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怀璧风生 怀璧风生 的推荐 sometimes21757.lofter.com
红楼隔雨

【卢凌风中心】余痛(一发完)

*一点无可风告、一点风起东宫、一点师徒

*上接碎骨 ,一些离开长安后的小日常

*7.2k字,一发完


  ===

  01

  开元四年十月初六,是平常日子。湖州司户参军苏无名下值回府时,天色未黯,长街尽处铺一道霞光。苏无名无心赏景,埋头疾走,险些在自家门前,同薛环撞个满怀。

  苏无名捻着胡子瞧着薛环,半笑不笑揶揄他:“我说薛环,要不我给你找个犁套上吧,我府前两道你徒脚犁出来的沟壑,瞧着尚不好种粮。”

  薛环学他师父,从来平肩昂首意气飞扬,今日稀奇,蔫头搭脑好似一根竖条条刚遭霜的茄子,被苏无名打趣也不跳脚,苦着张脸瞟了苏无名一眼,又垂下头去,继续在苏府门前绕圈。...

*一点无可风告、一点风起东宫、一点师徒

*上接碎骨 ,一些离开长安后的小日常

*7.2k字,一发完


  ===

  01

  开元四年十月初六,是平常日子。湖州司户参军苏无名下值回府时,天色未黯,长街尽处铺一道霞光。苏无名无心赏景,埋头疾走,险些在自家门前,同薛环撞个满怀。

  苏无名捻着胡子瞧着薛环,半笑不笑揶揄他:“我说薛环,要不我给你找个犁套上吧,我府前两道你徒脚犁出来的沟壑,瞧着尚不好种粮。”

  薛环学他师父,从来平肩昂首意气飞扬,今日稀奇,蔫头搭脑好似一根竖条条刚遭霜的茄子,被苏无名打趣也不跳脚,苦着张脸瞟了苏无名一眼,又垂下头去,继续在苏府门前绕圈。

  苏无名看他这副样子,多少有点兔死狐悲,凑两步上前,垫着脚去搭薛环的肩膀头子,安抚道:“唉,我说你——老老实实跟他道个歉的事情,他还能跟你怄多久的气?再说,你和他犟,他倔驴一头,你犟得过他?”

  薛环仰天长叹,又瞧着苏参军,很诚恳问道:“那先生为何还不去找我师父道歉?”

  苏无名:……

  苏无名,甩袖,跺脚,也跟着仰天长叹。

  苏无名和薛环两个,在短短一旬的时间里,接连招惹了卢凌风,费鸡师对此啧啧称奇,被前来医馆躲难的苏无名翻了个大白眼。

  

  02

  若要说来,此事是薛环先动的手。

  半月前薛环生辰,满了十八,大家都开心,卢凌风尤甚,苍白面孔上生出些经年不见的鲜活欢喜。苏无名主张,拿薛环生辰作由头,要开宴,说是要热闹热闹,当然这钱是卢凌风出,师父、师父,苏无名很严肃同卢凌风讲,你可算小薛环的半个爹了,这钱不算你头上算谁头上。

  喜提好大儿一个的卢凌风兴致昂扬,全然不考虑小薛环出生那会儿他方十岁连毛都没长齐,痛痛快快掏了钱去办生辰宴,又支使着薛环去给湖州长史送帖子。薛环从“半个爹”开始就愈发黑沉的脸蛋子更黑两分,沉着脸盯了一眼苏无名,气哼哼去了。苏无名手拢袖子里老神在在,轻车熟路装死。

  宴上唯湖州长史马蒙来迟,他公务最忙,没办法的事情,推开门时已打好了告罪的腹稿,又想着叫人空等半个时辰,这帮人也没拿自己当过外人,不晓得还能给自己剩下几口吃食,如是腹诽着一推门,人傻了一阵,退两步出去,瞧着是这间包厢没错,才又迟疑着踏足进来。

  “这是……什么个章程?”马蒙小心翼翼问道。

  他见苏无名黑着脸,费鸡师黑着脸,卢凌风也黑着脸,至于薛环本人——

  薛环不在。

  没人搭理马蒙。

  马蒙点点自己鼻子,讲好笑吧,你们请我来赴生辰宴,小寿星呢?该不是给我庆生辰吧?话掉地上,好清脆一声响。马蒙尴尬,想了想,又把手中匣子往卢凌风面前递了递:“薛环不在,你代他收着?”

