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爷和我系列】推文①
1.①鞍山旧事 (少爷和我)
②魂断吉普岛 (警察和我)
作者:R.K.B
2.三生残局 (联动)
作者:白熊Sofia
3.【傲天x刘波宇宙】当他们碰在一起时 (联动)
作者:叅人
4.【少爷和我】三“天”时间 (联动) ...
1.①鞍山旧事 (少爷和我)
②魂断吉普岛 (警察和我)
作者:R.K.B
2.三生残局 (联动)
作者:白熊Sofia
3.【傲天x刘波宇宙】当他们碰在一起时 (联动)
作者:叅人
4.【少爷和我】三“天”时间 (联动)
作者:许依_
5.【少爷和我】龙傲天和他没用的胞弟(一发完) 作者:EmmaYYAM的小窝
6.舟车劳顿 (少爷和小姐)
作者:九韶
7.【少爷和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越还陷入循环了怎么办!! 作者:薄薄
作者:无为有处有还无
9.如果我不是龙傲天你还会爱我吗 (联动)
作者:Y
作者:谁偷走了我的富二代生活,谁呀?
11.①【少爷和我】抢亲文学(一发完)
④【警察和我】一别十年,男友判若两人怎么办 ⑤【警察和我】Lost andFound
作者:Silver
12.①【少爷和我】管家变成对象是否搞错了什么 ②【少爷和我】下属不能啵上司嘴
作者:巢
13.①天降霸总管家竟是未婚夫?(上) (少爷和我)
②天降霸总管家竟是未婚夫?(中)(少爷和我)
③天降霸总管家竟是未婚夫?(下) (少爷和我)
作者:GALLETE
作者:淤眠
15.①【少爷和我】德古拉和少爷
②【少爷和我】少爷为何总是平地摔? (联动)
作者:日生艹监
16.①【少爷和我】家里闹傲天了怎么办
②【少爷和我】王世昌受难记 (联动)
作者:旭日落白
三生残局
*全文3.7w+ 一发完
*这是一个如何成为人的故事
*内含有关《少爷和我》《警察和我》《德古拉和我》三个故事的妄想,ooc有,时间线混乱,不知道算be还是he
*祝阅读愉快
——————————————————————————————
零.
"如果你因为爱而痛苦,那就更狂热的爱吧。为爱而死,便是在爱中永生。"
壹.
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上一段的记忆还是雨夜逃亡,陷入重伤的我和姐姐躲避着范海辛的追杀,我的胸口应该被银子弹击穿了才对,然而现在衣服上的血污都不见了,好像被什么人...
*全文3.7w+ 一发完
*这是一个如何成为人的故事
*内含有关《少爷和我》《警察和我》《德古拉和我》三个故事的妄想,ooc有,时间线混乱,不知道算be还是he
*祝阅读愉快
——————————————————————————————
零.
"如果你因为爱而痛苦,那就更狂热的爱吧。为爱而死,便是在爱中永生。"
壹.
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上一段的记忆还是雨夜逃亡,陷入重伤的我和姐姐躲避着范海辛的追杀,我的胸口应该被银子弹击穿了才对,然而现在衣服上的血污都不见了,好像被什么人清洗过,仔细闻闻还能闻到残留的洗衣液味道。
我正疑惑,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却瞬间让我精神紧绷,一个箭步蹿到墙壁和衣柜的角落中,生怕进来的是一个拿着枪的猎人。
“你醒了?”
拿着菜刀的男人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激动的话都说不完整,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堆我听不明白的车轱辘话。
这个人类太奇怪了。
我仍是警惕地盯着他——或许这人只是不清楚情况,把我当作一个普通人类对待,我应该让他清楚我究竟是什么生物,人类都是一样的,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之后都会因恐惧而疏离,或许还会将我们驱逐:“可能你还不明白情况,我是吸血鬼。”
“我知道。”
突如其来的三个字把我想要说的话全都怼回了肚子里,他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就差把真诚两个字直接刻在脑门上了。我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犹豫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听我这么说,了然地啊了一声,两手一拍道:“你姐姐不就是吸血鬼么,那你肯定也是啊。”
“我姐姐……我姐姐也在你这儿?”我有些怀疑地盯着他,他告诉我说我姐姐上集市买东西去了,马上就能回来,让我先暂时在这里待一会儿,其他的事可以等姐姐回来再决定。这套说辞我在别人口中也听到过,只是那个人最后把我们姐弟俩都出卖了,“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她。”
“等等,你伤还没好透,你都昏迷一年了,一年没吃东西你哪儿有力气出门。”他好像完全不怕我似的,拉住我的斗篷指指旁边看起来像是砖块垒起来的石台让我坐下。我的手刚接触到那个东西就被吓了一跳,他好像很清楚我为什么被吓到,轻轻地拍了我两下道,“别怕,这是炕,不是什么会把吸血鬼烧死的处刑台,你可以把它当床,很暖和的。”
我有些不习惯,紧张兮兮地贴着边坐下,把斗篷从他手里抽出来——他说的确实是实话,我不进食的话,身体情况可能还不如一个普通人类,别说找姐姐,可能走不出这个村子就又昏过去了,但是我没办法信任人类,无论如何都不行。
“你姐姐叫玛丽,你叫傲天,你们都是吸血鬼,因为躲避范海辛的追杀跑到这里,你们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就摔在村子头那边的菜地里,那天我正好有事去一趟菜地,赶巧就把你俩都带回来了。”这家伙突然说起这些,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你姐姐没受什么伤,休养了一周不到就没事了,只有你伤得很重,我们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你们的事都是你姐姐告诉我的,这回你能信了不?”
他说得煞有其事,但我心里总是有芥蒂:“我姐姐跟你说这么多,她没告诉你把我放在棺材里可能会恢复得更快吗?”
“她说了,我觉得不太好,万一你有幽闭恐惧症呢?”
我有些无语。
“我是吸血鬼,吸血鬼怎么可能会有幽闭恐惧症?”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他笑呵呵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去给你拿吃的,你等一会儿,别偷摸走啊。”
这家伙确实是个傻子。
他一来一回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他告诉我门外头就是厨房,端个东西也就一下的功夫,费不了什么时间。我低头看了一眼他放在桌子上的东西,胃已经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但出于自尊,我还是开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酸菜和血肠,我没放蒜,炖得也很烂,你吃了不会伤胃的。”他递给我两根长条木头,好像是告诉我可以用这个来吃。我试探性地用那两根木头扒拉了几下,那东西闻起来确实是血,他没有骗我。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也不说什么。
或许可以尝尝,就尝一口。
我稍微咬了一口,味道有点奇妙,是血的味道,但是和我们平时会喝的血味道又不一样,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腥臭味。只是闻了这香味,胃里的饥饿感就更加明显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盆,那家伙就在旁边看着,表情好像有些心疼,他正想说些什么,这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我猛地抬头,嘴里塞得鼓鼓的和姐姐对视上了。
她好像变了很多,穿着和从前完全不相像的衣服,我清楚地看到她瞪大双眼流了泪,连手里的菜篮子也不顾了,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我道:“太好了太好了……终于醒了……一年了,都一年了……”
我急忙把手里的血肠放到一边,拍了拍姐姐的后背,她只哭了一会儿就冷静多了,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兴奋的模样让我不忍心打断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像个人类一样,但她这个状态又证明她在这里过得很好。
“这是刘波,咱们姐弟俩的救命恩人。”姐姐说到最后,拍了拍我的手背小声道,“记得跟人家说声谢谢。”
我侧头看向刘波,他也没靠近我们姐弟俩,好像是特意为我们留出足够的空间。把最后一口血肠咽下去之后,我开口道:“这一年麻烦你了,也谢谢你救了我们,我和姐姐一会儿就离开……”
“傲天。”姐姐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攥紧我的手认真道,“傲天,姐姐想留下来。”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生什么气地把手从姐姐的手里抽出来:“姐,你忘了妈妈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了吗?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或许……或许这个刘波是好人,但是你能保证这个地方其他人是吗,你能保证那么多人不会有人出卖我们吗?”
姐姐沉默了一阵,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可能说错了话,这种时候我不应该提及父母的事。许久,她低下头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傲天,姐逃不动了。你陪姐姐在这里待到过年,就三个月,到时候你要是不能接受,姐姐跟你走。”
据我对姐姐的了解,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我思考片刻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三个月对于吸血鬼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最开始的几天,刘波跟姐姐俩人带着我在村子里闲逛,或许是怕我的行头太过扎眼,刘波把他的衣服借给我穿,只是按照身高体型来说那些衣服确实小了些。村子里头的人没见过我,刘波跟他们说我是他远房表弟,最近在他们这儿住一段时间,那些人也不介意,甚至村长还带着他家女儿跑到刘波家来说媒,兴许是看我不乐意,他都帮我挡了回去。
天气好的时候,村子里会弄个小型的篝火晚会,说是篝火晚会,实际上就是村民围着小火堆跳秧歌,我姐姐也在其中行列,看得出来,她确实很高兴,只是我还不太习惯火焰的温度,坐在人群的外围扒着苞米粒。
刘波那家伙原本坐在篝火边,或许是发现我不愿意掺和在人群中,便特地从他们中间钻出来凑到我身边坐下:“不用扒了,家里那些够了。”
“我就是想找点事儿干。”我手上的动作不停,抬头看向人群中央的秧歌队,“你们人类怎么总喜欢这种蹦蹦跳跳神神叨叨的东西,这是什么奇怪的仪式吗?”
“这叫秧歌,这是劳动人民淳朴快乐的娱乐方式,你们这些洋吸血鬼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
“因为我上次看到这种场景,还是我们一族的人被架在火上烧成灰烬,那些巫师也是像这样围着火架跳舞,只不过伴随的不是这些音乐,而是我同伴的惨叫。”
"你……"刘波一时语塞,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心情低落,话题一转道:“诶你看你姐,跳得多开心啊。”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说的没错,我从小到大几乎就没见到姐姐这么开心过,自从父母离开后,她永远是愁容满面,永远是惊慌的,如果是从前的她,也绝对不会这么毫无安全意识地跟一群人类混在一起,更别提围着火焰跳舞了。
“你喜欢我姐姐?”
好像是被我这句话吓了一跳,我第一次看刘波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他连忙摆摆手:“哎呀可不敢,只不过你姐来得突然,为了方便我们都跟村里说我们是两口子,但是可没你想的那层关系。”
我勉强信了他的话,只是这样的话我又有其他的疑问了:“既然你不喜欢她,你对我们这么好是为什么?”
“就不能没有理由吗?”刘波伸手从我旁边的簸箕里拿了一棒苞米,跟着我一起弄苞米粒,“或许我只是单纯的真心想帮你呢。”
听到他这句话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真心?人类的真心能值几个钱。”
“上一个这么口口声声说会帮我们的人类,还是在爱尔兰,那群家伙表面温和善良,转头就联系上吸血鬼猎人,如果不是那个农场的管理员忘记了关后院的栅栏门,我跟姐姐早都死在那里了。”
“那是那群人混蛋,他们辜负了你们的真心。”我没想到刘波会这么说,抬头看他,他却只是低头继续弄着手里的活儿,“真心,可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我看他的样子,心里感觉怪怪的,刚想说点什么,却正赶上换歌的间隙,秧歌队领舞的大爷趁机过来拉着刘波的胳膊道:“刘波你平时不最能跳了吗,咋今儿个不跳了呢,走走走,跳一会儿去。”
刘波听他这么说,想到什么鬼主意似的目光游移了一圈落在我身上,他拉住我的手腕,小声笑道:“别扒苞米了,正好,哥带你玩会儿。”
话音刚落,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拉了起来,我被他拽了一个趔趄,跟着他穿过人群站到了秧歌队的队伍中间,这里可比刚刚坐着的地方喧闹多了,我叹了口气道:“你……”
还没反应过来,两把扇子就塞进了我的手里,刘波站在我身前,因为周围声音大,他就拢着手凑到我耳边稍微大声些道:“你要是不喜欢火,就看着我,我教你怎么跳!”
他说完又笑呵呵地转过身去,我对着手里的扇子发呆了一会儿,新的音乐已经响起,围坐在一起的村民们拍着手唱着歌,那都是我从未听过的歌谣。舞蹈的人们也都笑着,跟着唱着,我听不懂,也不会唱,视线避开燎眼的火焰和嘈杂的人群落在刘波的背影上,笨拙地模仿着他的动作和脚步,别扭的总像要把自己绊倒。
“傲天儿!看我!”我正低头走步,刘波那家伙突然转过身喊我,他可能是看我不熟练,一边倒着走一边摇头晃脑地走了一个秧歌步,末尾还把俩扇子在脖子处一横给我展示了他灵活的脖颈动作,“咋样!好玩不!”
可能是他那几个动作做得确实好笑,配上他那个表情,我憋了几秒钟还是没忍住破了功,笑着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他看我笑了,一拳轻轻打在我肩膀处:“你这臭小子这么多天终于肯笑了哈。”
那一瞬间我愣了一下,差点被后面的人踩掉鞋子。
这时候已经接近初冬,奇怪的是,他那一拳留在我肩膀处的温度,好像比身边的篝火更无法忽略。
刚入冬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困。
刘波家的衣柜早就被我霸占了,虽然他总说衣柜没有外面的炕暖和,但毕竟我是吸血鬼,对于这种事情并没有多么在意。只是后来他一直说这样家里头放衣服不方便,我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把炕头的大柜子给我腾了出来,这样我也有个专门的住所,衣柜里的衣服也能得个安生。
“来傲天儿,我按你姐说的尺寸去村头给你打了条棉裤,试试。”刘波那家伙拎着那条一看就很臃肿的裤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眨眨眼睛,假装没看见地钻回了柜子里。刘波在外面轻敲了几下柜子门,继续道,“这玩意儿一斤呢,老暖和了,你试试,总不能让你一冬天都穿我的衣服啊,你看你那脚脖子都露出来了。”
我拉开柜门和他大眼瞪小眼,看看他,又看看那条棉裤。吸血鬼不怕冷几个字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一人一吸血鬼僵持了一会儿,我还是一把扯过那条裤子关上了柜门。
“好像有点大。”刘波上下打量着我。
他好像没发现我都快皱成一团毛线的表情,只是将注意力都放在棉裤上,经过他炉火纯青的缝纫技巧修改后,我还是穿着那条棉裤被刘波拉出门了。
讲真的,我从小到大从没穿过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厚重的有些走不动道。他好像觉得我没见过雪一样拉着我跑到一片雪白的田里头,像个面饼一样把自己盖进雪里,留下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形状:“快来!傲天你没玩过雪吧?”
我刚想说你是不是傻,我可是全世界跑过的,怎么可能没见过雪。却转念想到,好像每年的冬天自己和姐姐都疲于奔命,从来没什么机会停下来像那些普通人一样真正的去欣赏雪景。
“怎么了,发什么呆啊?”刘波看我像个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儿,已经爬起来在地上滚起了雪球,没过多久已经滚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大雪球,他拍拍那个雪球顶示意我,“快弄个小点的雪球过来。”
我模仿着他的样子在地里搓了一个小一点的雪球,只不过没有他滚得那么圆,按我的话来说,也是有一些不规则的美感在的。他用手给雪人画了一个笑脸,又从地里刨出几根树枝给雪人做手,做完这一切他转头跟我显摆:“咋样,大雪人。”
“还差点,我能让它活过来。”
听我这么说之后刘波一把拉住我已经伸过去的手,好像有点哭笑不得:“可以了可以了,不用让它活过来。”
“你不相信?”我挑眉。
“我相信,我特别相信你。”刘波真诚地点点头,“咱那点法力省着点用吧。”
我收回手揣进口袋里,我当然知道我的法力应该省着用,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不乐意:“你知道我们的能力来源是什么吗?”
看他不说话的样子我继续道:“是人血。你不是说什么真心想帮忙吗,不然你给我吸点你的血,也成全你的善心。”
我都做好了在他脸上看到慌张神情的准备,结果他只是平淡的说了一句行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脸色一变,笑着从背后掏出一个雪球朝我砸过来,我一动不动地被砸了一个正准:“不过那得等真的有用的时候,不然我一个人也扛不住你吸多少次啊!”
“看招!”
我还没开口接茬,又一个雪球直冲面门。
我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耳边还环绕着刘波那家伙挑衅的声音,这要是还能忍我就不姓德古拉了。下一秒我低头从脚下抓一把雪朝他扔过去,他转身就跑,我就追在他后面到处捏雪球砸他,时不时还要躲他丢过来的袭击:“刘波!你别跑!”
我们几乎是一路追逐回家的,到家门口刘波实在是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说休战。姐姐看我俩玩得浑身是雪笑得不行,我们简单地换了衣服之后,刘波去做饭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学着刘波的样子搓小雪球,心情莫名其妙的好,甚至忍不住轻声哼起了歌。但可能是我太过专注,居然没有注意有人推开了栅栏门:“天哥!”
我抬头发现来人是村长家的女儿,村长好像还为了她来这里说过媒,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是她好像是来送东西的:“二叔跟二婶呢?”
我有些膈应这个称呼,但还是平静地回复道:“在屋里做菜。”
“那我就不打扰了,这不是快过年了嘛,这些鸡蛋是我跟我爸送给你们家的!”小姑娘脸冻得红扑扑的,半张脸缩在围巾里,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那一瞬间手指突然接触到了什么东西,一股炙热的灼烧感带来的疼痛让我下意识松手,那一篮子鸡蛋就这样都掉进了雪地里。
“天哥你怎么了!”
小姑娘好像也被吓了一跳,我看着手上被烧掉一层皮的地方,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对手镯:“你这是什么!”
“这个,这个吗……这个是我爸爸给我的银手镯,我戴好些年了呀。”
她好像看到了我手上的伤,想要过来帮我看看,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将那些还没碎掉的鸡蛋捡起来,忍着剧痛道:“没事,谢谢你们的鸡蛋。”
进了房间后那股灼烧感减轻了些,我透过窗子看向外面,那姑娘已经离开了。姐姐还在后院,正在做菜的刘波看我表情不对,放下铲子跑到我身边,他拉过我的手看了一眼,皱着眉问道:“咋回事,你碰什么了?”
“村长家的闺女来送鸡蛋。”我把手里的鸡蛋先放在了一边,刘波盯着我的手吹了一会儿,好像吹吹就能让它恢复一样,“她带了一对儿银镯子。”
“银的啊,难怪……等会儿,我给你弄点雪敷一下,这样好得快。”
我没有反驳他,只是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等着他给我敷伤,其实这点伤我能自己痊愈,冰敷其实起不了多大的效果,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我没有告诉他。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我这是在享受他的关心吗?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小姑娘都没再来过这里。我没怎么在意这件事,马上就要过年了,最近刘波和姐姐都忙着给家里置办新东西,刘波更是早早地出了门,我在家也是无事可干,便端着浆糊贴窗花。
最近村里都热闹的很,家家户户都弄得喜气洋洋的,不过这也意味着,我跟姐姐约定的时间就快要到了。原本我以为这点时间过得飞快,到时候我离开不会有任何芥蒂,我和姐姐还会像以前一样到处流浪,会永远远离人类。
但是现在我不能确定了。
天刚黑下来,我便透过窗户看见刘波抱着一堆红色的盒子回来。我匆匆忙忙地跑到院子里接过那些东西,他却告诉我说不用拿进屋里,就放在院子里就行。我嗅了嗅那些东西,皱眉头道:“火药的味道。”
“什么火药,这是烟花,集市上买的,今晚带你们放烟花。”刘波有些无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拍了拍我让我把我姐姐叫过来。我姐姐正在盛饭菜,不知道是不是跟刘波那家伙商量好的,今晚的饭菜异常丰盛,连血肠都炖了两大盆。
“怎么啦把我叫过来。”姐姐在围裙上抹了两把手,披上外套跟我来到院子里。看到刘波一脸得意的样子跟地上摆成一排的烟花,姐姐瞬间就明白了,她笑着道,“干嘛浪费这钱啊。”
“就当庆祝傲天在家里过的第一个节了,多少算点心意。”刘波划火柴点燃烟花,随后飞快地跑到我身边站着。
一股绚丽的火光冲上天空,在夜空中炸开亮起红色的星星点点。我很少看到烟火,更长伴随我生活的是无止尽的枪声,虽然在刘波家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实话实说,这的确是我几百年来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到安心。
感觉手边传来一丝热度,我转头看向刘波,他好像被烟花炸开的那一下吓了一跳,但也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常态。那家伙总是一脸兴奋,好像对什么事情都能保持乐观,即便只是看烟火,也能在他脸上看出不同平时的喜悦神色。
真的有这么奇怪的人类吗?
