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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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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江离

【航润】热带雨(马国篇)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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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戏又一起吃了晚饭,他们跑了一整天,心里只想着早点回去休息。陈天润没来得及去买衣服,自然也没剪上头发。


不过后面的几日里,他像是又把自己的房间当成了研究室,整日整日地不出来,每每出门一次,就会在周围买很多吃的带回来,一股脑地塞进冰箱里。


这样一来,穿什么衣服其实也就无所谓了。左航借给他的那几件上衣,反正都是当成睡衣穿着。


而左航大多也是睡到中午,直接出门买午饭吃,他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去打扰陈天润,只是有时候打包了他觉得不错的菜,才会去敲他的门。


陈天润重新读了一遍写完的报告书初稿,按下了保存键,终于合上了笔电。眼瞧着窗外的天色都快黑透了,他伸了个懒腰,刚想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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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戏又一起吃了晚饭,他们跑了一整天,心里只想着早点回去休息。陈天润没来得及去买衣服,自然也没剪上头发。


不过后面的几日里,他像是又把自己的房间当成了研究室,整日整日地不出来,每每出门一次,就会在周围买很多吃的带回来,一股脑地塞进冰箱里。


这样一来,穿什么衣服其实也就无所谓了。左航借给他的那几件上衣,反正都是当成睡衣穿着。


而左航大多也是睡到中午,直接出门买午饭吃,他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去打扰陈天润,只是有时候打包了他觉得不错的菜,才会去敲他的门。


陈天润重新读了一遍写完的报告书初稿,按下了保存键,终于合上了笔电。眼瞧着窗外的天色都快黑透了,他伸了个懒腰,刚想走过去把窗帘给拉上,隐隐约约的,似乎听见楼下传来了机车的响动声。


“你要出门吗?”左航回玄关拿了家门钥匙,就看见陈天润在楼梯口伸着头问他。


“嗯,去趟超市,”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家里没菜了。”


“那我跟你一起吧,你等等我。”陈天润噔噔噔地上了楼,拿上了钱包,想着商场里的冷气多半开得很强,他又多穿了件外套,可再下楼的时候,左航早就不在门口了。


已经走了吗?他有些失落地想着,方才他动作应该再快一点的。


“好了没?”大门突然开了,“你再磨磨唧唧的,又该关门了。”


左航拿着头盔站在门口,那辆纯黑色的机车已经停在了马路牙子上,车灯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


他带陈天润去的是本地一家商场里的超市。马六甲的商厦也不怎么多,且据说是开一家倒闭一家,这儿的人流量实在是太小了,支撑不起来什么高端的消费,只有到了晚上和节假日里,才会靠着没那么发达的旅游业,稍微热闹一点。


他们担心耽误得太久,一楼的超市会歇业,就随便挑了家餐厅解决了晚餐。出来的时候旁边恰好有卖鲜榨果汁的,陈天润低下头看着瓶身上面贴着的字,要了两瓶红毛榴莲。


“这是什么?”他此前没喝过这种果汁,味道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红毛丹加榴莲吗?”怎么一点榴莲味都没有。


“榴莲?”左航笑死了,“你见过有人拿它来榨汁喝吗?”


红毛榴莲又叫刺果番荔枝,实际上就是一种普通的热带水果而已。红毛丹和榴莲的混合果汁,那得是什么奇怪的味道啊,也得亏陈天润想得出来。


可陈天润就是因为没见过这种操作,一时间猎奇心理作怪,才买了回来。他想让左航别笑了,他一个山东人,不知道这个不是也挺正常的,可又觉得他笑起来好看,便默不作声地把怀里剩下的一瓶递给了左航。


超市里的东西摆放得有些凌乱,远没有星洲的干净整齐,不过该有的也都有,乱哄哄的反而很有生活气息。陈天润看了一圈,在放着零食的货架上找到了他喜欢吃的那种巧克力,他曾经在巴淡岛买过,不自觉地又拿了好几条放进推车里。


商场的冷气打得比预想中的还要低,但熟食区却暖洋洋的,水蒸气升腾起来,一派人间烟火的味道。路过面包区的时候,他们还看见了有小熊猫造型的,做得也不怎么精致,细看起来丑乖丑乖的,但陈天润觉得很可爱,就站着多看了两眼。左航看见了,问烘焙师要了几个,准备明天做早餐。


超市里面的员工也基本都是包着头巾的马来人,他们站在不长不短的队伍里等着结账,左航想着还有一点时间,就问陈天润要不要顺便去买个衣服。


陈天润点点头,虽然他们家的洗衣机已经修好了,但是还是再买几件吧,以备不时之需。只是没想到,他常买的那几家运动品牌店,竟比超市歇业得还要早。


左航说不嫌弃的话,他那几件就先给他穿着,不然等陈天润回去的时候,一箱书,再加上一堆衣服,估计也是塞不下。


陈天润想着那几件浅粉色的T恤,开始头疼,但是左航的话也不无道理。


回家的路上,左航还是骑机车带他回去,天空中忽然飘落下细细密密的雨,被马路两旁橙黄色的灯光切割成一段段的多边形。陈天润担心左航的视线会变差,不自觉地伸出手,帮他把头盔上的透明板给翻了上去。


左航刚想停下来处理一下,却感觉到身后的人一只手轻轻环过了自己的脖子,他浑身一僵,就连心跳都加速了,但很快的,眼前的视线就变得清明了起来。


他这才明白了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地平复了一下心情,也不免在心里责怪起自己。


——不该自作多情。





次日,他一早起来就看见陈天润坐在餐桌前面揉肩膀,想他平日天天都坐在图书馆和研究室里,前些日子的跑动量,好像确实大了点,腰酸背痛也很正常。再加上这几天里,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地休息。


以这个人的性格,多半又是在房里通宵看书了。


“你想不想试试这里的推拿?”左航翻了一下手机,马六甲的养生馆遍地都是,还有几家是挂着中医的招牌的,距离他家也不怎么远,只是他自己也没去过。


陈天润因为久坐的关系,原本就有点腰肌劳损,但星洲的服务业贵得惊人,只有偶尔跟同学们去离岛玩几天,才会顺便预订一下正骨之类的治疗。


他想了一下,日后还有不少地方要跑,像是义山之类,估计都挺累人的,便拜托左航帮自己订了肩背的项目。


“你不一起吗?”陈天润问他。


左航说他就算了,主要是他这个人,怕痒得要命,以前做过一次正骨,从那以后就有了阴影,对这种东西敬而远之了。


他们懒得跑太远,就订了最近的一家理疗馆,走几步就能到。


左航看着陈天润僵硬地躺在床垫上,任人摆布的样子,心里莫名地不爽了起来——怎么看都像是在给人吃豆腐。


他还真有点后悔带他过来了,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打算出去外面的大厅等他。


“唉…你……”


左航的脚步停了停。


“你…能不能不走……”


他回头看了看陈天润,又瞥了一眼那个东南亚面孔的正骨师傅,只得重新回到小沙发上坐好,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玩了起来。


只不过,推拿师给他掰手指的时候,抽吸的声音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听得他后颈都起了鸡皮疙瘩,心烦意乱,立刻把脖子上的耳机给戴上了。


左航不再看他,挑了首吵闹的摇滚乐,顺手把音量也调高了好几格。





那家正骨馆的手法多半还是挺专业的,陈天润觉得肩颈都舒服了不少,腰背也没那么难受了,他跟左航约时间,准备近日就去一趟那座不知名的义山。


义山的位置确实有点偏,不太好找,要不是左航还算熟悉路线,就陈天润一个人的话,他还真的不敢在异国他乡,独自跑到这么个荒郊野岭上来。


千里孤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总觉得像是什么古时候的凶杀地。


左航虽然不明白他到底是要做什么研究,为什么还会需要这些东西,不过看着倒也还挺有意思的。


“你不知道,新马的学生,好多人都不愿意做这种事。”他导师曾经想带本地的学生,去踏察一些旧墓,可是,那些学生的长辈们一听说这些,怎么都不肯同意,生怕沾了不详的东西,晦气上身,回家以后洗都洗不掉。


为此,他导师还曾经当面夸过他:“总觉得你们中国学生,无神论者,好像什么都无所畏惧。”


可是说起来,陈天润其实还挺害怕鬼的,而且他家是山东的,祖祖辈辈都讲究儒家的那套,事死如事生,慎终追远,如果不得已要来这种地方做田调的话,他也只敢选正午——那种阳气最旺盛的时候。


义山的青石板路,只铺到了半山腰,再往上走就没有人造路了,但那些可怜的、无人祭拜的坟冢,却都是安置在最上面的。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上去,陈天润回头看了左航一眼,想叫他不然就待在石板路上等自己好了,省的鞋都脏了。但是吧,他又确实不怎么敢独自走上去,一个人同那些孤魂野鬼作伴,他想了半天又把那句话给咽了回去。


陈天润在一块墓碑面前蹲了下去,打开随身带着的面粉包和矿泉水,直接上手去糊碑文,一点点拓下来上面的文字,辨别死者的姓名、籍贯、生卒年等等,再做拍照保存。


左航站在他背后看他,这些日子里,他似乎发现了,自己还挺喜欢看陈天润认真工作的样子的,仔仔细细地,叫人很难挪开视线。


只是看着看着,陈天润上上下下地忙活着,他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想到了一个很不合适但是又有一些些合适的词。


——坟头蹦迪。


“你笑什么啊?”陈天润回头看他,脸上还沾了点面粉,更好笑了。


“没什么,”左航还是忍不住地笑,“你忙你的吧,就别管我了。”


陈天润一路顺着上去,直到拓完了最后一块碑,这才把东西一件件收拾好,塞回了自己的包里。做完了这一切,他忽然想起来关心一下自己的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惨状了。


可不看还好,一低头,黄色的松软泥土里,正钻着一堆又一堆奇形怪状的爬虫和千足蜈蚣,它们一股脑地翻涌了上来。


他被吓了一大跳,一个回头,转身就扑到了左航身上去。


“蜈蚣……”他惊魂未定,试图洗脑自己,刚才脚下踩着的那些,真的就只是普通的泥土而已,可是那最上面的一层,又为什么会是细细的粉末状呢?