  卢凌风冷着脸没讲话,眼睛冷冷瞧过来——讲真话,马蒙自去岁来湖州赴任到如今,就没见过卢凌风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实在有些适应不良,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是不是欠了他什么,忙不迭把匣子打开:“送薛环的,前两月得来一把好刀。”

  刀是好刀,哪晓得不知触了卢凌风哪根没搭对的神经,人蹭一下站起来,站得又猛又急,踉跄晃了一步,马蒙吓一跳,忙不迭要去扶,被卢凌风一把甩开了,抬腿就走,头也不回。

  马蒙:?

  马蒙又指着自己鼻子,问苏无名:“我招他了?”

  苏无名长叹一声,沉痛道:“你招他了。”

  马蒙:“啊?”

  苏无名大腿拍青:“你但凡早半个时辰到,都没这破事!”

  半个时辰前这包厢里还其乐融融,四人围桌坐着,等马蒙时,说些有的没的的闲话,话头不知怎么扯到褚樱桃身上,说樱桃带着裴喜君游山玩水,却游到边关,误打误撞帮着朔方节度使探查到了敌情,建了好大一份功业。众人都是又喜又叹,正说着樱桃喜君二位当真巾帼不让须眉,卢凌风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说徒儿,今日满了十八,日后,有什么打算?

  薛环脸上笑意都没来得及褪,人已经怔住。

  卢凌风想了想,开了身侧一直放着的匣子,讲:“送你。”

  一把削金断玉的横刀,当年在寒州时候木林郎送他的,他从来珍视,如今要送与薛环。

  薛环不接,一双眼沉沉瞧着卢凌风,费鸡师察觉出不对,悄悄扯薛环袖子:“接着呀,跟你师父客气?”

  薛环一把把袖子扯回来,哑着嗓子道:“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卢凌风瞧出薛环不高兴,却一时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惹着好徒儿了,他这些年脾气实在好了太多,反而软了声音,哄小孩儿似的:“昔日你拜我为师时,说要习得武艺,建功立业,复祖上的荣光,如今你已——”

  薛环硬邦邦顶了他一句:“你不是都帮我打算好了?”

  卢凌风眉心一动,转脸瞪了苏无名一眼。这事情他就和苏无名说过,无非是讲薛环如今长成,自是要出去闯荡,寒州陆都督帐下是不错选择。苏无名又是使眼色又是摆手,拼老命示意自己绝不曾泄密。薛环看他两个眉来眼去,三丈火被浇至八丈高,又硬邦邦讲:“刀我不要,寒州我也不去。”

  卢凌风多少年没被人这样顶撞过,更何况是从来乖巧机敏的薛环,一时连怎么生气都忘了,竟然还在哄人:“你若是想迟两年也无不可,都凭你——”

  “迟两年也不去,我哪里都不去。”薛环“噌”一下起身,冷声回呛道:“你怎么还跟哄小孩似的哄我?”

  卢凌风心口“突”的一跳,脸色未沉先白了三分,苏无名拍桌子的时候费英俊先跳起来,拿手指着薛环急眼:“小薛环!你想干什么!把你师父气出个好歹感情不是你来给他瞧病?”那边苏无名也冒火:“薛环,尊师重道四个字,尽给你吃了?”