那时候,我在一片荒野中圈定一小块自己的安全区,那里很小,只能装得下我和姐姐两个人。周围大雾弥漫,看不到尽头,也没有声音,那长达三个世纪的寂静折磨着我的精神,在我已经平静地接受世界的荒凉时,一个人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雾中,他点起烟火,绚烂的火光破开迷雾落在我眼中,是从未见过的景色。
姐姐先走出了那个圈,然后是我。
这么想来那个人从未踏进这片领地,是我自己走出去的,是我自己要去见他的。
“那个,我……”我清了清嗓子,刘波和姐姐都转过头来看我,好像好奇我究竟想说什么,我犹豫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过完年,如果没什么事……我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再留一段时间。”
姐姐和刘波两人像是没听清我说的话一样,天上的烟花绚烂,他们却纷纷愣在原地。我有点尴尬,正想着要不要改口,却看到我姐姐捂着嘴又哭了起来,刘波倒是坦然地笑了,他长舒一口气,好像眼睛也有些泛红。
“我只是说再留一段时间,说不定哪天想法突变我就又跑了也说不定。”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场面,嘴硬地接了一段。
姐姐自然是懂我的意思,她用手擦着眼泪不停点头,说好。刘波那家伙好像也明白,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看着烟火道:“没事,随时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可能你们吸血鬼命长,但是只要我还在……三百年不行,三十年我还不能陪吗?”
说完,他又恢复成那副憨笑的模样。烟火就快放完了,姐姐说屋里还弄了很多好吃的,赶紧回去,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刘波也附和着点头,他们俩搂着我转身往屋里走去,姐姐好像突然间放松了很多,搂着我的胳膊不停地说着话,刘波在旁边搭茬,两人你来我往的——很奇怪,明明我很不喜欢吵闹,可是现在却忍不住跟着他们笑起来。
最后一发烟花在我们身后的天空中熄灭了,巨大的响声紧接而来,我们的笑声也戛然而止。搂着我的那双胳膊逐渐滑落,我僵硬地转头,上一秒还兴高采烈地跟我分享故事的姐姐,那样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心脏处的血洞。我愣了,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样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生气。
“傲天往后退!”
刘波飞快地把我挡在了身后,可能我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村长和几个人带着一个西洋打扮的男人站在门口,那男人漫不经心地吹了一口枪口的白烟道:“死人血加银弹,一枪毙命。”
“就是那个人,他之前突然出现在我们村子里,前一阵子我闺女跟我说他碰到银镯子手就被灼伤了。”
我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几人,开枪的那人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就是导致我昏迷一整年的罪魁祸首范海辛。而刘波还是死死地挡在我身前,他朝门口几个人大喊道:“他们又不是什么坏人,连人血都不喝,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刘波,我念你是咱们村子里的人,之前肯定是被这俩东西骗了,你现在过来,我们有话好好说。”村长朝刘波招招手,希望他站到他们那边去。
这场景有些熟悉。我记得那次在爱尔兰也是这样,我们总是会被人类背叛,以前因为背叛失去的是父母,是同伴,这次我和姐姐恐怕都要死在这个地方。我看向刘波,他听了那些人的话也转过来看我,我原以为可能会在那双眼睛中看到妥协,然而他只是十分坚定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他们没有骗我,我是自愿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猛地拉着我跑进近在咫尺的房门,门口的范海辛见势不对又开了一枪,幸运的是,那枪并没有打中我。刘波嘴里不停念叨着后门什么的,他一边拉着我跑一边喘着粗气:“傲天,傲天你的能力呢,现在是需要你的能力的时候……”
“没用的。”我没有灵魂地跟着他跑着,“我剩下的力量根本瞬移不了多远,很快我就会被抓住的。”
“那他妈的也要先用了才知道!先用!剩下的我来想办法……”刘波带我从后门跑进空旷的大地,身后的那群人早就闯进了屋子,很快就能发现我们两个,这时他转过头拍拍我的脸道,“我能保护你,相信我。”
我抬眼看着他,可能是被刺激地出现了幻觉,以至于感觉他的声音都变得微弱了许多。我听他的话闭上双眼,用尽我最后的那点力量,将我们两人瞬移到了一片荒芜的雪地中,即便是在这里,我还是能看到远处村子的亮光和他们挂着的一排排红灯笼。
果然没有多远,这么算一下,用不了十分钟范海辛就能找到我们。
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就这样摔在雪地里躺着不想动了。刚刚我好像马上就能拥有一个能被称为家的地方了,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告诉我那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这么想着,我苦笑道:“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心存幻想,我就应该强硬一点拉着姐姐一起逃跑。”
刘波并没有回复我。我感觉到一点不对劲,空气里好像弥漫着一股我许久未闻到的味道。那些血液已经将他身下的雪地融成一片殷红,即便如此他还喘着气想要发出些声音。我用尽力气爬到他身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范海辛的那颗子弹究竟击中了哪里——人类终究是脆弱的,并不是只有心脏中弹才能让他们迎来死亡。
“现在还有时间。”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子,强行把我的头按到他的肩膀上去,用破风箱一样的声音继续说道,“现在是合适的时候,吸我的血,然后跑得要多远有多远。”
“不要。”我挣扎着想要逃开,他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直按着我,本身就脱力的我更没办法挣脱。
我只得伸手抱着他,不知道是他在发抖还是我在发抖——可能是太冷了吧。一股酸涩感涌了上来,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发,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不这么做我也会死,还不如让你逃走,尝试去做个普通人,这样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还能拥有一个家。”
“没有了,不会有了,不可能再有了。”我收紧双臂,却又不敢收得太紧,他的血早就浸透了我胸前的衣服,我们拥抱着,我很清楚地能够感觉到他下降的体温和逐渐微弱的呼吸。我有点慌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对,我可以转化你,我可以把你变成吸血鬼,变成吸血鬼的话这些伤早晚能够恢复,你会没事的……”
这么想着我没有犹豫,露出了我几百年来不曾露出过的獠牙,对着他已经有些冰冷的脖颈一口咬了下去,他没有反抗,多年来不曾品尝过人类鲜血的我感觉到力量正在逐渐恢复,原本按着我的那双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时间差不多了后我咬破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在刘波的嘴里,然而他没有任何反应,就那样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没有了呼吸。
“不对不对,按理来说你应该能够被转化,你应该能的……”当时的我可能已经不太清醒,或者说我就是在自欺欺人,转化的过程漫长且痛苦,刘波本身将死的状态就证明这注定是徒劳无功,而我也不过抱着那一点不可能的幻想在安慰自己罢了。
我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的尸体,他的表情很平静,只是他越平静,我越慌乱。
不远处传来人类的脚步声,冰冷的空气中已经能闻到他们的味道,我迷茫地环视了一圈,抹了抹嘴边的血渍,移开视线,跌跌撞撞地向着被大雪覆盖的另一片苍茫中走去。
贰.
“妈妈!他醒了!”
我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床边看书的小孩大叫一声,他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老远,没过一会儿,一位穿着讲究的女士便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她看到我醒了也是很欣喜,坐在床边想要触碰我的额头,却被我警觉地躲开了,看我这副模样她摇了摇头道:“可怜的孩子。”
据她所说,我是在开春的时节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的。
最开始大家以为我死了,胸口上都是血,体温还低得要命,就像是一具新鲜的尸体。可检查后却发现我仍旧有微弱的呼吸,他们对此表示震惊:“我看你那身衣服,应该是东北那边的孩子吧,怎么会到北平来?还弄成这样。”
我不愿意回答。
她也不强求,觉得我应该是受到了重大打击,把汤放在床边告诉我好好休息后便离开了房间。
我记得自己当时走了很久,走到精神已经恍惚,不知道在何处的冰面上一脚踩空失去了意识——醒来以后就在他们说的北平了。之前自己割开的手腕处突然生出一道痛楚,那道疤并未如以往的伤口一般愈合,而是狰狞地留在那里提醒我,那过去的短暂时光并不是梦,像一个标记,也像一个烙印。
我陡然生出一股迷茫来,这种感觉是姐姐还在的时候我不曾有过的。如果不是身体里有一股不同寻常的血液提醒我,我可能会以为我在来生。
说起来也是好笑,吸血鬼怎么可能有来生。
我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身体好些便离开了救我的那户人家,那家的女主人好像有些心疼我孤身一人漂泊北平,送了我一些她丈夫的旧长衫,她坚持要我收下,我只得感谢她一番收下了那些衣服,至于我原来的那身衣服……早就不能穿了。
这是我第一次踏足北平。
北平城的人类很多,凌乱的气味让我不是很舒服。
普通人类会做什么?我兜兜转转,在某家小店里找了份工作,老板见我不要住处也不要工钱,很高兴的就收下了我。
从那以后我就在北平城里打工。刚开始我自然是不习惯的,我鲜会照顾别人,最早时多是姐姐照顾我,就算是那段时间,也是刘波照顾我多些——因此我闹出了不少乱子,上错菜记错账这些都算常见,老板为此发了不少火,但是像我这种白打工的伙计,他也舍不得开除我。
打最初在夜里我都是在店里找个柜子钻进去睡觉,按理来说在这种封闭环境我应该得到更好的休息,但我现在只要一钻进去,手腕处的疤痕就会发疼,脑子里就会重复那些画面,我会看到那场烟花,姐姐的尸体,还有他安静的表情——记忆枪林弹雨般轰击着我的思维,把我的大脑搅得一团乱。
后来我再也不在柜子里睡觉了。
我学着那些乞丐的样子住在天桥下,住在胡同里,他们没见过像我这样穿得体面还来睡大街的人,偶尔在闲暇时他们会跟我聊两句,也会在我回去比较晚的时候给我的位置垫上两张报纸。我好像接受了他们这种无声的帮助,于是在我饿了去酒楼的后院里偷鸡吸血充饥后,剩余的肉便当做回报送给了他们。即便如此,等天气冷起来时,还是有人一夜过去再也没睁开眼睛,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没熬过那个冬天。
或许是之前那短暂的三个月里,那个人确实把我养得太好,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茹毛饮血了。一来二去,我的胃莫名其妙糟了病——说起来也是好笑,我一个吸血鬼,同时得了幽闭恐惧症和胃病。
简直是吸血鬼之耻。
春去秋来,从北平到天津,再一路向下,我像个无家可归的幽灵一样徘徊,装作普通人的模样混进人群,见过家庭离散,战火纷飞,只是我从未如同他当初所说,找到第二个像家一样的地方。
原本我以为三百年很长,五十年够短,可自从那一天起,我感觉这五十年的每一天,都是三百年。
上海近来的天气不算好。
我拿着那封信站在窗前,犹豫半晌才打开,那里面是我十几年前曾经跟着学习过的老师寄来的信,我们虽已多年未见,却时常保持着书信联系。只是这次我拿到的信却有些不一样,那里面是一封推荐信,信上写他最近已然病重,多年来他一直在刘宅做管家,现如今刘家少爷迁家去上海,他无法伴随左右,便想起了我,他说若是我需要工作,可以拿着那封信去刘家在上海的居所。
那封信后面的内容并没有多引起我的兴趣,我便没有再读下去。只是刘宅两个字太过刺眼,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别不过自己心里的那股劲,弄了身合适的西装便拿着那封信敲响了刘宅的大门。
刘宅里下人很少,招待我的是个丫鬟,她看了老管家的推荐信之后招呼我去厅里等待,他们少爷出门办事去了,此时还要等少爷回来再做定夺。我点点头走去厅前等候,冷静过后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不是很合理,仅仅因为一个常见的不得了的姓氏就跑到人家做管家未免有些过激,做了管家就意味着自己要在这个地方待上很久,这不是什么好事。
正当我还在思考时,一道人影背着光从走廊那头投了过来,他步履匆匆,在离我不远处站定了脚步,一身长衫站得笔直,应该就是那位刘家的少爷了。
原是背对着光少爷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我向前迈了一步正准备开口自我介绍,却在看清他的那张脸时哑了嗓子——虽然过去了五十年,但是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两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位少爷长得更年轻一些,还戴了一副陌生的眼镜。
手腕处的疤无端疼了起来,身体中那股特别的血液不安分地翻腾着,在推搡着我向前。我知道那些血液是属于谁的,它在逼迫我开口,让我开口喊出那个名字。
那少爷的脸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或许是我愣神太久,他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就是新来的管家吧?”
那个名字我还是没说出口。我冷静片刻,开口道:“是的少爷。”
那少爷点点头,甚至没有多问我一句话便道:“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老管家选的人我信得过。”
我皱了皱眉有些不敢相信。这刘宅现在是多缺人,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把我留下了,是不是不太妥当?这少爷一点没有警惕心的样子……还真跟那个人有点像。
“对了,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傲天,少爷叫我傲天就行。”
我微微点头,少爷听到我的名字后目光挪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的名字很特别,不多见。”
“少爷见笑了,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名字罢了。”我和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或许是我内心深处还是对那个问题好奇,于是我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我相信少爷的名字才是不同凡响。”
那刘家少爷听我这么说,做了一个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尴尬的表情,轻声道:“我叫刘波。”
我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即使是在我那些噩梦里,我都好像选择性地不去提起他的名字。好像只要忘掉一个人的名字,就能连带着他带给我的所有生活所有记忆一同忘却——然而现实并不是这样。事实上,那三个月的烙印,哪怕我再等上三百年也无法消除。
“很特别的名字。”
少爷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好像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说,但是我确实是没有说谎的,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无比特别的。
“傲天你就叫傲天吗,你姓什么?”少爷兴许是来了兴致,慢悠悠地散起步来,我就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曾经是有的,但在下已然忘记了。”
毕竟我现在人在中国,顶着一个英文名到处招摇也不好,那简直就像是在和范海辛的后人大喊向我开炮。更何况当初姐姐和刘波总是一口一个傲天的叫我,我早就无所谓什么姓氏不姓氏的了。
少爷好像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做出一个像是文人念诗一样的动作:“你说龙傲天这个名字如何,听起来像是话本里的人物。”
龙傲天。
那群不知道活了几十个世纪的龙族要是知道我一个小吸血鬼拿他们当姓起了这么一个猖狂的名字,还不把我整个吸血鬼都扬喽。不过看刘波一脸期待的表情,我退后半步欠身道:“少爷喜欢的话,那便这么叫吧。”
我原以为少爷会欣然接受,可没成想他却突然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道:“算了,还是叫你傲天吧。”
我不清楚他是哪根弦搭错了,或许有钱人家的大少爷都是这样喜怒无常吧。
自那天后,我便留在了刘宅做事。
刘宅跟我所认知的几乎一样,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下人,除了我也就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年纪大些的厨娘,厨娘那家伙身上喜欢戴银饰,就算干活也总是戴着,据说是她从小身体不好,家里人求来给她辟邪的。我得知这个情况后便总是绕着她走,因为只要看到她我就会想起那个拎着鸡蛋的姑娘,手指就会泛疼。
少爷不知何时注意到我总是绕着厨娘走,便问我是否与厨娘生了嫌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他说,我拗不过他,只得编出一个我对女人过敏的理由,听上去好像有点扯,可那个傻子少爷就这么信了。
直到那天丫鬟与我商量府中事务被少爷撞见,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看着我和丫鬟两个人,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直到闲暇时候少爷跟我提及此事我才想起我曾经编出过这么一个离谱的理由。
我的脑子运转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我发现我好像对她不过敏,然而就是这个更为离谱的解释,少爷又信了。
他问我是不是喜欢丫鬟,若是喜欢,他可以帮我问问,正好我们年岁也合适。
我心想哪里合适了,按年龄来说我做人家太爷爷的太爷爷都有余。我礼貌地拒绝了少爷的提议,他听我这么说却好像松了口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舒畅了。
少爷也是个十分没有边界感的人。兴许是宅子里的人本来就不多,丫鬟和厨娘又是从小陪着少爷一起长大的,少爷时常会在晚饭时叫她们一起上桌吃饭,最开始他也招呼过我,只是那时候我仍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一层障壁,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伪装成不介意的样子,便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见我不愿意,倒也不强求。
就这样,十月份初的某一天,我出门替少爷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务。事关刘家王家的一批货物,少爷和王家的这笔生意若是能谈成,那刘家少爷才算真正在上海滩立了足。只是最近这笔生意好像出现了一些问题,上海的大家欧阳家横插一脚,少爷原本谈成的两成利润被欧阳家用一成利润压制。王老板本就是个商人,也自然是知道哪一方对自己更有利,少爷也因为这件事忙的焦头烂额,我作为他的管家也确实应当帮他分担一些工作。
吸血鬼的语言其实是有魔力的,不是心想事成的那种,而是在注入力量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更像一种心理暗示。所幸王老板并不是什么心智坚韧之人,我当年残存的那些力量没用多少便摆平了这件事,甚至用四成利的价格谈下了这笔生意。只是使用力量后我总有些乏力,想着回去后可能要睡上很久,却在刚走到刘宅门口时,闻到里面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
兴许是半个世纪没有闻到过那个味道,我一时间没有辨别出那是什么。
先发现我回来的是丫鬟,她好像奉了少爷的命令在门口等候我,一见我回来,便夸张地大声说管家回来啦,生怕少爷听不见。我跟着丫鬟往平日里吃饭的地方走去,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那股饭菜的香味也越来越清晰。
而当我走过最后一个拐角时,少爷和厨娘都在饭桌边等我,看到我来,少爷手忙脚乱的跟厨娘对视了一眼,两人毫无默契地开口道:“祝傲天生辰快乐!”
两个人能每一个字都说的不在同一个节奏上,也是蛮厉害的。
我低眼看向桌子上的那些饭菜,那些菜大多是东北菜,而那我一直觉得有些熟悉的香味就来自放在桌子中央的炖血肠。少爷见我不作声,先开口介绍到:“这么久了你都没跟我们一起吃过饭,看你是从东北那边来的,我就跟厨娘准备了这些,厨娘说你都不怎么吃有蒜的食物,这次我们可一点蒜都没放。”
“我也没怎么做过东北菜,味道不对也请多多包涵。”厨娘点点头,也看向我。
“少爷从何处得知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一时哽咽。少爷说他是从老管家的推荐信中得知,甚至也是在信上得知我来自东北那边,我心想原来如此,那生辰不过是我随口编来骗人用的,时隔几百年,我还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早就把自己真正的生日忘到脑后去了。
看我愣神,少爷过来拉着我就把我按到他旁边的座位上,甚至为了照顾我之前编出的荒谬的对女人过敏的借口,厨娘都被安排在离我最远的位置。等我们四人落座,他们三人都不动筷子,一双双眼睛就盯着我,意思像是先让我尝第一口。
我拿起筷子,这个感觉有些熟悉,就好像当初我第一次从刘波家醒来,而他递给我一盆血肠让我吃。只是现在的我学会了使用筷子,也不会像当初那样狼吞虎咽。我夹起一块血肠,在大家的注视下咀嚼,说实话,味道并没有那么正宗,但是我还是微微一笑抬头道:“很好吃,谢谢。”
这下其他三人都舒了一口气,纷纷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我恍惚间在少爷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刘波。
彼时天气渐冷,他和姐姐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血肠进屋,我就坐在那儿等晚饭,看到我把筷子当叉子一样用,姐姐忍不住笑了我几句,刘波看我吃得开心跟姐姐摇头,我看看姐姐,又看看他,嘴里还塞得满满的。刘波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后来的日子他时不时会在饭桌上把着我的手教我用筷子,最开始我嫌弃他,义正言辞地说人类不要随便碰我,他就只是傻笑着说行行行,不碰你,然后又不厌其烦的教我,直到我学会的那天为止。
真的很奇怪,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吗?
饭后我随少爷在宅子后的小花园散步,和他提及那笔生意,他有些惊喜地看了我一眼:“傲天,你不经商真是屈才了,这都能让你拿下。”
我说不敢,能帮上少爷的忙,我很开心。少爷说不用这样,既然来了刘宅和他们一起生活,那就是朋友——说实话,我对朋友和亲人这种字眼已经产生了一些没由来的恐惧,感觉只要我对这种东西产生了眷恋,下一秒它们就会在我的眼前被撕成碎片,怎样都寻不回来。
“少爷,您对谁都这么好吗?”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少爷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了看我,摆摆手道:“也不是,我要是对谁都这么好,那我还经什么商,直接散尽家财做慈善家去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说到这里,少爷后退一步和我并肩,带着些好奇的神色问我:“诶对了,能跟我讲讲,你怎么说服王老板的吗,那可是四成利啊,直接要了王世昌半条命呢。”
他凑得近了些,我微微向旁边挪了一小步:“我就是真心地跟他谈了谈,坦诚布公要四成利,王老板就答应了。”
“啊?你忽悠鬼呢,还真心谈了谈,用真心就可以吗?”少爷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嗯。”我确实没有骗他,我的确就是那么说的,只是删减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语言魔力。“真心,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又是一年初冬,上海下了场大雨。
丫鬟近来家里出了事,跟少爷告了假要回家一趟,少爷自然是允了,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宅子变得更冷清了。那天少爷正在书房检查账本,我就在旁边帮着他查缺补漏,只是少爷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总是往我这边看,兴许是实在憋不住了,少爷放下手里的账本清清嗓子:“那个……傲天,你来我这里这么久了,怎么从未见你给家里写过信?”
