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泉鼠】举头三尺有神明
*全文约1.3w
*都这样了
*大家趁乱喝了吧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热气腾腾的七宝粥素包子!”
“瞧一瞧看一看嘞——鱼糕鱼饼生汆鱼丸,还有好吃的氽鱼面!”
“客官,要不要来碗胡辣汤?包您喝了以后身上暖和、心里舒坦!”
“喂,听说了没?”
“什么?”
哎,姑且容我先卖个关子。这位看官可知,普天之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在哪儿?——对喽,不在那庙堂之上,反倒在…这儿——市井中,食肆里。若把那金殿朱门比作张紧巴巴的面皮儿,那这一块块夹在油纸中的饼、一碗碗盛在陶碗里的饭,便是将此间万象包罗为馅,诸多辛酸咸苦,尽在其中。毕竟在这世上......
*全文约1.3w
*都这样了
*大家趁乱喝了吧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热气腾腾的七宝粥素包子!”
“瞧一瞧看一看嘞——鱼糕鱼饼生汆鱼丸,还有好吃的氽鱼面!”
“客官,要不要来碗胡辣汤?包您喝了以后身上暖和、心里舒坦!”
“喂,听说了没?”
“什么?”
哎,姑且容我先卖个关子。这位看官可知,普天之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在哪儿?——对喽,不在那庙堂之上,反倒在…这儿——市井中,食肆里。若把那金殿朱门比作张紧巴巴的面皮儿,那这一块块夹在油纸中的饼、一碗碗盛在陶碗里的饭,便是将此间万象包罗为馅,诸多辛酸咸苦,尽在其中。毕竟在这世上,哪还有比吃更大的事呢?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也因此,稍有些眼力见的江湖人总能从那每日照常升起的白气与勾人的香味里嗅到些不一般的机会…什么?您问我是不是跑题了?非也非也!这情报对江湖人来说,可是顶顶要紧的东西,既能生金,也能买命——您且瞧好,咱们这不就要说到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这鱼头都要被你嗦出火星子来了,”杨柳岸边的一处面摊上,一个瘦长条儿的麻子脸正扬起巴掌,将对面秃顶胖子手中的筷子一把拍落,“遮掩着点!你以为不穿僧袍,别人就看不见你头上的戒疤了?”麻子脸连戳着那胖子的宽脑门,“假和尚也得有个和尚样儿!”胖和尚却只是吸着鱼眼眶“嘿嘿”地笑,麻子脸见状嫌恶地缩缩鼻翼,将沾了油的指头揩到身后食客的背上,“认真听我说!”他压低声音,“那村子原先富庶得很,近日却不知怎的遭了灾——不少村民喂的家畜都生了怪病,还有人夜里从井中打上血来。不过要我说,这最得劲的还是…”麻子脸揪过胖和尚的厚耳垂,“这村长带着村民在佛堂参拜时,险些被那突然落下来的佛手砸成一摊烂肉。依我看,这村里怕是不大干净,正够咱们哥俩捞上一笔。”
“捞…捞…”胖和尚笑着拍起手来,光溜溜的脑袋上却又挨了一巴掌。“姑娘,来份现打的丸子?”皮肤黝黑的摊主将一团鱼泥摔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于是胖和尚不笑了,一双细长眼看着面前的空碗,倒真有几分宝相庄严的样儿。
“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傻弟弟,”麻子脸唉声叹气,态度却放软了些,“先走吧,等咱把这单大的吞了,你想吃多少都吃得!”他拉着和尚的衣襟正欲要走,却被一只手拦住了去路。
“且慢,”那只手还算白净,腕上包着的臂鞲质地轻软,一看便价格不菲,“我看你们还没付掌柜的面钱。”
“想找茬!?”光瞧那手,麻子脸还以为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待他将鼻孔朝向天上、打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子什么叫江湖险恶时,才发现对方那两条孔武有力杵在桌上的胳膊和立在一旁足有一人多高的陌刀。
“两位客官!”摊主一早便瞄住了这里,见有人跳出来为自己撑腰,一张凹脸立刻带上了见怪不怪的纯朴笑容。他将掌上的白面一抖,便朝二人伸出手来,“一碗面十五钱,您这弟弟还多拿了俺一个饼子,一共四十钱…小店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麻子脸见讨不着便宜,登时就换上了一副讨好的表情,那双小眼睛却瞟向一旁的空档,“误会…都是误会…”他忽地猛踹一脚胖子的大腚,“还不快跑!?”结果左脚还没迈开就被那陌刀刀柄一扫,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哥…哥!”假和尚咧开嘴哭了起来,麻子脸吃痛地捂住鼻子,却看见那穿得光鲜亮丽的少爷正拿出一串钱放进摊主手里,“这面钱我可以帮你们结了,”他将钱袋系回腰间,几块刻着字的金色腰牌闪花了麻子脸的眼,“但你们要把那村里闹鬼的事一五一十说与我听。”
天泉是从清河境内一路追来的。近日不少村子都冒出了闹鬼的传闻,虽大都无源可溯,其结果却不尽相同——无外乎是村中大小怪事不断,闹得人心惶惶,却从未真出过人命,且但凡神鬼现身之处,定有地主乡绅损失惨重,或破钱财,或失威望,更有甚者,竟被挖出与某桩见不得光的陈年旧案有所牵连。天泉倒并非不愿信天道好轮回,只是此事若真是神佛显灵,那这老天未免也太闲了些——吓唬几个人、药晕几只狗,再卷走几箱银钱…听着不像报应不爽,倒像是哪个小贼使出的伎俩。天泉将那二人放走,又在就近的一处摊头买了份夹着开封城外舆图的小报。管摊的瞎子生了副好相貌,可架在山根上的叆叇后却藏了双吊梢眼,跟尾泥鳅似的抓不住。若不是那对眼珠上蒙了层白翕,天泉倒真要多生出几个心眼。但那瞎子却自来熟得很,天泉刚把小报叠起放好,他便从摊后探出大半个身子,一把将天泉的两只手捉进掌中,先摸左手再摸右手,嘴里还时不时啧啧称奇,几根生着薄茧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抚过天泉的掌心和指根,顺着那些与生俱来的沟壑撒下一张网,搔得天泉心尖痒痒的。
“…你这是做甚?”他将手往回一收,瞎子便像没骨头似地撞进他胸口,连带着鼻茎上的叆叇都歪了些,“哎哟…”瞎子重又坐回摊后,揉了揉自己的鼻头,“这位爷的手相非富即贵,您自个儿摸摸,这道儿是不是又长又深?说明呀,爷的命途太阔太远,只可惜瞎子道行不够,看不清其中变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天泉面前晃了晃,“不过,瞎子算到爷两个时辰后会遭一小灾。爷是不是近日正为了某事着急上火?须记住,火能克金——其他的瞎子不便多说,天机不可泄露,爷小心就是。”
火能克金?天泉一头雾水地离开了小摊。两个时辰后,当他打算在一处山崖下稍作歇脚、并将手摸向腰间盛水的注子时,才算彻底明白瞎子的意思——他原本挂在注子边的钱袋与腰牌全都不翼而飞,腰带上还不知何时被人悬了一根短签,上面写着「天赐良缘,万事亨通」,分明便是刚才那瞎子摊上摆着的上上签。天泉气急攻心,索性将周围的树全当作瞎子那张笑脸,提刀连劈十数下才算稍泄了劲,不至于真气逆行走火入魔。他好不容易追来开封,若此时因这种事被干进医馆未免太过贻笑大方。天泉接过路边樵夫为表谢意送来的水,摸了摸自己微微抽痛的嘴角,心道明天这儿定免不了起上一串燎泡,对瞎子的恨意不由得又深上几分。
天泉约莫是在晡时赶到的村子。照理来说,天光未熄,又正值农忙,村中上下,合该还很热闹才是,但此刻家家户户却都大门紧闭,连犬吠也听不见几声,唯有只乌圆卧在大路中央,见天泉走过亦不过是懒懒甩了两下尾巴,一双碧眼在暖阳下惬意地眯起。天泉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在村外一隅寻到了位正为谷子筛壳的姑娘。
平心而论,刚看清这姑娘的脸时,天泉着实被唬了一跳:这姑娘长得实在不大好看,宽额长脸,唇歪齿斜,高凸的颧骨上生着不少斑点。更要命的是,她左眉边还有一块蜿蜒至颊上的红色胎记。这样一张脸,几乎找不出一处能够被人怜爱的地方。但天泉很快就在心中唾上自己几声,随后恭恭敬敬地朝姑娘一拱手。姑娘掸去膝上的谷衣,接着站了起来,个子竟不比天泉矮上多少。她睨着天泉,厚唇里挤出一声轻蔑的笑:“你也是来寻那大罴的?”姑娘双手叉腰,声音雄浑,“我告诉你,你要找的大罴就是本姑娘!”天泉被她说得迷糊了一阵,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怕是有不少游手好闲或心存歹念之人在这姑娘的相貌上大作文章,竟将她说成熊罴传了出去。
“姑娘误会了!即便长得确不似寻常女子,也绝不能这般让人轻贱了去,”他急急地为自己开脱,“况且,我见姑娘生得结实,定是家中一把好手。”
“哪儿不一样?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姑娘没好气地道,方才面上的讥诮神色却尽数散了,“真是怪了,见过使出浑身解数挖苦我的,你这样直截了当说我丑的倒不多见。除开你,也就是前几日那个…”
“唉,原本是循着那大罴的名号来的,没想到临了却看见个丑姑娘。不过要我说,世上能有几个非烟薛涛红拂女?貌似无盐又如何?这天呀,不生无用之人,地呢,也不长无名之草。而且小道我掐指一算——妹子你真发愁的,怕也不是这桩事儿吧?”
“姑娘…姑娘?”
“啊?”姑娘转过神来,“没什么。说吧,你找我有事?”
“近日不少村子都怪事频发,我正着手调查此事,听闻此地也有类似的情况,便赶来寻些线索,”天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自个儿的后脑勺,“但我将村里村外都找遍了,也只见着了姑娘一人。”姑娘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嘴上依旧对答如流,“左不过一群胆小如鼠的自己吓自己罢了。养的牲畜病了便去治,佛像坏了就去修…何况若他们真信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那双眼里掠过一抹恨色,被天泉悄悄记在了心里,“算了。过来吧,我带你去找这村的村长,你有什么要问的就去问他。”
“小满,小满,”就在他们要动身往村中去时,姑娘身后的草屋里走出了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一旁还跟着一只病怏怏的大鹅,“你要去村里?那把晒着的咸鱼都带上吧,送去给刘家媳妇…哦…?这男娃是…”
“问路的。”姑娘答得干脆。她麻利地踩着木梯爬上茅茨,抱下了一个满当当的箩筐。天泉则照例自报家门,随后将手塞进了那病鹅的翅下。这鹅触诊起来与那些威风凛凛的同类无甚分别,正没精打采地看着他。天泉定睛瞧着,总觉得这病鹅的头较之普通的有些发胀,两只鹅眼也一大一小,像是被蜂子蛰走了样,却又诊不出蜂毒。不知为何,天泉总感觉自己的右眼皮突突直跳,仿佛有截耗子尾巴自眉上垂下,刺挠得他心神不宁。
“喂,你捉着我家的鹅干什么?”姑娘见他发呆,便用力不小地搡他一把。天泉被推得一趔趄,只好讪笑起来,将鹅放回地上,“我就是看这鹅不大精神,又不像是得了病。”姑娘“哦”了一声,“你不是要听村里的怪事儿吗?”她朝着自家鹅那东倒西歪的背影努一努嘴,“这算是一桩。村里的牲畜近日大都生了这种怪疖,不过刨去身上这儿肿一块那儿胀一遭,倒也能吃能睡,看不出什么毛病。”天泉跟在姑娘身后,没注意到一片绿衣正从屋旁闪过。进村的路仍是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气,不过有几个胆大些的村民已在外头站着放风。其中一人看到姑娘领着天泉过来,面上当即浮出一个轻蔑又不怀好意的笑,“这不熊姑吗?”那双酸溜溜的尖瞳仁又瞥到天泉脸上,“哟,还真是老树开花——这又是打哪儿勾来的小郎君啊?”
“你们…”天泉虽行侠仗义惯了,也算将这世间的腌臜事见了个七七八八,但从来就练不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他觉得该打该杀的,管他是簪缨贵胄还是无赖泼皮,压根没有网开一面的道理。后头的天泉刚收紧了拳,前头的姑娘却已冷笑一声,夹着篓子便走到那碎嘴子的跟前去,“想知道啊?”她将另一只手伸进篓里,抓着一条咸鱼的尾巴就把鱼身狠狠扣在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只一下又怎么管够?姑娘干脆将篓子整个塞进天泉怀里,巴掌咸鱼左右开弓,盐屑和眼泪鼻涕一通乱飞,竟打出了疑似银河落九天的壮阔。天泉瞠目结舌,其他人目瞪口呆。那人开始还能谩骂还嘴,后面便只会摇尾讨饶,姑娘却不停手,直到那人的脸跟猪头似的整个肿了起来方才作罢。
“我呸!”她朝地上狠狠啐上一口,“姓程的,姑奶奶的谣你也敢造?下次别让我听着了,否则姑奶奶见你一次就打一次!”
“你…你呸?”那草包捂着自己的脸,恨恨地盯着姑娘看,“我才呸!许小满,你个连生娘都不要的丑八怪!那疯婆子也是,什么东西都敢往家里捡,照我看,没准就是因为你这个灾星,她男人才…”姑娘还没走出几步,听了这话便又折回来,一个鱼头将他重新打趴。“真是好一张狗嘴!”天泉怒极反笑,心中正盘算着到底该用拳头还是陌刀,却被姑娘一把拖走,“喂,别在这杵着,你不是要找村长吗?”她的声音听来波澜不惊,仿佛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
“姑娘…你…”
“你什么你?我告诉你,不该打听的少…”姑娘还以为他要好事,转头却瞧见双明亮的眼,看得她直想搓胳膊,半晌才觉出这眼神竟和村口阿黄的如出一辙,“姑娘刚才那两下真是痛快!”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同我门规情投意合!若你有意,日后可来…”
“什么玩楞…不去不去。”姑娘撒开手,又将他怀里的咸鱼篓子抢回来,“我可不像你们江湖人,吃饱了撑的。”
“哈哈。”几声若有若无的笑钻进天泉耳里。他耳力极佳,立刻抬起头四处张望,却没能掐住笑声的源头。二人走后,那躺在地上装死的才“哎哟哎哟”地想爬起来,一旁几个看好戏的也终于舍得去搀他一把。但手还没挨到他身上,两块不知从哪儿飞出的碎石就正中那人膝窝,疼得他再次跪倒在地。剩下几人也没捞着好,被石子儿打得抱头鼠窜。
“就这儿,你自个儿进去吧,”姑娘将他领到一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楼阁前,“我还得把鱼卖了。去了弄脏的那条,剩下的能卖六十钱。”
“六十钱?”天泉皱起眉头,“若是放在开封城里,这些足抵得上九十钱。莫不是村人刻意压你的价?”
“我的事你少管。”姑娘夹着篓子便走,将他留在村长门边。天泉无法,只能姑且先将村里闹鬼一事了了,再做其他打算。偌大的居室内只住了村长一人,他见天泉疑惑倒也不避讳,直言自己的发妻早年病逝,儿子也死在他前头,如今已是孤家寡人一个。村长上下嘴皮子一碰,颌下的须子便一抖一抖,看起来颇像位慈眉善目的老翁。当天泉问及近日村中有发生什么怪事时,那双老眼里却浮出些忌惮的神色,只是抖出的消息却与他先前听过大差不差。
“少侠既有意助村人解决此事,便暂且在这二楼住下吧,”村长抚了把自己花白的胡子,“小老儿先在此谢过少侠了。”
“多谢。”天泉一拱手,正欲往楼上去,却又想到些什么,于是又问道,“你既是村长,又可知那小满姑娘是怎么回事?”
“小满…姑娘?”村长愣怔片刻,随后那簇须子便抖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趣事,“少侠且听小老儿一句劝…还是离她和她那养娘远些的好!”
是夜,宿在屋里的天泉横竖睡不着,只觉此事处处透着古怪,似是有人在暗中牵丝引线,要将他同村人一道收入网中。他蹑手蹑脚下了床,顺着窗翻出屋外。今晚月色清朗,在地上汪汪碎了一地,想来若有人装神弄鬼,也不会专挑在这种时候…
…吗?
一个绿影从不远处的瓦屋面上踩过,动作轻巧如猫儿,连最微末的响动也不曾发出。天泉眼瞧着那人在瓦顶间穿行,最后落入了一方院内。他悄悄一按背上陌刀,追着那身形便一同前去。这院子原是村中佛堂,天泉跨进里头时,仍有一豆烛光在长不盈寸的烛台上摇摇晃晃。他抬头向上,只见佛像的断腕处蹲着一人,正把半个饱满的鲜梨往掀起一点儿的傩面下送。这梨汁水丰沛得很,直顺着那人的掌根向下淌。那人懒洋洋地“啧”了一声,便将拿着梨的手送到嘴边,天泉只能看见傩面下钻出一截粉色的舌尖,不多时就将指缝间也舔得干干净净。
“这些个好东西,村里一大半人还吃不上呢,”他三两下就将剩下的梨啃了个干净,连粒子儿都没剩下,又立马抓起一个从供桌上折下的鸡腿往嘴里塞,“供着也是浪费…还不如便宜我。爷,你说,是也不是?”
“…你!?”
“……”九流心虚地咽下一大口冷透了的肉。方才吃得太欢快,竟忘了要事先掐个声儿——只是现下后悔已来不及。天泉的眼里直冒红光,看得他后脖颈发紧:九流少时常吃不饱饭,总免不了与狗争食,而面前这狗崽子的眼神明显和当初那些大差不离。“…哈哈。这位爷,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他还没把话说完,一柄雪亮的陌刀就直朝他的眉心而来。九流险险地向后一翻,一个倒挂金钩落回地面,好歹是没变成四点五流,可那张红黑相间的傩面却被劈成两半,露出后头两点墨黑发亮的眼来。
“果然不是瞎子!!”天泉怒骂一声,伸手就去擒他的肩。九流见避他不过,也是兵行险招,竟大着胆子从旁侧去捉天泉的腕子,又顺势将自己的脸也贴了上去——天泉只觉得自己掌心一痒,先前那种双手被他拿玩把掐、心尖发颤的感觉便又卷土重来。“是,是,我确实不是瞎子,”九流的声音同那只方才沾了梨汁的手一样黏糊糊的,牢牢扒住天泉不放,“爷,你大人有大量…”一对吊梢眼也可恶地向下耷拉着,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人是他。天泉一时挣脱不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耗子蹬鼻子上脸,将脏手抹在他领子的风毛上。
“就饶了我这一回嘛。”
“……欺人太甚!!”天泉只觉得自己的脑仁儿“嗡”地一声,竟是被气得有些发昏。他一手插向九流腋下,“咔吧”一声脆响,生生把对方的胳膊卸脱了臼,又抓着他的小臂将他反手拧到身前。九流吃痛,跪跌在佛像下的蒲团上,声音软得直打抖,“哎哟…爷…你下手也忒重…”他咬着下唇转头,唇上冒出了几粒血珠,整个人也颤得厉害,后腰处更是已经浮起了一层薄汗,“…就不能疼疼我?”天泉先是被他那看魁首似的哀怜目光瞧得平白生出几分愧意,又是被那些不知从勾栏瓦肆的哪处学来的艳语臊得耳根发红。
“…多话!仔细我扒了你这身皮子!”他嘴上说得凶狠,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松了几分。“疼疼疼…爷…”九流抬起一双被欺负得直泛泪花的眼,口里吐出的话却不大着调,“就是真要扒我皮子…爷也得换个地儿啊…”他撅起一双唇向上努努,尾音轻佻得让人牙直痒痒,“——喏。菩萨还看着咱呐。”
天泉先是一愣,但行走江湖数年的及冠男儿又岂能不懂其中深意?待他品咂出九流话里的味儿来时,那张英气的脸当即便从里到外红了个通透,“你…你胡说什么!俺怎么可能会有那劳什子癖好…”他又羞又恼,倒被九流钻了空子,将自己软绵绵的胳膊从天泉的桎梏中抽走,“咔咔”两声脆响,那条脱了臼的手便被他轻轻松松接了回去。“哎哟,这有没有的…要是真没有,怎的脸还会红成这样?”他哈哈一笑,如只大鼠般翻身上梁溜向屋外,哪还看得出半点受过委屈的模样,“爷,若你真有此意——明夜子时,咱们呀,就在丑妹子的屋后见。”
“谁要同你这假瞎子有此意!?”天泉额角青筋狂跳,“我问你,近日在村中装神弄鬼的人是不是你!”
“没想到爷还好这口。要我真是瞎子,爷就愿意了?”九流牙尖嘴利,专挑瘸子那条好腿猛踹,“爷这话不厚道。明明这装神的不是我,弄鬼的也不是我,爷还揪着我不放…莫不是…”他话音还未落,天泉的刀光已至。九流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一道绳镖飞出,身形便在树影中消失不见。
“干恁…”天泉的脏话刚吐了一半,忽地又想起九流嘴里说的丑妹子。小满姑娘?他不由心生疑窦,对方方才那口气,不像是要对那姑娘不利,反倒像是要邀他明夜去共赏一出好戏。
“除开你,也就是前几日那个…”
莫非这两人认识?天泉脑中灵光乍现。但小满姑娘又怎会结识这般行为不端道德败坏的狗老鼠?可别是叫他诓骗了去…无妨,左不过明日一问便知。天泉折回屋里,踩着供桌一角便飞身上了那佛像的肩膀。菩萨低眉垂目,似是要渡尽天下苍生,可若仔细看去,那双石刻的眼珠却又茫茫一片,分明是空无一物。他凑近去瞧佛像的断腕,断处倒是无甚可疑,边缘却有几个凹凸不平的小坑。天泉用手去碰,便搓下一层石粉,像是什么工具留下的凿痕。他又朝下看去,视线正巧落在了佛像正前的蒲团旁。
是有人要害那村长?可即便这佛手落下,也砸不到脑袋上,顶多吓得那老儿当众遗溺、丢个大丑罢了。他方要细细分辨,却听得腰间传来珰啷两声。天泉疑惑地伸手去摸,却发觉上午那短签旁不知何时又被系上一支,上头分明写着:「耳聪目明心自清,多听多看少妄行。」
“…干恁大爷!!”
翌日一早,天泉便离了村长的住所,打算先在村里四处转转,再去寻那小满姑娘问个清楚。此时的村中还算热闹,有村人肩扛农具走过,还有些则已在道旁支起了货摊。天泉路过一处摊子,空空如也的胃袋被飘来的咸香勾得震天响,引得过路人侧目而视。他先是红了脸,后才想起昨夜解决完带着的干粮后还未进过东西,又追了那狗老鼠一路,现下当真是饿得慌。吃食的事倒是好说,对天泉而言,宿在野地里是常有的事,上到野猪芝鹿,下到兔子松鸡,用来果腹可说是绰绰有余。只是他平日出手阔绰惯了,鲜有这般囊中羞涩的时候。
正在他踟蹰的档口,一个农妇掀了布帘从摊后出来,身前还端着个热气腾腾的陶罐。天泉克制不住地往里瞟,一层油汪汪的咸鱼铺在炖到软烂的酱酿茄子上,看得他连吞几口唾沫。农妇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又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才将他带到一处空位坐下,又把那陶罐放到他面前。
“这…这如何使得?”天泉头回遭人施舍,臊得连掌心都温温地发着汗,仿佛手里还钳着昨夜那段窄腰似的。“钱不必给了!小满来送鱼时同我提过你,说是有个怪里怪气的外乡人,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和尚,嘴又笨得很,却非要从大老远跑来这里捉鬼,”她将手在围腰上擦了擦,嘴里嘀咕道,“这眼神儿倒确实像大黄。”
天泉没听清她的后半句话,只想着之后该如何将银钱补上才好。他用筷子扒开茄瓤,汤汁便浸到下头喷香的麦饭里,“娘子既与小满姑娘相识,又可知这村人为何都如此苛待她和她娘?我瞧那姑娘性子直爽,人也不坏。”
农妇又看了看四周,俯身装作正在抹桌子的模样,实则低声道,“这事儿…唉,说来其实是无妄之灾。小满虽说长得不大耐看,但如你所说,心是个好的。她爹在时,她在村里虽然也受些嘲笑,但大多只是小打小闹,”她叹了口气,“小满那会儿性子也不泼辣,见了外人还会害羞呐。”
“那又怎会变成现在这样?”虽然周遭无人在看,但天泉也跟着悄悄压低了声音。
“村长从前有个儿子,哎哟…那叫一个不学无术,整日不是偷鸡摸狗,就是调戏村里的姑娘丫头,乡亲们都管这坏小子头疼得紧,但那是村长的宝贝疙瘩,谁敢说道去?”农妇摇摇头,“小满当然也没少受他欺负。那年头正碰上征兵,小满的爹是条好汉,自然是要去的。本来这坏小子年龄还小,人又没什么家国抱负,平日又被他老子含在嘴里,定是不会去的。可不知怎的,那小子竟偷偷离了家,追着小满的爹就一道去了,连声招呼都没打。据说呀…是被小满还嘴时说恼了,说他处处不如自己的爹,一辈子也当不了大英雄。”
“这…那后来呢?”天泉放下筷子,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他爹老子去了好几回信也没能把他劝回来,只能求小满爹多照看他些,”农妇先吆喝了两声客人,又转头轻声道,“但那是在死人堆里和阎王争命啊,他就是再能,又哪能保住个啥都不懂的半大小子?那小子没多久就没啦。送回来时只剩下一把骨头,颈子上还有个那么大的豁口,”她比划两下,“听说先是在军中得了赤痢,又得不到医治,结果打仗时体力不支…小满爹后来在军中做了个小头头,但也只留下副破甲胄归了家。唉…要我说,村长是可怜了些,不过他后来做的那些事儿,也忒上不得台面。又是强占小满家的地,又是撺掇村人一道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就单说这咸鱼!我家那口子不争气的听了村长的话,非不许我按市价收,得压了再压才罢…”
天泉默然。他猛扒了两口饭,几筷咸鱼被划拉得翻了过来,直挺挺地插在罐底。于是他干脆将还烫乎着的陶罐拿起,仰头将这一块块咸味的碑都吞进肚里。“多谢娘子!改日定把赊的银钱补上!”他露出个如日之升的笑来,“我还有一事相问。近日娘子家中,可曾发生什么怪事?”
天泉到许家的时机不巧,姑娘今日不在,只有她上了年纪的娘亲在光秃秃的小院里做着草编,一旁还卧着那只怏怏的大鹅。
“大娘,你知不知道小满姑娘去了哪?”天泉在老妪身边蹲下,可老妪却只是看着他笑,一张老脸上的笑纹水波似地荡开,“生哥儿,你不不好好在兵营待着,跑回来做什么?”
“…啥?”天泉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北,正要开口再说,却被一粒石子儿打了后脑,“谁!?”他一转头,就看到双吊梢眼缩在树上冲他招手,“爷,这儿呐!”
天泉几乎是犁上树的。他一把揪着九流的领子将他拎起,决意就是他这回说破了天也要好生揍他一顿。谁知九流被提在半空也不讨饶,上下嘴皮子一碰,一声拖长了调儿的笑便落在地上滚了三滚,“哎…明明说好的子时,爷怎的这么早就来了?莫不是等不及了?”见天泉的脸红了又白、作势要去摸背上的陌刀将他细细切作臊子方才改口,“我的好大爷…刀下留人。你既然会来找丑妹子,不就是已经知道了?”
“你接近她们有何目的?”天泉冷眼盯着他,生怕他又使些什么阴谋诡计,“先前其他村里的怪事,也是你犯的?”九流先是点点头,接着疯狂摇头,“爷,这「也」字我可担不起,这回的事儿,我可是只帮着出了出主意、打了打下手——”
“嗯…嗯?”那不就是承认了之前的桩桩件件都与他有关??天泉手上的劲头陡然加重,那点可怜的布料也跟着在他掌中发出行将就木的哀嚎,“爷…爷,你不会要在这里办了我吧?”九流在他手中不安分地扭了扭,“那爷之后可得赔我身新衣裳…”
“…少废话!”天泉被他闹得心乱如麻,巴不得将扣着他领子的手挪到颈子上,“既然你与那姑娘认识,定也知道个中缘由…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否则…”他左臂一收,便把九流拖到身前,一双眼森森地看着他,“我就真在这儿办了你。”
“…咕。”九流的笑僵在了嘴角。对方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在诓他,却也不像是乐在其中,一张脸上五分以身殉道四分舍身取义,还有一分难以形容的淡然超脱。九流想了一会儿才猛拍脑袋,那三更天的要渡人前不就这副鬼样?他头一回觉着自己出来混穿少了,后腰处飕飕的直冒凉气儿,“…爷…哈哈…你看这事儿闹的…我都要以为你真有龙阳之好了…”天泉也不开口分辨,只直勾勾盯着他瞧,饱满的唇珠几乎快要贴到他鼻尖上。好鼠不吃眼前亏,九流被盯得心尖直打颤儿,当即举手败下阵来,“爷…你别吓我…你你…你先看那老婆子!她方才不是管你叫什么生哥儿?”他努力朝后缩缩身子,“老婆子脑袋不大清醒,总认错人,有时连丑妹子都不认得。那生哥儿就是许生,她没了的丈夫,丑妹子的爹,”见天泉还是不说话,他又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丑妹子也不是他俩的亲闺女,村人都说她是许生进山打猎时从熊窝里捡回来的,是个熊姑娘。不过依我看,八成只是因为长得难看,又是个女娃,才被亲生爹娘丢在山里自生自灭。”
“我方才问过刘家娘子,近日她家中一切如常,”天泉的拇指若有似无地搭在九流的颈根处,他稍一用力,那副皮下的柔软环节便颤动起来,如同昆虫的腹,“我虽无证据,但…这几日装神弄鬼的,是小满姑娘,而你是她帮凶,是也不是?”
“是,是…爷…你轻点儿拿,”九流被捏得吱吱直叫,“我都是你的人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这村里怎么对她你看到了,她老娘会变成这样,也是有人趁她不在时把她老娘推进河淹傻的。若是许家真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将她娘俩赶出去自生自灭,或关起门来一抹脖子便也罢了——”他话音一转,那说书先生似的清亮声色立刻沉了下来,一双黑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天泉的脸,“可就是什么过错也没有,这日寒月暖,才似油煎火烹啊。”
“…你本约我今日子时前来,意欲何为?”天泉手上的劲卸去几分,“总不会只是要说桩故事与我听。”
“就不能是我想约爷共度春宵?”九流的脚尖刚一落地,一张嘴便又闲不住地顺着杆儿向上爬,“爷就瞧好吧,今夜可是最后一遭了。至于我——帮人办事儿,哪有不收好处的道理?”
“生哥儿,生哥儿?”天泉还想开口,那树下的老妇却已放下了草编,开始慢悠悠地在屋旁四处寻找,“爷,这丑妹子今个不到晚上怕是回不来,你不去替她照看照看她老娘?”
“我怎…”他话音未落,一只脚便狠狠踩在了他臀上,将他往外一踹,“下去吧你!!”天泉连人带刀狼狈落地,好在到底是有武功傍身,尽管仓促,也够裁判席打个八分。他深吸一口气朝树上看去,那枝桠上哪儿还有九流的身影?唯有树影微动,摇下黄叶几片。于是这一日便在一把鹅毛与老妇的笑中悄无声息地走过,待到月上中天,天泉才算是从那些陈年碎语中脱了身。老人中途似乎清醒过一回,却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朝向西面坐着,仿佛一尊被青天黄土压成的塑像。天泉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自然也能看出,即便无人推她下河,她的路也早断在了那日的甲胄上,往后水不再流花不再开。天泉蹲在屋后等了又等,该来的九流却迟迟不到,正在他打算去村里碰碰运气时,却忽地捕到一阵铁器碰击声。他探头去看,一全副武装的将士正拖着一杆长枪向这里来。那人走得缓慢,仿佛撑不起那身甲胄的重量,相较之下,那长枪倒反而显得轻上不少。许生,甲胄。天泉轻叹一声,接着便被身后的九流按住了肩膀。
“爷,还不是时候。”九流仍在笑,一双吊梢眼看着却没先前那么可恶了。那人在屋外站了一会儿,随后便慢慢地朝村里走去,一身铁片铮铮作响,在夜里格外分明。天泉与九流暗中跟在那人身后,见有一两个胆大的村人开了门查看情况,又立马哆哆嗦嗦将门栓上。
“那身…那身打扮,是熊姑的爹啊!”
“你这婆娘胡说什么!许家那老爷子不是早就死了!”
“是真的…是真的啊…那身铁甲我当年还见过…你再看看,上头的血还没干呐…”
“前面就是村长家了。她要做什么?”天泉的眉心蹙得快要打结,看得九流手指痒痒,巴不得将它按平搓散,“就是泥巴捏的人,被磋磨那么多年也该有些脾气了,难道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既然先前的法子都行不通,那她这回啊,是得下记猛药了。”
“杀人?”
“还物。”
天泉的疑问不多时便有了结果。不出九流所料,村长与许家芥蒂已深,自然不可能为了区区几桩闹不出人命的怪事回心转意。即便是那身甲胄就站在他面前,也只勾出几声恨恨的冷嘲,“怎么,你还要索我的命?”他死死盯着面甲下的那双眼睛,“满丫头,你真以为这点把戏就能骗过你大爷?我还没问你索我儿子的命呐!!”他伸出一双干瘪成爪的手去抓那张覆面盔,大片红色的胎记便从那底下露出来——正是许小满。“…我是来还东西的,”姑娘不欲与他多话,只是将手里的长枪往地上一扔,“先前还以为这是我爹的东西,葬下时也没细看,后来得了人指点才发觉。这枪是你儿子的。”
“…阿宝的?”老头儿先是一愣,随后便扑到地上。那枪柄内侧分明刻了金宝两个字,歪歪扭扭丑如狗爬,像是用石头自己划上去的。“这枪太轻了,连我都举得动,我爹定不会挑一把这样的枪,”她将有些散乱的头发拨到脑后,“应该是你儿子死了以后,我爹特意带在身上的。”
“呵…呵…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不论真假,阿宝也回不来了。”他干瘦的十指抠进地里。“我来要回我家的田契。我和娘会把地卖了,不再回这儿来,”小满一脸平静,“…还有,虽然这么说不顶用了,但他确实是和我爹一样的英雄。”
许是姑娘的这句话拨动了老头的哪根神经,他口里的哭笑声突然停了,一张老脸上似乎只剩下了两只怨毒的眼。姑娘被他盯得眉头直皱,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而老头却摇摇晃晃地站起,又慢条斯理地掸去身上的灰土,“都出来吧。”一伙流寇打扮的人从楼阁中鱼贯而出,个个身上都带着兵器,“就按先前说好的,你们去杀了她和她老娘,我这屋里的东西就随你们挑。”为首的流寇“嘿嘿”一笑,从刀鞘中抽出刀来,却是先送进了这村长的胸口,“没了你,这村子可都是咱的!”老头儿登时便倒了地,鲜血咕嘟咕嘟地往外直冒,眼看已是活不得了。
“老大,这妞怎么…啊!!”一旁的贼寇刚一指面前的姑娘,就被挥出的一道刀气断了腕子。“什么人!?”其余流寇抬头一瞧,天泉已举着陌刀从檐上纵身而下,一道绳镖正缠在刀身上,金铁交鸣间竟是火星四溅。绳镖的另一头正是九流,他身子轻巧如燕,天泉一抡臂膀,他便借力一跃,收回又抛出的绳镖在月光下走如银蛇,干脆利落地绞断了三个匪徒的颈子。有几个贼寇正要举弓瞄准,天泉的陌刀已至。嗟夫刀法只进不退,出招更是以杀止恶,九流“哎哟”一声落在一旁,双手捂在自个儿眼上,只从指缝里数那些地上的鸡零狗碎心肺肠子。天泉杀得兴起,领上一圈风毛都被血染红,一张端方的脸也沾了几分鬼气。疯子。九流在心里笑骂,一双眼却止不住地追着他的背影瞧。“…喂…你能不能别看了…”却是被他们忘在边上的许小满发了话,“我腿软…穿着这身玩意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快来扶我一把。”
天泉刀下自是没有漏网之鱼,十数流寇被尽数歼灭,就是这场面实在不大好看,可止小儿夜啼…也许不止是小儿。他们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引来了五六个好事的村人,其中两个光远远看了一眼就晕在原地,剩下的也是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各回各家,最后还是卸了甲胄的许小满去挨家挨户地叩门,好歹在天光将亮时召集了一多半村人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天泉与九流在村长家中翻出了许家的田契,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他从村里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也尽数被天泉散还给了村人。
“唉,这回算是白干一场喽,”陪姑娘去佛堂上临行前的平安香时,九流大咧咧地往门上一靠,“为了让村里的畜牲能老实点,我可是在鬼市子下血本买了不少麻麻粉…本以为还能捞着点好…”
“你那装瞎子的眼药也是在那儿买的?”天泉睨他一眼。
“哈哈…瞎子,什么瞎子…哎,丑妹子,听说这回他们举荐了个踏实的当村长,”九流打着哈哈强扭话题,“你还要带你老娘走?”
“收拾完东西就走,”许小满把从家中跟来的大鹅往他怀里一塞,“我家也没什么能谢你的,这鹅带着也不方便,就送你了。”那鹅看着似乎活泛了些,在九流怀里和对面的天泉大眼瞪小眼。
“这桩事儿算是了了,”许小满走后,天泉拧了拧自己的腕子,几声脆响听得九流牙根发酸,他讨好地抬眼看去,却只看见两个沙包大的拳头,“要不咱再算算你偷俺钱袋踹俺屁股的事儿?”
“爷…咱们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呀…”生死存亡之际,九流的脑子转得飞快。他偷偷将手塞进鹅的翅下,竟准备将鹅充作暗器甩到天泉脸上。但麻麻粉恰逢此时失了效,丧心病狂的大鹅一张嘴便咬在了他的领扣上,一双翅膀还扑腾个不停。九流早些时候就在天泉手中身受重伤的领子哪还经得起这般折腾,“哧啦”一下耐久度便掉了个干干净净,整个上身与天泉坦诚相见。随着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连二人身前的菩萨都合上眼去,似是不忍卒听。堂内鹅在跳,堂外狗在叫,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沈郑/何处解脱
有捏造。
主播对于剧情容易遗忘如果哪里和原剧内容不同请绞杀我罢
来 吃 沈 郑
————————
沈义伦很少回忆起分别那天的烟尘血雾和火光,只记得他麻木到面无表情在废墟里翻找,触碰到大火烧尽的残骸后染上擦不去的灰。
唯一心有慰藉的是这里没有阿郑和阿阮的尸身,他们被大侠救走了吧。沈义伦无视了那张与他有几分相像的山匪面庞,跪坐在地,手里紧紧握着郑鄂的贴身玉佩。
他的至亲仇敌已死,可世道没变。沈义伦攥着玉佩擦了又擦,一个人垂着头想了很久。其实他应该先离开,毕竟谁知道山匪会不会再寻到这里,给他一个手起刀落。
可沈义伦不想动...
