己的命就算了,还要把我给拖累,当时就不该看他可怜收留他,竟然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糟心事!”

  “您消消气消消气,当务之急还是得和奥纳德家谈一谈。”家仆也心力交瘁。

  “谈不了,他们家根本是群疯狗,难怪能养出那种人见人厌的流氓。”普克扶着额头深吸一口气,“但总不能真的闹到执政官面前……”

  鬼使神差地,他倏然转头对上角落里的一道视线,安静的几秒对视后,维里塔斯以眼神朝一旁示意。

  是监察官领着人出来了。

  普克忙不迭上前迎接,无暇再顾这头的维里塔斯。

  见那少年人还是全须全尾,只是脸上挂了点彩,维里塔斯收回目光,起身离开。

  ——当时只是无意帮了他们一手,维里塔斯也没成想自己这一举动给了普克见风使舵的由头,更别提他和砂金的确有些关系,只能说这缘分巧到过于出乎意料了。

  维里塔斯面前的桌上摆着这几天砂金反复重写送来的事件经过,其中有关冲突的细节并无差异,唯有最后关于那个女人的遗言出现了更改:他有意把“带着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省略了。

  文字里的细微差别在一定程度上展现着主人的心境,维里塔斯思及他对普克的态度,总觉得其中透露出古怪:显而易见的,砂金并不信任这个陪伴了他六年之久的看顾人,他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怀疑感,以等价交换的物质思维衡量自身是否有亏欠,再基于此作出或增或减的量感性补偿,所以当有路可走时,他的第一反应会是把普克从自己这桩麻烦事里拎干净——而且丝毫不顾后者仍抱有会对他施以援手的倾向。

  为了减轻自身的负罪感,所以选择了独自承担一切么。

  “分明无法在他身上看到强烈的求生欲,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要为一个奴隶的清白拼死抗争。”在维里塔斯向十监督委员会申请庭审的那天,和他有过节的那位监察官曾如此意味不明地讽刺,“拉帝奥先生,你不会就容易被这种乌托邦一样迷幻的正义感所打动吧?”

  维里塔斯大方奉还:“至少我不会像您一样冲着别人的乌托邦嗷嗷狂吠,就好像一条没见过肉骨头的流浪狗。”

  ——

  但现在想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乌托邦,那无非是一个人的恐惧与枷锁:他并非为自己而活,而是为他付出的所有人的愿景而活。

05

  「与其说灵魂为寻找通向地狱或天堂之路而存在,不如说灵魂为把自己变成地狱或天堂而存在。」

  废弃庙宇的碑碣上刻着这样一句话,它的痕迹远比身下陈旧的石板年轻,写下它的是一位学者,他以张扬的行事反抗神明的统治。

  “不过那个时期整个城邦仍极其信奉神明存在论,所以没过多久这个学者就被押到英雄广场斩首示众了。”往庙宇深处走去的路很长,维里塔斯也许是为了打发时间,便随意和砂金聊了一会儿有关这座碑碣的故事,“有关他的一切记载都被焚毁,我现在所知的内容来自于世代人的口口相传,但光是他的名字就变了十多个,所以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否属实。”

  砂金问:“他是学会的先辈?”

  “或许是。很多学者都崇尚他的精神,我虽谈不上崇拜,但深知其意义。”维里塔斯道,“假若没有一个又一个甘愿以生命敲醒时代的人,那我现在所著学说无非会被打成反神禁书,而且说不定隔天我的脑袋还会出现在广场的枪尖上被群鸟啄食。”

  “我很难想象到那个场景。”

  “无非是灰头土脸又血淋淋的一片。”维里塔斯浑不在意地描述着,“从这个角度来想,死人没有洁癖是一大幸事。”

  砂金知道他的洁癖很是刁钻,但没成想过他的冷幽默竟然更胜一筹,简直是刁钻到了让人无法接话的程度。

  “好了,我们到了。”维里塔斯似乎并不在意这时的冷场,他遥望一眼天边的黄昏,接着道:“进去吧。”

  穿过颓圯的拱门与断裂的石柱,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庙宇大殿,高耸的白石建筑截断光照,视野顿时变得昏黑一片,维里塔斯盯着砂金的轮廓,出声说道:“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一举刺中一个人的要害难度很高。”

  “我总不能说是他自己阴差阳错撞死在了我的刀尖上吧。”砂金叹了一口气,“我原本只是想警告奥纳德,谁知道他急着夺刀反而害死了自己。”

  那柄匕首正正好好捅在了奥纳德的心口上,他的家人咬死这点指控砂金是蓄意刺杀。

  维里塔斯思索片刻,开口道:“我和奥纳德身高相仿,不妨试试在这种能见度下你该怎样一刀刺进我的心脏。”

  言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递给砂金:“代替匕首。”

  砂金摸索着换了圆润的一头对准他,眼见维里塔斯一动不动,他不禁发问:“你真要当个固定靶吗?”

  “模拟混战的情况太复杂,况且奥纳德的尸体上只有那一处伤。”维里塔斯道,“记住了,我现在只是一个人形靶,不必考虑其他因素,只需按你的直觉来。”

  砂金紧了紧手中的笔,凝神目测完维里塔斯肩膀的高度后,他拔步掠近,瞬即高抬双手瞄准预估的心口位置猛地下刺,在笔尾触及到实物的一瞬间,他立刻停手卸力;与此同时,维里塔斯顺势控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中了。”

  属于他人的温热气息铺洒在眼皮上,砂金愣了愣神,意识到此时他们的距离有多近后,他不自觉撇下眼,开口道:“奥纳德的致命伤刀口朝下,但在他扑向我的那种情况下,刀口朝上才是不正常的,所以这决定不了什么,拉帝奥先生。”

  “只要能证明你是被动防守,刀口朝向并不重要。”维里塔斯压着他的手腕抵紧自己的心脏,“假若你是有意为之,那么照现在这样刺下去,伤口的形状和深度都不会和奥纳德尸体上留存的证据相像,你得明白,这就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黑暗令视线失去清晰的捕捉,砂金只能感受到他的声音落在耳畔时回荡出的寂静,那是一种失落且模糊的概念,仿佛是触碰到潜藏在这座废弃庙宇中幽远而又古老的意象:悬浮的灰尘与神灵的低语同在。

  “很久以前,这座城邦的人们曾在庙宇齐聚,他们叩问神座,请求高天之上的宽恕。”他们谁也没有松开手,砂金的指尖仍靠近在维里塔斯的心跳旁,他抬首看向那低垂的眼眸,轻声道:“正因为是神话故事,所以一切期盼都能得到理想上的实现,但乌托邦外的人却不同,我想不到有哪一种理由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全然慷慨。”

  维里塔斯则问:“那你信任我吗?”

  砂金似乎是笑了笑,他的温柔格外空泛:“拉帝奥先生,我只知道过分的信任会带来毁灭。你所求的正义,也许并不能从我身上得到切实的体现。”

  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能燃烧生命照亮黑暗的火炬,他只是一截烧不尽的残烛,无法被寄托长久的希冀,只沉默地度过日月的轮转,起始与终末都雷同。

  可维里塔斯却说:“什么才是正义?正义从来是相对的,不外乎强者认为无比正义,弱者却认为公然不顾正义,无法统一的答案,只能由自我匡正内心的偏向——我信任你,不是因为我期待从你身上得到我所认为的正义,而是因为你本就值得我做出正义的选择。需要保证吗,你不会从我身上看到毁灭的可能性。”

  穹窿透落而下的淡白月光薄薄地照映着他们,砂金听他呼吸,感受他的心跳,穿越年岁而来的那般奇异油然而生,他想起最初又最初的相遇,他们就连互相的名字也不认识,维里塔斯却向他于浅洼里道出一颗生命的种子。

  “如果雨水要流向一片低洼,我该用什么才能阻截?”他宛若喃喃自语,终归释然般的静谧中,他倾身踮起脚尖,抬手抚上维里塔斯的发尾,最后的距离消失在目光的交织中,他泊靠在一片清新干净的气息里——这种浅淡的木质香调来自于维里塔斯惯常使用的熏香——鼻尖微微触碰到面腮,轻细的痒意在皮肤的触碰间蔓延,砂金感受到他片刻的僵硬,却也不退开,而是将手指深深没入他的发,喟叹道:“也许正因为你与我如此不同,拉帝奥,我真希望你能永远清醒且自我,矜才使气,一始而终。”

  一如冥冥中宿命的必然,无须情节,一切都将于坦然的命运中走向辽阔。

06

  庭审的前一天,城邦飘起了连绵的雨,砂金跟着维里塔斯去十监督委员会上交了基础资料。年轻的学者在这一路上一直一言不发,回到家后,砂金提醒他的左肩被雨淋了湿;维里塔斯后知后觉脱下外衣,在安静了一会儿后,他说自己要去沐浴。

  “拉帝奥先生,”砂金叫住了他,径直发问:“监察官说‘二次庭审’是什么意思?”

  维里塔斯这时早已没了方才的思虑重重,他神情自然,耐心解释道:“二次庭审也被称作内庭庭审,是神治时代保留下来的一种判决形式,主要用于解决贵族之间的摩擦与冲突,其流程完全封闭,且不容许平民听证团插手,所以显而易见,这是有人想和我调解一下私人问题。”

  “他们把奥纳德的死当做声讨你的跳板。”砂金知道维里塔斯总因为各种不值一提的事情被十监督委员会找上门,贵族之间的矛盾同样尖锐,他不得不为维里塔斯被自己拖累的可能感到担忧,“如果是这样,你现在还有脱身的机会。”

  维里塔斯深深蹙起眉头——不过这个动作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短短几秒,在迎上那双沉郁的眼瞳后,他很快恢复了平静,言语顺而带上几分习惯性的刻薄:“如果你是想建议我像普克那样甩锅,那么很遗憾,我会把你的建议当做庸众院老头子们说的那些浪费口水的废话。在自我牺牲前不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种行为是否有必要,况且合作的前提是互相信任,你在质询室内被一群人轮番施压整整十日都没有认罪,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你在最后的庭审更不会退缩,而与之相应的,我也在和你做着同样的事:不论即将面对的是何种压迫,我都不会轻言放弃——这不是一昧的单向付出,而是在确信自己的选择不会被辜负后所做出的回应——在庙宇的那一晚,我已经说过,在我们之间,没有一个人会被毁灭。”

  说到最后,他最初的冷漠已在愈发深切的坦白中消融,外在的冰面之上裂隙纵横,只消目光的触碰便能穿过沉厚的镇静,究其内在翻涌的希切和找寻,宛若蔓引株连,直至共鸣之源。

  “总而言之,这是我的私心。”维里塔斯由衷道,“祝你我终得所愿。”

  砂金动了动唇,没能开口。

  他的麻木仿若在那弯温柔的注视中被悄然解离,失真感一声声涌上,一槌一敲响在心间,令陌生的痛苦几欲碎裂。

  潜伏在若即若离中的事物是极其危险的,在记忆的扭曲下,爱与怜悯有着共同的残酷:当人只变得一个空的容器,对时间的流逝、现实的经历都感到漠然之时,一句善意的话就能戳破平衡,将心撕裂敞开,追使人再次承受存在的重创——他分明什么都明白,却仍旧会因这般苦痛重蹈覆辙,所谓的拯救,无非是在以另一种形式将他击溃。

  “是么,我很感激。”砂金轻舒一口气,随后再度抬眼看向他,面上不露任何端倪,“不过能允许我问一个冒犯的问题吗?拉帝奥,时隔六年,我还是想知道当时你拒绝我的理由是什么。”

  其实当年砂金曾从他人口中得知维里塔斯·拉帝奥拒绝分配的理由是他认为这毫无意义,他说自己不需要一个年轻美丽的情人,而且从教人成才的角度上来看,他完全有能力教会更多的人学习知识、学会思考;正因为这份关系的不成立,所以他特意致信给主办这件事情的官员阐明了自己的看法,而正是由于这封信的存在,后来不少预备接受分配的人都特意绕过了砂金,假若不是普克在最后看他可怜主动要求接受了分配,那么他的结局无非是顶着一个莫须有的黑名被众人所排挤。

  放现在看来维里塔斯只是无心之失,况且砂金觉得他会这样认为也无可厚非,但出于长久不被认可的执念,他仍然想要听维里塔斯亲口说出这个答案。

  可维里塔斯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他抿了抿唇,眼神略有闪烁,像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才给出了这个回答:“顺理成章的原因是我认为这并无明显的实际效用,因为我有能力将这份心血用在普及知识与思考的广度以及深度上,即便是放到现在,我依然会这样认为,然后拒绝分配。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关乎决定的因素,我暂时不想说出口,只因我现在的选择与其截然相反,我想,或许以后还有机会能找到更好的解释。”

  “已经足够了。”砂金能听出他这番话是出自真心,能让一个理性且高明的学者给出这样含糊其辞的回应,无外乎源自底线的松动,不必说得更清晰明了,缭绕在过往之上的惆怅是逃离乌托邦的最后一扇门,如今他站在这里,也将踏出这最后的一步,“拉帝奥,或许我也能理解到你的心呢。”

  ——

  愈近深夜,暗愈暗,静愈静,每分每刻,点滴流逝。淅淅沥沥的雨在屋外吹拂着悠长的低吟,仿佛无止无休的离别之音。

  维里塔斯的床头亮着一盏温黄的灯,陷在软枕里的人正合着眼,他的手臂垂在床边,被指节虚夹住的书本将掉不掉地悬在空中,一小截书脊已然快要沾地;一片阴影安静地于一旁落下,而后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本书的边缘,砂金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维里塔斯,随即缓缓使力想要把书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但也许只抽动了短短一段距离,那本书便突然迎面拍来,砂金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坚硬书壳的袭击,然后抬头看向书的主人——维里塔斯正面色复杂地看着他,惺忪的眼里逐渐浮现不解。

  “深更半夜忽然跑来做什么,”维里塔斯把书放到柜子上,嗓音微暗,“我还以为是小偷。”

  砂金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是故意打扰,反倒自顾自地说:“我睡不着。”

  维里塔斯揉了揉眉心,说道:“我没有哄人睡觉的爱好。”

  “那也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砂金对此保持着良好的接受态度,随后语出惊人,“我能和你睡吗?”

  “……?”

  维里塔斯这次是睡意全无了。他小幅度地蹙了一下眉,难得露出一点诧异的情绪;砂金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于是出声解释:“我的意思是,躺在同一张床上,单纯的睡觉。”

  维里塔斯沉默一瞬,而后颇有些咬牙切齿:“下次说话记得说清楚。行了,随便你。”

  “你的反应也出乎了我的意料。”砂金躺上床的另一侧盖上被子,“说实话,我以为你没有这种需求。”

  毕竟外界都传言维里塔斯·拉帝奥只对知识有着额外的渴求欲,如果他未来的另一半不是真理,那肯定是因为还有更为重要的真理在等待他追寻。

  维里塔斯关掉床头的灯盏,整个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他照常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仍觉得浑身不快活,便还是对砂金的话给出了回应:“你说话真是臆断,我至少是个有着正常身体机能的活人。”

  “哦。”旁边的被子动了动,是砂金翻了个身,“我也是个活人。”

  这句话近到简直像是他贴在自己的耳边说话。意识到这点后,维里塔斯按捺住下意识想要翻身的想法,毫无起伏地回道:“你让我多听了一句废话。”

  “那你想听听有用的话吗?”

  “什么话?”其实维里塔斯本来想说的是聊天并不能改善失眠,但很莫名的,他也没那么想睡觉了。

  砂金忽地屈膝翻身而起,他把大半个身体压在了维里塔斯身上,后者在一瞬间掐紧了他的手臂,推抵的动作是明显的警告,但没过多久他又卸下了力气,从始至终也没有出声。

  他伸手在黑暗中慢慢摸索到维里塔斯的脸庞,随后凑近过去,像是和亲密无间的人咬耳朵似的,悄悄地说:“维里塔斯,我在意的人和原来会在意我的人都已经死了,他们在我的眼前死去,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办了葬礼。”

  “……”身下的人并没有说话。

  砂金似乎很满意他的沉默,又接着说道:“其实还有活着的人,但我没有想法,也没有气力朝他们走去并重新了解他们。这样想来,我觉得自己兴许和活着这个词搭不上关系。”

  维里塔斯淡淡道:“你刚才还在说自己是个活人。”

  “因为我会死啊,难道不是吗?”砂金贴在他的颊边,低低地笑着,“不过我一想到你也会死,就不觉得这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情了。维里塔斯,死亡反而让我们离得更近,就好像心里保持着一份毫无希望、却又永远不会被现实吹灭的爱意,好让我能倾尽一切去相信你——好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这是我的真心话,但是真是假,全由你判断。”

  静默半晌,维里塔斯最终深深叹出一口气:“我知道这都是真的,对于你的过去,我深表遗憾。砂金,我不会成为下一个让你送葬的人,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我也希望我的存在能让你觉得轻松一些。所以,好好活下去吧。”

  他抬手搭上砂金的后颈,指尖没入发尾,不轻不重地抚按了几下,传递了那份澹定与平和。

  顺着他的动作,砂金低下了头,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这使得他们此刻看起来就像一对相拥的恋人。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这时有太多情绪在一同纠缠,干枯的心脏难承其重,于无声的痛吟中流下热泪;他在胡乱的摸索中碰到维里塔斯的眼角,那里微润的跳缩在指尖烙下烫痕,他的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在近乎嗫嚅不安的一派缠绵中,他垂问道:“明日过后,我们该往哪走?”

  维里塔斯闭上眼,说:“往前走。”

  “哪里是前?”