我抬眼看他,他的心思实在是有点好猜。
我思索片刻,叹了口气合上账本道:“我小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孤僻的弟弟。那个弟弟讨厌家里所有人,总想要离家出走,但家里人还是对他很好。长大后,他家里的仇家寻到我家来,我家里人为了保护这个弟弟,都被弟弟的仇家杀死了。”
少爷好像有些被震惊到了,他愣了一会,开口道:“啊,这样……你那个弟弟……”
“也死了,我杀的,我恨他。”我一脸平静地说道。少爷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你居然讲故事诓我,这不是话本子上的那种经典复仇戏码吗,你这人胆子大了啊,都敢忽悠少爷了。
我跟着他笑了笑,说这都被少爷听出来了,看来我的火候还是不够。
但我也确实恨这个“弟弟”,恨了很久很久。
自那之后少爷便很少提及我的家庭了,反倒莫名其妙的对我照顾了起来,有时候我都有些好奇,明明我现在是管家,我才是那个负责照顾人的角色,但是在很多时候,却好像还是他在照顾我呢?
冬日的那个下午,少爷坐在房间里喝茶,我就站在他旁边候着。
这时刘家大门突然被一群人踹开了,我的视角一眼便看到那群人手中拿着的枪,我手疾眼快冲过去关上了房间的门,急忙喊道少爷蹲下,紧接而来的便是不知多少声枪响。过了一会儿,枪声停了下来,门外的人喊道:“刘家少爷,或许您还不知道咱们上海滩的规矩,也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只是这么久以来,敢跟欧阳家抢生意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活着走出上海滩。”
欧阳家在上海属于大家族,传闻他们在军方和警方都有路子,才在多年来一直在上海滩横行霸道,这次和王老板的合作也不知道触碰到了他们的哪个底线,竟然就这么直接的杀到人家家里来。
可能是听枪声停止了,少爷从书桌边露出头来,额头上有一道被子弹燎过的擦伤,那一点鲜红有些刺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片荒芜的雪原上,殷红的血不停地蔓延,交叠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似乎听见少爷在喊我的名字,但我并没有理会,无端的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像个疯子一样冲进人群,人类的枪支打在身上虽然很痛,但对我造成不了什么实际的伤害,我能感觉得到手指略过鲜血的温度,也能感觉到周围逐渐变弱的枪声,等到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我才慢慢回过神。欧阳家那些打手的尸体都倒在地上,不知道他们还是我自己的血浸透了我的衣服,我喘着气,双手有些颤抖地抬到眼前,我正盯着手上的血出神,身后却传来一声枪响。
我猛地回头,却发现在我愣神时,一个还活着的欧阳家的打手正举着枪对着我,而他倒下后,我才看到站在房间门口举着枪的少爷。少爷好像也很慌乱,略过他我能看到他房间里撒了一地的钱和没有合上的箱子。少爷一直觉得没有人发现他把钱藏在地毯下这件事,然而我和丫鬟早就在一次打扫中发现了那些钱,只不过我们都默契地选择当做没看见。
少爷见那人倒下,好像烫手一般地丢掉了手里的枪,想也没想地朝我冲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摸了摸我身上那些血:“傲天你没事吧,你流了好多血,我们去找个医生……”
“刘……”我差点开口喊出那个名字,视线挪到他的额头上,那被子弹擦过的伤痕已经不流血了,但那道疤还是刺眼的让人不舒服,“我没事,少爷枪法不错。”
“只是对不起,让你受伤了。”
少爷拿袖子擦了擦我脸上的血,见我好像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他说他那点伤本就不算什么,反倒是我快要把他吓死了,什么都没说就像丢了魂似的冲出去和欧阳家几十号人打,他都差点以为我要交代在这里了。
“这里不能待了,我们走吧,欧阳家家大势大,很快就会继续派人追杀我们的,我们先离开上海滩去外面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回来。”
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我闹出这么大的事,那些吸血鬼猎人也不是没可能闻讯赶来。少爷给丫鬟和厨娘都批了无限期的假,她们俩一开始还不太乐意,尤其是丫鬟,哭着说舍不得少爷,少爷只得安慰她说没事,等风头过去,他回到上海滩,还会给她们写信叫她们回来。有了这个保证,那两人才勉强点头,那天我们两人登上火车,她们还偷偷地来火车站帮我们送行,给少爷塞了一大包吃的。
“傲天哥,你一定要保护好少爷。”丫鬟扒在窗口,眼圈刚哭红,却还是认真的看着我,“你答应我。”
我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为如何安置那些食物而发愁的少爷:“我会的,不用你说,我也会保护他的。”
看着两人在窗外挥手告别,少爷好像也有些舍不得。
火车渐渐启动,我和少爷所在的车厢并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反倒适合看风景。火车驶离上海后,少爷寻思着跟我讨论起我们这段时间应该去哪里,他提了广东和香港,最后又都被他自己一票否决,安静片刻后,少爷又开口道,傲天,你觉得东南亚怎么样?
我说都可以,少爷要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他点点头没再作声,好像在心里盘算着去东南亚之后的生活怎么办。没过多久,他便靠着窗子睡着了,我把西装外套盖到他身上,靠着椅背假寐。
对我来说,这种生活好像才是常态,我带着他四处漂泊应该也不是难事,在路上,吸血鬼猎人不可能那么轻易的找到我,而普通人类又不可能对我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感觉自己已经被燃成灰烬的心脏又一次恢复了跳动,我找到了能够前进的方向,至少陪着他的这段时间,我都有了目标。
列车在不同的车站停下了几次,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夕阳下,列车驶进山中。我休息够了,起身去寻一些热水,或许少爷醒了之后可以喝。打热水的位置在车厢尽头,我时不时观察着少爷的情况,却恍惚间看到车厢的另一端好像有一个奇怪的人影掠过。
一股不安的情绪从我心底蔓延开来。我将打来的热水放在少爷身前的桌子上,刚刚那道黑色的人影应该不是我看错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到车厢的另一端,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果然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衣裹得严实,似乎就是在这里等我,见我走来,他猛地撩开衣服,腰间绑着一圈炸弹笑道:“去死吧,刘家的狗东西。”
我反应过来要去夺他手中遥控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少爷!!!!!!!”
遥控器按下,火光乍起,炸药仿佛就在我耳边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和火焰将我炸飞,我只感觉周围地动山摇,整个人狠狠地撞在某处,然后便是一阵长长的耳鸣,变形的火车将我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就像一口棺材一样。
我咳了两声,睁开双眼,目之所及却是一片黑暗。
我慌了,我害怕被困在黑暗封闭的地方,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想要逃出去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枪声,烟火声,尖叫声又在我耳边萦绕,好像要把我逼疯,我受不了那些声音,大声叫喊着想要逼退它们,只是那样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处。
恍惚之间,那些快要把我逼疯的声音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那声音像是从雪山深处传来,绕过所有的喧闹,传进我的耳中。我渐渐停止了叫喊,那声呼唤却依旧在,好像就在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我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渐渐地,那些嘈杂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他的声音,反复地叫着我的名字。
循着方向,我用尽力气推开了压在前方的一块铁皮。
光亮透进来,我的脑袋也清醒了许多,只是我距离爆炸的地方太近,虽然并不会死,但身体的重生也还需要时间,更何况被火焰灼烧的感觉真的很痛。
我半截身子探出去,却已经能摸到冰凉的铁轨,灰烬飘在空中,就像一场大雪。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正看到躺在不远处的少爷,他也被压在一块铁皮下,额头正流血不止。刚刚好像就是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见我从那鬼地方爬出来,他笑了一声,被烟熏的嗓子早就变了调:“你可真能叫唤,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幽闭恐惧症啊……”
“对不起少爷,我失态了……你等等,我马上就救你出来……”我用胳膊使劲想向前,大腿部却传来钻心的疼痛,我一拳砸在地上骂了一句,回身想要去扒那块弯曲着插进我腿里的铁皮。少爷说别费力气了,说完又话题一转,虚弱的说道:“傲天,你不是什么普通人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手上动作一僵。
“我可能有时候是不太聪明,但也没傻到那种地步。”他这么说着,不知道压迫到了哪里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对付得过几十个拿着枪的打手吧。”
我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那股视线,一滴温热的泪水不知从何处坠落在我的手臂上,我咬牙硬生生把那块铁皮从我的血肉中拔了出来,那副模样有些惨烈:“对,我确实不是什么普通人,我是个吸血鬼。”
少爷念叨着这就说得通了,我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微弱,忍着剧痛朝他所在的方向挪动,经过的地方都拖出两条长长的血痕。我感觉自从我遇见他之后,整个世界都在跟我开玩笑,他们在我漫长而又痛苦的时光中留下一粒微光,让我生出希望跟着它奔跑,随后又毫不留情地掐灭它,看着我绝望,当我绝望到没有方向时,它又将那点星火丢到我眼前,让我重新站起来,追逐那点光芒前行,而现在他们玩够了,看腻了,又要把他从我眼前带走。
我努力地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他垂在外面的手:“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你再坚持一下,就一下,求求你了少爷……”
“我求求你,你自己说过要陪我三十年,哪怕只有三十年……”
大雪,鲜血,同样的那张脸。我的记忆仿佛在那一瞬间错了位,最后几乎是咬着牙根嘶喊:“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少爷似乎是听见了我的那句话,他瞪大了眼睛,不顾身上的疼痛转过身,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好像在试图把我的模样永远记下来,我听见他轻声说道:“居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听见了他说的话,只是一愣神的时间,那双眼睛就那样没了生气,他的手垂落下来,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我的耳边又恢复成了一片平静。
没有呼吸声。
没有血流声。
没有心跳声。
什么都没有。
叁.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还在我们身边。
记忆里我们居无定所,路过人类的村子也几乎不会靠近。夜晚我们窝在山洞里休息,我坐在洞口望着村庄的方向,那里热闹,温暖,闪着温和的光芒,那些人类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围坐在火堆前唱着歌,歌声能飘得很远。
母亲搂着我和姐姐,她悲哀地看着我们说,我的孩子,不要靠近人类,德古拉家族不能和人类产生联系,人类很脆弱,都是喜欢作出承诺却又食言的骗子,无论是恨还是爱,最终都只有你会被这份痛苦折磨一生。
我一直不明白她的意思。
当父亲和母亲被人类出卖,被捆在火刑架上烧成灰烬时,我还是不明白。
我只是固执地开始憎恨人类,和以前一样远离他们,在姐姐想要寻求安定时斩钉截铁地拉着她逃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要相信人类,人类都是骗子,于是我们不停地在半个世界里游荡,以为这样就不会产生那些所谓的联系。
可是我身体里流淌的是德古拉的血,也是我不可能躲开的必然。
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坚持着要去东南亚,兴许是因为那个人最后的愿望。
全新的国度,完全陌生的地域,我趟过雨林深处,穿过嘈杂的集市,眼看着街边的小贩从少年模样到白发苍苍,一切都在变,没变的好像只有我,我不知疲倦地走过无数个朝阳到夕阳的距离,烈日烤在身上原是会疼的,只是现在我的灵魂早就飘走了,肉体上的疼痛,也仅仅只是疼痛而已。
有时候我会想,我现在太像人类了。
直到那天,我在海边捡到了一个男孩的尸体。
尸体应该是被潮水冲上岸的,男孩很年轻,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左右,他放在海边的盒子里装着很多东西,身份证明,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一些杂物,还有一封遗书——他是自杀的。我无力深究他自杀的原因,只是拿着那份写着“德肖恩”名字的身份证明时,我萌生出了一个卑劣的想法。
也许我是真的累了,我像那时候的姐姐一样,没有了继续远行的动力,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我却总听得到那个人的声音,他说得对,或许我真的应该如他所言,停下来,过他想让我过的那种普通人的生活。于是我窃取了男孩的身份,像个寄生虫一样盘踞在他的家中,拿着那封录取通知书去了那座东南亚警校。
人类的世界变化的总是很快,我在那群学生中总是格格不入,他们几个人总是打趣我说我像个老古董,思维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一样。我也懒得跟他们争辩,毕竟我也是个快五百岁的老怪物了,无所谓他们怎么看我。
我第一次摸枪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其他人看我这样有些不解,他们说你这家伙什么都那么厉害,结果短板居然是枪,这可不行啊,你要是开不了枪,怎么当警察啊。我没怎么理会他们,但不出意外的,我这门课的成绩成了垫底。
周末的时候我去了学校里的训练靶场,这时候靶场里冷冷清清的,几乎看不到人。我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一个人练枪,冰冷的金属触感总会让我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我强装冷静地开枪,可每一枪都打到八百里开外,看着干干净净的靶子我有点烦躁,摘了耳机和眼镜正想休息一会儿,却看见身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刚刚练完一梭子,下意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和他对视上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一股电流从脚底窜到头顶,我后退两步避开视线,但那人却一脸平静地重新上膛,端好动作扣动扳机,一气呵成连开十枪,完后挑眉看了看自己的靶子,似乎是不怎么满意自己还有两枪没有正中靶心,摇了摇头。
我应该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最好离开这个学校,再也不要回来——这是我的大脑告诉我的。
但我的心脏却好像有别的主意,我清晰地感觉到它跳动的频率,逐渐加快的速度像是要振破胸腔。它说,不要走,我还想见他,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了,我为什么不能靠近?
“你的枪法真好。”
我还没想清楚,这句话便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只是我没想到他真的听见了,他转过头拿下一边的耳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好像恍然大悟般开口道:“诶你是那个……新一届里特别厉害那个德肖恩吧,抱歉刚刚光看枪和靶子去了,没注意你。”
“你居然会说中文,我之前总听我宿舍兄弟提起你,看你那名我还以为你是本地人呢。”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好像看我表情有点尴尬,这才想起来伸出一只手到我面前,“对了,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你上一届的,叫我刘波就行。”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目光游移到那只手上,犹豫再三还是握了上去,我现在明明都不会恐惧太阳的温度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他的体温高得吓人,像是能把我烫伤:“师哥叫我傲天就行……龙傲天。”
刘波明显愣了一瞬间,然后突然笑出了声:“不是,你这名字不是忽悠我吧,龙傲天……怎么听着那么像小说人物名呢?”
我含糊道是我家里人取的名字,师哥说,那你家人一定很爱你,希望你的人生像小说主角一样披荆斩棘走上巅峰。我哈哈两声没接话,他倒是很热情,说很少在这边见着中国人,看到我觉得怪亲切的,非要和我交换联系方式。
我告诉他说我没有手机。
你这是活在哪个世纪的人啊。刘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倒也没多说什么,安静片刻后,我抬眼看他,我问师哥你能教我开枪吗。他倒是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当然可以啊,跟你说你师哥我可是警校打枪最厉害的,今天你小子算是捡着了。
我先给他演示了一下我的枪法,说实话,我挡子弹的能力不错,开枪的能力可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他看我打完一梭子,眉毛都揪成一团,说:“这挑战可不小,傲天你这手也太抖了。”
“以前受过一点小伤,可能是后遗症。”听我这么说,师哥脸上露出了一丝心疼,他一边念叨着你这孩子以前过得是啥生活啊,一边过来把住我的手,用他自己的力量让我的手稳下来。这让我的脑子更乱了,但是他在身边后,那种拿起枪之后的心慌感变轻了,我这样顺势开了几枪,虽然还不怎么准,却已经不至于歪到八百里外去了。
“砰!”
最后一枪开完,我的室友都有些愣住了,他一脸不信地盯着我:“你小子进步也太快了吧,这才一个多月,你是谁,你把之前那个一枪打不中的室友还我。”
我放下枪,说只是最近练得多罢了。事实上从那天我请求刘波教我开枪后,每周的周末两天我们都会去训练场,一练就是一天,其实我本身也知道,我手抖的原因和受伤没关系,这只是一种应激反应,一种因为他产生的应激反应。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身边只有我和姐姐,他还将全部的耐心都倾注在我一个人身上,然后因为我的靠近,他死在了大雪之中。后来,他的身边换成了丫鬟和厨娘,却依旧为我留下特殊的位置,可我却食言了,没有保护住他。现在,他的周围有很多人,有他的好兄弟,有他的家人,站在人群中央也是最亮眼的那一个,有很多人爱他,我才是最不起眼的那个,甚至能够成为他师弟的这个身份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这么说来,我当了一个世纪的窃贼,我所有所谓的幸福生活,都是从他的生命中偷来的。
夏初的夜里,那天他没有来训练靶场。我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完成我的日常训练后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宿舍,却正看见门口处刘波探出一个头来,朝我招招手,嘴里还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
“师哥,你逗小孩呢?”我走过去一把拉开门,他因为我的动作差点没站住,两只手按住门框才稳下来,我挑眉到,“怎么了?”
“这不是怕别人听见吗,里面有我熟人。”刘波尴尬地越过我扫了一眼靶场,拉起我的手腕就往外走,我问他做什么,他却只是回头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任由他这么拉着往前走,他所说的好地方其实就是唐人街的一家小餐馆,餐馆人不多,店面也挤在一个狭小的巷子里,如果不是很熟悉可能很难找到。而师哥一看就是这里的熟客,刚进店就把我按在一个位置上,跟老板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还贴心的问了我的口味,得知我不吃蒜之后还咂咂嘴说那可太可惜了。
“这唐人街上就他家做的味儿最正宗,之前我总是一个人来吃,好不容易逮到个能和我有共同话题的,怎么能不让你尝尝。”说完,他还神秘兮兮的凑到我耳边道,“你师哥我是熟客,老板还能送啤酒,你要是想喝就随便喝。”
我点点头应下,不过我其实并不怎么喝酒,我一直觉得酒精有股腐烂的味道。只有百年之前,刘波那家伙给我包了一顿血肠饺子,而我当时看他倒了杯白酒,有点好奇,趁他转身去厨房拿醋的功夫偷偷摸摸地喝了一大口,结果被辣得吱哇乱叫,就因为这件事他还取笑了我好几个星期。
想到这里我又不作声了,师哥看我忧郁的模样,开口道:“诶,有时候我都觉得你比我更像个师哥,之前我老师也说,我什么都好,要是能像你那样稳重点就更好了。”
我说师哥现在也挺好,我还得感谢师哥这么久以来教我练枪。他说这都是小事一桩,以后出了警校遇上什么事,也都可以找他。
“师兄,总是当好人不好,你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好人。”
“咋的,你不是好人啊?”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见我不接话又继续道,“我这人吧,有点英雄情结,我当警察也是,本身就是为了保护别人。”
“我以前也这样想。”老板端了刚出锅的饭菜放在我们两人身前,白茫茫的水蒸气让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强大得不行,以为没有人能伤害我要保护的人,后来才发现,是我太自大了。”
“那肯定不是你的问题,你别这样。”不知道师兄在脑子里都脑补了些什么,但是肯定不是我想表达的那些,他拍拍自己的胸脯,一脸骄傲的说,“以后你真遇上危险了,师兄保护你。”
我恍惚间好像感觉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但已经记不清了。我看他的动作有些滑稽,顺着他的话继续道:“师兄打算怎么保护我啊?”
“这样,师兄我做诱饵引诱敌人,你就从另一边逃跑,然后我再掏出手枪啪啪啪几枪把那些犯罪分子都毙了。”他说得兴奋还用手比了一个枪的形状,假模假样地吹了一口并不存在的枪口,“怎么样,帅不帅?”
我笑着点点头,捏着筷子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那万一对方人太多了怎么办?”
“那也没事,你就跑,不用回头,还是师兄做诱饵把他们都引走。”
“那你呢?”
刘波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认真地看着我:“当警察的早就准备好有这么一天了。”
警校课程繁忙,那日之后我们虽然还会偶尔一同跑出去吃东西,却也还是聚少离多,也就这样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师兄弟关系。那天晚上我正在操场上夜跑,一扭头却看见刘波正在看台上朝我挥手,我走过去问他来这儿干嘛,他神秘兮兮地叫我上去,我听了他的话上了看台,却发现他拎了一个背包,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师哥?”我拿起他放在我身边的毛巾擦了擦汗,却看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递给我,我一脸疑问地看着他,他却告诉我自己打开看,我拿过那个盒子打开看了一眼,转头看他,“手机?”