“多大人了?蜈蚣都怕啊...”左航嘲笑他,陈天润像个树袋熊一样,吊在自己的身上。


“你不知道,”陈天润趴在他背上胡诌,“这可不是一般的蜈蚣,你也不想想,那地底下埋着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肯定都祖祖辈辈吸食着冤魂的戾气……”


左航本来也不怕,毕竟马六甲这么个地方,什么稀奇古怪的虫子他没见过,几乎可以说是每天都在见证生物的多样性。只不过,被陈天润这么一说,他也不自觉地浑身发了毛,忽然就瘆得慌,连下山的脚步都加快了不少。


陈天润怕被他甩下来,两只手抓着左航胸前的衣服,白花花的面粉把那件黑上衣蹭得一塌糊涂。


不知道为什么,都已经走到了半山的石板路上,左航似乎忘了放他下来,可陈天润好像也忘了说要自己走。左航一路把他从上面背了下来,嘴里还嫌他太沉了。


“明明是你太瘦了…”陈天润小声地回嘴。


“你再说,”他一边拍着面前的衣服,一边威胁他,“信不信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





他们在山下就近解决了迟来的午餐,左航让陈天润在餐厅门口等他,他去旁边买两杯果汁就过来。陈天润等得有些无聊,而头顶的太阳又晒得人喘不过气。刚好旁边的小巷子里,藏着几家当地特色的店面,他看了看手机电量,也还够,不怕左航回来找不到他,就一个人走进去逛了起来。


那家店的名字叫作ANTIQUES HOUSE,但售卖的也不全是古董,他抬头看了一眼,从悬梁上面吊着几十个木偶娃娃,各个都穿着繁复花纹的民族服饰,神态大不相同。


陈天润仰着头打量了一会儿,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多出了个马来族的老太太,她包着头巾,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他听不懂的马来语,看样子,似乎是想要卖一个木偶娃娃给他。


他刚想用英文婉拒她的好意,就听见了左航怒气冲冲的声音。


“你干什么呢?瞎买什么呢你…快点跟我走。”


“什么?”他有些懵,被左航一路拽着,拉出了餐厅旁边的那条小暗巷。


“你不知道吗,东南亚的娃娃不可以随便买,更不能带回家里去。”左航前不久才听谁说了,某某某去巴厘岛买了个娃娃回家,结果闹得家破人亡的。


俗话说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论想尽了什么法子,怎样作法,就是弄不走,结果无奈之下,只能举家搬迁了。


“这么严重啊……”陈天润虽说是无神论者,但是有些邪乎的东西,还真就解释不清,他学文史的,上下五千年里,这种事情比比皆是。也别说是中国古代了,弗雷泽的《金枝》,厚厚一大部,上下两册都在讲这些个古老的仪式,接触率和相似率,世界上各个民族都有,东南亚各国的例子尤甚。


“就是有这么严重,”左航塞了一杯冰凉的芒果奶昔给他,再一次严肃地警告着,“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以后不许到处乱跑了。”





当晚入了夜,陈天润却失眠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座义山有问题,真的叫他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还是怎么的……那排木偶娃娃阴森又诡异的脸,也总是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窗外风雨大作,他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却还是翻来覆去,心悸到睡不着。


左航刚准备睡下,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事?”他开了门,陈天润拎着只枕头站在他门口,脸上的神色有些犹豫。


“我能不能……”


“不能。”左航一口回绝了他,他在心里骂他活该,白天到处乱跑,害他找了老半天也就算了,居然还想着买什么鬼娃娃回来,现在反倒知道害怕了?


“破除封建迷信,”他言之凿凿地教育他,“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啊精啊怪啊的…”


“那…那算了…”


陈天润想想也是,他刚准备要回自己的房间去,一道惊雷从天上劈了下来,楼梯口的百叶窗没拉好,闪电把他的脸都给晃白了。


“你等等。”左航看着心里有些不舒服,其实他本人也是挺怕鬼神这些东西的,他想找个人合住几个月,其实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自己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到了晚上实在是有些膈应。只不过,他要面子,并没把这个理由告诉过陈天润罢了。


毕竟东南亚这种盛产鬼故事的地方,什么灵异事件都有可能发生,而他们家的房子,也的确有些年头了。


他想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房门,放陈天润进来了。


“你开着灯能睡吗?”左航也不怎么想关灯了,他看见陈天润点了点头,便随手把床头灯调到了最暗的那一档。


他们背对背躺下了,但是过了很久,却还是睁着眼睛睡不着,屋外的风雨声疯狂地拍打着窗户,鬼哭狼嚎的。


“你睡了吗?”左航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小声问了一句。


陈天润也转了过来看他,示意他还没有。


左航光着脚下了床,随手摸了一张黑胶唱片出来,磁针落了上去,一阵阵钢琴曲流淌而出。陈天润听出来了,是德彪西的《月光》。


身侧的半边床重新陷了下去,音乐声也逐渐逐渐盖过了越来越小的雨声,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他终于睡着了。





清晨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就只有左航一个人。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身旁,陈天润的枕头还放在那里,没有拿走。


他昨晚睡得不错,一夜无梦,看了眼手机屏幕,却也才将将过了八点。左航有些起床气,缓了一会儿才慢慢坐起来,打算出去找找人。


他同床共枕了一晚上的人,此时此刻正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神情恍恍惚惚的,又像是在发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能是刚起床没多久,陈天润一头自然卷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支棱着,看上去木愣愣的。


他今早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却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早就从自己的那半边,滚到旁边人的怀里去了。


他吓了大一跳,瞬间就清醒了。


左航示意他直接说,可是陈天润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了老半天:“你…你有没有…你是不是……”


“就是…那个…你……”


“是。”左航等得不耐烦了,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不喜欢,谁会让你睡进来。”


——“你是不是也怕鬼啊?”


“……”


“啊?”陈天润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又问了一次,“你刚说什么?”


左航气笑了。他伸出手薅了两把陈天润的头发,径直上了楼,打算一整天都不要跟这个小书呆子说话了。


“你…”只是,他刚走到一半,手臂就被身后的人给拉住了。


左航回头看他,他确实也想知道陈天润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他不喜欢,不舒服,又或者……如果他觉得恶心,那自己也可以去隔壁的客栈,重新给他订一间房。


“你记不记得...那天…”陈天润断断续续地说起来,“…你不是想知道,那天…在青云亭掷筊的时候,我到底问了什么?”


左航不明所以,记得倒是记得,三次“不可行”,凶多吉少,这么倒霉的事情,他想不记得都难。


只不过,这个时候,陈天润提它做什么?


“那我现在告诉你,”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其实是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他扔出了三次阴杯,神佛不准。


“神说你没有,你不能有…可是…”


“可是?”左航反问他。


“可是…”陈天润站在低了他几阶的楼梯上,像是在自言自语,“可以有男朋友……”


扈江离

【航润】热带雨(马国篇)02

*


卧室的床垫很高也很软,人一倒下来就陷了进去。陈天润虽然有一点点认床,但或许是太累了,他一夜无梦,就这么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他洗漱好下楼的时候,已经快要将近十点了。


一楼弥漫着早餐的香气,陈天润看着左航忙忙碌碌的样子,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向导费,好像还是给得太少了点。


这个时间,吃早饭太晚,吃午饭又太早,左航直接做了个brunch,想着回头出了门,若是饿了的话再随便去哪里吃点下午茶好了。


“你今天想去哪儿?”左航递了盘欧姆蛋给他。


陈天润道了声谢,他想着调查报告的架构,最终还是决定从工作量最大的那些做起:“那就先看郑和好了。”


可马六甲现存的郑和遗...

*



卧室的床垫很高也很软,人一倒下来就陷了进去。陈天润虽然有一点点认床,但或许是太累了,他一夜无梦,就这么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他洗漱好下楼的时候,已经快要将近十点了。


一楼弥漫着早餐的香气,陈天润看着左航忙忙碌碌的样子,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向导费,好像还是给得太少了点。


这个时间,吃早饭太晚,吃午饭又太早,左航直接做了个brunch,想着回头出了门,若是饿了的话再随便去哪里吃点下午茶好了。


“你今天想去哪儿?”左航递了盘欧姆蛋给他。


陈天润道了声谢,他想着调查报告的架构,最终还是决定从工作量最大的那些做起:“那就先看郑和好了。”


可马六甲现存的郑和遗迹,确实如左航所说,遍地都是,实在是太多了。或许是出于旅游业的需要,就连路边的客栈、咖啡厅、餐馆之类的,也都爱打出郑和的招牌,以此作为揽客的噱头。


陈天润也不像别的观光客那样,走马观花,随便看看就好,而是要认认真真去考察的,一天之内,肯定是走不完所有。


况且,他们吃完早饭都快到中午了。


左航又问了一下他的意见,替他稍微修改了一下行程,他打算先带他去距离他们家比较近的那个古庙。


“你都不用工作的吗?”陈天润坐在车后面问他,“就这样整天带着我跑……”


左航说他暂时还不用,这段时间,原本就是闲下来给自己休假用的。只不过马六甲这种地方,一个人住着,几个月下来也实在是太无聊了,这才把家里的房子又挂去了民宿平台上。


“那我再给你加一倍的向导费好了。”陈天润说,“不然总是这样麻烦你,我也不好意思。”


“好。”左航答应得很痛快,尽管他并不缺那些钱,只是收了的话,他觉得陈天润的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青云亭是当地一座最古老的华人寺庙,是马六甲的首任华人甲必丹所修建的,后来在同治及光绪几朝中,又不断地重修过。庙里儒释道三教的神明皆有供奉,曾一度勾连起了在地的华人社群网络。


陈天润来之前便略有耳闻,南洋地区的早期华人移民,从福建一带漂洋过海来到此处,便也把家乡的民间信仰一并带了过来。可东南亚的华人庙宇和内地一带的,尤其是他家乡山东那边的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它们并不走古朴尚简的风格,不论是外部的墙壁和屋檐装饰,还是内里的神殿设计,都称得上是浮丽鲜艳,还带着一股浓厚的漳州风情。


走进正殿,“海国安澜”的大匾额高悬在他们头上,正中端坐着观音像,而陪祀神则设了保生大帝及天后娘娘等等。只不过,陈天润的研究方向不是宗教学或者艺术史,因此对图像学也不甚了解,最能吸引他的反倒是那些文字记载之类的,比方说石碑和石刻。


他带着相机,认认真真地拍下了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更是站在那块巨大的青云亭重修碑记面前,驻足了很久。


非年非节的,来拜拜的人也不多。左航就跟着他一路逛了下来,他们都没有确切的宗教信仰,只不过是入乡随俗,便也跟着信众们一起上了三柱香,许了一些阖家平安之类的愿望,权当讨个彩头了。陈天润看见庙里有供奉文昌帝君,还特地上前去祈求他保佑自己论文顺利,能早点毕业。


庙里一些神像的面前,还摆着盛放圣杯的木碗,供往来的游人自行掷筊问神。这种仪式在内地也已经很少见了,只有沿海的闽台地区尚有一些留存。陈天润看着别人卜事,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就也想亲自试一试。


请示点什么好呢?