  黑暗中,他的回答不曾犹豫:“往哪走,都是往前走。”

07

  一日的外庭庭审照常结束,奥纳德之死一案的判决结果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在地位天差地别的鸿沟前,那位少年以超乎想象的强硬态度和缜密事实驳倒了对立席,为那名惨遭压迫的奴隶、以及自己赢得了公正;但在不久之后的内庭庭审中,主裁官却以“未维护贵族权益致使奥纳德意外死亡”的理由判他有罪,除了齐聚一堂的各路贵族,无人清楚这场内庭裁决究竟发生了何事,而公示的结果也在日落前如约而至:砂金的看顾人将代他于英雄广场上受过鞭刑。

  “事实上,我只是在内庭里道明了他们的过失。”距离正式行刑还有半沙漏的时间,负责押送维里塔斯的卫兵半步不敢离地紧盯着他,相比之下,受刑者本人甚至要比他们更加放松,就连说话的语调都与平日别无二致,“就因为无法容忍自己的错误被提出,所以他们恼羞成怒地给我安排了这场惩罚,听起来多荒唐。”

  砂金将视线从四周窃窃私语的人群里收回,他转而看向维里塔斯,说道:“十九刺鞭太重了。”

  “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受过,无非错上加错。”维里塔斯也能听到周遭的唏嘘声,“大多数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但面对无动于衷的掌权者,没有人会提出异议。而在僵局里,总得找出一个突破口。”

  砂金想起在去往那座荒废庙宇的路上,维里塔斯曾说过一位学者与碑碣的故事,他将“世上本无神”的理论高声宣扬,最终更是以热血在英雄广场上捍卫了自己的信念——在出现第一个赴死者后,在将事实毫不避讳地展露在每个人眼前后,真正的改变才由此开端。

  “你一直以来都这样无私无畏么?”

  “……倒也不是如此,我有自己的私心。”沙漏里的沙将要流尽,一旁的卫兵已提起了手中的尖矛;维里塔斯往前走出一步,而后又驻足回望,说道:“其实,是你带给了我这个想法,从决定和你成为同谋后,我便觉得这结果也不算坏。”

  砂金眼瞳微动。触及那道温暖明亮的目光,他舒眉笑了笑,以手抚心,应答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维里塔斯回以一笑,转身走向高台。

  古老的英雄石像矗立于此,他抬头望向那张已被时间磨蚀去清晰轮廓的面容,直至最后也没有屈膝下跪。

  那日无比盛大的夕阳也没能压过他们回程路上滴落的猩红,砂金紧紧扶着维里塔斯往前走去,他的血在他的掌心留下一片黏腻,渗透指缝,染红了双手的纹路。

  一条长路,步步前行,黄昏的余光遗落在地,将平滑的石路渲染出泉水似的明净清亮。相依的身影如一盏小船,于晚霞铺就的水面上缓行,朦胧的光景将他们疏离出周围的噪杂庸碌,恍若正置身于无法定义的时光。

  视线恍惚了身边人的面容,维里塔斯在他脸上看见散落的阴影,骨感明显,透着一种单薄的明丽;或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那双眼睛看了过来,里面闪动着粼粼的专注。

  “不、我没事,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即便身体早已失去了大半知觉,但说话时还是得压下伤处腾起的抽痛,维里塔斯垂眼掩下自己的吃力,慢慢说道:“其实我也有过仿徨不定的时候。那年我阅历尚浅,堪堪二十岁。”

  因为观念的不同,他在学会里受尽排挤和刁难,各种研究都进行得格外艰难,想要寻得出路也是四处碰壁,久而久之,他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是否天生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在那段时间他是无比失败的,但从学术的角度上来说,他其实又并未失败得彻底——至少所取得的知识从未背弃他。

  维里塔斯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他抱着没有明天的想法一直在坚持,从始至终都未曾脱下过坚不可摧的外壳,但事实上他并未走出对自己的怀疑。

  “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还有一个不愿意说出口的理由吗。”而如今年岁渐缓,他也不再被仿徨所困,“其实只是因为我没有把握敢断言自己一定能够稳稳接住另一个人的命运——你当时也年纪尚轻,人生才开始没多久。”

  于是他写下了一封信寄给了当时管理分配的主办,希望他能为这个孩子挑选一个更好的去处,后来那位主办答应了这个请求,维里塔斯便暂时放下了这件事情;没曾想若干年后兜兜转转,机缘巧合之下,他最终还是和砂金走到了一起。

  “不过现在也不算差吧,至少你和我看起来都比从前要好。”砂金道,“而且很久以前我们见过的,还记得吗,在孤儿院的环形回廊下,你对一个人说过,‘生命是一种冲力’。”

  维里塔斯怔愣一瞬,旋即失笑:“我还记得。”

  微风吹拂过宁静。一切尽在不言中。

  砂金握住他的手,维里塔斯同样如此。他们走在这条前行之路上,十指相扣。

08

  他们最初的相遇是在一场雨后,草地清新,水珠透澈,周遭静谧。

  砂金按照萨丽卡修女的遗嘱,在她死后焚烧了她的手作。那天他把黑色的头纱拉得很低,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硝石气息,就像是曾经总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冷漠修女。

  因为有学会的学者前来免费授课,所以此时在后庭几乎不见人影。砂金走上环形回廊一端的白石阶梯,随后便注意到一个不远处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人一身无瑕的学者白袍,正垂眸盯着地上的一处水洼,很长时间都一动未动;砂金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以为他是迷路的学者,便走上前去出声道:“这位先生,需要帮助吗?”

  年轻的学者闻声偏头,像是方回过神:“抱歉,你刚才在说什么?”

  “……不,没什么。”砂金隐约察觉到自己大概是产生了误解,“您为什么在这里?”

  “打发时间。”

  他抬手把遮住眼睛的额发别到月桂叶状的发扣后,露出美而凌厉的眉眼;瞥见砂金胸前别着的一朵白花,他视线一顿,状似无意:“你是萨丽卡修女的孩子?”

  砂金道:“这里的孤儿都是她的孩子。”

  在她尚在人世时,她是许多孩子共同的母亲,而在她过世后,她只是一名旧时的古板修女,鲜少有孩子为这位唯一的“母亲”而哀恸落泪。

  砂金并不想和别人谈起萨丽卡,于是有意略过:“学会的其他人都在教礼正堂。”

  学者的眼里露出思索的神色。他从地上拾起一枚石子,向他发问:“你看过雨后的水洼吗?”

“什么?”砂金不明所以。

“在没有生命诞生前,世界便如水般静止。”学者松开指间的石子,任它坠入水洼,激荡涟漪,“而世上的生命,正如这从一个中心点不断向外扩散的波纹,待到扩散至边界,生命便趋于停滞并转为一种震荡;而当冲破其中的阻碍后,生命的冲力便应运而生,于此,生命则获得真正的自由。”

水面的涟漪逐渐散去,恢复如镜的平静,他们的身影倒映其中,一黑一白,宛若一段轨迹上相照应的两端。

学者道:“愿你也能如此。”

言罢,他颔首示意,与他擦肩而过。

水洼的倒影只余下一道寂寥的黑。砂金回头向他离开的方向望去一眼,那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唯有风穿行树间,丛叶摇曳,乍现天蓝。

*部分论述参照:柏拉图《理想国》  莫里亚克《蛇结》  柏格森《创造进化论》

*部分设定带图:




addio咖啡

【GF】【BD】如果明天小行星在我们头顶死去

*怪诞小镇腐向同人

*无业游民Bill x 程序员Dipper

*收录于合志《Celestial》


Summary:“据《太阳报》5月8日报道,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近日发出警告称,一颗宽达656英尺(约200米)的巨型小行星,正在以8.2万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靠近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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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手中握着一杯冰咖啡,迪普向咖啡店店员道了声谢,转身向着店外走去。他看着暗紫色的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远处有光亮,星星点点,却并不是星星,而是写字楼的窗口散发出的灯光。此时此...

*怪诞小镇腐向同人

*无业游民Bill x 程序员Dipper

*收录于合志《Celestial》


Summary:“据《太阳报》5月8日报道,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近日发出警告称,一颗宽达656英尺(约200米)的巨型小行星,正在以8.2万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靠近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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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手中握着一杯冰咖啡,迪普向咖啡店店员道了声谢,转身向着店外走去。他看着暗紫色的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远处有光亮,星星点点,却并不是星星,而是写字楼的窗口散发出的灯光。此时此刻,楼内必然连紧急逃生通道也亮如白昼,映照出这一整片商业区不知昼夜的模样——毕竟,除了这写字楼鳞次栉比的商业圈,又有什么地方能在夜晚十二点买到一杯加奶加糖的冰咖啡?

迪普靠在咖啡店外的墙上,抬头看着那堆让他心烦无比的灯光,抿了一口咖啡,又叹了一口气——这次叹得稍微重了一点儿,毕竟是谁想到编辑器里那一堆乱糟糟的代码都多多少少得叹上两口。梅宝笑话他的工作是在一堆垃圾里制造垃圾,并把垃圾包装得看上去——那些词儿是怎么说的来着?深度串联,势能积累,高频触达……他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偏偏又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直接冲上去捂住梅宝嘴巴。毕竟现在的姐弟俩连国家都不在同一个,说话得隔着OLED屏,又怎么能去希求那些习惯如旧,像是彼此间从未产生变化?

“顺带一提,我亲爱的弟弟,”笑话完了迪普的垃圾代码后,梅宝在屏幕的那头向着迪普那头乱糟糟的棕色头发晃了晃手机,“有个消息你或许会很感兴趣——NASA说有颗小行星即将靠近地球,怎么样,有感觉到一些熟悉的、对于科学和宇宙的热情与期待吗?某些人是不是即将躁动起来了?”

“我倒希望它能直接降落在我公司的正上方,”迪普扯了扯嘴角,“砰——的一下,把这些垃圾全部炸飞,那才是我的热情与期待所在。”

梅宝遗憾地耸耸肩,“好吧,好吧,”她说,“祝你如愿以偿。”

 

手中的咖啡已经喝完,预示着这段短暂的休息也已经结束。迪普向着杯子里望了望,不出所料地看见空空荡荡的杯底,他耸了耸肩,捏着杯子继续慢悠悠地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放任自己的思绪散漫——这周还有三个项目需要收尾,一项棘手的工作莫名其妙落在他的手上,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展,而明天将以线上形式召开例行周会——他的老板即使因出差而远在大洋彼岸,也依然要精神抖擞地对整个公司挥斥方遒。想到这里,他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现代之科技引导我等向上?哈!真是只有z世代才能领会的地狱笑话。

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问自己,我只是选择了一份自己大学专业所支持的工作,从未想过其会变成占据我整个生活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怪物。到底是为什么我会半夜十二点握着空咖啡杯走在大街上,而不是在我自己的公寓里,看着窗外的夜景准备进入梦乡?

这完全无解,他知道,而他也确实还未真正下定决心放弃现在的生活。成年后的选项与人生道路看似琳琅满目,实际上所有的选项背后都有令人难以忍受的附加项。选择了A,则得忍受B,选择了C,又得忍受D。没有任何一个选项十全十美,就连不做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正如那个古老的故事所言——救起富人的渔夫在两个选项前踌躇不前,最终神思恍惚,葬身于大海。

迪普正放任自己的大脑天马行空,从渔夫想到苏格拉底的麦地,却没留神周围,与人狠狠相撞,随即感受到一股冰冷的液体泼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他还未来得及感受到任何情绪,就被一阵音量在这深夜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刺耳的惊呼夺去了注意力,“啊呀!真对不起!”面前的金发男人看见他抬眼看向自己,懒洋洋地笑了笑,露出他尖锐的犬牙,“还好我买的是冰咖啡——怎么样,先生,有任何不适或其他问题吗?留个联系方式,我们随时联络如何?”

迪普皱了皱眉,眯起眼睛,像是被他那头金发刺痛了双眼一般——事实上,这个说法倒也没错,眼前的金发男人穿着一身黑底绿叶花纹的休闲衬衫与黑色沙滩裤,脑袋上甚至还挂着一副墨镜,像极了那些来享受阳光与海浪的度假客。这样的装束在这座充满了阳光气息的城市很正常,但在此时此地就显得尤为异常。这个时间点还会出现在这写字楼附近的,要么是附近各种商业设施内的店员,要么是像他一样在工作的间隙来度过只支持喝杯咖啡的空闲时间的可怜人,哪门子的度假客会选择在这个点出门,享受不知在何处的阳光与海浪?

“没关系,只是件衣服而已,”迪普将眼神收回,看了看自己袖子上大片的咖啡渍,打算将这件事敷衍过去,“不用太在意——”

“而我非常在意!”金色头发的男人迅速地将话题接了过去,“这个时间点附近可找不到任何可供梳洗的公共旅馆一类——起码我没找到,”说着,金发男人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他有些尖锐的虎牙,“简直就像个命中注定般绝妙的巧合——你需要找个地方梳洗,我需要找个地方歇脚,也许你知道这附近有任何地方能让我们双方达成彼此间的目标?”

迪普脸上礼节性的笑容实在维持不住,他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让他的表情变得冰冷的速度没有快得像是他的礼节不过是个幻觉。“我不知道,”迪普礼貌而生硬地说,“你或许可以问问这附近商店的店员和大楼的保安。”言毕,他冲金发男人点点头,快步走进了办公大楼。

怪人,他想,还有点可疑——非常可疑,简直像个从什么犯罪悬疑剧中走出的杀人犯。半夜十二点,出现在商务区附近的度假客,泼在手臂上的冰咖啡,更别说他那浮夸的用词——谁会把泼了别人一身咖啡说成是“命中注定般绝妙的巧合”?!出现在此处的每一个词都很正常,组合在一起却荒谬到令人生疑——不同寻常的事与人出现通常只伴随着危险,早已被程序化的生活规训到不愿见到任何一丝变数出现的迪普深谙此道。他甩甩头,竭力想将这股荒谬感从身上甩开,可那种感觉却如同此刻黏在他手臂上的湿衣服一般,难以忽视却又无法摆脱。简直像是东方志怪故事与经典美式恐怖片的结合体,迪普想,也许该庆幸这里到处都有监控探头。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为了加班,哪来的这档子怪事?迪普点开手机,边回复来自大洋彼岸的工作消息边叹气,他的老板真该给他在这季度加上双倍工资。

而此时此刻,迪普心中恐怖故事的主角——穿着休闲衬衫的金发男人看着他的背影,丝毫没有被拒绝的不快,只是挑了挑眉,悠悠闲闲地吹了个口哨,随即转头向着迪普的反方向离开。仔细看去,他的相貌倒确实能和恐怖故事沾上边。倒不是说他的相貌是见不得人的那类,正相反,他的相貌极好,好到甚至有些怪异,正符合那些邪典电影导演最喜欢用血液糊上五官的那类——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血。

 

02.

一件事的开始很难,而结束却总是潦草又轻易。困扰了迪普一个晚上的工作在第二天的上午十点宣告就此结束。上午十点,对程序员来说不过是还未完全清醒的清晨。从他昨晚提交至仓库的代码量来看,这些工作的完成度甚至没有超过百分之十一。而就在这些代码被宣告为电子垃圾的下一刻,又有一项新的方案被提上日程,而负责人则是他的一位同事——同级还是更高层?他没那个耐心去分清。很荒谬,他知道,但此刻,迪普心里庆幸不用再去负担这些垃圾工作的情绪大过于不被重用与肯定。

电脑屏幕里,仍在大洋彼岸的老板清了清嗓子,继续在在线会议页面的框里说着一些也许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词。迪普眨眨眼睛,有些走神的看着电脑屏幕反光中倒映着的自己,由此错过了一些“也许”算得上是重要的通知。不过,在财务主管按下发言键与老板言辞激烈地唱起反调来后,他还是囫囵知道了个事情的大概:老板请来了位“业务顾问”,据他所说,这位先生只需打打高尔夫,在阳光明媚的海滩上晒晒太阳,数不清的真金白银和如流水般的订单就会自动流向公司的账户及业务网站,而从老板的话语中透露出的消息来看,他们甚至不会和这位“业务顾问”签订正式的雇佣合同,但却要实打实地为了这位先生的花费与时间买单。难怪财务主管会为此大发雷霆,迪普想着,同时注意着控制自己脸上的情绪,不要让太多的真实情绪流露在外。而此时争吵已经接近尾声,无论如何,这项任命已经在老板的坚持下由通知正式成为现实,当然,在迪普看来,这件事与自己唯一有关的一点不过是在这之后老板宣布要为这位先生举办欢迎会,而该活动以晚间派对形式举办,需要全体业务人员与技术人员一同出席——正好用掉一次团建份额,同时不占用任何工作时间。迪普关掉在线会议的窗口后,用最大的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冷笑,但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真不凑巧,他边敲着键盘边想,需出席的员工名单中居然写有曼森·迪普·派恩斯,他自己的名字。

和梅宝说起这事时,她对迪普的老板进行了一些“评价”,这些评价里绝对不存在任何侮辱性词汇。除此之外,她对这欢迎派对有着较为适度的好奇,同时也对她的小迪嘟进行了一些诸如“可别又在派对上临阵脱逃”的取笑。当然,当然,迪普早已不是那个抗拒派对与社交的死宅青少年,而梅宝也已不再是那个会对自己所好奇的一切刨根问底的烦人少女。有些时候他为此感到庆幸,而更多时候他对此觉得有些茫然。这就是长大吗?也许吧。成长带来了什么呢?无非是一些希望和一些破碎的梦想,还有夜晚开车回家时电台主持人似是而非的人生格言。有些时候,这些东西像厚实的毛毯一样带给人安慰,而其中藏着的那些尖锐的,偶尔会让人感到刺痛的东西——我们还是不要去思考太多了。

派对日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地点则是在老板郊区的一处房产,迪普毫不怀疑这安排地点和之前那占用一次团建份额的“天才”想法均出自他们的行政主管,毕竟那男人连员工在茶水间多喝了两杯咖啡都要特地过来装模作样地巡查一番。总而言之,尽管有着如此多的腹诽,迪普还是在距离规定时间剩余三四分钟时到达了派对地点。显然这处房产老板有些疏于打理——迪普能看出前院草坪起码有一个星期左右没有仔细修剪过,除此之外,这也不是一个非常大的房子,非要说的话,胜在温馨。如果梅宝在这,她会很喜欢这种类似于他们童年时期住过的叔公家小屋的环境。进门时,迪普看到财务主管正端着个酒杯站在窗口和行政主管窃窃私语,见迪普来,两人向他扬一扬杯,算作招呼。迪普冲他俩点点头,转身也走到吧台拿了杯气泡酒,技术人员此时到得不多,习惯守时的迪普在此就显得有些过于突出。他端着杯子四处张望,不出所料地看见老板正站在二楼和什么人说着话。这倒是个好事,迪普想,起码不需要在被老板看见时还得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社交。

他本打算就此随便找个地方窝着,在手机上刷刷DnD*论坛以此熬过这两个小时。却没料到在下一秒从门口就涌入了一大群人,且都是他那群深居简出的程序员同事。这让本就不怎么宽敞的房间显得更加逼仄,瞬间给了迪普一种无处立足之感。他正安慰自己也许这是个把自己隐藏进人群间的好时机,就听见老板在二楼高声喊着让大家集合,他要把他的这位顾问正式介绍给所有人。多么完美的时机啊!也许还得再加上巧合二字,因为迪普抬头向二楼看去时,恰好和这位顾问先生看了个对眼——而这位顾问先生好巧不巧,正是迪普加班那天晚上遇见的金发怪人,只不过这次他没穿那件不合时宜的花衬衫,而是中规中矩地穿了一身金色砖块花纹的古典式男礼服。在那一刻,迪普的脑子里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而他的这份情绪体现在外,也只不过是低头闻了闻杯子里的酒,让那股甜香气冲至他的气管。

无论如何,气泡酒的香味再甜腻,也无法将他就此传送到一个没有尴尬与巧合的位面。而此时老板已经带着那位金发顾问向他周围其他员工问候了一圈,正向着迪普走来。迪普一只手捏着手机,而另一只手握着酒杯,尽量让自己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让整个场面看起来不要那么奇怪——尽管在他看来,他的其他程序员同事们已经让这事儿变得有点儿像个滑稽的男子高中联谊会了,而那位金发顾问竟一直保持着风度翩翩的笑容,时不时还会配合地在对话中恰到好处地咧嘴笑到露出他尖锐的犬齿,除了语调高到几乎有些刺耳以外,他的社交礼仪几乎可称得上是完美。迪普不得不承认,如果是他处在这样的状况,他甚至不一定能时刻保持微笑。

老板刚简单地和迪普寒暄了几句,甚至没来得及为他的这两位员工互相介绍各自的姓名,就被一通电话叫离了对话现场,只留下迪普和这位金发男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反倒是这位顾问先笑了起来——露出犬齿的那种笑法。“这里的空气里有股金粉和森林的味道!”他带着点愉快的笑意说,“松树的气味,你闻到了吗?我敢打赌你没有——我看到你在闻气泡酒了!”