“毕业快乐傲天!这是师哥送你的礼物。”
我做了个怪异的表情,说师哥我现在还有一年才毕业。他呃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拿过手机一顿操作,又塞回我手里说,“就当提前送你了,师兄快毕业了以后也不能常见面,我把我手机号给你打在备忘录里了,以后想找我可以用这个联系我。”
“谢谢师哥。”我看了一眼那串号码,在心里默念几遍将那些数字铭记于心。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今天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好像他一直有什么话想说,却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只是和我一起坐在看台上吹风,他不说话,我也不接话。
我们两个一直在看台上坐到操场上空无一人,师哥这才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太晚了,回去吧。”
我点点头:“师哥,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其实我是知道他想要跟我说些什么的,虽然在吸血鬼中我还算不上什么前辈,但对于人类来说,我见证过岁月变迁国家兴亡,有些事情我清楚得很。他近来反常的忙碌,一定和最近突然在东南亚这一片闹出乱子的毒蛇帮有关——我觉得人类有的时候还真是怪奇妙的,我们吸血鬼可从来没有时间搞内战,也从来不会戕害同胞,但人类却能毫无顾忌地下手,恶毒程度连我们这些怪物都自愧不如。
我孤身一人坐在看台上,手里捏着那部崭新的手机,脑子里想了很多,从那座村子到那片宅邸,再到这所学校。他是有机会度过正常且安稳的一生的,我在心里盘算着,我不知道我的想法能不能实现,但我清楚的是,或许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见到他了。
没过多久,他就消失在了学校里。
最初偶尔还有人提起他,好奇他去哪儿了,不过人类总是健忘的,这事不过三四个月便没了消息,大家的生活还是像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产生什么改变。
只是我更少同别人交流了,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想法,但那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自他离开后,那部手机我只是一直带在身上,备忘录里的号码就安安静静的躺着,从来没有被我打开过。室友总吐槽我神龙见首不见尾,像个幽灵一样抓不住,他们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孤僻。我其实有些意外,我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也得是几百年前。
那时候是在爱尔兰的那人家,我和姐姐都受了伤,在姐姐强烈要求下,我们暂居在人家的农场里,彼时我还是副小孩模样,那一家三口对我们笑脸相迎,为我们准备了食物和休息的地方,姐姐试了那些食物并没什么问题,便喂给我吃,我本就不太开心接受人类的施舍,又一言不发,那农场主脸色便不太好,笑着说这孩子可真有点孤僻。我姐姐只是笑笑,说我可能是刚刚在外面遇到了野兽,受惊了才会这样。
我固执地不愿意住在他们准备的房间里,姐姐犹豫了一会儿,才在农场熄灯之后,带我钻进农场的窝棚里睡了一晚,农场后面有个管理员,那家伙特别粗心,窝棚里多了两个人他也没有发现,甚至每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忘记关后院的栅栏门,因此农场里还跑出去不少羊。
大概住了两三天,我跟姐姐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还是打算离开。姐姐郑重地感谢了他们这几天对我们的照顾,那一家人犹豫了一下没有强行挽留我们,只是希望我们留下来再吃最后一顿饭,我们俩答应了。
我跟姐姐猛地吐出一大口血,那股味道姐姐比我更清楚,他们在晚餐的食物里掺进了大量的圣水,那东西对我们来说与硫酸无异,我恍惚间已经能听见房子外范海辛的脚步声,就意识到这家人把我们骗了。
所以说人类有的时候,真的是很残忍的生物。
毕业后,我跟着警署里的一些前辈解决起了毒蛇帮相关的案子。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得过于不要命,反倒帮署里办成了不少案子,立的功多了,我的职位也越坐越高。警署里的前辈提起我总是会叹一口气,说这个新人努力的让人害怕,对毒蛇帮的案子那么上心,前途不可限量。
一次出警的路上,我们想要抓捕一整条销赃链,却意外打草惊蛇,我们可不能等他们醒神,既然错过了大鱼那就只得将下面的马仔抓捕归案。只是毒蛇帮的人跑得挺快,一片混乱中我看到一个穿着花衬衫的身影转头跑进了巷子,我想也没想就提枪追了上去,他的体能不是我的对手,巷子只有一条长线,他在拐角之前无处躲藏:“站住!举起双手!不然我就开枪了!”
他应声停了下来,我端着枪慢慢朝他走去,听我的话他举起双手转过身,但面对面的那一瞬间我们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他留了胡子,喘着粗气流了不少汗,整个人看起来比离开我的那一年消瘦了许多。他可能没想到见到的会是我,表情有些错愕。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还是放下了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他像是也明白我意思,很快便跑进了一旁的巷子里了无踪影。
这不是一次愉快的会面,也不是我们应该的会面。
我回去后告诉其他人我跟丢了,他们好像很震惊,没想到我也会跟丢,这应该是我几年的警察生涯里第一次滑铁卢,居然败给了一个普通小混混。
人总会失手。我这么说道。
回到警署后我坐在位子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道第一反应是庆幸他还活着,还是难过他简直变了副样子。那部手机被我放在左手边数第三个柜子里,和他的警服放在一起,我拿出手机,翻开拨号页面,手指在那几个数字前摩挲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那个绿色的按键。
再等等吧。
我想。
升任吉普岛警署署长后,我对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不到两年的时间,我们便将毒蛇帮连根拔起,现在除了一些残存的余党,他们已经不再有威胁了。警署的兄弟们连夜庆祝了一番,毕竟毒蛇帮的案子大家已经追了近十年,十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我就坐在人群外看他们玩得开心,有位今年刚调到我们警署的小伙子见我不怎么和大家一起,便凑过来问,署长,你怎么不开心啊,剿灭毒蛇帮不是大好事吗。
我端着水杯,只是微微笑了一声,说我很开心,只是表现得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激动。听我这么说,小伙子来劲儿了,他说署长你才多大,三十多岁也不老,怎么就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我闻言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说你才看破红尘,去一边玩去。那小伙子笑嘻嘻地挠了挠头,说了声那署长你忙便又扎进庆功的人堆里去了。
后来刘波的那份材料被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回到了我们警署,是我为他重新办理了手续,只是他的变化太大,让我都有点不习惯。现在他反倒是拿着枪手会发抖的那个人了,总是弓着背,像是为了压抑自己有些凶狠的气质总是表现得唯唯诺诺——十年的时间,他当年的那些意气风发早就被磨没了。
“你现在都是署长了。”
我转过身去给他归档,听他这么说我只是低头不语,将他的警服和警用装备都交给他,他虽然仍有些下意识害怕那些东西,却还是接下了。
“师哥,你现在还在用曾经的那个电话号吗?”
他站在镜子前整理着衣服,眼睛向上看似乎在思索:“啊,卧底的那个电话已经丢了,现在用的还是曾经那个电话。”
听他这么说,我从柜子里拿出那个手机,手指熟练地按下那个我已经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一阵铃声从房间的那头响起来,师哥好像被吓了一跳,他掏出手机,见是个没见过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接了起来:“喂?”
“师哥。”
刘波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我的声音和电话里的那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就这样举着电话望着他:“欢迎回来。”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在我们警署里做基础警务。最开始他还会因为那改不过来的凶恶口气吓跑一些市民,但经过我耐心教导,他身上那些从毒蛇帮里染上的习惯已经都去除的差不多了,至少现在很少有当地居民见到他会吓得躲起来了,有些大胆的,还会试着举手跟他打打招呼。
一年又一年,这应该是我这漫长的一生中驻足最长的一段时间了。闲暇时师哥总是会调侃我,他说我和他一样都是四十多岁的人,怎么我看起来还跟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一样,两个人站在一起都会被外人误会差了辈分。
我说这不是正好,这样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我认成你师哥了。
后来他再说的那些话我便都没有再听,也是,他都已经四十多岁了,生活也步入正轨,在大家心里也是个好警察,巡逻的时候还会有人给他送一些小零食……我这十几年所做的事情,拼命用最快的速度除掉毒蛇帮,帮他回到安稳的生活中去,可能都是为了这些吧。那天下班后,我带师哥去了一家他应该会喜欢的小店,他一边吃一边感慨我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的,我就只是笑,笑过了,我才缓缓道:
“师哥,我可能要回老家去了。”
他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你去呗,需要我陪着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回去,就应该不会回来了。”
人类的一生太过短暂,拢共不过百年的光景,被困在名为生和死的绳索内,绳结的头是生,转过一圈来,却发现死也是绳结的头。而我却跨越了那些绳结,像小偷一样偷走上面的线,将它们织成一个相似的绳结,却骗自己那东西叫幸福。到头来那绳结断了,我偷来的东西也没了用处。
我第一次偷走的时间长度,是两个月零十三天。
第二次偷走的时间长度,是一年零一个月。
第三次,我更是无耻地偷走了十四年的相处时间。
我的母亲告诉我的那些话有时还会在我耳边徘徊,我体内的那些血液就是我们的锁链,将我们牢牢绑在一起,带来的只有痛苦和无妄之灾。这么想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当初一个蠢得不行的荒唐想法,这个想法折磨了我半生的时间,只是现在是时候结束了。
其实早在师哥仍在毒蛇帮的时候,有个家伙便又一次追到了我的身边。我现在再看到他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毕竟我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了那么久,他迟早会找到我的。他说他是范海辛的后人,是来追杀我这个吸血鬼的,我也不反对,我说那好呗。这年轻人好像有些不敢相信,他举着枪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有点疑惑地问,你不反抗吗。
我说,我活累了。看他迷茫的样子我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你知道我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纯种吸血鬼了吧?他犹豫着点点头道,知道。我继续道,那你杀了我之后,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他陷入了沉默,杀吸血鬼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固定的家族使命,如果世界上再也没有吸血鬼,他们的存在好像也就没有了意义。也许是因为他还是个小年轻,一时间拗不过那个劲儿来,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挥挥手道,你走吧。
我说帮我个忙。他却好像有点生气了,说你要干什么,我都放你走了。
帮你找点你能做的事,就算赎罪了。我笑着说。
我坐上火车离开的那一天,师哥来送我。
他说,要记得经常联系他。我说没事,不过我老家信号不太好,有空我会给你写信。他就笑着拍拍我说,还写信,现在都是二十一世纪了,你这什么老古董。
临走前我抱了抱他,抱了很久,我是一个不怎么喜欢用拥抱来表达情感的家伙,但此时此刻,我确实是只想着拥抱他的。或许是我体内的那些血液作祟,它们仍旧翻涌着永不停歇,不愿意让我离开他,我们相隔越远,便越感觉那股拉扯的痛楚。
“再见了,师哥,祝你幸福。”
这趟火车之旅很漫长,却没有让我感觉到烦躁和厌恶,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轻松和舒畅。从东南亚回到上海,再到北平,一路上我只顾感慨景色变换太多,已经和我曾经所见完全不同,而我这趟旅途的终点便是那个熟悉的地方,那个我当初狼狈逃跑的地方。
来时正遇上大雪封山,不过那东西是拦人的,对我这种吸血鬼来说只不过是要绕一些路。范海辛家那小孩在山脚下等我,看样子是错估了天气,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冻得发抖。我说你这样冻死了可不怪我,他倒是嘴硬,硬跟着我往山上去。
“诶,我还没问,到底为什么要来这儿啊,冷得要死。”他不停的用手搓着自己的衣袖,兴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要那么冷,开口和我聊起天来。
“来这里归还我偷走的东西。”我瞥了他一眼,目光却落在远处白茫茫看不见尽头的雪地上,“因为我自己是个傻子,也因为年轻,我害了一个本应该幸福的人。”
转念一想,我还是忍不住给旁边小孩的后脑勺来了一下,他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做,瞪着我说你干嘛啊。我说,“那个人死也有你家祖宗一份,我想起来有点生气,既然你家祖宗没了,我只能拿你撒撒气了。”
他听了我的话到也没反驳,只是嘟囔了两句。
“而且,我累了。说实话,我早就应该听我母亲的话,或许现在我还跟姐姐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游荡,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说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停下脚步,那小孩也跟着我停下,透过茫茫雪雾我恍惚间已经能看到一排房子,只是过了百年,那些房子应该早就不是原来的居所了,但是在我眼中它们却好像仍是原来的模样,那间小房好似跨越时间,穿透云海,落在我眼中是那座警校,是那栋只有四个人的宅子,最后便是冬日烟火下的平房。
“就到这里吧,麻烦你了。”我拍拍他的头,指了指房子的方向,“做你该做的事情,别忘了我们约好的。”
那孩子表情十分复杂,他点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我转过身去,望着那个方向慢慢前进,身后那孩子咬着牙举起了手里的枪,枪口对准了我,缓缓扣下扳机。
一个多世纪的时间,跨越山川河海,我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我偷窃他的时间在世界上茫然的前进了百年,却到如今才意识到如何彻底斩断这繁复的因果。朦胧中我闻到那天夜里还未吃到的那顿晚饭的香味,看到那个房子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姐姐,另一个远远地朝着我挥手,脸上还挂着我熟悉的傻笑。
他好像在跟我说:
回家吧。
尾声.
我叫刘波,算命的从小就跟我说我注定有一份没头没尾的孽缘。
我爸妈自然是不信那些邪的,俩人都是纯正的唯物主义战士,顶天立地不信鬼神,于是我也没跟着放在心上,只是觉着没头没尾这个形容词太过抽象,怎么会有缘分是没头没尾的呢。
家里唯一在乎这件事的就是我太奶奶,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她老人家总喜欢念叨一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甚至还会看风水,只不过她脑子本身就有点不好,年纪大了犯了阿尔兹海默症,说话总是东一撇西一撇的,没个连贯性。但她安静的时候也会给我讲故事,好像还把我当成四五岁的小孩子。
她讲的那些故事里最好玩的就是关于来生。她说我们刘家人祖祖辈辈上,是真的有人见过来生的,只不过见来生总伴随着一道无端的孽缘,她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当时我应着她的话嗯了两声,就只把这当了一个故事。
然后在我进警校的第二年,我遇见了那个有点奇怪的师弟龙傲天。我们一见如故,他身上有股奇怪的魔力,总让我觉得我们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我的朋友有时候跟我提起他,用来形容他的词语都是孤僻。我就反驳他们,我觉得傲天那孩子不孤僻啊,还挺贴心的。他们就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我,说刘波你不对劲。
我挠挠头,心想难道傲天不是个挺成熟乖巧的小孩吗。
只不过他好像不太愿意麻烦我,哪怕我跟他说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帮忙,他也只请求过我教他练枪。提起练枪的事情我还有些心疼他,这孩子不知道以前经历过什么,总感觉精神上留着一些抹不掉的创伤,还常常坐在原地发呆,看向我的眼神也总是无比哀伤。
后来我跟太奶奶聊起过他。原本只是无聊找个人倾诉一下内心,她却好像正清醒着,听完我的话后轻声念着他是个骗子,他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我只当太奶奶被什么刺激到了,没在意她说的那些事,只是安慰了她一会儿,看着她又安心睡去,才离开房间。
然后我被上头选中去毒蛇帮卧底。那其实是一个挺重要的活儿,我们警校生档案干净,本就是不错的人选。临定下来前的一段时间,我不知为什么有些放不下龙傲天那个家伙,心里总是想着,我不在的话他还会不会和周围人好好相处,但转念一想人家也是个成年人了,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也没什么用。于是在那之后,我送了他一部手机,那里面存了我的手机号,让他有事打给我,我原以为我离开后他可能会想起打给我,可是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进毒蛇帮之后,那个手机号便闲置了,我们也有长达十年多没有再联系,时间久了我总产生一种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的错觉。一次行动中,我给警方透了底,却意外打草惊蛇,听见警笛声我变下意识逃跑,结果却和已经做了警察的龙傲天面对面——这么多年他好像一点没变,还和以前一样,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他还是放我走了。
夜深时我还会想起他,想起他看向我那哀伤的眼神。后来毒蛇帮被剿灭,我也回归了警队,招待我的就是龙傲天,只是没想到多年不见,他到成了警署署长,却在见到我时还保留着曾经的那个孩子模样。
我跟着他学做基础警务,空闲时警署里的新人都好奇的不行,跑来问我跟署长是什么关系。我有点不理解,说我们以前是师兄弟,怎么了吗。他们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然后悄悄地跟我说,他们来这儿的时候,对署长的印象都不太好,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做事也是雷厉风行,当年端了毒蛇帮的事情,署长可是占了头等功。那几年你不在,听署里前辈说,署长当年特别不要命,遇见事儿冲得比谁都前,天天就想着怎么把毒蛇帮连根拔起,从来也没见他对谁这么有耐心。
这还是和我印象里的龙傲天不像一个人。
我们一起在警署里度过了很长的时间,龙傲天那小子几乎耐心地改正了我所有从毒蛇帮里带出来的坏习惯,甚至还会陪着我去街上巡逻,美其名曰要和父老乡亲们建立深厚感情,有时候我都会想着,要不干脆以后老了,退休了之后,跟傲天去海边买个房子,就我们师兄弟俩一起养老算了。
而我也确实有了这个打算。
那天傲天带我去了一家不错的饭店,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正打算开口问问傲天愿不愿意,毕竟人家看起来还跟二十多岁的黄花大小伙子一样,万一有小姑娘追求,我也不好意思这么把人拐走。而当我正要开口,他却突然先说了话。
他说他要回老家了。
我说那你去呗,用不用我陪着。
结果他告诉我说他是要回老家,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想说的话一时间都噎回了肚子里,想来也对,他还有家人,也不可能会同意我的提议。于是我只是说祝你一路顺风,记得常回来看师哥。
他就这么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听他提起过,他的老家在东北的一个小村子里,每次提起那个地方他的神情就很复杂,却又带着些释然。这么想着我也回家休假了一段时间,我的太奶奶最近状况不太好,夜里时常听见她在哭,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便常常守在她身边陪着她,见我许久没回警署那边,她问你最近很空闲吗?我说我师弟要回老家了,我去送送他,请了几天的假放松一下心情。她看看我,好像察觉到我心里有些难过,把我抱进怀里,摸着我的头发轻声道,有些人总会离开的,我当年也等着,带着期望等了两个人十年又十年,他们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太奶奶经历了什么,就只是难过。
龙傲天离开后不到几个月,我家附近搬来一个小伙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有点毛手毛脚的,人却很热情,很快就跟我的家人熟络起来。我们时常会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兴许是孩子年纪不大,憋不住事情,有时会难过的跟我说,他家里祖祖辈辈承下来的工作在他这儿断了,他人生的目标都没了。
我说,那你得找到新的方向。
他眨眨眼睛看看我,安静了一会儿后开口道,勉强算找到了,他一个朋友让他替祖上的人赎罪。我问,让你赎罪,那你朋友人呢?他说,那家伙回家了,照他自己的话说,跟他的家人们葬在一起呢。
我连忙说对不起,不是有意提起这件事的,对你朋友的离去我很抱歉。
他说不用抱歉。只是那天起,他便再也没有跟我谈论起关于朋友的事情了。
后来的时间就过得很快,重复的生活,重复的日子,安稳的不得了,小偷小摸没在我家发生过,来寻仇的帮派余党也从未靠近过我的家门,就好像被什么人一直保护着一样。退休之后我还是在海边买了一栋房子,像一个有点固执的心愿,只不过和最初的打算有点偏差,住进来的只有我一个人。想到这里我还时常会在心里念叨龙傲天那个家伙,回了老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他说老家信号差,会给我写信,结果信的影子我也没见到。
当时的我甚至萌生出一个想法,要不我去他东北的老家找他算了,结果细细思索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并不知道他老家到底在哪个位置。那个小孩还是会时常来照顾我,为此我还打趣道,到时候我死了可没财产留给你。他就白我一眼也不说什么,继续帮我打扫卫生去了。
大概六十多岁的时候,我的身体还是熬不住了。
估摸着是早些年做警察的时候太过放肆,落下了不少病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突兀地想起来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中有一段孽缘,可人都行将就木,我却并没想到我那孽缘在哪里。想到这里,我还笑着对那小崽子说,看来算命的说的还真是不准啊,我哪有什么孽缘。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轻声道,可能是那人自己亲手把孽缘断了吧。
我当时没有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我也没有机会再开口去问了。
我死了。
不过说实话,自己说出自己死了这种事还是有点诡异。那个时候我好像还有一点残留的意识,我在意识海中看到了一束亮光,脚步不受控的朝那个方向迈去,直到触碰到那股炙热的温度,我便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进了亮光的另一端。
现在我相信我太奶奶说的话了,这世界上真有来生这种东西。
只是这来生总有一股往生的味儿。我出生在一座人丁兴旺的大宅子里,家里人都叫我少爷,名字也和上辈子一样,叫刘波。说实话,我总觉得我这个名字才是孽缘,能跟着我两辈子。而且我还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从小跟我一同长大的丫鬟名字和我太奶奶一模一样。