一时半会的,他好像也想不到什么好问的。


而且,就当地人刚刚教他的操作,最好还得是问一个yes or no question……


他余光中看见了站在自己旁边的左航,于是就这么随手把两支半月牙形状的杯筊给扔了下去。


随便问一个好了,陈天润想着,就当作是玩一玩了。


——阴杯。


左航看着他随手扔出来的两个凸面,大眼瞪小眼:“你都问了些什么啊?运气真够差的……”


若杯筊掉落下去,呈现为这种形态,那就表示神佛不准,抑或是你问的那个问题,叫神明生气了。


“重问。”左航催促他道,“你再掷一次。”


“啊?”陈天润有些茫然。


他照着左航说的,把地上的圣杯捡了起来,又虔诚地跪在软垫上重新扔。


可是,一共扔了三次,次次是阴杯。


左航看着那个结果,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我劝你啊,还是趁早放弃那个问题吧,事不过三,神都不允许。”


陈天润神色尴尬,他想着,那最好还是一辈子也别叫左航知道自己问了什么。





*



陈天润不乐意打伞,又不认真涂防晒,就这么在烈日下忙活了一个下午,结果当晚回去就晒伤了。


左航剪了一条家里长着的盆栽芦荟,剥开来一点点地给他涂在手臂上,芦荟黏稠的汁液冰冰凉凉的,可接触到皮肤,还是稍微有点刺痛。


左航见他不仅是手臂,还有脸上、后颈之类的,凡是裸露在外面的地方,似乎都晒伤得不轻,整个人红一块白一块的。


“之后几天就别出去了,有你好受的。”


陈天润只觉得脸上身上都烧得疼,便没提出什么异议。他小时候也不是没晒伤过,有一次夏天去海边玩,后背晒得痛了好几天,几乎只能趴在床上睡觉。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到底要几天才能好转。


可是左航为什么好像就没有这方面的困扰?明明在南洋久居,却还是很白。


“我天生晒不黑,但是也容易晒伤,不过掉了层皮就又白回来了。”左航说着,“所以,昨天就跟你说了,一定好好涂防晒,你还不听。”


他找了个小碗出来,用勺子把剩下的芦荟胶全都刮到了碗里,用棉签给他涂在脸上。


陈天润第一次被他这么近距离地盯着看,也不知道是晒的,还是怎么了,整张脸都热了起来:“你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他推拒道。


“你别动。”左航把他捣乱的手给拨了开来。


陈天润的脸颊和鼻头都通红一片,就像圣诞老人身边的红鼻子小麋鹿,看着多少有点可怜,还很好笑。


只不过…左航把最后一点芦荟胶涂在了他的鼻子上。


也还挺可爱的。他这么想着。





*



之后的那几天,陈天润也就真的几乎没怎么出门,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理青云亭的一些资料,顺便再看一些郑和下西洋相关的史料文献,方便之后去其他的地方。


左航也不打扰他,他白天有时候不在家里,陈天润就自己出去,就近买点东西回来吃。好在他住的地方很方便,出了门吃饭的地方遍地都是。


直到快一个礼拜过去了,他的脸上和背上才终于不怎么痛了。


“你心情不错?”左航见他脚步轻快,几乎称得上是蹦蹦跳跳地下了楼。


陈天润笑了,他跟左航说,有一篇期刊他都投出去好久了,原本以为早就石沉大海了,没想到今天突然收到回信说通过了。


“那等会儿想吃点什么吗?”左航问他,他见他脸上的晒伤都好的差不多了,“你把防晒涂了,我们出去庆祝一下。”


“什么都行吗?”陈天润问他,“那…马六甲能有火锅吗?”


马六甲还真有火锅吃,而且还是自助的那种,就是距离他们住的地方,有些许远了,得左航开机车带他去;而且大白天的,吃火锅也实在是太热了,是真的能吃中暑,介于陈天润的晒伤刚好没多久,他们还是决定晚上再过去。


陈天润也算是沿海城市出身的,各式各样的海鲜从小到大也没少见,只不过马六甲的种类还是多到有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拿着不锈钢的夹子,站在冰柜面前,对着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甲壳类生物,有些下不去手。


左航替他拉开了冰柜,拿着把大勺子一舀下去就是一大盘。


“你少拿点吧,”陈天润看着他手上端着的,像是海螺一样的神奇生物,“吃得完吗,我们就两个人…”


“就这么点你都吃不完?”左航不理他,转身又拿了一大盘。


那家火锅店,就像个大排档似的,搭在一片宽敞的水泥地上,又是半露天的,只不过在头顶随意地搭了一片遮阳挡雨的棚子,而来这里吃的也多半是本地人。


陈天润不太能吃辣,尽管左航说了这里的辣锅真的半点儿都不辣,可最后还是给他要了鸳鸯锅的。他们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马六甲的环境,说好听点是贴近大自然,返璞归真,说白了就是卫生条件真的很差,蚊虫也多,脚边更是常常跳过一些不知名的小生物。


陈天润觉得那些是小蟑螂,可左航却坚持说不是。


“你这是还没见过东南亚的蟑螂,哪儿有这么小的,都巴掌大,还会飞,我当年在星洲念书的时候,晚上睡觉不关窗户,有一只直接飞进来了,我还住的是22楼……”


他们边聊边吃,陈天润又给他说了不少学校里的事情,像是工学院食堂那家很好吃的日本料理搬了家,中央图书馆据说又要改建了,诸如此类的琐事。


陈天润没多久就吃不下了,他去冰柜里挑了只榴莲雪糕,边吃边看左航拿漏勺去捞锅里剩下的巴沙鱼。




吃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他们本想就近散散步,也顺便消消食,可是周围实在是荒无人烟的,还不如回去鸡场街逛夜市。


马六甲有个地方诡异得很,陈天润这几天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世界上怎么会存在着交通这么混乱,这么不通人情的地方?


这里的很多街道,都没有安装交通灯,甚至连人行横道也没有。某些小路大晚上也看不见个路灯,黑灯瞎火的,可路上的机车却都开得极快,一点儿也不让着行人先走,几乎辆辆都是在他耳边轰鸣着飞驰过去的。


真的不知道该形容说是野性,还是荒蛮。


或许是星洲的交通秩序实在是太好了,他已经习惯了高度文明的社会,刑责严格细致,根本没有任何人胆敢擅闯红灯。陈天润来了马六甲也有一段时间了,可每次过个马路,他都像是在做一道艰难的论述题。


根本拿不定主意要如何下笔。


左航把机车停在了马路对面的空地上,他看着左航一丝丝犹豫也没有,三两步就走到了对面去。


“你……”陈天润还站在原地不动,眼前摩的来来往往的,他刚踏出一脚,又立刻给收了回去。


左航就这么站在对面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似乎还在笑,但就是不准备过来帮他一把的样子。


这人这么这样啊?好幼稚…


于是,他干脆站着不走了,反正,他笃定了左航也不会把他扔在这里。


“走吧,”对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回来了,“这里都是这样的,你看准时机了就大胆地过,等习惯了就好了。”


陈天润偏头看了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就这么被他搂带着。


不过几秒,就去到了对面。



北疆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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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江离

【航润】亲爱的玛嘉烈

最初的灵感来自于画作:https://sndkb.lofter.com/post/1fa04534_2b5238033在此感谢画手太太@好好上课 的慷慨授权,并允许我尽情发挥想象,很抱歉过了这么久才让你看见它。


全文2w1+/Be/R16(未达年龄者敬请自觉)


感谢西西的倾情校稿。

  

谨以此文,献给A·L,纪念我们因航润结缘,且必将天长地久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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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袁哲生《寂寞的游戏》


*


“我找到你了。”


木地板上的阴影扩散开来,陈天润瑟缩着脖子窝在书桌下面,他就保持着那样...

最初的灵感来自于画作:https://sndkb.lofter.com/post/1fa04534_2b5238033在此感谢画手太太@好好上课 的慷慨授权,并允许我尽情发挥想象,很抱歉过了这么久才让你看见它。


全文2w1+/Be/R16(未达年龄者敬请自觉)


感谢西西的倾情校稿。

  

谨以此文,献给A·L,纪念我们因航润结缘,且必将天长地久的友谊。


  

*


“我想,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袁哲生《寂寞的游戏》



*



“我找到你了。”


木地板上的阴影扩散开来,陈天润瑟缩着脖子窝在书桌下面,他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被来人一把掏了出来。


动作也不算温柔,就像是在掏一只刚出生不久、连骨头都还没长硬的小猫崽子。


“真没意思…”左航蹲在地上打量着他,“…因为你老是躲在同一个地方,害得我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我不想玩躲猫猫。”陈天润觉得有点没面子,刚过了十岁生日的小孩,正处在一个脸皮比纸薄,最容易泛出红色的年纪,就算做出了一丁点儿的糗事,都会觉得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哪怕那件事并不算糗。


也哪怕四下无人,眼前只左航一个。


可能是入秋了,陈天润心想,好像天气冷下来的时候,脸上总是会无端变得滚烫。


“我想去看书了。”他揉了揉僵硬的胳膊,缓慢地坐起身来,把冰凉的手背贴在热乎乎的脸颊上,试图降一降温。


左航的视线在他皮肤上压出的两道红印之间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在他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上用力掐了一把:“那最后一次,你抓到我,明天就去图书馆玩。”


图书馆才不是游乐场。陈天润腹诽道。


他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仍是将信将疑的,只不过他和左航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里,对方才是那个拿主意的人。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扮演一个乖乖听话的角色。


其实陈天润也算是一个挺早熟的小孩了。


四五岁的时候喜欢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听着门口不绝于耳的叫卖声,有时候也会有几个要钱买糖吃的孩子路过,哭吵声夹杂在其间,看岁数跟他不相上下。


而他也不凑上去,就靠着墙根,端着冷眼瞧着。


那场景总叫他生出几分不为人知的傲气和优越感。


糖好吃吗?好吃。他舔舔嘴唇。


其实他也很想吃。


但他自认为不是那样幼稚的小屁孩。 


父母总是担心他不爱说话,长大了是否要养成个孤僻的性格,容易不合群,陈天润倒觉得旁人眼中黑白无光的铅字世界似乎也很不错,有没有志趣相投的玩伴、志同道合的朋友之类的,那些反都是次要的事情。


他就那样保持着一个平稳的步调生活着。


一直持续到八岁那年为止。


父亲突如其来的职务升迁,致使他们全家都不得不到搬另一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


调职是件喜事,仅就陈天润来说,异地而居也并没有给他带去多大的影响,他还很小,也没有几个需要好好道别的人,更没有出现父母预想中的水土不服。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龟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自我仰赖,就能收获数不尽的乐趣,也一如既往地认为自己并不一定要配合他人,去从诸如打弹珠,扮家家酒之类的合作小游戏里找到乐子。

 

那张门口的木板凳是他从小坐到大的,纹理都被磨得很光滑了,这一趟竟也跟着全家的行囊一路南下。


他托着腮看着周遭人来人往,有时候会想一些琐碎如尘屑的小事,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单纯地坐着发呆而已,什么都不想。


妈妈叫他去户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仅此而已。

 

陈天润偶尔会怀疑她在骗他,因为窗内窗外的空气在他感受起来并没有任何的不同,但他自诩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所以即便是毫无期待,也还是会照着大人的意思坐在那里。


他从上一个军区大院搬到了这一个,但好像什么都没变,只是多出了一些陌生面孔的邻居,他们亲亲热热地走过来问他:小朋友,你是在等大人下班吗?