迪普缓慢地眨了眨眼,“首先,”他谨慎地说,“我还以为我们应该做的是先互相告知彼此自己的名字?”

 

03.

金发男人的名字叫做比尔赛弗,他先是对那天晚上的咖啡事件进行了“真切而诚恳”的道歉,随后又对这处派对地点进行了一些适度的调侃与建议,最后甚至开始与迪普探讨程序员的日常工作问题——如果不是迪普尚存一丝理智,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和这金发男人已经认识了好几个世纪。“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泰德会同意在这里举办这次——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团建?”金发男人挑挑眉,“我发现你总是听得多,说得少,这和泰德很不一样!是你的性格使然,还是泰德在金钱的熏陶下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迪普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泰德是老板斯特兰治的名字。实话说,当你成为某个组织架构的领导者时,你真正的名字就消失了,只留下某某先生或某某女士。“我不知道,赛弗先生,”他实话实说,同时也字斟句酌,“我来这公司并没有很久——”

“但也没有短到让人无法留下印象,不是吗?”他笑了起来,“泰德和我说起过你——但他的意见并不重要!我更好奇真实的你是什么性格的人——毕竟你还一次都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迪普眨眨眼,感觉到了一丝不快,“我想我的性格如何与这场谈话并无直接关联,先生,”他语调有些生硬地回道,“同时也请你理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这样的场合。”

“我同意,”男人当真点了点头,一双金色的眼睛紧盯着迪普,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快,反而蕴含着几分饶有兴味的笑意,“但我依然认为在交换姓名后应该互相称呼名字,而不是所谓的先生小姐!要我说,姓名有其魔力与韵律,若你不从口中吟诵而出,又如何得知其隐藏的真容?——话又说回来,你知道你很像一棵松树吗?”

他如此坦然,反倒使得迪普有些猝不及防,也许这份无措中还有些对话题转变如此跳脱的不适,同时还有着些许被窥视和被侵入领地的不满。“很深刻的观点,”他只能如此评价,“也让人有些——意外?你看上去并不像是那种不遵循基本的社交礼仪的人,比尔赛弗先生。”

“对我观察这么仔细?我是否可以认为我让你印象深刻?”

“社交礼仪,先生,我只是阐述我对于你的第一印象。”

“第一印象往往不可信,你不这么认为?”比尔也冲他眨眨眼,“算了吧——承认你对我印象深刻并不是什么难事!先不提咱们的第一次见面,难道在我刚才对你的性格发表意见的时候,你不觉得有些许被冒犯的不快?”

“我想也许我们偶尔都需要一点冒犯来减轻在社交场合时的心理负担。”迪普说。

“你还真是有意思!”比尔大笑起来,“也许吧,也许正如你说得那样——冒犯是对这荒谬生活的绝妙反击!”他的金眼睛闪闪发光,几乎有点像什么蟒蛇盘旋于阳光下的沙滩之上,“这让我重新思考起泰德对我提起你的意义所在了——你抽烟吗,我亲爱的松树?”

“你很喜欢给刚认识的人起昵称?”迪普皱皱鼻子,答非所问。

“希望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会面?”比尔耸耸肩,“稍带冒犯性质的言语和对他人关系的刺探是最好的拉近关系的手段,你不这么认为?如果你需要对此作出回应,我得说对我直呼其名是最好的反击手段!”

“而我认为不对你的行为作出回应才是正确的选择,”迪普回敬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我喊你的名字?”

“谁知道呢?也许这是我勾引你上床的一种手段?”比尔不甚在意地做了个手势,这让迪普一时间无法判断他这句话的真假和用意所在,“又或许在这之后我们还能再一起参加个after party,你觉得如何?我亲爱的松树?”

“我不抽烟。”迪普如此回答。

 

派对散场时已接近深夜,迪普有些庆幸第二天不必按时起床——他的老板泰德斯特兰治大发慈悲地允许所有参与派对的员工第二天无需到岗,有任何工作需求可通过居家远程实现。这份庆幸甚至越过了他对于和比尔赛弗的那一场谈话被打断的感觉——正好对话中沉默的那一瞬间,斯特兰治回到了派对中心,将他那热爱以冒犯作为社交手段的军师带离那场谈话。迪普说不好是不是松了口气,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如果他不想回应,他完全可以不发一言,让这段对话直接结束于开头的那个瞬间。不过在现在这个时刻,他脑子里并没有继续想着这件事。他发动汽车,在遇到的第一个红绿灯处左转,停在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面包房前。那里只提供寡淡无味的白面包和放了过多糖的热可可,但至少此时此刻,热可可的香味和热度足以给他一定限度内的安慰。

 

04.

“这很有趣,你知道吗?他听起来就像是那种会出现在十九世纪畅销小说里的男主角,”梅宝在屏幕的另一端对着键盘敲敲打打,语气几乎可称得上是愉快,“这个男人给我一种会在自己身上喷洒气味刺激的古龙水的感觉——还是金发?太典型了!你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吗?”

“我们非得谈论这个不可吗?”

“除非你想继续谈论关于我的新任男友的问题?”

迪普叹了口气,事实上他确实记得起来比尔赛弗身上的古龙水味——真要描述的话,一股金粉味儿,像是金碧辉煌这个词的具象化。只不过这气味和酒精味儿混合在一起,整体就散发出一股暧昧而模糊的欲擒故纵之感。但迪普知道自己此刻得让梅宝失望,毕竟他可不想面对那随之而来的狂野问题浪涌,于是他只是哼哼了两声算作敷衍,随即问道:“你那新男朋友又怎么了?”

“‘又’这个词用得很精确啊,我的兄弟,”梅宝噼里啪啦在键盘上打完一串字,恶狠狠地敲下回车键,回头冲屏幕另一端的迪普扬扬眉毛,“好了,现在是我的新任前男友了——我就不明白了,世界在发展,汇率在变化,就连灵修概念都是一天一变!怎么有的男人脑子里对女性的看法还是大洪水*前的那一套?”

“真理如同坟墓一般让人安宁,我的姐妹,但你也得同意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奔向它,”迪普耸耸肩,“我猜你已经以相当强烈的措辞抨击了他?”

“强烈到‘强烈的’这个词都显得有点过于保守了,”梅宝也耸耸肩,“不过那不重要!现在让我们继续来讨论你的这位十九世纪小说的男主角——你对他产生了那种‘短暂的、热烈的但又是羞涩的爱恋’了吗?”

“什么——不!”迪普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小说里面都是这样写的啦,理工科宅男配无敌大坏蛋,blablabla,”梅宝坏笑着说,“而且说真的,你有意识到在叙述中你自己也很像十九世纪小说里的女主角吗?”

“百分之百没有,我肯定,”迪普叹了一大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傲慢与偏见》这类模板并不能概括所有类型的爱情故事——更别提这个故事完全不可能发生!”

“你真的确定?”

“我真的确定——我是不是和你提过我们公司禁止办公室恋情?”

“当你用来反驳我的理由并不是你不喜欢他,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屎规定,你的潜意识就在叫嚣着你绝对对他有着不一般的好感啦,我的小迪嘟!”梅宝挑挑眉,脸上的坏笑越来越夸张,“我真喜欢美国的这一套社交流程!先是派对,再是酒精,只要有了这两项,就连天使和恶魔都能成为一对儿——等会,这是不是不算简·奥斯汀那一套了,夏洛蒂·勃朗特?”

“你还不如说是尼尔·盖曼,”迪普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倒不如说所谓的‘美式社交流程’总让我感觉是个想要让人物相遇交心只能靠迷幻药和酒精的黔驴技穷的作者,十几岁的时候我或许还会相信这一套,但现在?总不可能三十岁了还把三流小说里的句子抄在本子上吧?”

“为什么不呢?我们才二十四岁!”梅宝大笑起来,“我就会把我喜欢的句子抄在本子上!而且我相当强烈地建议你也这么做,毕竟总不能等到了七十岁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抄写句子这一套吧?”

“有理有据,逻辑严谨,可惜缺少必要的论据。”迪普评价道,“我相当强烈地表达不赞同。”

“这么温柔?”梅宝睁大了眼睛,有些许不可置信,“温柔得都有点儿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迪普了——我还以为你会以我的感情生活作为武器来攻击我!”

“毕竟我很高兴能和你进行一些不能称得上是完全愉快的谈话?”迪普耸耸肩,“你的年假申请进度如何?工作完成的怎么样?”

“呃!”梅宝大叫一声,捂住眼睛,“非常感谢你以这样的方式在我们愉快的对话末尾提醒我的审批流程和工作,你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刻薄弟弟!”她无精打采地说,“但没关系,我还是很爱你,所以在我回去的时候还是会给你带礼物——只是你别想着我会给你挑你最喜欢的那种!”

“我也爱你。”迪普冲她露出一个假笑,随即在梅宝发出下一声大叫前迅速地关闭了电脑屏幕。

 

“我相当赞同你以召开一个派对的形式作为裁员的前兆,要我说,这实在称得上是个光明磊落的阴谋!”比尔把玩着一支做成手杖样式的签字笔,兴高采烈地说,“一场狂欢后总要伴随着些许情绪的回落,落实到最后无非是价钱付出的多少!”

“在谈论对于我公司的决策时,你高昂的态度总会让我有些许的警惕,”泰德慢条斯理地啜饮着咖啡,“不过我也认同你的部分看法,也许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成为朋友。”

“只是‘朋友’?这样的态度真是伤人!”比尔咧嘴笑了起来,“说真的,你的那位行政主管在招人厌恶这方面真是天才!我很喜欢他为你省钱的方式,让他降级吧,但是薪酬可以不变;你的财务主管?留着她,让她手下那两个蠢货滚蛋,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业务部门整体可以再升一级,但薪酬方面——你懂我的意思,就让财务部门去通知他们这件事吧;至于你的技术部门嘛——”

“看来你对那位亲爱的曼森派恩斯另有安排?”

比尔眨了眨眼睛,“哦!”他不带感情地晃了晃手中的笔,“这么突然?”

“如果你在那场派对上没有表现得如此明显的话?”泰德冲他扬扬眉毛,“是的,就是这么突然。”

“好吧,我确实对于整改你的技术部门有些许想法——”

“同时我也希望你不是对我的某位特定员工有些许想法?”泰德放下手里的杯子,“我可不想在某天收到抄送全体成员的性骚扰举报邮件。”

“嘿!这也太伤人了——同时还伴随着人格侮辱,我猜?”比尔夸张地大叫起来,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不过松树?他确实挺有意思。我不想让他失去这份工作,但我同时也认为他不该待在你的这堆烂摊子里——”

“你确定这些话里没有掺杂任何私人情绪?”

“当然啦,百分百——含有!”比尔大笑起来,“为什么不呢?得了吧泰德,我们都知道在决策时不带任何私人情绪是毫无可能的,这就像犹太人永远不会错过拿上帝开玩笑的机会一样!我看了他写的代码,要我说,他是个称职的员工,但你要求他制造的这堆垃圾很显然是在浪费他的时间!不过说真的,我亲爱的小泰迪熊,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非得继续关注目前这个领域不可?”

“因为降本是增效的有效手段,而企业转型不是,我还以为这足够明显?”泰德简单地说,“我只是想活下去,不是想找死。”

“好吧,好吧——在当前的经济形势下来看,我也不能说你的决策有任何不妥之处,毕竟你连我这个赋闲多年的无业游民都找来了,我又怎么能狠下心去评判你的不是呢?”比尔耸耸肩,向泰德举起他的咖啡杯,“再说了,被你折磨的那些可怜人又不是我——敬资本家!”

“出乎意料,”泰德眨眨眼,也举起杯子向他敬了敬,“我还以为你会用更尖酸刻薄的方式来对我的发言进行一些你最擅长的恶毒嘲笑?”

“也许这是我想要从你这里带走某个优秀员工而采取的一些怀柔政策?”比尔扬扬眉毛,“比如——看在我刚刚说的那几句好话的份上,取消那个荒谬的办公室恋爱禁令如何?”

泰德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收到了举报邮件,我绝对不会通知后台部门在系统里撤回,”他说,“我要让前台把它打印出来,贴在公司门口整整三个月——别这么看着我,我一定会的。”

“同时也希望你记得我并不是正式属于你公司的一员?”比尔耸耸肩,大笑起来,“多棒的生活啊,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05.

星期一的上午,风暴如期而至。最开始只是主管级之间的窃窃私语,随后这耳语的范围不断扩大,逐渐波及至迪普的工位附近。赔偿,转岗,缓冲期,重签合同,诸如此类的词充斥在空气中。有人宣称这是转型前的阵痛,有人拒绝相信自己多年的职业信誉已经失效,有人愤怒于自己的赔偿金没有到达某个数值,更有阴谋论者认为这是那位军师进驻前为自己所准备的人员大清洗——他们称之为企业倒闭的前兆。似乎所有人都拒绝相信这可能只是一次简单的降本增效,毕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只是某个普通决策下的代价,特别是当他们刚付清房子的首期贷款时。迪普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害怕?很少;期待?也许——他确实暗中算了算自己如果也陷入风暴之中能得到赔偿金几许。但实在要说的话,也许还是茫然的比重更大。有些问题在忙碌时还没有那么明显,而在这个办公室明显空旷许多的工作日上午,它就如同鬼魅般从心底冒了出来。魔鬼在迪普耳边轻声耳语:如果你不做现在这份工作的话,你又能做其他的什么呢?

“这就像《门萨的娼妓》,‘约伯跪下向上帝哭诉道:您是天国、力量和荣耀。您有份好工作,别搞砸了。’”梅宝在通讯软件中如此评价,“但别说上帝了,你试试能不能在周末找到个水管修理工吧——言归正传,被裁就被裁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忘了实在不行你还能回去给叔公的神秘小屋当收银员吗?”