好尴尬,这种尴尬一般人不能体会。
然后我又一次遇见了那个人。那时我二十多岁,自己搬到上海滩学做生意,不太喜欢陌生人便只带了丫鬟和厨娘,原本从小陪伴我的老管家也不堪舟车劳顿,无法陪我来到上海滩,他告诉我他找了他当年一个不错的学生,应该过几天就能来我府上帮忙打理事务,我虽应下了,心里却已经盘算好怎么把人撵走了。
结果我没想到我会看到他的脸。
原本心里打的小算盘早都丢得没影,嘴比脑子先应了下来,想也没想就把他留在了我的府上。只是蛮奇怪的,他说他叫傲天,却不曾提起姓氏,我试探性的问他,他却说他的姓氏不重要。这可让我犯了难,我装作打趣的样子说龙傲天如何,他却只是很冷淡地说随我做主,那时候我的心就已经凉了一半——这家伙应该不是龙傲天吧。
只是他顶着那张脸和熟悉的名字,我还是很难不去注意他。然后我发现,这个傲天,比我所熟悉的那个龙傲天更像个年轻人,他虽然会拒绝我让他一起吃饭的提议,但却还总是会在我们几人相处时投来关注的目光,即便他总是端着一副管家的优雅架子,却还是会情绪外露,还会开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笑。
但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他对女人过敏时,我还是有点绷不住。看他严肃的表情我又不好意思表示怀疑,我原来那个师弟就怪得像个战神,或许这个傲天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小毛病也是正常。因此当我看见他和丫鬟相处甚欢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坏了,他不会是喜欢我太奶奶吧。
我突然想起我太奶奶曾经无意识念叨的那些话,什么骗子,什么没有回来,难道我太奶奶是在说这个负心汉当年离他而去吗?这么想着,我对傲天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而后来他向我证明我想的故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人家对我太奶奶没那个意思,两个人是正直的不得了的的工作伙伴友谊。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这个结果后我还放松了些。
后来一段时间我总是偷偷摸摸往厨房溜达,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厨娘管家最近都吃什么,厨娘犯了难,她说管家胃不好,几乎吃不了多少,有时候放了蒜他甚至碰都不会碰一下。这我可有点迷惑了,这家伙跟我师弟一样都不吃蒜,这一点还真是像得不行,然后鬼使神差的,我想到了我师弟的老家,于是我跟厨娘说,我们做一顿东北菜吧,管家是东北人,应当爱吃。
厨娘将信将疑的看了我一眼,说自己不是很擅长东北菜。我说没事,重点是心意,管家来咱们这儿这么久了,给咱们家做了那么多事,咱们也得接纳人家是不是。于是我便跟着厨娘弄了一桌子丰盛的东北菜,虽然她极力阻止我下厨,却还是抵挡不了我因为好奇而跑锅里划拉两下的决心。
当那家伙回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万一他不是东北人呢,我这样一腔热血地搞出来会不会搞了个乌龙?结果却让我有些意外,他竟然还真是东北的,只是他问我如何得知时,我只编道是老管家推荐信里说到的,他也并没有怀疑——正是这种时候,我反倒更能意识到他和我师弟的不同之处。
他虽然看起来更加拒人千里之外,却也更容易被感化,即便是丫鬟和厨娘,也从来没有人说管家“孤僻”,他们俩只觉得管家有边界感,是个假装冷漠的好人。
这一点我倒是有点同意。
不过即便我知道他厉害的不同寻常,在听到他跟我说用四成利拿下了王老板的单子时,还是免不了震惊。我好奇地追问他是怎么办到的,他却说是用真心。说实话,我不太相信,真心要是这么有用,这世界上还哪来那么多勾心斗角,只不过他的表情太过诚恳,我一时间竟然不觉得他在撒谎。
话说回来,王老板这单虽然谈下来了,我心中却总有不安,毕竟此事涉及到欧阳家族,提心吊胆地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什么动静后,我都以为没什么问题了,麻烦却在这时候找上了门。
枪响的那一瞬间我还是不免吓了一跳,听见傲天让我躲在书桌下,我的反应倒也还算快,却还是被子弹擦过了额头,有点火辣辣的疼。这件事果然还是惹到了欧阳家的头上,他们这群家伙在上海也算横行霸道贯了,想要捏死我这么一个还没扎根的刘家少爷简直易如反掌,我本想告诉傲天我们可以从后门逃跑,却没成想他看到我额头的伤口却突然愣住了,表情是说不出的愤怒,眼睛里的血丝红得吓人,我试着叫他的名字,他却没听见似的转身推门冲进了欧阳家的人堆里。
当时我吓得浑身一冷,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听见枪响后我连忙爬起来,掀开地毯把钱都拿出来,我知道欧阳家其实只是恨我抢了他们的生意,我可以把钱还给他们,但是傲天那家伙万一出了事,我会觉得全都是我的错。然而我拿着那些钱冲向门口的时候,却被院子里的景象搞愣了,欧阳家的那些打手都躺在地上没了生气,而傲天一个人站在他们中间,浑身是血,一动不动。
我来不及思考,注意到有一个打手好像还活着,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枪对准了傲天的背影。那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喊了傲天的名字,上辈子残存的那点属于警察的意识指示我飞速从地上的尸体边上捡起手枪扣动扳机。
一击毙命。
回过神来后我丢下手枪,跑到傲天身边,我好像还是会把他当成我的师弟,原本是我说好要保护他,现在却是他一脸自责的说没有保护好我。我见他并无大碍,当时只急着跟他说我们要离开上海,却没去想他是怎么从那么多枪下活下来的。直到他去换掉那身全是血污的衣服的时候,我才意外注意到那衣服上凌乱的弹孔。
我的目光从那件衣服游移到他收拾东西的背影上,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
送别我们的那一天,丫鬟好像在和傲天说着什么,表情很是严肃。后来我很好奇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毕竟人家也没跟我说,我没那么好意思去询问。火车开动,我看着外面的景色,脑海里却想的是傲天,自从我发现那件衣服之后,我就总觉得他就是我师弟,却又隐隐约约有哪里不一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想起我太奶奶在我小时候给我讲的那些鬼故事,自我否定后又飞快地把它们都甩出脑子。
算了,他是什么都一样,人家又不会害我,我们这样流浪,还有点以前在一块的感觉了。
这么说着我又有些怀念在警校和警署里的生活,我装作不经意提起要去东南亚,他却没什么反应,好像根本没去过那个地方一样。师弟和管家两个人的模样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绕得我脑袋疼,我觉得他是我师弟,他却用各种行为告诉我,他不是。这么想着其中因果,我却越来越困,最后靠在窗户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了傲天在叫我,我下意识嘟囔了一句师弟,却只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朝我奔来,而下一秒便是巨大的爆炸和漫天的火光,不知道多少次冲击后,我大半个身体都被埋在破碎的火车内,我虽然看不到伤口,却也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在从我体内流失——杀千刀的欧阳家人,为了报复我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炸药都用上了。
然后我听见不远处的一片废墟中传来傲天惊慌失措的声音,他好像很害怕,从里面不停撞击着,看起来他还活着,这倒是件好事。我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好像听见了我的声音,渐渐的安静了下来,许久,他推开身前的一块铁皮,半截身子探出来。
他的状况不比我好多少,毕竟他离爆炸那么近,还活着就已经是奇迹。看他钻出来我忍不住调笑了一句,说你可真能叫唤,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幽闭恐惧症。
他听我这么说也不反驳,只是摇头说他这就过来救我,咬着牙想要往我这边爬,然而他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主了,我看他拼命想要扳动那个东西的样子有些心疼,跟他说别费力气了。我自己能清楚的感知到我活不了多久了,这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只是我庆幸他还活着,不过死到临头,我倒忍不住我一直以来好奇的那个问题了,我问,傲天,你不是普通人吧。
说完我便注视着他,他的身体很明显的僵硬了一瞬,一瞬过后他却更用力地扳动插进腿里的铁皮,说对,他确实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个吸血鬼。
那一瞬间我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我从小不怎么关注吸血鬼的传说,但其实带入一下却发现管家的某些行为完全说得通,只是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跟我的师弟有什么关系,我呼吸渐弱,那些疼痛感都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说实话,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管家这么痛苦,他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自责和懊悔几乎要把他压垮,他的嗓子现在听起来嘶哑无比,我正想开口安慰他两句,却听他喊道:
我求求你,你自己说过要陪我三十年,哪怕只有三十年……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原本想要说出口的那些话全都咽了回去。他那两句话里蕴含了太多情感,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我想到我的师弟,他总是成熟而冷漠,大家都说他孤僻,他却对我表现出无尽的耐心,我想起他拿着电话微笑着对我说,师哥,欢迎回来,又想到看上去更加年轻,更加不知所措的管家,他不是龙傲天,他也不知道东南亚,他却对我拥有着一股难以表达的愧疚——他不是我的师弟,但他会是我的师弟。
这么想着,我强撑着转过身体,仔细地端详他的脸,即便他的皮肤已经被灼烧的看不出模样,但我却还是看着,轻声念着:
居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那所谓的,无端的孽缘啊。
我又死了。
说实话,这句话即便是说第二次还是很奇怪。
我没想到我太奶奶提到的来生还可以有第二次。我又一次穿过那片光芒,降生在了一个新的时间之中。
如果这是孽缘所导致的,那我这一辈子应该还会遇见傲天才对。我抱着这样的希望和期许等待了近四十年,然后在一片菜地中看见了那两个浑身是血的吸血鬼。我一眼就认出了傲天的脸,旁边还有一个人,她还残存着一些意识,朝我伸手,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昏了过去。
于是我弄来了平板小车,把两人顺着我们村子后面的大地里运回了家里,那个女吸血鬼苏醒得很快,但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我安慰她说没事,我救你们回来就自然不会害你。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帮傲天处理伤口,取出了那颗卡在胸口的致命银子弹之后,他胸口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开始愈合,我抬头问她,他大概多久才能醒过来?
她摇摇头,说银子弹对他们来说创伤太大了,虽然侥幸避开了心脏,造成的影响却也不容小觑,可能需要一年,或者是两年才能从昏迷中醒来。
或许你们这儿有棺材吗,把他放在棺材里会好得更快。她这么说着,我却下意识想到困在废墟里的管家而一口驳回了,察觉到我太过斩钉截铁好像不太好,我便话锋一转笑道,在我们这儿放棺材不太吉利。她虽好像有些疑惑,却也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她跟傲天便在我家里住了下来,或许是出于恩情,她平时也会帮我做一些农活,我倒也不拦着她,只是她出现在我们家的情况太过突兀,商量过后我们暂且对外宣称是两口子,实际上却保持着相当礼貌的距离。
那天我正在喂鸡,看着院子里干活的玛丽,不由得想起师弟和管家,他们可从来都没有提过自己有个姐姐,况且他们都说自己的家就在东北某个地方,现在我也在东北,或许有机会可以去他的家里看看。于是我装作不经意间询问玛丽他们老家的位置,玛丽却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在罗马尼亚。
这下可给我整不会了。罗马尼亚可跟东北一点没有关系,那傲天那个家伙为什么总是说他的家在东北,这么想着,我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说你们没来过东北吗,没在这边住过?
她摇摇头,她说他们从小便居无定所,父母死去后他们便在地球上四处流浪,三百年,半个世界,最后这世界上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吸血鬼了,现在的这个地方,他们也是第一次来。
那可就奇怪了。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总觉得再问下去对人家来说也不礼貌。就这样,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玛丽好像也已经习惯了我们的生活方式,而我时常会去帮傲天换洗衣物,顺便看看他的情况。等了整整一年,我那天推开房间门看见他站在房间里时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一个惊慌失措,迷茫,尚未融入人类社会的小孩子。他比我之前遇见的傲天都要年轻,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当时正值午饭时间,我给他端了适合吸血鬼吃的血肠,他甚至连筷子都不会用,小心翼翼地扒拉两下,像个小狗一样,警惕地尝了一口之后眼睛亮了起来,便大口大口的开始吃着那盆食物。
虽然我很想告诉他可以慢一点吃,但总感觉他应该是饿坏了,我不由得想象他以前究竟是在流浪中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想象出来心疼的不行。只是这孩子现在对人类的警惕心高到一定的程度,他不愿意留下来,在他姐姐的劝说下,他才勉强答应陪他姐姐在我们家待到过年,过了年他不愿意留下,就带着他姐姐一起离开,对此我也没有太大的意见,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只不过有时候面对这个还是一张白纸的傲天时,我总忍不住想要照顾他。他身上还保留着不少吸血鬼的习性,喜欢往我家柜子里钻,喜欢吓唬我家养的鸡仔和大鹅,然后被大鹅追得满院子跑,喜欢拿袍子把自己裹成一根柱子,天冷了我觉得这样不行,硬是把他那斗篷换成了大棉被。他虽然总是用一种极其无语的眼神看着我,却也不对我做的事情有所反驳。
那次晚上村子里组织跳秧歌,他就坐得老远,没有灵魂地扒苞米,我看到这幅场景其实是有点想笑的,他这副模样总会让我想起管家,那家伙有时也会给厨房帮工,扒菜切菜的动作熟练地像是机器,让厨娘都有些自愧不如。我坐到他旁边陪他聊天,他总归对人类还是心存芥蒂,只是我没想到他语出惊人,竟然问我喜不喜欢他姐姐,我自然是否决,他便追问既然我不喜欢他姐姐为什么会帮他们。我犹豫了一下,心想是因为你,却又说道,我就不能是真心想帮你们吗?
我以为这句话他应该会相信,结果他露出了一个比当年的我还要疑惑和嘲讽的表情,念叨道,人类的真心能值几个钱。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这孩子的确是一无所知。
其实相比较我做警察的那一生,和我做少爷的那一生来说,我和傲天相处的时间都要更长。只不过我当初还想不明白他们的区别在哪里,现在我倒是想清楚了,从现在,到他的未来,他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我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总觉得,他变得越来越痛苦了。
过年前的一段时间,我去集市上买了一些烟火,这东西过年放才热闹,但我想让傲天看看,便盘算着今天放给她们姐俩看。回到家的时候透过窗户便能看到傲天坐在里面向外张望,或许是看见了我,他便跑出来接下我手里的东西,他有些疑惑,我便告诉他这是烟花,让他把他姐姐也叫出来,这样我们一起看才热闹,说完,他难掩兴奋的神色去房间里把他姐姐叫了出来。
我点燃了烟火的引线,飞快地跑到傲天身边。只是那第一声爆炸让我有些恍惚,那声音好像让我想起上辈子的爆炸和管家呼唤我的模样,我下意识拽了一下傲天的手,他好像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甩开。反应过来后我放开了手,就这样看着烟花,傲天那家伙却突然吞吞吐吐地说他过年之后可以再留下来一段时间,其实我听得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他想要留下来,却又不好意思明说。
短暂的安静过后,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困扰我的事情,原来我一直寻找的傲天的家,并没有那么难找。
这里就是他的家。
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往房间里走,傲天好像放松了许多,玛丽也开心得不行,毕竟他们流浪了那么久,能够找到让他们停下来的地方也并非易事,或许我能够多陪伴他们一段时间,陪着他们走过百年后他们再前往下一个地方……
这么想着,管家的那句话却突然在我脑中回荡。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伴随着最后一声烟火爆炸,一颗子弹呼啸而过,精准无误地击穿了玛丽的心脏。
我本能的向前跨步,牢牢地挡在了傲天身前。屋子门口站着的那些人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为首的便是村长,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傲天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整个人愣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姐姐的尸体,村长跟我说让我跟他们站到一起,我心想你是谁啊。转头却看见傲天已经心如死灰的模样,他好像觉得我会放弃他——他为什么觉得我会放弃他?
我咬着牙说我是自愿的,想也没想便拉起傲天的手往后跑。身后响起枪声,我突然感觉身上某个地方痛了一下,然后便是火热且麻木的痛——我中枪了,我很清楚。
我拉着已经没了魂的傲天往雪地里跑,告诉他现在是该使用他能力的时候,他说没有用,跑不了多远,最后还是要死。我不知道为什么,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我骂了一句,说那也要用了才知道,但看到他那张脸又消了气,我知道他不能死在这里,我几乎下意识就要喊出那声师弟,却还是忍住了,我说我能保护他,让他相信我。
我们最终传送到了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但至少这能为我们争取时间。我时常会想到,我们之间的孽缘是怎么开始的,但后来我知道,那是一条衔尾蛇,我们找不到开端,也找不到终结,但这份孽缘确确实实是我亲手种下的。
我按着他的头,让他吸我的血,他挣扎着并不情愿。我跟他说,跑,然后做个普通人,去找你的第二个家。但这个时候的他的确还是个孩子,慌乱的流着泪,连转化我这种办法也想得出来。
我其实对自己的死没有那么难过,属于我自己的那一生,我过得很好很完整,后面的这两辈子反倒是我不应该记得的,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偷来的时间,我用偷来的时间参与傲天的生命,我不为自己难过,却为傲天而伤心。
失去意识后便是漫长的黑夜。
正当我以为这段孽缘应该到此为止时,黑暗之中却又出现了那道刺眼的光芒。
本以为的结束并没有到来,我反而又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醒了过来。
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跟我开的玩笑,还是老天的操作出了纰漏,这一生过得很平淡,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直到我六七十岁的时候,我还只是每天帮着农场主在农场里放放羊和牛。
然后我便在某个夜里,看见了两个受伤的小孩。他们警惕,恐慌,是我不认识的模样,但是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我,他们是谁,他是谁。
恍然间,我看见了坐在篝火边的傲天,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朦朦胧胧地让人看不清表情。
“上一个这么口口声声说会帮我们的人类,还是在爱尔兰。”
“那群家伙表面温和善良,转头就联系上吸血鬼猎人。”
“如果不是那个农场的管理员忘记了关后院的栅栏门,我跟姐姐早都死在那里了。”
那两个孩子逃跑的时候,甚至回头远远地看了我一眼。
原来是这样啊。
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跑进森林之中,我转身看向身后的主人家,他们带着一队吸血鬼猎人,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以后你真遇上危险了,师兄保护你。”
“师兄打算怎么保护我啊?”
“这样,师兄我做诱饵引诱敌人,你就从另一边逃跑,然后我再掏出手枪啪啪啪几枪把那些犯罪分子都毙了。”
“那万一对方人太多了怎么办?”
“那也没事,你就跑,不用回头,还是师兄做诱饵把他们都引走。”
“那你呢?”
跑吧,一直跑下去。
然后在时间的另一端,我们再见。
END
【tk14】昨天再见 • 下(See You Yesterday)
此为维尔汀视角后篇——365×6+10
前篇:鸡尾酒与八音盒
题记:“但她是扎进地里的剑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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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汀第一次遇见未来的自己,是在十二岁那年,那场逃离失败的暴雨之后的某一个雨夜。这时圣洛夫还在禁她的足。
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把她惊醒,窗外依然是浓重的夜色,雨刚开始下。她费力地起身捞起床头的闹钟一看,晚上十一点半。
“谁啊。”谁能进来?别是康斯坦丁半夜发疯就行。她莫名其妙地去开门,看见一个女子,居然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比她高了一个头以上,面色苍白,但眼睛很亮。
这个人戴着礼帽,穿着...
此为维尔汀视角后篇——365×6+10
前篇:鸡尾酒与八音盒
题记:“但她是扎进地里的剑刃。”
——————————————
维尔汀第一次遇见未来的自己,是在十二岁那年,那场逃离失败的暴雨之后的某一个雨夜。这时圣洛夫还在禁她的足。
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把她惊醒,窗外依然是浓重的夜色,雨刚开始下。她费力地起身捞起床头的闹钟一看,晚上十一点半。
“谁啊。”谁能进来?别是康斯坦丁半夜发疯就行。她莫名其妙地去开门,看见一个女子,居然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比她高了一个头以上,面色苍白,但眼睛很亮。
这个人戴着礼帽,穿着蓝黑色制服;和她一样颜色的头发盘起来,扎了个侧边丸子头。她还提着个箱子,半边衣服被雨水打湿了,并且看起来像个幽灵。
小维尔汀问:“……你是谁?”
她说:“我是你。”
“你是我??” “对。”
“我长大后回溯到过去了?” “对。”
“你多少岁了?” “二十四。” “哇。”
“你看起来好虚弱。” “我快死了。” “……哦。”
小维尔汀自言自语:“我怎么死得这么早。”
这个二十四岁的人走进来,维尔汀发现,她的身体竟然是半透明的——看起来更像幽灵了。【维尔汀】蹲下来打开箱子,拿出装订好的一叠方格牛皮纸,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几乎每个小方格都涂满了红色,只有一格空白。她说:“长话短说,你拿十一张纸来。”
维尔汀去书桌里翻出没有动过的一打空白作业纸,纸上印着第一防线学校的校徽(她几乎从来没有写过作业):“这个行不行?”
“可以。画方格,像我这上面的,每张两百个。”
维尔汀拿来碳素笔和尺子,开始画10×20的经纬线,而【维尔汀】掏出打火机,蹲在垃圾桶旁边,把她那些涂满红色的牛皮纸一张张撕下来烧掉,两人都很默契地没说话。
维尔汀画着最后几根线,心想:“两百格,十一张,两千两百个格子,这是要干什么……”她抬起头问:“画完了,所以这是什么?”