有捏造。
主播对于剧情容易遗忘如果哪里和原剧内容不同请绞杀我罢
来 吃 沈 郑
————————
沈义伦很少回忆起分别那天的烟尘血雾和火光,只记得他麻木到面无表情在废墟里翻找,触碰到大火烧尽的残骸后染上擦不去的灰。
唯一心有慰藉的是这里没有阿郑和阿阮的尸身,他们被大侠救走了吧。沈义伦无视了那张与他有几分相像的山匪面庞,跪坐在地,手里紧紧握着郑鄂的贴身玉佩。
他的至亲仇敌已死,可世道没变。沈义伦攥着玉佩擦了又擦,一个人垂着头想了很久。其实他应该先离开,毕竟谁知道山匪会不会再寻到这里,给他一个手起刀落。
可沈义伦不想动,他只是缓慢地思考,思考自己的罪,思考爱和愧疚,以及与之相关的未来。
人都是有未来的。死掉的人年龄永恒时间停止,可是人活着就只能往前走。沈义伦跪了一个晚上,没人来杀他。于是他站起身,决定继续他们的理想。
也许他们会在这条道路上再聚。
改变世道唯有科举出仕一条路,越往上者权力越大,如果劳动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如果努力只求生存也会被轻飘飘地杀死,那么错的不是普通人,能改变的也不是普通人。
沈义伦没想过自己会失败,只是道路上会有些许曲折罢了。他走得很快,走得很功利,走得明目张胆,一方面希望自己能得到重用,一方面希望郑鄂能看见他。
他好久没见过郑鄂了。
阿郑真的没事吗,阿郑真的好好的吗?眼不见心不定,沈义伦的地位稳固上升时,开始私下打听郑鄂的消息。
替他办事的人很专业,也不过问多余的事,只是把郑鄂的消息一件件传递上来。沈义伦打开信件,里面只描绘了一个被侠客救下后加入青溪的顽强少年,一个刻苦到急切地想要得到什么成果的少年。
青溪。
沈义伦将手指点到他即将上任的地方,一个念头蠢蠢欲动。
再见时沈义伦却下意识避开郑鄂的视线,只不过片刻又坦然与他对视。痛恨也好冷漠也罢,物是人非,阿郑怎么对他都理所当然。
郑鄂只是长久凝视他,最后一言不发地从他身侧路过,踏入那间住满了病患的屋子。郑鄂在里面治病救人,沈义伦僵在原地等了又等,他没想到,怎么会是…他不认我吗?
不打算认我吗。
沈义伦吞咽了一下泛起苦涩的喉头,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如果我的存在无法让你的心再度动容,那么希望我做的一切能顺应你的意。沈义伦所谓的理想如今已生根发芽,哪怕最先种下种子的人不在意,沈义伦也会全力结出最漂亮的花和最饱满的果实,只求宽慰郑家在天之灵,只求往后之人受此庇荫。
不奢求阿郑再看他一眼,只要能点缀阿郑未来的景色也行。
郑鄂后来的行踪飘渺不定,替沈义伦办事的人甚至经常受伤或者中毒,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他只能努力再努力,终于坐上了常平史的位置。
一个,有让梦想成真的潜在可能的位置。
他在某个夜里见到了许久未有踪迹的郑鄂。
郑鄂站在他的院子里,在他推门而入时抬起眼,静静地望着他。这一眼与多年前那一眼不同,沈义伦从他眼里看见了自己。
“阿郑!”沈义伦很高兴,非常高兴,比他坐上这个位置还要高兴。阿郑看见了他的所作所为,他的地位和权力到了它真正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不论爱恨,阿郑愿意与他相见,那么他如今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
郑鄂带了一坛酒要与他对饮。
沈义伦高高兴兴坐下,接过酒杯就喝,细细碎碎地说他这么多年的经历,为他暗中搜集郑鄂的行踪道歉,说他如今的能力地位,邀请郑鄂一起完成他们的事业,问郑鄂阿阮如何,他怎么从来没听说到阿阮的消息。
郑鄂低着头,沉默地听他讲,只在沈义伦略带疑惑地叫他时轻声应答示意自己还在听。他没有理会,没有在意,心里只有那个念头愈发坚定,直到沈义伦问阿阮怎么样了。
“你想见她吗?”郑鄂问。
“可以吗?当然!我还为阿阮准备了很多礼物…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也给你准备了,比如说这个,”沈义伦拿出他带在身上许久的扇子,他精心挑选一眼相中买下的,日日夜夜翘首企盼着郑鄂到来,如今正是好时机。
“这是给你准备的,阿郑。”沈义伦没说为什么,因为好看,因为适配,因为愧疚,因为喜爱。
也许什么都不为。
他没把扇子送到郑鄂手上。
沈义伦看着自己明明用力但软趴趴抬不起来的手臂,有些茫然又似乎隐约预感到了什么,抬眼看向郑鄂。
“我要你的身份。”郑鄂说,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于是给了他一个解释。
沈义伦没能说出话来,他被带进屋子里,屋子里有郑鄂准备好的一切,再然后他昏了过去。醒来时郑鄂托抱着他,见他醒了于是摆正他的身体,让他朝前看。
“你不是想见阿阮吗,我带你来见她了。”
沈义伦看见了眼前的阿阮和她脚下那些他有所听闻的事物。沈义伦第一次对他的阿郑生气,为了阿阮的尸身被如此对待,为了已死之人的不得解脱。
“你在生气。”郑鄂眼里的沉默演变成疯狂,沉寂的恨和绝望喷涌而出,灼热的眼神烫伤了沈义伦的眼和胸口,于是他哑口无言,最后愤然别开视线。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里难道没有他的一份罪吗。沈义伦的愤怒比不过郑鄂的痛苦,于是愤怒黯然失色。
“你至少不该那么对阿阮。”沈义伦低声说。
郑鄂掐着他的脖子逼他直视自己,最后凑上去贴近沈义伦的耳朵,似是低喃又紧咬着牙关,他说:“阿阮会活过来。”
郑鄂疯了。沈义伦心想,阿郑被痛苦和仇恨蒙蔽双眼,阿郑需要醒过来。人死不能复生,痛苦应该成为新的动力。如果梦想不够清晰,那么人生就会走上歧路,他需要领阿郑回来。
沈义伦眼前雾蒙蒙时郑鄂松开了他的脖子,并不痛苦,只是被攥住了呼吸。沈义伦伸出手臂,自下而上地、以一种献祭般包容的姿态试图将郑鄂揽入怀中。
“阿郑,你清醒一点。”
郑鄂能感觉到搭在他后背的手,他眼前雾气朦胧却忍着不眨眼,任由沈义伦安抚般试探着亲吻他的脸颊,不带一丝情欲。
“沈义伦,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郑鄂说。他侧过脸,险之又险地躲开沈义伦的嘴唇,“我杀了很多人,他们该死,所以我杀了他们。该死的人还有很多,沈义伦。”
“我知道,我知道。”沈义伦抚摸着他的背,郑鄂跪在他双腿间,上半身还直挺挺地不愿低头。
“他们死了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而这份恨支撑我活到现在,沈义伦。”
“我明白,我理解。”沈义伦牵着郑鄂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揉着他的后颈安抚,要他放松下来,要他接受一个拥抱。
“你不明白。我也恨你,沈义伦。”郑鄂说完侧过头闭上眼,任由沈义伦把他压进怀里,或者主动贴上来拥抱他,都有可能。总之他被紧紧抱着,可能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又像抵达了很久很久以后。
离开之前郑鄂把沈义伦关到了另一个地方,他知道沈义伦有再宽阔的胸襟也无法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沈义伦绝对不能和阿阮关在一起,可阿阮好不容易见到沈义伦,一定不舍得再也不见吧。他可以带沈义伦来看看阿阮。
只是偶尔。
毕竟,别让你的恨伤害你仅存的温柔。
郑鄂说,我不许你从罪孽中释然,你只能和我一起痛苦。
沈义伦接受了。
时间一长郑鄂会觉得,这样也好。好像又有过去的幻影稀释他的痛苦。可他总是在片刻里追忆过往,这不好。
郑鄂捂着嘴咳嗽两声,沈义伦循声望过来。郑鄂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一时间分不清是嘴冷还是手指冷。
他好不了了,好在沈义伦也染上寒毒,他们会一起去死。
吃穿用度与往常无差,唯一区别就是在外做沈义伦的不是他本人。至于留着沈义伦到底为了什么,两人对此心照不宣。
郑鄂开始对自己的道路感到迷茫。不安定的因素应该消除,恨的人应该杀死。郑鄂看着沈义伦合上书脱下外衫,坐在床边把他往里推了推,接着钻进被窝里伸手过来抱他,一阵热气传递过来。
你该庆幸我舍不得你。
第二天郑鄂睁开眼,感受到沈义伦盖在他手背上隔绝冷空气的手突然就不高兴了,洗漱好吃完饭抓起沈义伦就往洞窟里去,沈义伦惊讶地抓着他,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还是昨晚疼了。
郑鄂心想不行,我不能再被美色诱惑。
把沈义伦关在地底下一个人上来,路过的守卫眼神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大人们的私事与他们无关,兴许是那位惹大人生气了吧,反正缓两天又会放出来的。
沈义伦有时候会抱着郑鄂说些很理想化的事情,与他现在的理念冲突,所以郑鄂很烦他,被惹怒时甚至要威胁割了他的舌头。沈义伦凑上去亲了亲,说没舌头的话亲起来不舒服,不要割。
郑鄂被迫想了想那种感觉,一瞬间连恨都舍不得、来不及,只慌张红了脸,最后惊天动地咳嗽,让他走开。
在少侠面前他什么都没做。郑鄂不喜欢在外人面前流露情感,等少侠走了,郑鄂跪着前行直到将两人揽在一起,低下头亲了亲沈义伦如今比他还要冷的嘴唇。
阿沈说死亡应该是解脱,而不是禁锢。
阿沈说放手吧阿郑,这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这不是阿阮想被对待的样子。
阿沈说死人值得怀念但不可以执念。
郑鄂亲着亲着觉得沈义伦的嘴热了些,湿漉漉的,他睁开眼想也许醒过来说是骗他的沈义伦会冲着他笑,结果发现眼睛里涌出的泪水浸透了沈义伦苍白的嘴。
难怪咸咸的,郑鄂愣愣看着。
“你骗我。”
郑鄂突然开口。
“你老是强迫我听的那些大道理,我还没和你分出胜负,你是不是辩不过我,于是先一步逃走想避开。”
郑鄂抵着他的额头,直直地望进沈义伦眼里。
“你逃走了,你解脱了。我恨你。”
没有仍何实质性的举动能抵挡住心中的空洞,漏洞中穿过的风刮得他好疼。郑鄂说为什么,我杀该死的人时只有快感,我杀仇恨的人时候只有慰藉。
是不是你不该死,是不是你不该恨。
怎么可能。
我恨你,我怎么可能恨不得你?
我舍不得你,我确实舍不得你。
郑鄂想不通想不透,他在天旋地转间闭上眼,看见之前坚持的一切像山崩般碎裂,禁锢他的过往仇恨打开了一道口,阿沈自此解脱,奔向多年前等待的阿阮。
她们抛下他,无所束缚。
只留他不得解脱。
【泉鼠BL】卜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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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天气凉爽。
最适合骑马,挥刀,浴血。
不会热出很多汗,也不会很冷。
这样的好天气,天泉带着一群师妹师弟去外面杀土匪。
众所周知,天泉门派有四大娱乐活动:
特训、搓澡、劫富、济贫。
土匪成群结队地赶路,前面的骑马,后面的抬着十几个大箱子,是劫富的好目标。
众弟子兵分两路,分别在南北两侧的山坡上埋伏。
一旦时机成熟,从天而降。
先降的是陌刀。
再降的是天泉弟子。
最后降的是染血的碎块,人的和马匹的。
其实是谁的也不重要。
战场总是先乱作一团,最后分层。
站着的在上层,再也站不起来的在下层。
高低有序。
“好久没活动过筋骨了,舒坦。”小师妹心满意足地拉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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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天气凉爽。
最适合骑马,挥刀,浴血。
不会热出很多汗,也不会很冷。
这样的好天气,天泉带着一群师妹师弟去外面杀土匪。
众所周知,天泉门派有四大娱乐活动:
特训、搓澡、劫富、济贫。
土匪成群结队地赶路,前面的骑马,后面的抬着十几个大箱子,是劫富的好目标。
众弟子兵分两路,分别在南北两侧的山坡上埋伏。
一旦时机成熟,从天而降。
先降的是陌刀。
再降的是天泉弟子。
最后降的是染血的碎块,人的和马匹的。
其实是谁的也不重要。
战场总是先乱作一团,最后分层。
站着的在上层,再也站不起来的在下层。
高低有序。
“好久没活动过筋骨了,舒坦。”小师妹心满意足地拉抻胳膊。
“整这老多不义之财,今儿晚上喝几口?”师弟兴致勃勃,随手掀开最近的箱子盖,往里一看,惊恐地后退几步,“唉呀妈呀,咋还有个大活人呢!”
众弟子纷纷注目,只见箱子里坐着一个九流门弟子,表情生无可恋。
天泉讶异道:“是你?”
“是我。”九流叹道,“要不以后咱们两门派还是互通一下情报吧,不然你们这一出手,我的任务就完了啊。”
原来这帮土匪与契丹人有些勾当,此番行动就是为了给契丹人送东西。九流接到师门命令,混入其中,搜集情报。结果躲在箱子里,路线图还没记完,半路这群土匪就让天泉弟子杀光了,九流勤勤恳恳一朝全白干。
天泉心有内疚,说:“不是师门的命令,是我一时兴起,带师妹师弟过来劫富济贫。大家挺久没杀过土匪,情绪都很激动,不小心就杀完了。”
“那很尽兴了。”九流点点头。
“怎么能补偿你?”天泉问。
九流沉默片刻,说:“让我带点东西走,回去也好交代。”
天泉看出九流心情不好,有种淡淡的死意,便让他先挑战利品。
九流挨个掀开箱子,翻来翻去,最后拿了一张地形图。
“我就拿这个了。”九流说。
“不拿钱?”天泉问。
“反正总会从你们身上拿的。”九流说。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地形图,随后塞进自己的衣服里。
天泉看见九流身上磕磕碰碰的淤青,想,他肯定在箱子里呆了很久。
九流转身还没走几步,听见天泉说:“离开封还很远,不如你跟我走吧,顺路,食宿费我都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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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流门弟子几乎都爱笑。
不笑的话,看起来像命苦的老鼠。
九流现在就是一只命苦的老鼠。
他对天泉的提议心动了。
不知道是因为能跟一大群人走,还是因为食宿费能报销。
他躲在箱子里太久了,很需要这个。
于是九流很努力地挤出笑容,用惯常的轻快语调说:“既然大侠如此仗义,我就却之不恭了。”
天泉弟子一路撒钱,开心得很。
九流不想扫兴,所以也笑眯眯地跟着撒钱。
他一向是跪着乞讨的,给别人撒钱还是头一次。
晚上到客栈的时候有些局促,因为来的人很多,而客房不够。
天泉问:“跟我住一间?”
九流点头:“好啊,我想拿你荷包很久了。”
结果九流进了客房就一直坐在窗边看月亮,丝毫没有睡觉的打算。
天泉怎么都睡不着,干脆从榻上坐起来,问:“你还真打算等我睡着了偷荷包?”
九流仍是笑着点头:“对啊,等你睡着了我就偷走你的荷包,连夜赶路回开封。”
天泉干脆从枕边拿了样东西,扔到九流怀里:“给你。”
九流接住了,一看,是天泉的荷包。
“你赶我走?”九流问。
“没赶你走,赶紧睡觉。”天泉说,“你往那儿一坐跟鬼似的,我睡不着。”
“我躺着也睡不着。”九流说,“要是遇上什么危险,躺着不容易跑。”
“那你睡里面,有危险我替你挡着。”
九流笑了笑,说:“以前我也这么跟我妹妹说。后来她比我还厉害了,有什么事,都是她挡在我前面。”
“你总想起你妹妹?”
“那是我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
沉默片刻,九流继续说:“我从来就没见过娘和爹,只记得我俩在大街上要饭,她躺着,我跪着。边上还有不少人在乞讨。他们要到饭,会分给我和妹妹。冬天的时候,他们问我要去哪儿。我不知道能去哪儿。他们就带我和妹妹回了九流门。”
“自打进了九流门,我就不想走了。我妹妹也是。她要强,肯吃苦,天赋又好,后来成了油纸伞的关门徒。而我在草鞋坊这么多年,都只是内门徒。之前自称关门弟子,是随口骗你的。”
“我一直觉得安于现状就好,呆在草鞋坊摸鱼很好,能一辈子住在九流门的宿舍更好。但我妹妹不愿意。她喜欢去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受伤了也不害怕,就连生病也比别人更有精神。”
“她还养过一条狗,是从街上捡的。那条狗最开始死活不愿意跟她走,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把那条狗牵回家,还想让我跟她一起养。我说你真是小时候的事一点也不记得,忘了咱俩差点被野狗吃了。”
九流说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我真不喜欢狗,但是她非要养,我就答应了。”
“你妹妹这日子过得好。”天泉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哥哥,不知道心里该多美。”
“你也可以喊我哥。”九流说,“我不介意。”
“我介意。”天泉说,“我应该比你大。你哪年生的?属啥?”
“我不知道。”九流说,“就当是比你小吧。”
又沉默了很久,天泉仍然没有睡意,见九流还在窗边坐着,便问:“你说你俩差点被野狗吃了,是怎么回事?”
“人饿肚子,野狗也饿。”九流说,“野狗不敢惹不好惹的人,我跟妹妹又瘦又弱,就被盯上了。”
“你妹妹把野狗打跑了?”
九流失笑:“当时她才多大,还不会走路呢。”
“是你去的?”
“只有我了。”九流说。
天泉沉默片刻,问:“害怕吗?”
九流没有出声回答,而是站起来,走到床边,拉着天泉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
天泉摸到一块狰狞的疤痕,像是烂过之后重新长出勉强覆盖骨头的丑陋皮肉。
“那条狗咬的。”九流说。
12
第二天,天泉睡醒的时候,九流真的带着他的荷包消失了。
虽然任务没有完成,但拿回地形图也算是有功劳。九流又争取接下几个任务,半个月后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关门令。
他把关门令挂在腰间,出去要饭,也跪出了关门弟子的气势。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要到的钱格外多。
铜钱就像雨一样源源不断地撒下来。
等等,这种撒币方式,难道说……
九流抬起头,只见天泉正在撒最后一把铜钱。
“怎么了?”天泉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抬头。
“好人,我给你磕一个吧。”九流说着,把头磕在地上。
再抬起头,天泉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长着与九流神似的脸。
只是轮廓更柔和。
“哥。”她说,“你躺平十几年,怎么突然有关门令了?”
九流张了张口:“你不是死了吗?”
“我又活了呗。”她耸耸肩,“死人身份更好用的时候,我就是死人。现在任务完成了,我当然要做回活人。”
她把九流拽起来,说:“赶紧回去换衣服,好久没跟你一块儿骗钱了,我都憋坏了。”
“咳。”天泉轻咳一声,“既然令妹回来了,你的承诺是不是该兑现一下?”
九流愣了半天,才说:“你的小师弟还没死心?”
“还在心死呢。”天泉说。
“什么小师弟?”她一头雾水。
“咱俩之前骗的那个玉佩哥。”九流说,“对你动了真感情。后来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小师弟真的很喜欢你。”天泉补充一句,“听到你的死讯,天天刻苦练习姐夫刀法,想为你报仇。”
“还有这么个人?”她挑眉,“有点意思,三分钟之内,我要他的全部资料。”
【主江】快把江叔卸势键扣掉!(中)
别问我为什么还没写到....yellow...因为少东家不委我委...
前文见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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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江晏本以为照这小子之前那副虎视眈眈的模样,自己松了口之后第一晚就得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地钻他被子里。可少东家没有。问他,他只是一笑,挠挠自己的脸,说舍不得让江叔受苦。
江晏想笑。说难道就不能你受苦吗?少东家自信地说:那你只会更舍不得我受罪了,江叔。
…这臭小子。
【1】
同乘这事情说起来容易、却也没那么容易。毕竟两人早就游历到了荒郊野岭、周......
别问我为什么还没写到....yellow...因为少东家不委我委...
前文见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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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江晏本以为照这小子之前那副虎视眈眈的模样,自己松了口之后第一晚就得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地钻他被子里。可少东家没有。问他,他只是一笑,挠挠自己的脸,说舍不得让江叔受苦。
江晏想笑。说难道就不能你受苦吗?少东家自信地说:那你只会更舍不得我受罪了,江叔。
…这臭小子。
【1】
同乘这事情说起来容易、却也没那么容易。毕竟两人早就游历到了荒郊野岭、周围渺无人烟、估摸着还要个三四天的路程才能见到下一个村镇。同乘一匹马,还要牵着另一匹,总是差点意思,不够潇洒。
提完那要求,这小子倒是高高兴兴坐江晏后面、搂搂抱抱一会儿,只是坐完摸摸下巴说这好像不是长久计。
江晏说什么长久计?
少东家咧嘴一笑说江叔,你不会以为我说的就是一回吧?我说的是接下来赶路,他大手一挥——都得同乘才成!
又不好直接把马给放生了,多亏呢。少东家精打细算,说本来中原就不产马,少一匹晋中原那小心眼的货都要肉疼。之前帮他做事,抠抠搜搜,我的剑折了、用了好药,这人都不给报销,真是铁公鸡一个!
少东家嘀嘀咕咕地和他江叔抱怨着,一边儿捏着小刀做木工。这些年的游历,除了武功有所长进,营生是也没落下,悬壶练了半斤八两,嘴皮子嘛,看他这喋喋不休的样子估摸是差不到哪儿去。木工这活儿他尤其重视,就是当时刚学没什么天分,削木头受的伤比打架受的伤还多些。
江晏于是问他学木工做甚。少东家嘿嘿一笑说,你留的那江湖百晓册子不是说,城镇地皮贵买不起,我一想,感觉我也买不起——倒不如山野之间,建一小屋便也能过日子。
早做准备怎么有错?十六岁的少东家瞧见那行江晏留下的、俊秀的小字,想了又想,想着日后若一切风平浪静,他二人穷的叮当响如何糊口;功名是考不上,糊口本事也没有,到时候难道还要指望江叔养着?大侠大侠,兜里没钱再大的侠也潇洒不起来。
十六岁的少东家一激灵,男子汉大丈夫!多少岁了还得指望江叔?那他还不如一头撞死得了!于是从那之后,少东家苦练营生,直到兜里铜板也还算丰裕。他便开始想,现在可是买得起地了,日后可邀江叔同住。又过几年,钱越攒越多,攒到兜里满满当当,他又觉得还是和江叔隐居好,江叔喜欢清净,便又开始敲敲打打地做木工。
江晏倒是不知道这小子肖想了多少年,少东家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唯有身上还看得过去的一身本事彰显着他曾经的期许。武学是为了了却江叔的恩怨,营生是为了日后和江叔安稳度日打基础。这身本事啊,算来算去,全是为了这一个人学的。
现在倒是期许成真了。
当日晚上露营,少东家钻进林子,拍拍胸脯说让江晏等着,第二天必定让他江叔目瞪口呆;江晏微微一笑,说好啊,看看你的本事。当晚打了鸡血似的少东家就在林子里动工,舞剑砍树,没带木工家伙、便靠着内力大材小用,用剑和匕首做活儿。
江湖传闻他的剑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削铁如泥,如何一剑封喉,仿佛是天下第一神兵,可要知道这传闻中的神兵被主人用来砍木头,天下人又不知作何感想。但少东家本人必定是没什么想法,反正剑只是他随手带的玩意儿,他早就过了追求名剑的年纪了,便是路边捡的木棍,也能当剑使。
他在林子里忙活,离篝火远远地,怕吵到江叔休息;殊不知江晏就无声无息地靠在树上瞧他,看看自己养大的崽儿如今的本事,眼神温和,想到当初是他做木工,小孩跑着玩儿,现在倒是角色变换了。
时过境迁啊。
次日少东家骄傲地抬出木制马车——让他打磨的光滑,半根毛刺都没有。
江晏笑一笑,伸手揉了揉年纪不小的少东家的头,说:
“厉害。”
少东家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来。实在是不枉少东家这些年一直肖想着,日后和江叔一块走,把所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图纸都记在心里。两个字儿就让他觉着一切都值当了。
他喜滋滋地去把马给套上,招呼江叔上车,又忙里忙外地把行李给塞车厢里,末了拍拍自个儿旁边那留出来的空地儿,说江叔江叔快来快来。
说到底,他还是没适应。毕竟江叔答应他答应的太突然,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就算真同乘一块儿坐着、也下意识保持着那点儿距离。他正漫天扯淡,江晏瞥他一眼,这小子眼底全是黑眼圈,想来也是:就算不做这木工活儿,这小子估计也亢奋地睡不着。
于是江晏说:我来吧,你休息会儿。
少东家打个巨大的呵欠,说行吧江叔,听你的。他刚要起身往车厢钻,江晏就沉稳地拽住了他的后领子:“急什么。”
他稍一发力,就把没抵抗的少东家拽了回来,似笑非笑地说:
“怎么?不是你要求的同乘,就这么同乘?”
——之前坐江晏的马后边儿,都是拘拘谨谨的,不敢伸手,估摸着是怕江晏不适应。这小崽子看起来什么都没想,其实什么都想了。他怕江晏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才答应自己,所以畏首畏尾,怕惹江晏不痛快,连马车这招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折中之计。
不会让江叔被自己碰着心烦、自个儿又能离近些看见人的样子。
挺好的计俩。想的也挺美的。他总是试着为江晏着想,想的事无巨细,事事尽心,让江晏瞧见这小崽子对他的满腹真心;但江晏好笑地想,别的事儿没见考虑这么精细,这会儿却画蛇添足,只能评价为多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爱是什么?爱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的手。人总是在珍贵到不能再珍贵的东西面前露怯。
他把人提溜回来,安安稳稳地按在自己身上。
“不这么同乘,倒显得我占你便宜,白听你一个故事。搁着黄河似的,怎么,害怕我揍你?”他说,腾出手弹少东家一个脑瓜崩。“少想那么多有的没的,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反悔。”
少东家脸直发烫:他那点儿小心思全让看的明明白白,他老老实实靠着江晏,然后嘀咕:“那不是…那不是之前让您老人家拒绝一回嘛。我都怕是我做梦。”
江晏一捏他的脸,少东家吃痛地嗷一嗓子,江晏目不斜视地握着缰绳:
“疼?疼就知道不是没睡醒了。现在,你的任务是好好睡一觉。”
少东家终于舍得闭上了嘴,他嗅了嗅,头发蹭过江晏的脸。又侧头,悄悄地瞧一眼年长者的脸色,没有发觉对方有什么神色的变化。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多半,他总怕,怕江晏又溺爱他,委屈了自己,配合他胡闹;他不想让江叔委屈。
但江叔说没事儿。他江叔一般不开这种玩笑,少东家想,那就是没事儿的意思。他却莫名有点委屈了,于是抽了抽鼻子,摸了摸鼻尖掩饰尴尬,他想:兴许是太高兴了。江叔真愿意,给他整的太高兴了,高兴的眼眶都有点酸溜溜的。
人都是这样,要是一直吃苦,也就罢了。稍微尝点甜头就只想掉眼泪。
江晏只当做没看到这些小动作。
“睡不着?”
“有点。”少东家闷闷地说,“江叔,你千万别委屈自个儿。不然我爹在天之灵看我委屈你,死了都要把我绑树上抽成陀螺。”
“胡说什么。”江晏要忍不住笑了,“谁委屈自己了?我看你倒是挺委屈。”
江叔你不懂!哎呀,你不懂。少东家嘀咕,末了使劲儿抹了抹脸,打起精神开始不要脸:反正他江叔说行嘛!
他拽拽江晏的袖子,大喊一声说他要躺江叔怀里睡,今儿不赶路了!急什么!又不是忙着去支援大宋官军,游山玩水就要摆出游山玩水的样子!江晏说,那你就躺着。说罢收起缰绳把车停了,于是少东家往他身上一歪,把脑袋舒舒服服放人怀里。
“不嫌弃硌?”
“我要是嫌弃,那我真是不知好歹。”
少东家含含糊糊地嘀咕,他之前在马背上躺着都能睡,这有什么不能睡——这可太舒坦了!虽然两个人是有点儿挤,但是什么恶劣环境这俩人没经历过,这点儿不适实在只是毛毛雨。
少东家盯着江晏的脸瞧,这个角度,从下而上的角度,能看到他的下颌线,没看几眼,江晏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皮:好好休息。
——不看就不看。不看还有的是别的感知呢。虚虚揽住他的小臂的力度、被他靠着的腹部、被他枕着的腿,还有熟悉的皂角味儿。还有熟悉的另一个人的体温,让人心安。少东家扭了扭把脸埋在江晏衣服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想,也许是婴儿时期的记忆才让他如此贪恋被江晏拥抱的感觉;又或者…
总之,他没空想那么多。他美美睡了一觉,仿佛穿过十来年江湖里的风风雨雨回到人生的原点。这是他自神仙渡覆灭后睡的最好的一觉。
醒来的时候江晏早生了篝火,烤了他念念不忘的鸽子,稀松平常地说:
“醒了?收拾收拾,吃饭。”
“所谓奇迹就是连续不断发生的日常”。当少东家意识到这种和江晏共处的日常将会成为接下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都能经历的事情的时候,他几乎要感动落泪了。其实很久之前他所奢望的不过是这样的日常,但在当时那只是他的青天白日梦,是幻想的范畴;现在切切实实成真,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好在真的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
真好啊。
【2】
自打江晏再强调一回他的准许,少东家就彻底刹不住车了,像块儿牛皮糖,撕都撕不下来,粘人到让江晏都差点后悔。这一天下来,得有一多半时间他都黏在江晏身上,一会儿吵着要抱一个,一会儿吵着要让江晏摸他脑袋,就像某种亲人著称的宠物犬,实在是烦人的紧。
就算要赶路,轮着他把着马车,江晏可在后面坐着难得清静,随手抽一本武学在翻页,没翻几页就得被少东家接连不断的提问给吵的心烦意乱。最后江晏无可奈何,只能和他达成协议,少东家可以不出声,但是江晏得给他抱着;这小崽子从身后抱着他,脑袋搁在江晏肩膀上,手里还捏着缰绳,是默不作声了,但是一会儿蹭蹭脖子一会傻笑的,也让人看不进去。
江晏长叹一口气,说好好驾车。
少东家眨眨眼,毫无反悔之意地说不,他有更重要的事儿干呢。
什么重要的事儿?那还用问,铁定是指美滋滋地抱着江晏。
“反正我不急着走!大不了就地搭房子住这儿得了!”他振振有词,让人无可奈何。江晏说,你这么大人了,别闹小孩子心性。
少东家不乐意地嘀嘀咕咕,说他才没有小孩子心性,是江叔不懂,把他当小孩儿。江晏下意识把他粘人当成小孩子撒娇,但其实他这样儿是纯正的出自情爱的意味——但是少东家摸摸鼻子,不敢说。他家江叔脸皮薄,不如他一样有铜墙铁壁的脸皮,万一害臊了一怒之下抽身不让抱了,那才是完了蛋呢。
但是他到底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还喜欢肆意妄为。所以江晏就算骂他小孩儿心性他也当没听见,全是耳旁风,依然是看到江晏就要贴过来搂怀里。练了这么多年武,一身腱子肉,江叔没嫌弃他沉那都是江叔人好。
他像是要把这多年的分离补回来似的。以前想抱没抱着的全都得十倍百倍地赚回来才值当,不然不是白白一个人孤苦伶仃这么多年了吗?
他这番话说的江晏无法反驳,于是只能由着他时不时就凑过来亲昵地抱一抱、蹭一蹭脸颊。
不过饶是少东家也没痴缠太久。不是自愿的,让晋中原那王八蛋(少东家语)一道密信给叫住了。
他到底是一个已经要为了自己的一身功夫承担起相应责任的大侠了。少东家神色沉着地看完信,将铜环又重系在信鸽腿上,塞入回信;他下意识看向江晏,年长者只是说,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末了,又像安抚似的抚上他的头发,带一点赞许的意味:“长大了。”
如果长大就是给那毒妇做事,那他倒宁可一辈子是十六岁的少侠。少东家在心里叹气,想。晋中原的计策一向为江湖侠义所不齿,但是又确确实实是为了大宋的最优解。譬如之前的,给了令牌又让他去抢回来,拿了人家的岁贡还要骂人保管不力,实在是阴毒活儿。
但有些事又非做不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那话似乎是这么说的。
少东家犹豫、迟疑了有一阵子。最后他问江晏,江叔等不等我?
江晏说等。
于是少东家翻身骑马,带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去为大宋计。
以往是这小子在竹林居等人,现在是江晏等人了。以前小孩在他走的时候归寒香寻管,算是富养,比他养的时候白胖些;但是小孩倒是从不在乎那些物质的,若有人问起更偏爱哪一个,估摸他会大声答寒姨江叔都喜欢。不过长大、倒是敢对他江叔起心思,这下两边没法比了,那不是一个赛道了。
过了一日,江晏难得清静地读完了那半本少东家在时一个月没读上的秘籍。过了三日,江晏都有闲心一边驾车,一边拿着木制的兵器比划那本秘籍中的武功了。再过七日,终于行完了那短短的路程,到了边陲一小镇,在这儿暂时落脚。
他就在这儿等人。
他看起来冷心冷面,但倒也不至于与人交际的能耐都没有。不像少东家似的一会儿和人打成一片,好歹也能平和的和乡亲谈天几句。今年收成如何、天气怎样、征税是否繁重;偶尔帮借住的人家劈柴挑水几下儿,惹得几个小子哇哇大叫说,天啦,来了个大侠。
那崇拜的样子可真眼熟。
小孩吵着要和大侠学武功,让亲娘揪着耳朵揪走,说明年就要考童子试,学什么武功!江晏哑然失笑,想来也是,如今太平些,哪里还需要平凡人都练功夫。
第十日,乡亲问他为何在此逗留这么久;江晏说等人。
怎么约在这种小地方,也不怕那人找不着么?
江晏说,那人固执,怎么着都找得到的。
第十三日,江晏不免开始想少东家到底是去做了什么事。估计和他年轻的时候也差不太多,无非是暗杀、夺宝、保护,一去十天半个月也是常事。江晏自然不至于这点耐性都没有,只是突然想到,这小子是不是真的有了走哪儿都无惧的本事?万一他是外强中干的货色呢?半路不会给那家仇家暗算了?
他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荒唐。缓慢的摇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他也有关心则乱的一天啊。
第十五日,江晏左右盘算,觉得果然还是去太久了。人就算再强也遭不住意外,万一那小子出了什么意外呢?但他还是沉了沉心思,决定再有五日,还没音讯就去找人。
第二十日,江晏开始收拾东西,收拾着收拾着发现行李增加了不少;他仔细一清点,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买了些饮子,糖块儿,乡亲送的小零嘴,惦念着会有人喜欢,所以勉勉强强收下了。就是这么些鸡零狗碎,居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江晏一思量,还是没带上。轻装出行吧,再说最坏的打算这些东西也用不着了。他又不嗜甜。
第二十一天,江晏牵着马准备出镇子,在镇门口让风尘仆仆的少东家截住了。少东家一愣,差点嗷一声哭出来。他说江叔你怎么要跑啊?
江晏也愣住了,然后被他窘迫的样子逗笑了。少东家披头散发的,发绳多半是丢了,头发像是被人炸了,还夹杂着几根草;眼底下黑乎乎的,多半又是日夜兼程,也不知道累没累死马。嘴唇干裂,连衣摆都破成了一条条的。
江叔你还笑!你说要等我的!他急,简直要跳脚;江晏这才解释说,不是要走,是要去找他,实在是太久没有音信,让人放不下心。
少东家哼哼唧唧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然后气呼呼地说晋中原那王八蛋,本来说这次一来一回也就七日,结果临时又给他塞活儿,还说这次干完绝不再打扰,他没办法,只能加班,才导致这次磨磨唧唧回不来。
“下次再看到那货的信鸽,我直接一箭射下来烤了吃!”少东家咬牙切齿地说,江晏说你这样子,还是先炖汤喝两口补补。路上也不喝点水。
于是两个人往镇子里又走回去,遇见镇民友善地打招呼:
“江大侠,不找人了?”
江晏点点头:“找着了。”
少东家嘀咕:那是他自己回来了!
【3】
养过宠物的都知道,长毛狗出门玩有多灾难。出去打滚儿奔跑没一会儿就得成个行走的拖把;少东家一出门,头上是血也有,汗也有,灰尘也有土也有,身上的小伤随便一包,好在还没什么大伤,不然非感染不可。
他把自个儿洗干净,结果发现头发太长,又没打理,打了结。江晏一动梳子,给他扯的龇牙咧嘴,直呼要把头发直接削掉完事儿。江晏一敲他脑袋:急性子,沉不住气。
最后还是江叔性子沉稳,一点点儿给他解开了,理顺这一脑袋乱毛,低头一看,少东家睡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到底是到了安心处,一放心,人就困。江晏把他往床上搬,让他半梦半醒间死死拽住衣服,怎么也不松手;江晏拗不过他,只能也陪着挤上去。
这下这小子才心满意足,侧过身子一伸手结结实实把江晏环在怀里,美美睡了一晚上。
按理说睡得早醒的也早,但一睁眼,江晏早醒了,让他搂太紧,动弹不得。散着头发,只穿着里衣,是少有的没有锋芒的样子。少东家就直勾勾的盯着瞧,怎么着都能发觉他,更别提江晏本就敏锐。江晏一拍发呆的少东家的脑袋,说醒了就别抱了,都一晚上了还不松手?于是少东家讪讪地收回手,喊一声江叔,说你怎么醒这么早。
江晏答,习武之人作息本该如此。少东家说现在哪儿还用得着习武,最好这辈子都不用习武了。江晏说他这是在赌气,现如今哪儿还有从江湖里抽身的干干净净的办法呢。
少东家闷闷地说是,又伸手想把江晏的手握住,如愿以偿之后摩挲着那双手的细节之处:体温低些,有眼熟的茧,他把江晏的手举在眼前瞧来瞧去,最后心满意足地十指相扣。
江晏倒也由着他胡来。
过了半晌,少东家才闷闷地说,江叔我想你了。
江晏说:嗯。
他又追问:江叔想不想我?问完他就笑,说江叔都担心的要去找我,那肯定是想。
江晏说:嗯。
少东家不满意,他说:江叔,你要是想我就说明白点儿——只说一个嗯,太敷衍啦!