“你说得倒也没错,”迪普回复,“但依然解决不了这突然开始攻击我的存在主义危机。”

“放轻松,我亲爱的迪迪,”梅宝回复,“大不了就交白卷呗,说不定白卷才是满分呢。”

说得倒是轻巧,迪普腹诽。但不得不说,梅宝一以贯之的乐观还是感染了他,甚至让他忽视了那本不该出现在梅宝话语里的书名号——很明显这引用来自一个其他什么人,被梅宝直接偷来对她亲爱的兄弟进行安慰。此事按下不表,总之,这出闹剧在一周后的某个时间点以突如其来的宁静宣告了结束。没有了会议室里传来的大喊大叫,时刻徘徊着准备拖走电子设备的前台以及忙碌的权限关闭工作,这让迪普一时间有些许不适应。当然,他并不为自己没能在这场闹剧中成为舞台上的一员而感到遗憾,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居然就这样简单地留了下来——没有头衔的明升暗降,没有工资的大比例调整——当然,对公司整体薪酬的调整还是影响到了他,只不过那已经是最微小的一种。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风暴就此止歇时,迪普也被人事叫进了会议室。

“我知道这也许对你来说比较艰难,曼森派恩斯先生,”人事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

“给我准备的是哪几种方案?”迪普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她。

“什么?”人事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随即立即反应了过来,“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派恩斯先生,我只是来通知你工作内容的变动——暂时性的。”

迪普回到工位上时,几乎所有人都以假装路过闲聊的方式想要刺探些情报——八卦者有之,眼红者有之,毕竟在裁员风暴最盛时,他的一切待遇如常,就如同这场风暴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阵穿过森林的微风,这自然为他招惹来了一些风言风语。然而真要迪普来说的话,他对此能回应的只有苦笑——这倒不是因为他终于拿到了在社交网络上令人艳羡的离职大礼包,而是这所谓的工作内容的变动居然是与比尔赛弗共同出席某个技术性沙龙——以助手的身份,当然。人事小心地解释这不过是临时性的安排,绝无任何侮辱性质的决策存在,并再三保证途中如有任何不适可随时以邮件的方式报告并抄送全体领导。迪普坐在那儿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这份沉默保持到了下班时他坐上自己汽车驾驶座的那一刻——那一刻他突然没忍住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荒谬,同时也有点好笑。这就是生活?他问自己,同时发动汽车,驶入主干道,融入晚高峰的汽车洪流之中。是的,这就是生活。

 

沙龙的举办地点是整座城市最高的写字楼的顶层。鲜花,香槟,戴着白手套的侍者,诸如此类的符号塞满了这不大不小的宴会厅。迪普扯了扯自己的领带,有些烦躁——他到的稍微早了点,此刻这场宴会还未正式开场。人群三三两两分开,低声交谈,不时有些许笑声传出。这场景让迪普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也有些想要就此转身离开。正在此时,比尔赛弗推门而入,他懒洋洋地冲迪普扬扬眉毛算作招呼,随即非常熟稔地带着他就近加入了一场对话。速度之快,让迪普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就跌入了金融分析和大盘指数的海洋里。还未等迪普理解这些名词的含义,比尔就又带着他转到了另一场对话中,探讨起了一场跨国收购交易引起的官司和乌龙;随后下一场,这次谈论的居然是马球与高尔夫球的相似之处,而最后的话题则莫名其妙地延伸到了钓鱼与坏天气上。迪普在一旁听着,感觉笑容已经僵硬在了自己的脸上。简直是乱象丛生,他想,城市最高点的人们每天讨论的就是这些东西?

值得高兴的是,宴会主人此刻走了出来,宣告这场沙龙正式开场,并附带简短致辞,这致辞也可算是今夜沙龙话题中心的正式开启。而就在宴会主人致辞的当下,比尔对他眨眨眼睛,竟就此牵着他的手溜去了更上层的露台尽头。露台外霓虹熠熠,正是整个城市在夜晚中最繁华的一刻。夜风拂过,比尔从西装口袋里掏了盒烟出来,向迪普扬了扬眉。

“乱象丛生,哈?没想到最上层的人们讨论的就是这些东西?”比尔对他说,语气里带着点愉快的尾音,“看你的表情就能猜出来了,我亲爱的松树!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沙龙时的感受——介意我抽根烟吗?”

“我不介意,”迪普答道,“但你此刻难道不该在房间里继续那些谈话吗,赛弗先生?”

“当你参加这样的宴会的次数超过某个阈值之后,你就会知道,只要有人看见你到场了,你就到场了,而事实如何则完全不重要,”比尔点燃了烟,无所谓地挥挥手,“而同时我想我今晚为他们提供的话题已经够多了——你呢,松树?我想你现在的问题肯定比我今晚说的话还要更多?”

“也可能更少,”迪普回敬道,“但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要叫我松树?”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比尔笑了起来,露出他尖锐的犬牙,“也许这可以成为某个交易条件?”

迪普扶额,叹了口气,“我想这段时间发生的怪事儿已经够多了——所以,好吧,”他说,“那么请你告诉我,比尔——你为什么要以松树这个名称来称呼我?”

比尔愉快地打了个响指,“太有纪念意义了!我真该从一开始就把我们这段谈话录下来,”他说,“至于原因嘛——希望你还记得在那场派对上我有说过你很像一棵松树?”

“以浅薄的印象来为他人创造昵称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迪普回敬,“不过从我们有限的几次会面来看,我认为礼貌这个词应该从未在你的词典里存在过,我说的对吗?”

“如此刻薄?真让我伤心!”比尔咧嘴冲迪普笑了起来,“但还是请容许我对此进行一些小小的辩解——也许你和我再相处个三四个小时就会完全改变自己的想法也说不定?”

“我更‘好奇’这场闹剧的参与者中为什么非得有我存在不可,”迪普皱起鼻子,做了个手势,“实话说吧,我现在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破事了,斯特兰治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了我?”

“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啊——这就是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不像第二次见面时那么恭敬了吗?”

“我是绝对不会主动离职的。”

这几句对话几乎是发生在同一个瞬间,话语重叠,让他们之间产生了一个短暂的真空期。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反而是比尔先笑了起来。“你还真是很有意思,不是吗?”他紧盯着迪普,“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对你的这项任命是在折辱你——事实上,我喜欢你——非常喜欢!我很欣赏你的工作,但我认为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浪费你的才华和时间,所以!如果我有机会能够拉你一把,我为什么要表示拒绝?”

“而我以为在进行所谓的‘帮助’前应该先询问对方是否需要?毕竟这能直观地体现出自身的美德与修养?”迪普叹了口气,“听着,我不想浪费时间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也许某些人需要一点儿幻觉来渡过难关,但不是我。我不相信所谓的‘贵人’,也不相信信念能够给人以安慰。我只希望做一份我的大学文凭能够支撑的工作,普通的度过一生——”

“而从我的观察来看你并不真的这么想,”比尔将身体倚靠在露台扶手上,歪头看着迪普,“暂且不论那些希望与幻觉,只说你想要的普通生活——哲学家们称生活的本质为荒谬,而其真正的本质在我看来是无聊——想象一下吧,这大厅里的人此刻正端着酒杯言辞激烈地谈论着明天大盘的涨跌,而如果此刻有一颗小行星就这样‘砰!’的一声直接砸在我们头顶,你猜有多少人会后悔他们此时谈论的这些东西?”他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他尖锐的犬齿,“而你呢,松树?你会不会后悔你在此浪费的这些时间?”

迪普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着远处的车水马龙,他沉默的时间有些过于漫长了,几乎让寂静笼罩了整个露台。此时他们周边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音乐声。而比尔没有开口打破沉默,他只是盯着迪普,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应。

“但也许你的论点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许缥缈,“宇宙总会分崩离析,它迈向死亡的时间与地点不会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就算小行星此刻在我们的头顶死去,我又如何判断此时此刻我的行为使得我的生活存在意义?”

“好吧,这就真的有点儿超出我的能力范畴了——你知道就连海德格尔*在生命的最后都拒绝讨论存在主义的一切了吗?”比尔耸耸肩,“但我相信这也并不是不能解决?无论如何,我知道某个地方你也许会喜欢——你想来吗?我猜你的答案大概不会是个拒绝?”

 

06.

“看在上帝的份上!比尔,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得罪了你?!”迪普冲着比尔大喊,风声呼啸,如刀般从他耳边刮过,吹乱了他的棕色头发。而比尔只是帮他拉下防风眼镜,同时也拉下自己的,“这就是生活,我亲爱的松树!”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疯狂的笑意,“准备好亲吻不久前还被你踩在脚下的大地了吗?”

“而我觉得这件事还有待商榷!”迪普紧闭着眼睛,“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事先声明我在极度紧张时有非常强的攻击性——”

“别担心,松树,”比尔对此报以温柔一笑,“我有USPA跳伞执照!”

……随即他展臂带着迪普直接跳出了三万英尺高空之上的机舱。

“——比尔,我他妈的一定会杀了你!”

 

任凭迪普再怎么展开想象力,他也无法理解自己的生活是怎么在突然间变成这样的。上一秒自己还在头疼可能会失去的工作,下一秒却在某场宴会上听着各路精英探讨在淡水与海水中钓鱼的区别,并与自己的新任上司大谈存在主义与死去的小行星——而现在?他居然从一架飞机上直接跳了下来。

失重感,眩晕感,天空与地面在迪普的眼前飞速旋转,耳旁的狂风呼啸,回荡在耳膜上的心跳,而这一刻从他的背后也能感知到比尔的心跳: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急促。城市距离他的眼睛越来越近,迪普几乎有种下一秒灯光就要将他们共同融化的错觉。而在这时比尔竟然还在他的耳边喊了起来,这让迪普很想大叫着让他闭嘴——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而比尔竟然乖乖听从了迪普的命令,只是随即他就伸手拉开了降落伞伞包上的伞绳——迪普很难不觉得其间存在着某种报复性行为。呼啦一声,伞面展开,坠落的速度突然放缓,迪普险些被勒得喘不上气来。他大口呼吸着,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直到落地时工作人员们吹着口哨上前来卸下他们身上的装备,他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而比尔笑着与工作人员们碰了碰拳,随即回头递给迪普一瓶矿泉水。“还回不过神来?”他笑嘻嘻地问,“很正常,大部分人第一次跳伞都这样!”

迪普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这实在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的手指还是有些发颤,“我的这身西装算是毁了。”

“也没那么糟糕,送去干洗店熨一熨还是能拿去参加一些不是那么重要的场合的,例如泰德的团建?”比尔耸耸肩,“想去吃点什么东西吗?”

“我希望那是个无烟餐厅。”迪普说。

 

“你知道吗,松树?如果我们的生活是一本小说的话,作者现在一定非常非常头疼,”比尔展开餐巾,却只是把它搭在餐桌的一侧,“想象一下——我们只是两个演员,而身处的一切场景都只是舞台,所有你看不清或想不明白的事物都只不过是因为作者懒得去写——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作者发现自己的人物开始思考起来那些他没有写出或者无法写出的部分,他又该怎么将这个故事结束呢?”

“我们一定要在刚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下自由落体之后继续讨论存在主义吗?”迪普规矩地将餐巾铺在盘子下方,语气有些许疲惫,“我宁愿谈谈你是怎么在两个小时内就搞到了跳伞基地的夜跳名额,对我来说这种时候听些自我吹捧比谈论哲学要好得多,至少前者让我觉得自己依然还活着。”

“这么快就解决了你的存在主义危机?”比尔俯身靠近迪普,冲他挤挤眼睛,“看来比尔赛弗依然是那么的全知全能!”

“起码于我而言,极限运动确实和濒死体验没差多少,”迪普叹了口气,“不过是的——确实多多少少解决了一些困扰着我的哲学问题。这餐厅也选的不错,谢谢你。”

他们此刻正坐在跳伞基地附近加油站的餐吧内,这个点游客稀少,但灯光依然明亮。女招待给他们上了一壶咖啡和几个汉堡后,就困倦的回到了后台后继续撑着脑袋打起了瞌睡。在她看来这两个深夜时分来临的客人和其他在这城市里游荡的观光客无甚区别,自然也不值得她为此浪费小费以外的时间。

“感谢你对于我的付出做出的认可!”比尔摘下他头上那并不存在的高礼帽,绅士地行了个脱帽礼,“而同时我要说的是,这个城市里喜欢大晚上跳伞的人比你想象中少——这就是为什么临时预约永远有效!”

“我还是很难理解你为什么能带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来跳伞,”迪普摇了摇头,“说句难听点的,比尔,你有点像个精神病人。”

“而你正好也有点神经质,我猜?”比尔双手支起一个三角形,歪着头看向迪普,“所以我可以教你很多东西——我的级别比你高得多!而且,在一起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中跳下来后,你还觉得我们只是‘陌生人’吗?”

“起码也不会是朋友?”迪普翻了个白眼,随即又叹了口气,“但——好吧,说实话我也从来不和我的其他朋友讨论这种类似于工作意义、存在主义和虚无哲学的话题,在露台上我算是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又有谁知道这些思绪在我的脑海里回荡了多久呢——几乎久到我的脑子都快成了一个幻觉!”

“我想我能理解,毕竟生活也是个幻觉,而宇宙只是全息投影!”比尔耸耸肩,“你知道吗,松树,在我成为无业游民之前——”

“之前?”

“嘿!别那样看着我!你得允许所有人都有过去,不是吗?”比尔半真半假地抱怨,“总之,我也曾努力工作只是为了到达某个目标,只是在完成它之后,我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它,”他说,“有段时间我一直沉浸于失败的暴怒中,而我拒绝承认那是因为我决策上的失误——我认为那是因为所有人都是蠢货,他们都缺少领袖和一致的计划,只会随波逐流。幸好那时我还没有完全失去对于自己人生的掌控欲,否则也许某天你会听到某桩骇人听闻的暴力事件正是出自我手——”

“以防万一,我是不是现在就该先拨打报警电话?”

“但无论如何!也许在惨案发生前,我也思考了一番小行星的死以及存在与虚无,而我得到的答案为——”比尔清清喉咙,故弄玄虚地制造了一个停顿,“我不知道!”他兴高采烈地说,“怎么样?我是否可以认为这个答案好到出乎你的意料,我亲爱的松树?”

迪普喝了一口咖啡,干巴巴地鼓了鼓掌,“令人印象深刻,”他说,“这下我可以完全确定你是个十足的精神错乱者了。”

“那也太伤人了——不过我很喜欢!”比尔笑了起来,“你现在这样的说话方式非常好,没有那些客套的尊称,没有那些开口前要先过八九遍的社交润色,刻薄——但真实!我真觉得以后我们可以多来这儿进行几次这种跳伞活动!”

“听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后来你决定成为一个无业游民,”迪普评价,“‘真实的活着’?我得说这真像是那些社交媒体上想要贩卖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变现成钞票的狗屎。”

“嘿,我成为‘无业游民’只是因为我不认为任何人有资格成为我的领导者!”比尔不在意地挥挥手,“我有技术,有人脉,也许还有那么些不值一提的小运气,这些足够支撑我继续寻找我想要的那些答案了——起码我现在可以说,如果小行星此刻正在我的头顶死去,我不会认为我现在正在浪费时间!毕竟和你在一起喝咖啡确实是一种享受,我亲爱的松树!”

“我可以说这话听起来有几分性骚扰的意味吗?”迪普想要板着脸,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就是你要求我作为你的助手和你共同出席宴会的原因?”他半开玩笑地问。

“当然啦,松树!你很显然是个非常专业的助手!”比尔笑了起来,“谁知道呢?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遇见你,这会儿坐在这里和我喝咖啡的就是别的什么人了,当然啦,也有可能这杯咖啡根本就不存在!这份偶然让我看见了你——并从你身上看到了潜力,或许在这之后你能够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助力?无论如何,这就是生活,松树,而我很擅长与生活的偶然性起舞!”

“难以想象,”迪普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身上是否存在潜力。童年时我喜欢研究发明与科学,大学时我认为自己能改变世界——而现在?过去模糊不清,而未来显然是更加琢磨不透的东西——这让我觉得也许一切都是虚假的,”他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比尔,”他说,“我们确实应该多进行几次这种跳伞活动,我已经开始想念在高空中的感受了。”

“‘我们’,松树,这说法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比尔挑了挑眉,“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我们已经谈论了许多衰亡与过去,显然可以继续向下讨论一些未来的东西——毕竟此刻小行星还安然无恙地在太空中飘荡,并没有在我们头顶死去,”他说,“介意我送你回家吗?”

“只要你不得寸进尺地要求上楼来喝一杯茶?”

“嘿!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这个故事又该如何以爱情结尾呢?”

“你确定这是爱情,而不是一时兴起的肉欲?”

“我更愿意称之为两个迷失的灵魂共同寻找存在的答案或对此奏效的哲学,”比尔对他挑了挑眉,做了个鬼脸,“要我说的话,为什么不能是爱情?难道你不觉得这更加证明了来自生活的荒谬性?”

迪普感到一阵好笑,“我们现在是要一直谈论生活的荒谬与否了吗?”他说。

“只要你喜欢——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比尔说,“或者现在你愿意的话,可以坐上我的副驾驶,让我们在回去的路上谈论一些其他的东西?”

迪普感觉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当然可以,”他学着比尔的语气说,“为什么不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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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DnD*:龙与地下城

2、大洪水*:《旧约·创世纪》中所指的关于诺亚方舟的故事,原文为“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极大,于是宣布将使用洪水,毁灭天下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

3、海德格尔*:德国哲学家、存在主义真正的创始人,他将尼采诗意的语言和克尔凯郭尔的基督教语言转化成纯粹的哲学语言。其晚年时拒绝存在主义,不再强调人的生存,而转向不依赖于人的存在的真理和存在的历史。

 

Sophie

[ER] 血与誓 (霍斯劳兄弟亲情向&褪色者)

Summary:褪色者放过了尤诺·霍斯劳,于是哥哥得以去找自己的弟弟。


大概是操心哥哥和跑路弟弟以及看戏褪色者的故事。


霍斯劳以血代言。

The tale of house Hoslow is told in blood.


Note:

1.霍斯劳兄弟亲情向,以及霍斯劳兄弟&褪色者,其余自由心证。

2.if剧情发展,全是瞎编,兄弟互坑

3.褪色者性别无暗示,能说话(咳),有剧透,Gen向


[1]

尤诺·霍斯劳被打倒时,心里并没有多少...

Summary:褪色者放过了尤诺·霍斯劳,于是哥哥得以去找自己的弟弟。

 

大概是操心哥哥和跑路弟弟以及看戏褪色者的故事。

 

霍斯劳以血代言。

The tale of house Hoslow is told in blood.

 

 

Note:

1.霍斯劳兄弟亲情向,以及霍斯劳兄弟&褪色者,其余自由心证。

2.if剧情发展,全是瞎编,兄弟互坑

3.褪色者性别无暗示,能说话(咳),有剧透,Gen向

 

 

 

[1]

尤诺·霍斯劳被打倒时,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只是想着“霍斯劳以血代言,即使丧生雪山,也不虚此行”。他的心里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他想念自己的弟弟,他希望他一切安好。

 

入侵他的叛律者没有给他致命一击,而是在他身边蹲下来,“你是大菠萝的哥哥?”

 

尤诺花了几秒去思考叛律者说的人是谁,他很快就想明白了,“狄亚罗斯。”他纠正。

 

“狄亚波罗?”

 

“狄亚罗斯。”尤诺强调。

 

“好吧。”叛律者收起了武器,站在那看了他一会,然后摆了摆手,“算了,走吧。”

 

尤诺从地上爬起,“等等,”他叫住对方,“你认识……我弟弟吗?”