“右下角标序号,然后把第一张给我。这是你的计时表。”
【维尔汀】接过第一张空白表格,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往第一格里填满了蓝色墨水。“记住每天涂一格。”
“所以两千两百天之后我就会回溯?” “没错。”
“你——我,为什么要回来?未来发生了什么?”
【维尔汀】盯着十二年前的自己看了几秒,然后关上箱子站起来:“你明天就能知道了,快去睡觉。”她摸摸小维尔汀的头,随即压低帽子走向门外,走进雨里,没有撑伞。她来时也没有撑伞。
维尔汀扒着门框,朝外小声喊:“都准备十二点了,雨这么大,你还要去哪里?”
【维尔汀】没有回头,只是朝后挥了挥手,午夜的凉风把雨水吹进门,同时送来她被雨水浸透的简短回答:
“我要去昨天。”
——————————————
第二天八点整,维尔汀从床上坐起来,关掉闹钟,用还有点迷糊的脑袋思索着昨天是不是做了个怪梦。她下床,用手指理理头发,在房间里转了两圈,门边的垃圾桶里有一堆纸灰,部分没有烧尽的残片上留有红色的墨迹,桌面上躺着一叠装订过的信纸,10×20的表格,第一格涂着蓝色,颜色和她笔筒里那支钢笔的墨水相同。
维尔汀想:“好吧。每天涂一格。”她走过去,拿起钢笔涂了第二格。
房门被叩了三下,她跑过去打开,【维尔汀】提着箱子站在门外。她的形体还是半透明的,白天看起来更明显,维尔汀可以透过她看到后边的树丛。
维尔汀说:“我果然记得自己的作息时间。”
【维尔汀】说:“我也没法忘啊。”
维尔汀侧身让她进门,问道:“圣洛夫现在是戒严状态,你怎么能进来?”
【维尔汀】把手伸到她面前,心平气和地回答:“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如果这时有别人经过,他们多半会认为你在自说自话——他们已经感觉不到我了。”她说着踱步到桌边,拿起那本计时表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嗯,倒计时两天。”
“什么倒计时,我们不是昨天刚认识吗……”维尔汀有些惊诧地指着【维尔汀】从箱中拿出的那叠牛皮纸:“等一下——它怎么还在?!你昨天就把它烧了!”
【维尔汀】挑眉道:“在哪烧的?”
维尔汀皱眉看向垃圾桶,【维尔汀】顺着她的视线走过去,弯腰看了看,然后说:“多谢提醒,我现在知道明天要在这里烧毁我的计时表了。”
她朝维尔汀举起牛皮纸计时表,翻到最后一页,表上两百个方格里赫然留着两格空白。
维尔汀死死盯住那两格空白,缓缓抬眼看向这个十二年后的自己,【维尔汀】也看着她,她们僵持许久,然后维尔汀慢慢地说:“所以……昨天的我看到的是明天的你?”
【维尔汀】说:“明天的你看到的也将是昨天的我。”
“那么,我的未来是你的过去?”
“没错,你的过去是我的未来。”
“这个回溯方式也太奇怪了……”维尔汀捏住自己眉心,一屁股坐回床上:“我觉得我需要适应。”
【维尔汀】走过来,熟稔地挨着她坐下,把帽子摘了,举起半透明的双手,五指蜷起又张开,她一边重复着这个动作,一边说:“实不相瞒,在我眼里你每过一天就对我更陌生,一想到明天你就不认识我了,我觉得我也需要适应。”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我的记忆告诉我,你会适应得很好。对你来说,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但对我来说,我们已经相处了两千一百九十八天了。”
维尔汀说:“你让我算算。两千两百除以三百六十五……六年,还多一点。”
“对。”
“所以我在十八岁那年回溯,又走回来六年——难怪你二十四岁了。”
“嗯。”
“我长大之后话好少。” “因为我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噢。”
“……代价?” “代价。” “好吧。”
“那在昨天——我意思是你的明天,我见过你之后你很快就走了,你还要去哪里?你还要回到哪个过去?”
【维尔汀】伸出食指压住小女孩的唇:“我不能说。既然明天的我没有告诉昨天的你,那今天的我就更不能说了。”
“好吧,没关系。”维尔汀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看样子我以后迟早能懂。”同时她心想:好冰的一根手指。
“就是这样。总之你记住,今天我没有告诉你的事情,你以后一定都能知道。我不会对你透露太多未来,你也不要对我说出太多过去,否则蝴蝶效应会更严重。”
“我知道了。”
“以后有什么事情尽快在午夜十二点之前说完,因为零点一过,我就会前往昨天。以及,晚上别和我待在一起,你会觉得很混乱的……今天就算了,你肯定好奇得要守夜,我昨天就看见了。以后记得按时睡觉。”
“嗯。”
【维尔汀】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看上去有些体力不支。她闭上眼睛克制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撑着床沿站起来,把帽子戴回去,整理好衣服,对小维尔汀说:“看样子今天只能说那么多了。”她低头看了看表,继续道:“我现在能在箱子之外活动的时间越来越短,我得走了,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箱子?就是那个?”
“你以后会有的。从明天开始,过去的我会留在圣洛夫和你一起,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昨天的我会和你说。”
维尔汀起身把【维尔汀】送到门外,见她转身就要走了,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等等!”
【维尔汀】半透明的手冰冷得像死人。她说:“……怎么了?”
天空放晴了,早上八点多的阳光穿透云层,穿透【维尔汀】的咽喉,刺进维尔汀的眼睛。
维尔汀慢慢松开了手。
维尔汀说:“……你,以后保重。”
【维尔汀】轻轻笑了一下,俯身把维尔汀挡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拨到她耳后:“以后像我这样扎起来会方便一点,等你头发留长再说吧。那么,昨天再见。”
“……嗯,昨天再见。”
当天晚上11:59,维尔汀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盯着手里的闹钟看。等到秒针跳过数字十二,她迅速从床上蹦起来,冲向门口那一闪即逝的白光。【维尔汀】的箱子正躺在那里,维尔汀蹲下来仔细观察片刻,然后伸手敲了敲。
十几秒后,箱子咔哒一声打开,【维尔汀】从箱里探出头来,与小维尔汀大眼瞪小眼:“……”
【维尔汀】无奈地说:“我就知道。赶紧把拖鞋穿好,回去睡觉,快点。”
维尔汀没有马上动,她试探着问:“第三天?”
【维尔汀】则点头回答:“第两千一百九十七天。”
——————————————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维尔汀差不多适应了与回溯的自己相处。【维尔汀】的那个箱子放在她床边,施了隐形咒,只有她俩能看见。那份牛皮纸计时表上的红色每天都少一格,维尔汀对此评价道:“看起来确实像倒计时。”
【维尔汀】说:“我就说吧,你那份蓝色的,在我眼里也是个倒计时。”
维尔汀还观察出了一个规律:未来的自己每天最多走出箱子三小时左右,早上八点出来一个小时,然后回去;中午十二点出来一个小时,晚上九点再出来一个小时。她有时会留在房里翻书,有时会出去乱逛——反正没有人看得见。
蓝色计时表涂到第九格那天,中午,【维尔汀】坐在椅子里看书,突然来了一句:“十四行诗发烧了。”
刚放学的维尔汀放下书包,拿出一根长得很匀称的小树枝,说:“这又是我明天告诉你的?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你就说了这一句。来吧,说说细节。”
维尔汀拿起一颗彩色玻璃球,用无痕胶水连接到树枝比较粗的尾端,说:“是玛蒂尔达,她拿着一张成绩单说终于超过十四行诗了,要找她炫耀——其实我还看到她在书包里面塞了连续三天的笔记。我两天前才刚结束软禁,就问她十四行诗去哪了,她说十四行诗三天前就发了高烧,现在还在医护室里面躺着。”
“她考了多少分?” “八十七。”
“哦,有进步。十四行诗呢?” “八十五。” “难怪。”
“我们下午去看她吧。”
“我记得康斯坦丁这个时候在限制我的外出。”
维尔汀有一点得意地笑起来:“那你应该也记得我可以翻墙。”
——————————————
第十天的时候,晚上九点多,【维尔汀】叫她出门,她们绕过守卫,爬上废弃的瞭望塔。她问:“我们上来干什么?”
【维尔汀】席地而坐,回答:“看星星。”
然后她拿出一个袖珍录音机,开启,对着它低声道:“十四行诗,现在是我回溯时间的第两千一百九十天。”
她们挨在一起,黑与白,大和小,坐在落满灰尘锈迹的塔顶,爬山虎肆虐于脚边,一岁一枯荣。女子轻轻托着女孩的脸,转向那颗编号S0495的恒星,对录音机说:“……光在地球与它之间一个来回就是六年,我们现在就在注视它。”
“如果你看到它在埃菲尔塔顶闪烁,那便是我来看你了。”
没有蝉鸣的夜晚很安静,连心跳都好像能听见。
S0495恒星发着蓝色的光。
看起来像眼泪。
是谁在哭吗?
维尔汀,是你在哭吗?
【维尔汀】问她,十二岁的我,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小维尔汀就想,这是未来的、已经长大的十四行诗……我该对她说什么?
然后她又想起来,前段时间,巡礼演出事件之后,她返校那天,十四行诗给她传笔记本,然后小声说了一句:“……The song,is beautiful.”
十四行诗那时的脸有点红,维尔汀能看出来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于是维尔汀想,嗯,那就再唱一次吧。
她便开口了:“……十四行诗,我想送你一首歌。”
“……”
“无论是欢乐,尊严,还是荣名,”
“平安,强健,或是技艺、武功,”
“都不关照暴政驯训成熟的顺民;”
“……
诗歌,不回应他们的一声心音,
历史,不过是他们耻辱的阴影,
艺术遮蔽明镜,或是闭上眼睛,”
“……
当他们成千百万地盲目飞奔着,
投入寂灭,以猥琐不洁的形象,
玷污天网。以暴力或旧习纠合,
……”
“……”
“十四行诗,我希望你自由。”
半小时后,她们回到房间里,维尔汀从未来的自己手中接过那个录满的磁带,把它藏进了抽屉深处。
——————————————
第三十八天,3月13日,上午,【维尔汀】一反常态地没有从箱子里出来。直到下午两点多,她才打开箱子探出半边身体。维尔汀发现她还穿着睡衣,头发披着没有扎,面色惨白,形体像烛火一样明明灭灭。
但【维尔汀】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亮。
“怎么回事?!你在我的明天干了什么?”
“两天之后,3月15日的下午有暴雨,持续时间五天,这段时间我要出去——别担心。我休息几个小时就没事了,你昨天也没发现我有哪里不正常吧。”
“你——”
“嘘——不要问。我今天不出来了,在箱子里面休息。”
还没等维尔汀再说什么,她就缩了回去,箱子咔哒一声关紧了。
这一晚维尔汀特意熬着没睡,晚上十二点一过,到了3月14日的凌晨,放在床边的箱子闪出一阵白光,消失了。
——或者说,箱子到凌晨零点的3月12日去了。
第三十九天,3月14日的一整个白天【维尔汀】都没有出现,到了晚上十点多,还没有睡的维尔汀听见门口传来了三声不太连贯的敲门声。她冲过去打开门,未来的自己狼狈地跌了进来。
维尔汀赶紧支撑着她站稳,她身上有些湿,沾着尘灰和草屑,呼吸微弱。【维尔汀】闭着眼,指指脚边的箱子:“帮个忙,打开它然后扶我进去,其他的不用管。”
维尔汀没说话,照做了,拿来抹布把箱子边缘的泥土擦干净,然后把它提起来放到了床边。她吸了吸鼻子,心想:“……湖水味,还有,血味?”
第四十天,3月15日早上,箱子又不见了,维尔汀看着空荡荡的床边,叉着腰哼了一声。
“怎么到处乱跳。”
下午,果然像【维尔汀】说的那样,暴雨发生了,往后的五天都在持续,到了3月20日的晚上才停下,时间倒退了三年。——噢,对,此时已经不能说是3月20日了,应该是6月9日。
第四十六天,6月10日早上,维尔汀发现箱子回到了床边。【维尔汀】从箱里出来,穿戴整齐,身形比之前看到的更凝实,她看见小维尔汀神色诡异地盯着她,便问:“怎么了,或者——你的昨天发生了什么?”
维尔汀说:“……五天前有暴雨。”
二十四岁的维尔汀垂下眼沉默了大概十秒钟,十二岁的维尔汀伸出手去,握了握她的手指——还是凉,但是比之前的温暖。
【维尔汀】回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知道了。”
“你还是不能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吗?”
“不能。你该去上学了。”
6月10日下午六点半,【维尔汀】提起放在床边的箱子,摸了摸小维尔汀的头,随即走出了房门。
然而第四十七天,6月11日早上,维尔汀又看见箱子躺在床边,这回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的会到处乱跳啊。”
——————————————
时间的流逝是无法阻挡的,维尔汀长高了,头发变长了。
维尔汀扎起了丸子头。
【维尔汀】每次到暴雨发生时就会消失,暴雨结束后才回来,她在维尔汀眼里一天比一天健康且年轻。
维尔汀隐隐约约悟出了自己回到过去到底是要干什么。
等到她正式入职司辰的那一天,【维尔汀】交给了她一个卷轴,卷轴是用产自埃及的莎草纸做的,很厚,紧紧缠着草绳。
维尔汀刚把它握在手里,就感到从卷轴上面透出来一种诡异又平和、飘渺又宏大、瞬息万变又奔腾不止的力量,这力量顺着手指,流过手臂,冲进她的大脑,扩散到她的脊髓里。
她在这一瞬间,灵魂仿佛从肉体里飘然而起,她往下看,好像能透过地壳和地幔,看见没有片刻停歇的、涌动而灼热的地心;她向上看,又可以穿过云海和大气层,看见繁荣闪亮的、绵延十几万光年的银河系。
她听见齿轮转动,她听见钟的震鸣;她闻到生命诞生与死去时的气息,她闻到血和泥土的味道。
这一瞬间又像过了无数年。
她感受到了时间。
她猛地从刚才那种飘忽的状态挣扎出来,晃了晃脑袋,做了几个深呼吸,举着那个卷轴对【维尔汀】说:“这是那个——?”
“时间回溯理论和仪式图纸,目前还是半成品。剩下一半需要你来完成,倒计时结束那一天,就启动它。”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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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汀开始借着出任务的时机,在各个任务地点搜罗与时间回溯有关的神秘术理论与图纸,由于她还得花精力避开圣洛夫的监视,这项额外工作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这段时期【维尔汀】也不常在她身边了,她们通常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见一次面。维尔汀猜想她也在收集图纸。
【维尔汀】交给她的卷轴,说是半成品,实际上已经有差不多四分之三的进度了,这说明维尔汀现在需要完成四分之一,等到回溯之后,拥有更大的自由度了,再完成那四分之三。卷轴上面有两个没有成型的法阵,其中一个看得出来是回溯法阵,另一个规模比较小的,维尔汀暂时还没有搞清楚作用,不过就像第一次见面时【维尔汀】说的,她明天就能知道了。
——————————————
后来,到了六十年代,又到了1929年。
这段时期【维尔汀】一直都不在。她救下星锑时不在,遇见槲寄生时不在,和斯奈德决斗时不在,击中斯奈德的左胸口时不在,和阿尔卡纳对峙时不在,暴雨症候群蔓延时不在,勿忘我让酒水爆炸时不在。
斯奈德消失在她怀里时,也不在。
她躺在科算中心里面时,也不在。
维尔汀不知道【维尔汀】去了哪里。
她此次的额外收获是,在一家倒塌的酒馆里救下了一名被房梁压住的老调酒师,临别前他教维尔汀调了一款酒。
老调酒师已经是六十耳顺的年纪了,他的手握在酒瓶流畅平滑的长颈上,宽厚,干燥而温暖,手背的皮肤有些松弛,血管倔强地挺立在上面,像缠绕着枯树干的牵牛藤。
他低着头倒酒,灯光掉在他的头发里,闪出一片银色;两滴泪花从他的眼角流入鱼尾纹,他开口,颤颤巍巍地:“这本来是我儿子死前发明的,可惜啊,撞上这么个政策。我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记住它,为什么要剥夺人们享受快乐的权利呢?”
这款酒的配方,有青柠汁、樱桃利口酒、干式金酒和荨麻酒。
这款酒的名字叫Last Word。
“是临别一语吗?很适合告别的时候喝。”维尔汀伸手,手指小人慢慢地沿着大理石吧台的裂纹走,在高脚杯和调酒壶之间漫步。
老人慢慢地说:“它是我儿子的遗言。……不过,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
又经过了三场暴雨,维尔汀十八岁,十四行诗当了她两年的第一助手。现在两个维尔汀面对面,就像照镜子。
维尔汀又完成了一个任务,被按在科算中心做了三天的人工梦游,醒来时已经是1920年1月10日的晚上了。
这是第两千一百九十八天,红色计时表倒计时两天。
她回到住所时已经准备十二点了,【维尔汀】坐在门口的沙发里,正在写一张小卡片。她想起来今天是十四行诗的生日,于是打开自己的箱子,翻出那个录满的旧磁带,送到【维尔汀】面前。
【维尔汀】抬手接过去,然后,秒针跨过数字12,一道白光闪过,她带着给十四行诗的礼物(之一)去了昨天。
维尔汀看着地板想了想,把茶几换了个位置,防止明天回溯的自己被茶几压住。
1920年1月11日早晨,维尔汀打开卧室门,看见茶几被摆好了,【维尔汀】坐在书桌前,拿着灌注了红墨水的钢笔,她手里的计时表只剩下一格刺目的红色。维尔汀走过去,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蓝色计时表,涂了又一格,还剩一格,两份计时表挨在一起,填充的颜色完美咬合。
“就是今天了?”
“就是今天了。”
“……那么该去说再见了啊。”
上午11点到12点,维尔汀约十四行诗去喝了酒。下午1点,她去洛伦兹研究所,写了个申请,领取了还没有投入使用的改版八音盒。下午2点,她去商店买了一瓶红墨水。2点半,她回到住处,把横在客厅的茶几挪开,露出光洁的木地板。
她把卷轴解开摊平,钻进箱子,走到那个湖里,用一个雅典时期的金杯在纺车正下方捞起一杯湖水,然后走出来,拿小刀划开指尖,滴进五滴自己的血。她拿起第纳鸟的尾羽,沾起湖水,跪在地上,按照卷轴缓慢地画出了一个繁杂的法阵。
画法阵用了将近半小时。她感到一种诡异的感觉,每画一笔,那个法阵就在她的心里烙下一道印,又烫又深,烙到骨血里,让她的血管和神经与时间轴打成一个死结。
一个位于1920.01.11.24:00:00的死结。
法阵完成之后,维尔汀站起来,有些头晕。卷轴上画着回溯法阵的部分像是有无形的水浸泡了一下,那些图案晕染开,然后消失了。
她从桌上拿起十一张牛皮纸——之前出任务时路过一家手工店,老板娘是个残疾人,维尔汀看见她制作的牛皮纸纹路很好看,索性全都买了。她画出两千两百个格子,装订好,然后又拿起蓝色计时表,把它烧了个干净。
她搬来椅子,坐在法阵前,怀里拿着一个袖珍录音机和两个磁带。录音机是圣洛夫统一配发的,工作用,磁带是她特意在做任务时多留了一个。箱子放在法阵中央,她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已经整理妥当。
此刻距离晚上12点还有八个小时。
维尔汀静静地享受着这八个小时。
她坐在房里,面朝窗外,看着阳光从窗户的左边钻进来,滑过地板,从右边逃出去;她听着外面的街道从熙熙攘攘到万籁俱寂,她看着万家灯火亮起又熄灭,只余点点残星。
23:50。此时,同一时刻,十四行诗按下了播放键,维尔汀按下了录音键,如果有一个上帝能看见这个情景,会认为这是两个女孩在“打电话”。
维尔汀眼睫扇动了几下,像一只飞翔在风里的蝴蝶。她说,十八岁生日快乐,十四行诗。
23:59。
她离开椅子,跨进了法阵。
她说,See you yesterday.
猛烈的白光淹没了她,又瞬间平息,她睁开眼,自己还是在这个房间里,脚下的法阵消失了。她抬手看向镶嵌在手臂上的辉光管。
1920.01.11,00:00:00。
她已身处昨日。
维尔汀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寂寥的感觉,她沉默了好久,然后钻进了箱子。
八小时之后,她从箱子里出来,估摸着昨天的自己也该起床了。她把茶几放好,坐到桌前拿起一支没用过的钢笔,把红墨水灌进去,然后在牛皮纸上涂出了第一格。
卧室的门打开了,(维尔汀)走了出来。
“就是今天了?”