行吧,真难哄。江晏伸手捏捏他的脸,有点用劲儿,然后说,想你。满意了?
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脸皮都发烫了。少东家傻乐,然后又闹,说他不想起床,要江叔陪着他赖床。江晏问他为什么不想起?
少东家说,出了门哪还能和江晏搂搂抱抱的,还不如就在床上一直抱着——他想到什么,于是故作神秘地说,要是江叔给我点好处,那我也不是不能起来。
江晏问他要什么好处?
他眼神发亮,觉得有戏;又舔了舔嘴唇,说江叔你得亲我一口。
于是江晏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没忍住笑意:“满意了?”
“满意了一半。”他哑着嗓子说,然后伸手抚上长辈的后脑,指节插入那低挽的发髻里,试探性地凑近,仔细地瞧着年长者令他眷恋的面庞:江晏闭上眼睛,神情自然,没有抗拒,像是早有预料。江晏眉眼和十几年以来他印象里仿佛并无区别;于是顺理成章地、少东家吻上去。
唇齿相贴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温凉柔软的触觉,然后才是吻到了江晏的真实感和喜悦。少东家垂下眼睛,想着这下江晏可不能反悔了。无论如何,搂搂抱抱可以把他当做小孩撒娇,一个吻怎么也算不上了。他用舌尖撬开江晏的牙关,吻技笨拙又专注,末了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看到江晏的薄唇在一个动情的吻过后,是如此水光潋滟。
江晏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说该找根发绳系起来,不然又要打结。少东家又不乐意了,说江叔你能不能让我回味一下儿,刚亲完就立刻翻脸不认人似的,急急忙忙就要说柴米油盐!
江晏笑:说那怎么办?
少东家得寸进尺,说再来一次,这次他要好好回味。江晏叹气,想这真是头喂不饱的狼。但他还是由着少东家胡闹,任由他凑上来再讨一个吻。
结果就是日上三竿了,少东家才餍足地绑了头发换了衣服,衣着整洁改头换面地出门儿。门口打石子儿的小孩都叫:昨儿的黑毛怪大变样了!
嘿!你这小孩!少东家撸了撸袖子,让江晏顺手拎住了领子说少胡闹,快点儿去喂马。少东家冷哼一声,冲那小孩说今儿饶你一回,转头就乖乖去马厩忙活去了。
两人再度启程,估摸着是什么都没变。只是有的小子越发猖狂,总是路经无人处,就要啪打开一把折扇,然后吻上脸皮薄长辈的脸。
【3】
事情的进展比江晏预想的要慢的慢得多。
江晏本以为照这小子之前那副虎视眈眈的模样,自己松了口之后第一晚就得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地钻他被子里。可少东家没有。问他,他只是一笑,挠挠自己的脸,说舍不得让江叔受苦。
江晏想笑。说难道就不能你受苦吗?少东家自信地说:那你只会更舍不得我受罪了,江叔。
…这臭小子。
他最初以为,这不孝徒弟如果不被自己命令禁止,恐怕能干出许许多多更大逆不道的事情,譬如趁着他睡着、又或者趁他酒醉,而后…毕竟这小子都敢跨越雷池,看起来礼义廉耻道德法度都不在乎;又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放他嘴边儿岂有不动嘴的道理?
现在看来,就算对他抱有过线的感情,少东家依然有在意到畏首畏尾的东西。
江晏的看法、江晏的感受。他怕江晏溺爱他从而委屈自己,也怕江晏把他看做一个登徒子,一个道德败坏之徒。所以他悉心经营,生怕江晏不适。他想得到,但更怕失去。
少东家觉得这一切已经是江晏天大的让步了,他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试图让两人的关系真的向更近一步转变,又害怕江晏对他并无男女之情。
胆大包天又胆小如鼠,这冲突吗?似乎是并不冲突。
所以哪怕过了如此久的日子,这小子还是只讨一两个吻。虽说一个吻就足以让他餍足,他心中就没有别的渴求了吗?
有。但还是那句话,他怕江晏遭罪。怕他的江叔膈应、恶心,又怕自己没有章法坏事儿。虽说江晏是怎么也不会恶心他的——但心细如发总是好事。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没有足够细腻的心思怎么活下去呢?
闹到最后,这戛然而止的进度让江晏都觉得古怪了。
再怎么说这个年纪都不像是不行的样子…他思忖,又猛然一惊,莫不是这小子虽然胆大包天却连基本常识都没有?
不不,再怎么说他肯定和樊楼打过交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江晏想了又想,最后哑然失笑,自己什么时候已经闲到能考虑这些不正经的事情了?
大抵是从这块儿牛皮糖黏上来之后吧。杂事儿少东家窜着干,小事儿他说江叔不用干,大事儿他更是抢着干。少东家把事儿一手包揽,干的漂漂亮亮无可指摘,倒让江晏无所事事起来。而这样的完美劳力所需要的报酬不过是江晏随口一声称赞,未免也太廉价好用了些。
彼时两人的旅途终于暂告一段落:那日少东家远远瞧见一竹林,便说得过去看看,这叫回味当年;离近了,发觉这处竟还有一石潭,水尤清冽、如鸣佩环。
少东家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撑着脸说他小时候要是住水旁边儿,指定一到夏天就泡的发白。于是江晏说,那不如就暂住些日子。
想走,便走。想留,便留。这才是江湖大侠的快活日子呢。
更何况此处距离村镇也算不得远,若是骑马,一个白天也就回来了。若是让少东家运气使轻功,那还要更快些。两人若是一块儿出门买些玩意儿回来,那就骑马。若是少东家一个人出去,他非得着急忙慌地窜出去,再马不停蹄地跑回来不可。末了,还要摆出分离了十年之久一样的苦瓜脸。
日子倒是过的难得平和。粗茶淡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旁人叨扰,好吧,其实一个少东家就够热闹的了。但少东家也过的相当满意:每天醒了能搂着江晏赖床、晚上能等江晏陪他睡着,白日里还能随时随地凑江晏旁边把脑袋搁在人肩膀上,简直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幸福地不能再幸福了!
可这样的日子过了这么久,少东家这小子却毫无动静,饶是江晏都觉得奇怪了。若是之前在路上、又或者在简陋的客栈酒家歇脚不方便也就算了,这周围渺无人烟,实在说不上不方便。这家伙又整天有用不完的热情…
总之,颇为离奇。
江晏开始逗他玩。少东家往他身上靠,他就顺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理一理少东家的头发,不经意碰着耳朵;晚上刚躺上床,少东家就顺手凑过来要搂他,江晏也就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背,然后抚摸他的脊骨。小孩闹一个大红脸,说江叔你干嘛?江晏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平静地说小时候就是这么哄你的。
年轻气盛的小伙这种情况还能憋的住沉的住气,他就不是少东家了。更何况以往总是浅尝辄止似的亲吻,这次在他想要抽离的时候,却被江晏按住、在他目瞪口呆的眼神中,江晏微不可闻地笑一声——轻到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然后年长者主动吻回去。
这种主动谁受得了。少东家反正不行,他脸能当场煎鸡蛋。他支支吾吾磕磕巴巴,最后逃似的冲出门外往脸上泼凉水。
江晏似笑非笑,体验到一点耍他玩的乐趣。难怪九流门喜欢耍人玩,确实有点乐子。
终于有一晚他受不了,他带一点委屈说江叔你耍我!江晏不言语,只是捏一把他的脸,不紧不慢地说:我有吗?
哪里没有!少东家只差当场抱着头在被子里扭曲成某种生物,他干脆一把把脑袋埋在江晏怀里装死,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哼唧。“江叔耍赖。”他嘀咕,“不带这样的。”
“只攻不守,如何能…”
“…耍赖!!!”他猛地抬起头,发丝都蹭的乱七八糟:“这就是纯纯的耍赖!你明知道你一出手我就…受不了。”他的声音越发小了下去,估摸是在想:这和boss开一击必杀还让他刮痧有什么区别。
“喔?”江晏还是笑,“那怎么样才不算耍赖?”
少东家说不出话了。他闷了足足一炷香,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那不是怕你…接受不了…
没什么接受不了的。江晏叹口气,都答应了你的事情。
这不一样,江叔。他抬起眼睛,专注地、严肃地说,我要的不是你的自我牺牲…我也不能要你的自我牺牲。
那你要什么呢?江晏问。我要你喜欢我,少东家垂下头,颇有些无精打采地说,但我又觉得没那可能。
这臭小子。江晏一敲他的脑袋,语调倒是平和:“怎么,你觉得我会和不中意的人搂搂抱抱?”
“哎呀,那不一样…”
“从小死脑筋。”江晏又叹一口气,说,他要是真把少东家当小孩,他可不会嘴对嘴亲小孩。这话糙理不糙,听的少东家眼神发亮,耳根子发红;他迟疑着说,真的可以?
江晏说,若是不可以早把他逐出师门了。
少东家就嘿嘿地乐,快快乐乐地亲了江晏的脸一口。但他又说,不过这事儿慢慢来…呃。您就当我得慢慢练吧。
真的一步到位,他都怕自个儿承受不住走火入魔了。他日思夜想肖想这么多年,一朝成真,他怕自己如那中了举的范进要成疯子(虽然范进是清朝人)。他得小心地、谨慎地,严谨地行动…
反正日子还很充裕。充裕到,实在是不用心急。
【主江】快把江叔卸势键扣掉!
左右有意义、男少东家、第三人称。属于带一点聪明的小狗。世道太平些后的背景。
这个梗太有意思了,拿来写一点暗恋和反暗恋的过招拉扯(虽然原梗黄黄的写出来纯纯的),作为下一篇循序渐进的黄色的铺垫(?)。
少东家要开始在追人的战争中打他人生历史上最难的浴血级boss江叔了。
少东家发起平A追求攻势,江叔AI级反应统统卸势;少东家用出软磨硬泡水磨工夫、偷偷摸摸明里暗里缩近距离,江叔0帧起手统统闪避;忙活半天一点便宜没捞着的少东家心灰意冷,却发现自己血条半点没掉,原来你江叔这场仗本来就没打算赢,和他当初打架一样,带着一刀10万血处决的气势,待到剑鞘拍年轻气盛的小子背上,才悠悠...
左右有意义、男少东家、第三人称。属于带一点聪明的小狗。世道太平些后的背景。
这个梗太有意思了,拿来写一点暗恋和反暗恋的过招拉扯(虽然原梗黄黄的写出来纯纯的),作为下一篇循序渐进的黄色的铺垫(?)。
少东家要开始在追人的战争中打他人生历史上最难的浴血级boss江叔了。
少东家发起平A追求攻势,江叔AI级反应统统卸势;少东家用出软磨硬泡水磨工夫、偷偷摸摸明里暗里缩近距离,江叔0帧起手统统闪避;忙活半天一点便宜没捞着的少东家心灰意冷,却发现自己血条半点没掉,原来你江叔这场仗本来就没打算赢,和他当初打架一样,带着一刀10万血处决的气势,待到剑鞘拍年轻气盛的小子背上,才悠悠飘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减一。
怕什么呢,你江叔面对你的时候根本没安装攻击键啊。
【1】
我们名满天下的少侠难得垂头丧气一回。
说真的,当年在开封被骗的身上没有一毛钱的时候他没沮丧,被田英叔一脚踹下佛光顶的时候他没沮丧,被白狼主杀至一身装备耐久度岌岌可危的时候他没——好吧这个可能沮丧了一下——…总之,我们生性乐观积极的少东家并不是那种容易怨天尤人、自怨自艾的类型。
什么能让他如此丧气?
唉,还不是他那强如怪物的养父。
早在毛头小子的时候江叔就经常打碎他的大侠梦了:比如让一个好不容易把清河开封的镇守首领全rua过去的少侠三招之内输给他师父;又比如,用快到令人咂舌的出招速度让少东家招招躲不过,怀疑人生般扣住自己的E…卸势,然后带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轻不重地拿剑鞘敲上这小子的脑袋:
“怎么,在发呆?”
诸如此类,令人欲哭无泪。少东家是不怕输给他江叔的,反正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追赶江晏的背影;而且这小子本就是个骨骼清奇的怪才,能从熊身上抠出来奇术,还能靠看的偷学完天下武学;
而且现在,他也确实能和江叔不分伯仲了。他早就不是只攻不守、练功还喜欢追花蝴蝶的小孩,他都已经是大侠而不是少侠了。
但是少东家还是打不过他江叔。不是武功方面的,是…别的方面的。
时局已经平稳了些,故而他们这些时常做些阴暗活的江湖人一时也只能行小义、没什么机会报家国;于是少东家自然而然地、相当冠冕堂皇地在跟上江晏的时候说:我要保护江叔一路平安!
谁不知道他几年前就已经彻彻底底解决了江晏的恩怨似的。
但是他江叔也确实没什么理由撵走他。年少的时候撵他,是有江晏周围太危险作为借口;现在这小子不说打遍武林,最起码也是年轻一辈中的魁首了。说他没自保的能力,无疑是滑天下之大稽。要劝这小子做点正经事,这时节却也着实没什么大事要做:百姓需要修养、他们需要暂时蛰伏…
所以让少东家无所事事地当他的跟屁虫两三年,是很没理由拒绝的事情。
而且他那便宜徒弟还会摆出一副忧郁的样子、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些这样的话:
“唉,我十六岁离家,家被烧了个干净,而后又掉入各方势力的裹挟,跌跌撞撞了整个青春年华、却连海晏河清的当下都没个清闲、要被唯二的亲人撵着去干活..”
很好,打感情牌,打愧疚牌。这小子真是长大了学精明了。不知道是和哪个不三不四的朋友学会的招数。
被感情牌一箭扎心的江晏无可奈何,只能接受这小子的策马同行。
这一轮博弈是少东家赢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他的养父强如怪物,固若金汤、完全无法战胜。
他高度怀疑,他那冷心冷面的养父其实是深藏不露的情爱高人。江叔可能早就看透了他的龌龊心思,如同背完了他所有的出招模板一般,少东家招招致命,江叔云淡风轻、随手卸势而过,仿佛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少东家跟着他江叔,嘴就没闲下来过。一路喋喋不休、妙语连珠、搁着老远都能瞧见两匹马并驾齐驱还有少东家聒噪的动静。江晏并不总是接话,偶尔发言也是字字珠玑,证实着他确实有听完这些长篇大论废话的耐心。
还带一点天泉出身的奇妙幽默,让少东家欢欢喜喜地接着产出废话。
少东家喜欢和江晏讲话,或者说他就喜欢和江晏呆着,做什么事儿他都喜欢;只是多年分离,让他的话格外多,一时怎么讲也讲不完而已。
他的第一招攻势自然不是出在说话上,他好歹也是被江叔寒姨一块养大的根正苗红的大宋好青年,略懂礼义廉耻,怎么好意思直接对江晏说一句心悦;拐弯抹角的,他一开始都没敢说!(可惜后来还是敢说了)每次说话快要滑向不妙的方向,少东家一个悬崖勒马,就又拽了回来。
譬如他讲起十六岁,说起那一个个在开封想念江晏的夜晚,做的梦五花八门,他一个个讲给江晏听,他那会儿还想试试解梦,想到江叔教导不要迷信,于是悻悻地还是没去。他说他有一年新年做的梦特别令人印象深刻——怎么个深刻法,却硬生生卡在喉头,最后话题被生掰硬拽至第二天清晨他是怎么被吵醒、又是怎么和吵醒他美梦的歹人闹事去了。
江晏不紧不慢地捏着缰绳,也不拆穿,末了只是总结一句:看来那可真是个美梦。
少东家干笑,那是自然。他咳嗽几声,故作不经意地和他江叔讨一口水喝,说了这么久实在是口干舌燥。
这!就是少东家的第一招:所有能明里暗里占他江叔便宜的物质条件,他都没放过。就比如现在,江晏一皱眉说他怎么没带,少东家就会露出江湖第一的无辜表情说:
“哎呀,一时疏忽。实在是太粗心了,该罚!嘿嘿,江叔,我的好江叔,你怎么舍得让我口渴呢?就给我喝一口呗?”
他心里那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江叔用的物件总是爱惜,那装着酒水的容器装的是什么不重要,就算装的是假酒毒药,想想江叔的嘴唇曾经贴上去,少东家也会毫不犹豫地、豪气干云地把自己灌到酒精中毒的。
可惜江晏很快打破了他的想入非非:残忍地、无情地。少东家眼睁睁看着他江叔从行囊里拿出另一个崭新的、崭新到令人想哭的…普通水壶。
他发誓一定在冷心冷面的江叔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笑意。但江晏依然平静地、不轻不重地说了他几句: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出门要准备什么吗?
少东家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是,还是江叔你细心。
江晏瞥他一眼,若有所指地说:我那不是细心,是知道你的德行。从小就毛毛糙糙,做事不细致。
很好,少东家彻底不敢说话了,只是一味地咕嘟咕嘟。喝完他更欲哭无泪了:怎么还是甜饮子!大侠游江湖,纵马观花,喝的不是十年美酒,喝的是村头小孩最喜欢的糖水儿,也忒掉价;江晏像是预知他要从嘴里冒出什么话一样,轻飘飘地一句“喝酒对身体不好”就让少东家那点小委屈全吞肚里了。
无计可施,彻底败北。唉,好说歹说,江叔还惦记着自己小时候爱喝什么呢,也是颇为不易…而且说明江叔对他的事情一直上心,不是么?买了饮子,还给他装上带着,这玩意又不耐放,费事的很…
于是这一回合残忍落败的少东家积极向上地安慰好了自己,从侠之冢里复活再战。
【2】
第二回合,是他俩在某处村落补充粮水的时候言语上的机锋。虽然已经是江湖上的大侠,但是地处偏远,两人并没被认出。少东家倒是不在意自己早就功成名就,依然带着轻松的笑和邻里街坊攀谈,遇到什么小忙顺手帮一帮;等到江晏买完了东西、安顿完马匹、少东家已经和村人混成了一片。
一问,才知道这人干的净是些帮忙传话、四处奔走的体力活儿;江晏眼力好,自然也一眼就能看到蹲在孩子堆里笑眯眯地讲故事的少东家,手里还不得闲,伸手挠着他刚亲手从地坑里救出来的小猫儿的肚皮。
“话说那位丰神俊朗的大侠,在救下义父之子后连夜奔走,正在危机之时,怀中婴儿突然啼哭,大侠暗道不好,这动静如同黑夜烛火,实在太过显眼…”
江晏挑了挑眉。孩子王瞧见自己故事中的主角,自然是笑嘻嘻地当了个弃坑太监,故弄玄虚地说下回分解,然后像赶羊群一样把该回家吃饭的小孩轰走,举着那估摸还没断奶的小猫给江晏看:
“看,江叔,刚拿到手的,不要钱。”
“哪儿来的?”
“小孩让我救的、说是母猫受了惊吓钻到洞里不出来,人也进不去,猫也不出来,只能等着我顺手行侠仗义啦。”青年放下小猫、露出自己笑意盈盈的脸,“害,大猫可怜,没等着我就过去了。这小崽子倒是命好,喝了我一大碗羊奶!”
江晏不语,知道这小子还有下文。
少东家笑:江叔,我当年恐怕比这只猫麻烦的多吧?
江晏说:没那么容易养,也没你想的那么难养。怎么?你要带猫上路?
少东家挠挠小猫的头:江叔真会说笑,我自己都觉得养小孩麻烦,一不小心就哭的像狮吼正声似的,烦人得紧。还是养小宠物容易吧?
江晏说:你小时候懂事儿,不怎么哭。
少东家不依不饶,又说:可我听说人总是对倾注更多心血的东西有更深的感情。江叔,我占了你十三年,没人比我更费事儿吧?
很好,这拐弯抹角、却又致命的话术。哪天这小子最好不要被自己逮到在樊楼里和醉花阴弟子求学。
江晏轻叹,说你自然不是宠物。
不是宠物是什么呢?少东家追问,向前迈出一步;脸有点近了。
臭小子,别忘了你那身功夫是谁教的。江晏不轻不重地弹他一个脑瓜崩,淡淡地说:“你说你是我什么?你想叛出师门?”
又是这样!少东家嗷地一声捂住脑门,不甘心又委屈巴巴地想;每次他想从江叔嘴里听点好话,江叔就用这一招!这招名为【教养之恩】的卸势,屡试不爽,而且也太无敌了!他又没法不承认这份恩情,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他不过是想听江叔说【你重要】而已,难道算很贪心吗?少东家叹了口气,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把小猫放下去,黑白两色的奶猫一瞬间就窜了出去,直奔草丛后一个更大的会喵喵叫的生物;小猫跟着大猫,两只猫一块儿消失在草丛里之后,江晏瞥他一个眼神,少东家立刻全招了,虽然真实性有待考证;显然,这是他的第二轮话术攻势:
“害!江叔,母猫确实是死里头了,但是我刚把小猫掏出来,那大猫就过来和我打架抢小猫儿——天知道他俩什么关系,非亲非故的!”
“不过也挺好的嘛。”少东家嘟囔,“反正有人管它了。”
随即他就站起来喋喋不休地抱怨那只大猫多凶多不要命,给他挠的全是抓痕;少东家气急败坏,又不能对一只猫动真格;最终他想出一个最损的损招儿,他掏出金玉手“啪!”给大猫定住了很久——有多久呢,够少东家捏着小猫撸顺便把他江叔的故事从行伍间开始讲到雨夜逃亡。
真是损的没边儿了。
江晏伸手又弹他一个脑瓜崩,说他孩子心性,多大的人了,和只猫置气。但那语气分明带着笑意,唉——幼稚就幼稚吧,能逗江叔开心就行。
少东家自觉地接过了江晏手里的采买来的东西,又是一阵伪装的龇牙咧嘴,说猫把他挠疼了;天可怜见,他有多少次在鬼门关晃悠都忍了,猫爪子能把他挠疼;说是这么说,江晏要伸手要回背他身上的重物他又不乐意;
江晏说他没苦硬吃,少东家说他这是睹喵思人,不能释怀,所以赶紧尽一尽孝心。末了,到了暂时歇脚处,他又闹着让江晏给他上药,又装的龇牙咧嘴好一阵子;他那点破皮伤,再不处理,那就全好了!
江晏倒也耐心,还陪他演这出荒唐戏码,捏着他的手腕细致地倒药粉,最终轻飘飘地说一句:那大猫见你夺走珍重之物,只挠这两下、不把你脸挠花,都是看在你本心不坏的份儿上。活该的。
珍重。珍重。珍重…
差点给少东家干出来耳鸣。
精心编了半天谎话的少东家怎么会听不出这话里曲里拐弯的意思呢。他看着养父起身出门,帮他把门带上;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才如同解除了定身一般扑到了被褥上狂锤床板、颇为扰民。
猫是不是真的掉进了地洞里,又或者只是一对儿可怜的、临时被少东家拿来借题发挥、用以试探的母猫和亲生崽子,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江叔没拆穿他那蹩脚的谎言,还无奈地、一带而过地承认:好吧,这小子确实对他来说很重要。
不相识的猫哪里会保护不认识的崽子?但是江叔会保护还在襁褓里的少东家,费劲心思。
又幸福了,少东家。
虽然明白江叔的意思和自己那变质的心思不同,那个词儿依旧在少东家的脑中不断回响、重复、放大…这就是出招不成、还被弹反。少东家出招,江晏反手一招打空少东家真气槽,比第一次输的还惨,简直是落花流水。
谁让他那么喜欢江叔呢?先喜欢上的人是输家,少东家埋在被子里忧郁地想,他喜欢江叔的程度太深、这感情又太难实现,最终的结果就是他拐弯抹角各种试探,如果得到江叔三言两语的好话就会高兴雀跃地如同天上开始下黄金…
就算江叔铁定不是那种意思。
这事儿就像饮鸩止渴。江叔越承认少东家这小子对他来说一顶一的重要,少东家就越知道江叔不是情爱的意味。
唉,今天的比试依然是少东家全面败北。
【3】
这几轮嘴上比试下来,少东家是半点便宜没占到,还被江晏越发怀疑认识了一堆不三不四的朋友了。江晏想,铁定是鬼市樊楼没少混,瞎话浑话一箩筐。
他教这小子的诚实,长大全被忘了。
而且这小子也越发大胆了。他当然看得出少东家肚子里那点弯弯绕绕,他只是不想拆穿,所以次次打太极似的,把青年的逾距用几句话四两拨千斤,拉回正常养父子的正轨。
但这种回避态度自然也助长了这小子的气焰。用猫儿作比喻,讨他的一句喜人话也就算了,他也不介意偶尔委婉地表达一下自己对这个徒弟的欣慰和亲情。但是就像是荒草地上落了一颗火星子——少东家最近的出招越发棘手了。
野外露宿,这小子抢着守夜,而江晏怎么可能真的沉沉睡去?在浅眠中,他察觉得到少东家蹑手蹑脚地凑近,然后伸手让江晏亲昵地靠在他身上,满意地用视线专注地盯着江晏的脸看,看几夜都不够;
江晏倒是有心阻止,但是守夜轮流来的建议,被少东家一句年轻人要多劳动给卡了回去,而且青年还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坐骑的脑袋,说滴答是匹好马,我躺马背上眯一会儿,它也会带着我追着你的,江叔。——只要你不甩下我就跑。
少东家知道江晏那僵硬的微动作是他醒了,江晏也知道他知道自己醒了——简直像绕口令,但是江晏只能装作不知情:还没到能拆开这层薄纸的时候,他想。
这种退让换来的当然是得寸进尺,苏洵此时还没出生,但“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话形容少东家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会像只大型犬类一样,傻不愣登地蹭江晏的脸,连头发也像狗毛一样毛茸茸,让人发痒;他会细若蚊蚋似的嘀嘀咕咕些逾距的混账话,多半是当日白天想说,但是硬生生憋回肚子里的话,趁着江晏浅眠倒豆子一样倒出来。
什么“唉江叔什么时候我们能同乘啊像小时候一样你抱着我我睡大觉”、“江叔你怎么就有淡淡的皂角味是不是腌入味了”、“江叔你怎么还和年轻一样帅真是太犯规了背地里是不是吃小孩啊哦肯定没吃不然我就该被你吃了”。最后他想了想,说出一句最蠢的蠢话:“唉,江叔想吃我也是乐意被吃的。江叔做烤鸽子那么好吃,把我料理了也是非常美味的。”
他江叔就差额头憋出青筋了,现在就想拔剑把这个不孝蠢徒弟“料理”了。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完全不是时候。
少东家就这样慢慢地、试探着江晏的底线。
江晏也当然不是没有底线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直说的蠢话,一些像小孩一样的撒娇,他可以当做没发生。他可以还是只当做是少东家小孩子心性,当做这孩子就是从小到大都喜欢撒娇,虽然青年的身量早就不是娇小可爱可以形容的了。
但这些他都可以暂时忍耐。
他不能忍耐的也很简单。
当少东家谨慎又放纵地伸出手,即将要碰到江晏的嘴唇的时候,他的养父睁开眼睛,眼神如鹰隼一样锐利、还有些少东家不愿意看的冷冽。江晏没对两人的距离、他在做什么发出任何诘问,只是淡淡地落下一句:
“以后轮流守夜。”
不容拒绝的语调,少东家太熟悉了。他乖顺地说好,剩下的一丝不甘和江晏微不可闻的叹息一起揉碎在夜风里。
这就是江晏的底线了。少东家可以在亲情的边界做些模糊的行径,江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他小时候偷摸在房顶藏私房钱一样,不摆在明面上,溺爱他的江叔就当自己是个瞎子;但是他眼神好得很。好到一丝一毫越界的行为都看得到。
少东家苦苦地想,江叔还是对他太温柔、太温柔了。他不肯直说,怕伤到少东家的心,所以和他打言语上的太极,也配合地和少东家胡闹,偶尔讲两句好听话;但是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溺爱也是有限度、有原则的。
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少东家想,自己明明在边界线得到了很多值得欢喜的东西,但是却总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可以,万一他答应…那会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江晏温和地又不容反对地拒绝了他。是溺爱他的江叔的风格。但是钝刀子割肉就未必比一刀捅死好受…好吧,少东家想了想,如果江叔嗖地一下从他的世界消失,那他还不如直接跳崖自杀好了。钝刀子就钝刀子吧。
就算被拒绝在边界线外,也好过直接除名。
他的江叔还是太强大了。少东家还以为江叔不善此道,但其实江叔太懂自己养大的崽儿是什么德行了。江晏不需要懂情爱,他只需要懂少东家就够了。所以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青年的攻势,又维持着表面的相安无事。
这次拒绝过后,少东家算是一败不起了。黑金技能没躲过去,直接重伤了,懒得修装备,懒得回血。
江晏对他来说还是太强了。完全无法战胜,他垂头丧气地想。
他有预感,如果他现在嗷嗷大哭要江晏一个拥抱,说自己失恋了,江晏还真不会拒绝。但是江晏下一句话绝对是“怎么,看上了路上哪个村的姑娘?看来舟车劳顿没累到你啊,还有空谈情说爱。”
铁定是这样式儿的卸势。少东家垂头丧气地在滴答背上躺个四仰八叉,靠着习武得来的平衡性,他居然躺的四平八稳,如同一具尸体——心死也是死,少东家苦中作乐地想,之前那么多磨难都没死透,江叔一句话就让他死透了。太强大了!不愧是江叔!
想到这儿他苦苦地笑了两声。
江晏瞥他一眼,问笑什么?还有,骑马就有个骑马的样儿,坐没坐相的,滴答都委屈。
少东家有气无力地、自暴自弃地说:是是,那自然比不上江叔你有风度…我就是个登徒子…滴答,你跟江大侠走吧,我是个不成器的主人,你这辈子只载过大侠,被江大侠带走也是极好的,这可是一顶一的顶尖大侠,我完全无法战胜啊…
江晏险些笑出来。“蠢。”他这么评价,语调带一点上扬。
“那是不太聪明。——三岁见老嘛!江叔你肯定早就知道,那不然就要逼着我科举了。”少东家慢吞吞地从马背上坐起,一边儿倒着骑马一遍嘀嘀咕咕:“江叔,你知道吗?清河那个骑驴的老道也是倒着骑驴,我当时被他的驴一脚踹的,哎呀我天哪,差点踹掉我的大门牙,就差大喊一声江叔快来助我做驴肉火烧了…”
“…那东西我可没学。”江晏嘴角上扬。
“哎,我教你…不对,这不是重点。江叔你知道吗,清河那家卖驴肉火烧的,用的其实是鹿肉!你知道我怎么看破的吗?”
“你怎么看破的?”
“嗨!那可就得说道说道了,”少东家笑嘻嘻地说,“江叔想听,得给我点小小的报酬,为了我当初差点没了门牙的苦难。”
“你想要什么?”
“日后我想好再说。先记账吧!”少东家慷慨地说,一挥手,利落地在马背上翻了个身儿,侧身对着旁边的江晏:“接下来的故事,概不外传,相当精彩!各位父老乡亲、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好,今天为这位江大侠包场——”
你小子铁定混过九流门。
“话说那日,还是小小的少侠的本大侠,为了调查一群驴的行踪,来至睡道人处;按照那骑驴老道的说法,急事儿找他点香,我照办,结果——”
“结果?”江晏适时地捧场。
“结果,嘿!我居然来到了一群驴的梦里!”
“这里面有青驴、忧郁驴、思春驴、活泼驴——真是什么驴都有!而且还个个都会说话!真是古有庄周梦蝶,今有少侠梦驴啊!”
“那忧郁驴为何忧郁?那才真是奇了怪了,那驴子灰灰一叫,说它居然是因为喜欢上青驴才忧郁!驴子也有爱情啊,这还真是惊世骇俗吧?”
“最后,少侠发现,那群丢失的驴子不过是来吃草,而且他们这么多年来——连皮外伤都没有,因为那卖驴肉火烧的,根本不用驴肉!”
“于是本少侠略施小计,拆穿驴肉火烧摊主的邪恶面目,事情圆满完成,故事到此为止~”
江晏轻笑,说:挺好,可以去当说书先生,倒也算一门手艺。
梦驴的大侠哼哼唧唧,说凭他的人生经历,去当说书先生怕是全天下的说书先生都要因为他的存在黯然无光了。写话本子,那恐怕也是同理。
他一个翻身,终于正经骑马,冷不丁地一问:江叔,你知道这故事的重点是什么吗?
江晏不知。
少东家爽朗一笑,仿佛刚刚蔫吧的不是他一样。
他说:“哈!故事的重点就是,驴都会因为失恋而忧郁!”
【4】
江晏偶尔会恍惚,仿佛看到的少东家还是个毛头小子,一回神,旁边沉默骑马的成熟青年察觉到他的视线,于是偏过头冲他笑一笑:江叔,在想什么?你骑马还会分神,真不多见。
江晏一收心思,然后说:你不是吹捧滴答通人性,不需骑手费心么?
是了,少东家吵着要让江晏体验下通人性的好马,同他换了坐骑。
少东家还是笑:嘿,那当然,这可是我大价钱买来的好马,为的就是当初日行几百里追上您老人家嘛。
滴答当然不是当年的滴答。再长寿的马,也不会这般长久地留在少东家身边。江晏想到:少东家讲过这件事的,他也还记得。滴答最开始是——最开始是,伊刀赠予红线的马。后来落到了少东家手里,从此以后,他的每一匹马都叫做滴答。
于是他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那段时间他到底是没陪在少东家身旁,或多或少,留有愧疚。
而少东家似乎早就不在意这段时间他的缺席了。这孩子还是一样的、全身心地信任、依赖他,毫无理由地,全心全意地信赖他。江晏时常觉得亏欠他些许,偶尔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值当青年如此炽热的爱。更何况那爱意越界,几乎要将人灼伤。
江晏人生经历实在丰富,在这件事上他却难得不知所措。
实在是没有先例、没有可参考。养子的“爱”如何处理?古籍没教、世道不教,江晏只能自己摸索办法。
含糊搪塞、转移话题、回避问题,最后是委婉拒绝。
当然要拒绝了。那是他都考虑过无数次的问题,伦理、年龄、性别、生父在天之灵,考虑太多遍,老生常谈到几乎令人厌烦。
他那日狠狠心,略微强硬地拒绝了之后,少东家消停了几天。没几日,就又故态复萌,做出和往常一样的爽快模样。但江晏何其了解他?他知道少东家的心思半点也没收回去,只是行为乖顺地、服从了江晏的想法,退回界限之内罢了。
那直白的眼睛仍然让江晏几乎不敢直视。
江晏头疼:这小子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吗?
随即他意识到,少东家不是没考虑那所有的一切问题。他只是考虑了那些问题后,还是选择爱他而已。
这个推论让那逆徒的目光更灼人、更难办了。就像是油锅里滴水,在江晏心里激起千层浪。
一时两人的气氛有些微妙。少东家寡言了不少,江晏自然更是安静;俩人一边神伤,一边头疼。一直吵吵闹闹的旅途居然难得安生些许。
少东家握着缰绳,神游天外的时候冷不丁听到江晏开口:
“怎么?终于察觉到和长辈一起出门有多无聊了?”
“不是…”少东家刚要出口否认,江晏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现在返程,倒还不算晚。你轻功练得不错,现在动身回开封,两日后就可在樊楼吃酒。不考虑考虑?”
少东家翻身下马,一把拽住了马儿的缰绳,惹得可怜的马一阵嘶鸣。他的脸色难看的像锅底,仰起头看坐在滴答上的江晏,语调苦的像清溪大夫开的中药:
“江叔要赶我走?”
听到那话的一瞬间像是要杀人,这会儿脸上的表情却又可怜起来,仿佛潸然若泣;变脸大师啊。
滴答果然是好马,无需主人示意就停了脚步。江晏坐在马背上俯视着他的脸,最终还是别开脸,松了口:
“没有,不过是怕你无聊。走吧。”
少东家却不肯这样轻轻放下。他说:“不。”
“什么?”
“我说,不。”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走。江叔,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绝不走,你赶我也不会走的。”
江晏迟疑,在对方坚定的眼神中看出一点后怕和祈求的意味。是啊,不羡仙的事情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轻放下呢?这件事的后遗症持续终生,让这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青年犹如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他最后的亲人。
他是不会允许江晏再次消失的。他害怕。
江晏太了解他了。所以只需一个眼神他就明白少东家的意思;那沉默不语的青年旁边,仿佛还有个童年时期的少东家在说,江叔,别走。你别走,我会乖乖的,什么事儿都听你的,只要你不走就成。
一个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抱着他不让走的小孩儿。为什么会有这种既视感呢?是了,江晏想到,他当年偶尔离开竹林居,小孩儿就是这么说的。现在长大这么多,其实也没变多少。
但一切又与当年太不同了。江晏最后一声叹息,像安抚小孩一样拍了拍青年的脑袋。
“我不走,”他说,“也不赶你走。”
“你哪儿也不去?”
“我哪儿也不去。”
【5】
很多东西变了,很多东西又没变。
比如,不羡仙的少东家就算嘴上油嘴滑舌,里子还是江晏熟悉那个里子,所以应付起来得心应手。他养出来的孩子再坏能坏哪里去呢。又比如,当年少东家就懂事儿,现在也没那么难哄。
江晏一句他哪儿也不去,就让少东家高高兴兴地骑上马接着出发了。虽然为了补偿他受伤的心灵(这次真的受伤了),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自然,也少不了阴暗地嘀嘀咕咕,当着江晏面蛐蛐,让长辈脸上差点挂不住,最后忍无可忍剑鞘拍上后脑门: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少东家眼泪汪汪(天知道哪里学来的三秒之内哭出来的技艺):哎,有道是弃犬最可怜,如果要被收养再抛弃,那还不如一直是流浪狗死在风雨里…
江晏踹他一脚:这种不吉利的更不准说。
少东家安分了,又开始在滴答背上躺尸,七分真三分假的泪痕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浑小子,越发没脸没皮,让江晏无可奈何。半晌,在马背上颠簸着都快要睡着的少东家听到江晏一如往常一样、仿佛说的是什么不关紧要的事情一样开了口。
“之前听你那驴子故事的报酬不是还没给你么?想要什么,尽管提。”
少东家笑了,把双手枕在脑后:嗨,那是。江叔神通广大,就是天上的星星也能给我摘下来…只可惜,他拍了拍马侧还挂着的故人的刀:“这玩意也算是星星,连天上的星星我都有,实在是不知道和江叔讨什么了。看来您只能一直欠着我咯。”
江晏目不斜视地看着道路前方:“那我这么说,自然是有你想要的东西。”
少东家哈哈一笑,说他想偷走月亮,又恐怕太自私,剥夺了天下人赏月的权利,所以还是让月亮挂在天上;若他想偷走太阳,那就更不行了,世间将成为炼狱。除了这些东西,江叔还有什么可以给我…他突然卡了壳,意识到了什么,翻身坐正,两眼瞪的溜圆——很好,两匹马又被迫停了下来。
“什么都可以。”他的养父、师傅、义兄这么说,语调平静。少东家几乎从他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仿佛只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江叔,你…”少东家磕磕巴巴地你你你、我我我了半晌,最后顶着通红的脸“啪!”埋在了自己手心里,方寸大乱:这明明是吃了毒蘑菇、喝了十大坛假酒、做了两天两夜的美梦都不敢想的事情。这…这这这,这怎么会发生在现实里呢?