 

“我在大圆桌认识的他,在火山官邸也见到过他。”

 

“你不是叛律者吗?你来自火山官邸?”

 

褪色者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我不是火山官邸的人。叛律者,不好说,我只是接了一些任务而已。”

 

尤诺没有资格评判这名褪色者的对错。“谢谢。”他说。感谢这个人让他活着,感谢这个人告知他兄弟的消息。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尤诺不报希望的问。

 

“如果你想找他的话,可以去利耶尼亚东岸看看。”褪色者说。

 

[2]

尤诺花了很长时间从雪山到达利耶尼亚湖畔的草原,暴风雪不再,和熙的微风吹拂着他,他感觉心情都舒畅了许多。他在利耶尼亚东岸并没有找到狄亚罗斯的身影,他向西北方向走了一段路程,朝着火山官邸的方向,直到结缘教堂。

 

“您好。”他向带着帽子的大乌龟行礼,“请问您有看到一位穿着和我一样盔甲的年轻男性吗?他的名字叫狄亚罗斯·霍斯劳。”

 

大乌龟眯缝着眼睛看了他很久,“嗯——我的确看到过,他两天前刚离开,没有说他要去哪。”

 

尤诺在心底描绘着地图,至少方位已经确定下来,看来他只是和狄亚罗斯错过。他得回头去找他的兄弟。

 

“谢谢。”他向大乌龟道谢,继续出发往回走。

 

他加快了速度,花了一天半时间,在一个夜晚找到了风餐露宿的狄亚罗斯。尤诺站在一块石头上,可以看到狄亚罗斯正在喝水壶里的水。他心里的重担终于落了地。

 

“狄亚罗斯。”他喊他的兄弟。

 

“谁……咳咳咳!!!”狄亚罗斯以一种尤诺担心他脖子会不会断的速度扭过头,在看到他后拼命咳嗽起来。尤诺叹了口气,从石头上跳下,走到狄亚罗斯身边拍兄弟的背,让这个喝水被呛到的人能够快点恢复。

 

“哥……”狄亚罗斯捧着水壶带着烦闷和恼怒的表情看他,“你怎么找到我的?”

 

“有位褪色者告知了我你的动向。”

 

狄亚罗斯的脸在一秒的空白后亮了起来,“哦,我知道了。”

 

“你和那位褪色者很熟?”不然怎么他一提起就反应过来是谁。

 

“唔,一般般吧,”狄亚罗斯含含糊糊的说,“不过我能想到的也就那一个滥好人。”

 

“滥好人?”

 

“啊,”狄亚罗斯露出一个感叹的苦笑,“就是滥好人啦。不论你找那个人帮助做什么,基本都会同意的。”

 

“你不是在圆桌厅堂吗?”尤诺问。

 

“不想呆了,就走了。”狄亚罗斯扭过头,避开尤诺的审视。

 

“勒妮亚呢?”尤诺提起弟弟的随从。

 

狄亚罗斯沉默了一会,“死了。”他低声说,“被判律者杀死了。”

 

勒妮亚是很早就服务霍斯劳家的人,也是陪伴狄亚罗斯最久的人之一。她不是最强大的,但称得上和狄亚罗斯最互通心意的人。

 

尤诺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最好不要多说什么,他伸出手揽过狄亚罗斯的一半肩膀,让弟弟的头埋在自己肩头。

 

“.…..我很久没洗头了。”狄亚罗斯突然说。

 

“我看的出来。”尤诺回答,“我还知道你很久没洗澡了。”他一瞅狄亚罗斯那头乱毛就猜到了。

 

不过说真的,狄亚罗斯闻起来就比泥沼里滚过的大章鱼要好一些。

 

[3]

尤诺把狄亚罗斯安置在了大圆桌。

 

当然,他事先问过狄亚罗斯。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尤诺问。

 

“不知道……看情况吧。不关你的事。”狄亚罗斯不情愿的撇嘴。

 

那还是大圆桌吧,虽然他也不太信任那个地方,但总比荒郊野岭要好。

 

尤其当尤诺看到狄亚罗斯身边的名门大盾时,他识趣的什么也不说,倒是狄亚罗斯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尤诺在大圆桌碰到了褪色者,对方在看到他时讶异的打招呼,“哟,真没想到。你还好吗?”

 

尤诺对这个人致礼,“谢谢你的情报,我找到了我的弟弟。”

 

“狄亚波罗吗,那太好了。”

 

“狄亚罗斯。”尤诺再次强调,随后他向褪色者提问,“你有说过你在火山官邸见过狄亚罗斯?”

 

“是的。”褪色者点头,“他说加入火山成为英雄什么的,不过后来他又不见了。”

 

尤诺已经能基本推断出狄亚罗斯干了什么,在他的弟弟来到交界地后,勒妮亚意外横死,狄亚罗斯悲愤中闯入火山官邸,然后被诱骗加入。但在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离开,到底是没有成为叛律者,到底是没有犯下大错。

 

尤诺想起狄亚罗斯对褪色者‘滥好人’的评价,虽然狄亚罗斯的性格有点……咳咳,但他霍斯劳家出身,实则非常心高气傲,他评价褪色者的语气,明显不是蔑视,而是敬仰。

 

“你能……我想请您帮一个忙。”尤诺恳切的说。

 

“什么?说吧。”褪色者放松的抱着手。

 

“您能帮我增进狄亚罗斯的武艺吗。不说放弃那扇羞耻的名门大盾,也请您帮他找到自己的武艺之路。”

 

褪色者歪了歪头,“我可以试试。”

 

“谢谢。”尤诺真诚的说,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我不求结果,只希望您能多给他一些指点。”

 

一方面,尤诺知道这么多年了,不论自己再说什么狄亚罗斯都听不进去,只会让他的弟弟更生气;其次,他一路上,包括在圆桌听说了更多有关褪色者的事迹和传闻,这是有着成王资质的强大存在,尤诺希望狄亚罗斯能从对方身上学到点什么。

 

他看得出狄亚罗斯在心底非常尊敬褪色者。

 

[4]

狄亚罗斯看到褪色者对他并不隐晦的“旁敲侧击”时就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他有羞耻,耻辱,还有不忿。

 

唯一的一点就是他敢对他哥呛声,但他不敢对褪色者呛声。

 

毕竟是单枪匹马横穿整个交界地,将诸位半神斩于马下,并在火山官方为众人所青睐警惕的人。而在大圆桌、利耶尼亚湖、火山官邸时,褪色者照拂过他。

 

似乎是“那个褪色者和狄亚罗斯有些关系”的风言风语,就能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出于忌惮而放弃对他出手的打算。

 

尤其是,连他哥也不知道的,火山官邸对尤诺·霍斯劳的鲜红追杀信封最初到底是给谁……

 

“我倒是不反对你用盾。”褪色者说。

 

“嗯……啊?”正假心假意打算听褪色者教训的狄亚罗斯愣住了。

 

“你哥那是瞧不起拿盾的。要我说,盾戳流也很有前途呀!你要真能双持门大盾,你哥还能说什么!”褪色者拍着胸脯,狄亚罗斯连连点头。

 

“不过还是给你搞个更好的,还是换个指纹盾吧。”褪色者思索了一会想。

 

狄亚罗斯被迫跟着褪色者闯入王城下水道,敢怒不敢言,尤其是跟随褪色者到达只有几条木板和边缘石碑的深坑时。

 

“这是要……要……要干什么?”狄亚罗斯扒着柱子不撒手。

 

“你看到那块石碑了吗?”褪色者抬手一比划,“那儿有一面指纹盾,比你那名门大盾好用太多了,我们去拿一扇。”

 

狄亚罗斯想着自己还不如找个悬崖跳下去,早死早超生。

 

狄亚罗斯用眼神和褪色者对峙,死活不想靠近边上。无言持续了好几分钟,褪色者抱着双臂,慢慢开口,“狄亚波罗,我不是你哥,我不能强迫你,也不会惯着你。尤诺叫我给你指路,我不反对你用盾,但这条路走不走,是你自己的事。”

 

狄亚罗斯沉默了一根蜡烛燃烧的时间那么长,褪色者就这么一直看着他。最后狄亚罗斯走到边缘,“就这么跳下去?”

 

“当然不是。”褪色者走上前,“在边缘跟着我的步伐跳,放心,不会死的。”

 

在最后狄亚罗斯的双脚终于踩在地面上,他的周围不再空旷一片时,他真实的吐了。褪色者在一旁哈哈拍他的背。

 

“所以说怕什么呀,你不是成功了吗?”

 

狄亚罗斯扛着和一堵墙一样厚的指纹盾同褪色者来到了风暴山丘的封印监牢,褪色者给了他一把矛。

 

“这是什么?”狄亚罗斯愣愣的问。

 

“大树矛呀。你都走盾戳流了还拿你那什么鞭子干啥。”

 

那不是‘什么鞭子’,那是‘霍斯劳花瓣鞭’。狄亚罗斯想这么说,但他没有开口,默默接过了褪色者给他的矛。

 

封印监牢里是一个灵魂形态的熔炉骑士,狄亚罗斯一看到敌人就浑身冷汗。熔炉骑士……葛弗雷王的跟随者,他真的能打过吗?

 

当狄亚罗斯又一次在熔炉骑士转身时把矛戳歪并把半个身子从盾后面探出去后,他被褪色者一个抢救拉出了封印监牢。

 

“你为什么总是想用重击?你就躲在盾后面就好了。”褪色者看起来疑惑不解。

 

狄亚罗斯非常有意见,“那可是熔炉骑士呀!我狄亚罗斯能赢吗?赢不了,没那个能力知道吗!”

 

“我想着你要先干掉熔炉骑士这种韧狗才能更好备战其他敌人呀!”褪色者苦不堪言的大叫,“算了,还是先把大盾护符给你吧,我想着你打过了再给的。”

 

狄亚罗斯终于戳过了熔炉骑士,在灵魂消失的时候,他腿一软,摔在地上,直接躺了下去,大口喘着气。褪色者蹲在他旁边,摸了一把他湿透的头发。

 

“做的不错。”褪色者直视着他。

 

尽管虚弱,狄亚罗斯还是努力挤出来一个笑容。

 

[5]

褪色者继续自己的冒险,狄亚罗斯提着指纹盾回到了大圆桌,在看到他的武器和盾牌时即使是头盔也掩盖不了他哥的黑线,但尤诺终究也是保持了沉默。

 

只有狄亚罗斯独自一人时会抚摸那只他不用的鞭子,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在褪色者再一次回到大圆桌时,他叫住了对方,“嘿,我……”他尝试了几遍,也没能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你想去地下室,还是我们去外面找个地方?”褪色者比出一根手指。

 

狄亚罗斯紧绷的胃松懈下来,“去外面吧。”

 

褪色者把他带到了利耶尼亚一座无人的小屋,连天空都已经布满星辰,是个适合敞开心扉的好时候。

 

“我打算……我还是打算用回鞭子。”狄亚罗斯犹豫了半天说。

 

褪色者只是静静看着他。

 

“毕竟是……家族的传承。我不想丢掉。”狄亚罗斯嗓子干涸。

 

“我是无所谓啦。”褪色者轻声说,“但鞭子和盾并不算一个好搭配。”

 

“哦。”狄亚罗斯木讷的回答,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尤其指纹盾还这么重,“我想,我也许会放弃盾吧。”他艰难的笑了笑。

 

褪色者的和吹过湖水的风一样安静。

 

“你还记得罗杰尔吗?”狄亚罗斯突然说。

 

“记得。”褪色者快速回答。

 

“我是……看着他睡过去的。”狄亚罗斯眨眨酸涩的眼睛,“我的位置,离他很近。”

 

狄亚罗斯站在壁炉旁,名叫罗杰尔的魔法剑士就坐在他背后的二楼围栏边。那是个很温和,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的男人,比狄亚罗斯更像个名门,比狄亚罗斯也更强大,更优秀。

 

狄亚罗斯知道褪色者在帮罗杰尔,他听到了一些,虽然不太懂。狄亚罗斯对褪色者‘滥好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褪色者帮这个人千里迢迢的跑腿。罗杰尔很克制,不太谈到褪色者,但狄亚罗斯在无聊的等待勒妮亚的消息时,还是和他聊了很多。

 

没有人不喜欢褪色者。一个‘滥好人’,一个好人,一个强大的人。

 

“他最后睡的,嗯,不太安生吧。”狄亚罗斯揉揉自己的眉心,他只能这样说,“不甘心呀,就是很不甘心。”

 

到最后,什么都没看到。

 

“我当初决定加入火山官邸的时候,也有一点这样的想法。”狄亚罗斯看着自己的手心,解指老妪是侍奉双指、有能力解答他人命运的存在,名门霍斯劳家曾把兄弟两在法环未破碎前带往老妪面前,当然,狄亚罗斯从没得到什么好评价过,“塔妮丝女士说我有成为英雄的潜质什么的,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我想的是,这个时代没有人能成为英雄。”

 

没有人。整个世界都是痛苦的,每个人都在做梦,贝纳尔也在做梦。但没人会成为英雄。

 

“但你是不同的。你是……能成为英雄的人。”狄亚罗斯磕磕巴巴的说,“不仅仅是你救了我…..救了我哥,”后几个字狄亚罗斯说的特别小声,“你也,至少给了罗杰尔一点盼望,让他知道,他睡过去,也有人会完成他的遗愿——你就是个滥好人嘛。你也给了我盼望,你又算我的老师,我想着,我不能再躲在盾后面了,不然就太逊了,连你都会看不起我吧。”

 

“是你杀了拉卡德吧,还有塔妮丝女士和她旁边的熔炉骑士。火山官邸已经不复存在,叛律者的大本营没了,勒妮亚的仇,你帮我报了。”

 

“——你有称王的力量。”

 

“所以,请成为王吧,成为艾尔登之王。成为英雄,给我们一个未来的期许吧。”说道最后,狄亚罗斯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他顿觉丢脸,低下了头。

 

褪色者的手轻轻按在狄亚罗斯的肩头,“啊,我知道了。”这个人说。

 

[6]

“你不用盾了,就一条鞭子,可以吗?”褪色者看着他的手。

 

“单鞭也不是不能用嘛。”狄亚罗斯耸耸肩,这的确不是最要紧的问题。

 

褪色者掏了掏,递给他一条……这是发辫还是鞭子?

 

“巨人红发鞭。可以你和的花瓣鞭搭配着用。这还有猎犬步伐。”褪色者给他塞了好几个东西。

 

狄亚罗斯有些不知所措,“我以为,咳,你会叫我再去杀个巨人。”一想到上次拿指纹盾的经历狄亚罗斯就不寒而栗。

 

“嘛,上次只是训练训练你。”褪色者调笑着说,“你已经证明自己了。接下来继续加油,狄亚罗斯。”

 

狄亚罗斯不好意思的笑了。

 

“不过……如果你想的话……?”褪色者露出小恶魔的笑容。

 

狄亚罗斯连连摆头。

 

[7]

褪色者有成王的资质和称王的力量,尤诺比自家弟弟更知晓这点。

 

他毕竟是前进到雪山的人,他一路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没有一个像这名褪色者那么强大,那么特别。

 

尤其是在看到狄亚罗斯手握的巨人红发鞭和花瓣鞭时,说他心里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他毕竟是名门霍斯劳的当家。

 

“你觉得,你有没有入赘的希望?”尤诺问。

 

“哈?”狄亚罗斯一副你是不是终于从楼梯上掉下来把脑袋摔坏了的表情。

 

“我看得出褪色者挺照顾你的,你要不要努力一下,争取让他对你印象更深刻些?”尤诺开始策划。

 

狄亚罗斯的眼角抽抽,一说起印象深他只能想起和褪色者跳深坑的经历,他倒是印象挺深的,褪色者反倒轻车熟路,“我觉得你想的有点多……”

 

“我没指望艾尔登之王的王后宝座,那是玛丽卡女王的,但人总要有梦想的嘛。但只要褪色者在未来不死,保持强大的实力,霍斯劳家就能多一份保障。”

 

狄亚罗斯差点被气笑了,褪色者称王,对他来说还是件虽然有望但看起来遥远的事,但褪色者!狄亚罗斯是最早在大圆桌见到这个人的人!他能不知道褪色者的一些德行?!他能不知道褪色者最开始天天往隔壁房间跑干什么?!

 

“你等着。”狄亚罗斯手指指着尤诺,“我马上去找褪色者。”

 

在尤诺摸不着头脑但凭本能想要阻止自家弟弟的时候,狄亚罗斯已经飞快抓到了在刚从百智屋里出来的褪色者。

 

“嘿,我哥,尤诺·霍斯劳,虽然没摘头盔但他长得挺帅,你可以拿我做参照然后更帅一点;未婚;有钱,看他盔甲和头盔就知道了;有身份,是贵族;除了偶尔脑子有些抽还算聪明,教养也还行。你觉得他是个合格的结婚对象吗?”

 

“呃……我现在应该还没想这么多,我和你哥还不太熟……”

 

“来个拥抱呢?”

 

“那是万万可以且欢迎的。”

 

“菲雅呢?”

 

褪色者停顿了一下,“大家都是我的翅膀。”褪色者坚定的说。

 

尤诺含着沉痛的心情把自己缩在了阴影里。

 

“我觉得让他为家族捐……咳献身他肯定是愿意的。”狄亚罗斯把手肘压在褪色者的肩头,横了他哥一眼,恶趣味的说。褪色者发出‘嗯哼’一声。

 

[8]

狄亚罗斯打算再次离开大圆桌,继续自己的旅程,尤诺思考一番,决定在尘埃落定之前和狄亚罗斯

一起旅行,但这个提议被兄弟全身心抗拒。

 

“不,我不想。我一个人就可以。”狄亚罗斯坚持说。

 

“那你打算去哪,你总要给我个计划。”尤诺松了一半的口,但还是坚持要求知道狄亚罗斯的目的地。

 

狄亚罗斯沉默了半天才开口,“大乌龟说利耶尼亚神授塔下有一个村庄,说不定适合我,它推荐我去那。”

 

既然狄亚罗斯说了自己的前行方向,尤诺就没有再阻止他的理由,只能看着弟弟出门。他还是能偷偷摸摸跟在狄亚罗斯身后的,他保持半天的距离,不让对他存在神经过敏的狄亚罗斯发现。

 

在神授塔的边缘,尤诺没有顺着石碑跳下去,当他意识到狄亚罗斯没有任何畏惧的下去时,他的心底涌起一阵欣慰和感慨。他在山崖旁扎营,山下看起来是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庄,狄亚罗斯的安全是尤诺唯一在意的点,他打算再看守狄亚罗斯一段时间后继续自己的旅程。

 

偶尔尤诺会暂别山崖,去的地方也不会太远,主要是为日后的出发做准备。当他一天晚上回到营地时,他看到崖下的不详的火光,他心头一动,不由分说,拿出武器就跳了下去。

 

“狄亚罗斯!”他大声疾呼,用鞭子打断几个敌人的攻击,这些人都是谁?“狄亚罗斯!你在哪!”