却每每换来他的沉默或是摇头。


没有。


陈天润心想着。


他并没有在等任何人。


*


左航的出现具体是哪月哪日间的事情,他早就记不清了,陈天润只回忆起自己当时还坐在木凳上发呆,一个剃着寸头的小孩就踩着瓦盖从天而降了。


身体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嘴里却已经被人塞了一颗酸溜溜的话梅糖。


那人说,吃了他的东西,就要陪他玩捉迷藏。


他像个泼皮小无赖。


不会有毒吧。陈天润暗自想道。听说大人说,这座城里常有坏人拐卖小孩的,还会带去大山里换钱。但眼前的人横看竖看都不像人贩子,他还处在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怎么也该是被拐的对象才对。


陈天润瞥了一眼那小孩也不知道洗没洗过的一双手,嘴里的糖忽然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就那么闷声含着,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一直含到它慢慢在口腔里化开了一小半。


他站在盛夏天的阴凉处,呆呆愣愣地抬起头,头顶上是阳光明媚的一张笑脸。


陈天润被午后的日头晒得头晕目眩,也已经有些忘了,自己当初到底是如何身不由己地握住了那只脏兮兮的手。


只可惜这个游戏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不适合自己。


军区大院弯弯绕绕,躲猫猫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小孩之间最常见的一项消遣。


其实当年的那笔买卖实在是不怎么划算的,陈天润后来也时常这么盘算,他只不过是吃了左航的一颗糖,就要牺牲掉自己那么多的时间,无条件地陪他玩了好几年的躲躲藏藏。


他灰头土脸地从冰冷的地窖里钻了出来,一无所获,身上还沾了几块棉絮状的蛛网。


如果要在世界上找出一件比玩捉迷藏更讨厌的事情……陈天润被尘土呛得咳嗽了两声。


那绝对就是做鬼抓左航了。


不但是个脑力活,同时也是一桩不太轻松的体力劳动。


小时候的左航来去如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偌大的院子,似乎哪里都可以成为他藏身的所在,而陈天润就像巷口的老大爷,悠悠荡荡,闲庭散步,直到天色暗了也找不到左航的踪影。


他很会躲。


为了不让陈天润轻易找到他,左航会顺着生锈了的栏杆用力向上,一直爬到屋顶上平躺着,晒上老半天的太阳,也会蹲在地窖的水缸里,只要一听见熟悉的呼吸和脚步,就憋一口气埋下去,咕嘟咕嘟地吐泡泡。


陈天润清楚这一回一定又是某个他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到的地方,于是时间长了就也懒得认真再去找他,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他就站到空地上喊左航的名字,举手投降。


左航听见了,就一定会出现的。


“这你都找不到啊。”


他从树上跳下来,脸上还蒙着一层密密匝匝的汗:“你先前从这儿经过,亏我还特地抖了两片叶子下来。”


陈天润掏出口袋里的手帕递给他:那明天该去图书馆了吧。


去去去。左航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你看,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们口中常说的图书馆,不过就是胡同里的老年活动中心。房屋皆是由旧时的一座中心小学校改来的,如今供退休的老干部们在里头看报下棋,写字画画,连小操场也被用来打门球了。


阅览室里的图书种类并不多,光是党史和军事的木柜就占去了十之八九,趣味科普类就也只能找到《十万个为什么》。除了读读日报,看看新闻,平时也很少有人会特意过来,而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就更是稀客了——他们宁可去街上的新华书店里坐着,看上小半天的《冒险小虎队》。


左航小的时候是很好动的,要是长时间闷在同一个地方,很快就坐不住了,所以他老说陈天润屁股上有胶水,所以才能粘在椅子上大半天都不动弹。


而陈天润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每次去图书馆好像都要带着左航一起,但换句话说,是左航非要跟着他一起。


他如果能一直趴在桌上睡觉,陈天润就要谢天谢地了,但左航很少有那样安静的时候。


陈天润指了指墙上的标语,他们在宁静阅读区,不能总是说小话,会打扰到别人的。但就算他赌气抱着书,坐去前桌背对着左航,那人还是会隔三差五地拽他帽子,迫不及待地想把从书里挖掘到的新奇发现指给他看。


可那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比方说没见过的新名词,还有报刊边角上印着的谐音俏皮话之类。


只可惜陈天润跟左航的笑点相差了有十万八千里,并不总是能理解左航手指尖下戳戳点点的词句到底有趣在哪里。


他不厌其烦地想要给陈天润输出一些千奇百怪的信息。


而陈天润倒也能始终如一,耐着性子听下去,他看着左航憋笑憋得吭哧吭哧,脸色通红,有时候就也会跟着把头埋进臂弯里,偷偷一起笑。


或许是独生子的关系,左航的出现让他对“与人分享”这件事感到格外的新鲜。


隔壁桌看报纸的老大爷啧嘴皱眉,暗暗地表示不满,茶杯“哐当——”一声砸到桌上,吓得陈天润肩膀一耸,然后便规规矩矩地看起了书,立誓再也不能理会左航了。


说什么他都不理。


每到这时候,左航就悻悻然地溜出去,转身到棋牌室里蹲着看大爷们下象棋。


直到活动中心的大喇叭吵着喊着要关门,陈天润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就能透过阅览室脏兮兮的玻璃窗户,看见左航站在门口等他。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五官。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要不是阴差阳错认识了左航,自己绝大部分的童年岁月应该都会在这里度过的。


无所事事地消磨光阴。


就他一个人。


他看着走在自己身前的左航,那人正熟稔地招呼着门卫大伯。


时光流逝得飞快,而当他长大成人后再回望起那些慢悠悠的午后,很多记忆就都像是左航融在夕阳里的一张脸孔一样,印在泡水的老照片上,模糊不见了。


到最后就只剩下他等待的背影,愈渐清晰。


陈天润在一次大扫除中从床底下翻出了那只蒙了尘的小板凳,似乎比他印象中的小了很多,也早就坐不下一个成年人,他想着,那或许是左航在无意中教会他的第一件事情,只是直到他离开的很多年以后,自己才终于愿意承认。


从来就不止是左航在等他。


其实陈天润也在等,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


他在等有没有一个人,一个像是左航那样的人,会主动一步,先来找到他。


*


在那次大扫除中被一并拾掇出来的还有另一样老物件,一个掉了气的破足球,脏兮兮的。


陈天润把它捡起来擦了擦,和板凳一起收去了一只大号的纸箱里,以及一张放在木相框里的合影,那好像是某一年他们谁过生日的时候拍下来的。


记得他和左航起初都不太喜欢特别剧烈的运动,最多是在巷尾打打羽毛球,出会儿汗就算完事了。但陈天润他父母望子成龙,务必要儿子做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五好学生,又觉得他总是坐着不动对身体无益,所以辅一上初中就托人把他扔去了绿茵场上。


一来二去,倒也总算是喜欢上一项户外运动了。


而左航对踢球一向不感兴趣的。说起来,陈天润和他几乎也没有几个重叠的兴趣爱好,竟然也无比和谐地相处了这么多年,实属是难得。


还记得中学那会儿,陈天润刚进学校足球队里踢前锋,左航也并不看好他,再过了几年,当陈天润说自己中考体育满分的时候左航一度还很惊讶,毕竟陈天润看起来并不像是四肢发达的类型,他还是比较适合去读书写字。


左航向来忍受不了他认知以外的陈天润。


一旦陈天润身上出现了某些在他意料之外的东西——特质也好,朋友也好,他就会莫名其妙地焦躁起来。可青春期的小孩又总是一天一个主意,几天不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而那年他们球队居然还拿到了区里的优胜,于是又要陈天润整个暑假的大半时间都耗在绿茵场上,早出晚归,居然连面也见不上几次了。


最后一日训练结束,陈天润看见左航骑着一挂带着单杠的自行车,在校门口等他,说学了一个暑假总算是会骑了,于是迫不及待地想来他面前显摆显摆。


“你坐前面还是后面?”左航问他。


“当然是后座。”陈天润说,“要是摔了,我可不想跟你一起。”


陈天润这半年长高了也长重了,他觉得左航那辆单薄的自行车不一定能载得动自己,但那天的左航倒是始终骑得很稳当,也没有像往日里那样,生出许多要逗人玩的意思,甚至连龙头也不曾多歪几下。


他一路载着他穿街走巷,又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可乐,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喝。


军区大院就快要到吃晚饭的点了,要是被大人们看见他俩在这个时候跑出去喝汽水,免不了又一顿絮絮叨叨。


陈天润在人前装得像只兔子似的乖巧,不论犯了什么坏事,吃垃圾食品,还是买碳酸饮料,总不会有人拿他当主谋的。


反正天塌下来也都有左航顶着。


这倒也成了他和左航总是厮混在一起所享有的好处之一了。


夜色渐凉,左航贴在他身旁坐下来,又忽而凑过来毛手毛脚地捏他小腿上的肌肉,汗涔涔的,还带着点多余的体温,柔暖而又黏人。


那触感十分服帖地留在人的手心里,长久地游移不去。


那个年代的同性之间还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生理课对这些知识更是闭口不谈。


陈天润还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左航这样的勾肩搭背,但那天却不知怎么的,鸡皮疙瘩竟顺着皮肤的肌理一路爬到了脖颈上。


他觉得左航突如其来的触碰很奇怪,便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腿,但转念一想,他俩从小就一起吃喝,形影不离,就跟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似的,这点小事罢了,似乎又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左航没说话,陈天润偏头对上了他黑漆漆的眼睛,也许是自己心虚,他总觉得那里面盛着一些类似于……


——喂,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


诸如此类的意味。


陈天润转而盯着面前水泥地出神,忍不住在脑子里补足出了左航的语气。他时常那样说话的,像是玩笑也像是责备,但看他的神情,眼下又很有可能会带上一些失落与怨怼的腔调。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晚回去以后,左航生平第一次做了那种梦。白天被握在手心里的体温终于迫不及待地与自己的热度融合在了一起,刺激感麻痹了大脑,迸裂出无数滚烫的星火。


陈天润又不是女的。


他重复忏悔,自我谴责,同时也为脑子里天花乱坠的肖想而感到极度的可耻。


但他停不下来。


那是在陈天润升入初三之前的最后一个礼拜里发生的事情。


而那一年,左航准高一。


*


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是一尘不变的,那一定要数左航从小到大对于逗陈天润玩儿这件事的乐此不疲。照搬他妈在人前训斥他的口气,大概就是整天闲得没事干,非要出去撩猫逗狗。


但这话落到左航耳朵里,他却还能嬉皮笑脸地转头冲陈天润来一句:


陈天润,我妈说你是小猫小狗呢。


倒也不是没有旁人这么说起过。陈天润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一边翻白眼。


大院里有些小孩是很排外的,在学校里趾高气昂久了,忽然就来了个不爱捧着他们的外地小孩,于是当着面就敢说他就是左航养的小猫小狗小哑巴,所以走到哪里都要带在旁边,或者是小跟班,小尾巴,小影子,跟屁虫。


陈天润一向不在意别人的说三道四,说了就说了嘛,不痛不痒,左右不会掉块肉,何必同人逞这种口舌上的能耐。但左航气性大些,偶尔也会替他出个头,有时候能打赢,有时候却不行,只能灰溜溜地挂着彩回家。


军区大院讲究的是狼性教育,尤其是男孩子,就算是实打实地打一架也没什么,但看在左航他老子的面上,那些小孩也很快就被各自的家长教训得闭了嘴。


陈天润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就拿这件事来作比,左航为他打抱不平,他看在眼里,就一定会默默在心中画个正字,记上一笔。


认识左航对他来说,可以定义成一件有得必有失的事情,但陈天润算来算去,论到底也该是利大于弊的。


就跟踢足球一样。


绿茵场上的放肆撒欢终于还是给陈天润添上了个永久的印记——一块不大不小的疤,还缝了好几针,十分刺眼地烙在了肘关节上。


左航听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第二天下午都不肯出来吃饭。


这种叛逆的行径对于中学生而言算是常态了,但要出现在陈天润这种人的身上,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说老实话,左航在那之前一直以为陈天润是没有叛逆期的。


“阿姨要我来劝劝你……”左航站在床头俯视床上一块隆起来的高地,陈天润的脑袋闷在绣着大团牡丹花的厚棉被里,从外面看上去像是一只小小的蒙古包。他幻想着里面的人双手抱膝蜷缩起来的模样,心里琢磨着得说点什么话安慰安慰他才行啊。


“哟,真哭了啊?”左航伸手上去,隔着被子拍他,“你现在是想要憋死你自己吗?”


他心里晓得事态严重,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地觉得有几分好笑。


等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人挖出来,左航才觉得自己看错他了,他根本不是温顺的小绵羊,明明倔得像头驴。气归气,他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菜包丢了过去。


是陈天润最喜欢吃的那一种,馅料里还拌了开阳。


你不懂。


陈天润从被子里出来的时候手中还抓着一只飞机模型,他边吃边含混地说了一句,我将来是要考飞行员的……


而且是开战斗机的那种。


身上有这么大一块疤,光是体检那一关就过不了了。


“你得了吧。”左航嗤之以鼻,心里又涌上来先前听说他体育很好的意外感,他见陈天润吃得香,也跟着咽了咽口水,但还是忍住了从他手里抢半个回来一起啃的念头,“就你那胆子,针尖大小的,怕鸡怕狗怕虫子,还想这个……”


“不一样的,”陈天润难得一见的犟脾气又上来了,“那不一样。”


出生在院子里的男孩子,十有八九是要子承父业进部队的,只是飞行员不大好考,好几年也出不了一两个。


“那你下次看见蟑螂和壁虎,有本事就别躲在我身后不出来了。”左航从不拿自己当外人,甚至还能四脚朝天地躺到他的床上笑话他,“也别叫我替你弄死……”


“……”


陈天润憋了半天,直到脸都红了,才好不容易吐出了一句:“不躲就不躲。”


“喂,陈天润。”左航沉默了一会儿,他盯着陈天润愁成一团的脸出神,“你说咱俩谁跟谁啊?”


“什么意思啊你。”


“我是说……你看,我当和你当,又有什么差别?”


“啊?”陈天润笑了笑,吃完手里的东西就爬起来坐到了桌边上,重又捣鼓起自己的模型。


他只当左航又在异想天开了,他才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左航靠着床头坐起来,对上了陈天润专心致志的侧脸。


很奇怪吗,自己刚刚那么说?


到底会为什么突如其来地产生那种想法呢?


陈天润比他小一岁,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以为陈天润会跟着他的脚步,不管自己在哪个学校哪个部队,他都会慢吞吞地跟上来的。


虽然不同年级,但出于总是一起上下学的缘故,学校新来的年轻老师偶尔会把他们认成是亲兄弟,还有刚认识的同学也是一样。


左航压根没反驳过,他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他作为“哥哥”的使命感,同时也不自觉地享受起对方仰视和追随的目光。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天润的心思就不再全然地用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可能是因为,他长大了。


他们都长大了。


长大到陈天润的视线也从地面上渺小的自己拉高去了更为广袤无垠的蓝天。


那如果开飞机的人也是他呢?陈天润是不是还会像小时候那样,再用那种崇拜的眼光看着自己?就像是回到他刚搬来的那些日子里,面对着全然陌生的环境,陈天润狭小的世界,就只有他左航一个人。


看着对方被棉被揉得毛茸茸的头顶,左航忽然很想要亲身实验一次,就拿他自己做为样本。


他想要知道,在雏鸟效应里更离不开对方的,到底是鸟宝宝,还是鸟妈妈呢?


*


好像是在陈天润读高二的时候,学校里忽然开始流行起一种称之为时光胶囊的小玩意。校园内诸如此类的新鲜名堂总是一阵一阵的,但左航一向是个喜欢赶时髦的人,他自诩是时尚的弄潮儿,要走在潮流的最前端,自然也不会错过这种在陈天润眼里无聊且浪费时力的小游戏。


还记得左航从隔壁阳台擅自翻进来的那日清晨,陈天润在前天晚上又偷偷熬夜看球赛了。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人跳进来却也不害怕,只是习以为常地拉高了被子,蒙着头继续睡。


“别装,”左航上手去扯他的枕头,“我都看见你睁眼了。”


左航这个人从来不走寻常路,像是两家阳台到阳台之间有一道水泥横杆连接着,只有一个人的脚掌宽,然而就是这么窄的东西,都能入得了左航的法眼。


陈天润刚搬过来的那会儿才八九岁而已,初来乍到,一个人睡在偌大的房间里本来就容易多想,而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更是险些把他魂吓掉了,还以为是家里进了贼。

  

“这儿可是军区大院,”快满十岁的的左航一本正经地指点他,顺手把书桌上被自己弄乱的汽车模型重新摆齐了,“哪儿来的贼啊?”

 

左航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的时间里都宣称陈天润那晚被自己吓得嗷嗷大哭了,尽管陈天润一口咬定他胡说,在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发生过那种事情,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陈天润总能在左航的口气里听出一点沾沾自喜的意思,似乎能把自己吓哭了是一笔值得纪念的丰功伟绩。

  

左航对他不痛不痒的反驳不以为然。

  

他就像一只伶俐轻巧的小豹子,飞檐走壁,有时候会把陈天润叫醒,带他出去玩,有时候就只是躺在边上看他睡。

  

“大哥,天都没亮呢。”陈天润不无气恼地坐起来,他仍闭着眼睛,不知道眼前这位请来容易送走难的人今天到底又有何贵干。


“等天亮了就晚了。”左航说。


他们住着的军区大院里长着一棵标志性的菩提树,躯干粗壮,要三人合抱才勉强圈住,它隐身在临近破晓的黑暗里,如神如佛,就像一幅晦暗的水墨画,陈天润站在左航背后,看着蹲在地上的人专心致志地刨坑,仿佛在从事着某种诡异的献祭仪式,然而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情非得是摸黑去做的。


这当然也包括埋时间胶囊。


你拿的是腌酱菜的玻璃罐子。陈天润只低头看了一眼,他用的是陈述句,双手都不自觉地背到了身后去,十分笃信的口吻。

  

“我妈又不给我零花钱,”左航很不喜欢他那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他爸有样学样了,像个小领导似的,非要做出不符合年龄的老成,他拧开一个空的容器递给陈天润,“而你的钱又都拿去买军事杂志了。”


他说的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好像全天下的时间胶囊都该是那样的。


“你看吧,大白天的,要是被别人看见,刨走了怎么办?”


“又不是什么宝贝,”陈天润嘀咕一句,“谁还刨这个。”


“就你觉得不是,”左航从塑料袋里翻找出纸笔递给他,“别人可不一定。”


“这要写什么啊?”陈天润又一次轻而易举地对左航妥协了。左航的一颗糖还真就从小管到大,但陈天润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别人口中形容的那样,因为在充当着左航小弟的角色,所以才会对大哥的发号施令言听计从。


他觉得自己只是不太懂得要如何拒绝别人。


时间胶囊其实也只是名字听着洋气,玩法却很简单,一般来说都是写上对十年后的自己想说的话之类的,但左航说因为他们是一起来埋的,所以写给未来的彼此才比较有意思。


“写什么啊……”陈天润抓着笔磨蹭了片刻,然而左航这一回却小气吧啦地捂着自己的纸条不让他抄了,还叫他自己认真点去想。


陈天润倒是挺好奇左航到底写了什么在上面的,但他一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说好了以后再看,就断然不会言而无信。


而左航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反正在他记忆中的左航,一直是一个很有仪式感的人,会执着于日升日落,斗转星辰这些在陈天润眼里一成不变的自然现象和宇宙规律。


“左航。”陈天润看着他被曙光照亮的侧脸,忽然间喉头梗塞,“恭喜…你考上了。”


那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谈及这个问题。


“嗯。”左航笑了笑,他看上去仿佛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尽管它值得让区委会的人在布告栏张贴上一个夏天的大红喜报。


你是真心想当飞行员的吗?陈天润问他。

  

上个月的近视手术都做了,左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连招飞体检也混过去了,这还能有假。


但东北那么远,叔叔阿姨能同意么。


“我老子巴不得我出人头地。”左航蹲得腿麻了,他填好坑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跺了跺脚,把凸出来的土堆踩踩平,“当空军那军衔升得多快啊,待遇又是最好的,还花不着家里一分钱,他二老有什么不满意的。”


陈天润张了张嘴,又没话了,他俩在一起的部分时间就是这样的,对外是左航一个人说两个人的份,而对内就转向自问自答式的交流,甚至陈天润有时候还没来得及问,对方就提前一步答完了。


陈天润身上还穿着睡衣和拖鞋,他抓着小铁锹,用它平坦的背面哒哒哒哒地去拍自己的圆坑,心想着他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家去,否则就现在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大清早的,没准会被人当成疯子。


“又干嘛?”左航在他突如其来沉默里半真半假地质问他,“眼馋啦,也想跟我一起去?”