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
“我…我再想想?…”
江晏心情却好多了。他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他拿这小子真的没办法了。这小子什么都懂,知道他们有违伦理,死了愧对将军,活着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但是这小子是个犟驴,他觉得这些都没江晏重要,所以这些他都能接受、能承担。
他在和江晏打机锋之前早就想好了。他才不是控不住心思的青春期少男,他是认认真真考虑了所有后果,才谨慎又小心地翻越雷池给江晏看的。
他就喜欢江晏到这种程度。
可江晏怎么办呢?这是他养大的崽子,还是他义父的亲子,重重关系啊,解不开。江晏想要推开他,用自己已经是无趣的长辈为理由让少东家知难而退:
怎么可能能行呢。那么多不利条件少东家都能接受,这点小事他会在意就有鬼了。
而且江晏也不忍心就这么推开他,弃犬总是显得如此楚楚可怜。江晏想,如果这小子能喜欢他到能承担那么多东西的程度——那么自己,是否也是能做到呢?
很不幸,可以。许多年前他都可以豁出命来保少东家的命,现在他们的关系更加根深蒂固,自然不在话下。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江晏苦笑:说实在的,如果真的有话本子中那种狗血的一命换一命的桥段,他恐怕都不会犹豫。那么现在的境况简直明朗:他是不会忍心把少东家拒绝的干干净净的,而答应他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所以他说“什么都可以”。
长辈到底是长辈。少东家想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事儿,江晏被纠缠了几个月居然比他看的还通透多了。看着青年如同鸵鸟一样不敢露脸,耳根子通红,江晏心情是真的很好——
哼。这小子烦了他几个月,总算也轮到长辈教训教训他了。
“怎么?”江晏依然不咸不淡地开口、内容却惊世骇俗:“不敢提?要不要我替你说?是要亲你一口还是怎么?更往后的,这地方不太方便。”
“江叔!!!”青年绝望地喊,感觉气血全都涌到了头顶:这这这这是做什么啊??他那沉着冷静秀外慧中风韵犹存知书达理的江叔去哪儿了为什么说这种话如此无动于衷啊这就是天泉传统吗等等其实我爹和养父都是天泉那我的天泉基因应该非常优良哎难道这就是我喜欢江叔的根本原因吗因为天泉是个高级的门派….
是的,他那聪明的小脑瓜已经过载开始多核运转一些非常无关的事情了。
江晏冷哼一声,却带着笑:“做美梦的时候不害羞,想和你养父行大逆不道之事的时候不害羞,半夜偷看的时候也不害羞,这时候还害羞上了?我还以为你把醉花阴功夫学了个十成十呢。”
“那…不敢学…”少东家细若蚊蚋地说,期期艾艾地搓着手:“哎,这个…那个…突然掀到明面上,那…还是…哎…”
“所以说只攻不守,如何能行。”
“这个只攻不守啊?!不不不,是江叔你太犯规了吧!为什么前脚要赶我走、这会又..哎!”少东家一摸脸,终于大脑开机成功:
“这太诡异了!莫不是有什么鬼上身——”
“没有。”
“当真没有?”
“没有。你再不提你的愿望,就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过。”
“哎哎哎!好吧、好吧——”少东家略一思索,最后忸怩地说:“那我要和你同乘。”
“就这点儿要求?”
少东家这会儿得意洋洋了:哎,这不是——这不是破了例嘛。而且江叔教的,人不能太贪心…这要循序渐进…
有了第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变成日常习惯的。少东家的脑瓜总不至于完全停转;江晏都松口了,还怕什么没有以后呢?他不至于骗少东家的。
江晏说:从你冒出这种想法的时候开始,就别说是我教的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少东家才不恼呢。他笑,说:哎,都行都行,江叔你让我喊什么我喊什么。
“反正我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0】
少东家在和江晏久别重逢前,也想过要是江叔一直不给他机会,那会怎么办。
江叔养了他十来年,教给他的剑法枪法不知道让多少江湖故人一眼就看出来,给十六岁的他放大洪水;江叔是他亲爹的养子,他是江叔的养子;江叔是他进入江湖的最初的理由;这一堆排比前缀写下来,对这么一个角色起了情愫,文言是罔顾人伦、大逆不道,人话就是臭流氓崽子,没点孝心。
少东家并不是很想当一个不孝子孙。所以他在深夜里叹气又叹气,最开始是决定当一个锯嘴葫芦…之后遇到了人,就没坚持住。
等到他真的把江叔的恩怨代为解决,少东家才没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在故事早已画上句点的当下,江叔没什么不让他跟着的理由,先黏住再说,总会有办法的。反正不会再分离了。
给不给机会,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能跟着江叔了。
最后也果不其然,强大到无法战胜的对手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叹了口气,扣了自己的攻击键,让他在漫长的对局中不战而胜。
溺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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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姨:我早就说江无浪这种溺爱育儿迟早出事儿。
【泉鼠BL】卜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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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天泉为讨回师弟玉佩,追九流至开封城外。九流一听原来只是索要身外之物,便放宽了心,答应带天泉回去取玉佩。
天空一轮满月,地上两道人影。为了避免让人抓到触犯宵禁,他俩凭轻功在屋顶上飞来飞去,一个身手灵活如飞天耗子,一个背着沉重陌刀却游刃有余,鸟悄儿地躲过了巡查。
三下五除二,俩人翻进了九流门草鞋驻地。
九流回到自家耗子窝,那可真是如鱼得水,意气风发。身上灰还没拍干净,就忘了自己险些落荒而逃的狼狈相,摆出副神气十足的姿态,头也不回,也不看天泉,摇着肩膀招招手说:“过来过来,带你去草鞋坊关门弟子的豪华单人宿舍见见鼠面。”
天泉失笑,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九流卸了包袱搁桌上一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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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天泉为讨回师弟玉佩,追九流至开封城外。九流一听原来只是索要身外之物,便放宽了心,答应带天泉回去取玉佩。
天空一轮满月,地上两道人影。为了避免让人抓到触犯宵禁,他俩凭轻功在屋顶上飞来飞去,一个身手灵活如飞天耗子,一个背着沉重陌刀却游刃有余,鸟悄儿地躲过了巡查。
三下五除二,俩人翻进了九流门草鞋驻地。
九流回到自家耗子窝,那可真是如鱼得水,意气风发。身上灰还没拍干净,就忘了自己险些落荒而逃的狼狈相,摆出副神气十足的姿态,头也不回,也不看天泉,摇着肩膀招招手说:“过来过来,带你去草鞋坊关门弟子的豪华单人宿舍见见鼠面。”
天泉失笑,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九流卸了包袱搁桌上一撂,不知脑子里想啥,顺手从果子盘里捡出两粒花生,往身后投去。天泉自打入了九流之地,时刻提防九流门的阴招损招,当下以为他扔的是什么暗器,立即侧身躲过,陌刀就架在了九流脖子上。
花生却只是普通花生,没人接,就掉地。九流只觉脖颈间一线寒意,听见动静,这才一拍脑门,绕过他陌刀,扑过去捡灰土里的花生,掰开皮自己吃了,一边嚼嚼嚼,一边抬头说:“对不住啊天泉兄,我宿舍平时没啥人,只有我相依为命的小妹会过来。我习惯给她扔仨瓜俩枣的点心吃,刚刚顺手了,不是有意的。”
天泉这才收刀:“今天见识过九流门的招数,不得不防,还请兄弟不要见怪。”
九流把花生咽下去,笑呵呵地说:“没事,自己吓自己。我们九流门的弟子做惯了亏心事,也是无时无刻不准备跑路的。”
说罢九流打开衣柜,蹲过去翻找。天泉走到九流身后,没想到一眼就在衣柜里看见了自家校服标志性的皮草。旁边还有三更天、醉花阴、孤云、青溪的校服,有男装有女装,真是惊喜非常。九流门的校服反而被挤在最角落。
天泉叹为观止:“你们九流门……就天天穿这些衣服?”
“人在江湖飘嘛。”九流也丝毫不掩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些衣服我们也是好不容易骗来的。”
“那女装是?”
“不是偷人家姑娘穿过的,我们是九流不是流氓。”九流这下连忙转身解释,甚至举手发誓,“天地良心,这些衣服都是我们乔装成刚入门的新生,去人家门派商店骗的。再怎么说我们也不会无耻到趁别人洗澡的时候偷衣服,或者摸尸扒走三更天校服。”
天泉“哦”了一声,说:“想不到你们九流门虽然亏心事做了一堆,却还有原则。”
九流门哈哈笑。不多时便找到了那枚玉佩,起身递给天泉,说:“兄台你看,这不就是师弟丢的玉佩?”
天泉仔细看了看,说:“正是,多谢归还。”
“还”字还咬在嘴里,天泉猛然出掌,掐住九流伸到自己腰间的手腕。
九流本想偷走他挂在腰带上的钱袋,这下被抓个现行,手腕子让人抓得发麻,一时吃痛,心里如耗子大呼小叫,撒泼打滚。好在九流心理素质好,脸皮够厚,面上还能堆出笑脸跟人打哈哈:“嗨呀天泉大哥,想不到你如此敏锐,小弟真是甘拜下风,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天泉放开他,说:“你已经从那纨绔手里赚了不少钱,见好就收吧。”便转身离去。
九流这才龇牙咧嘴,爱惜地捂着让人捏红的手腕,直倒吸气。
5
天泉带着那玉佩回了师门,次日交给小师弟。小师弟大喜,连连称赞还是师兄高明,还是师兄有手段,一定要请师兄喝美酒吃炙肉。
“害,咱俩谁跟谁。走,今天咱痛痛快快杀一窝土匪,给百姓发钱去。”天泉摆摆手,背起陌刀,说。
可谁知杀完土匪,收拾金银细软时,小师弟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天泉跟他唠嗑,他都没听。
天泉忍不住拍他脑门:“想啥呢,哑巴了?”
小师弟捂着脑袋,苦道:“师兄,我还是忘不了那九流门的姑娘。”
天泉瞅他一眼,说:“臭小子,年纪轻轻的,还想当痴情种了。师兄带你去撒钱,撒完钱包你不想了。”
撒完钱,天泉问:“还想不想九流门的姑娘?”
小师弟说:“还想。”
带师弟去春水阁搓澡,给人搓成煮熟的螃蟹了,问:“还想不想?”
小师弟忍着痛喊:“还想!”
天泉心想我还真不信邪了。就带小师弟去升平桥,把人撂在乞丐堆里,自己走了。
过了半炷香,回来看,小师弟已经让九流门骗得荷包空空。天泉又问:“还想?”
小师弟捧着空荷包,点头:“还想。”
天泉叹道:“想就想吧,大不了师兄去一趟九流门,替你牵个线。”
小师弟大喜过望,看师兄的眼神就像只啃到肉骨头的小狗似的,连声说:“谢谢师兄!谢谢师兄!到时候请师兄喝喜酒!”
“喝什么喜酒,我看你像喜酒。”天泉训道,“你师兄我还单着呢,你这就想成亲了?”
小师弟嘿嘿傻乐,说:“那师兄先成亲,我等嫂子过了门,再成亲。”
6
九流乞讨完,回到草鞋驻地,往自己宿舍走时,远远就瞧见那墨发蓝裳白毛领子的天泉,没背刀,倚在自己门框边上。
小师妹小师弟鼠鼠祟祟地围过来,悄声问:“师兄,这天泉弟子一进来就说要找人提亲,往你宿舍门口一站就不走了,莫非他对你——?”
九流瞪大眼睛,急忙撇清关系:“我可跟他不熟,谁知道他找谁,别乱说啊。”
留下一个警告的眼神,九流赶紧跑过去,压低声音对天泉说:“大哥啊,好端端的你来九流地盘提亲作甚,九流门哪儿有姑娘让你提亲!这可好,提到我门前来了。待会儿你就说找错人了,赶紧走,我可不想让人传闲话。”
天泉觉得奇怪:“传闲话而已,只要你我问心无愧,就让他们传呗,何况你们九流门本就全是骗子。”
“倘若我……不对,你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九流门狠狠一拍大腿,“前些日子,我们大师姐为了报一个天泉捕快的恩情,屡次偷窃故意被抓入狱,给那捕快冲业绩。结果现在全门派都在传八卦,说大师姐和那天泉小伙有私情。再往前些日子,我们有个师兄,听说骗天泉女侠的钱骗出了真感情,让大家好一顿蛐蛐。结果一语成谶,那师兄当真爱上了天泉女侠,现在已经为爱入狱了,估计入完狱还得去你们天泉入赘。你说说这不邪门?但凡有人传闲话,这俩人必定在一块儿!”
“你们这不是活该吗?”天泉说。
“活该就活该,但你不会真想折在我这儿吧?”九流痛心疾首,甚至上手推搡他,“快走吧快走吧,我怕了。”
天泉转头看向角落里暗中观察的九流门弟子。
“我不是找你提亲,是找你们一个女弟子。”天泉故意大声说。
“啊?”九流目瞪口呆。
天泉问:“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玉佩是怎么骗来的?”
于是将前因后果说个明白。
九流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那姑娘就是我亲妹妹!好一桩风流债!”
“你妹妹若是不愿,我自会与师弟说明白。”天泉说。
“行吧行吧,回头等她过来,我跟她说。”九流摆摆手,“本来混这个江湖就烦,一天天偷的不是绝世秘籍就是家传至宝,要么是皇室遗产要么是掌门信物。前几天还有人向我讨一根桃花簪,说是他灭门仇人的女儿小时候送他的定情信物,让我们九流门骗走了。苍天啊,我们就想混口饭吃!这江湖到底咋了……你赶紧走赶紧走!”
天泉憋着笑走了。
偷看的小师妹小师弟见此,立刻围过来吱吱:“师兄,他说不向你提亲,临走时却面带笑意,莫非你对他——?”
【绫主】关于打工的事
△一个普通的短打脑洞
非要说的话,结城理其实并不讨厌干活,又不是没打过工。
但是这种一周七日无休的工作频率是不是有点过分。
他跟绫时站在地铁的轨道上。
他看着身边的绫时蹲在目标——一团血污前,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举起镰刀把寄寓在里头的灵魂挑出来,那缕魂魄飘出来之后很快化作光点,散入空气。
结城理,望月绫时,原本以为会陷入沉睡的两人,由于黑心老板倪克斯,现在绝赞死神代理打工中。
结城理被望月绫时从睡梦中摇醒被告知要干这事的时候...
△一个普通的短打脑洞
非要说的话,结城理其实并不讨厌干活,又不是没打过工。
但是这种一周七日无休的工作频率是不是有点过分。
他跟绫时站在地铁的轨道上。
他看着身边的绫时蹲在目标——一团血污前,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举起镰刀把寄寓在里头的灵魂挑出来,那缕魂魄飘出来之后很快化作光点,散入空气。
结城理,望月绫时,原本以为会陷入沉睡的两人,由于黑心老板倪克斯,现在绝赞死神代理打工中。
结城理被望月绫时从睡梦中摇醒被告知要干这事的时候真的一脸懵逼。
“因为倪克斯睡着了嘛。”
“哈?”
“你不是在这阻拦世间的死志吗,倪克斯读取不到死志就没法工作陷入沉睡了,但引渡的事总得有人做吧。”
综上所述,结城理再次被望月绫时拉去打工。望月绫时,带你走出自闭,迎接新生。
如果结城理当初知道这份工作全年无休,他可能会选择装睡。
原本结城理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再来到这个车站,没想到一个月内居然又来了一次,而且目标还是一样的死法。不过他现在也见怪不怪,掏出腰间的召唤器给那团看不出原来人类模样的血沫来了一枪,猩红的液体里飘出光点。
“我一直很想问,为什么你要用召唤器?”
绫时看他的动作,盯着他银色的召唤器问道。
“我一直想试试拿这东西打别人是什么感觉。”
绫时突然想起之前结城理一脸狂气笑着拿枪击中自己的额头来召唤persona的情景。
“真的不是中二吗?”
“什么?”结城理忙着确认下一个目标,没听清。
“……不,没什么。”
而且现在大概是因为结城不太具有人类的性质了,瞳孔变成shadow一样的金色。
更中二了。
“话说这车站的跳轨事件也太多了,这个月第几次了来着?”
绫时和理解决完这个目标,准备向下一个目标那边过去,虽然现在两人要瞬移也不难,但曾是人类的二人偶尔也偏爱在大街上走路闲逛过去。
“嗯……第三次吧。”结城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突然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人群。现在是早高峰,到处都是急忙赶路的上班族和学生。
“怎么了?”绫时看他停下来,问道。
引起他关注的人已经隐入人海中,他转过头,重新迈开脚步。
“不,刚才有个学生挎包里藏了只猫,挺有意思的。”
更有意思的是那个学生身上的气息跟他很像,伊戈尔这是又去祸害谁了吗。
不过光看相貌还挺熟悉的,或许他生前和这孩子见过,之前在去稻羽市时也遇到过一个让他有这种熟悉感的银发少年。
现在他还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的源头。
不过很快他就会被召唤出来在天鹅绒房间跟这个卷发的少年打一架了。
一个原本就挺三无的人变得更三无了,不过结城理倒也在工作中表露出过情绪。
在稻羽市工作的时候,他们俩见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
“哇,跟自己的shadow对战这种事都有了,这世间还真是瞬息万变。”
“……是啊。”
“这场骚乱也很快就会结束,大家都有在好好地过着自己的人生呢。”
结城看着深绿色的满月下向着月光大桥奔跑的穿着奇装异服的女孩,已经身为棒球教练的好友和金发的机械少女,他听到那少女说——
决不能白费了他那时的心意,为此,我们也绝对不能屈服认输……!
他突然就握住绫时的手,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看不到表情,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我也想下去打架。”
“……你醒醒,作为shadow的你已经出场过一次了,再来一次就没新意了。”
“啧。”
闲暇之余俩人会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扯淡。
“你会觉得无聊吗,这样的‘生活’一成不变,也不被允许干涉现实。”
“为什么?不是有你在吗?”
“……?”
“理!!!”绫时听完理略带疑惑的反问,飞扑过去抱住他。
“好重……”
“啊,又有工作了,走吧?”
“嗯。”
世界的死亡与诞生不会停止,但平凡的活着本就是一场奇迹。
对于曾经带来这场奇迹的少年和他的命运来说,今天也是不能休息的一天。
fin
ps:艾吉斯那段话来自p4u2
pps:看着tag一动不动,行行好给点粮吧.jpg
【主明】亡灵侦探6完结撒花!
完结大更新!1W字,阅读时间十分钟
小卢布朗还是那个破样,雨宫只做了普通的处理。用胶带粘上漏风的窗户,不穿的衣服缝了个沙发罩,墙上的油漆他尝试清理过,但效果不太好。
它很难恢复原状了,毕竟遭受了那么无情的蹂躏。
摩纳看向明智身后,没有雨宫。它注视着失魂落魄的明智,平静道:“看来你们都已做出选择。joker不在了,吾辈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这里就由你任意使用吧。”
黑猫离开了。现在小卢布朗中唯一的活物,只剩明智。
他坐在沙发上,暴露的弹簧有些硌人,他的脸贴上桌子,他们一周前还在这里吃饭。雨宫喜欢把好吃的留到最后,他喜欢第一口就都吃了。雨宫虽然不挑食,但是不爱吃的东西不少,比如......
完结大更新!1W字,阅读时间十分钟
小卢布朗还是那个破样,雨宫只做了普通的处理。用胶带粘上漏风的窗户,不穿的衣服缝了个沙发罩,墙上的油漆他尝试清理过,但效果不太好。
它很难恢复原状了,毕竟遭受了那么无情的蹂躏。
摩纳看向明智身后,没有雨宫。它注视着失魂落魄的明智,平静道:“看来你们都已做出选择。joker不在了,吾辈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这里就由你任意使用吧。”
黑猫离开了。现在小卢布朗中唯一的活物,只剩明智。
他坐在沙发上,暴露的弹簧有些硌人,他的脸贴上桌子,他们一周前还在这里吃饭。雨宫喜欢把好吃的留到最后,他喜欢第一口就都吃了。雨宫虽然不挑食,但是不爱吃的东西不少,比如刺很多的鱼。
啊……为什么他满脑子都是雨宫……
他想起身,但是他动不了。身体很迟钝,什么也不想做,睁眼闭眼都是水晶灯跌落的画面。
好累啊。他身上还穿着雨宫的衣服,他把自己裹紧,枕着手臂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冷汗涔涔,双臂麻木。他应该起来活动活动,但他不想。迷迷糊糊地,他又睡着了,腿上仿佛绑了铅块,他一直下沉,沉到地心。
要是在睡梦中就死去该多好。他不想思考了,反正命运总会夺去他渴望的一切。
这里变成了真正的囚牢,他的灵魂永远被囚禁于此。
明智拖着烂泥一般的身体麻木地上楼,来到雨宫的房间。在衣柜的夹层里,他找到雨宫的各种证件,上面的照片毫不意外的全换成了明智。
真有他的。
他想的永远比自己周到。
想喝点酒,酗酒虽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能解决他自己。可就连下楼这么点力气,明智也拿不出来了。他换下衣服,忽然摸到口袋里有一张硬卡。
怪盗团的预告函。
空白的,没有内容。
一个荒唐的念头浮出水面:雨宫会不会还活着?这又是一次金蝉脱壳?
不不,他真的看到水晶灯砸到雨宫脑门上,还有那么多杀手,枪林弹雨,不可能逃出生天。
他紧攥着薄薄的预告函,雨宫对他说过的话依旧很清晰:“如果你不辞而别,我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你的尸首……”他咀嚼着那句话,脑中不断描摹雨宫认真的神情。
那么他也一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的全身突然充满力量,抓起外套跳下床,前往秋山镜子的居所。
镜子大病一场,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明智没有放弃,他尝试联系奥村,只得到冷淡的拒绝。然后他去了卢布朗,佐仓惣治郎对明智早已出狱大为诧异,更别提雨宫的事了。接着是高卷、新岛……跟雨宫有关系的人他联系了个遍,什么都没得到。
雨宫好像真的死了。
他存在的痕迹正在一点点消失。
明智再次从怀中拿出预告函,他过了塑,用一面厚丝巾包着它,怕它不小心就跟雨宫一样不见了。
原来五年前,他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度日么?又苦涩,又甜蜜,这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情人。又绝望,又忍不住寻找希望。真是个垃圾,死了还要折磨他。
一个月过去,明智每天骑着自行车打听消息,走街串巷地捕捉有关他的任何碎片。
路过四茶的某个诊所,他忽然看到喜多川和奥村。这两人交集甚少,唯一的共同点只有怪盗团,明智心中警铃大作,单车一扔,跟了上去。
上了二楼,明智听见坂本在和高卷聊天,嗓门很大。他浑身一震,直接快走两步,推开前面的喜多川,一脚跨进诊疗室。
雨宫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像春天一样安然的呼吸。
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人们瞬间冷下来,几双眼睛齐瞄着明智。没想到才一个月,侦探就找上门了,他们以为至少得三个月,或者干脆就再也不见。
明智低着头,死盯着病床,仿佛要把雨宫盯出一个洞。他双拳紧握,肩膀僵硬,肌肉不自觉地颤抖。
坂本很警惕地上前:“你……有什么事?”他跟陪护的新岛、佐仓偷偷打手势,赶紧把病床的固定卡扣打开,明智看起来很生气,下一秒就要拔刀砍人了。他们能跑,joker可跑不了。
明智再抬起头,瞪着眼,眼圈已经通红了。他鼻音浓重,声音激动得破音:“你们!你们这群死骗子!”
被大骗子本人这么说,真不知道算不算夸奖。
“想笑就笑吧!”重逢的喜悦,发现真相的愤怒,没忍住眼泪的羞耻,还有一点点如释重负。各种感情混在一起,揉捏他的泪腺。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又被你们狠狠耍了一通!来啊!嘲笑我啊!”他咬牙拼命忍耐情绪,指甲快把手心抠破了。
同伴们面面相觑,这好像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明智,你来的正好。你如果还有良心,就去救救joker,稍后的事我会解释。”佐仓一把扯过明智的手,趁他的精神还未平静,按在雨宫手上。
001第一幕:爱与恨的迷雾
面前是一面丝绒幕布,明智正要上前掀开,伸出手却发现手上戴着红色皮手套。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装束,黑外套,小高跟,赫然是雨宫的怪盗服。
“明智!能听到吗?”佐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四周一片黑暗,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可以简单理解成殿堂。joker的身体恢复很缓慢,你去看看怎么回事。不过说实话我们也猜得到,他大概是觉得想做的都做了,没有求生欲吧。”
明智语气不善,“早干嘛去了,为什么非得等我?”
“我们也想啊!”这次是坂本的声音,“人格面具不是消失了么,只有你残存着精神系的力量。”
“所以你们在他身边什么就都不做?像一堆蘑菇长在腐木上?”
新岛略有几分歉意,“你是在怪我们没有联系你吗?我们以为你先前只是在确认joker有没有真的死亡。毕竟……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她说的很模糊,但彼此心知肚明,明智曾经“杀死”过雨宫。
谈话之间,明智已然明白怪盗团对于要不要找他帮忙产生过巨大分歧。他们每个人都来过小卢布朗,暗中评估过两人的关系。能肯定的是,雨宫的张冠李戴计划,从着手建立小卢布朗就作为万不得已的选项存在了。
佐仓在敲键盘,“可别小瞧同伴的力量。我将你的状况作为数值可视化之后,你可能连joker的马仔都打不过。”
明智倒是很痛快,“好吧,反正我也没办法拒绝。你们只要不一起说话就行,吵得我头痛。”
他扯下面前那块幕布,天光乍现,同时出现的还有飞镖、箭矢、投枪,各式各样的武器,打着转闪着光,宛如一片蜂群直击面门。早有佐仓提醒,明智拔出光剑挥砍。
啊不,是joker的短匕首。不是惯用的武器,明智有些手忙脚乱地闪避。
一声尺八的长啸如穿云箭令人精神一亮。
这里是秀尽学园附近。空旷的街道上垂下两道交叉的步梯,红毯滚落,两个人影从对侧信步走下,交汇之时,一道圆形光柱照亮他们。
穿着红白怪盗服的明智和蓝黑的明智。
正主很明显地磕巴了,“joker的马仔……不会在说他们吧?”
佐仓吸口奶茶,珍珠嚼得瑟瑟有声,“那不然呢?还是叫‘马子’比较好?”
“哪个都不好!”
看着那两个暗影,明智忽然很不着调地想到,这么多人是不是可以开银趴了。
坏了,被阁楼垃圾传染了。
“为了方便我就叫他们白明和黑明吧。从数值来看,你最好避免正面交锋。”
明智握紧匕首,弓起背紧盯着二人。不知道雨宫认知中的他是什么性格,有点紧张。自己看着自己,还挺奇妙的。
白明先发话,“欢迎你来这里,能够见到本尊是我们的荣幸。”他的声音很温柔,吐气和缓,面带笑容,但明智知道他心里绝对不是那么想的。
一梭子弹擦着明智的发丝飞过,背后的墙上多了一排弹孔。他冷冷回望,面色不改,白明一抬手他就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哎呀,手滑了。没能一枪毙命,希望darling不要怪我。”白明毫无歉意地笑笑。
“时间不多了,别浪费在这种事上。”黑明语调冷酷,他拔出锯齿刀,向明智宣战,“拔你的刀!”
天空中滚滚阴云密布,蓝色天幕变得焦黄,低垂的云层似乎要压到头顶。
黑明纵身一跃,落下的刀刃似有千钧,明智双手握住匕首抵挡,火花溅射,兵器发出渴求鲜血的铮鸣。
“哈,一把小小的匕首,真可怜。”
明智一边与黑明周旋,一边小心旁边观战的白明射出的黑枪。黑明步步紧逼,力度大得明智几乎抓不住武器,虎口震得发麻。
他压低声音警告明智,“劝你快走,我们不会让你见到他……da、darling的。”
相同鲜红的眸子对望,明智拼尽全力挥开锯齿刀,一脚跺在地面上,气息不匀。而黑明只是微微出汗。这一个月来劳心劳力,他的体力耗费得厉害,远不如巅峰的自己。明智快速思索着策略,耳边再次响起对话。
摩纳沉着道:“crow,战斗指挥交给吾辈吧。navi正在扫描地图。”仿佛能看到它交叉手臂,俨然一副导师的样子。
“白明过来了!”
明智一手持刀一手持枪,挡下两人的攻击。光剑的光束如匹练降下,明智避得很险,衣服上擦出好几道口子。黑明瞅准空档,一脚踹飞明智。
他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稳住身体。
明智支着匕首撑起身体,他抹了把汗,苦笑,“我在joker心里有这么凶残吗……”
你当然有。众人腹诽。
用脚想也知道,一打二,根本打不过。
“crow,右手边是秀尽学园,里面地形复杂,去那里分散他们吧。”
明智毫不恋战,抓起武器就跑。如果是以前他会再拼一把,现在他必须保存体力,至少要见到雨宫,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自作主张的家伙。
他跑进一楼正门,一路上到三层的天台。到这里应该能拖延一些时间,他喘着气坐下,清点身上的装备。子弹有六发,道具有一条绳索,除此之外空无一物。高跟鞋能算武器的话另说。
高卷捏了一把汗:“才这么点东西,不太妙啊……没有安全屋吗?”
佐仓:“哪有那种东西啊。啊,crow,黑明来了。”
铁门被一脚踹落,扭曲变形地躺在地上。听见身后的风声,黑明侧头一偏,躲开子弹。
明智啧了一声,放下手枪,从埋伏的阴影中走出。
“别搞那些没用的。”黑明的表情相当桀骜,他厉声斥道:“拿出你的恨意,把我当做你的仇人!跟我厮杀!”话音还未落地,他的身影比风更快,刀光一闪,便将明智笼罩在剑风之下。
明智硬接了七八刀,待到松口气,双手的虎口全部爆裂,翻着白肉,往外涌血。他割下几片衣服,胡乱地一捆,血浸湿了就握不住刀了。
“没用的废物!我竟不知道外面的你只是个软蛋!”黑明收起刀刃,转用刀背打人,敲得明智眼冒金星。拳拳到肉,他一拳痛殴明智腹部,整个人飞出去,撞翻了天台上一堆闲置吃灰的课桌。
呛人的烟尘中,明智挣扎着起身,扛起课桌当做盾牌,才挡下一道攻击,咔嚓一声一分为二。
他掀倒课桌,阻拦黑明前进。自从觉醒人格面具后他就没吃过这种苦,身上痛得不行,大腿战战,手上更是肌肉抽搐。他使出更大的力反抗疼痛,企图征服它。脑中思绪奔腾,计算演示无数方案,在压倒性的劣势下,他毫不动摇。
他必须要赢!不计任何代价!
黑明剁碎障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木桌的碎屑上,吼道:“你只会躲吗!”
明智的呼吸很乱,他靠在栏杆边,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已是强弩之末。
“crow!那个位置很危险,万一被推下去……啊!”
黑明搬起垒得四五层高的课桌,猛地投来!明智躲闪不及,身体失去平衡,坠下高楼。
完蛋了,佐仓绝望地看着屏幕中跌落的光点,明智不死也要残废了。
黑明乘胜追击,一跃而下。他像鹰一般俯冲,明智在空中想要避开他钳制的手,左右闪避,却招式已老,被他摁着一路冲向地面。水泥夯实的地面被两人砸出一个大坑,碎石飞溅。
明智呕出一口血,里面带着内脏的碎块。还没结束,黑明提起他的领子,按在回字形的走廊上,用他的后背擦玻璃。速度极快,撒开腿一路狂奔,借着离心力将明智甩出去,撞断了几根承重梁还有三面墙,他滚倒在开阔的操场上。
佐仓很慌乱,键盘敲得如暴雨落下,“crow,我马上切断你的意识!”没想到战况如此惨烈,这里跟殿堂的战斗完全不同!简直是……刑场。
明智却笑了起来,笑得停不下来。他躺在地上,张开双臂,仰天大笑。
他一口白牙沾着血,看起来像是茹毛饮血的怪物。
“你笑什么……”说到后面,黑明发现不对劲了。他身上忽然爆出了很多细小的伤口,像是被线割伤了。
线?
身体才反应过来,伤口不断加深,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铁丝勒进肉里。黑明不可置信地看着手脚,几秒之间,它们像打散的积木,一声轻响,砰地碎成了块儿。
原来明智坠落的时候,布下了漫天绳索,借由重力和细线将黑明的身体高速切割。
高明的策略。
明智放荡的狂笑响彻操场,惊散了头顶上的乌云,“复仇?那种东西,根本就满足不了我!我要的东西,比仇恨更深更浓,凝结着干涸的鲜血,永远!永远烙印在灵魂上!”
黑明跪倒在地,他的表情略有和缓,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称赞一句“还不赖”,化为灰烬。
明智背上痛到麻木,感觉被塑胶跑道刮掉一层皮。身上也痛,黑明下手好重。要是有面具就好了,就能用回复技能治愈,可什么都没有,他只能强行忍耐剧痛。
“好险!我都要吓出心脏病了!”“crow太疯狂了!”同伴们的大呼小叫打散了命悬一线的紧张感,他小小地松了口气。
“很抱歉打断你休息,但是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冰冷的枪口抵到明智的额头。白明蹲在奄奄一息的他面前,笑得很亲切。
真正的战斗才刚开始。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可以的话,我们聊聊天吧?”白明看似询问,却不容置喙,枪口从未离开明智。
“聊什么好呢?”白明想了想,“你去看过母亲吗?”
明智盯着他,稍稍停顿,“那只是个衣冠冢,人已经死了,做什么都没意义了吧?”白明的手指刮过他的脸,轻轻地拂去血迹,他动弹不得,只能皱眉看着手指在脸上移动。
“对死人是没意义,但是对活人有意义。你后来杀了多少人?十个?还是一百个?他们的痛苦有没有填补你万分之一?
“还是说,你杀人只是为了好玩?”
明智的目光锐利起来,“能填补空洞的东西有很多,钱、肉欲、谎言、鲜血……这些东西都很不错。当然,最好不过的还是爱。”
“真让我惊讶,竟然能从你嘴里听到‘爱’。我以为这个字对于你,或者我们,是万不得已不会说出来的。”
明智有一瞬间柔软,他想起某个人,似笑非笑道:“我也很惊讶。”
白明冷哼,拨下手枪保险,“我原本不打算杀你,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报以淡淡一笑,“我倒是从未改过,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很讨厌。”
两人猛然发动攻势。白明连开六枪,枪枪盯着要害,他的枪法很准,但明智速度更快,用绳索飞至他处,六枪都成了空枪。空气中满是刺鼻的火药味血腥味。
白明用的是长剑和枪,都是不易近身的长距离武器,现在他主动站到明智面前,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明智并未选择高处,而是白明的右手边,绳索几乎是拖着他行动,背上的皮肤烂得能看见起伏的肋骨、微微鼓动的心脏。
胜负就在这一刻。
他蹬地弹起,匕首直取心脏。白明并未躲闪,因为明智的左手还笔直地拉着绳索,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破绽,在这个范围内只要他拔剑,就能轻松斩断手臂。
明智志在必得的张狂笑容肯定了他的想法:没错,我就拿这条手臂来换你的命。
他疯得很理性。就像在做电视采访一样平和,不以为意地抛包袱逗笑观众,只不过他抛出的是自己的手臂。
白明惊惧不定,看着明智不断逼近,他面庞扭曲癫狂,失声大叫道:“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是你这种疯子!”
他急急忙忙拔出光剑,他向来以不为人知的左手剑自傲,此时却忽然没了底。
一声闷响,明智手臂落地,鲜血喷泉一样涌出。
白明看着胸口的刀,不断后退,喃喃道:“你……我……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他意识到的太晚了。
最后,他瘫倒在地,报复似的说道:“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真难看。”说罢,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明智再也忍不住,抱着伤口,在血泊里打滚,他痛到受不了,比觉醒洛基还要痛。他无能地嚎叫着,像初生的婴儿,除了发出声音,什么也做不到。
短短半年,他好像把所有能想象的痛苦全尝了个遍。身体的疼痛,被欲望折磨的刺痛,受辱的火辣辣的痛,思念的长痛,战斗的剧痛……
罪魁祸首是谁,不言而喻。
在绿色的人造草地上,他身下的血迹慢慢扩散成圆形。过了很久,伤口凝结,他的衣服和头发浸满鲜血,冷汗热汗干在脸上。
他的脸色变成灰白,几乎透明。
天幕的云朵一团团翻涌着,没有一处不被云覆盖。云层很低,似乎伸手就能碰到。教学楼上的时钟显示下午三点,下课铃响起。铃声像是坏了,走音变调,音量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佐仓的声音很无奈,她后悔让明智来了,“我理解你想要快速通关的心情,但是……这里不是殿堂,也没有急需悔改的人。”
坂本干笑:“不愧是单刷印象空间的人。”
见识过如此野蛮残暴的战斗,同伴都有些不是滋味。在救joker这件事上,明智是认真的,他的决意与付出有目共睹。joker没有看错人,明智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但如果知道他做到这个程度,joker真的会高兴吗?
转念一想,joker自作主张和明智交换人生,明智又会高兴吗?
高卷叹了口气,感慨:“他们的感情好复杂,我已经快转不过弯了。”
新岛的手攥着拳,难得见她有几分焦虑,“要是能进去帮帮你就好了。”
明智嗓音嘶哑,那副掺着蜜糖和牛奶的甜嗓混进几颗辛辣的花椒,“要是想帮我,就把他的计划都交代清楚。你们是怎么在五米之内传递信息的,还是我在场的情况下?”那时他身上还带着腿环,不能离开雨宫五米,他们有小动作,他没有理由不发现。
佐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世上有一种叫手机的东西?”