 

“哥哥!”当听到狄亚罗斯的回应时,尤诺空白的大脑总算能塞进去一点思考的内容,他向声音的方向跑去,击退所有妄想挑战他的人。

 

他冲过去的地方有好几个大壶围成一圈,但这些不是战士壶,战斗力并不高强,在敌人的围猎下举步维艰。尤诺挑起,双鞭挥下,为大壶解了围,这已经是最后的敌人了。

 

“狄亚罗斯。”大壶让开,尤诺看到狄亚罗斯护着里面的数个小壶,他的脊背弯曲,他的鞭子一直握在他的手里,“狄亚罗斯。”

 

尤诺把狄亚罗斯扶起,他兄弟的脸色惨白,尤诺可以闻到他熟悉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

 

“哥哥……哥哥……”狄亚罗斯的嘴唇和眼睛都在颤抖,他的盔甲胸口插着一根箭。

 

“闭嘴。”尤诺咬着呀,开始拆解狄亚罗斯的盔甲,和他一样的盔甲,和他一样熟悉。

 

“哥哥……哥哥……”狄亚罗斯的手缓慢的抬起,搭在尤诺活动的手臂上,“壶还好吗?”

 

“闭嘴。”尤诺在自己身上摸索着药物和绷带,可恶都在崖上的营地里。

 

“.…..我要死了吗?”

 

尤诺把头盔一把摘下摔在地上,抬手扇了狄亚罗斯一巴掌,“我他妈叫你闭嘴!”

 

狄亚罗斯的脸比之前更白,呼吸都暂停了。尤诺不论当家主之前,还是当家主之后,不论狄亚罗斯多么顽劣、逃课、不训练,被其他人说三道四,他最多压着他去上课,他从来没有打过他。

 

毕竟是他的弟弟,他们分享同一条血脉,他们在不知道多少的时间里分享同一个夜晚;在尤诺成为家主的时候,分享守护的誓言。

 

“我叫你别说话。”尤诺吸了一下鼻子,在尚能活动的小壶在他旁边堆给他几大把具有疗伤作用的花草时对着壶们点头。“你忍着点。”

 

他折断箭露在外面的一部分,摸出菱刀,手一用力,把箭头撬了出来,鲜血染红了尤诺的手。

 

狄亚罗斯只是闷哼一声,没有尖叫,这让尤诺多看了他一眼。

 

“有我在,你不会死的。”尤诺宣布,开始给狄亚罗斯裹伤。

 

[9]

褪色者来的时间很不凑巧,第二天白天的时候褪色者正好能看到一个迷迷瞪瞪的狄亚罗斯和一个筋疲力尽的尤诺。

 

“见谅。”尤诺连站起来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狄亚罗斯昨夜反复的发热,他一直握着弟弟的手,现在手都是酸的。

 

褪色者什么都没说,在狄亚罗斯身边放了一堆温热色,然后是一个接一个黄金树治疗祷告,尤诺只能点头表示感谢。

 

“他会好的。”褪色者轻轻的说,“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尤诺同意这一点。

 

“你去休息一下吧。”褪色者说,“我会看着。我保证,一切都会好的。”

 

尤诺感谢褪色者的付出,他找了一个阴凉的角落,盘腿坐下,在他闭眼前,褪色者将一枚温热石放在他的手心里。

 

尤诺在浅眠中也是温暖的,他相信褪色者,正如他相信自己一样。

 

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正如褪色者所说,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也正如曾经的解指老妪所说,狄亚罗斯是霍斯劳家的人。

 

霍斯劳以血代言。

 

 

 

[END]

 


Herr Biene

【褪色者/蒙葛特】予人以爱

1.8W字一发完,律法结局之后的个人妄想,很多我流环学剧情解读与结局魔改。

本质是一封爱的表白,送给我长角的大尾巴先生。


Summary:失去了感情的新任艾尔登之王想要重新学会爱人的能力,幸好他有一位好老师。


同系列故事:《予天以星》  《予地以花》


1

在濒毁的玛莉卡女王之前,我停下脚步。

背包里那枚金色的卢恩在发热发烫,不用看也知道,它正散发着黄金树一般的光芒,那棵已经被焚毁的巨树,曾经从交界地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它光辉灿烂的影子。

有人憎恶它,在地底的星空下诅咒它凋零的厄运;

有人惧怕它,自它的光芒从眼中消...

1.8W字一发完,律法结局之后的个人妄想,很多我流环学剧情解读与结局魔改。

本质是一封爱的表白,送给我长角的大尾巴先生。

 

Summary:失去了感情的新任艾尔登之王想要重新学会爱人的能力,幸好他有一位好老师。

 

同系列故事:《予天以星》  《予地以花》

 

1

在濒毁的玛莉卡女王之前,我停下脚步。

背包里那枚金色的卢恩在发热发烫,不用看也知道,它正散发着黄金树一般的光芒,那棵已经被焚毁的巨树,曾经从交界地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它光辉灿烂的影子。

有人憎恶它,在地底的星空下诅咒它凋零的厄运;

有人惧怕它,自它的光芒从眼中消逝始,便成为徘徊在雾海的游魂;

有人向往它,被驱逐的弱小者在风暴中苟活,期盼能有一天回到它的根脚下。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个身影,在最靠近黄金树的王座前,当我第一次前来,隔着雾门向内窥探时,衣衫褴褛的怪物站在广场中央,抬头仰望彼时还繁盛的树冠,金色光辉在他麻布的斗篷上流淌,漫过身后拖地的长尾,其上附着的长牙与尖角闪闪发亮。

似是故人来。

在踏上交界地的旅途之始,阻挡我前往风暴城的妖鬼、城外古战场劝说我远离王城的声音主人如今站在黄金树的入口处,向我报上他“末代之王”的名号,声音里夹杂半分‘早知如此’半分‘无可奈何’。

它用一种讥讽而悲凉的语气点名了所有未到场的半神,最后那双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没被它所说的“被野心之火驱使”而焚身,倒被蒙葛特盯的哑口无言,浑身灼烫,我敢说下水道的监牢里定没有一面像样的镜子,让他照一照自己的样子——不是方便我嘲讽那畸形扭曲的容貌,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令所有的噩兆之子们自惭形秽,终日把自己裹在宽大的风帽之下——而是映出那双眼睛,里面所盛的光芒比所有虔诚的信徒都要热烈耀眼。

我几乎被那双眼里的光灼伤,它令我想起这一路旅途所见的很多人:临死前遥望王城的葛瑞克,学院教室门外死去的托普斯,在雾林深处仰望月亮的布莱泽……那是努力追逐心中信仰的灵魂才会拥有的眼睛,无比坚定,随时都可以为了更接近神圣的存在,献出自己的生命也毫无怨言。

而即使走到了旅途的终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所要的是什么,一路以来追逐的又是什么。

祂说:“努力搜集大卢恩,然后来觐见法环,成为艾尔登之王。“

她说:“命运相遇之人啊,帮助我寻求星星中的律法吧。”

她说:“到地下深处去寻求火焰,让我来为您传达神的声音。”

她说:“带我到黄金树的树脚下,这是我们使命的必经之路。”

他说:“继承我的遗愿,把污秽的诅咒散布到全世界。”

他说:“狩猎同胞是加入鲜血王朝的通行证。”

他们说:“加入我们,成为叛律者的一员,既然神祇不仁,我们便亵渎神明。”

……

我听到很多声音,很多建议,很多承诺与诱惑,很多人需要我,需要我能看到赐福的“天赋”,需要我无数次从雾海边缘生还的能力,需要我手中的刀剑,向对手,向神明,向他们自己。

可我来到这里是听从了谁的意愿谁的指引呢?

或许都不是,这片土地上有很多失落或繁盛的信仰,我没有选择其中的任何一个。

我在破碎的神明面前站定,金色的头颅就滚落在我脚边,我捧起它,一双无神空洞的眼睛正看着我,原来这就是那位虔诚的信徒所注视着的圣像啊,她,或者说,他,早就违背了所谓的信条,用虚假的繁盛掩盖逐渐步入腐烂的内里,又驱使像我这样的褪色者来为这件爬满了虱虫的黄金华服上修修补补。

很多人的期望在背包里发烫,渴望加入这场盛大的修理工程。

有死亡,有诅咒,有抛弃了一切的空白,还有各个碎片君主的渴望。

还有一些声音在不远处絮絮低语,用蓝色的秘密字符,用身体内隐藏的细微火种。

我恨不得把手里的剑插进自己的心脏,结束这场荒诞滑稽的选择,你们这些有能力有信仰的,为什么不自己前来成为神或王,要让我这一个一无所有又一无所知之人来决定交界地的命运呢?

但我每一次死去都会在这里复活,我必须要在这里做出选择。

那双金色的眼睛突然又浮现在眼前,里面藏着的虔诚和更明显的,对头顶那片光辉的爱刺痛了心底的某个角落,没来由地,我希望自己也落在这样的目光里。

“受野心之火摆弄的掠夺者……”

这是蒙葛特对我的评价,他在风暴城外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这么认为。

但我想反驳,只有他对我的评价我想反驳,我不是那样的人;那些说我是疯子,是叛徒,是不知好歹的白眼狼的人,他们说我是便是罢,但只有蒙葛特,我迫切地想要在他面前证明什么,仿佛他是在教堂忏悔室的神父,而我正隔着薄薄的墙壁向他倾诉我所有的罪恶,听他谅解我,宽恕我,说神啊依然爱着祂悔过的羔羊。

可我们隔着的墙壁是坚硬的死亡,我站在那里,看他躺在黄金的落叶间,眼神越过打倒他的我望向头顶的黄金树,最后的遗言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是很轻很淡的悲伤,像一声叹息。

“黄金树拒绝着一切,我们早已被舍弃……”

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看落叶缓缓飘下,掉在他长满坚硬犄角的额头上。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终于顿悟,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因为我践踏了如此神圣而脆弱的祈愿,又怎么配幻想能沐浴在那样的目光中呢?

至少现在我还可以赎罪,就像被悬挂在半空,失去了神智的永恒女王一样,如果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我愿用最珍贵的事物来交换。

于是我捧起那颗闪耀着璀璨金光的修复卢恩,放在神像破碎的胸腹间。

 

2

落叶捎来讯息,交界地产生了一位新的艾尔登之王。

据说新王摒弃了一切感情,甘愿作为一颗齿轮镶嵌在新王朝的政务桌前,所有的人都可以前来进言,提出自己的问题,就会得到最完美的解答。

新王下令王城对所有交界地的生物开放,只要甘愿接受沐浴黄金树光辉洗礼的人都可以登上王城层叠的回廊,对繁盛胜于往昔的巨树献上自己的祝福与祷告。亚人,魔法师,白金之子,兽人和杜鹃骑士们都从遥远的土地来到亚坛高原,王还下令发出了地下道所有的噩兆,任他们自由想去任何地方。

起初王城的遗老们还担心异族是否心怀鬼胎,想要伤害新王与黄金树,但王只是摇摇头,所有怀有阴谋的眼神都在黄金光辉的照耀下化成一缕青烟,于是那些遗老们不敢再妄言,亦失去了踏足新圆桌的权利——艾尔登之王下令关闭议事堂的大门,已经接近全知全能的王不再需要出谋划策的褪色者集团了,来觐见者只需要把需要处理的政务放在王座旁的桌子上,第二天就能得到期望的批复。

 

这是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或许除了一个人。

又是新的一天,教堂的钟声响起,惊飞停留在圆形尖顶上的鸟群。黄金树的光辉下没有日夜的更替,只是灿烂的光明,温暖的白昼,让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以为这样就能达到所谓的永恒。

我已不知道自己在这王座上坐了多久,一周?一月?亦或一年?讨论具体的时日早已失去意义,每一分一秒都是相同的事情:听取进言,下达指令,批改文书,还有,向黄金树祷告。后者是为数不多可以从这把坚硬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刻,倒不是说我讨厌堆积如山的政务,毕竟所有的情感不复存在,便无论好恶之分,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我亦不愿接受那顶纯金的王冠,我身上已经有了无形的枷锁,便不再需要有形之物来提醒自己的责任与义务,更何况在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戴上它的资格。

钟声响了整整十二下,最后一声的余韵消逝在空气中,我站起身,走向王座前方的广场中心,一片漆黑的污渍沾在石砖的一角,被反复清洗也顽固地停留在那里,像是一块丑陋的伤疤,或是一只不愿闭上的眼睛——

仰望着黄金树的光辉。

我知道那是谁的痕迹谁的残骸,彼时我亲手斩断了他的胫骨,浓黑的血液泼溅在地砖上,构成一副诡异的图腾,我看到那双眼睛,金色的,越过我看向天空,里面盛着我理解不了的光。

即使过了很久,蒙葛特的一部分依旧留在这里,顽固的,洗不掉的污渍,就像他本人。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我在它面前蹲下,伸出手指慢慢从黑色的诅咒之血上划过,些许碎末留在指尖,又很快被风带走,了无痕迹。

纵使失去了所有的情感,成为无情的机器,我的左胸腔依旧传来钝痛,似乎有一个齿轮出了故障,不知何时生了锈,卡在里面, 而我却不知道用什么来润滑这具机器。

“王已登基一段时日,按照惯例,须有神作为王之伴侣,绵延子嗣,携手同进。”

有臣子前来进言,这是他们提及最多的话题。

“我不需子嗣,没有感情的石头如何繁衍?”我如是回答。

“但您至少需要一位神明来通晓您的意志,抚慰您的内心。”贵族把头垂得更低了。

神,神明,我思考,我的神在哪里?

祂不是已然静默的玛莉卡,混杂了另一个人格的永恒女王已被放逐,永不得出声;

祂亦不是那对蒙受缺陷降生的神人兄妹,他们早已相隔千里陷入各自的深眠;

祂更不是已经步入星空的娇小身影,她已决心踏入孤独漫长的旅途。

怀着巨大的困惑,我离开了艾尔登之王的宝座,走向黄金树内部的裂缝,重新回到已然静默的石舞台。

玛莉卡神像依旧像我上次来时那样安放其上,只是再也不能言语,再也不能挥动锤子反抗左右她命运的东西。

我看向神像上方的半空,一道残破的弯弧垂在那里,不久前黑裙的女王被悬挂其上,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不存在的罪,一道红色长枪刺穿了她的胸腹,仿佛来自时空罅隙的凶器,把背叛者钉在十字架上。

我知道那是来自遥远时空彼端的意志,便大声询问,向它索要属于我的神人。

可天穹沉默不语,既没有金色的流星,也没有红色的闪电,失去了传达旨意的指头仆人,天地间仅剩永恒的沉默。

于是我明白,我需自己创造我的神明。

弑神的长枪被握在手心,我开始学着女王的样子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不是为了砸碎法环,而是我脚下的土地,石舞台。

不知经过了多少日夜,坚硬的石砖终于出现了裂缝,似乎预感到了我的意图,无上意志令荆棘长枪生出更多的倒刺,扎进我的皮肤,磨穿我的掌骨,我便使用骨头的裂缝夹住它,敲击逐渐扩大的缝隙。

无止境的痛苦,折磨,我只想起那双眼睛,望着黄金树,越过我。

生锈的齿轮微微颤动,生锈的铁屑是那摊顽固的血。

又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最后一块石头也剥落下来,露出这块土地原本的样貌:

一尊巨大的熔炉,里面金色的火焰在无休止地沸腾,并不灼人,和体温相近。

无数的生命在其中翻滚,融合,淬炼;鸟的翅,鱼的尾,龙的爪,鹿的角……早在上古时期,流星还未造访的时代,这里是万物最初的摇篮。

我跳下去,用已经见骨的双手在里面翻找。

我捞起一个弯曲的犄角,我记得清楚,有多少个长在蒙葛特的额头上。

一枚古牙。

一截手臂。

一颗金色的眼眸。

一条长满骨质突起的长尾。

……

金色的火焰如海洋般把外来者包围,仿佛置身温暖的羊水中,恍惚间我看到一个小孩子的幻影浮现在我身边;

他头顶长满犄角,有几支夹杂在白色的乱发间,古牙生在手臂和脊背,腿间垂着扭曲的瘤尾。

可他依然在笑着,笑声如银铃般清澈,金色的眼瞳带着幼兽般纯净的好奇注视着来者:

正妄图打捞起他成年残躯的我。

我看着面前的幻影,冰凉的液体漫过眼眶,滴落在手中的犄角上,又滑落到金色火焰中,激起一朵水花。

我困惑地用手抹过脸颊,这些水痕,是泪水吗?可失去了感情的我又为何流泪呢?