陈天润有时候也会讨厌他那样,自己明明是很正经地在跟他说话,但他却总是天马行空地岔开话题。


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仿佛是要把手底下的土包当成左航打。


“放心吧。”左航转而对着初升的太阳信誓旦旦地许诺,“等我回来,一定给你说说开飞机的事情。”


其实比起他飞天的神迹,陈天润反而更期待着他能时不时地传来一些别的消息,哪怕是一些琐碎的、没什么用的小事。


像是吃得如何,宿舍几人,每天几时起身,几时休息。


毕竟那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要面临长久的分别。他不清楚自己会不会不适应没有左航的生活,但左航却似乎在那边混得如鱼得水,乐不思蜀了。不光是他承诺过的那些有关于“开飞机的事情”,在陈天润高中毕业的那一年里,左航几乎是杳无音信。


直到他入伍半年以后的某个清晨,陈天润才总算是接通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那也是他唯一一次接到左航的主动联络。


你在做什么?


陈天润正准备去学校,听筒那头传来了久违的、熟悉的声音,他差点没反应过来对面的人是谁,那好像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和左航打电话。


原来左航的声音从电话里听起来是这样的。


他攥紧了听筒。


*


左航站在冰天雪地里,他辅一入伍就被没收了通讯设备,给父母的家书都要被上面检查过才能发出。陈天润不知道,这是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一次打长途电话的机会。


北风席卷着冰雪茬子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小小的电话亭,横扫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


“家里冷不冷啊?”

  

“还好,最近两天也零下了,”左航听见对方吸了吸鼻子,窸窸窣窣地像是在从衣柜里翻找着什么,他心想,也许是帽子口罩之类的东西,“你那边一定很冷吧?”

  

“就那样。”左航出门太着急了,手套都没戴,他将手掌缩在袖口里,只露出五个指尖,但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户外,还是被冻得没了知觉。


“不说了,要去扫雪了。”他看着IC卡上接近于零的数字,在陈天润问他什么时候放假的声音里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其实左航表现得还算不错,等开春就能派去做进一步的适应性训练了。


像是他期待了好久的跳伞之类的。


只是很有可能,连过年也回不去了。


但在从百米高空纵身跃下之前,他还是很想再听一听陈天润的声音。


那天晚上,左航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在凛冽的寒冬天里掏出一张空白的便签纸来回翻看起来,他所在的城市下起了很大的雪,淹没了哨岗,是他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风景,那让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破旧的诗集。


那可以说是他少数没有分享给陈天润知道的“有趣玩意”之一,左航甚至是有点害怕陈天润在某天会看见那本书,他悄悄地把它挪了个位子,塞去了陈天润已经看完的那一排架子上。


因为陈天润有强迫症,看书都是顺着中图码编号的第一排去拿,这样就能确保不会错过。社区阅览室的馆藏来来去去也就那些库存,陈天润没到两年就看完了头两排的架子,只因左航的有意为之,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独独漏掉了其中的某一本。


左航至今仍记得里面有一首诗,题名叫作,《我纷纷的情欲》。


尤其静夜

我的情欲大

纷纷飘下

缀满树枝窗棂

唇涡,胸埠,股壑

平原远山,路和路

都覆盖着我的情欲

因为第二天

又纷纷飘下

更静,更大

我的情欲


青春期身体意识的觉醒是无关性别的。左航见过班上的男孩子们偷偷读王小波,大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名家名作的旗帜,对着里面某些不可描述的内容,笑得讳莫如深;就像他也知道女孩子们爱看村上春树,还见过她们偷偷地把其中某几页的书角折上,津津乐道。


他忽然回想起巷口有一家小发廊,也不贵,男孩子剃一次头只要一块钱,一直开到他们高中才倒闭。他从小就是那里的常客,而陈天润搬过来以后也去过几次,但他看他的寸头不顺眼,就骗他说那家老板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故意给人剃秃一条,曾经害他戴了好久的帽子,久而久之,陈天润就也自力更生了。


但抛开左航的言传身教,背后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想攒钱下来,去买更多喜欢的模型。


初中毕业的某天,左航靠在墙根抱着手臂取笑他。你剪得好像那个樱桃小丸子。


我又不是女生。陈天润忽然很突兀地回了那么一句。


“说什么呢。”左航像是被戳破了心事,脸上的不自然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控制成了平日里的样子,还开玩笑似的回了一句又不是没一起洗过澡,我能不知道你男的女的。


那不过是很普通的一次对话,但他不知道陈天润为什么要那么说,又或者是不是故意那么说的,只好强忍着心中的忐忑不安,状作无事地补了一句:


“那就像西瓜太郎好了。”


他在那个漫长的雪夜里睁着双眼,让白天耳边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在记忆里加深,渐渐像雪花似的飘落下来,掩盖住了陈天润说的那句:


我不是女生。


比起十五六岁的时候常常幻想过的,像是陈天润为什么不是女生、自己又到底为什么要喜欢女生这些事情,他在部队的日子里,已经更多地开始思考起了另一个问题:


他到底希望陈天润可以成为他的什么人呢。


*


每逢过年,军区大院里的各家各户照例都要一起包饺子吃的,而等陈天润再见到左航,就已经是两年以后的除夕夜了。


他想起左航还从来没见过他穿制服的样子,就特地翻出来公安学校统一发的一件浅蓝色衬衫,寒冬腊月穿在里面显得有点单薄,但胸前银色刺绣的警徽却很显眼。


他老远就看见左航的背影。


他穿着军装,内搭的形制颜色和自己身上的那件都不相同,如今正坐在长凳上帮着大人一起包。


左航好难得回来一次,被左邻右舍的叔伯长辈们围着问话,而陈天润也没好意思迎上去,就一言不发地靠着墙根,坐在他身后发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给假到几号?正月十五?哪天要走?


他一口气憋了好多好多的话,然而在他心里面最想问的却始终是,你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家属区里住久了的人大都保持着守口如瓶的好习惯,少说少看少打听,即便是至亲的人,也未必就对家人的工作了如指掌,而左航的父母就算知道,自然也是不可能向外人透露分毫的。


这两年间,除了那一通仓促的来电,陈天润什么都没有收到过。


他是有点怨左航的,但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立场埋怨他,同在部队里,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保密协议的重要性。


——“你头发真难看。”


路灯下的平地上多出了一道人影,陈天润抬头看过去,恍惚之间,眼前的场景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他下意识地抓了抓鬓角,心中有气,好不容易见面一次,左航也没几句好话,一上来就说这个。


难看就难看吧。


整天摸爬滚打地训练,所有人的头发都汗津津地黏在泥浆里,贴成一绺一绺的,还要什么好看。


“回头我帮你剪吧。”左航像是对他的怒火毫无察觉,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以我现在的手艺,回头复员了都能去开店......”


陈天润盯着他消瘦了许多的脸孔看了一会儿,视线向下,又看见朝着自己伸过来的一只手。


他条件反射性地牵了上去,被左航一把拉了起来。


陈天润。他笑着叫他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


左航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得罪了他,恨得陈天润竟然当着大人的面,偷偷地用面粉在他制服外面裹着的一件羽绒服外套上画起了王八。


陈天润小时候跟他妈学过一点画画,三两笔就能勾出个栩栩如生的轮廓。他还以为左航不知道呢,殊不知左航站起来去捞饺子的动作,都为了照顾他即将要问世的大作而变得迟钝了下来。


大过年的不作兴说不吉利的词句,否则按他从前的脾气,多少要喊一声“陈天润你找死是吧?”然后再去掐他腰上的痒痒肉,直到他认输求饶。


左航因为嘴上没把门,每每要因为这些小事被他妈耳提面命地教训一顿。


新春佳节不能动口,但动手还是没问题的。因为军区大院里一向管男孩子之间的打架斗殴叫切磋本事。


乌龟是长寿的动物。陈天润被他按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白外套上蹭得一身灰也不在意,他忍笑道:


新的一年,我祝你长命百岁。


那我…我不得分点好运给你!

  

左航说话间就把棉袄上的粉蹭到了手心里,又去抹花陈天润的脸。


过年的规矩多得要命,剪头发也不行,据说正月里剃头是要死舅舅的,但陈天润并没有舅舅可以来承担这份诅咒,所以干脆就随便左航去折腾了。


左航边给他修剪,边哼一些不知名的粤语歌,而陈天润多少算是个北方人,港乐接触得很少,他也听不懂粤语,既不知道他嘴里唱的是什么词,也不知道究竟标准不标准。


但他觉得左航好像变了很多,从个性到兴趣爱好,都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就连话也说得少了。陈天润忍着脖子上戳人的碎发,安静地听着。


那空白的几百天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张空空如也的白纸,他知道上面画满了别的东西,但左航却不肯给他一瓶显影液。


他是怎么学会的剪头发,怎么学会的喝酒,怎么学会的广东话?他对这些事情几乎一无所知,唯独左航压着他打闹的那一刻,他才从面前这个陌生的躯壳里,翻找到几片自己所熟悉的灵魂。


大年三十,年轻人照例要守岁的,不过零点不能合眼,这样才能保父母长寿,左航也因此顺理成章地有了和陈天润整晚厮混在一起的理由。


为了防止头发掉在身上不好打理,左航脱掉了那身笔挺的军装,问陈天润借了身旧的居家服换上了,陈天润趁着他洗漱的功夫,伸手将他脱下来的外套叠好。


下摆被对折了两次,次次都有种不服帖的感觉,陈天润皱着眉,那个暗兜是装饰用的,他们在入伍第一天就学过,也没人在那里面塞东西。


也许左航他们教的叠法不一样?


他将里面的纸张抽了出来,打算等左航出来了再问问他。


一张红头文件被抖落开来,上面赫然写着的是一份转伍通知,陈天润把它牢牢地抓在手里,偷看别人的隐私不好,但他就是忍不住飞快地读完了上面的寥寥数语。


而那都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连后来改换的战区也没写明是哪一个。


“我去民航了。”


左航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他看见陈天润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扬了扬眉毛,倒也没发作,离开空军的事情,他本就不想瞒着陈天润太久。


尽管他还是很想要做他心中的英雄,将自己十分了不起的形象打造得更久一点。


“你先别告诉别人,替我保密吧,”左航一头栽倒在床上,叹了口气,“否则我们家老头子又得抽我板子了。”


军种不同,但陈天润多少也是知道的,培养一个优秀的空军飞行员非常不容易,在任何时候都不允许随意转业,除非是受伤,或者是被上面看中了,要去做一些特殊的工作,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他转到民航去。


你告诉我句实话,行不行?


陈天润语气不善,咄咄逼人,就算是再长时间没见,左航都能听出那是他要生气的前兆。


你年后...到底要回去哪里?他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在南边。”左航翻了个面,平躺了下来,他心虚地避开了对方直勾勾的视线,“我也没想骗你,这不是怕你这人藏不住话,到处乱说嘛。”


我又不是你。陈天润面色不愉地把文件还了回去。


点到为止。


左航笑着打了几个哈哈,飞快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陈天润卧室的面积不算小,但中间的那张床却从小到大都没换过,如今两个成年男人躺在上面还是不免有些束手束脚。


零点的钟声很久之前就已经敲过了,左航给他讲了点在空军学校里的事情,但学开飞机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刺激,训练的过程反而非常枯燥乏味,纵使左航绘声绘色,讲得生动,他还是忍不住钻在温暖的被窝里打了个哈欠。


左航知道,陈天润现在想听的并不是这些,但再多的他也不能说,他为自己的三缄其口感到有点愧疚,但同时也心知肚明,要是说得太多,或者是知道得太多,对他们谁都没有好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已经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他忍不住心头一动,又想起陈天润方才听他说话的样子。


睫毛闪烁了几下,继而扑簌簌地耷拉下来......