“我每天都翻他的手机,还有电脑、平板,一个角落都没放过。”
喜多川接话:“你也是够闲的。好吧,实话说,我们什么也没做。”
同伴们虽然不太理解但尊重雨宫的选择,大家早已是成年人,不对彼此过多干涉不仅是尊重,还是一种隐晦的温柔。他们获知joker的计划只比明智早一周,没有什么金蝉脱壳,他是实打实地要将人生拱手相让。
他只是拜托同伴,如果他能逃出来,就给他找个医生,剩下的听天由命。如果活下来,就回老家当个黑户。
奥村语调轻柔,却很悲伤,“只有彻底失去某个人,才能真正明白他在自己心中的重量。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而你,你还能再试试。”
明智沉默了。他的心窝被这句话猛踹了一脚,抽痛。过了很久,他尝试起身,失去一边手臂的配重,他的重心不稳,像一片树叶摇晃不停。
“虽然noir说的对,但结合现状……”摩纳停了停,像医生宣告死亡,残酷而认真道:“放弃吧crow,你不可能走到他面前了。”
失去手臂,内脏破裂,肋骨更是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面对暗影已如此极限,面对joker更是不敢想象。难道他要打感情牌?
“他找我的时候你们有没有说过放弃?”
同伴顿住了,一时无言。
明智笑得风轻云淡,“别担心,还没发现么?正常来说,手臂断了早就失血过多死了,而我还能站起来。”他看向断面,那里有五根新生的小肉芽正在迎风招展,仿佛一只婴儿的肉手,他抓住那小小的手掌,用力一拽。
“joker不希望我死,所以我不会死在这里。”
一条全新的手臂,原模原样,就好像从未断过。
摩纳挥舞着毛爪:“既然有这种能力,你根本不用冒险啊!吓死人了!”
“推理总要论证一下才知道。这招本想留到他再用的,但是,”明智抬头看向天空,他伸出手,捞下一片云,“没时间了。”
佐仓:“一直听你和暗影念叨‘没时间’,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刚进来的时候响过一次铃,那是上午八点的上课铃声,而下课铃声隔了这么久才响,没发现时间过的越来越慢了吗?另外,你们看不到这边的情况,天空就好像要塌下来似的。”
“啊,”新岛惊呼出声,“joker的心率好快,170了。”
“等到心率突然跌到80以下,他就要死了。你们叫医生注意点。”明智捡起白明的衣服,他身上的黑色怪盗服烂得不成样子,又是血又是土,他披上白外套,对着匕首照镜子。
“你们学校的洗手间在哪?”
等他梳洗好出来,天空中的云仿佛流泻的烟雾,全部垂进地面,包裹整栋秀尽学园。他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云中,试图挥开云雾,却很快就填平了。
佐仓:“就连平面图也变得模糊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云,连原本的教室走廊也看不太清。明智忽然闭上眼睛,径直向前走,
“喂!前面是墙壁!”
他没有理会同伴的提醒,就这样直接穿过云雾,穿过墙壁,穿过时间,来到雨宫面前。
002 第二幕:真相总在落幕之前
雨宫正在卢布朗的阁楼里下残棋,苦思冥想。
同伴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消失在雾中。
雨宫的余光扫过他,继续专注于棋盘。
明智上前一步,他身上穿着白明的衣服,正好诈一诈joker。他干咳一声,“我回来了,da,darling。”
应该是这么称呼的吧?这个称呼不算奇怪,要知道殿堂是主人欲望的体现,什么五花八门的名称都有。
雨宫却虎躯一震,扶扶眼镜,瞳孔地震道:“你叫我什么?”
?!
明智马上反应过来,被白明摆了一道。他们根本不这么叫。叫darling只是为了恶心明智,以及防止他装作他们的样子接近雨宫。
干。有时候太聪明也不好。
他偏过头去掩盖脸上的红晕,抱起手臂,“我来取回我的东西。”
忽然一阵大风冲破阁楼的窗户,像没关牢的冰箱,白雾从窗口倒灌。阁楼结构太脆弱,窗户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窗框上掉下来。
明智调整好情绪,他看向雨宫,两人对视。他说得很认真,一字一句道:“如果我们互换立场,我没有信心能为你做这么多。”
“无望地寻找、买房、打点各种手续,乃至瞒天过海献出人生……
“谢谢你,第一次……”他把头发别到耳后,用小动作遮掩羞赧,“第一次有人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他深吸一口气,双眼如鸽子血鲜红夺目,“所以,我必须请你……”
明智一把扯下身上的白衣服,露出原本破烂的黑色怪盗服。霎时间狂风过境,窗口呼呼灌风,木质窗框不堪重负,咔嚓一声裂开了。墙壁的木板接连分家,连地板也在颤抖。阁楼里的一切被风席卷,雨宫的床单床架、盆栽沙发游戏机,所有的一切随着屋顶被掀开,全部上了天。
雨宫面前的棋盘当然也不例外。他想捉住那些棋子,却一个个从指尖溜走,最后,连棋盘也被风绞碎了卷上天。
只有明智在暴风中岿然不动。
棕色的发丝乱舞,外套猎猎作响。
他的双眼闪动着刺眼的光芒,饱含决意。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振聋发聩,在风中久久不散。
“把我的罪孽,我的重负,把那些我出生就背负的东西,还给我!”
狂风渐止,浓雾散开,周围的景象变了。
雨宫坐在印象空间的候车室里,夺地一声,一枚卡片擦耳而过,钉在身后的玻璃上。那是怪盗团的预告函,一起被钉住的,还有一只红手套。
明智站在对面的站台上。
两人相隔着铁轨。
明智朗声道:“你做的事,超出同伴、恋人太多。你所求何物,今日我完全理解了。哼,真是个强欲的家伙啊。”
铃声响起,音调越发扭曲诡异,现实世界的雨宫恐怕出了什么变故。他拔出匕首,“我不是来救你的。较量没有结束,我会击败你,将你踩在脚下。”
雨宫鼓掌,候车室的座位仿佛成了观众席,明智则是演员,“不愧是你,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站起身,从校裤口袋里缓缓拔出两把剑,一把光剑,一把锯齿刀。
“把你留下来陪我好像也不坏。”
他轻巧地一跃而起,跨过站台,现在,他也跳上舞台了。他挽了朵剑花,长剑在他手里很趁手。
明智挥着匕首上前,两人战作一团,难解难分。
这里的地形太狭窄太简单,直上直下,可发挥的空间太少,用在暗影身上的地形杀无法再用第二次。
正发愁时,地铁驶进站台。在它离开的前一刻,明智跳上车,雨宫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地铁门关闭。
不来追他吗?明智疑惑地回望,却看到雨宫胸有成竹的微笑。
地铁还未完全驶离站台,雨宫上前抽刀一斩,速度极快,整个地铁左右一分为二。仿佛摩西开海,车厢自动让出一条供他笔直通行的路。
超乎想象的怪力,不愧是joker!明智心中盛赞。身上的血像岩浆一样沸腾,每一块骨头都在高亢地鸣叫,头脑却出奇冷静,穷极思索,指挥着身体做出最佳反应。这种拉扯感简直让人舒服得喟叹,真不得了!
快哉!
明明是一样幽暗的环境,一样危险的对手,却跟暗影阴冷肃杀的氛围完全不同,明智只感到全心全意的喜悦。
地铁彻底裂成两半之前,明智拉开车头的驾驶舱,油门踩死,冲到最深处。雨宫追上来,明智看准时机弃车,两人在纵横的地铁间跳跃。
他并不担心受伤,因为宫殿里的一切都是虚构的,他们只要酣畅淋漓地战斗即可。
同样也无需恐惧。他们不是仇人,也不是小人,没有暗箭黑枪。如果对方没抓牢扶手,甚至还会拉一把。
拼尽智谋与勇气,肆无忌惮地泼洒汗水。
此处是独属于两人的游乐场。
“我说!”明智站在小路尽头,遥望最深处的空地,那里曾经是圣杯的战场。“你跟狮童的老头交易了吧!”
“你猜猜看!”雨宫擦擦汗,轻快的笑容宛如一只狡黠的黑猫。
明智用鼻子哼他,信息收集完成,可以推理了,“你赌我不会复仇,又跟老头开了场外赌局,两边都不亏。
“如果我复仇了,就让我竞争下任当主。如果我没有,你就替老头杀了我,或者说,你们约定的内容应该是‘让明智吾郎彻底消失’吧?别忘了,我可是狮童正义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有这么一个随时可能冒出来争家产的私生子,对他们来说,肯定是不能为己所用就处理掉。
“于是老头非常痛快地答应你的赌局,但他不知道我们互换了身份。
“诚然,你给我预设的每一条路都很好,可进可退,就连你自己的退场也天马行空,颇具怪盗美学。但你万万没想到,我会来找你。”
明智忍无可忍地吼道:“你原本打算逃到哪里去,再也不见我吧!”
被聪慧的侦探一语道破真相,雨宫尴尬地搓搓刘海,“明明像那样记我一辈子也不错嘛。”
明智看他一眼,黑发青年蹲在路边,拱起的背像猫一样柔软颀长,无论何时都可爱得令人咬牙切齿。
明智抱起胳膊,雨宫的猫尾巴在勾他的心,恨恨道:“你已经足够特别了。”
“只有明智会这么想啦。”
血管般的道路延伸交汇至尽头。那里原是吸取凡人欲望的圣杯,现在空无一物,只有一片广阔的红色。墙上有数以万计蜂巢似的空牢房,也对,这里是雨宫的殿堂,不可能出现其他囚犯。
牢房透着白光,不论从哪个牢房向外看,都是不同的景色。有的是静谧的午后咖啡店,有的是觥筹交错的舞会,也有山清水秀的平原,每一个牢房外都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正是雨宫莲的内心,见识过那么多人,去过那么多地方,世界就在他的脚下。
走近才发现,地上的红色不是血迹,是鲜艳火红的非洲菊,中间零星夹着蓝紫色的勿忘我。
伪神在此将二人的命运揉成毛线团。这里是一切的开始,也是最终的应许之地。
雨宫为他做的事远远超出同伴恋人,到底是什么,能让他做到这个地步?
现在,明智吾郎可以回答了。他望着雨宫的灰眸,在一片红花之中,他是神秘优雅的黑色,若即若离又危险大胆。明智伸直手臂,枪口指着雨宫,雨宫同样抬起手。两人同时扣下扳机,高涨的情感从口中逸出:
“我的宿敌。”
“我的宿敌。”
仇人可以有很多个,爱人也可以有很多个,但是宿敌只有一个,一辈子就一个。
人类借由他人感知世界,确立独立的自我。宿敌,亦敌亦友,是一种更亲密的连接,自身是现实的存在,宿敌是现实的照映,他们通过宿敌,不断攀升,切身感受到自己和这个世界连为一体。因此,世界出现在他们面前。
两人像是打架嬉戏的猫,花瓣像猫毛一样满天飞。打到后面,反而像在玩。在明智的黑衣服上抹一把花粉,在雨宫的头发里塞几瓣花瓣。
玩累了,两人倒在乱红之中,不住地喘气,然后不约而同笑起来。
他们谁也打不赢谁。
明智忽然翻身压上来,他们贴的很紧,能感到呼吸时胸腔的膨胀。雨宫不明所以,寻味地笑着看他。
他们完全袒露在彼此的眼中,毫无保留。
明智捧起雨宫的脸,拇指刮过他的嘴唇,四目相对,两人无言。要说明智还有什么技能是远超雨宫的,除了推理就是演技了。
他还有一招。自从出狱就用过寥寥几次。
雨宫的爱是什么样的,他已经完全揣摩清楚了。爱之所在,就是一个人的渴望和弱点。
他全神贯注,就跟战斗一样认真,他即将刺出属于他的一剑。他不是在表达爱意,而是为了让雨宫感受到爱意。这是完美的演技,他调用全身的力量,全部的感情,无法质疑他的真假,同样也无法拒绝他。
“我爱你。”
不只是他的嘴在说,他的眼睛,他的表情,他的手,他的腰肢……他的全身上下都在说这句话。
当他敢于说出“爱”的时候,他就不会再畏惧它。此时此刻,爱反而成为他的武器。
构成侦探王子的两样事物,推理与演技打磨臻至化境,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快剑。
被他的凛凛威光一照,雨宫不由自主地战栗,他瞪大眼睛,脆弱的视网膜似乎快兜不住眼前的景象。
明智身上的衣服像破布,头发也乱糟糟的,但他迸射的光芒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像强光手电,像天鹅绒上的钻石,像超新星爆发。
目眦欲裂,眼睛不堪重负,快睁不开了,但是却不想闭上。他想铭记这一刻,没有任何事物比得上此时的明智吾郎。
跨越了巨大苦难的侦探,抛弃伪装依旧闪亮。他挥舞着军旗,一路高歌猛进披荆斩棘,冲进雨宫心里,他心甘情愿成为俘虏。
可谓是完全体的侦探王子。
雨宫想也不想,举手投降,吻了上去。
蜻蜓点水后,明智带着胜利的笑容宣告收工回家,雨宫却站在原地不动。
放学铃声微弱地响过,他的身体近乎透明,仿佛要变成海边的一串泡沫。他装模作样地抹抹眼角,“看到你改变了,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他躺回花丛去,吊儿郎当说:“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不好。”难得看到明智又急又气还不能揍他,他决定好好利用这次机会。
明智急了,“喂,你以为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啊!”
“不是击败我吗?你已经赢了。”
“那个,那个当然也很重要,但是你不要说丧气话啊!”
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啊?明智烦躁地挠头。
没办法了,明智一把揪起雨宫,抓狂大吼道:“我今天穿的小熊内裤!怎么样,是不是很想看啊!”
雨宫眼睛一亮,反过来抓住他,“还等什么呢!走!”
003终幕:卷毛咖啡师饲养亡灵侦探
明智醒来时,医生正举着针筒要打肾上腺素。他一声断喝,“别打!他马上就醒!”
在众人的观察下,医学奇迹缓缓睁眼,一个小时血压心率就跟正常人差不多了,除了骨折站不起来。
跟医生借了轮椅,怪盗团吵吵嚷嚷地要开庆功会。
“害你担心了,接下来的几个月要拜托你来照顾我了。”
明智推着轮椅,压过路上的碎石,表情平静,“无所谓,反正你也对我做了无法弥补的事。”
雨宫的表情很真诚,“可是,你没清醒的那会儿我真的没碰过你。”
明智把下句“消除人的身份”吞下肚。他气得鬼火冒,恨不得直接把轮椅上的人推进垃圾桶。做爱做爱,能不能想点别的?
在比废墟强一点的小卢布朗里,同伴们一致决定吃火锅,七手八脚地准备锅底和涮菜。
门铃响了,“打扰一下——雨宫先生定了鲜花。”
雨宫一脸茫然,“我没定啊?”
明智伸出手指狠狠捅了雨宫腰眼,他没说话,打开门接过那束非洲菊和勿忘我,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变扭地签下了“雨宫莲”三个字。
侦探再度沦为亡灵,但好在阳光普照,终于照到他身上了。
彩蛋:
席间,雨宫和喜多川因为哪里的野菜比较好挖吵了起来。
明智捧着脸,幸灾乐祸道:“都穷成这样还因为这种事吵?反正都吃草了,吃哪儿不一样?”
新岛白了他一眼,“明智啊,这里最穷的人就是你好吧?现在雨宫莲的身份是你在用,你身上背着一大堆车贷房贷维修费,我都不忍心跟你细说。”
明智顿时笑不出来了。
雨宫则捂住了脸,笑得抽搐。
连这也在你的计算之内吗!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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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明】芬达海
【主明】芬达海
summary:人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梦中度过,换句话说,只要梦境继续,生命就尚未终结。
这是属于明智吾郎的永无止境的长梦。
预警:尝试写出做梦的感觉,但是读起来大概会非常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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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的时候,明智吾郎听见了爵士酒吧的那位女歌手的歌声。那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熟悉得令人怀念,又因为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而显得尤其陌生。
自己是在爵士酒吧么?不对,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
是在什么地......
【主明】芬达海
summary:人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梦中度过,换句话说,只要梦境继续,生命就尚未终结。
这是属于明智吾郎的永无止境的长梦。
预警:尝试写出做梦的感觉,但是读起来大概会非常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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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的时候,明智吾郎听见了爵士酒吧的那位女歌手的歌声。那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熟悉得令人怀念,又因为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而显得尤其陌生。
自己是在爵士酒吧么?不对,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
是在什么地方?
他环视四周,自己坐在与卢布朗十分相似的沙发卡位中,但店面没有那么狭小,陈设反倒像是自己儿时住所附近一家家庭餐厅,母亲偶尔会带他去那里吃顿大餐。明明是家庭餐厅,不知为何角落却有一个小小的舞台,面容模糊的女歌手正在唱歌,明智看不清对方是否是他熟识的那一位。卡座的墙上有一个小窗户,透过窗户能看见窗外的沙滩,海浪的声音柔缓地卷过来,让他想起唯一一次与母亲出游,那时他们住的廉价旅馆也有这样一扇小小的窗户——当然,从那窗户中什么海景也看不见,外面下了三天雨,他们只好在旅馆里看了三天当地旅游宣传片,电视里的沙滩才有这样完美的浪涛声。
哗啦——哗啦——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但当它们拼凑在一起,却合成了令人恐慌的怪异违和感。这是梦,还是某个特定的现实?不能失去意识,必须弄清现在的处境……
在明智苦苦在一团浆糊的脑袋中翻找答案时,有人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肩膀,呼唤着他的名字:“吾郎?”
明智眨了一下眼睛,看见雨宫莲就坐在他面前,但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他下意识问道:“你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雨宫莲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带着对特定对象才有的宽容说:“吾郎,我一直都坐在这里啊。你才睡醒,现在还不清醒么?喝点东西会好些。”
他一边说,一边递上一杯咖啡。明智接过咖啡,不自觉地喝了两口,伴随着温热的液体进入他的身体,他感到了些许静谧,脑海中杂乱的思绪渐渐平息下来。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是答应莲的邀请,来到这家位于海边的餐厅,对方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说。
在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雨宫莲今天穿得相当正式。在他模糊的记忆中,雨宫莲可是个不拘小节,或者说根本不懂时尚的人,但对方今天身上的衣服倒是体面。那是自己挑的衣服么?
“……吾郎,现在还好么?现在可以看着我么?”
明智抬起头,眼前雨宫莲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他眨了一下眼睛,聚焦在莲的脸孔上,对方身后的景色失焦,他与对方四目相对。雨宫莲有些害羞地眨了眨眼,手伸进口袋摸出一个小盒子,在明智面前打开。
明智低下头,看到盒子里是一枚银色的戒指,造型朴素,隐约能看到内侧刻着“A&A”的字母。
他重新对上莲期待的目光,头又开始眩晕。他捂着自己的额头,去回忆自己与莲之间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们之间有任何特殊的故事。他记得他与莲只是彼此欺骗的敌人,他一度以为自己杀了对方,但事实上只是落入了对方的计划之内。他记得那时候他感到羞愤异常,那之后……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哗啦——哗啦——哗啦——
海水的声音。
他头痛欲裂,索性顺应本心说出了真实的想法:“我们……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吧。”
“现在还不行么?”雨宫莲的语气并不惊讶,但明智无法理解对方为何显得有些悲伤。
明智说:“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我明白了。”雨宫莲克制地笑了一下,眼镜上闪过反光,“要早点相遇对吧?”
“你……在说什么啊?听起来简直莫名其妙……”不知是否因为被撞破了一部分心思,明智不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只想从这个不真实的场景中离开,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话,“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他没去看雨宫莲的表情,而对方也如往常一样沉默寡言,没有说出任何挽留的话,仿佛刚刚放在桌上的戒指只是他的一时兴起,即使遭到拒绝也不会影响他与明智的相处态度。明智心中升起一丝不悦,像海浪拍打到一只海螺。他走到店门口,伸手握住门把手,用力向下按去。
卢布朗的店门开了一条缝,风铃声响了起来,明智看到里面的怪盗团成员兴高采烈、蓄势待发的模样,果断地关上了门,后退一步。
有人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臂,语气熟稔地说:“不进去么,吾郎?”
“莲……?”
“怎么突然这么叫?平时不都是叫我莲酱的么?我应该没做错什么吧。”雨宫莲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装着乖巧,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
“我……”
明智犹豫着说了一句,记忆在这个缝隙钻进了他的脑海中,像是空荡荡的冰箱中长出了一朵霉斑。
他儿时住在雨宫家隔壁,母亲去世后,亲戚不愿接手他,倒是邻居伸来援手。他受了雨宫家的恩惠,在那里生活了几年,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作为侦探崭露头角,来到东京自食其力地生活。
一切原本如他计划一般进行,没料到雨宫家的小弟雨宫莲忽然在家乡犯了事,不得已被送到东京,明智当然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哪怕卢布朗又破又旧,看在老板是莲的保护人的份上,他也不得不保留三分敬意。
莲表面上乖巧听话,但对每件事心里都起码有三个主意,免不了有让明智帮着擦屁股的时候。小打小闹也无妨,但现在对方可是全国瞩目的大怪盗,一举一动都会惹上多余的注意力,必须有人去引导公众的看法。而自己——
我是……我对怪盗团的看法其实是……这一切是因为……
在他的思绪再一次变得混乱之前,雨宫莲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拉开了卢布朗的门,不由分说将明智推了进去。
明智一晃神,注意力被分散到莲身上,不满地抗议道:“莲!别推我……”
“看来你不喜欢莲酱这个称呼。那就像以前一样叫莲吧。”雨宫莲从背后靠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完,用力将他按在沙发上。
不等明去思考对方这句话为何如此前后矛盾,早已等候在卢布朗的怪盗团成员便活动起来。龙司一把搂住了明智的肩膀,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毛手毛脚地嘘寒问暖。明智三次拍开他的手,龙司三次将自己的手重新搭了上来。
明智第四次拍开龙司的手,在对方想要第五次把手搭上来的时候,莲走来跟龙司换了位置,顺便把咖啡放在明智面前。
“谢天谢地。”明智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口咖啡,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眼前的世界渐渐变得真实,他甚至有心情开口闲聊,“我不太擅长对付笨蛋这种类型呢。”
“我会处理的。”莲语气沉稳,眼镜似乎增加了他的年岁,让他显露出与怪盗团团长相配的可靠。明智忍不住去回忆过去在家乡与他相处的日子,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对方青涩的模样,好像他从小就与自己并驾齐驱,一岁的年龄差从来没有在他们之间制造出任何差距。
在明智思考的时候,莲自然地伸出手,搂住了明智的肩膀。与龙司不同,莲的手臂沉重,真实感也更强烈。明智的肩膀一低,转头想向莲抗议,却忽然听到有女性在向他搭话:“明智君,其实呢,我们是想要和你说关于狮童议员的事情。”
“狮童……先生?”这个名字像是划过手掌的碎玻璃,明智被刺痛般眯起了眼睛。他不至于忘记,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东京,但更多的细节却渐渐散去,像是泥偶融化在水里。
“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了,明智君你跟狮童正义的纠葛。其实你是那个男人的私生子,一直在为他做事,真实的目的是想要报复他,为此你……”怪盗团中的某名女性在说话,她坐在明智的对面,面容模糊,身形一直在变化,头发忽长忽短,衣服变换着不同的颜色。明智抓着桌子的边缘,在心里想要想起对方的名字,仿佛只要想到名字,对方就会变得清晰。
他的嘴唇颤抖个不停,某种力量似乎在阻止他开口,但他最终还是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奥村小姐?”
奥村春冲他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她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柔声道:“明智君,你与团长的感情很好。按照原计划,你是想要牺牲怪盗团的,但既然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团长的真实身份,还能轻易下那样的决定么?这一次,你明明那么早就遇到了他……与他度过了那么多珍贵的日日夜夜,不是么?”
明智咬住嘴唇,他下意识转头去看身边的莲,发现对方也正望着他,露出小猫一般无辜可怜的表情。
……不对,这只是他的伪装而已。准确的来说,是以伪装的方式发动的进攻。
明智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感到头脑又有些昏沉,什么事情模模糊糊地仿佛要自记忆深处浮现。强烈的违和感。莲将咖啡递到明智的手边,明智扬手拒绝,他忍着头晕,将嘴唇贴在莲的耳边,低声道:“我想单独跟你谈谈,我们去阁楼上……”
“什么阁楼?”雨宫莲诧异地问,“卢布朗的楼上是杂物间,灰尘很大,不是说话的地方。”
“杂物间……?”明智用力将桌子角按进手掌,想利用疼痛让自己更清醒,“那你住在哪里?”
莲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在应对恶作剧一般无可奈何地解释:“吾郎,既然你在东京,我当然是同你住在一起啊。我们都认识了这么多年……你不会还要把我赶回阁楼上住吧?”
“……哎?”明智瞪大眼睛。违和感扑面而来,但一切逻辑无懈可击,现实如湍急的河流将他裹挟其中,他无法找到一块礁石作为反论的支点,只能顺流而下。他拼命抓住一丝尚未被冲刷殆尽的怀疑,在彻底屈从于眼前的现实之前问:“但你应该在保护人的看管范围内……”
“吾郎,你可是名人,每天都出入检察厅。老板怎么会不放心?”莲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实随着他的笑震荡起来,明智不得不抓住对方的手臂来稳住自己的身体。雨宫莲察觉到明智的不适,停下笑声,一只手搂着对方的腰,另一只手将咖啡递到明智的面前:“还没睡醒的话,喝点咖啡会好些。”
明智仿佛被蛊惑一般抬起手,握住咖啡杯的手柄,低头从褐色液体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容。明明他应当精心整理过自己的外表,倒影中的他却憔悴又惊恐,如他噩梦中在镜中瞥见的自己,仿佛下个瞬间就会惊醒在寒冷的夜里,发现眼前的一切又不过是水月镜花。
想到这里,他捏紧了咖啡杯,将里面温热的液体一饮而尽。
明智吾郎放下咖啡杯,莲从吧台后面递过来一盘咖喱。明智拿起勺子,将咖喱送入口中,食物复杂的香气忽然间勾起了他的怀念之情。不过,他本就置身于卢布朗中,雨宫莲就在他的面前,他究竟要怀念些什么呢?
他犹豫不定地坐在吧台前,一勺又一勺地挖出咖喱,黄褐色粘稠的半流体中混着难以一眼分辨的原材料,从勺子边缘滴落下去。明智盯着勺子,胡思乱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吃这样的食物。但时间久远,记忆模糊,只是香气引发了感官。
雨宫莲在吧台后面洗碗,水流的声音时断时续,毫无规律。每当手上的餐具被洗干净,他就会从吧台里走出来,去客人的桌上收脏盘子,再开始新一轮的洗碗。客人一波接一波,同样的动作重复了几百次,午餐时段仿佛永无止境。
不知是谁打开了电视,店里多了一道光源,留着过时发型的主持人用声优学校培训出的腔调千篇一律地播报新闻:“突发新闻,前国会议员狮童正义今日结束了一审,法官宣布择期宣判,东京大学XXX教授预计,相关人士的平均刑期会在五年以上,对日本政坛的影响会延续十年以上。众所周知,狮童正义案与认知诃学有密切关联,如今大众已经对这个名词不再陌生,我们特别请到了认知诃学创始人一色若叶女士……”
明智盯着电视,机械地吃着咖喱。他想不起狮童是什么时候落网的,但一切既已尘埃落定,再去质疑故事的经过似乎也没有意义。等这段采访中场休息,他刚好吃完最后一口咖喱,勺子碰在空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这才转回头,发现客人已经走光了,店里只剩下他与莲两个人。雨宫莲趴在吧台上,从不知何时开始,就一直专注地望着他。
“莲……”明智本想责难对方毫不掩饰的目光,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件事,“你觉得警察什么时候会来调查我?搞不好,我也没有太多机会再在这里悠闲地吃咖喱了。”
雨宫莲的瞳孔放大,脸颊随着笑容鼓了起来,面庞甜蜜得令人牙疼:“吾郎,只要你愿意,无论想吃多少盘咖喱,喝多少杯咖啡,都没有问题。”
“莲,我说的可是现实……”
“没有人能审判你。”雨宫莲的瞳孔转动了一下,显露出些许冷酷,“至少在我的现实里是这样。”
“说这种天真的话,别忘了我杀了很多……”明智的目光停在电视上,一色女士坐在直播间里,微笑着介绍研究所的成果,他想说的话在一色若叶的笑容中烟消云散。
“杀了什么?”雨宫莲问。
“……想不起来了。”
“任何人记忆中都不存在的事情,跟从未发生过,也没有什么区别吧。”雨宫莲自吧台后俯下身,贴近明智的脸,“你究竟还在怀疑什么呢?现在的一切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幸福么?”
幸福?
明智的目光落在电视上,新闻结束了,翔羽侠从屏幕两侧跳进来。他们衣服的款式有些老旧,像是几年前的系列。明智记得这是母亲去世时正在播出的剧集,他追到一半,后面的剧情再也没有看过,甚至连要看的念头都没再提起过。随着翔羽侠出现在电视上,卢布朗的灯光也突然昏暗下来,类似于曾经家中昏暗的光线,只有电视屏幕散发着色彩斑斓的光。
他微微侧过头,看到电视旁边的楼梯,扶手上已经结了蜘蛛网,隔着一段距离都能闻到灰尘的味道。毋庸置疑,阁楼上从未有人居住,但为何他却想要否定这件事?
不……眼前所见是切实的现实,而在他头脑中不甘挣扎的怅然才是幻梦。
明智垂下眼睑,他回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雨宫莲放大的脸。对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从吧台后面绕了出来,就坐在邻座,黑猫一般安静盯着他,明明神情甚至有些腼腆,却没来由地让人感到阴森。明智身体下意识向后一躲,但莲的手臂拦在他的身后,挡住了他。黑色卷毛十分自然地向他靠过去,以青梅竹马特有的亲昵,将一杯刚刚完成的咖啡推到明智手边。
“要再清醒一下么?”
他提出了富有吸引力的建议。
明智望着他,仿佛受到蛊惑一般拿起咖啡,缓慢地饮入。伴随着苦涩温暖的液体进入身体,他心中的惆怅也随之缩小,脑海越来越清晰,模模糊糊的过去被细节填满,像霉菌快速占领了整个空间。眼前雨宫莲的面容变得更加亲切——当然了,他们从十几年前开始就形影不离,对方是他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存在。只要依赖他就好,只要接受一切就好。不需要怀疑,不需要反驳,珍惜现在的生活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是这样么?
“吾郎下午还有拍摄,现在不走还来得及么?”雨宫莲说。
明智隐约记起了这件事情,他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拎着手提箱就要往门外走。莲走在他的前面——身上的衣服已经从咖啡店员服变回了常服——为他打开门,一并往外走。明智忍不住问道:“你也要出门?”
“我去当观众。”
“谁的观众?”
“当然是你的观众。”莲显露出一丝不满,“你忘记了么?你答应过,在以后人生的每一件事上,都不会让我缺席的。”
明智怔了怔,在他思考的瞬间,菌丝爬过一片空白。他想起了自己的约定,无奈地说:“没办法,这次让你去好了……你要听人指挥啊。”
“我会乖乖的。”莲眨了眨眼睛,露出故意为之的乖巧神情,“这下你就找不到理由拒绝我了吧。”
明智轻哼了一声,默许了他的行为。
他并不讨厌雨宫莲。他也并不讨厌现在的生活。他日复一日地重复日常,上学,工作,接受采访,跟莲一起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打发时间,尽兴后回到共同的家中睡觉,醒来再迎接第二天。幸福的潮水渐渐上涨,从脚踝一直涨到腰间。上学,工作,准备升学,与怪盗团聚会,处理争议案件,得到同伴和民众毫无保留的支持,变得更加有名。潮水来到胸口,呼吸变得有些困难,难以预料松开手后会上升还是下沉。上学,考试,获得录取通知书,接受祝贺,被在涉谷的大屏上祝福,开始策划成立独立事务所。潮水淹过口鼻,悲观的空气被一口一口挤出,连窒息都变得甜蜜。
他时而感到违和,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忘记了,但理性无法让他推导出结论。随着同样的生活重复的次数越来越多,现实也变得越发清晰,矛盾消弭,连小小的冲突都由着明智的心意。但越是如此,他却越感到一阵烦躁,仿佛自己落入了量身定制的框架之中,无论怎么做都在幕后黑手的计划之内。
在这份烦躁到达顶点之时,他拿上手提箱,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一个排满行程的下午独自去了新干线车站。他还没想好要去哪里,总之是要离开东京,越远越好。他随意地买了票,出发时间是一个小时后,他便在候车大厅看书。当雨宫莲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是如此一副悠闲的模样。
“明智!”雨宫莲高声喊了他的姓,在看到明智时,神情终于平静了一些。他停下奔跑,放慢脚步,以常规速度走到明智身边坐下,对他说:“为什么突然来车站?”
“对工作有些厌倦了。”明智说。
“那把日程推掉就好了。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就算我当家里蹲?”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那真的是你的愿望么?”
明智漫不经心地动了动嘴角,托住下巴,看向莲的反方向:“算了,要是真的无所事事的话,我会长蘑菇的。”
“偶尔出来散散心也不错。”莲说,“吾郎其实没有那么想去其他城市吧。所以,今天就先回……”
“我想去留学。”明智忽然打断了莲,他转头望向自己的挚友,语气强硬到像是挑衅,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真诚的愿望还仅仅是为了与莲作对,“日本我待够了,差不多也该去国外转一圈了。莲,你觉得怎么样?既然不能缺席我的人生,就陪我一起去吧?”
他盯着莲,期待对方会露出为难的表情。但莲却如释重负般呼出口气,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用明智无法理解的语气说:“原来如此,复仇的事情了结之后,明智会有别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只是停在这里,就不是明智吾郎了。”
“……莲?”
不真实的感觉再次加强,仿佛随着莲的话出口,已经构建好的世界再次开始变得虚无。
“我当然会陪着你。”雨宫莲双手握住明智的肩膀,漆黑的瞳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声音雀跃,“一起去吧。”
明智皱起眉,他直觉感到不妙,仿佛接下来会发生无法控制的事情。他忙开口道:“等等,莲……”
“怎么了?”雨宫莲双手按着明智的肩膀,眨了眨眼睛,“我只是要去买点食材,你要跟我一起去么?”
明智顾不上回答他,茫然地扭动脖子看向右边。他此时正处于一间公寓内,但公寓的面积相当狭小,墙纸和摆设是欧式风格,看上去很有些年头。公寓似乎刚刚被收拾干净,还摆着几个没有拆封的纸盒箱子。他再转头向左,只见卧室的门通向一间阳台,他走过去推开门,春风和暖地自四面八方吹来,异国的语言从隔音不好的上下楼层传来,钻进他的耳朵里。他抓住阳台的栏杆,向外眺望,埃菲尔铁塔耸立在视线的尽头。
对了,这里是巴黎。
自己在高中三年级的时候申请了法国的学校,一年后雨宫莲也申请了同样的学校,先后来巴黎修习法律。巴黎的房租极贵,房间很是狭小,连巴黎人自己都受不了有限的空间,一有时间就外出游玩。为了省钱,明智在外面重新找了合适的公寓与莲合租,今天是搬进来的第一天。
明智转过身,回到卧室,莲已经出门,在桌上留了纸条,说自己很快就回来,明智有空可以先开始收拾行李,最好先把餐具拿出来,自己回来就可以直接开始做饭。莲洋洋得意地写,公寓附近连私厨都相当昂贵,恐怕能依赖的只有自己的手艺——当然,他绝对不会让明智失望,一定会展现出作为同居人的价值。
明智看着纸条,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已经显露出笑容。在异国他乡,有人能与自己相互依靠,这种感觉实在不坏。
说起来,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他一边想,一边用裁纸刀划开装餐具的纸箱子,将盘子一件一件取出来,放在桌上。摆到最后一件时,天色已经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傍晚的惆怅,雨宫莲从锅里盛出一勺咖喱,淋在饭上。
明智望着盘子,鼓了鼓腮帮:“都到了法国,还要继续吃咖喱么?”
“难得看到了合适的香料,如果不买就太可惜了。”莲捧着脸说,“下次再给你做法国菜吧。让我想想……普罗旺斯炖菜怎么样?”
“你还真是喜欢把各种东西都丢进锅里做大杂烩啊。”明智拿起勺子,挖起一勺咖喱,咀嚼后露出了愉快的神情,难得坦率地夸奖道,“好吃。你这样的咖喱手艺人在巴黎,恐怕价格不低。这么说,我很幸运也说不定。”
“幸运的人是我才对。”雨宫莲脱下围裙,坐到桌边,因为头顶的灯光昏暗,桌上还点了一盏蜡烛,他将一杯咖啡递给明智,另一杯留给自己,对着明智举起杯子,“本来应该买酒……但我忘记自己成年了。”
“用不着垂头丧气,我们还会有很多机会一起喝酒的。”明智举起咖啡杯,与莲轻轻碰杯,“敬我们的公寓。”
“敬我们。”莲深深望着明智说。
明智饮下咖啡,在巴黎的新生活徐徐展开。两人相差一个年级,课程不同,学业都繁忙,常常是一个人还没有起床,另一个人已经赶去上课。不过,莲还是尽量在傍晚赶回家做饭,明智于心不忍,尝试在有空的下午代劳——在他们几次被迫在外面的餐厅大出血之后,侦探王子的手艺也终于上了正轨,令莲颇有成就感。当然,明智自认为天赋出众,一点也不承认那有莲的功劳。
巴黎公寓出了名的狭小,两人每到节假日便入乡随俗,像是真正的巴黎人那样出去逛街,或是去某个历史悠久的咖啡馆打发一下午,亦或是在塞纳河畔找一片草地,看一天免费的风景。莲素来有收集纪念品的习惯,每次去名胜或是市集总会顺手带回来点什么东西,一定要摆在家里,自己的卧室摆满了,还要入侵明智的卧室。这样一来,就成了恶性循环:他出去得越多,带回来的东西也越多,家里就越显得狭小,两人就出去得越频繁。
说来也奇怪,公寓再狭小,两个人毕竟还有私人空间,但在广袤的自然之中,两人却只有彼此了。越是在异国他乡,越是对眼前的世界一无所知,他们之间的联系也越发紧密,仿佛要以坚不可摧的羁绊来抵御世界的不确定性。这个城市吉普赛小偷横行,街道肮脏,教堂昏黑,在这里生活的人无法对她抱有任何幻想。但当两人指尖相触的时候,散文中的璀璨世界便会昙花一现。
说不好什么时候两人的关系变了质,有人蓄谋已久,有人这次没再奋力抵抗。某个清晨,明智醒来的时候发现床上多了一个人,他短暂地质疑了自己的记忆,接着立刻开始想另外一个问题:既然两个人可以睡在一张床上,那么另一间卧室就可以挪作他用了。等莲清醒过来,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努力争取了半天,终于保留了在卧室里养花和摆放纪念品的权利。明智从旧货集市上淘到了一个大书架和单人沙发,两人一起搬上楼,把卧室的另一半变成了书房。在无事的夜晚,明智会在沙发上看书,而莲在桌边摆弄他的手工活。
天气好的时候,两人依旧常常外出,但出游变得更加漫无目的,只要带上一块野餐布,就可以在埃菲尔铁塔下面坐上一天,到铁塔亮灯才回去。有一次,几个亚洲游客来铁塔下打卡,看到草地上正在温书的两个亚洲面孔,刚想去请他们帮忙拍照,便看到黑发卷毛男子忽然朝着茶色头发的男子靠过去,飞快地亲了一下对方的嘴唇。在黑毛弹回去之前,茶发男子飞快地用戴手套的手握住了对方的脸颊,在对方耳边用日语飞快地说了什么——似乎是一个复杂的法律问题——黑毛冥思苦想了一阵,低声在对方耳边说了答案。前者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仿佛是奖励一般,两个人又大大方方地亲吻了起来。几个游客看得面红耳赤,连忙移开目光,互相解释:“入乡随俗。”
在巴黎的生活具体而真实,明智几乎已经忘记了曾经在自己心里根深蒂固的怀疑,沉浸在异国他乡飘飘忽忽的幸福之中。直到他某日在超市买酒,突发奇想想喝自己过去在东京常偷喝的一款啤酒,遍寻不到,感到懊恼,这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日本了。他与莲几乎从来不谈起回国的话题,虽然自己确实在哪里都一样,但莲还有朋友和家人,为何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回国呢?再仔细想想,他也很少注意其他人,同学和老师的面容都有些模糊,没有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仿佛自己生活在只有两人的真空中。
这一切究竟是——
明智感到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一定有什么事情……他必须想起来那件事……
“吾郎,酒买回来了么?”