那小小的身影歪了歪头,飘过来伸出手试图擦掉我的眼泪,可虚幻的手指穿过皮肤便消失不见,于是那泪水便淌得更快了。

“没关系的……”我轻声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终于,最后一节手指也被捞起,在地上拼凑出一副完整的躯体,我按照记忆中的模样把那些犄角和长牙放在他的额头和脊柱上,这具身躯的每一寸都由我打捞,抚摸,把它们放回原有的位置。

只是那颗心还未重新跳动,最重要的东西还未回归躯体,我跪在蒙葛特的身边,看向空中的孩童,他刚才注视着我拼好了每一块骨头,自然也认出了这具身体来自长大后的自己。

“你不会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缓缓说道,不是对幻影讲述,更像是说服自己;

“你身上的犄角和尾巴被视作不祥,为了避邪,你被扔进下水道,终日吃腐烂的饭菜,和老鼠一起生活;”

“所有人都说你是丑陋,恶心,不配降生的垃圾,唾骂你,厌弃你,没有任何人爱你。”

“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被承认,即使你拯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们亦不会感谢你……”

压抑的声音在熔炉内回响,不知为何我放弃了向他描述成神之后的光明未来,反而把他经历过的苦痛一一阐述,这简直是世间最失败的说客。

“即便如此,”我轻声询问,“你还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白发的孩童眨了眨眼,仿佛从未听见这些悲惨的预言似的,笑着问了我一个问题;

“那我长大之后……有没有爱着这个世界呢?”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深深地点头。

于是那孩子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纯净笑容,张开手飞向我,我下意识伸出手去迎接,但只空留一团虚无的空气,他穿过我进入那具冰冷的身躯,赤裸的人形颤动起来,不过片刻,一双金色的眼瞳睁开,看向面前的我。

蒙葛特。

是我亲手把斩断他的生机,看他的尸体化为灰尘,又是我亲手把他从熔炉里捞回,拼凑。我一时竟不知用何种情绪面对新生的半神,不,现在已经是神了,我的神人。

我渴望已久的事情发生了,蒙葛特正专注地盯着我,不是看着黄金树或者王座,我无法从他的眼睛中读出什么情绪,那道目光几乎把我整个人切成薄片,我的来路与归处都无从遁形,大脑已经陷入混乱,在这样的目光下我只想逃跑。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蒙葛特抬起了自己的手——我以为他要揍我一顿,或者掐断我的脖子,为了报当日击杀之仇,便下意识往后缩,用手抱住自己的头。

一声叹息在身边响起,我感到自己的手腕被轻轻握住了,惊讶地抬起头,我看见蒙葛特正看着我手上面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王”。

 

3

群臣对我带回了一位新神的行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也可能是他们不敢再御座前大声喧哗,不过我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位神秘新神真正的样子,蒙葛特回来后就穿起了他原有的麻布斗篷,带上了巨大的风帽,把自己的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尾巴都藏了起来。

说实话,我觉得被尾巴鼓起一大块的斗篷看起来很蠢。

他也不肯住在女王曾经的闺房,说实话,我也想象不出来他躺在满是帷幔和薄纱的床帘后面是什么样子,便许了他黄金树大教堂的二楼作为起居室,这样也方便他接受人们前来对黄金树的祷告——现在是对他的祷告了。

日子还是同往常一样,数不清的公文、事宜和觐见,仿佛是为了惩罚前段时间我的不辞而别,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几乎堆成了山,我不得不先把对新生的神明的关注抛到脑后,再次成为无情的政务处理机器。

只是偶尔那颗锈住的齿轮传来细微的疼痛,提醒我有什么事情开始不一样了。

 

某天深夜,繁重的文书暂告一段落,我得以离开御座,休息一下酸痛的手腕。在回廊的拐角处,我遇见了柏克,现在已经是皇室御用裁缝的亚人立刻恭敬地向我行礼,小家伙战战兢兢,几乎把头塞进自己的膝盖里,我忍着笑伸手拉他起来。

曾经被嘲笑矮小身高而自卑的亚人如今别着黄金树的圣徽,看起来和之前判若两人,我突然想起另一个人仍固执地把自己裹进麻布口袋里,于是便蹲下来,向柏克询问。

“哦,我的王,这个问题您应该早有解答。”柏克如此回答,“您用您的温柔和爱帮助了我,您让我明白,不需健壮的身躯或华丽的衣饰,也会有人对我说‘你长得真好看’,吾王啊,您拯救了我的灵魂。”

我向他道谢,却对得到的回答感到困惑,虽然我记得在成王前所做的一切,但出于何种动机和心情已经完全无法感同身受,柏克说我用温柔和爱拯救了他的灵魂,这些我已失去的东西真的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吗?

或者说……我还有机会去拯救另一个人的灵魂吗?

我边想边走,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大教堂的门口,白天常有信徒礼拜的教堂在深夜变得寂静而空荡,刚在盘旋在脑海的身影正静静站在门前,在夜色中仿佛另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蒙葛特走过来,一缕白发从斗篷的一角漏出来,我竟有一种冲动,想扯掉那层破布,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所崇拜的神明正是曾经唾弃的噩兆之子,让他们为自己的偏见感到羞耻,这群被爱着而不自知的可悲生物!

可我是出于什么才这么做的呢?

这对于民众的信心有什么益处?来自理性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我回答不了,的确,这么做的确不是最好的选择,按照律法来讲应该保证信徒对神的绝对崇拜,而不是带给他们冲击与疑惑。

那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渴望又是为何而来?这种非理性的冲动不属于完美的律法机器,一定是来自那颗生锈的齿轮……我按住自己的胸口,困惑于里面的隐约阵痛。

我知道蒙葛特正看着我,或许还带着关切的目光,这也难怪,作为聆听信徒祈祷的神祇当然要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我不愿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于是装作没事发生的样子转移了话题。

“新职务感觉如何呢?信徒的祷告声有没有影响你睡觉?群臣上奏说应该给你一个新封号,但我觉得应该来问问你的意见,毕竟上次那个赐福王也是你自己取的……啊我不是说噩兆王或者噩兆妖鬼有不好的意思实际上我觉得酷毙了不像他们硬塞给我的称号什么‘黄金律法之王’听起来像是一本行走的大部头法典……”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我才能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说了多少白烂话,没有一句是被律法规定的有用话题,如果无上意志在天有灵,它一定会亲手掐住我的喉咙让我闭嘴。

可惜在场唯一有能力让我闭嘴的人只是默默听我讲,蒙葛特没有出言打断我,这倒是件稀奇事,我还记得在王座前他把所有的半神不带脏字地骂了个遍,用词之犀利狠辣令我忍不住鼓掌叫好——如果下一句不是冲我来的话。

难道整日被当成神像还磨平了性子不成?我堪堪收住最后一句话,让我听听说了什么……哦,在抱怨王座的椅子太硬把屁股都要磨出茧子来了。

完了,我默默用手捂住脸,现在回去改文书还来得及吗。

“感觉还不错。

晚上一般没人来教堂所以不会打扰我。

我没什么意见,封号你定就行了。

我觉得这个称号很适合你……”

我放下捂着脸的手,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蒙葛特,正认真回答我都不知道说了什么的问题,或许是我在梦游,这一切都是幻觉,不然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信徒们都说新王是一位英明,睿智又仁慈的好王,他们能平等沐浴到黄金树的光辉都是拜您所赐。”

幻觉,这一切都是幻觉。

那个讥讽刻薄的蒙葛特到哪去了?我眨眨眼,鼓起勇气看向他的双眼,纵使夜晚的光线黯淡,那里还是清晰地映出我不知所措的影子来。

“他们祈求我向您转达他们的谢意,来自亚人,稀人和山妖,还有噩兆之子们,他们尤其恳求我带给您一句话……”蒙葛特放慢了声音,向我微微躬身;

“世界各地的小黄金树也很美,我们决定在那里思索自己的来处,和归途,感谢您给予我们自由。”

这太诡异了,我从来没做过这么奇诡的梦。难不成熔炉重装了蒙葛特的语言系统,把他改成了温和谦逊的圣母形象?还是说,在我的印象里他就应该是这样,如果没有噩兆,如果葛德温没有降生的话。

如果真是幻觉的话,我疯狂一次也无妨吧。

伸出手,麻布斗篷被扯落,露出面前人畸形的犄角和白色的长发。无视了蒙葛特惊讶的目光,我拾起一缕发丝放在唇边,轻声说出自己最隐秘的渴望;

“吾之神啊,如果你真的想替信徒表达谢意,那么请教会我……如何去爱。”

我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如同夜风拂过树枝,传来柔和的沙沙声。

“如您所愿。”蒙葛特说。

翌日,一张熊皮制成的软垫被放在王座上。

好消息是,我的屁股可以不用起茧子了;

坏消息是,那天晚上不是幻觉,我真的在发疯。

 

4

“每晚十点到教堂侧门来,我在那里等你。”

蒙葛特给我提了他回来后的第一个要求,起初我还以为要考察我的业务水平,特意准备了近来的事务文书,还苦练罗德尔本季度工作报告,没想到等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按时赴约,得到的答复居然是:去散步。

“散步?”

我难以置信,很难把这个词和面前的人联系在一起,毕竟从我那些只言片语的武器简介来看,赐福王不是在守卫王城就是在守卫王城的路上,兢兢业业刻苦劳模一个。

蒙葛特点点头,向我伸出手。

“啊?要牵手吗?”

我更加一头雾水,这个展开也太快了吧,还是晚上太暗了他怕我被台阶绊倒?

蒙葛特的手骨节粗大,按照人类的审美观来看并不美观,但我觉得挺有安全感,于是我便伸出手拉住了它,为了彰显自己的诚意,特意加了点力度握住。

随即我就觉得这只手僵硬的像块石头,蒙葛特的声音听起来也挺像,他干巴巴地说: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藏在衣服里的文书先给我,今晚不需要讨论这个。”

“哦……哦。好。”我尽量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把手抽出来,把那卷早就硌痛了我的腰的卷轴掏出来递给他。如果律法真的能解答一切问题,我希望至少它能让我说点什么来拜托现在尴尬的场面。

可我又一次被它抛弃了,哪怕一个标点都没有找到适合它们的位置。在一片寂静中,蒙葛特把卷轴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转过身,看着恨不得把自己那只手吞下去的我,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们走吧,王。”他再次伸出手。

 

此后每晚这个时候,蒙葛特都会邀请我一同散步。

期间没有正式的谈话,只是闲聊,我得以卸下对觐见者们严肃的语气和字斟句酌的用词,随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卡利亚学院派来的使者身上沾了狼毛到祖灵之民的鹿角上挂了罗亚果实……很多只能在心里转转的事情找到了出口,虽然唯一的听众一般不会发表什么意见,但偶尔刻薄的回应还是能让我看到曾经那个噩兆王的影子。

“你应该庆幸你的灵马没在旁边,”蒙葛特说,“不然会是一起严重的外交事故。”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从教堂的侧门转回到了正门,这意味着今晚的散步之旅到了尾声,这也意味着之后将没有人听我讲一些除了律法给出的正确答案以外的事情,我将一个人入睡,然后迎来新的一天。

新的夜晚,新的一次散步。

不知不觉间这短短的几小时竟成为我最期待的时刻,甚至刚到傍晚,我就开始期待,越是临近约定的时刻,我便越是焦急,时间流逝得也越慢……可律法的基本主义告诉我时间的流逝是匀速且恒定的,我不明白蒙葛特是怎么改变这一点的,于是便用最后的时间向他询问;

“承诺是第一部分。”蒙葛特如是回答,“明天见,吾王。”

等我回到房间,仔细咂摸这句话才明白,原来他是真的想教会我。

 

5

每晚的夜游当然并不总是蒙葛特在听我单方面絮絮叨叨,偶尔也会发生状况外的事。

春天到了,王城的花圃里又重新开满了各色奇葩,自小壶远行后村里的花无人照料,我便把它们移栽一些到宫中,派专人悉心照料,如果远行的孩子有一天成为勇士,我还要用这些花编成花环送给他呢。

当然,春天也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就连狮子狗都夜夜嚎叫,作为勾搭异性的讯号。我只觉得影响睡眠,恨不得让人把它们全噶了,或者扔到盖利德和那些变异恐龙犬来次相亲活动。

某夜,我和蒙葛特散步行至后花园,听见远处的凉亭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八卦精神是所有人类的天性,我便拉了一脸不解的蒙葛特往前凑凑,在树丛旁边蹲下。

“关注一下王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很有必要的,万一他们在密谋一把火烧了黄金树呢。”我试图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正当理由。

蒙葛特的面部表情表达出他“上一个烧了树的不就是你吗”的内心活动,但他还是一言不发,跟着我挤在树篱的阴影里,张开自己的胳膊,把我从头到脚裹进他的麻布斗篷里。

是为了挡住我那亮眼的袍子,我心想,一定是这样。

堂堂艾尔登之王和他的神,居然沦落到挤在树丛里听墙角,依靠着蒙葛特温暖的皮肤,我心想,无上意志啊,你真的所托非人了。

从斗篷的缝隙里,我看到凉亭里有一对奇怪的组合,一个骑士和一位亚人。

“……你要相信我的心,亲爱的,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骑士单膝跪地,把手里的花束献给面前的娇小身影。

“哦!真的难以置信!你居然会喜欢我这么丑陋的半人!”她回应。“你仔细看看!我长满毛发的四肢!直不起的脊柱,我甚至还有一张狼嘴!而你是那么英俊高大,我实在是不配得到你的爱啊!”

“这世界上总有人的口味很奇怪,别妄自菲薄。”我忍不住评论,“还不让人是福瑞控了?”

随机我就意识到这句话实在是不合时宜,尤其是我还裹在一个浑身长角,有一条长尾巴的人的斗篷里。从那具身体上源源不断地传来热气,我猜蒙葛特从没意识到自己从熔炉诞生的身躯很暖和,于是我又往后靠了靠,就当自己什么也没说过。

隔了一层麻布,外面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我无心再听那对男女之后的对话,不出所料明天王城里又会多一对腻死人的情侣。另一个人的心跳反而成为耳边不可忽视的旋律,是我亲手使它归于平静,又让它重新跳动,这颗心脏的主人到底如何看待我?蒙葛特应该憎恨我,毕竟如那些反对新王朝的遗民所言,我是交界地的魔鬼,无上意志的走狗,所到之处皆为尸骨。我是被赐福抛弃又利用的屠刀,杀光所有的半神,现在倒改头换面,准备做一个仁慈的主君?

从前我对这些言论从不在意,体内的律法驱使我做出选择,我不过是服务于律法的人形机器,他人的评价与我无关。

我只在意一个人的看法,我既害怕得到他的评价又无比期待他的评价,甚至不惜违背无上意志,开启被封印的生命熔炉把这个人重新拼出来,成为伴我左右的神;

但真到了面前,我却说不出那句话,每当那双金色眼瞳里映出我的影子,我便想远远躲开,心中所想竟和那位亚人小姐有相似之处:

我的双手沾满你族人鲜血,我引火烧毁了黄金树,我道貌岸然却内心丑恶,这样的我也能成为艾尔登之王……也能配上你高贵纯洁的灵魂吗?

等到花圃内重新归于寂静,蒙葛特掀起斗篷,夜晚清凉的空气重新把我们包围。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又到了分别的时刻,我想起小裁缝柏克的话,鼓起勇气直视蒙葛特,看到他扭曲的犄角布满额头,看到他杂乱的白发,长满毛发的粗壮手臂,破烂的麻布斗篷,垂在地上布满古牙和凸起的长尾——纵使已经成为真正的赐福王,他也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模样。

注意到我的视线,那条尾巴抖了抖,飞快地缩回背后,隐没在斗篷里。

拉住蒙葛特试图把风帽戴上的手,我眨眨眼,明白他心里所想竟也和我相同,第一次看到光辉灿烂的黄金树时,下水道生活的噩兆是否也自卑于这份爱意,就像见到太阳的鼯鼠?