“就是今天了。”
——————————————
回溯的第二天,1920.01.10,维尔汀坐在房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了一整天。晚上,她回到房里,写了一张贺卡。刚做完人工梦游的(维尔汀)回来了,递给她一个老旧的磁带。
第三天,1月9日,维尔汀去商店挑了一个靛青色的礼物盒。
第四天,1月8日,维尔汀前往邮局,填写了一个送给十四行诗的定时快递。
她往回走,走进一个又一个经历过的时代。
维尔汀开始用崭新的②号磁带录音。她录了很多很多:站在溪岸听见流水声,录下来;坐在火炉旁边听见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录下来;有时脑中蹦出一段旋律,轻轻哼唱着录下来;有时想到什么哲理,她也录下来,说给十四行诗听。晚上,她看到一个童话,就录下来给十四行诗当睡前故事。或者,她翻开一本诗集,挑两句喜欢的诗,念给十四行诗听。
“孤独是无声风暴,摧折了我们的枯枝;”
“虽然如此,它却把我们的活根更深地送进了活的大地中的跳动着的心底。”
她坐在音乐厅无人注意的角落,台上的钢琴师坐着轮椅,像星空一样缓慢静谧的钢琴曲流淌出来,流进她的录音机,留给十四行诗。
维尔汀在第一次回溯到暴雨时期时,就搞清楚了那个小规模的法阵作用是什么。她在整个暴雨时期都要呆在一个无人的地点,画出法阵,用免疫力抵消暴雨,然后通过法阵把这个成果反馈给十四行诗所在的未来,这样,那个未来就能往正常的方向走。她每对抗一场暴雨,自己往回走一个时代,十四行诗所在的时间线也恢复一个时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维尔汀和十四行诗都做到了“重返未来”。只不过,维尔汀前往的未来,存在于过去;十四行诗所在的未来,是真正的未来。
她们永远是时间轴上的对称点。
每次抵抗完一场暴雨,她都能感受到自己变得虚弱。她缩在箱子里,周围摆放着各种白水晶,水晶的能量缓慢地抚平她的痛苦,但她知道这种恢复入不敷出。
两千两百天之后,她又要去哪一个昨天呢?
她第一次画出抵抗暴雨的法阵后,那个卷轴就自毁了。她开始行走于世界各地,去从前的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去了俄罗斯的莫斯科红场,看那些鸽子飞上高空;她去了意大利的翡冷翠,坐在圣母百花大教堂里听唱诗班的孩子们吟诵;她去了挪威的奥斯陆,站在冰山上看铺满天空的蓝绿色极光。
风吹过来,想把她吹走。
但她是扎进地里的剑刃。
——————————————
维尔汀看着过去的自己一天比一天矮,一天比一天小。
她回到(维尔汀)正式入职司辰的那一天,把完成了四分之三的卷轴送到了(维尔汀)手里。
蓝色计时表倒计时四十六天,(维尔汀)告诉她,五天之前有暴雨。下午,她提起箱子,走出了圣洛夫。
她来到一个空旷的草原,像之前每次对抗暴雨时做的那样,用混合着血液的湖水画了一个法阵。晚上23:59,她坐在法阵中央的箱子上,静静地倒数。
“五,四,三,二,一。”
来到昨天凌晨的瞬间,大量的雨水从地面拔地而起,呼啸,扭曲,疯狂。世界在她面前变得光怪陆离,维尔汀冷眼看着这一切。她闭上眼,免疫能力流出,被法阵吸进去。
她像一个蚕茧被慢慢抽空。
天是黑的,没有云,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太阳。
此刻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她手里紧紧握着的那个②号磁带。
暴雨将在这一天的下午停歇,可是维尔汀还不能走,因为她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去昨天了。暴雨的结束,对她来说是刚刚开始。
五天。
倒计时四十天。这一天的上午是正常的,暴雨还没有开始,但同样的,维尔汀还不能走,因为下午暴雨就来临了。
倒计时三十九天,3月14日。维尔汀抵抗了五天的暴雨,在“昨天”就陷入了昏迷。她一直昏迷到3月14日的下午五点左右才苏醒,然后提着箱子徒步走了五个小时,回到(维尔汀)的门前。
倒计时三十八天,3月13日,虚弱的维尔汀挣扎着打开箱子,告诉过去的自己有连续五天的暴雨,然后她跌回去,躺在白水晶之间喘息。
她不想让过去的自己那么快明白。
倒计时十天,她带着(维尔汀)去瞭望塔顶,给十四行诗送了一颗星星。
倒计时九天,她见了十四行诗最后一面。
维尔汀看着过去的自己一天比一天对她陌生。
倒计时三天的下午,她带着箱子离开了(维尔汀)的房间,又爬上瞭望塔呆了一整晚。
倒计时两天,她与(维尔汀)见“第二面”,解释完回溯的情况后又提着箱子走了。她去了疗养院,观察着那些被暴雨逼疯的病人,然后在疗养院的花园里埋下了几颗白水晶。
倒计时一天,她只能在箱外活动两小时了。她在上午买了一张去第一防线的巴士票,上车后立刻钻进箱里,熬了三个小时;下车后她把箱子放在第一防线的大门旁边,又钻了进去,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她才有力气提着箱子去找正在睡觉的(维尔汀)。
下雨了。门朝内打开,穿着白色睡衣、披头散发的孩子仰头看着她。
“……你是谁?”
“我是你。”
“雨这么大,你还要去哪里?”
“我要去昨天。”
——————————————
红色计时表烧掉了。
这是维尔汀回溯的第两千两百天,真正的第两千两百天。这一天,红色计时表如果还在,将是涂满的状态;而蓝色计时表,则是零格。
这一天(维尔汀)还不认识维尔汀。
这一天所有人都不认识维尔汀。
今天凌晨也在下雨。她站在雨里,箱子快要从手里掉下去了——她拿不动。
她想:现在我知道,我还要去哪一个昨天了。
她要抵抗的最后一场暴雨,是杀死圈环和伊莎贝拉等人的那一场。
——————————————
第一防线叛逃事件当晚。
维尔汀站在一个荒废的教堂门口,最后一次抬头看向S0495恒星,然后,她升起一堆火焰,把她的箱子——她存在过的一切证据,扔进去销毁。
暴雨开始了,她随即迈进了法阵,她眼里映着火光,没有哪怕一点的犹豫。她伸出手,看着手指一点点消失,也没有任何一瞬的害怕。
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在二十四岁。
维尔汀还记得那些孩子们的笑声。她记得圈环大喊“Freedom!Long live liberty!”,也记得伊莎贝拉在念“May the freedom be with us”。
她的记性一直很好。
所以到此为止了。
她露出一个微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至此,维尔汀在过去行走了六年又十天,365×6+10,又度过了无人认识的不知道多少天。她用了两千两百多个昨天,把自己一生中经历过的时代全部推回正轨。
维尔汀二十四岁。
维尔汀死于十二岁。
她是扎进地里的剑刃。
雨再也不会从地面坠落向天空了。
Fin.
——————————————
后记:
TK视角真的好难写TvT终于写完了,字数比14视角多了好多啊!
由于这个时间回溯模式过于量子物理学了,所以大家可能第一次看时感到很生涩,当然这也有我文笔烂的原因在里面,总之请谅解,跪谢!
以下是一些物品的介绍加私设。
莎草纸:古埃及人广泛采用的书写载体,在干燥的环境下可以千年不腐,可以承受强大的神秘术而不会碎裂。莎草纸一直使用到8世纪左右,后来退出了历史舞台,制作莎草纸的技术也因缺乏记载而失传。直到1962年,埃及工程师哈桑拉贾利用1872年从法国引种回埃及的纸莎草,终于还原出了制作莎草纸的技术。回溯前的维尔汀在1962年出任务时曾与哈桑拉贾交好,得到了一张莎草纸。
第纳鸟:报时鸟,生活于南美洲的危地马拉,每隔三十分钟就鸣叫一段时间,误差不超过15秒。第纳鸟最长的一根尾羽,可以刺破时空。
水晶:白水晶,有强磁场和强正向能量,维尔汀收集了不同的几个品种,作用包括且不限于:使头脑清醒、平复情绪、加强思考力与集中力、提高大脑分析能力、恢复体力、稳固灵魂、安神。
维尔汀的法阵发挥完作用之后就会自行消失,所以不用担心会留下痕迹。
看星星那一段,我当时灵感来的时候想到了一岁一枯荣这句诗,因为大维和小维确实是一岁一枯荣,她们野火烧不尽,她们春风吹又生。
我为什么要写“她是扎进地里的剑刃”?我刚开始想,她到底是什么?很容易能看出来她是一些有韧性的东西。她不能是树,会被利斧拦腰砍断,会被火烧成灰;她不能是冰,会被重锤瞬间砸碎,会被阳光蒸发。她冷,她硬,她锋利——所以,她是扎进地里的剑刃。
我很喜欢电影《信条》里的一句话,“这世间暮色四合,黄昏之时无故人。”黄昏之后,故人就在昨天,而我们在明天。
有大概两千字的彩蛋。
那么,谢谢你愿意来看我,祝你早午晚都安,以及,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INKLAKE,2023.01.07
【tk14】昨天再见 • 上(See You Yesterday)
维尔汀×十四行诗,不可逆。全文加彩蛋共2W3,此为十四行诗视角前篇——鸡尾酒与八音盒。
题记:“……Sorry,and……goodbye.”
——————————
1920年1月12日12:01,法国巴黎。
十四行诗站在钟楼下,拿着一个八音盒,有些恍惚。维尔汀不在这里。雨在下,不是暴雨,细密的,潮湿的,让人觉得闷。她伸手接了一点雨,小心地攥起来,她想起几年前还在第一防线学校的时候,她走在廊下,维尔汀还披着头发,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小青蛙。
青蛙表面又湿又黏,雨水流到她掌心里,冰凉的感觉,到现在才变得清晰。
“到...
维尔汀×十四行诗,不可逆。全文加彩蛋共2W3,此为十四行诗视角前篇——鸡尾酒与八音盒。
题记:“……Sorry,and……good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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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1月12日12:01,法国巴黎。
十四行诗站在钟楼下,拿着一个八音盒,有些恍惚。维尔汀不在这里。雨在下,不是暴雨,细密的,潮湿的,让人觉得闷。她伸手接了一点雨,小心地攥起来,她想起几年前还在第一防线学校的时候,她走在廊下,维尔汀还披着头发,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小青蛙。
青蛙表面又湿又黏,雨水流到她掌心里,冰凉的感觉,到现在才变得清晰。
“到现在”。她的反叛意识从前都是被守序思维层层束缚,如今好不容易打破桎梏了,刚开始对世界有更明晰的认知,刚从回忆中翻出那只青蛙还有石头和太妃糖,送给她这些小东西的人就已经离开了。终究还是醒悟得太迟。
昨天维尔汀还在这里,把十四行诗约到钟楼旁边的酒吧喝酒。当时十四行诗还很困惑,司辰平时都喜欢喝茶,为什么要来喝酒?她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但维尔汀什么都没说,她坐在包厢里,垂着眼,面前摆上了一大杯落日威士忌。
十四行诗说:“……司辰,您昨天才刚刚做完人工梦游治疗,还是不要喝酒吧……”
维尔汀不听她劝。她拿起酒杯饮下一大口,威士忌很辣很冰,但她的表情依然很平静。酒杯磕在桌面上咔地一声响,维尔汀说:“就这一次了。”
好吧。十四行诗想。一直以来司辰的神经都是紧绷着的,好不容易又完成一个任务,放纵一下也不是不行。
“来一杯?”
“……啊?”十四行诗愣了一下,维尔汀用指尖敲了敲杯壁:“你酒量如何?”
“我不知道……。”
“那么,要低度数的好了,喜欢青柠吗?”维尔汀起身,准备走向吧台。
“啊,可、可以。”十四行诗下意识地回答司辰的问题,然后有点懊恼地想:哎,我怎么就答应要喝酒了?
十四行诗远远看着维尔汀和调酒师说了几句,还写了一张便签,几分钟后,她端着一小杯淡黄绿色的酒回来,放到桌面上。酒色清新明快,十四行诗试探着喝了一小口,酒味很浅,更多的是酸甜的青柠味和樱桃味。
“司辰,这是什么酒?”
“莫吉托。他们这家店的配方,是青柠汁加樱桃利口酒,还有干式金酒和荨麻酒。我担心你不适应,跟调酒师说了荨麻酒少放一点。”
维尔汀脱下帽子,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你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十四行诗觉得特别奇怪:“司辰,今天是1月11日啊,昨天我就收到您寄给我的礼物了,一个有录音功能的八音盒,您是不是太累了?”
“哦,我忘了,那个不是昨天寄出去的……你打开听了吗?”
“……抱歉,我昨天在整理资料,礼物盒都放着,没有来得及拆开……”
“没关系。今晚听听它,或者你明天听也可以。”
十四行诗笑了,有点腼腆:“我还没有好好谢谢您呢。”
“今天可以不要称‘您’吗?叫我名字吧。”
“啊……好的。”
然后她们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聊工作,聊睡眠,聊神秘术。十四行诗第一次喝酒,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十分珍惜,而维尔汀就看着她喝。后来的十四行诗每次回想起这次会面,都很痛苦地发现,司辰的表情、语气、肢体语言、饮酒的节奏,真的没有任何异常,就好像这天是和以前完全没有区别的一天,除了饮料从茶变成酒。
到十二点整,钟开始响。维尔汀站起来,把帽子戴好,说:“十二点了,走吧。”
“我要回科算中心,那边还有一些收尾工作。”十四行诗说,“您——你打算去哪儿?”
维尔汀无所谓地耸耸肩:“在这个街区随便逛逛,买点日用品。”她说着拉开门,踏了一只脚出去,忽又停下了,转头回来看着跟在她身后的十四行诗,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铜质门把手。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什么。”维尔汀侧身让十四行诗先出去,用另一只手压了压帽子,帽檐遮住了她的眼睛。“那么,再见了,十四行诗。”
“嗯,再见,维尔汀——今天能和你一起放松,我很开心,明天见!”酒精确实令人愉悦,十四行诗有些雀跃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朝科算中心的方向跑去。
十四行诗没有看到,维尔汀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还有……再见。”
——————————————
十四行诗在科算中心忙活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她抱着一打资料回到住处,挑灯直到快十二点。她写完最后一笔,瘫在椅子里,疲惫地揉了揉后颈。
她一转头,看见堆放在茶几上的礼物盒,便穿好拖鞋走过去,小心地翻找起来,从最底下捧出一个靛青色的盒子。盒子绑着紫罗兰色的丝带,上面贴了一张小卡片:
“Dear Sonetto:
生日快乐,里面是八音盒,加装了录音机,一个人听。
——Yours Vertin,1920.01.08.”
十四行诗跪坐在地毯上,把卡片摘下来,屏住呼吸,眼睛亮闪闪的,一点点把丝带结解开。盒子里面铺了一层带细闪的黑色绒布,一个造型古朴的八音盒躺在中央,好像是洛伦兹那边研发的最新款,样子有点像迷你唱片机。她把茶几清理出一块空地,将八音盒拿出来摆上去,发现礼物盒里还放着两个磁带。
她捏住八音盒的把手转了两三圈,然后在木琴声里拿起那两个磁带端详,忍不住皱起了眉:“嗯?”
两个磁带都是圣洛夫基金会制造的,专供记录用,出厂日期均为1920.01.01,样式相同,内容量为八小时,是同一批次,分别贴着“①”和“②”的小标签。①号磁带非常崭新,②号磁带有明显用了很久的痕迹,边角都磨损了,她凑近一看,磁带是录满的状态。十四行诗又拿起①号磁带,发现这个磁带也录了差不多十分钟。
为什么司辰要送给她两个用过的磁带?这里面是司辰的声音吗?
八音盒的音乐慢慢停下了,十四行诗想了想,把①号磁带插进去,按了播放键。
——————————————
(沙沙声)
(磕碰声,可能是在调试录音机)
“……十八岁生日快乐,十四行诗。现在是1920年1月11日,23点50分。如果你打开录音机的时间是晚上,建议你先睡一觉,我也设置了它至少十小时后才能运作第二次。”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好奇,在那之前,我想和你说一些别的。”
(一阵悠长的深呼吸)
“距离我成为司辰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了,你觉得我算什么?异类、叛逆的坏学生、失败的耶稣,还是普通的同事?”
“我认为阿尔卡纳把我看得很透彻,我在某些方面确实是一个失败者。我想过像耶稣一样做救世主,对,可他能用五饼二鱼救活五千人,而我除了免疫暴雨的能力便一无所有,我空有想法而力不足,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不管是基金会还是学校,都把你保护得很好。你不知道伊莎贝拉他们死亡的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那种感觉。是我带着他们打开的门,他们上一秒还在朝我招手,还在笑,他们在泥泞的草地上跳跃,用脸颊迎接雨珠,然后——在我面前碎成无机质的几何体。”
“东方的小孩经常聚众玩一种游戏,叫做滚铁环。那天晚上不知道是谁的躯体变成了这样,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撞上我的脚后跟。从那一刻开始,我的潜意识就告诉我,我的努力全是笑话。”
(比较长时间的沉默)
“有时候我感觉你把我神化了,可是我并非无所不能。你羡慕我的免疫能力吗,十四行诗?没什么好羡慕,也没必要敬仰我。它是个诅咒,它诅咒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在那一晚就跟着他们跳进雨里一了百了,它诅咒我往后余生都要背着十几条人命蹒跚,它诅咒我必须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司辰的职责是记录外界时间的变化,圣洛夫给我这个权利,让我亲眼看着我认识的普通人一个接一个去死。他们的命是水是沙子,我不自量力地捞起来,一次又一次,它们最终都会从我的指缝里漏出去,只剩下我给他们拍的照片能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我还是……救不了他们。”
“……光给信徒以希望,算什么救世主?”
(沉默)
“……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十四行诗,我以后不会对任何人倾诉了。我不该妄想拥有信徒,因为我没有办法提供庇护。经历过那么多次失去,我从一开始把悲痛愤怒都尝了个遍,到后来越来越平静,我麻醉自己,自我催眠说下次一定可以,明天一定更好,但是有用吗?真的很讽刺。”
“我终究不是耶稣,1929年,我甚至让犹大死在我怀里。”
“如果不是未来的我一直在我身边,我想我或许撑不下去,人工梦游对我的精神治疗一点用都没有。”
(沉默)
“好了,现在解答你的疑问:你在1月10日收到的快递,为什么会有我在11日晚上的录音?”
“嗯,直接说答案也太没有意思了。”
“这几年,通过未来的我给予帮助,我在世界各地搜罗到了不少和时间有关的神秘学法阵图纸,并将它们做了整合与改动,创造出了一个回溯仪式。这个仪式以我为代价,能让世界重回正轨,使暴雨不复存在,你们能够回到未来——而我,每天晚上十二点一过,我就会来到前一天,等回溯到暴雨来临时,我的免疫能力就能将它抵消,我想这或许是我最大的价值。”
“以防万一,这些图纸我都会带走销毁,留在过去的只要我一个就够了。说实话,我并不畏惧,因为我已经和回溯的自己相处了六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必然。”
(椅子移动的声音)
“时间准备到了,很抱歉,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明天了。”
(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
“当你听到这个录音时,我已身处昨日。放心,因为暴雨的跳跃性,你们回到1999年的时间不用七十九年那么久,只需要大概两年,你就能从1920年到达六十年代。”
“我会回溯六年,再加十天,回到我第一次看见未来的自己那一天。这时你们的世界也会走到那一年,只不过你们是前往真正的未来,我是回到我们年纪还小的过去。从那年开始,时间就能一天一天往前走,两千两百天之后,你也应该二十四岁了。”
(法阵启动的轰鸣)
“如果可以,请帮我听听千禧年的钟声吧。那么,十四行诗……”
“See you yesterday.”
①号磁带放完了,从八音盒里弹了出来。
时针指向了1920.01.12,00:00:00。
——————————————
十四行诗失眠了。她先是像一只困兽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现在立刻马上去找维尔汀质问她是不是在恶作剧,又不敢。然后她在茶几旁边坐了快一整夜,盯着八音盒看,后来她想起录音开头司辰的叮嘱,咬牙给自己来了一个昏睡咒。
第二天,她憔悴地睁开眼,看了看壁挂钟,早晨九点多,维尔汀设置的录音机锁定时间准备到了。十四行诗跳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换上常服,带着八音盒跑出家门。她甚至没敢去维尔汀的住处,而是冲进了酒吧,她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感觉自己像走进了刑场。
她坐在吧台旁边——昨天维尔汀坐的那个位置,八音盒已经被她捂热了,她把它安置在桌上,然后对调酒师说:“您好……我想要昨天和我一起的那位小姐给我点的酒,再来一杯。”
调酒师说:“不好意思,客人太多了,我不太记得您的朋友点了什么,您知道酒名吗?”
“噢,莫吉托,青柠汁加樱桃利口酒,干式金酒和荨麻酒……”
“小姐,您是不是弄混了?这个配方不是莫吉托……我想起来了,这是昨天那个戴帽子的小姐点的,还跟我说要少加荨麻酒。”
“不是莫吉托?!那这个配方是什么?”