莲从厨房里探出头,明智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到家。他把酒放在桌上,刚想进厨房,就被莲推了出去,按进小阳台。莲提前将桌椅放在那里,远处的埃菲尔铁塔已经亮起灯,来自大海的和风越过整片平原吻在发丝与面颊上。莲让明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将菜端到桌子上,又拿来蜡烛尝试点燃——但风总能轻易将火焰吹灭——最后只好换了电子蜡烛。他最后让明智稍等,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玻璃杯和明智买的酒,甚至还偷偷换了一身正式的衣服——衬衫、领带和新外套。他给两人倒上酒,又特意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才在明智对面坐下。
明智假装看不见他的暗示,托着下巴,有些心不在焉。刚刚复苏的怀疑尚未在他心中冷去,而一旦有了怀疑,眼前的大餐、远处的埃菲尔铁塔乃至于整个巴黎都变得不真实起来。雨宫莲的脸忽明忽暗,对方神情真诚,大约是为了营造浪漫氛围,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绕着圈子旁敲侧击。明智注意到对方一直没怎么吃东西,胸口的衣服鼓鼓囊囊,手指一直在颤抖。
啊,这场景也算常见,若是平日他也许会同对方玩这场暧昧的游戏,最后半推半就。但他现在头脑混乱,兴致全无,现实的不确定性让他莫名焦躁,他按着自己的脑袋,甚至连对方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莲,我想回日本了。”
在雨宫莲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主菜食材的产地时,他突兀地说出了这句话。
莲怔了怔,悄悄收紧了手指,勉强笑着询问道:“为什么?吾郎,现在的生活有哪里不好么?”
“不,一切都很完美。”明智神情黯淡了一下,“但我好像把什么东西遗留在东京了。”
“一定得回去么?”
“一定得回去。”
雨宫莲沉默了下来,明智有一瞬间觉得他随时要哭出来。但莲很快又重新露出笑容,瞳孔黑洞洞地望着明智,他低声说:“好,那就回去吧。明智其实是个恋旧的人……待在熟悉的地方会更安心。我应该记住这件事的。”
明智心中一动,微微有些不忍:“我……”
“这次就别打断我了。”莲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明智身后,“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你说。”
明智仰起头想去看对方的表情,但眼睛随即被莲的手掌盖住,对方的嘴唇贴在他的耳边,缓缓开口——
“生日快乐!”
蒙在眼前的双手松开,明智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是卢布朗的沙发卡座,怪盗团的成员们围在周围,面容有些模糊,但异口同声地说出了祝福。他下意识去寻找莲,后者从他身后走出来,双瞳在眼镜后圆溜溜地望着明智,矜持地笑着说:“生日快乐,吾郎。”
生日……?现在已经是六月了么?但他明明记得……
窗外蝉鸣的声音越来越响,掩盖了所有思绪。明智按着自己的脑袋,记忆中菌丝再次蔓延,他隐隐约约记起,自己早就说好要回国与大家团聚。但就在他看向莲时,一些片段从脑海中闪回。那是在某个殿堂里,站在Joker身后,不悦地看着自己的怪盗团。
奇怪,我跟他们真的有这么熟么?
知了知了知了——
疑问一闪而过,记忆上的霉菌迅速生长,覆盖住漏网之鱼。明智定了定神,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一边感谢,一边试图去看清蛋糕上代表年龄的蜡烛数字。但蛋糕的影像也飘飘忽忽,明智眯起眼睛,在他看清的前一秒,雨宫莲上前一步挡住了蛋糕,握住明智的手。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蝉还在不断鸣叫。明智感到莲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有些颤抖,对方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急躁。
“……莲?”
雨宫莲吞了一口口水,他一只手握着明智的手腕,另一只手缓慢地伸进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他单手艰难地试图打开盒子,同时说:“吾郎,其实我……”
明智望着他,感到了强烈的违和感。眼前的场景似乎已经出现过无数次,每次出现都会让他意识到“某件事情”。但不知为何,莲还是在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同样的行动,仿佛这件事本身就具有特别的意义。
但是,为了一件在任何现实中都有概率成功的事情,真的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么?
还是说……
在我的现实中,这件事已经无法成真了呢?
知了知了知了——
明智盯着雨宫莲的眼睛,猛地抽回手,站了起来。他背过身,不再去看莲,快速开口:“抱歉,莲,我需要冷静一下。”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这不是拒绝。”明智握住卢布朗的门把手,尽量用温和无害的语气说,“我只是需要认真思考一下。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么?”
“……当然。”
明智没法从声音中确认莲的态度,但他并不想冒险再去看对方的眼睛。他用力拉开门,走出了卢布朗,刺目的阳光与喧嚣的蝉鸣声顿时占据了他的感官。他伸手挡住自己的脸,走到街边,记忆又开始变得模糊,自相矛盾的片段不断闪回。
他不得不用手掌摩擦粗糙的墙壁,企图用痛觉令自己清醒。他隐约忆起,自己曾经无数次做过同样的事情,但不安的记忆转瞬间便会被抹去,剩余的只有同雨宫莲在一起、只能用幸福来形容的经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法脑海中留下印记。无论多少次感到违和,无论如何试图反抗,最后都会被带到新的场景中,注入新的记忆,淹没所有怀疑。
这样的事情究竟已经发生了多少次?记忆层层叠叠,他又如何能分辨出最初的真实呢?
更何况,也许自己早就已经……
“……那个,请问你没事么?需要帮助么?”
明智抬起头,看到一名棕色头发的成年男性正关切地望着他。对方穿着棕色外套,黄色皮鞋,身边还有一位女士。尽管记忆中从未有过对方的模样,他却脱口而出:“丸喜——”
男性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你认识我么?我倒是并不记得曾经见过你……难道说是认知的原因么……?也许……但是……”
“拓人,这是你以前的学生么?”女性亲昵地挽着他的手,柔和地问道,“他看起来很不舒服,你要不要带他去医院看看?”
“留美,我确实不认识他。不过,如果需要帮助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帮上忙的。”丸喜露出温和的笑容,向着明智伸出手。
明智死死盯着对方,真实的记忆在层层叠叠的虚假下翻涌,仿佛随时要破土而出。他恶狠狠地抓住丸喜的手,感到记忆模糊的速度似乎减缓了一些。不知为何,在对方的身边,他难得感到清醒。与此同时,记忆再次闪回,他看见丸喜穿着白色衣服,站在白色的殿堂之中,触手在他身边挥舞。在看见这一幕的同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厌恶,不由自主地甩开了对方的手。
“呃,同学……”
“丸喜……”明智捂着自己的额头,里面像是要裂开一般疼痛,他忍着剧痛问,“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做啊。这个现实中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员罢了。”丸喜蹲下身,无奈地说,“不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确实是某个人‘认知的产物’。”
“……认知的……产物?”明智瞳孔收缩,因为疼痛而狂躁,“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看来现在是解释不清的。”丸喜摇了摇头,“虽然我并不知道插手这件事是否正确,但就这样一无所知也实在有些可怜。听好了,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维持你存在的人,一定与你有某种渊源,很可能是你亲近的对象。他的认知并非无懈可击,最熟悉的地方往往就是最脆弱的地方。如果你足够了解他,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有个地方曾经对你们来说非常熟悉,但现在却被严防死守,不让你接近……”
明智捏紧了手指,在不完全连续的现实中发生过的片段连在一起。搬出阁楼的莲,堆满杂物的阁楼,每次看到破旧楼梯时产生的违和感……
“……阁楼?”明智喃喃道。
“已经想到了么。”丸喜叹了口气,“不过,在我看来,对方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恶意。如果他只是想让你幸福,或许不去揭穿才比较好吧。”
“……谢谢你。”明智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但命运是我的。”
明智再次拉开卢布朗的门,踏入咖啡店内时,怪盗团的成员已经全部消失,只剩雨宫莲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沙发卡座上。他闻声抬起头,露出喜不自禁的笑容,慌忙站起来,将手背在身后,喊道:“吾郎,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还在想是不是又要重新开始了。”
“为什么要重新开始?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明智走到莲的身边,托住他的下巴,主动吻了吻他。
雨宫莲的脸颊微微翻红,他摘下眼镜,强装镇定,清了清嗓子说:“我其实……”
“我肚子饿了。”明智说,“能给我拿点能随便吃两口的东西么?另外,卫生间借我用一下。”
莲点了点头,转进厨房里。明智走进卫生间,等莲的声音出现在厨房的方位时按下冲水,轻轻打开门,望向阁楼的方向,接着快速走进楼梯间。楼梯间里长满了蜘蛛网,四处灰尘弥漫,多呼吸几口空气就会打喷嚏。明智望着遍布灰尘的扶手,花了几秒钟战胜自己的洁癖,伸手握了上去,朝着楼梯踏出第一步。
在他踏上楼梯的瞬间,宛如进入宫殿一般,周围的景色扭曲起来,原本空空荡荡的楼梯上不知何时缠绕着黑色的触手,花纹看上去仿佛在不断蠕动。明智艰难地迈过触手,向上攀登,越往上越感觉到阻力,仿佛被无形之物抓住了四肢,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继续上升。最上方的楼梯口几乎完全被触手堵住,塞得水泄不通。明智顶着阻力向触手伸出手,触摸到触手的时候,被其弹性吓了一跳——那简直像是某种活着的东西,甚至有脉搏在跳动。
他的手掌从触手的缝隙中间插入,感受到阻力并不强,索性试探着将头伸了进去。他的眼前登时一片漆黑,身体仿佛努力钻出泥潭,不停地向上,向上,向上。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几乎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时,他忽然间身体一重。
明智在卢布朗的阁楼上猛地睁开眼睛。
阁楼不复过去的模样,狭小的房间密密麻麻都是漆黑、柔软的触手,延伸到每一个角落。明智的身躯和四肢都被触手捆住,呈现“大”的姿势贴在墙上。雨宫莲站在他面前,距离极尽,鼻尖一度要贴到明智的鼻尖。他的瞳孔呈现出无机质般的黑色,感情释放过度以至于麻木。他上半身穿着冬装外套,下半身却并没有腿,只有触手从外套下延伸出来,占满整个空间。
他没有说话,只是皱起眉,静静凝视着明智。
这是真实……准确的说,是凭借伪神之力构建的,虚假与真实交汇的世界。
“莲……”明智挣扎着想要摆脱触手的束缚,但只是被触手捆绑得更紧。
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的死亡,自己可疑的存在,以及与丸喜拓人决斗时发生的一切。
曾经被视为英雄的怪盗团团长在这场决战之时背叛了所有人,从丸喜拓人的手中夺走了伪神之力,却继续在小范围内维持着现实的假象。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新任神灵既不想统治世界也无意拯救世人,他想要支配的对象只有一人——或是一个幻影。
明智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触手循着他的喘息触碰他的嘴唇,伸进嘴巴压住舌头。触手一端分泌出温暖的、营造幻想的液体,顺着明智的舌头流进胃中。
明智的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他强打精神,上下颚牙齿用力咬下。口中的触手吃痛,飞快地从他口中退了出来。
莲的脸上同步出现了忍痛的表情,他终于开口道:“为什么?到底怎样才能让你满意呢?你想要做什么样的梦,能告诉我么?”
“清醒点吧,莲,在做梦的人是你才对。”明智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对方,即使在如此境地语气依旧强硬而冷酷,“我只是被你的执念留在这里而已,梦想也好,愿望也好,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
雨宫莲贴近他,如自我确认般强调:“你的存在是真实的。”
“别再自欺欺人了,我早就已经……”
在这句话说完之前,雨宫莲伸出手捂住了明智的嘴巴。触手向四周移动,莲的身躯缓缓下降,他低下头,流露出残酷的神情:“如果明智是虚假的,那我根本没有必要去听你的请求。相反,如果你是真实的,那我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错呢?”
“……执迷不悟。”
“明智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雨宫莲说。
“我没有梦想,也没有愿望,我只想让这个恶心的现实终结。”明智冰冷地回答。
“真的么?”莲伸出手抚摸明智的脸颊,肌肤相触的时刻,他的脸颊浮起红晕,仿佛他们并非身处于阴森触手层层包围中。
明智侧过脸想要避开他:“我说过了……”
他话音未落,莲俊俏的脸在他视野中放大,紧接着,他感到对方吻上了他的嘴唇,让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前的男人获得了伪神之力,这份力量将他自身都扭曲,但对方的亲吻却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温暖柔软,带着小猫一般跃跃欲试的侵略性。尽管理性还想要抗拒,但明智既不能躲避,又不能反击,只好被迫接受对方的侵犯,感官只剩黏腻水声,惹人沉溺。
明智的脑中浮出记忆的片段。明明那只是无根的幻梦,醒来就应忘记,却被触觉唤醒,将梦境反哺进现实中,仿佛他们真的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留学,在公寓里相依为命地恋爱,在铁塔下接吻。梦境中安逸的幸福之风从记忆中吹出,令人昏沉。
不能再想下去了……
莲松开手,两人的嘴唇分离。新任伪神目光灼灼望着明智的眼睛,再次确认:“你难道真的从未有过任何愿望么?”
明智的额头渗出汗水,他想要否认,但谎言却无法出口,某种力量在催促他承认自己的欲望。他竭力抵抗,面容扭曲地说:“就算有,那也只不过是……”
“没关系,怎样都好。我已经不会再迷茫了。就算你是虚假的存在,我也仍然想要完成你的愿望。”雨宫莲伸出手臂搂住了明智的脖子,将头靠在对方的肩窝,触手一层一层将两人裹在中间,织成自缚的茧,“至少在阁楼的方寸之内,我可以为你制造一场幻梦。”
一个完美幸福、永无止境的长梦。
明智感到上下眼皮又在打架,奋力睁开眼睛,盯着雨宫莲。他尝试开口,但触手伸进了他的口中,堵住了他的声音。他也许还可以再次咬下去,再次反抗,但身体已经在抗拒那种毫无效率的行为。触手分泌出温暖、苦涩的液体,注入他的胃中,让他的身体变得暖洋洋的,现实与幻梦的界限开始逐渐模糊,新的场景渐渐展开。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只能以目光最后一次作出谴责。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仿佛听见了他心中的想法,雨宫莲抬起头,在从对方的记忆中消失前,最后一次回应他:“这一次,不坚定的人是明智才对。”
哗啦——哗啦——哗啦——
海浪的声音,爵士女歌手的歌声,以及餐厅里人们说话的声音。
明智缓慢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家看上去十分熟悉的家庭餐厅,但他却想不起究竟是哪里令他感到怀念。他侧过头,从墙上的窗户看到了窗外的海岸。明明并不是黄昏或是清晨,天空依旧是晴朗的湛蓝,海水却呈现出灿烂的橙色,像是橙子味芬达汽水一般。明智以为自己看错了,伸手揉了揉眼睛,但海水依旧是清澈的橙色,海边人来人往,游人在橙色的海洋中玩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异常。
“吾郎,怎么了,你看着窗户很久了。”
雨宫莲的声音从明智对面传来。
明智转过头,想要向对方询问海的颜色,但在对上莲眼睛的一刹那忘记了自己的问题。霉菌在记忆中热烈地生长,覆盖了最后的空白。
“景色很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说。
“那现在该轮到我了吧。”雨宫莲有些气鼓鼓地望着明智,在明智投来目光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你已经发现了吧,我邀请你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明智望着莲,对方身上穿着自己某次心血来潮为对方买下的昂贵外套,从头到脚打扮得都相当正式。他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不动声色地说:“我猜不到哦,还是你自己说吧。”
莲耸了耸肩,将手伸进衣服内袋,拿出一个正方形盒子,在桌上打开。盒子里是一枚银色的戒指,造型朴素,隐约能看到内侧刻着“A&A”的字母。
明智抬起头,对上莲的目光,后者摘下眼镜,坦然地说:“明智,请跟我结婚吧。”
这句话在明智的脑海里拨动琴弦,伴随着单音,无数片段闪过。明智下意识拿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两口,用温暖苦涩的液体压过被求婚的震惊。他重又抬头,莲依旧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菌丝在记忆中繁殖,他们那本满是空白的故事书眨眼间繁花盛开。
哗啦——哗啦——哗啦——
违和感……不,已经不重要了。
明智抬起手——并非因为任何人的强制力,而是被自己的愿望驱使——拿起了戒指。
下一个瞬间,戒指已经戴在他的手指上,另一只戴着一模一样戒指的手伸来,两只手紧紧相握。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屋外,在芬达色的大海旁拥吻,面目模糊的路人围成一圈,为他们鼓掌。
雨宫莲握着明智的脸,额头贴在一起,他抑制不住笑意,低声道:“这个时候应该闭上眼睛吧。”
“为什么不是你先闭上眼睛?”
雨宫莲从善如流,闭眼说道:“我已经闭上眼睛了。你没有偷偷睁着眼睛吧?”
“莲,我还是喜欢你话少的样子。”明智半闭着眼睛,不是亲到对方的上嘴唇,就是鼻子碰到一起。他眼睛不得不睁开一条缝,微微侧过脸,好不容易吻对了地方,他这才完全闭上了眼睛。
一片漆黑,唇舌间的触感柔软。明智分不清自己是在芬达色的海边,还是仍然在卢布朗的小小阁楼里与曾经是怪盗团团长的伪神相拥。他依旧看着自己么?不会感到厌倦么?这个现实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忧思升起的同时,明智又尝到了咖啡的味道。随着温暖苦涩的液体落入腹中,不安随着记忆一同被抹平,他再次落入全然的幸福之中。
明智睁开眼睛,远处的沙滩上升起了一间海边餐厅,露天的用餐区摆满了鲜花和白气球,孩子们用金色的马克笔在气球上写上两位新郎的名字,将它们放上天空。不等他看清婚礼的布置,对面的莲终于忍不住说:“吾郎,你偷偷睁开眼睛了吧。”
明智收回视线,注意到自己与莲身上都穿着白色西装,自己的臂弯里还多了一束鲜花。两人站在海边的礁石上,不远处看不清面容的摄影师大声喊道:“闭上眼睛,再来一次!”
他感到莲握着他的手放到唇边,在订婚戒指的位置轻轻落下一个吻。
“再来一次吧?”雨宫莲说。
啊……除接受之外并没有别的可能性。
明智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感到对方小心翼翼地吻住了他的嘴唇,幸福的海浪拍打着脚面,连海风都没有咸味,是淡淡的橙子汽水的味道。
伴随着亲吻,婚礼的钟声在耳边敲响,两名新人即将签订一生的契约。
哗啦——哗啦——哗啦——
好像有什么事情被遗忘了,但那也无所谓。
这场梦境会继续向前延伸,直到做梦的人都忘记自己在做梦,直到幻梦变成无可争辩的现实。
直到人们心甘情愿溺死在幸福之中。
Fin.
[巽露]不小心在死对头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半论坛体,cp为巽框,阅读情人节+玲明追忆后的即兴产物。
充斥着捏造和对人物的个人理解,ooc在所难免,但有尽力在诠释我心中的巽露。
箭头是框哥对巽的比较明显,巽对框的箭头处于隐隐约约有的状态。
有十条兄弟亲情向和巽要友情向提及。
雷者慎入。
XX论坛>>聊天树洞区>>不小心在死对头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1L 佚名
如题,前几天不小心在死对头面前暴露了自己最重要的秘密,他这几天却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2L
2楼是我的!
3L
可恶,手速慢了,楼上是单身多少年的......
半论坛体,cp为巽框,阅读情人节+玲明追忆后的即兴产物。
充斥着捏造和对人物的个人理解,ooc在所难免,但有尽力在诠释我心中的巽露。
箭头是框哥对巽的比较明显,巽对框的箭头处于隐隐约约有的状态。
有十条兄弟亲情向和巽要友情向提及。
雷者慎入。
XX论坛>>聊天树洞区>>不小心在死对头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1L 佚名
如题,前几天不小心在死对头面前暴露了自己最重要的秘密,他这几天却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2L
2楼是我的!
3L
可恶,手速慢了,楼上是单身多少年的手速!
4L
前排兜售瓜子可乐,这标题感觉有故事。
5L
……?看见楼主的id还以为自己进了匿名版,点进主页才发现楼主就叫佚名,笑死。这年头怎么还有给自己取这种id的啊?
6L
楼主你给的信息也太少了!多说点!
7L
确实,楼主能不能讲清楚点,好让大伙吃瓜吃个明白。
8L
排楼上。
9L
这种贴不就是月经贴,还有什么好讲的,等一个我们在一起了。
10L 佚名>>回复9L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11L
……楼主突然好严肃,我觉得他是真心觉得困扰,大家还是正经点吧。
12L
我也觉得,毕竟别人是来求助的,标题也明明白白地写了死对头,上来就让人家在一起未免太冒犯了。不过我也同意让楼主讲清楚一点,你现在说得太笼统了,大家就算真心想帮你,也不可能根据这点信息就推测出楼主死对头的心理活动呀。
13L
呃,楼主,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你的死对头其实根本没有发现你这个秘密?
14L
乐,那也太尴尬了。
15L
这一点的确很重要啊,如果死对头其实没有发现,岂不就是白担心一场。楼主好好思考一下?
16L 佚名>>回复13L
不太可能,我当时犯了很明显的错误,甚至有些破罐破摔了。他一向聪明,不会没有注意到。
17L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觉得信息太少了,楼主这样网友很难办啊。
18L
很明显的错误是……?
19L
莫名感觉楼主是个很谨慎和注重个人隐私的人。以前遇到这种求助树洞贴,都是一上来楼主就开始解说事情的起因经过,只有这位楼主在网友催了半天之后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讲23333
20L
如果楼主实在担心被熟人认出来,要不你给打个厚码吧hhhhh
21L
楼上+1
22L
楼上+1
23L
Id都是佚名了码还不够厚吗!!
24L
感觉楼主现在应该端着手机在做艰难的心理博弈。
25L
楼主讲个大概就好了,姓名之类的用字母代替,现在很多树洞贴都这么干,被认出来的几率还是很小的。
26L
这个点了还有这么多人,你们都不睡觉的吗?
27L
追贴呢,哪有心思睡觉。
28L
睡什么睡,起来嗨。
29L
睡不着,明天要去看Eden的现场,激动到失眠……
30L
好家伙Eden的现场,狠狠羡慕了。
31L
妈呀!我都没有抢到票呜呜呜
32L
Eden的票太难抢了,几乎一下子就售空了,黄牛票都难买。
33L
我也没抢到……不过有亲友抢到了,太强了,我打算拜托她帮忙带签名
34L
羡慕楼上有拯救世界的亲友。
35L
羡慕+1
36L
与其羡慕亲友帮忙带签名不如羡慕上面那位直接抢到现场票的TAT
37L
怎么回事,歪楼了歪楼了!这贴不是Eden粉丝楼啊!
38L
对噢。
39L
楼主呢?还没想好说不说?
40L
楼主好久没出现了,放火烧楼主屁股。
41L
楼上小心楼主回来打你。
42L
楼主好人,借楼打个广告:出ud现场签名明信片,急出可酌情刀,要的私聊我。
43L 佚名
不好意思,人在医院,刚才有事现在才坐下来看手机。你们说得有道理,我的死对头,就叫他X吧,我待会儿厚码说一下我跟X之间的事。
44L
哦哦哦哦哦终于要来了吗!
45L
搬好小板凳。
46L
今晚就指着楼主更新了。
47L
等等,只有我注意到了吗,楼主在医院?
48L
楼上你不是一个人。这个点在医院,难道楼主是值夜班的医生?
49L 佚名
我跟X原本不认识,没有什么过去好讲。我之前一直在国外,前段时间因为弟弟的一些事回国。X是我弟弟在学校的前辈,我定期和弟弟通电话,从电话中得知弟弟非常仰慕X。X性格温柔、能力优秀又乐于助人,想也知道用这些特质博取一个心思单纯的孩子的好感是多么容易的事。弟弟轻而易举就听信了X的话,他总是觉得X说什么都好有道理,相信X那一套不可实现的理论是正确的,甚至瞒着我追随X的脚步。那时我和他都没能及时发现,X不过就是一个浑身圣人做派的混蛋罢了。
50L 佚名>>回复48L
不是,我来照顾弟弟。
51L
好家伙,剧情精彩起来了。
52L
刚入贴,我赶上直播了?
53L
楼主弟弟在住院吗?希望早日康复啊。
54L
怎么感觉楼主把X描述得像一个诱惑弟弟的邪教人士= =
55L
楼上住口!回不去了orz
56L
看出来楼主真的很不爽X了。
57L
好奇怎么个圣人做派。
58L
楼主和弟弟感情真好啊,人在国外还通过电话关心弟弟在学校的人际关系。我家弟弟熊得不行,我看见他就烦。
59L 佚名>>回复53L
谢谢。
60L 佚名>>回复54L
……他倒不是邪教人士,不过在我看来他这个人的思想就如同癌细胞一样危险,蚕食着和他接触的每一个人。从这种角度来说,或许和邪教的危险性也不相上下吧。
61L 佚名>>回复58L
是的,我非常爱他。
62L
有点意思。说实话很难想象一个性格温柔、能力优秀又乐于助人的人会是混蛋,蹲蹲后续。
63L
等等,楼主这个语气,结合一下楼主弟弟现在在医院住院,该不会……
64L
楼上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害怕。
65L
楼上别乱猜,我也怕。
66L
???不会吧,要是X利用弟弟的感情陷害弟弟入院,他跟楼主这都不应该叫死对头了应该叫仇人了吧??
67L
楼主还什么都没说呢,大家不要瞎猜啊。
68L
好急,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69L
大家冷静,楼主只是提了一句他弟弟现在在住院而已,并不一定就与X有什么关系呀。比起这个,我倒是更想知道被楼主称为“癌细胞”一样的X君的思想是怎样的。
70L
弟弟住院怎么会让身在国外的哥哥或姐姐赶回来日夜照顾,楼主父母在干什么啊。
71L
可能工作忙吧?
72L
但一趟国际航班也很贵诶!楼主弟弟在上学的话楼主说不定是个留学生呢,要么就是在国外工作,宁愿让他放下工作和学业也要回国照顾弟弟吗?父母工作忙可以请护工吧。
73L 佚名
我弟弟就读的学校是一所精英学校,平时的压力非常大,如果没有成绩就什么也不是。排名靠后的学生不仅条件无法和前者相提并论,在学校里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对象。就像许多学校会把年级排名靠前的学生集中在一个班里,再配以最顶尖的师资一样,这部分学生是学校未来的希望,而其他学生则被抛弃了,我弟弟的学校把这种制度发挥到了极致。
当时X是学校最重视的学生,就成绩而言可以说包揽他那个年级的所有第一也不为过。当然,我弟弟也不差,虽然没有那么顶尖,但他也是精英班的学生。不过X并不认可学校的做法,他坚持认为人和人之间是不应该受到区别对待的,不仅拒绝了学校提出的诸多好处,还在课后把普通学生召集起来补习,帮助他们进步。
另外,我是成年人,因为父亲再娶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很长时间了,直到不久前父亲给我写信,我才知道我有个弟弟。
74L
帮忙养同父异母的弟弟?楼主是哪里的菩萨转世。
75L
这家庭关系,惊了。
76L
太离谱了,不久前才相认的弟弟,关系居然就这么好了,楼主该不会在编吧?
77L 佚名>>76L
大人之间做的事,孩子是无辜的。
而且他叫我哥哥啊!他是个纯真又努力上进的孩子,和我这样活在影子里的人不同,他就像光一样。
78L
楼主铁弟控没救了,散了吧。
79L
爬楼爬到现在我怎么感觉X是个好人啊?身为特殊阶层却能够体恤底层学生,这种人才是现在这个社会所稀缺的吧?楼主弟弟会追随他也在情理之中了呢。
80L
X到底做了什么事,楼主这么不待见他。
81L
虽然不希望是这样,但怎么想都觉得应该是因为弟弟的住院和X君有关吧。
82L 佚名
是的。
详细情况不方便说明,但总之我弟弟被X忽悠瘸了,为了支持X,他瞒着我做了许多事。而X的理想本就是空中楼阁,不切实际,试想就算有X帮忙指导,连寻常考试都难以及格的学生难道就能做竞赛题?如果有能力的人和无能的人、努力的人和懒惰的人都能享受同样的待遇,这对精英班的学生而言难道就公平?他的失败成为两拨学生之间矛盾的导火索,我的弟弟因支持他而受到牵连,遭遇了其他学生的校园暴力,至今仍然没有康复。
83L
天哪……
84L
这么严重的校园暴力事件,没有人管管么?警察都去干什么了啊?光听描述就让人生气了!
85L
这种事也不好说,闹大了会给学校造成不良影响吧,说不定是校方把事件压下去了呢……虽然这样一来反而更叫人难过了。
86L
揉揉楼主……心疼。希望楼主弟弟早日康复。
87L
楼上+1
以及这种制度我也反感很久了,我读的学校也会把最好的师资力量倾斜给排名前列的学生,或者课后单独给他们开小灶,这样普通学生不就像被放弃了一样嘛?交的都是同样的学费,凭什么啊。
88L
楼上+10086。感觉这种事情哪里都有,虽然让人讨厌,但是这就是现实所以没办法。我有亲戚家的小孩在读偶像学校,就连那边也有类似这样优劣分班的“特待生制度”,而且听说比我们普通学校还要严重,如果不能成为“特待生”的话职业生涯完全就无望了啊。与之相比普通学校的区别对待或许还能算好的吧。
89L
无论如何,X肯定算造成这件事情的原因之一,难怪楼主对他评价这么糟糕了。
90L
害我的家人住院至今,是我的话已经把X当仇人看了。
91L
实施校园暴力的又不是X,把责任都怪到他身上真的好吗?他也不是故意的啊。
92L
楼上说的也有道理,但根据楼主的描述,学生暴动确实是他的所作所为引发的吧?X不能说毫无责任啊。
93L
我比较想知道楼主标题里被X发现的秘密是什么,如果双方是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有秘密被X逮到可不妙。
94L 佚名
怎么说呢,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和X相遇的时候,他把我当成了我弟弟。
95L
????????
96L
剧情走向怪起来了。
97L
啊?????
98L
好家伙,我今晚就指着楼主这贴过了。
99L
竖起八卦的小耳朵.jpg
100L 佚名
对于这个误会,我没有否认。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自愿扮演着弟弟的角色,使用着弟弟的身份,代替他做那些他想做如今却不能再做的事。大概是一种自我安慰吧,我心里总觉得我替他做了这些,也算是实现他的愿望,等到他醒来的那天,他不会是一个消失已久的人,他不会被大家所忘记。
不过表面上虽然说一切都是为了弟弟,但实际上我或许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也说不定。这并非是我想要自夸,但我在普遍的评判体系下,算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在遭遇这件事之前,只要是我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只要是我想帮的人,从来没有帮不了的,我甚至一度以处理他人的委托为生。天才、精英,这些字眼充斥在旁人对我的评价里,即使从小就离开父母的庇护,我也从未遇到什么挫折。因此,当仅见过一面的弟弟向我求助的时候,我以高位者的态度、近乎怜悯地向他施以了援手。“我可怜的弟弟,他一个人的话就做不到,没有我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无法将他抛弃在这水深火热之中啊”,抱着这样傲慢的想法,我为他制定计划、监督他完成一项又一项任务,仅仅是坐在电话那端下达指示,然后听他日复一日地报告进展,认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但我大错特错了,弟弟不仅没有如实完成我布置的那些任务,还瞒着我追随了X的理想。当我意识到不对,匆匆回国时,已经来不及了,悲剧就那样发生在我眼前,我无力阻止,也救不了任何人。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是如何的自负,现实又是如何的荒谬,更令我无地自容的是,我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对背叛我的弟弟的愤怒——“若是你听我的话,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明明将你从地狱中救出来的人是我,你却不知回报地欺骗了我,宁愿将理想寄托于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神!”这些推卸责任的、迁怒他人的想法,只是下意识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就已经是对我的判决,无论我多么不想承认也好、怎样试图回避也好,会产生这样卑鄙想法的我和为自身梦想努力奋斗的弟弟已经是云泥之别,就算再怎么伪装,影子也无法变成光,只能在没有光的时候,充当一下赝品罢了。
但是前几天,在我和X因为一些工作原因不得不待在一起的时候,我犯了一个明显的错误。X一定已经意识到我不是我弟弟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他主动问我这件事,但他却什么都没说,我们相处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就好像我根本没有做出过任何值得怀疑的举动一样。我不明白,他到底怎么想的?
101L
OMG这……
102L
等等等等,楼主说自己在代替弟弟做事?楼主你该不会给弟弟代考了吧……
103L
楼主说他和X因为工作原因待在一起,两人应该都已经不在学校读书了吧。
104L
代考可是严重违纪啊喂!应该不至于吧。
105L
楼主和弟弟同父异母,居然可以让X分辨不出来,不是双胞胎也可以长得这么像吗?
106L
其实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有可能长得很像的,反过来双胞胎却长得完全不像的也有,这种事情虽然神奇但真的有啊!!
107L
好神奇……
108L
确实是这样!说起来可能没有人信,但我有个男性朋友长得就有点像冰鹰诚矢,认识他的人都觉得有那么点像,走在路上还被认错过呢!他俩要是亲戚我做梦都能笑醒。
109L
天啊,长得像冰鹰诚矢那岂不是大帅哥,我有个朋友想认识楼上的朋友。
110L
你说的那个朋友该不会是你自己吧.jpg
111L佚名>>102L
我没代考,那件事后我就给弟弟办理转学了,我是在之后的工作场合里遇到X的,他是合作方。
112L
抱抱楼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很多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都做不到你这样!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呀~
HiMERU关掉论坛网页,携手空间上一条未读消息刺目地横亘在提示栏中间,旁边明晃晃三个大字,正是他贴子里提到的主角——风早巽。
他已经拖了很久没有读,期间医生打来电话通知他要醒了,于是他急急忙忙往医院住院部赶。那条风早巽发来的信息,HiMERU一开始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后来是忙到没时间思考怎样面对。十条要的手在空中胡乱挥动着,嘴里嘶吼着不成句的词语,夹杂着痛苦的泣音,他只好把人死死搂在怀里,任对方挣扎推搡,直到他的衣衫被少年的指甲划得凌乱不堪,而他只是望进对方那双圆睁却没有焦距的眼睛,知道弟弟仍被困在玲明学院第三讲堂的人潮中。
东南的迅风吹过少年的青春,又朝着远方去了,把少年留在大风过境后的暴雨里。
HiMERU无数次在心底质问风,只恨时光不能倒流,好让他在弟弟与那人接触前就回国,把一切不幸的相遇都扼杀在摇篮里。但他确实也知道,风只是从弟弟的身旁掠过,就像它照常从每个人的身旁掠过一样,没有人能因此而责怪风。
即使十条要本人,也不会责怪风早巽。
可这样却使他心中的恨火无处安放了。那恨火从心口一路烧到指尖,直烧得原本无名又无貌的影子有了伸手捉住风的念头。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不对在哪,这时候他便忘记影子之所以为影子的秘诀了,忘记这个本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去爱的世界本也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去恨。
病床上的少年已经重新昏睡过去好一段时间。HiMERU伏在床边,他没有开灯,只借着皎白的月光去看手机的屏幕。风早巽的消息很有他平日说话的风格,先是像每一段社交常见辞令那样询问了他最近是否忙碌,然后简单寒暄了几句近日的工作,感慨现在的偶像业已经和曾经在玲明的那段时间大不同了,最后状似不经意地提到自己中了两张游乐园一日券,感谢神明眷顾,虽事出冒昧,还是希望能邀请HiMERU一同前往。
风早巽邀请他去游乐园,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讽刺。
他没有忘记前段时间为了拍摄给游戏取材,他和风早巽不得不扮演情侣的事;他同样没有忘记那一天他在风早巽面前破罐破摔地自称了好几次『我』的事。风早巽的疑惑转瞬即逝,他却笃信对方意识到了——
既然意识到了,为什么不问我?
问我究竟是谁、问我为什么假扮HiMERU、问我真正的十条要在哪……这些他早在脑中模拟过无数遍的问题,风早巽一个也没有问。
为何不问?!
对面的人只是挂着他早已经看腻了的微笑,神情温和、不带有丝毫攻击性地望着他。仅仅是被那双眼睛注视,就能令人感受到真诚的关怀,就好像春风漫无目的地吹拂过旷野,好像太阳把光辉平等地洒向大地,照出他是如何丑恶地迁怒着旁人,叫他心里那些阴暗的秘密无所遁形。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潜意识在脑海中拉起警报,生理本能强烈地告知他此刻他正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中。现在就勒死这个人,换个名字换张脸,带着弟弟亡命天涯,『我』或许还能变回那个谁也不是的『我』。除了要,再没有什么是值得去爱的,再没有什么是值得去恨的,『我』就又能回到那个无聊却安稳的世界里去了。
现在就动手,否则就来不及了!
他急促地呼吸着,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风早巽的声音在耳边适时地响起——果然脸色很差啊,来,请靠在我的肩上吧。那声音温温柔柔,天然地带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人想要相信。他没有回应,只是依言靠了过去。这下他和风早巽贴得实在太近了,以至于隔着衣物他都能感受到对方心脏的跳动和身体轻微的僵硬。有些意外,他知道了风早巽也在紧张,这让他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风早巽还在说着什么,无非是一些想要和他做朋友的废话。他大概对每个人都这么说,HiMERU不无恶意地想着,要也是被他这套说辞给骗了吗?风早巽就是这样一个人,前言不搭后语,任何缺乏逻辑的事情都可以用神和信仰心一笔带过。这个努力扮演着圣人的小丑,总是说一些自相矛盾的话,总是擅自把别人想得特别好,并且总是无意识地、用他那巨大而平等的爱意将周围的人毁掉,却还坚信自己是在向他人传播和平与幸福,多么傲慢啊!