这是我学到的第二课。

 

6

某日,蒙葛特来到王座向我辞行。

“吾王,我来向您辞别,我想去各地的小黄金树那里游历,希望能得到您的恩准。

自我成为新神之始便能听到黄金树传来的声音,我日夜聆听,但总能听到沙沙的杂音,似乎有什么屏障阻止了我和祂的对话,于是我想去祂的其他子女那里倾听,说不定能得到更多的消息。”

这样的理由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拒绝,得到许可后蒙葛特便只身一人连夜出城,他走的太急,我都没来及嘱咐他用飞鸟及时传递消息。

一切又回到我刚成王的样子,每天都是处理不完的政务和会面,接待使者,签署文书,和一群道貌岸然的大臣打口水仗,要不是律法时刻提醒我和平发展才是正道,我恨不得掏出夜与火给他们一人一道灵魂激流。

每晚十点,我还照例走到大教堂的侧门,但这次却没有人在那里等我,向我伸出手来。我站在原地愣了一会,自嘲地笑笑,原来蒙葛特已经出门一段时日了,我竟以为他还在。

没有听众,我也没了说话的动力,一个人沿着王城的走廊游荡。偶有民众看到他们的王竟没有侍从跟随,露出惊讶的神色后便向我行礼,我挥挥手让他们起来,天真的孩子总是童言无忌,我听到稚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为什么今天没有看到王和神在一起呢?我听妈妈说王都应该和他们的神在一起的,就像永恒女王和红发英雄……”

后面的话我没再听,应该是大人害怕提及旧王朝会惹出事端,捂住他的嘴了吧。

“原来大家都知道我和你每晚出来散步啊……”

我后知后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在胸腔中扩散,那颗已快被我忘到脑后的齿轮正咔咔作响,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涌了出来,令我困惑不已,我无法对它下定义,归为律法应该存在或摒弃的事物,它来源于旧日的回忆,来源于心底的渴望。

那是想要见到某人的心情。

我站在原地,仿佛过电一般,不顾周边民众的异样目光,我一路狂奔,来到了下水道的入口。

驻守在下水道入口的守卫不知新王突然造访所为何事,纷纷起来行礼,我命令他们打开尘封已久的井盖,只身走入井下漆黑的空间。

原先囚禁于此的噩兆和囚犯早就被放出或转移,水道里的老鼠和蠕虫也被清理干净,整片空间没有熏人的臭气,变得静谧空寂,只有偶尔的流水声滴答,传来规律的回音。

点亮腰间的提灯,我在曾经摸爬滚打过的管道里穿行,回忆着关押噩兆之子们牢房的位置。越靠近地下,有一种莫名的引力越吸引我往深处行走,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呼唤我,上次来时我几乎到达了这里的最深处,一位老人坐在同伴的尸骨旁拉琴,他们的族人和噩兆一样被人厌弃,追杀,抛弃在永无天日的地底,期待地底的火焰能回应他们的复仇之声,祈祷自己从未降生的混沌未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被世界以痛吻过,却还想报之以歌的人,我可能也会选择接受那团火焰,结束这个扭曲的现实吧。

蒙葛特,我想,你被关押在这里,与老鼠和腐烂尸体为伴时,你所期待的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我来到地底大道最深处的几间牢房,上次来这里被噩兆们追杀,没能仔细查看,这次我发现了几本已经不知被翻过多少次,卷了边的书本。翻开到扉页,有用炭笔描画的歪歪扭扭的名字,上面还被另一个字迹画了叉,旁边标记着“老古董哥哥”——看来这就是我想找的地方了。

在房间里仅剩一把的破旧木凳上坐下,我打量着这件简陋的单人囚室,王族的身份并没有为居住者带来什么优待,只有一张发霉的桌子和几本旧书算得上是皇室的恩赐,其寓意也不言而明:看看书里的知识就得了,外面的世界不属于你们。

这就是永恒女王对祂子女的仁慈吗?我冷笑一声,把那本写了名字的旧书揣进怀里,掏出了大剑握在手里:【前有隐藏道路】,来自异次元的留言如是说道。

经年的灰尘扑面而来,在无数个喷嚏之后我终于用朦胧的泪眼看清了这间狭小密室的内部:看起来像是有人把一个用刑室搬到了这里,不大的空间塞满了各样刑具,上面血迹斑斑,看来有人曾经在这里经历一段痛苦的折磨。

难道蒙葛特背地里还有这种阴暗的爱好?我怀着疑问走上前去,看到刑具架上散落的白色毛发,断裂成几截的角质碎片和牙齿,刑床上干枯的指甲……所有的一切都指明了在这里受刑的只有一个人;

最后我来到房间正中央的铁床前,这可能是这里用途最为可怖的一件,床的四周都有镣铐用来固定受刑者的四肢,一条带着铁钉的皮带用来套住他的脖颈,刺破皮肤,血液沿着床边的凹槽留下,汇集到底部的铁桶中。

我蹲下身把铁桶拉出来,底部的血液早已干涸,留下褐色的粉末沾在指尖。我记得它们的触感和气味,在王座的广场前,它们也固执地不愿离去。

一条不知何时读过的物品描述突然闯进脑海,“噩兆之子厌恶、封印自己的诅咒之血,却又不得不使用这种力量。”

寂静的空间里,只有我逐渐加快的呼吸声。

恍惚间我听到血低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在桶里的血泊中溅起涟漪。白发的少年自愿被缚在铁床上,任由刀锋割开皮肤,让身体的诅咒之血慢慢流尽……或许之后他能真正拥有被赐福的血脉,黄金一族的荣耀也会降临家族的弃子,让他能回到地面,真正沐浴在黄金树的光辉下,而不是透过井盖的洞口,伸出手去接如同宝石一样的光斑。

没有神明回应他的祈祷,被砍断的犄角依旧从伤疤中长出,被斩断的长尾不久后也冒出新的肉瘤,纵使失去了大半血液,神的赐福也没有带给他新生,只是帮他在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命来。

这就是破碎战争开始前的故事,被所有人遗忘在阴暗的地底,仿佛从未发生过。

我听结缘教堂的老乌龟说过,神是爱美的存在,本身也是美的造物,无论是玛莉卡还是拉达冈都拥有无暇的面容与优美的体型,让人们发自内心的崇拜,喜爱祂们,进而喜爱祂们所喜爱的,厌弃祂们所厌弃的。

可这样就是正确的吗?

在他们挥舞屠刀向同族,向流浪商人,向巨人,向噩兆时,有没有想过其中的缘由,仅仅是因为他们面容丑陋就不能被世所容,被诛杀,被掩埋,被囚禁,被放逐?

究其原因,是否是神明为了驱逐不信仰祂们的种族而利用了人类的集体意识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这个话题太过危险,如果被无上意志得知,我的下场大概也会和那些人一样,律法机器不能允许这样的异常存在。

幽暗的地底令我浑身发冷,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它无所不在,在它看来我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就是在这时我确认了自己的答案,或者说,承认了一直存在的事实;

我想念蒙葛特,我想念被他裹进斗篷里的温暖——我不能忍受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这是我独自学会的第三课。

 

7

在某个不成眠的夜晚,我寝宫的窗棂突然被人敲响。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我从床上起身,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拉开窗,许久不见的身影正站在窗外,圣树的光辉从蒙葛特的背后照来,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闻到雨水与尘土的气息。他应该是赶了很远的路才回到王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匆敲我的窗户。

还没来及我出声向他问好,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越过膝盖把我拦腰抄起;我睁大了眼睛,原来这神偷摸回来不是为了最先觐见王,而是直接把王掳走了!蒙葛特,出去一趟你都学了点什么啊!

等我看到窗外正咀嚼着罗亚果实的托雷特时,我已经对蒙葛特的存在不抱任何怀疑了,这是何等的谋略与城府才想得出收买侍卫不如收买王的坐骑,即使第二天议会没见艾尔登之王,大概也会以为骑马去打猎了吧,毕竟人人皆知王与他的爱马形影不离。

可怜的托雷特!只知道吃眼前的果干,却不知道自己将要驼着两个人连夜奔逃。我叹了口气,决定不去想明天议会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会出什么乱子,反正那群各自为政的大臣只会把自己的唾沫星子喷到彼此的脸上,他们巴不得我不在王座上坐着,好痛痛快快吵上一架呢。

夜风带着些许的凉意,我舒舒服服倚在蒙葛特的怀里,不用劳烦他动手,我自己就用破布斗篷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起来像极了被绑架的可怜人质。

等到出了城,我才终于有机会开口,设想过千万遍的相见之后要说的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话:

“你弟弟当年掳走米凯拉也不过如此吧?你们兄弟俩还真挺像的,啧啧。”

不好意思,一紧张我就开始说白烂话,尤其是现在蒙葛特明显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我,为了不让自己再说出什么屑言屑语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索性拉过蒙葛特的手重新捂在嘴上,点点头示意他汇报这次的情况。

“请原谅我的无礼之举,吾王。之所以对您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举,是因为我们需要在远离王城的地方交谈。”

低沉的声音顺着相触的肌肤传来,我才发现自己几乎吻在蒙葛特的手心。你怎么不说我现在这举动是大不敬呢,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如果蒙葛特想要文邹邹道貌岸然起来,那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上次我向您辞行,是为了到世界各地的小黄金树,去聆听圣树想要传达的声音,”蒙葛特继续说下去,“和我猜想的一样,王城的主树被某种力量干扰,我听不清祂的言语,到了小黄金树那里才获得了只言片语。”

“那祂说了什么呢?”我有点好奇,原来一直被认为是艾尔登法环一部分的黄金树居然还保有自己的意志。

“抱歉吾王,我不能解答这个问题。”蒙葛特抱着我又跃上马,“您需要自己去看,去听。”

 

时隔多年再次遍访这片大陆是个新奇的体验,虽然仍有遍地的赐福供我传送,但积压的公务令我抽不出闲暇来探索交界地,加之蒙葛特并不能看到赐福,所以我们还是采用骑马的方式,实打实把整片交界地逛了一遍。

我们首先造访极北之地的小黄金树,它矗立在雪原深处,已经变为枯树,圣树隔海相望,被猩红腐败沾染的黄金树化身依旧守在树下,纵使腐败侵蚀了它的神志,它也依旧在树下逡巡,不肯离去。

闭上眼睛,我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驻守此地的白金之子们轻声歌唱:

“苦寒的雪原深处,新的希望在生长,被诅咒的兄妹啊隔海相望,我们何时再能回到遥远的故乡……”

“圣树镇,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带你去看看。”我想起了在树根下沉睡的红发女神,不知何时她才能从幻梦中醒来呢?

 

接着我们乘升降机下行,来到王城所在的亚坛高原,这里是一片静谧的谷地,生长着大片金红色的枫树,这里的小树最靠近母树,依旧繁盛,部分远古的遗民从断裂的底层来到此处,和熔炉骑士一起分享这片丰饶的土地。

落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落在祖灵之民们头顶的大角上,他们喜欢唱歌跳舞,每当有新生的树苗钻出土地,他们就会围着新生儿载歌载舞,庆祝生命的诞生。

我听到他们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谣,所用的语言失落已久,但在树下,在风中,我听懂了它;

“丰饶的黄金高原,我们的母亲在此繁衍,万物的生灵呵,回到生命之初,回到黄金的摇篮。”

远处有螃蟹也挥舞着钳子跟随他们的音乐起舞,一只小家伙偷偷夹住了蒙葛特的袍子,胆大的野鹿也凑过来试图咀嚼他看起来像是干草的斗篷。蒙葛特显得很困扰,似乎被动物亲近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是来自远古熔炉的古老特性,作为出自万物摇篮的噩兆天生就带有令其他生物亲近的气质,不过常年住在下水道的他们能验证的也只有老鼠和蠕虫。

 

我们沿着高原一路向下,来到水汽氤氲的利耶尼亚湖,卡利亚王室和魔法学院的对峙还在继续,纵使他们的神明早已离去,可他们还是为了心中的星与月而战,和平从未真正降临过这片美丽的水源。

在此地的小黄金树旁有一座村落,这里的人们信仰混沌的黄色火焰,终日对天空祈祷,希望能迎来万物的毁灭之时。而那力量的源泉我知道就在王城的最深处,我曾被它诱惑,但现在它并不是最好的方式。

树灵和来自诺克史黛拉的泥人们在此地扎根,我也听到了他们的歌谣;

“安塞尔河我们的母亲河,滋养黄金的巨树和世间万物,我们祈求您永远丰饶纯净,倒映星空的美妙光影……”

湖中满地都是龙虾和螃蟹,我害怕它们看我不顺眼来一发水炮,便赖在蒙葛特的背上不肯下来,其实他额头上的犄角是很方便的把手,我梦想过扭一扭特定的角让蒙葛特转弯或加速之类的,可惜不管我怎么尝试,身下的人都没有反应,或许我没有被扔下来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在造访宁姆格福前我们先去了盖利德,这里的小黄金树早已被腐败侵蚀化为枯树,寄生的树灵和大树化身也陷入猩红腐败中奄奄一息,驻守在此地的红狮子军团还在清理被侵蚀的生物,他们偶尔会来到附近,向着圣树张望,即使树叶落尽,但这里还能令人想起遥远的家乡。

失乡的骑士们在哼一曲家乡的小调,纵使已经没有声音从他们干枯的喉咙中发出,但风把他们的声音传唱:“遥远的土地是异乡,我们驻守大道旁,亲爱的巨树求您捎个信,把落叶寄给故乡的好姑娘。”

 

最后我们回到宁姆格福,一切的开始之地,风暴终日在山谷和城堡间盘旋,黄金树生长在静谧的雾林间,无数的动物和大树化身守卫着依旧璀璨的巨树,这里尚未被污染,也无人打扰此地的安宁。

“这棵树要对我说什么呢?”我有些奇怪,“为什么我没听到歌声?”

 “因为这里是风暴之地,我父亲征服过的地方,所有的声音都是风中的声音,吾王啊,请随我来。”蒙葛特回答。

沿着石砖道路一路前行,我发现这正是进入风暴城的道路,这里承载了我作为褪色者醒来后最初的一段记忆,那时的我既不懂战斗也不会魔法,被这里的士兵追杀地满地乱爬。

一处通往内城的廊桥,蒙葛特停下脚步,我意识到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蒙葛特的地方,彼时他还以噩兆妖鬼的身份示人,劝我早点放弃收集碎片的想法。

“吾王,你闭上眼,仔细听,来自风里的声音。”蒙葛特轻声说。

我依言闭上眼,呼啸的风暴从我的耳畔刮过,起初除了刺耳的风声别无他物,渐渐地,我听到勇士们的歌声,夹杂尖锐的鹰啼;

“英雄的勇士啊请随我来,雾海的边缘是目的所在,失去了赐福我们义无反顾,愿黄金树的光辉仍照耀前路!”

这是来自遥远时光里最初艾尔登之王的军队临行前饯别的歌谣,他们行军至此地被赐福抛弃,作为最初的褪色者前往未知的雾海。他们永不能作为英雄回归树脚,这仿佛是一个诅咒,不久之后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也死在城中,直到死去都在仰望回不去的黄金树。

这些散落在交界地各处的小黄金树,我虽不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但我能听到生活在它们周围生灵的声音,这远比递到王座前的文书更为真实,没有利益的勾心斗角,只剩对这片土地,对生命最本质的爱与眷恋。

到底什么是爱呢?我想到曾经问噩兆之子的这个问题。

我本以为他会当作一句梦话,一个玩笑,完美律法的艾尔登之王不需要知道这些多余的问题,维系法则的运转才是本职工作不是吗?

可他真的在努力教会我,用夜晚的散步,树篱下的阴影,下水道的密室,风尘仆仆的奔波,和……

我睁开眼,望向面前的蒙葛特,我看到那双金色的眼睛,盛满温暖、虔诚和明亮的闪光;

不过这次没有越过我望向树,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如愿以偿。

我掏出背包里的唤声泥颅,用泥巴捏成的小小一团人脸,嘴歪眼斜偏偏挂着幸福的笑容。我把它举起来,对着蒙葛特,这从未被爱过却一直在爱的人,这里是风暴之地,所有的话语都由风来诉说。

暴风穿过小小的空隙,从遥远的空中传来消息:

“我爱你。”

我跟着轻声重复,像牙牙学语的孩童,这几个字在唇舌上转了几转,落在我们中间的空地上。

“我爱你。”

这是无需证明的事实,那颗生锈的齿轮终于缓缓转动起来,从此一台完美的律法机器崩毁了,一个崭新的生命诞生了。

温暖的怀抱将我包拢,我听见蒙葛特的声音,像风声,或者所有的风声都像他的声音。

 

8

黄金树的声音终于被完整破译,在无上意志的干扰下,祂还是想方设法对从熔炉诞生的孩子传达了自己的意愿。而我和蒙葛特都欣然同意。

 

某夜,交界地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大陆中央那棵光辉璀璨的巨树,它今夜的光芒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耀眼;

金色的火焰从石舞台上神与王相牵的手上燃起,从树干的中心绽放,缓慢地向上,向下蔓延。

不同于之前从雪山倾倒的灰灭之火,它并不灼热,汹涌地毁灭一切,而是温暖如归人的体温,柔和得似一个吻。

它吻遍长久以来受它恩泽的每一片土地,所有的生命,无言的花草,奔跑在山野间的生灵万物,千万年前都在它体内的熔炉内锤炼成型,散播到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繁衍生息。这些都是祂的孩子,是从祂存在之初就深深眷恋着的东西。

纵然来自星空的意识支配了祂,试图用其他的权柄混杂祂的权能,依然有蒙受黄金树最初赐福的生命信仰祂,在不见天日的地洞里仰望祂,渴望守护黄金的光辉,用他干枯畸形的身躯。

从未有人爱过他,但他还是想要去爱,向天空中的枝桠伸出手,那双虔诚的眼睛被注视,未诉出口的祈祷被聆听,终有另一个孤独的灵魂被那浓烈无望但义无反顾的爱所吸引,把彼此缺失的部分拼凑完整……

他付出了爱,最后也得到了爱。

现在是把这份珍贵的礼物送给所有渴望幸福的生命之时了。

火焰沿着树干熊熊燃烧,向下的一部分随着深根钻入地底深处的洞窟,把充满腐败的猩红湖泊点燃。高温驱散了毒气与恶臭,只留下清澈的湖水。曾经因为祂的坠落而覆盖在永恒之城上面的地表随着树根的燃烧逐渐塌陷,虚假的星空被撕裂了,真实的天幕重新笼罩在远古遗民的头顶。

那向上的一部分则越攀越高,直至接近树冠的顶端,每一片叶子都沾染了火焰,闪闪发亮,它们在风中沙沙作响,唱着久远时代失落的歌谣。

巨树发出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

诀别之时已至,神与人将在今夜永远分别。

从此所有的祈祷都不再有回应,所有的奇迹都不再发生,所有的魔力也不再回应人们的呼唤;此后所有的一切都要靠交界地上的生灵自己决定,而这注定是一段艰难又孤独的旅途。

可这并不代表祂抛弃了他们,祂一如既往地爱着祂所有的孩子,只是换了一种更无言的方式;

每一片树叶向枝干告别,飞离辉煌的故乡,飞向每一个仰望它们的人,落在他们的胸膛,把母亲的遗赠送给要踏上旅途的游子。

于是每一个人都能看到黄金的赐福了,它并再不独属于褪色者,也拥有了更为广博的使命:

它把爱深植在每个人的心中,让他们用拥抱替代刀剑,用合作替代争斗,相互扶持在没有指引的道路上前行,仍有一点光芒为每个人照亮。

或许不久之后他们会忘记交界地曾经存在神与王,那些无望的、黑暗的日子被遗忘到角落,再也无人知晓他们的故事,再没有传唱的歌谣。

但只要心脏还在跳动,还在因为某人或某事而思念,欢欣雀跃地鼓动,快乐与温暖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这种感觉曾在一个久远的下午被命名为“爱”,而它的命名者们也将永远活在这些生命中,永不分离。

 

落叶传来消息,最后的神与王开启了黄金熔炉,用燃烧自己的方式点燃了黄金树的生命之火,树干燃烧升腾,在天空生成厚厚的云雾,遮挡了星空深处所有投来的目光。

从此,黄金树的光辉熄灭,太阳,月亮和星星显露,只作为发光的天体存在;

从此,神与人决别,将最后的赐福——爱,送给所有的生灵。

从此,将迎来人的时代。

 

Fin

 

爱是什么?

爱是承诺,是自卑,是想念,是陪伴,是眷恋,是灵魂相依,是永不分离。

 

希望我们都会去爱,都得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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