“要做吗?”他哑着嗓子问道。


“做什么?”陈天润转身去看左航的后脑勺。


就…你在学校里都没见过吗?就是那种……兄弟之间的那种,互帮互助。


“什…什么,你在说……”陈天润上下嘴皮子磕磕巴巴,一个不小心,牙齿咬破了舌头。


“算了。”左航还是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没有回头。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左航几乎快要以为陈天润已经睡着了,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低低的声音,像是在说给他听,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当然看过了。陈天润说。


“那…你经常跟别人那样吗?”左航轻声接话道。


“哪样?”


“就是,互帮互助。”


月色与雪色融为一体,从窗口投射进来,照得屋子黯然无光的一切都变得白惨惨的,包括陈天润脸上的神情。他开始心虚,生怕那个和他背对着背睡在一起的人,会再盯着细节追问下去。


“偶尔。”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那个一戳就破的谎,或许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也或许是出于别的什么东西,像是对左航那两年空白的强烈好奇心。总而言之,谎言就像是话赶话一般的,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然而左航也没有再抓着这个话题不放,他只是普通的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让陈天润即便是想要再去解释都有口难言。


他在骗人。左航眼珠子转了转,歪着嘴笑了。


不像自己,陈天润最不擅长撒谎了。


枕头上有洗发水的香气,左航认出是陈天润从小用到大的那一种,以至于他在迷迷糊糊之间,就感觉仿佛是短暂地钻进了对方的身体里,而身上盖着的棉被经过了冬日暖阳的烘烤,也变得像一块发酵后的面包,新鲜出炉,蓬松柔软。


有太阳的味道。


左航的两只眼皮很快就开始打架了,他翻了个身,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随口嘟囔了一句——但他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出过声。


那只是螨虫的尸体。


因为梦里的陈天润还是像平时那样,一本正经地向他科普道。


那晚的左航睡得异常好,毫不夸张地说,那大概是他出生以来睡得最舒服最踏实的一觉,就连打雷似的鞭炮在耳边轰然作响,都没能立马将他从美梦中抽离出来。


你终于醒了。陈天润推门走进来。我妈给你留了饭,她让我别吵你。


窗外天色昏暗,叫人搞不清楚具体是几点钟,但陈天润说已经过了中午了。他看着左航倦怠的神色,猜想他这些年部队里的日子一定不算好过。


西北风吹得玻璃呼啦作响,在窗面上冲刷出了一条条水痕,接连不断地奔涌而下——是融雪的声音。左航听了一会儿,不自觉地眼皮又开始泛沉了,就像是刚演奏完一首激越的交响曲,太过于酣畅淋漓,所以不想动弹。


“你的脸好红……”陈天润凑了过来,低声絮语道,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生病?”左航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不可能的,我怎么会生病呢,我都多久没生过病了。


左航小时候看着调皮捣蛋,但实际上却是非常容易头疼脑热的体质,而每次发烧感冒去卫生所,陈天润都会乖乖地站在边上看他,关切地看他喝药量体温。左航一直都忘不了那个画面,要说心里头没点感动是假的,他当下就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关照这个新来的小屁孩。


直到长大后的某一天他才恍然大悟了,原来那只不过是因为陈天润以后的理想是当个医生——要是他没生在军人家庭的话。


左航躺在床上,迷迷瞪瞪地看着眼前放大的五官,额头紧贴,鼻尖相碰。


“有热度。”他紧紧盯着陈天润一开一合的嘴唇。


只要稍微抬一抬头就......


但他的身体实在是太重了,只知道随着重力沉沉向下陷落,一动也动不了。


他在之后的很多时间里都会忍不住地回忆起那个将吻未吻的半分钟,尤其是在那些要他彻底忘记自己到底是谁的日子里。


无数次,无数遍的,他试图修改自己的记忆,幻想着那天就是他们的初吻。


一直持续到几年以后,他真真正正地亲上去的那天为止。


*


陈天润在大学毕业那年执意要背井离乡,他拒绝了家里妥善的安排,主动填报了粤港边防的职务,但他也只是想着碰碰运气罢了。


也许呢,也许。


他从未预料到自己真的会在那个离家万里的城市,再次遇见左航。


陈天润盯着杯子里的液体,默默地闷头喝了好几口。他明知道左航就在他侧前方的位置,目测不过五米不到的距离,但他甚至都不敢用余光多看他一眼。


那里坐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左航。


从头到脚,彻头彻尾。


杯子里的液体甜丝丝的,味蕾上残留着可乐的味道。


就和他们在那年夏天瞒着大人偷偷去买来喝的两瓶可乐如出一辙。


陈天润在脑海里描绘出自行车前座上的左航,穿着蓝白色的旧校服,衣角被风掀起来呼啦啦地飘到他身上,卷起皂角的香气。


他用力咬着吸管,牙根隐隐作痛,眼眶也被酒精的后劲熏红了。


这是陈天生平第一次喝酒。想来他生命中许多的傻事、蠢事、出格的事,都是被左航带着一起做的。


连着一次也不例外。


他将脸颊无限地贴近脏污的桌面,不敢再去看左航现在的样子,要怎么将眼前那个穿着粗制滥造的花衬衫、靠着吧台抽烟喝酒、满嘴污言秽语的人,和他记忆中的左航重叠到一起。


左航开过一年飞机的视力好得很,他趿着人字拖顶着烈日交完了货,又想去买一杯带冰的东西喝,在转身的那一刻,他隔着一条长街的距离,远远地看见了一条小尾巴。


还像小时候那样,自己走到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是他们两个人刻在骨子里的惯性。


左航忍不住透过街道两侧脏兮兮的玻璃窗户,小心翼翼地打量身后熟悉的人,心脏砰砰乱跳。谁想到下水沟里的老鼠扮久了,看见猫的第一反应竟是要逃跑。


陈天润尾随他进了那家小酒吧,幸好他穿了便衣,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左航见他盯着菜单看了很久,像是有点拿不定注意,踌躇半晌,最后也只问酒保点了一杯听不清名目的什么东西。


左航对着服务生端给他的长岛冰茶皱了皱眉头,他印象中的陈天润是滴酒不沾的。


不能靠近,不能拥抱,不能牵手,不能给彼此带来麻烦,左航掰着手指,在心里细数出无数条理由,任何一项都能说服自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但唯独只有一条,就像是拥有一票否决权的例外。


——他是真的很想念他。

  

很想很想。


他按了按左边的胸口,充沛的血液被一张空白的便签纸漂白过许多次,却在看见陈天润的一瞬间,重又变得鲜活了起来。


“哟,难得啊,捡尸来了?”

  

“品相还不错。”左航把叼着的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

  

左哥不是一向不稀罕干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瞎说什么呢。他把昏醉不醒的人架到自己的肩膀上,笑着骂了一句,你们看不出来吗,这明明...是你情我愿的。


那间酒吧是左航近年来经常光顾的地方,同时也是龙头老大名下为数不多的合法产业之一。熟客们大多能做到心中有数,而生面孔的酒水里就不可避免地会被人加点料,尤其是那些长得好的。


但通常来说就只是些麻黄碱之类的东西。


玩票性质的,不致命,也不至于让人一次就上瘾。


而在那点剂量的作用之下,他们终于顺水推舟地做了左航在很久之前就肖想过的那件事。


激烈而又沉默的,当他把陈天润抱在怀里,那感觉就好像在听门德尔松的一首无言歌。


窗外是沿海地区多愁善感的梅雨,就那样缠绵悱恻地落了一整夜,笼罩着城市里的万家灯火细碎如星,而旅馆里湿气萦绕,左航喘着粗气,把沉重的头颅紧贴在对方的锁骨上大口呼吸。


像是试图从他柔软干净的肉体上汲取一点生命力,好掩盖掉自己身上开始腐败的霉味。


刺青疼不疼,陈天润低声问他,渐凉的手指抚摸过他赤裸的后背,再到他遍布疮痍的手臂。


还好吧。左航说。一点点疼。你要是不想看,我就把上衣穿了。


全都说出来吧,所有的谎言和真相,他这些年的痛苦和挣扎。


其实左航是一个倾诉欲很强的人,但那一刻,他在陈天润的眼睛里看到了积蓄起的悲悯与垂怜,就如窗外的坏天气,烟雨朦胧,雾霭沉沉。


那和他期待了许久的东西大相径庭。


也是。他从地上捡起皱巴巴的衬衫外套,谁会去崇拜一个自甘堕落的渣滓。


你过得好不好。床上人的声音就像是被棉布堵住了似的沉闷,但落在人心上却又是沉甸甸的,负有千斤。


“还活着。”他扯了扯嘴角。


“我不会再去那里了。”左航扯出几张房费扔在床头,动作顿了顿,又把右手上戴着的一只翠绿色的戒指抹下来,压在那上面。


缅北产出的帝王绿,是打地下黑拳的战利品,他不确定这到底算不算是赃物,要不要充公,但那的确已经是他身上能送出去的最好的东西了。


“别再来找我。”


他撂下这短短的几个字,眼看着房门在自己手中闭合。


如果左航能提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和陈天润说话,他也许会愿意待到天亮的。


哪怕什么都不说。


只是静静地肩并着肩,和他躺在那间艳俗的情人房里,呼吸同一片空气。


从东北到华南,膝盖在一次训练里受了重伤,左航没办法接受叫他打道回府,或是转个闲差做做的安排。他主动请缨去接受了一年的封闭训练。一起来的有十来个人,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姓名、来自何处,也不被允许闲聊攀谈。


那中间有人坚持不住离开了,有人能力出众提前被军车接走。左航并不是身体条件极好的那一种,但刻苦有韧劲,脑子也格外灵光,他是第三个坐着车离开的人。


华南的丘陵连绵不绝,左航被安排在博舍村的边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只等待着雨过天晴、下令收网的那一日。


村里自清末起便没有皇帝,只有祖宗,完全仰赖着宗族和祠堂,构建起了一个伦常失序的封闭社会。他不是本地人,想要融入进去绝非易事,好在上级帮他做了身份,顶替了一个已经被捕的黑市雇佣兵,靠着做别人的爪牙一步步走到了最深处。


而代价是全身上下数不清的刀疤和枪伤。


为了尽早走到核心圈层,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出卖自己的灵魂,真正地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亡命之徒。