你是不是曾经对要也这样说过?说你其实很喜欢他,说你想要和他成为朋友,而非神与信徒?是不是也教他被这甜如蜜糖的话语蛊惑,才落得那样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而现在,你竟对我也这样说?!
他掐住风早巽的脖子,想要质问,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无从开口。要那孩子,虽然在电话中总是难免透露出对巽前辈的尊崇,却从未提及过他们交情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也不曾告诉他将要赌上一切支持风早巽的革命。身为哥哥却未能及时察觉到这一点,是他自己的失败,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质询风早巽呢?
说到底,风早巽也是玲明事件的受害者,也只是个比他小几岁的孩子罢了。是自己一直无理取闹似的、将要所遭受的一切不幸归结于他。风早巽虽用错了方法,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但他的初衷是好的,若论错处,玲明高层、那些对要施暴的学生们,哪一个不比风早巽更应该恨呢?不,这些都只是借口,只是幼稚的迁怒罢了,他痛苦地想着,我唯一应该憎恨的人,我唯一不能原谅的人,是没能阻止这一切的我自己啊。
于是火焰在他金色的眼睛里燃烧,燎得一双眸子明明如星。
这时那个圣人混蛋微笑着开口了,称赞他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看上去也还是很美。
……哈??
这算什么??
这个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
HiMERU略作犹豫,还是在聊天框输入:
“为什么邀请HiMERU?这种事情,应该邀请女性一起去吧。”
若是换作别的随便一个什么人,他绝不会在半夜回复消息。HiMERU是完美的偶像,不会熬夜,他想,不过是风早巽的话就没关系。
有些意外,对方很快就回了消息。
“哈哈,邀请女性的话,如果被拍到会给公司添麻烦吧。而且我上次不是说过吗?我想在休息日和HiMERU一起出去,随便聊些无聊的话题,什么都好。”
……这人怎么还没睡!
HiMERU翻了个白眼,自暴自弃地把手机扣在床单上。他的眼前浮现出风早巽的脸,绿色的短发、紫罗兰色的眼睛、眼下两颗小痣,嘴角噙着微笑。风早巽环住他,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用那种如梦似幻的声音说,毕竟HiMERU也是个男子汉,当然不愿意被同队的队友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吧?能让我看到这样的你,我很开心哦。
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像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风暴却在他的心中平地起。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在这个人面前节节溃败,那风暴似掀起滔天巨浪,轻而易举地将他淹没,海水裹挟着他的身体,撕扯着他的神志,烦躁和愤怒在体内横冲直撞却寻不到出口,这种完全被情感所支配的陌生体验让他无所适从,最后只能用力把头埋在风早巽的肩上,如同困兽般一遍又一遍嘶吼对方的名字。
风早巽、风早巽风早巽风早巽风早巽——
他想,如果这个人知道自己面前的是谁,知道他此刻究竟怀抱着怎样的恶意,难道一切就能有所改变?不,不会的,圣人混蛋只会心甘情愿地被他钉死在十字架上,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安慰他!他咬牙切齿、且恨且怜地想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傻的傻子?简直可悲可笑,难怪在玲明学院舍身饲虎、割肉喂鹰!
嘴上说着已经悔改了,实际上和以前也没有什么差别,名为风早巽的少年总是能理解他人的处境,却从未理解他人的心。只是一味地、一味地盲目输出着善意和爱,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又一次悲剧的循环吧。
HiMERU抬眼,看了看依旧沉沉昏睡的弟弟。说来奇也怪哉,十条要和他并非同胞兄弟,两人的相貌却有七八分相似,就是他的骨架比要小一些。不过倒是多亏了这一点,中和了他的身高,让他在扮演HiMERU时不至于让人怀疑超出年龄。医生今天告诉他说,要从昏睡中醒来的时间在逐渐变长,虽然大部分时候仍然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但每一点好转,都是康复的希望。
HiMERU俯过身去,为弟弟掖好被角,月光像银白色的潮水一样漫上床铺。
他简单地在携手空间给出了回复:
“HiMERU知道了,那么周末见。”
XX论坛>>聊天树洞区>>不小心在死对头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208L 佚名
X邀请我去游乐园,现在我在陪他坐旋转木马。
209L
??????????
210L
我靠,我没看错吧,是活的楼主没错吧。
211L
???这贴子几天没更新了居然???我还以为楼主弃贴了,没想到还有后续!
212L
楼主好久不见!!
213L
妈呀,这贴居然又出现在我首页了。
214L
楼主诈尸了——(喜极而泣.jpg)
215L
什么旋转木马?你在陪谁坐旋转木马?(瞳孔地震.gif)
216L
这贴的走向真是一次比一次魔幻。几天前的我肯定想不到楼主会陪X坐旋转木马。
217L
这谁能想到啊!!楼主,或许你还记得X是你的死对头吗!!
218L
真的是楼主?不是被盗号了?
219L
楼主你如果被X绑架了就眨眨眼。
220L 佚名
……是本人,没有被盗号,没有被绑架,没有失忆。
总之就是这样,他好像玩得挺开心的,还跟我说他待会儿想去开碰碰车。
这我不把他撞到神志不清的?
221L
X居然喜欢玩碰碰车吗!
222L
糟糕,怎么一股损友感,明明是死对头啊www
223L
X本来也不是故意引起那次事故的,严格来算X和楼主之间的矛盾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不如说放纵校园暴力发生的校方和参与了暴力的学生们应该负主要责任才对。楼主也是因为这样才没办法把X完全作为一个仇人去讨厌吧?
224L
这么说的话楼主也说X即使疑似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也没有提出来呢,这次反而邀请楼主去游乐园,会不会其实是想改善关系呢?
225L
楼上说得有一定道理诶。
226L
不过楼主也说过很多批判X思想的话吧,感觉他们两个人本身就思想而言也有很多差异的样子,这样两个人即使没有其他矛盾,单纯在一起相处也不一定合得来的。
227L
同意X约楼主来游乐园是想改善关系。说不定他现在有一堆问题想问楼主又不好意思问呢。
228L
我记得楼主说过自己是成年人而X还是学生对吧,这样一来会不会有点带小孩来游乐园的错觉XD
229L
你们真的是死对头吗,楼主的报复方式怎么像小孩子赌气一样……话说回来楼主你真的有报复过X吗?
230L
X很长一段时间都把楼主当做楼主的弟弟,估计楼主想报复也不好下手吧。
231L
坏起来了,楼主不说话了。
232L
这贴怎么突然被挖坟,还以为不更新了。
234L 佚名
我回来了,我现在头有点晕,我先缓缓。
235L
是楼主!捕捉!
236L
噢噢楼主回来啦。看起来刚从碰碰车上下来。
237L
笑死,楼主经历了什么,看上去好疲惫。不是说好要把X撞到神志不清吗?
238L
难道X是什么载具杀手吗?
239L 佚名>>229L
我当然报复过他!我之前特意坑他喝了一罐超级难喝的饮料!
240L 佚名>>238L
不是……怎么说呢,他那种状态,可能是太兴奋了,总之整个人的兴致都很高涨,他真的很喜欢玩碰碰车吧。我本来还想把他撞晕出口恶气,结果他越来越起劲我反而先受不了了。
241L
?
242L
???
245L
……这报复方式和我想象中的好像有些不一样。
246L
?
希望楼主认识到每当我打出问号的时候不是我有问题而是你有问题。
247L
楼主对死对头的报复过于小学生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一种植物.jpg)
248L
我是12L,我现在感觉自己之前蠢蠢的。等一个楼主和X在一起了。
249L 佚名>>248L
?
风早巽拿着两支棉花糖回到长椅旁的时候,HiMERU正好将手机揣进兜里。之前他拉着HiMERU一起去玩碰碰车,自己碰了个尽兴,HiMERU出来后却一脸郁闷的表情。风早巽心里暗道不妙,他似乎又无意识地将自身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了——明明真宵曾经就这件事向自己诉苦过,自己却还是会一不小心高兴过头。
也许HiMERU并不喜欢碰碰车。可是,HiMERU在答应自己的时候,明明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对了,总之先赔礼道歉。
他瞥见一旁排着队的小店,老板正用机器在细长的木签上卷出五颜六色的云彩。是棉花糖,他想,有点孩子气的东西,不知道HiMERU会不会喜欢。
“给,是HiMERU的份,”他将蓝色的那支棉花糖举到HiMERU跟前,“和HiMERU很相配哦。”
“谢谢。”对方接过木签,尝试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软绵绵的糖丝,接着很受用似的微眯起眼睛,像一只懒洋洋的猫。
诶,HiMERU居然喜欢甜食吗?在意外的地方有些可爱啊。
“HiMERU刚才看上去不太开心,是不喜欢玩碰碰车吗?”他趁机问,“如果是这样,下次我们就不玩了。”
还有下次?!
“……没有不喜欢。”HiMERU狠狠咬了一大口棉花糖,“巽看上去玩得很开心,如果喜欢玩碰碰车的话下次也务必。”
给我等着,完美的HiMERU开碰碰车也是完美的,下次你就等着被收拾吧!
“那就太好了!”风早巽一边说着这样我就放心了,一边提议道, “说起来玩了这么久,当然也会想吃点东西。刚才去买棉花糖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那边有家很不错的甜品店,怎么样,就去那里吧?”
HiMERU可以称得上顺从地跟着他来到了这家甜品店就坐。
这家店的店面的装修简单却不失美感,远看就像一幢小小的红房子掩映在绿叶丛中,店内虽然粗看之下是仿欧式甜点店的装修,却在一些细节处很好地保留了日本传统茶室的风格,可谓二者相结合的完美典范。他侧目,感到HiMERU在进店之后兴致肉眼可见地高涨了不少。
“想来点什么?”风早巽笑着问,“这家店的话,我推荐抹茶红豆甜甜圈哦,这款在网上的评价很高呢。”
“明明是才发现不久的新店,就立刻去做了攻略,巽在这方面倒是很让人佩服。”
“毕竟是和HiMERU结婚之后的初次约会——”
“停一停,没有结婚,都说了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啊?”
HiMERU似乎努力忍住了翻白眼的动作,他略微犹豫地看了一眼菜单,随后开口道:
“不了,『我』之前有去尝试过初春供应的樱花和抹茶甜点,但果然还是不太适应抹茶。”
“这样啊,那真是遗憾。”风早巽眨了眨眼睛,“虽然不能跟HiMERU分享这样的美味了,但你愿意告诉我这一点,我觉得非常开心。”
等到吃完自己的那支绿色棉花糖,他点的抹茶红豆甜甜圈和苹果汁恰好被店员呈上,苹果汁清爽中略带酸涩的味道一下子洗去了游玩带来的疲惫。坐在他对面的HiMERU点了一块草莓樱花蛋糕和一杯冰美式,风早巽注意到他熟练地把和咖啡一起送来的两支白糖全都加了进去,随后抿了一口,这才开始吃蛋糕。
真的好甜。
他失笑。这个人,在口味方面倒是像小孩子一样。
“……不要这样看着HiMERU笑。”
“啊,好的,抱歉抱歉。”他从善如流地接道,“我只是觉得,HiMERU作为偶像,还是应该控制一下糖分的摄入比较好哦~”
正要把蛋糕送入口中的手一顿,HiMERU看了看蛋糕,又看了看巽,闭眼道:
“是明知道这一点还带HiMERU来甜品店的巽不对,HiMERU只是不想浪费食物。”
天色已然近晚,暖黄的夕阳透过玻璃抚摸着店内的每一处角落,给对面人半长的蓝发镀上一层金色,让人联想到黄昏时波光粼粼的海面。HiMERU修长的手指握着咖啡勺,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整只手骨节分明,不紧不慢地搅拌着,手链上坠着的银片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此时海上无浪,风也温柔。
HiMERU……每一次像这样待在我身边的时候,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的话……
他轻轻摇头,打断了自己的想法,再借着端起茶杯的动作敛起眼眸,将星星点点的迷茫和不安藏在细密的睫毛之下。风早巽自知自己无法帮助HiMERU,不如说,或许他所能提供的最好的帮助,就是继续保持沉默,对这件事闭口不提。
不要醉酒,他在心中默念,因酒错误的,就无智慧。
这份恍惚的、岌岌可危的错觉——你我竟都试图将它延长。或许你说得对,这世上本没有永远的醉意,是我自愿同你共醉罢了。一切相遇与别离都是命运的指引,若神让你到我面前来,是要令我偿还我的罪,他想,我自当引颈受戮。
HiMERU自从出生以来,与游乐园有关的记忆屈指可数。以前在国外独自谋生的时候,就算偶尔到游乐园,多半也是万事屋的工作所需,而非为了放松或玩乐。上一次单纯地为了玩而到游乐园来是什么时候的事?记忆里,长相与他极为相似的男人和知性又美丽的女人牵着他的手,女人蹲下来问他,告诉妈妈,想先玩哪一个呀?如今女人的照片已经泛黄,就妥帖地夹在他随身携带的皮夹里。他明白若没有这张照片,无论他如何不愿意,母亲的脸恐怕也已被时间侵蚀,在记忆中变得模糊。可男人的脸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只因他每每看着镜子就如同又看见父亲。刚离家出走时,他曾无数次痛恨自己与父亲相像的样貌,那时他急于想要切断和父亲的一切联系,于是他扔掉了自己的姓名,一同扔掉的还有这张脸,在他学会用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在面具下后,世间一切似乎都轻松了不少。可命运时常会开一些玩笑,比如十多年前自己一心想要切断的血缘如今竟然成为了牵住他的阿里阿德涅之线,自己曾经亲手抛弃的——那个男人留给自己的姓氏和容貌,竟然成为了使自己在弟弟醒来之前能够暂时扮演HiMERU的本钱。
再比如此时此刻,自己曾经发誓一旦见到就先掐死再说的风早巽,正完好无损地和自己坐在同一间摩天轮里,甚至这个提议还是自己主动提出的。
“诶,摩天轮?当然可以。”风早巽似乎有点惊讶,但很快便又挂上了他熟悉的笑容,“HiMERU喜欢坐摩天轮吗?”
“谈不上喜欢。”他顿了一下,“只是听说这里的摩天轮能看到海。”
他现在便眺望着那片海了。传闻确实不错,这个游乐园的摩天轮转到高处能看见高楼林立之外远方平静的海面,海天相接处一轮太阳把整片天空都烧成金红,而这天空又倒映进海水之中,于是海水也成了金色的蜜液。
神话中的阿里阿德涅所眺望的,是否也是这样一片黄昏之海?迷宫的冒险已然是过去,即使曾经心意相通,她的英雄仍将熟睡的她留在了岛上,大船远去,再也不会归返。
“风早巽,”他开口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对面的人略微茫然地看过来,“我刚才不是问过了吗?HiMERU说不喜欢摩天轮。”
“……不是这个!”他恶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再一次认识到风早巽在惹他生气这方面天赋异禀,“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短暂的沉默。
终于,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他松了口气。他和风早巽之间迟早有这么一天,这层虚假的和平注定要被撕开,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来,更不用说风早巽在情人节的时候就应该已经猜到了这一切。过家家的游戏早就结束了,再进行加时赛也是徒然,既然双方都心知肚明,那沉浸在假象里不愿离开才更显狼狈。
只要风早巽问出那句话。问他也好,问要也好,都一样。
HiMERU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
他惊讶地转头,风早巽的双手正覆盖在他的手上。体温自皮肤接触处传递而来,风早巽依然微笑着,神情平和,紫色的眼睛像某种名贵的宝石:
“我没有什么要问的。当HiMERU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他愣住了。
“如果HiMERU不想告诉我,我就不会知道。”
——又来了。
两年前,这个人在玲明学院掀起的一次革命打乱了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两年后,这个人握着他的手说出的话再一次让他乱了阵脚。可恶的家伙,总是在最糟糕的时候做一些自己没法理解的事,每次只要遇到他就没有受自己控制的东西。事情的走向在脱轨,压抑的情绪在脱轨,理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蒸发,最后连自己的身体都开始失控。这对于追求逻辑和理性的自己来说简直无法忍受,他想,这种莫名其妙的、醉酒一样怪异的感觉。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希望平日里练习的那些面部管理现在还奏效。不过反正在这家伙面前更失态的时候也有过了,就算丢脸还能再丢到哪去?他同样不知道风早巽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面前的人还注视着他,看上去平静而安定。摩天轮恰好升至最高处,连绵的火烧云在他背后铺开,逆光看去就像教堂穹顶的彩色玻璃窗,衬得风早巽宛如悲天悯人的神祇——若是换成别的什么人在这里,一定会这样想吧。可他终究不是什么别的人,就连这一点说不定也是命运的玩笑。他盯着那张还在微笑的脸,只想冲上去把风早巽揍一顿,敲碎那尊神像的外壳,扯下他头上虚幻的神冠,好教那截纤细的脖颈不会再支撑不起过重的头颅,教为众人抱薪者不必再冻毙于风雪。他想看那张脸上呈现出悲伤、愤怒和不甘,或者任何人类所应该体现的表情,哪怕因为要的事和他大吵一架也好!
“对不起,HiMERU,你在生气吧?”风早巽轻轻说,“我好像惹你不舒服了,但请相信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希望你觉得好过一点。”
“是啊!”他发誓自己用了起码九成的自制力才没有在摩天轮里掐风早巽的脖子,“我当然在生气!你这个人,真是搞不懂你的脑子是什么构造,连别人真正的心情都理解不了的家伙就不要想着做什么救世的圣人了,至少从过去被伤害的经历里吃一点教训吧!”
风早巽睁大了眼睛,就好像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他缓缓眨了眨眼,如梦初醒似的,突然笑起来:
“哈哈哈,虽然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误解,”风早巽眉眼弯弯,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笑意,那种虚幻缥缈的神性终于从他脸上褪尽了,“但是现在的我并没有以做圣人为目标,只有这一点还请放心好了。”
“……”
“啊啊,就像我以前说的那样,我果然还是很想和你成为朋友。”风早巽感叹。
“……HiMERU是个很好的友人。”他蹙着眉,将视线移向金黄的海面,“但和『我』成为朋友可没什么好的。”
风早巽不置可否,只是摆弄着项链末端的十字架,目光也跟随他望向大海:“倘若有两个人,分别代表了两种原则,代表了两种始终相反的世界,那么这两个人一旦相遇,命运就注定了:他们必定会互相吸引、互相迷恋,必定会互相征服、互相了解、互相促进——”
“亦或是互相毁灭。”HiMERU接道,“想不到你还读黑塞。”
“为什么?难道我不像是会读黑塞的人吗?”
“我以为你只会读《圣经》呢。”
“哈哈,怎么会,这是刻板印象哦。”风早巽仍然微笑着,看着摩天轮外的黄昏之景,仿佛透过那副景色回望进曾经的记忆里,“在那件事之后,我也有好好反省过了。虽然主要是因为我的信仰心不足,才没能成功将大家引向幸福——但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我一直没有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对等的存在。将我推开的,是反对我甚至厌恶我的人;聚集在我身边的,是崇拜我或者有求于我的人。很长一段时间,我并没有朋友,只有信徒。”
“而我的第一个也是那时候唯一的一个,想要平等对待彼此的朋友……”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说,见HiMERU没有出声反对,便继续道,“要,他是个非常纯粹而纤细的孩子。在他眼里,我似乎是像干净无瑕的圣人一样的存在。他那样天真无邪地仰慕着我,笨拙地、尽他所能做到的一切来帮助我,说希望成为我思想的殉教者。我回应了他的期待,尽心尽力地扮演了圣人的角色,虽然……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但在当时,我只是想着,我不能辜负他的这份信任,我要实现他的愿望,让他获得幸福。”
“你说的这些,我是第一次听说。”HiMERU皱着眉,“我从未听要在电话里提起过。如果我当时知道……”
“想必要是想向你证明自己吧,因此才会隐瞒这件事。”风早巽垂下眼,“我当时也是个幼稚又固执的人。我告诉要,我想和他成为对等的友人,因为向现实妥协是聪明的大人会做的事,而我只是个愚笨的孩子,一个人孤独地在森林游荡许久后,终于找到了同类。他愿意陪着我,去实现那听上去足够荒唐的理想,我非常感激,但我没想到,或许这就是后来所有不幸的开始。”
“我明明看到了现实,却拒绝接受,只是活在我自己构筑的梦里,希望将梦带进现实。若只有我一个人也罢,无论失败还是受伤,都是神明希望我经历的考验。但我却将要拉入了这个梦里,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的危险性——与现实脱离太久的梦,就像易碎的泡沫一样,只有破灭一种结果。我沉浸在找到同伴的喜悦里,明明注意到了,却潜意识里忽视这样的结果;要被我描绘的梦境所感染,只是盲目地信任我、跟随我的脚步,于是我们就这样笑着、做着虚幻的梦,走向了毁灭。”
“多么残酷啊,现实的重量竟是我们所无法承受的。”
“我明明希冀着要的幸福,明明祈求着将爱带给他人,但最后的结果,却完全违背了我的初衷。因此,自从我在医院醒来后,就在不断地反省。原本,我将一切都归咎于我对神的信仰还不够纯粹,所以才没能通过这份考验。但是,在和ALKALOID的大家相遇后,我慢慢发现,接纳他人、依靠他人、尝试着一起去适应现实,原来并非那么糟糕的事情,就连一直以来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第一次来到这边的世界的一彩,也在那样努力地适应着现实——他们的身姿也感染了我。曾经我拒绝让他人进入我的世界,对他人施以援手,同时在精神上又与他人保持距离。我在自己和他人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我是追逐着理想幻影的孩子,他们是已经在现实中放弃挣扎的大人,我去拯救他们,不需要他们触碰到我的核心。唯一被允许入内的,只有我当时认为完全地赞同了我、完全地理解了我的要。其实纯也指出过我的问题呢,不过他似乎也不太想掺和进这件事来,结果最后辜负了他的好意,如果他坚持与我争论,说不定会改变什么吧——不过那样也不是他了啊。”
真奇怪。HiMERU想。明明如自己所愿,伪装的圣人剖开了自己的内心,在这个小小的忏悔室里,向他诉说着悔过之言,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报复的快感,风早巽明明在笑着,自己却能肯定他在难过。理想主义者向现实妥协,当这件事真正发生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竟然是这样叫人于心不忍。直到此时此刻,尽管他依旧认为这样的改变是正确的,却也不禁有一股冲动,想要拥抱这个可怜的革命者,想要安慰他,告诉他你不必做出任何改变,所有你不愿接受的现实,我会帮你处理——无怪乎十条要会献身,就连他也动摇。但HiMERU明白自己不能,冲动只涌现了一瞬间,便被理性所压制。适应这个现实,这是风早巽想要避免重复悲剧所必须经历的。
“那么,巽已经放弃那个理想了吗?”
“这并不是放弃哦。我曾对你说过,我已经悔改,这绝非骗人的话。我很感谢ALKALOID的大家,正因为有他们我才能再一次踏上实现理想的道路,这一次不再是虚幻的泡沫,而是切切实实、脚踏实地地带给他人幸福的道路,我这样相信着。”风早巽温和地陈述道,“其实,我听要提起过你,当时我还想着一定要和你见一面,结果却发生了那样的事。那之后,我对见到你这件事本已经不再抱有期待了,甚至设想过,说不定你已经带着要一起去了一个永远不会再接触到我的地方。HiMERU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确信、或者说不愿弄清究竟是哪一个呢。”
“我明白的,你和要不一样。不如说正因为不一样,所以我才希望和你成为朋友。HiMERU说过吧?说我有着巨大的危险性,会没有自觉地让他人疯狂、破坏他人。我自身并没有很好地意识到这一点,不过HiMERU一直都是完美的、正确的人,因此这番话一定有HiMERU的道理所在,我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曾经的我所构筑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灾难发生前的美梦的话,那么唯独你不会被这甜美的幻觉所干扰吧。HiMERU既不把我当成圣人,也不需要我回应任何期待,在这我尚未完全适应的现实里,不论我做出什么决定,HiMERU都是唯一不会变化的东西,这个认知,让我非常安心哦。”风早巽看向他,“对于要的情况,我心里也有许多猜测……虽然我很想能再见见他,但毕竟他确实是因为我而卷进那次事件的,如果你不愿再让他与我接触,我会尊重你的意见。但是,我不希望HiMERU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不希望与HiMERU失去联系。我还想在闲暇的时候像今天这样和你出来,聊聊天,随便做些什么都好。”
“不过,这或许只是我的妄想,因为,HiMERU大概是恨着我的吧?”
HiMERU并没有马上回答。
他的理性告诉他,不应该管风早巽的破事,现在若不赶紧撇清关系,今后这纠缠在一起的线团只会越来越难以拆解。但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在挽留——风早巽在向他求助,这个事实以无与伦比的存在感挤占着他的大脑。其实就算如此你也没有义务接受,他的理性断言,风早巽总会找到其他人,并不是非自己不可的。摩天轮在缓缓地下降,估计再过不久就要回到地面了吧,心底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在此之前,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的箱体中,是独属于你和他的世界,不会有第三个人能窥见其中一隅。等回到地上,风早巽还是那个风早巽,你还是完美偶像HiMERU。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手掌扶住额头,笑出了声。
“……?HiMERU,为什么突然笑呢?”
HiMERU闻言抬眸,带着无数复杂的思绪望向那人的脸庞——他从那张脸上看到了迷茫、看到了不解,唯独没有看到怀疑。
于是他明白风早巽仍对他毫不设防。
这种无保留的坦然和信任刺痛了他,浓烈的情感在他金色的眼中翻腾,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一种怪诞的荒唐,一种想要避免却反而加速了预言实现的讽刺,一个莫比乌斯的环。这些风早巽统统都不懂,笑话,风早巽当然不会懂。
“我笑你判断失误了,巽。”
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冷静自持、可以完全不受你任何影响的人。当然,我曾以为我是。
可尽管我不认同你众生平等的思想、不认同你博爱万物的情怀、不认同你抱持信仰的神明;尽管我讨厌你、迁怒你、想过杀死你;尽管我认为你所追逐的理想是那么天真、愚蠢得无药可救——看啊,我们背道而驰的地方是如此之多,而我在那件事之前甚至和你没有任何交集。我不曾共你把酒通宵畅谈,不曾同你许下旦旦誓言,不曾与你并肩交付生死。那些都是你和十条要的故事,我不过是一个台下无名的看客,被指尖的红线牵引着走过迷宫时,英雄的故事已至尾声。
但我竟然。
他想。
我竟然同情你。
红金色的夕阳铺满天空,就如同传说中冒险故事盛大的落幕。在他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留学岁月中,他总会在大学图书馆阅读世界各国的著作,往往一待便是一下午。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里,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古希腊神话,泛黄的书页和油墨特有的气味拽紧他的神经。在纸张最后他模糊地瞥见神话的一角:纺织命运的女神们垂首而坐,纺车吱呀转动,拉克西丝随手一捻,两根本无交集的细线就那样被改变了轨迹。于是他想起某本已经不太记得起名字的书籍,是来自中国的,上面写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当初对这句话颇为赞同,因着现实如此——他人的心情、他人眼中的世界,谁也不会懂的。
只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终究人非草木。
而共情,往往是沦陷的开始。
他忽然希望风早巽永远也不要读懂他的眼睛。
“HiMERU怎么会恨你呢?”他微笑着开口,那感觉就像在宣读自己的死刑判决书,“忒修斯最终抛弃了阿里阿德涅,难道就应该恨他吗?是命运女神诅咒了他们,他不过遵从了神明的指示,因此而怪罪忒修斯,是不合理的。抛开这些不谈,巽在工作上给过HiMERU不少帮助,不如说,HiMERU反而很感谢巽哦。”
“诶,是这样吗?”风早巽感叹,“HiMERU居然会相信神明?”
“我是无神论者。”重点是这个吗!他腹诽。
正好这时候摩天轮回到了地面,舱门打开,HiMERU连忙起身,赶在风早巽之前走了出去:“不过这种东西偶尔信一信也没关系吧,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
“哈哈,原来如此,的确是非常有HiMERU风格的想法呢。”
风早巽回应着他,人却迟迟没有跟出来。HiMERU心中奇怪,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风早巽用手扶着舱门,似乎有些为难。
“你怎么了?”
“走了一天的路,脚稍微有点不舒服。”风早巽面带歉意地朝他笑了笑,“抱歉HiMERU,其实这种情况很少发生的,你如果急着回去——”
风早巽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一只修长骨感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顺着手臂往上看去,蓝发青年眉头微微蹙起,像是不太高兴,但那只手却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
“真是没办法,”他听见对方说,“牵着我的手吧,这次就让我来支撑巽好了。”
XX论坛>>聊天树洞区>>不小心在死对头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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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夏/连载]夜莺与玫瑰6
前青鸟青叶纺x魔女逆先夏目的架空西幻
本章字数较多,约6k5(但是不能掩饰我是时隔一个月才更新的懒狗的事实)
第二幕 A Midwinter's Dream/第三节
青叶纺习惯在天光熹微时就起床,窗外白雾在这个时间愈显浓稠。东边显出一点儿橘色,想必遥远的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到太阳的轮廓。
厅内的灯已经点亮,纺披了外套,走出房门,穿过客厅。就在一只脚刚踏进叮当作响的厨房时,前方空中突然闪现出什么东西直朝他正脸袭来,保卫本能使青叶纺立即捂脸后撤,后脑勺哐当一声撞到木制门框。
他差点痛出眼泪,预想中的撞击却没有来。移开双手,四只土豆悬浮在鼻子前。
几步远的......
前青鸟青叶纺x魔女逆先夏目的架空西幻
本章字数较多,约6k5(但是不能掩饰我是时隔一个月才更新的懒狗的事实)
第二幕 A Midwinter's Dream/第三节
青叶纺习惯在天光熹微时就起床,窗外白雾在这个时间愈显浓稠。东边显出一点儿橘色,想必遥远的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到太阳的轮廓。
厅内的灯已经点亮,纺披了外套,走出房门,穿过客厅。就在一只脚刚踏进叮当作响的厨房时,前方空中突然闪现出什么东西直朝他正脸袭来,保卫本能使青叶纺立即捂脸后撤,后脑勺哐当一声撞到木制门框。
他差点痛出眼泪,预想中的撞击却没有来。移开双手,四只土豆悬浮在鼻子前。
几步远的逆先夏目指尖还沾着法术的荧光:“哎呀a,不好意思i,又忘记你现在是个人类笨蛋了e。”
“就算在我还是青鸟时也不要这样吓人啊,真是的……”纺将双手并在块茎的下方,四只土豆立刻就像突然断了翅膀的鸟一样坠进他手里。夏目自然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好让料理台前空出一人的位置。
“哪怕是对待家里人也不能随随便便开这样的玩笑,被那种速度打到,连鼻子都会凹进去吧!”
“谁当你家里人n?不要以为擅自和宙拉近关系就能跟我称兄道弟i。”
“不不,我只是打个比方,毕竟夏目君有真正的家人,逆先夫人也是我十分敬仰的前辈……土豆需要切吗?”
“两个英寸宽。”夏目拿拇指和食指比划出长度,”等你旁边锅里水开了,记得把西红柿扔进去。”
春川宙顶着一头翘发下楼,等待他的是一桌热食与两位前辈,逆先夏目招呼他到身边坐。而青叶纺被罗宋汤的热气扑了一脸以至于水晶镜蒙上一层冷凝水,正小心地用软布擦拭。
这副水晶镜并非单纯的聚光镜,存放它的小盒内壁刻着收集空气中魔力的微型法阵,储存在水晶里的魔力便能用于增强视力。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纺通过绘阵笔迹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倒是逆先夏目含糊其辞,偏说是商人把好东西压箱底抬价,然后在青叶纺欲止又言时眼疾手快地把撕下来的面包边塞他嘴里。
宙来来回回看了他们好几眼,摸摸下巴思考片刻,也叉起一小块香肠递到青叶纺嘴边。
纺:“?”
夏目:“?”
“这不是魔法师之间表现亲近的方式吗?宙从来没和师父前辈以外的魔法师同桌吃过饭,所以不太清楚呐。”宙的微笑天真又闪耀,“是这样做吗?”
也许是因为在偏僻村庄中出生,又有对天生异常的双眼,后来被接到魔女秘境里生活更减少了与常人的接触,夏目发现宙对人与人的相处没有什么认知。
不过他这么久以来都不觉得顺其自然的教育方针有什么问题,毕竟白纸一张才最为珍贵。
但魔女师父现在知道了,在徒弟出社会前先教一些常识还是很有必要的。可惜一口汤还卡在他喉咙里没咽下去,差这半秒他没赶上出言纠正,眼睁睁看着青叶纺嘴唇一抿叼走叉子上的食物。
“——不是这样g、额e。”
为时已晚了,纺开始给宙喂水果沙拉。
“对,并不仅仅是魔法师之间会这样做。”他一边叉起雪梨块一边自然地接上夏目的话,“宙见过亲鸟给雏鸟喂食吗?它们的父母会喙碰喙地喂它们浆果、草籽、小虫或肉糜,直到小鸟们长大到足以独立生活;所有生命的起始都有类似过程。因此‘喂食’这一行为具有‘爱护’的含义,存在于亲子、伴侣、兄弟姐妹以及密友之间,宙君明白了吗?唔,当然也存在特殊情况,比如护工照顾没有自主行为能力的病人……”
……这种时候,似乎不适合揭露刚刚硬塞面包边是为了封口的真相了。
夏目闷头进餐,把土豆块在碗里碾成碎片。这时候有把眼熟的餐叉递到面前,带着一颗洗净的蓝莓。
捏着餐柄的手指很长,却瘦得苍白,好像皮绷在骨架上,连关节都清晰地凸起。夏目习惯使然地视线上移试图细察掌纹,不可窥探的命运被隐藏在蜷起的手心里。他倾身欲观,下意识捉住那只手。
“夏目君?张嘴吧,啊~”
夏目如梦初醒,对上沾着水珠的蓝莓与含笑的下垂眼。
他一时间呆在原地。不适,想逃,除了宙以外的人都不要靠近我。
然而掌中的手腕好硌人,被握至温热。
值此不知所措之际,纺又笑了,他轻轻挣开夏目,把浆果留在碗里。夏目也收回手,于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亲子、伴侣、兄弟姐妹或密友,哪个都不是。
时节已经是深冬。秘境与外界虽然分割,但还保留一定的连通,无生命的比如风雨雪雾,有生命的比如昆虫、鸟儿、刺猬都能进入,纺就好几次被花园角落里突然窜出的雪白野兔吓到。
夏目不会再故意避开他以后,纺在地下书库以外的时间多起来,相对的也增加了在书库以外的工作。比如雪霁后花园里积起厚白,扫去它们就是工作之一。
虽然纺也疑惑过:“为什么不用魔法?”
换来夏目的一个白眼:“这点鸡毛蒜皮都要用魔法a?前辈的四肢跟脑子一起退化了e?
那能怎么办呢,青叶纺是孤零零寄人篱下的外人,更过分一点的形容是以身抵债的奴隶、宠物、家畜什么的,夏目让怎么样,他就只能做什么。
早餐过后夏目便出门去熟识的商会处购买实验原料,宙无需上课,便来帮纺扫雪,俩人一起哼哧哼哧地挥舞铁锹。少年人精力总是很不错的,结束后没休息多久宙问纺:“前辈会堆雪人吗?”
他们合力把扫出的雪滚成雪球,推到秘境的入口处组成一高一矮的两头身,在宙的提议下又增加了一个雪人。
宙在小雪人的两侧插上树枝:“这是宙!”
在高个雪人鬓边粘了几丝白草:“这是宙最喜欢的师父。”
纺把小石子镶到雪球上当眼睛时,听见宙说:“这是宙也最喜欢的前辈……嗯嗯,应该说第二喜欢?”
纺突然找不到下一颗石子了,雪里和心里都白茫茫的。他望向正在最高的雪人脸上画出镜框的宙,有点讶地睁大眼:“宙君喜欢我什么地方?”
宙:“嗯?前辈的问题真奇怪呐,如果是师父的话,会回答‘我也最喜欢宙了e’。所以宙要想一想……”
纺赶紧说:“我也很喜欢宙君。”
这孩子扔下画了一半的线条,哈着白气跳到纺面前,摸摸纺的脸,拍拍纺的肩膀,转着圈儿观察起来。纺觉得他可爱,趁他转到面前时呼噜了一把卷翘的金发。宙就停下来,小动物一样亲热地蹭蹭。
“前辈的颜色很好看,”宙说,“平静的,坚固的,怎样也不会动摇,让人很安心。”
“宙君看我竟是如此,”纺笑了,“因为这样就喜欢吗?”
“当然还有很——多!前辈很温柔,总是很有耐心,也不因为宙的眼睛就把宙当成‘别的东西’看待……”
孩子话,纺却听得很认真,好像从没听过夸奖似的。他们停留在入口和三个雪人站在一块,到雪屑下起来也没走,接着搓手把话题聊远。
直到吱呀一声,入口小屋开了后门。风雪中这动静并不明显,但在场两人瞬间捕捉到它。
逆先夏目白大褂被风掀动,刚出来就看见边上立着好几个人形物体。于是拐个弯,朝他们走去。
细雪中,望着红发魔女逐渐走近,纺突然心口一热。
他以前也碰过夏目的手。
准确来说是夏目抓着他的手。几年前,他们在那座南方小居里相对而坐,夏目用指尖在纺手心里划动,神情犹豫:“枝希祁的传承也无法看清你们知识神一脉的命轨i……”
纺却笑到肩膀耸动:“好痒哦夏目君。”
气得夏目故意捏他手掌,随后他们在桌上用手指打起架来,好像十几岁的人类少年一样幼稚。
时间回到现在,纺站在一边看夏目与宙说着话,他双手冻得发僵,心口却烫,又想起先前被夏目以手掌覆在眼皮上,蹭过睫毛,胸中好像有一百只鸟在扑腾乱撞。
生于慧树的青鸟,天性就是追求已知、探索未知。而逆先夏目如同万华镜般缤纷,也如同万华镜般多变,无法预测结果,无法辨清虚实,却引人越发想要观察,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
……但以前,他只会单纯地想和夏目再多说说话,并无其他杂念。纺不知道,现在,如果夏目再一次用指尖挠他掌心,他还会不会发痒?会不会心悸?会不会真的收拢手掌?
这副身体四肢笨重,五感迟钝,魔力空虚,活像困于傀儡躯中般身不由己。唯有想起某人时的躁动心脏是唯一确切的东西,好像这个人捏着提线,直接牵扯他心似的。
“……辈i,你听到了吗a?”
“前辈!”