调酒师把菜单转了个方向推到十四行诗面前。
“我们的菜单里面没有这个配方,”调酒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这可能是那位小姐自创的,并且她没有给这款酒取名字。”
菜单的右下角贴了一张牛皮纸便签,上面是维尔汀写的铅笔字。十四行诗闭目深吸一口气,指着便签说:“请按照这个配方调一杯给我,不用改动,谢谢。”然后她从包里翻出信纸,给圣洛夫基金会调研中心传信:“十四行诗,职员编号SF38000000801102Y,申请查询信息。”
信纸传回简短的两句话:“申请批准,请描述。”
调酒师开始前后摇晃调酒壶,冰块和弹簧咔喇咔喇响,十四行诗听得有些心慌,她写:“时间,二十世纪之后;分类,人类文化——饮食——酒类;具体描述……”
十四行诗把维尔汀的便签抄上去,然后写下:“……查询,鸡尾酒名称。”写完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惴惴不安地等着结果,头上像悬挂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调酒师把那杯令人恐慌的酒推上来了。同时,信纸上缓缓浮现出两个英文单词——
Last Word。
遗言。
维尔汀的遗言。
维尔汀的遗言是沉默。
那这个录满八小时的磁带里面会是……
十四行诗抖着手,往八音盒里放进②号磁带,再次按下了播放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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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号磁带满满当当地录了八小时,上面有七个时间节点,八音盒侧面弹出一个旋钮,可以用来调节。十四行诗扭了一下,开始听第一节。
“嗨,十四行诗,这是我回溯时间的第一年,如果我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我都会在这个磁带里告诉你。”
“现在是1920年1月8日,我正在邮局里面填写寄件信息。”
“以及,和昨天的自己相处,确实很有意思。”
“我用了一些障眼法,所以你的记忆里面应该没有长大的我。”
十四行诗咬着嘴唇扭动旋钮,听第二节。
“这是我回溯时间的第二年,我正在一条小溪旁边,给你听听吧。”
(潺潺的流水声)
(清脆的鸟鸣)
“十四行诗,多去大自然里走走。”
听第三节。
“这是我回溯时间的第三年。你知道吗,我们两个都非常喜欢问对方一个问题,就是:你昨天在干什么?”
“因为,明天的我们都将会看到昨天的彼此。”
第四节。
“这是我回溯时间的第四年。我现在二十二岁,和过去的自己已经有八岁的年龄差了,原来我小时候是这样的。”
“我估计你现在还在听磁带,并且是跳着听的,那么,再次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第五节。
“这是我回溯时间的第五年。听,外面正在下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是太阳雨,等一下就会有彩虹了。”
第六节。
“这是我回溯时间的第六年,记得吗,这一年我们十二岁。”
“我现在坐在一个音乐厅的角落,今天有乐队巡演。”
(掌声)
(逐渐静默)
(悠扬的小提琴声,是蓝色多瑙河)
第七节最短,只有几分钟。
“十四行诗,现在是我回溯时间的第两千一百九十天。”
“你在录音?”突然凑过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这是十二岁的小维尔汀。
“对啊,我们的对话会让未来的十四行诗听到,录音结束之后我就把它给你,记得好好保存。”这是二十四岁的维尔汀,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虚无缥缈。
“好吧。对了,昨天十四行诗发高烧了,然后我带你去见了她。”
“明天?那样也好。”
(片刻的沉默,夹杂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呼吸)
“……距离回溯结束还有十天。十四行诗,不要难过,也不要惧怕离别,我知道你在打开礼物盒的第一天就会一口气听完所有磁带。”
二十四岁的维尔汀对十八岁的十四行诗如是说,声音成熟、温柔而坚定。
“……我还有一个小礼物要送给你。光是很诚实稳定的事物,它的速度恒定于每秒三十万千米,亮度和频率亘古长存。如果今夜晴朗,就去看一看星星吧。”
“有一颗恒星,编号S0495,距离地球三光年,1920年春季位于法国巴黎正上空,北半球全年可见。光在地球与它之间一个来回就是六年,我们现在就在注视它。”
“如果你看到它在埃菲尔塔顶闪烁,那便是我来看你了。”
(沉默)
“磁带准备录完了,十二岁的我,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经过几秒钟的思考后,十二岁的小维尔汀开口了,声音稚嫩,但同样温柔而坚定:“十四行诗,我想送你一首歌。”
二十四岁的维尔汀说:“啊,我想起来了。”
十二岁的维尔汀便笑起来:“那一起唱吧。”
“……”
“……
成群的人算得什么?人,要想,
成为人,须能主宰自身的帝国,
在自我克制的意志上建立王庭,
敉平他内心希望和恐惧的蛊惑,
和叛乱,完全成为他自己本人。”
(沉默)
改编的校歌结束后,小维尔汀说了最后一句话:
“十四行诗,我希望你自由。”
磁带从八音盒里弹了出来,一切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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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东西,可能是一把锤子,狠狠地给十四行诗的大脑来了一下。她觉得视线有点模糊。
她终于确定,她从今往后真的再也见不到维尔汀了。她开始回想,前天,1月9日那天,她匆匆路过一家商店,瞥见维尔汀在里面挑选包装盒。然而正常情况下的的维尔汀刚结束任务,本来应该躺在拉普拉斯科算中心里做人工梦游治疗,不可能中途暂停,还能跑去商店买东西——那是未来的她!原本应该出现在今天或者明天的她!1月11日晚上11点,维尔汀录下第一个磁带,然后她一天天回溯,到1月8日,把这个新录的磁带和旧磁带与八音盒装在一起,带去邮局,设置了一个定时1月10日送达的快递……
再继续推,很容易就能推出来,那个录满八小时的老旧磁带,是维尔汀回溯时一直带在身边的。她回到自己十二岁时,用了六年刚好把磁带录完,然后把它交给了小维尔汀,小维尔汀保存这个磁带又过了六年直到现在……所以,两个磁带,出厂日期明明一样,却一个崭新,一个老旧,因为其中一个已经在时间的漩涡里漂泊了十二年……
钟响了,中午十二点,雾很浓。
十四行诗没有发觉自己竟然枯坐了那么久。
她把Last Word一口饮尽。这一杯没有司辰特别叮嘱少放荨麻酒,喝起来比昨天的更烈,在喉咙燃烧,烧到胃里面,烧得心脏疼。她失魂落魄,放下高脚杯,付了钱,抄起八音盒逃出门外。钟在她头顶跳舞。
手里全是雨水。她不受控制地继续回忆,越想越毛骨悚然。她想起来很久以前,大概就是维尔汀成为司辰的那段时间,那天她发着高烧,隐隐约约看到披头发的小维尔汀站在她床边,身边还有一个……大概二十多岁的……戴礼帽的女性……她脱掉帽子,弯下腰来抱了她,一个很轻的拥抱,轻得像快要化掉的雪,并且,她的身体是……半透明……
她原本模糊的面容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维尔汀的脸。维尔汀长大后的脸。
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浮上来一句话,声音沙哑,属于回溯了很多年即将走到终点的维尔汀:“……能再见你一面,还能抱抱你,真是太好了……那么,再见,十四行诗。”
她一直以为这是梦。
再往前呢?没有了。
维尔汀走进过去,把世界推向了未来。
她在小时候就已经和维尔汀见了最后一面。
十四行诗把伞丢掉,蹲下来,头埋进膝盖,过长的发尾垂到地面,脏了。雨没有停,打湿了她背上的布料,很冷,没有味道;她腿上的布料也湿了,很烫,有点咸味。她抱着八音盒,简直要把它镶嵌进胸口,八音盒的棱角硌在脖子上,留下一个吻痕。
衣物不整洁是不合规矩的,十四行诗开始学着叛逆。
她们在精神上终于相向靠近,但她们在时间上背道而驰。谁也不知道,从这个节点往前、往后,她们有没有机会重逢。或许真的再也见不到了,时间线已经被维尔汀劈成两半,她在这一头,十四行诗在另一头,她们站在对立的端点,南辕北辙,只能越走越远。
那么,再见了。
再见,维尔汀。
再见,十四行诗。
再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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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灵感来源于电影«信条»。
1920年法国巴黎,恒星,时间轴安排都有私设,之后官方背刺可能性极大,TK年龄也有些出入,直接设定了她和14差不多同龄,实际上TK的生日都没有确定。磁带也是私设,正常磁带最多一小时左右。
Last Word,遗言,又叫“临别一语”,很巧的是,我搜了全网,代表离别的鸡尾酒只有这一款,并且它的配方诞生于1920年左右的美国底特律俱乐部,还没有来得及风靡便遭禁酒令封杀,刚好可以卡上前两章的剧情。
其实写这篇文,我最初只是想写鸡尾酒的,因为我自己很喜欢鸡尾酒的色彩与背后的文化。我在B站有一个关注了一年多的调酒师,他的作品都特别好看,并且配的文案我也很喜欢。他也调过Last Word,不过配方有细微差别。他在这一篇作品里配了一句话:“我们期盼更美好的事物,它将从灰烬中重新燃起。”
原本真的只是想写鸡尾酒这一个意象,没想到越写越上头了……XD
可能有不少ooc,总之,多谢担待。
INKLAKE,2023.01.04
续篇:365×6+10
【星露谷】辣椒、啤酒、蓝调爵士与新来的农夫(5)
是久违的更新(惭愧
“夏天就要结束了。”谢恩说,把装了扎啤的梅森杯放回桌面。冰冷的杯面上凝集了许多水珠,汇成几路流到桌面上,形成一小片水洼。卡夫卡坐在他旁边,高脚杯上插着一片厚薄不均的柠檬——托艾米丽的福。明天月光水母将再一次来到码头,标志着夏季的终结。对星露谷这样的小镇来说,无疑是场盛大的节日。
“我以为在星露谷,夏天永不结束。”卡夫卡说,啜饮着杯子里蓝绿分层的酒液,谢恩闻到薄荷糖的气味。酒馆里放着他妈的乡村音乐,他看起来很惬意,随着音乐摇晃脑袋,棕色的头发从肩上滑落如同流动的巧克力。
“我们总会以为夏天永不结束。但你一觉醒来,发现今天已经27号了,那滋味可不好受。”谢...
是久违的更新(惭愧
“夏天就要结束了。”谢恩说,把装了扎啤的梅森杯放回桌面。冰冷的杯面上凝集了许多水珠,汇成几路流到桌面上,形成一小片水洼。卡夫卡坐在他旁边,高脚杯上插着一片厚薄不均的柠檬——托艾米丽的福。明天月光水母将再一次来到码头,标志着夏季的终结。对星露谷这样的小镇来说,无疑是场盛大的节日。
“我以为在星露谷,夏天永不结束。”卡夫卡说,啜饮着杯子里蓝绿分层的酒液,谢恩闻到薄荷糖的气味。酒馆里放着他妈的乡村音乐,他看起来很惬意,随着音乐摇晃脑袋,棕色的头发从肩上滑落如同流动的巧克力。
“我们总会以为夏天永不结束。但你一觉醒来,发现今天已经27号了,那滋味可不好受。”谢恩耸耸肩,尽量显得自然。他希望自己忘掉卡夫卡的头发轻轻晃动的样子,那让他想到一些柔软的东西,接着就是想要触碰。而触碰总是带来灾难。
“你很喜欢夏天。”
谢恩犹疑着点点头。
“啤酒花,蓝莓,辣椒的季节。”他干巴巴地说。
女声唱着,你的双眼比知更鸟的蛋更蓝,他想起帕特,漂亮的蓝色小母鸡。为什么没有人为蓝色小鸡写一首歌,这不公平。他喝了一口新鲜扎啤,闷闷不乐地想到这是夏天最后一批啤酒花了。与蓝色相比,棕色更好,谢恩对唱歌的女声说,但那已经换成了一个男人,“哦,这将是一个冷漠的夏天”,歌里唱着。
“我晒了很多干辣椒,”卡夫卡说,“可以给你的夏季幻想续费,直到明年。”
“谢……谢谢。”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谢恩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酒杯,冰块周围聚满气泡。
也许是因为卡夫卡也喜欢辣椒,他尽力向一个不那么自作多情的方向拐去,但……他叹了口气。至今卡夫卡为他做过的事有许多,如果是别人谢恩此刻已被负累压垮,可那是卡夫卡。卡夫卡的好意不着痕迹,不属于恩情也不期待回馈,这是他从卡夫卡的眼睛里知道的。那些事情攒在一起像羽毛一样轻,却也像羽毛一样弄得他心头发痒。谢恩想要问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话到了嗓子眼又悄悄溜回肚子里。
艾米丽绕过吧台,端着一盘蒜味法棍走向威利那一桌,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她笑了一下。谢恩不能确定那是对他还是卡夫卡,或者两者皆有。艾米丽很漂亮,他一直知道这一点,但他突然想问问卡夫卡,想知道他是否也觉得艾米丽漂亮。谢恩知道他和艾米丽关系不错,他每周给艾米丽送些兔毛,在特殊的日子里则是色彩斑斓的宝石。谢恩也挺喜欢她,有时她的脑袋从后面看起来很像帕特蜷起翅膀睡觉的样子。艾米丽也是镇上为数不多愿意听他讲小鸡故事的人。
卡夫卡开始跟着音乐低声哼唱,音准差得出奇。谢恩假装爱上了橡木吧台上的一个小坑,用余光偷看卡夫卡的脸。他长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谢恩却记得很清楚。他也喜欢看卡夫卡的表情,喜欢看卡夫卡使用自己的眼睛,眉毛,鼻子与嘴唇。鸡尾酒的分层渐渐模糊,他看见酒液消失在卡夫卡口中。他随之也喝了一口啤酒,依然感到很渴。饮料总是不解渴。
身后传来威利道谢声,仔细听还能听见铁匠的支支吾吾夹杂其中。卡夫卡无声地笑了起来,耸动肩膀。看到谢恩茫然的眼神,卡夫卡招招手,示意他把脑袋凑过来。
“克林特对艾米丽……”他用气声说着,以免被路过的艾米丽听见。
“哦……哦!”谢恩恍然大悟。
“你知道得真多,”他由衷感到敬佩。
与谢恩预想的不同,卡夫卡并没有露出笑容。
“对我来说……很容易。”卡夫卡握着玻璃高脚杯,看起来有些茫然,似乎并不因此而自豪。
“你很擅长这,这些,”过了一会儿,谢恩磕磕巴巴地说,手心出了点汗,“我觉得挺好的。”说完他就觉得自己蠢透了。
卡夫卡转头看着他。谢恩觉得他此前从未这样看过自己,又或者,卡夫卡此前一直是这样看他,而他直到今天才注意到——那是怎样的目光啊。谢恩的内脏绞在了一起,他恍然间以为自己变成了一个漩涡。
“也许是挺好的。”卡夫卡轻轻应了一声。
在这档口,艾米丽的声音插了进来。
“最后一轮。”她站在吧台后擦洗一只雪莉酒杯。喝得摇摇晃晃的肯特站起来走出门外,这样酒吧里的客人就剩下他和谢恩了。格斯已经回去休息了,艾米丽蹦蹦跳跳地走到点唱机前,换上了她喜欢的音乐。
“嘿,先生们。喜欢这支曲子吗?”艾米丽拖来高脚凳,坐在他们对面。
“这听起来像……嗯,有时我去矿洞深处听到的声音。”卡夫卡审慎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像女巫在夜里飞过房子。”谢恩说着喝干了杯中的酒。
“啊,你说得真好!”艾米丽笑逐颜开,“这就是女巫浩室。”*
谢恩和卡夫卡一时只能微笑着点头。与艾米丽聊天如同在酒馆玩祝尼魔过山车,话题不断跳跃,遇到断层时会短暂停顿又原地复活。他们再一次停顿是聊到海蓝宝石,艾米丽坚信有蓝色的小精灵住在里面,夜间会给你的盆栽浇水。
“谢恩变得高兴多了。”她沉吟片刻,开口说。谢恩感到胃部被人重重地来了一拳,卡夫卡则不动声色地喝掉最后一口潘趣酒。
“我敢说那是因为你,卡夫卡。”艾米丽在谢恩来得及开口打断她之前说完了她打算讲的话。
“我希望如此。”卡夫卡颔首。
他尴尬得恨不得小精灵现在就来把他带走。一旦艾米丽说话开始像他的女性长辈,事情就会滑向不妙的方向。幸好艾米丽接下来没有说些“我敢打赌他相当喜欢你呢”一类的傻话,只是拍了拍谢恩的手臂。
“一切都会变好的。”她说着,拿走了他们的酒杯,开始清洗它们。
这句话躺在谢恩最讨厌的十句话榜单首位,“热爱生活”系列与“祝你拥有美好的一天”分享了第二第三的位置。对有些人来说,创伤随着时间愈合是普世真理,一切会理所当然变好,可对有些人来说不是。
谢恩盯着摞成倒金字塔形状的酒杯,后者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低调地闪耀着光芒。只要抽走最底下的杯子,整座塔都会摔成更加闪亮的碎片。
他有一种伸手的冲动,不仅是对杯子。在他某次宿醉后的早晨,玛妮说他有自我毁灭的倾向。他明白她再正确不过。
“谢恩?”卡夫卡覆上他的手,“你快把自己掐出血来了。”
卡夫卡的温度烫得他一个激灵,他猛地跳下高脚凳,随即意识到自己无疑反应过度。
“是该走了。”卡夫卡似乎有些吃惊,不过他顺利地误解了谢恩的意思。向艾米丽道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酒吧。
酒精干扰小脑的功能,谢恩走起路来听得到啤酒在肚子里摇晃,仿佛他是一只行走的酒桶。虽然在玛妮眼里,他们差不了多少,甚至酒桶还更能赚钱一些,他揣测着,随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刻薄。
最后的夏夜与往常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小虫在草丛里不紧不慢地叫着,多汁的浆果从灌木丛中落到地上,时间久了,散发出一种糜烂的甜味。谢恩比卡夫卡落后一点,他的视线应当越过卡夫卡的肩膀落在前方。可他只是看着卡夫卡,发现他行走时左边肩膀塌下来一点。他昨晚一定又去了矿洞。卡夫卡需要矿石,他的农场是一整个复杂精密的系统,需要源源不断的资源与精力投入,需要审慎的规划、安排与果决的行动。很明显他是一个相当理智的人,谢恩想,他做过的最不理智的事情就是围着自己打转。蓦然间,那个有着明亮闪电的雨夜不请自来,谢恩感到一阵眩晕。他停下脚步,脑中雷电交加,而卡夫卡转身向他走来的样子与那晚别无二致。
“你还好吗?”卡夫卡说。谢恩一时说不出话来,卡在回忆和现实的缝隙里动弹不得。宿醉醒来后他的记忆仿佛被老鼠啃过,只剩下一点卡夫卡来过的印象。那反而是幸运的。影片倒带,他想起悬崖,玻璃酒瓶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想起那个理由,也想起雨水流过卡夫卡的脸颊。
卡夫卡把谢恩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你喝得有点太多了。”他以一种实事求是的口气说。谢恩嘟囔了几声作为回敬。实际上与往日相比,今晚他可以说是小酌怡情了。他心乱如麻,只能假装被砖石小径吸引,死死低着头。在玛妮的牧场里,奶牛大都睡着了,只剩一头在他们路过时甩动尾巴驱赶牛虻。
“要是玛妮问起来,就说是我请你喝的。”卡夫卡拍拍他的背。他们已经走到了分叉路口,眼前就是拐进玛妮家的小道,橘色灯火在道路尽头的黑暗中浮动。谢恩仍在想可能的事情,一些他说不上来幸或是不幸的事,比如在林中,在湖边,在柳巷二号门口,假如卡夫卡没有出现。
“我还是把你送到门口吧?”卡夫卡有些担忧。谢恩看着卡夫卡的脸,意识到一些已经发生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他说,恍然间看见酒吧里漂亮的玻璃金字塔轰然倒塌。有时他会忽然获得灾难般的勇气,就如同此刻。那正是玛妮称之为自毁倾向的东西。他担心这问话有些没头没脑,但卡夫卡总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吗?”卡夫卡反问。
“……不。”勇气渐渐衰减,肾上腺素浓度降低。谢恩开始想蜷缩起来,祖祖城的医生说这个动作代表人们想要回到母体中去。他能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在期待什么,又感觉事情一定会按相反的方向发展。或许他并不想知道任何问题的答案,或许他希望一切就这样凝固,柔软而黯淡的光,不会有人向前,不会有人受伤,也不会有人离开。他们总是可以……总是可以一起喝酒,一起散步,一旦玻璃杯摔碎,一切都不会再复原。但他无药可救地想抓住更多,不止是理由。
“我在追求你。”卡夫卡看起来想要叹气,听起来却像在笑。
-TBC-
* 现实生活中的女巫浩室与女巫并没有什么关系
喜报:我钓鱼全图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