华南的冬天很少下雪,左航躺在破旧的出租屋里,偶尔也会怀念起当年空军基地的那个漫长雪夜,想起当年的他也曾细细地自我叩问,陈天润是他的什么人,以及他又到底希望陈天润成为他的什么人。


直到他在枪火纷飞的清剿行动里找到了陈天润的眼睛,那一刻,他才终于得到了答案。


如果那么有一天,他希望陈天润可以成为那样的一个人。


可以站在他的墓碑之前,向吊唁者们讲述他不算漫长的一生。


*


左航热衷于捉迷藏,但他也有个常年不变的习惯,就是不爱走回头路,他从来不躲在以前躲过的地方,时间一长,留给他的空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但陈天润是真的不擅长玩这个游戏。


左航有时候也会佯装生气:陈天润,你其实根本没认真找吧,你又糊弄人呢。


陈天润想说他真的已经尽力了,但那一次,他喊着左航的名字举手认输的时候,左航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也许是生气了吧。陈天润心想。


他老老实实地遵守了他们的十年之期,如他所料,没有人会要那个两个不值钱的破玻璃罐的。陈天润打开了其中的一只,却只在左航埋下去的纸条上看到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你喜欢我。


即使是告白也很有左航的风格,不是我喜欢你,而是,你喜欢我。


洋洋得意的口吻,就像他偶尔也会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的那种说一不二的控制欲。


中学时代的左航做过学生会长,算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自然也收到过来自四面八方的情书,陈天润曾见过他当面拒绝掉别人的样子,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有时候也觉得他行事似乎太绝情了,也许可以再委婉一点呢?左航平时舌灿莲花,能言善道,但这种情况下的所作所为却很能叫人伤心。


你是觉得对方很可怜吗?左航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斜眼问他,你同情他们?


陈天润踢开路上的碎石子,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才没有那么多丰富的感情去施舍给别人,事实上,他在人情世故上比左航还要淡漠得多。


他只是....有点同情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立场,他每次看见那种场景下的左航,总是忍不住地就想要推己及人。


他其实在为自己,或者说是为未来某天的自己而感到难过。


左航抬脚跨上了自行车,他招呼也没打一声,导致陈天润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并肩而行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陈天润,爱而不得并不是什么可怜的事情。”那人把车斜横着骑到他面前来。“如果有一天,你在这世界上无人可爱,那才是。”


左航总有许多的大道理,小时候的自己尚且对他的侃侃而谈点头如小鸡啄米,但等到再长大一点,他就像是一个进入了叛逆期的小孩,即使听不懂,或是不同意,为了避免掉无意义的争执,表面上也还是默不作声。


左航总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你一个小孩子,就别摆出一副老人家的样子了,但陈天润反觉得一直以来都在故作深沉的那个人,其实是左航才对。


他好像永远表现出占理的样子,只可惜陈天润小他一岁,反射弧又太长,总是明白得太晚。


左航说得对。


无人可爱,也许是真的很可怜。


那一天,陈天润一个人收走了两只玻璃罐,一只里是左航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而另一只是他自己的,只不过里面装着的便签纸早就不知所踪。


左航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已经拿走了他在很多年前塞进去的一张白纸。


他早该知道的,以左航刨根究底且绝不墨守成规的性格,近在眼前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像他那样耐得住性子,等到十年之后再来揭秘。


什么都不写,不单单是那天带着起床气的陈天润突发奇想,想要跟左航开的一个玩笑,更多的是因为那时候的他还天真地以为,十年后的他们,也一定会在一起。


想见就能相见。他从来没有一刻怀疑过,左航会跟他一起回到树下。


而到了那天,不管有什么话,他都可以当面说给左航听。


所以他不需要写下来。


陈天润最后也没能知道那张白纸的下落,以及它到底是不是被左航带走了。左航离开得干干净净,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存作证物,被相关部门收去了。


什么都没能给他留下。


只剩下他胸前挂着的一小颗绿翡翠,那是陈天润的私心,始终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层层叠叠的制服里面,谁也没告诉。


他一直逃避着去他沉睡的地方看他。对他已然人间蒸发的所有证据都置若罔闻。但在翌年清明,在单位组织的祭奠活动上,他还是远远地看见了他。


视线温柔地抚摸过石碑上的姓名,他跟在同事的队伍里,手脚麻木地走出那座死寂的山峦,陈天润在心里暗自想着,左航以前是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而现在,他会不会有点冷清呢。


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的冷清。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在那样的好天气里,他终于重又回到了一个孑然一身的自己。


那次收网行动几乎借调了整个粤港地方的精良警力,陈天润自然也在其内,做背调时他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因为一旦被上级长官知道,他和卧底人员私交甚好,甚至还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那陈天润就很有可能不会被安排去执行那次任务了。


就像外科医生不可以给亲人动手术一样,那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接左航回来,回到光明世界。


一分一秒也不想多等。


但当他们破开村门的时候,却只亲眼目睹了一次火并的尾声。到处都是猩红色的鲜血,村子里出了内奸,凶悍的村民便决意要在条子赶来之前,先下死手杀掉所有的外地人,再毁尸灭迹。这样一来,没有了关键性的人证物证,只要全村人统一口径,便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摘得干干净净。


清明之后的每一天,陈天润都过得很恍惚,他浑浑噩噩地吃早餐,出门工作,身体仍在运转,但大脑就像是沉没进了记忆的水底,难以自拔,也浮不上来。


奇怪的是,陈天润还是不觉得左航已经不在了,他只是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真实,夜间有时候也会梦到左航走的那一天,因此他醒来觉得整个清剿似乎都只是一场噩梦,是没有发生过的、只存在于他脑内的一件事。


但他偶尔也会梦到那间连被褥都冒着湿气的汽车旅馆,回忆起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经验和痛感。他确信那些都是真实的,是因为还有一块坚硬的玉石硌得他胸口发痛,也是因为他知道没有体验过的东西,仅靠做梦是梦不出的。


你为什么亲我?他听见梦里的自己在说话。


这叫上床的礼仪。


左航是这么回答他的。


他也看见左航膝盖半月板上碗口大的伤疤,终于知晓了他停飞调岗的真正原因。


陈天润就那样游离于幻象和现实之间,假装平静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同事某一天偶遇他在更衣室里自言自语,忽然睁大了眼睛惊恐地问他,陈天润,你是在跟谁说话?


眼前的左航就像肥皂泡一样迸裂消失了。


而自己前一秒还在问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的制服怎么脏成那样。


陈天润摸了摸自己的脸,眼下湿润了起来,因为左航在消失之前,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


他是主动请辞的,在接到医院的诊断书后,陈天润就离开了自己热爱过的岗位,即使创伤应激被完全治愈,他大概也不再适合继续从事这份工作了。


陈天润相信科学,也还是会按部就班地遵照医嘱,做他该做的一切,配合治疗,但唯有遗忘,他知道那是他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


从小到大,左航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们如果想要抹杀掉他的存在,那无异于是一同抹杀掉他自己的历史。


就像是化疗一样,以自我毁灭的方式,不分你我,将好的坏的一同杀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逆反心理作祟,他在治疗的过程里反而更加积极地寻找起了左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证据。包括整理房间,搜刮出他们旧时的回忆,也许是一张板凳,一只足球,一个相框;他也会去买许多粤语磁带回来放,听左航爱唱的歌,租他住过的房子,吃他平时常吃的路边摊。


尽管左航自打他开始服药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但陈天润知道,他永远不会再去找另一个像左航的人。


没有人比我更像你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撬开了一瓶易拉罐。


楼下杂货店的老板说,那是左航到了夏天经常会买的啤酒。


他试图从那些蛛丝马迹里拼凑出左航从他生命里消失的那几年。


他觉得这才是他自我拯救的唯一方式。


因为左航给他留下了好多好多不能一了百了的理由,多到陈天润数也数不完。比如左航以前送过他的记事本还剩下一些,所以他需要多活一阵子才能全部消耗完;又比如左航给他买过一顶毛线帽,那是高中时代的某一个冬天里的事情了,红绿相间,很亮眼的颜色,一看就出自于左航独特的审美,粗棒针织的,上面还贴着红鼻子小驯鹿。


它一直安静地躺在他的衣柜里,除了那一年的圣诞节被逼无奈以外,陈天润一次也没有拿出来戴过;但左航好像也忘了这一茬,只见他戴了一次就心满意足了似的,也再没提起过。


但陈天润却突然又想翻出来戴一戴了。


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入冬,他想着,那就索性再活过下一年开春好了。


不知为何,如今停留在陈天润记忆中的左航,却总是儿时的模样,他猜想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大学以后的很多年里都无法相见,但也有可能是他在潜意识里不愿再想起左航长大后的样子。


那总是要叫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他尚在人世间的时候,朝着自己望过来的最后一眼。


也正因如此,一想起左航,他脑海里呈现出的第一个画面,竟还是瘦瘦小小的寸头模样,还有从他手指缝隙之间,漏到自己手掌心里的一颗糖。


可是我长大了。陈天润心想道,长大了,就不再会像儿时那样,时常感到孤单。


当光阴凝结成了一颗菩提种子,而他们走过的青春年岁,度过了许多虚妄的时间,如今再回看过去,却只剩下了无数个心照不宣的弥天大谎。


左航一直以为他不喜欢他,但他对左航的喜欢,其实已经像这样日复一日地,帮他历经了无数次的死亡。


即使走不到更远的地方,但好歹努力过,坚持过。


你要相信我,也不能怪我。陈天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巴尖了,显得头发又长了。他平静地拿出了一把尖锐的小剪刀,看着乌黑的头发掉进了出租屋的水池里,堵住了排水口,再然后,被掉落下来的黏稠液体,一滴两滴地打湿了。


当我再次见到你,第一句话,该说点什么呢?


好凭缕缕青丝发,重结双双白首缘。


你看,在你离开的很多年里,我仍旧剪不齐一排头发。


他幻想着,左航可能会大惊小怪地对他嚷嚷,陈天润,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什么都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只是他一直很贪心地坐享其成,就像小时候那样,他总是猫在一个特别显眼的地方等着左航来找他,然后结束掉那个他并不喜欢的、无比幼稚的游戏。


唯有这一次,陈天润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在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捉迷藏里,他决心再主动一点,主动去找他。


客厅里的唱片一圈一圈地转动着,摇摇晃晃,和记忆中的声音缓慢地重叠到了一起。


一如当年,左航在他耳边轻声哼起那首歌:



“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




(全文终)


哈尼哔外特

“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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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赶个好日子把摸鱼发了果不其然没有过审连着好日子也错过了系列 p3全图蓝鸟见ry

“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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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

 “奉孝,咳成这样还喝呢?”

  

  

  

 p2p3私心截大头🥺

  

二编:请不要在评论区提及无关人员哦,看到了会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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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酒换鱼

拽妃、宜修、瓜6

阅读顺序:先看宜修再看瓜六,先看甄嬛再看拽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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