青叶纺从微妙情感的探索中回过神来,回应师徒俩:“嗯?什么?”
夏目说:“有鸟叫o。”
宙说:“是哀鸣……”
纺凝神听,也没从呜咽的风里分辨出一点啼声,而宙已经心急地向来源跑去,两个年长的对视一眼,缀在少年后面。
纺绕过庭院中错综复杂的树丛,一眨眼跟丢了身手敏捷的宙,一拐弯又不见了逆先夏目,他扶着膝盖喘息,下一个转弯重新遇上不耐停下的夏目。
“差点忘了e,你听不到也跟不上g……”夏目叹一口气,说着“麻烦n”,却隔衣袖抓住纺的手腕。
经这耽误,他们来得正正好——花园一角,宙站在飞扬的雪屑里,白鼬甩动尾尖的黑毛,一头扎进由于青叶纺的到来而簌簌抖动的玫瑰丛,没等纺站稳,另一团什么东西猛地扑进他怀里。他登时踉跄,直直地抱着那东西向后倒。
“砰!”
幸好这一处的雪比较厚,没给他跌出什么好歹来,只是有点头晕。纺仰在雪堆里,小心地看了一眼怀里的东西。
一只灰褐的小鸟。
它姿势奇异地曲着单翅,身下乱羽洇出血色,可怜又无助地瑟缩在纺胸前的布料里,在纺捧起它时细弱轻鸣。
“它还好吗?”
纺瞥了一眼白鼬离开的方向,抬起手好让宙看清鸟儿。
夏目也蹲下来看:“今年出生的夜莺g。如果要救它a,我们最好先回屋子里i。”
*
壁炉燃起,藤编小篮里垫上软布,前青鸟与魔女弟子小心地为鸟儿治疗。翅膀与脚爪骨折,胸前与腹部也被撕扯掉几块血肉。自生法术并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小鸟在纺为它固定翅膀时发出细弱的哀声,有气无力地将喙垂下。血迹将两人的手染出斑斑褐红。
他们听见足音时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步。夏目来到桌边,看了看小鸟情况后从木筐中取出淡金色的试剂。
纺问:“那是什么?”
“大叶曼陀罗的花瓣n、极乐鸟的爪鳞、黎明前采集的落月灵砂与辅料混合后在低温下的蒸露u。它能松弛神经g,极小剂量时做催眠咒的引子或是手术前的麻醉i。” 夏目又拿出滴管与小杯:“剂量要非常准确e。如果过度用药o,就能让人回归永远的安宁g。”
此时的沉默格外压抑,一条小生命正在他们的手下流逝,好像抓不住的流沙。器皿的清脆响声稍顿,夏目叹一口气:“宙,去工作间找找针线与剪刀o,拿给我后再去地窖取点儿干净的稻草o。”
春川宙站起身时看了看青叶纺,天空颜色的眼眸里倒映出另一个维度的色彩。
他只迟疑这一下,之后很快地走了。
青叶纺净手回来,厅里仍然只有夏目一个人,桌上已经摆好了要用到的试剂与药水。魔女把手放在篮中,低低唱着:
“……夜莺,鼓起你的清弦,
为我们唱一曲催眠:
睡啦,睡啦,睡睡吧!
睡啦,睡啦,睡睡吧!
一切害物远走高飞,
不会行近她的身旁——”*
这是凭歌作引,专门用于安抚生灵的仲夏歌谣。纺一靠近,歌曲就慢慢收了息。
“怎么不唱了?”他真心实意地夸赞,声音很轻,“夏目君的声音很好听,我听完觉得今晚能睡个好觉。”
夏目碰了碰小鸟的头顶:“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明天一定到来i,但我并不确定它也能活过今晚n。”
青叶纺刚坐下,听见这话后眼神在小鸟与夏目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夏目说道:“想说什么就说o,离麻药起效还有一段时间n。”
纺就说:“我以为会说‘它一定会活下来’这种话呢。”
“指望我像那些鸟嘴面具一样说些漂亮场面话a?”夏目伸了个懒腰,“那你得失望了e,我可是最恶劣的魔女v,真话与谎言中会选人们更不爱听的那个e。”
纺没再多说什么,他探头去看篮子里眼皮微眯,只有胸部还在微弱起伏的小夜莺,它静悄悄地侧躺在绒布上,像一颗羽毛凌乱的石子。
“但我总觉得你能救活它,就好像带回我一样。”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怎么复苏的e,从没读到过哪个物种能跨越死生界限的资料o。理论上,青鸟的灵魂确实比一般生灵强韧n,但在没有肉身依凭的状态下还能聚魂五年不散n,然后响应召唤n……”
世上最渊博的魔女这样下结论:“你是个奇迹i。”
青叶纺:“唔,谢谢?”
“既然是奇迹i,那么我建议不要期待它的再现n,否则是在侮辱这个概念n。”逆先夏目把解剖刀转在手指间,好像那是根轻飘飘的树枝而非危险的尖锐物品。“我不喜欢‘奇迹’i。把希望寄托在小概率事件上会让人走进歧途的牛角尖n,这亏可不兴吃i。”
夏目说完这话,突然才反应过来似的怔了一下,差点被刀刃割到手;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青叶纺。
明明是午后,屋外天色却愈暗,雪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夹着冰粒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与窗玻璃上,好像一场下了许久的倾盆大雨。
在这背景音中纺说:“或许是吧。但请你不要有压力i,我只是看见你们这样想要救下他,就莫名地有一种想要相信、或者说希望夏目君能救活它的感觉,成功与否我都不会对夏目君失望的e——或许是跟宙君一样的心情。”
“宙还什么都不懂g,你也不懂吗a。不要事事拿宙来做借口u,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a?”夏目啧声,终于放好了解剖刀,转而拿起小银剪,“不过o,我对前辈的想法一点兴趣也没有就是了e。”
纺抿了抿唇,避开这个话题:“要开始了吗,不用等宙君回来?”
“地窖里没有稻草o。一会儿你看好小鸟o,我去找他a。”
*
穿过保温法阵平面的那一瞬间,逆先夏目身周的温度骤然从人体适温降至低温,若非他在进入地窖前添了一件外衣,兴许会被这样的温差冻到抽筋。
低温干燥自然是为了保存食材与珍贵的种子,黑暗也能抑制某些植物的发芽;与此同时,低温与黑暗还是能使人快速冷静的环境。
夏目提着油灯走到阶梯的最底,包括脚步声的任何声音在这寂静地下都显得格外惊耳。还没等他开口,一个稍矮的身影就走进灯光范围,给了他一个抱。
“抱歉呐师父,还麻烦你下来一趟,宙已经差不多可以自己出去了。那小鸟还好吗?”
夏目用空闲那只手牵住宙的凉手:“我已经处理好了e。宙现在还不舒服吗a?”
宙摇摇头,他们就开始往回走。
两年前,夏目从难民庇护所中收养春川宙时就有所耳闻,这孩子被发现在盛夏,一间被血浸透的空屋阁楼里。
爆发在与魔界毗邻地区的恶魔瘟疫中,这样的家庭并不少见。魔瘴感染的成功率与年龄成正比,死亡的多是老人与成人,庇护所里泰半都是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孤儿,只能靠从东部征调的救济物资勉强生存。废弃村落中每一日都能发现新的不成人形的尸体,庇护所背后公共墓地里焚尸的烟雾久久不散。
关于春川宙经历过什么的详细,逆先夏目没有问过他。
感染魔瘴的人大部分会发狂,无差别地攻击他人或自残,身体上也发生一定程度的变异,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极少数人变成了最低级的恶魔,一种没有理智,仅靠本能生存的人形怪物。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如果不是因为魔法天赋而被魔女带走,恐怕宙已经像别的孩子一样被送到天南海北的庄园里做苦力去了。正因如此宙很感激夏目,学习魔法时也刻苦非常,唯一的缺点是有些晕血,因此夏目将所有血液材料收到看不到的地方,这两年来也减少了许多会接触到血的实验。而宙在偶尔犯晕的时候就会来地窖里休息,这里甚至还备有一把小椅。
“其实宙已经好了很多,但装在瓶子里的血液跟真实伤口还是不一样呐……”少年有些垂头丧气,“味道也……”
“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这么说:‘没关系哦o’。每个人都有不愿意面对的东西i,有时候放下比硬碰硬更好o。”夏目温声道,“是我考虑不周全了e,刚刚就应该让宙去休息i,帮手工作可以交给前辈不是吗a。”
“嗯?说到前辈,他的颜色有些古怪呐。”
“他也让宙感觉不舒服了?我这就去教训——”
“不是的。前辈的颜色总是温暖的,不会有太大的波动,像是放在炭火余烬上保温的粥。”宙似乎尝试比划那么一锅粥,“但是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
聊到这里时他们恰好回到了保温法阵平面以上,站在这里抬头已经能看到厨房天花板的花纹。空气温度与湿度重新变得宜人,夏目却仍觉得有点冷。
“宙刚刚在下面时,为了转移注意力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宙想到要怎么形容啦,但还是不太确定……”
“什么样的e?”
夏目放好提灯,和宙一起走回客厅。没来由地,脑海里突兀响起作为巫医行走疫区时常听见的歌。
在南部丘陵的习俗中,人们相信歌声可以牵引死后的灵魂,因此将骨灰下葬到公共墓地时会组织起庇护所里的人们为不幸者清唱挽歌,他与宙也一起参与过那样的仪式:
「乌鸫、椋鸟、知更鸟,
唱着我们过去的欢声连绵;
斑尾林鸽与无声天鹅,
为我们的告别起起舞翩翩……」
宙道:“前辈那样就好像在羡慕着什么。但怎么会有人羡慕濒死的小鸟呢?”
夏目看到了壁炉边桌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一种莫名的不安窜至喉咙,让他慢了半拍回答:“……我也不知道o……喂,前辈i。”
没有得到回应。
这场景熟悉过头了。发现纺的那一天也正是像这样的死寂。夏目匆匆走到桌边,治疗好的小夜莺正安睡在篮里,青叶纺伏趴在桌上也像睡着。
他一把捏起纺的手。刚从地下出来的手掌尚未回温,纺的手却比这还冰凉僵硬。
夏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抖着手把脸扳过来摸鼻息的,只觉得身上冷得如坠冰窟,在感受到那一点微弱的气流后才能想起来呼吸,随后听见宙惊慌的声音。
耳中鼓噪着急促的心跳,魔女恍然想起那首挽歌:
「乌鸫、椋鸟、知更鸟,
唱着我们过去的欢声连绵;
斑尾林鸽与无声天鹅,
为我们的告别起起舞翩翩
——那舞步与你冰冷的脉搏同步相连,
愿你去往灵魂安息之间。」
——————————第二幕 A Midwinter's Dream 完
*“仲夏歌谣”的歌词借自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译者朱生豪
有没有留言!有没有留言!有没有留言!(捉虫也可以)
紧急求爱事件。
深冬的空气在不怎么宽敞的单身公寓里缓慢凝结。气氛沉默、降温,偶尔有尴尬的视线碰撞,但最先躲开的总是影片美伽。也许自己该对这件事做出解释,但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放过我吧!他心想;明明这件事,他也是毫不知情呀?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斋宫宗往沙发上一倚,手臂环在胸前。他没有生气,只是心情有点糟糕。交叠的双腿被长裤勾勒得优雅,却在大腿处有一道脏兮兮的灰尘。罪魁祸首正坐在他俩之间,一个懵懂而活泼的小家伙,要是再晚个几年,斋宫宗都觉得自己能当他的父亲了。
美伽哥。那小孩丝毫不看气氛地喊着他恋人的名字。斋宫宗不咸不淡地盯着那...
深冬的空气在不怎么宽敞的单身公寓里缓慢凝结。气氛沉默、降温,偶尔有尴尬的视线碰撞,但最先躲开的总是影片美伽。也许自己该对这件事做出解释,但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放过我吧!他心想;明明这件事,他也是毫不知情呀?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斋宫宗往沙发上一倚,手臂环在胸前。他没有生气,只是心情有点糟糕。交叠的双腿被长裤勾勒得优雅,却在大腿处有一道脏兮兮的灰尘。罪魁祸首正坐在他俩之间,一个懵懂而活泼的小家伙,要是再晚个几年,斋宫宗都觉得自己能当他的父亲了。
美伽哥。那小孩丝毫不看气氛地喊着他恋人的名字。斋宫宗不咸不淡地盯着那双局促的异色眼睛,直到他在手机上查完了三天内的所有火车路线,无奈地掩面叹息。“对不起,老师。”影片说,“三天内的车票全部售空,这段时间可能得给你添麻烦了……”
事情得追溯到这个清晨。斋宫宗人在日本刚下飞机,即将迎来他长久工作之后难得的一段小长假。拒绝了事务所接应的后果就是得亲手拎着皮箱从机场赶回影片美伽的现居所,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他们现在的家。通宵航行过后的疲劳被海洋气候独有的湿冷寒风吹净,拎着拉杆箱的手指冻得发红。他有要亲自交给影片的东西,他有着在心中演习多次的、不容许任何误差的重逢。他快步行走着,机场、出租车站、步行街,寒意顺着手攀进衣袖,心跳却始终炽热。路过ES大楼时,斋宫宗不由自主地昂头看了一眼。心中的那个人发短信告诉过他今天有最后的工作,让他先回家等待,在那之后,他们可以尽情在一起,无论朝夕。
想到这儿,斋宫宗不由得走了神。急促的脚步被飞来的物体唐突撞停,他踉跄一步,发现是个孩子。斋宫宗讨厌冒失鬼,他皱皱眉头正打算绕过这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不料那双稚手干脆直接抓了过来,在熨得平整的裤子上留下一道脏兮兮的爪印。Non!这下他可真生气了!然而责备的话还没出口,这野猫似的孩子竟愣愣地看着他,夹带着关西味道的口音一清二楚地蹦了出他的称呼——那明明只有一个人会使用的称呼。
“老师、宗老师!”
就这样从天而降,然后无比自然地跟着自己回到家里,斋宫宗总觉得这样的经历有些熟悉。影片美伽还没回来,他没打算告诉他,而是给他一个“惊喜”。空等无趣,他给小孩做松饼吃,因为这小家伙笑起来的时候脸皮厚的像松饼。蜂蜜的香气温暖着人们带进屋内的寒气,斋宫宗泡上一壶锡兰红茶,听着桌对面的人类幼崽一边嚼着松饼一边讲述。如他所料,这小孩从影片的老家擅自偷跑出来,行囊里除了想当偶像的一腔热血之外再无其他。
“我想跟着美伽哥!让他带带我!”这小鬼一边说着一边敞开羽绒服,露出印着影片美伽灿烂写真的痛衣。于是斋宫宗除了头痛之外更觉得眼睛痛——他开始恐惧,会不会也有印着自己照片的类似劣质商品流通在市场上?
当孩子的正式监护人正式回到家时,一大一小已经坐在沙发上等了他很久很久。在看到美伽哥推门而入的瞬间,小孩子就像被点燃的窜天猴似的蹦过去,鲁莽动作差点撞翻桌上的果盘。斋宫宗一把拎住他的后衣领安放回原座,而后用眼神无声示意影片坐到旁边。在短暂的大脑卡壳过后,影片美伽乖乖照做,于是就有了现在。
“哈哈,没错,这是我在老家照顾的孩子之一,说是最喜欢我的那一个也不为过呢……”影片美伽尬笑着摸摸身边小孩的脑壳,“老家那边条件不好,经常断电。每当那时,我就会和大家点燃蜡烛,给他们讲我和老师的故事……”
“真是的。和外人提起我的时候,你至少也应该用我的名字。‘老师’这种称呼,私人之间用就够了吧?”
“嘿嘿,抱歉啊。”影片的笑容中多了些怀念的意味。“我是有注意到的噢,但有的时候说着说着就会不由自主了。毕竟在我心里的,一直都是‘老师’啊。”
斋宫宗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茶香里漂浮的紫眼睛漾起一层温热的涟漪,他将杯子放下,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一阵唐突而失礼的咕噜声打断了才愈合不久的温情。在两双视线的错愕之中,被无视许久的小孩抽了抽鼻子,饥肠辘辘。
太失礼了。斋宫宗摇摇头,现在也的确到了饭点,影片美伽带回的蔬菜还在桌上孤独地支棱着。室内室外温差强烈,薄霜变成水露,在新鲜的叶尖上晶莹着,像思念夜垂下的泪水。
“对不起,老师。”影片像是看出他的消极,“我会尽快解决好这件事,所以……”
“我去做饭。”
影片没有再说下去。他看着他的优雅爱人起身将菜蔬揽进臂弯,每一个角度都犹如希腊的神话美人。他向厨房走去,放下东西,却在围上围裙的前一刻又折回卧室,出来之后换了套宽松简约的居家服。是新的,许久未归,旧的那套已经被某只恋旧的乌鸦拿去穿了。他将换下来的裤子抛向沙发,影片美伽猝不及防被丢了满怀。他匆忙将衣服收好抱在怀里,旁边的孩子好奇的看着他腾然涨红的脸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反正是假期,有的是时间。”斋宫宗说着套上围裙,“反正……这里早就已经给这小鬼提前空出了一张床,不是吗?”
怀中的裤子带着淡淡的余温。影片美伽愣愣地点了点头,在身旁纯洁的视线里无措地闭上嘴巴。
假日的第一个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吃饱喝足的小鬼被影片娴熟地洗干净还顺便换了套衣服,搂着一只小熊安安分分地躺进被窝里熟睡过去。一墙之隔,久别重逢的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呼吸声在黑夜里交错。也许是暖气的温度太高了,影片美伽只觉得耳尖滚烫,某些压抑多时的渴求在心中作祟,他悄悄扯了扯斋宫宗的睡衣,嗓音是饱含思念的沙哑。
“老师,我……”
被吵醒的艺术家幽幽地睁开一只眼瞅了瞅他。这是一个高贵而微妙的眼神,影片没来得及读懂,他却直接翻了个身背对着继续睡过去,顺手将被子往自己那边扯了扯。斋宫宗的答复很简单:“睡觉。明天还得起床给那孩子做早饭,你倒是不用操心。”
“咦?可、可是就算是这样……老师?!真的睡了吗?不会吧!”
委屈的乌云在次日的早餐桌上漂浮着。跟斋宫宗想的一样,这个小鬼醒的比他俩都早,一睁眼就拖着长一截的睡衣满地乱跑,用精力十足的口号一嗓子打断了两人份的好梦。“不退让!不谄媚!不回头!”身为粉丝却莽莽撞撞,毫无Valkyire应有的气质。醒都醒了,斋宫宗叹着气从床上爬起来更衣洗漱,旁边的影片跟着破土而出。他匆忙理了理睡乱的黑发套上衬衫,系纽扣时终于老老实实地系上了最顶端。洁白衣领将一粒深红色的痕迹遮掩,他的老师才没有冷淡到那种地步,这便是他得来的补偿。
但是还远远不够。斋宫宗这一去少说有三个月没有回来,他们至多隔着电话亲吻,忙碌的工作甚至不允许二人打一次超过一小时的电话,就连这个小假期也是以提前加班赶超工作为代价。睡眠时,影片看见斋宫宗浓重的黑眼圈,没了粉底液的遮掩,他竟也显得有了几分憔悴。
他心疼,却也憋屈。他想补偿,但老师没给他这个机会。早餐的香气在开放式的厨房里漾开,活泼的小孩嗅到食物的味道便蹦跳着跑进去,不知天高地厚地贴到斋宫宗身边。影片正想劝阻,他想他的爱人不会很喜欢小孩,这毕竟是种麻烦且吵闹的存在,多半与优雅不沾边。谁知斋宫宗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而后捻起一片火腿,塞进了小家伙大张的嘴巴。
“不要在我做饭的时候接近厨房,小家伙。去找你影片哥哥。”
小孩却摇摇头:“是美伽哥!”
“没区别吧?你跟他一样,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讲究……”
“不一样,不一样!”小孩一本正经地挥了挥手。“就像美伽哥总是叫宗哥哥‘老师’一样,朋友之间要叫名字才亲近嘛!”
“哼……我跟他才不是朋友。”
此言既出,在场的剩余二人都愣住了。影片美伽则是没反应过来,不是朋友,那确实,但又是什么呢?他们之间的一切似乎都顺其自然,在阴霾笼罩时他们拥抱取暖,在未来道路上他们携手同行。第一次接吻依稀还有巧克力味的记忆,但又是谁先吻的谁?甚至更过火的事,他也忘记了细枝末节……忘记了吗?
一杯温热的牛奶啪嗒一声放到面前。影片从记忆中回神,斋宫宗还在和培根煎蛋打交道,送来牛奶的是一双软乎乎的小手。
“看来宗哥哥没有把美伽哥当朋友呢……美伽哥,好可怜。”
影片美伽无奈地笑笑。他不知道是否该解释,又如何与一个小孩子解释这些事,只好将小家伙抱上旁边的椅子,在衣领上垫好餐巾。在做这一切时,他发现小孩的手上有轻微冻伤的痕迹。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说,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已经不只是奇迹,简直可称为惊险了。他得尽快把他安全的送回家去。
在等待早餐的时候他们闲聊。听说老家一切都好,有几个长大的孩子也开始打工,经济不再那样拮据。一些升了学的小朋友立下了科学家一类的志向,而更多的则是憧憬着他们的“美伽哥”,想要向偶像的道路进发。而这个小孩,则是操之过急,小学还没念完就急匆匆地想要唱歌了。
“美伽哥总是说宗哥哥很厉害,真的好厉害!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小孩捧着热腾腾的可颂,眼睛闪闪发亮;“我也想要宗哥哥教我缝衣服呢,这样的话,弟弟妹妹们破掉的衣服也可以由我来补,不用都交给美伽哥啦。”
当然漂亮,那可是他的老师的作品。影片美伽笑了笑,而这笑容随即又凝重了些。斋宫宗将最后一份早餐端上桌子,这才开始用餐。刚刚两人的谈笑也传进他的耳朵,他始终一言不发。影片无法理解这份沉默的由来,他的迟钝就像一层无法挣脱的茧。但多年的默契告诉他,斋宫宗想对他说些什么。
他们像无数个过去那样一起吃着早餐,但冒失弄撒牛奶的人早已经不是影片美伽,而是这个熠熠生辉的小孩。这一回,斋宫宗没有训斥他,只是用手帕擦拭着他脏兮兮的嘴角。
新年将至是车票难买的主要原因。小孩子又无法个人登机,影片美伽只好定了抢票的闹钟,卡着点为他买下一张两日后的火车票。看着购票成功的邮件他总算松了口气,而后继续回到里屋,拿起针线为新衣增添纹理。虽说是假期,但他们仍有必要的事情得做,譬如这一套新的演出服。影片悄悄抬眼瞅了瞅办公桌旁的斋宫宗,他正秉承着一如既往的专注精神忙碌于缝纫,而那孩子则是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帮忙给纽扣穿上细线。
斋宫宗没介意,这一点倒是让他惊讶得很。他还记得他们最初的模样,哪怕是在老师工作的时间擅自进入社团教室都会惹他大发雷霆。从小心翼翼的旁观到正式捏起针线,影片美伽花的时间以年为单位,他还记得第一次从老师手中接过图样时指尖的颤抖,那时斋宫宗骂了他一句——
“你这笨蛋,手抖成这样是缝不好东西的。”
影片一惊。他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在脑海而是切切实实地响在耳边,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只不过这次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那个孩子。小小的手正捧着两片边角料笨拙缝合,眼有多专注手就有多抖。斋宫宗皱皱眉头,他忍不住给予两句带着指责的指导,却又看着找到门路的小孩一不留神刺破了手。完美主义者的怒火眼看着就要爆发出来,但影片没想到这回是冲着自己:
“别在那愣着,去找创口贴!”
他未等话音落下就匆匆跑去找药箱,一时间,不大的缝纫室便又剩下两人,在冬日的温光里静默成画像。
斋宫宗眨了眨眼睛。刚刚的暴怒似乎是吓到了身旁的小家伙,一双清澈的瞳仁里溢出点闪烁的水色。这让他感到有点颓败。自从毕业以后,斋宫宗时常听到身边人阐述他的变化,譬如更加柔和、更加耐心,但他自己可一点都感受不到,这一次不又是在重蹈覆辙?他放下布料想要摸摸小家伙的脑袋,但工作期间,他不允许自己洗干净的手接触别的东西。没关严的窗户溜进一点寒风,他只好勉强借来上天赠予的缘由,为他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领。即使他心知肚明,这衣服也不怎么干净,像一只从垃圾场捡回的玩偶。
“又冒失又一副拼命努力的样子,真不愧是那家伙带出来的小孩。”
“对不起,我是不是惹老师生气了?”
那孩子有些伤心的看着他。这是无比纯净的眼神,像某种初生的艺术杰作。他怎么忍心破坏这份无瑕,便只是一笑而过,再度捏起针线继续工作。“没有。第一次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比影片强多了。”
说着,他又觉得有趣:“怎么突然又叫我‘老师’了?吃早饭的时候还在叫哥哥吧。”
“嘿嘿,因为美伽哥说,他不想让别人也这样叫老师。”小孩子笑嘻嘻的抖出一件秘密,“美伽哥说,老师是他的‘老师’,我不明白!但是对我来说,宗老师既是老师也是哥哥!趁美伽哥不在,老师就是我的‘老师’啦!”
这是一串令人面红耳赤的绕口令。当影片美伽找来创口贴再度回到屋内时,这场间接情话事件只剩下斋宫宗失败的表情管理。他试着伸出手,想试试他的恋人是否发了烧,却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拍开。他习以为常地笑了笑,重新为精致的茶杯倒满热咖啡。
午餐是两人共同准备的。小家伙正坐在沙发上兴冲冲的摆弄着Valkriye的限量版周边,烹饪时的嘈杂将低声细语掩埋。给我黑椒汁。斋宫宗说。影片美伽将小瓶递过时却被攥住了手腕,紧接着是埋藏在煎炸声中的问话。
“影片,我问你。你都给这孩子讲了些什么,关于我们?”
“嗯啊?只是我和老师曾经的事噢,比如高中时的比赛经历,Valkriye这个名字的来由,还有……”
“那不是我们,影片。那是Valkyire,不是你和我。”
“老师说的话好难懂啊。”
影片美伽笑了笑。他将煮好的通心粉捞出沥干,装进盘子里淋上番茄酱。老师不喜欢太过浓郁的酱料,于是他在那份中刻意少加了些。在影片眼中,这种小麦粉做成的食物像玛朵姐的领结,即使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但这总能令他想起一些往事。
“我还和他们讲了那个雪花球。”
斋宫宗停下动作看着他。他自顾自地讲下去,关于那场昏昏沉沉的高烧。他说他讲了生病的老师会变得异常温柔,讲了朋友们提出的胡闹治疗方法。但他没讲在高温退却后不顾传染的亲吻,以及更多的、被保健室的窗帘所隔绝的事情。末了,影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有些害羞。
“那时老师的嘴唇很热呢,我印象很深。哈哈,那个雪花球,应该是不在了吧?现在想想实在是太丑了……”
小牛排的边缘泛起焦黑色。两人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熄了火,将差点糊锅的失败作倒进盘子。这份食物理所当然的交给了影片美伽,餐桌上,听话的小孩将自己那份火候完美的小牛排切下一大块,放进了美伽哥的盘子里。这让影片既感动又无措,在老家的时候,类似的事情他已经做过许多次了,却还是第一次被小孩子这样对待。不得已他又去煎了两个蛋,兴许是错觉,他总感觉老师在有意无意地看向他的手。
他困惑地看过去,斋宫宗却又毫无痕迹地挪开视线,吃相优雅。久别多时,他已经很久没牵过他的手了,他们本身也极少做这些亲昵的举动。餐盘中的食物被切割得歪扭而不规则,斋宫宗眼神散着,心中走了神。他想到那颗弄丢的雪花球,想到那时捧着雪花球的、那双冰冷的手。这是一双对于偶像来说过于粗糙的手,也许是托了那些兼职工作的福,还有老家的种种。这是多少护肤品都无法修缮的辛劳。
他的确是有话想对他说的。
影片美伽确实很擅长照顾小孩,现在斋宫宗也亲眼见证了这一点。
人类幼崽是种难缠又跳跃的奇特生物,他们会摔倒,会大哭,也会像气球似的一撒手就跑掉。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每逢监护人出门应付临时工作,斋宫宗都不得不独自扛起这份天降的大任。有时他正一个人在书房里读着艺术佳作,流畅的审美思路却被客厅传来的哭声一脚踢飞,而当他匆匆跑到案发现场,却发现小孩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上面还缝着颇具某人特色的恐怖花纹。
“好了……别怕,一个布包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这还是你美伽哥亲手完成的可爱杰作。斋宫宗内心揶揄。他搓搓小孩的脑壳把他抱到沙发上坐好,用手绢拭去落在衣上的灰尘。小孩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抽了抽鼻涕问他这是什么,这恰恰问住了斋宫宗,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影片美伽没什么家当,莫非这是他离开时那人自己新添的物件?
阳光穿透了空中飞舞的扬尘。斋宫宗挥挥手驱散积灰,而后试着打开这个布包。材质并不稀奇,似乎还有点眼熟,斋宫宗判断出这是他某次做演出服剩下的边角料。袋子里是厚厚一层棉花,好似层云堆叠,云深处是一颗圆润晶亮的圆球,犹如魔法的结界,一栋塑造歪扭的小房子在中央矗立着。那是他们最初的家。
小孩破涕为笑:“是雪花球哎!里面还有小房子。”
斋宫宗哑口无言。他记得这东西在他毕业那天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但现状容不得他多想,恢复了状态的小鬼眼看着又要跳下沙发开始新一轮扫荡,他不得不重新将他按住,正面反面都检查了刚刚没有受伤才松开手,再三叮嘱不要在房间里乱跑。小孩点着头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斋宫宗开始发自内心的感到头痛。一只幼崽已经是这种地步,影片在老家是如何同时放牧一群小孩,他简直不敢想象。
影片回家的时候正是中午,顺路带了两兜菜和一本故事书。他将故事书塞进小家伙的怀抱,得了礼物的小孩便屁颠屁颠地窝进沙发里看了。午休时,斋宫宗和他说起此事,影片美伽便无奈地笑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老师不擅长的事。
“不可以让小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噢,这可是很危险的。”说着他情不自禁地蹭蹭老师的肩膀,“但是老师能做到这种地步,还愿意陪我的小孩一起玩,我好开心!”
“谁说那是你的孩子。”斋宫宗没躲,“那明明是从老家跑过来的吧。既然到了这里,我又不能不管。何况你已经很忙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在兼职,身上都沾着那些凡俗的味道。”
“嘿嘿,抱歉啦。老师一直在为了Valkyire而努力,我也得赶紧追上来才行。”见他没躲,影片美伽又得寸进尺地昂起头,用鼻尖碰碰老师的脸颊。他凑近他的耳畔压低嗓音,呵出的热气将人吹拂得心跳加速。“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是这几天,老师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影片,我……”
太近了。斋宫宗蹙眉移开眼神。他也是个男人,这几天怎不是在同样忍耐?积压的话语涌上心头,他握住那双粗糙的手。然而升温的房间却腾然闯入一阵冷风,两人在愕然的前一秒匆忙拉开距离,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孩举着一只瓶子闯进他们的卧室里。
“美伽哥!你把这个落在购物袋里没有拿出来哦——咦?美伽哥是和宗哥哥一起睡的吗?”
“啊这!”影片美伽冷汗直流,他看一眼已经开始大招读条的恋人,抢在爆发之前猛地下床将小瓶一拳塞进口袋,推着小孩的肩膀将人哄回客房。“谢谢你!但是下次进房间要敲门噢!不、不然老师是会生气的!”
在确定小孩陷入午睡之后影片才算放下心来。他回到卧室,迎面而来的枕头是在意料之中。他流着泪接下这发平A,而后红着脸回到床上,试图将那枚小瓶放进床头抽屉里锁好。但是斋宫宗没能让他如愿。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那瓶子夺过,打眼一看是瓶价格不菲的润滑剂,精确到了他最喜欢的玫瑰味。
“……就连这种方面都要讲究吗,影片?”
回答是一个缠绵的亲吻。呼吸声与心跳合奏,在窗帘围拢的温光之中,他们焦急地渴求着。
雪花球的事谁也没提,斋宫宗是故意等着影片开口,小孩子则是忘记了这件事,蹦跳着寻找下一个新鲜事物。但这个聪明的小家伙一眼就认出,这是美伽哥和他们讲过的那个雪花球,在斋宫宗为他检查伤口的时候,小孩子又一次说出了让他惊异的话。
“原来美伽哥是把它放在这里呀!”
斋宫宗追问下去。他的态度又一次吓到了懵懂的小朋友,小孩慌乱地道着歉眼看着就要哭泣,斋宫宗不得不耐下心来把他哄到情绪稳定。原来,这个雪花球失踪的原因亦是影片美伽——在毕业的那天,是他从社团教室的架子上将其带走,从此尘封在扭曲的布袋之中。
为什么?小孩子摇摇头,说不知道。美伽哥讲故事的时候只说了这些。
入夜,他们并肩躺在床上。中午的激情退却,却将冷静留给沉默的夜晚。斋宫宗看着身边熠熠生辉的眼睛,长睫镀了层寒冷的月色。粗糙的手始终轻轻攥着他的一只手腕,用最为柔和的方式宣泄着三个月来积压的思念。他挣脱,而后彻底握住。如今,他已能坦然接纳这个人笨拙的表达。
“为什么拿走它?”
斋宫宗知道影片看见了那个雪花球——在重见天日之后他就没把它放回去,而是十分故意的摆在书架上。他看见影片路过时惊奇的眼神,以及迅速变红的耳尖,像某种草莓味的糖果。果不其然,肩膀的小脑袋又一次冒起羞耻的红色,影片美伽无措地道着歉,而后慢吞吞地给予解释。
“因为……毕业的时候,我害怕老师把那个丢掉。”
“所以你就提前抢走了?真是的。我不会做那种事,反倒是雪花球弄丢了,让我难过了一阵子。”
影片露出苦笑,“嗯啊,毕竟是那个时候的我嘛。而且,那个雪花球也见证了我和老师……呃,重要的回忆。无论如何我都想确保它还在,虽然只是个丑丑的摆件而已。”
“是那个孩子发现的。”斋宫宗摩挲着掌心温热的手,在无名指的指根处徘徊描摹。“他是个跟你一样的冒失鬼,在沙发下面发现了这个。从缝纫的手法到对我的态度,简直和你一模一样。今天他对我说,他想成为一个和我、和美伽哥一样的艺术家。”
月光刺得斋宫宗眼角发疼。他闭上眼睛回忆,那些压在心底的往事拂了灰,与这个小孩的一举一动相重叠。也许这是上天赠予他的一个机会——让他换一种方式去补偿他往昔未尽的温柔,不再责骂与抱怨,而是耐下心去端详,这是一颗如何炽热的心脏。
“就像蝴蝶一样擅自飞到我身边,每一件事都要别人操心。即使被骂了也只是哭着说对不起,一点都不肯离开,是个十足的笨蛋。”
影片的笑容倏地僵住了。他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套上了自己的无名指,愕然抬头时,那双紫色的眼睛映着蓝与金的光影,好似沉淀了他们悲喜的光阴。
“可是我又怎么舍得他离开?”
他们在深夜里静静地读着对方的眼神。流荡的波澜好似将卧室变成了汪洋,潮汐漫上眼角,被交替的手擦拭。这是斋宫宗想要带给他的、想要告诉他的。这个从刚下飞机甚至还在巴黎时就策划过的庄严计划原本应发生于优雅奢华的玫瑰庭院或艺术回廊,却被一只突然飞来的蝴蝶扰乱了一切,就连斋宫宗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会沦落到在两个枕头一张被子里吐露这些爱语。但他想不到更好的地方。这里已然承载了他们太多回忆,拥有这些,他们足矣。
“老师也能说出这种话了啊,真了不起……换做以前,我只敢在梦里想这些事呢。”
“抬起头来,影片。你这个蠢货,还没给我你的回答,想要让我等多久?”
熟悉的语气仿佛要将人拉回校服包裹的青涩。影片不禁笑出声,视野变得有些模糊,他用力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将佩戴戒指的手搭上斋宫宗的心口。除了承诺之外,他早就别无选择。
“老师,一直都是我追求的艺术……!”
车站人来人往。
两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孩的场面着实有些奇怪,即使斋宫宗始终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影片也觉得有点尴尬。还好墨镜与口罩将两人的面孔遮挡了大半,就连小孩的脖子上也多了条围巾遮挡。这是一条新围巾,半个小时前斋宫宗刚刚织完。那时影片美伽坐在旁边大吵着不公平,明明自己一直都想要一条老师亲手织的围巾!而优雅的艺术家只是用热腾腾的可颂堵住那张吵闹的嘴巴,一时间竟产生了正在带两个小孩的错觉——也许不是错觉。
但现在已经是分别的时候了。小家伙来时空空荡荡的行囊此刻变得鼓鼓囊囊,里面填满了Valkyire的周边与专辑,那件被斋宫宗辱骂品味的影片美伽痛衣也洗干净了穿在身上,上面还多了个亲笔签名。他一只手拉着一个大哥哥,心里头觉得超级可靠。宗老师答应了以后会去老家那边开演唱会,他悄悄决定,到时候一定要穿着宗老师的那件痛衣去参加!
“美伽哥今年过年会回家吗?”
“嗯,会的噢,最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项目了。”影片美伽笑着摸摸小孩脑袋。他看向斋宫宗,斋宫宗没理他。这让他有点无奈。是车票的原因,害得两个人不得不起了个大早,老师自然对他发了点脾气。现在老师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他来办,因为他已经是人类而非人偶,即使现在他仍然踉跄。影片美伽心说做人真难,有的时候他还是会怀念高中,虽然挨得骂多但不怎么用得着动脑。
距离列车启动还有一个小时。两个人没法把小孩送进站内的候车厅,只好松开手,眼看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旅客匆匆如洪流,他费力地昂起小小的脑袋,向两人认真地大喊:
“美伽哥要好好和宗哥哥做朋友哇!”
影片美伽社会性死亡。斋宫宗眉头一皱:“你没告诉他吗?”
“啊、对不起,但是这种事被传开就不好啦。毕竟小孩子可能会说出去吧?”影片有点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口罩。墨镜和口罩把表情捂得严严实实,但红透的耳朵却出卖了一切。“Valkyire的相关舆论才刚刚整平不久,这种时候再惹起话题会让七种副所长很难办吧。”
“哼。我并不打算服从于他,在私人自由上更不必理睬多余的束缚。”
斋宫宗转身离开车站。深冬,路面积雪未融,他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等待着另一份得以相濡的温度。他的宝贵假日才刚刚开始,始于一个誓言,一个眼神,一场匆匆的求婚。
“回家吧,影片。回到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