  薛环掉头就走。

  卢凌风下意识想把薛环拽住,身起一半伸出手刚碰着薛环的衣袖,人忽然脱了力,颓然跌回座上,一时脸白如纸唇色褪尽,胸口兀自起伏不定,瞧着是连喘息都艰难。苏无名共费英俊哪里还顾得上薛环,一个忙着扶住人,一个忙不迭从卢凌风怀里摸药瓶,手忙脚乱伺候着人把药混着水吞了,苏费两个才意识到自己都急出一身汗。

  偏吵架那两个,薛环已摔门去了,卢凌风一手撑着桌案,胸口仍起伏不定,一双眼沉沉盯着匣中刀刃,竟是一言不发。

  苏无名哄人已是熟练工,立刻唱白脸:“薛环今遭过火,明日我定抓他来,按师门规矩处置——”苏无名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掉下个“师门规矩”,硬睁着眼睛说瞎话。

  费鸡师立刻跟上,唱红脸:“我说你也别太生气,上月刚病一场,哪里遭得住——我两个替你收拾薛环便是。”

  卢凌风抿着褪尽血色的唇,没说话。

  

  03

  薛环这事还没消停,苏无名又去招惹他,气得老费抄扫帚要打人。

  本也是小事,湖州连绵了一个月的秋雨,近日终于放晴。秋雨缠绵,卢凌风旧伤也缠绵,浑身上下处处钝痛煎熬,除薛环生辰宴那一回,也是月余不曾出门。见天放晴,他自己又掂量着,觉得自己好了大半,人闲不住,跑去老费医馆里帮忙。

  老费的医馆里忙碌是真,天气寒凉下来,病患日多,老费因大半精神都放在卢凌风身上,自觉无更多精力授徒,不想耽误了人,因此医馆里也就两个小徒弟跟着他忙活。前一日老费多提一句,药材闷得要发霉都来不及晒,今日正给人诊着脉,就瞧见卢凌风撩起门帘进来。

  费英俊手不离脉,人空着急:“你来做什么?又哪里不舒服了?”

  卢凌风苍白一张脸,全靠淡青色锦袍衬出一点气色,他慢悠悠过来,把手里提着的一小壶酒放在柜台边上,笑道:“我好得很,来给你帮忙。”

  费英俊“嘶”了一声,指了指后院:“晒药?”

  卢凌风笑着颔首。

  费英俊从来心疼他,一双眼在卢凌风身上来来回回逡巡,心里头掂量了好几遭才松口:“……行吧,你自己注意着点儿啊,小心你那肩膀、还有你那肋下、还有、还有……”

  ”行了老费。”卢凌风笑笑,拍了拍老费的肩,随意摆摆手,人已径自到后院去了。

  可怜老苏那头苦哈哈下了值,腰酸背痛往家走,推了门进去,那么大一个宅子,竟空无一人——薛环自前几日恼了他师父,一直在马蒙那儿蹭住,家也不回,老费多半是医馆忙碌,那,那卢凌风呢?苏无名一拍脑门,急匆匆往医馆去,他掀帘子掀得急,正撞上费英俊瞪他:“你慌什么?”

  苏无名气没喘匀,一手叉着腰一手点着后院:“他在那儿呆多久了?”

  费英俊一拍大腿,把他前面那病患吓一跳:“两个时辰,你快带他回去歇着——”

  苏无名更急,气没捯匀人已冲进后院,正瞧见卢凌风双手拎一筐天门冬往晾晒台上倾,赶紧三步并两步过去给卢凌风搭把手。一筐天门冬倒尽,卢凌风闲闲拿药筢把这些枝枝叶叶铺开,有闲心笑苏无名:“家里走水了么,瞧你喘成这样。”

  没听见苏无名跟他拌嘴,卢凌风才抬眼看人,瞧着苏无名犹如越熬越发黑的阿胶似的脸色,一时茫然起来:“怎的了?”

  苏无名还在喘,也说不出话,竖两根指头给他。

  卢凌风更迷茫,心念电转,于是诚恳道:“说了你之前从我这里诓走的两块银铤,不必还了。”

  苏无名为此绝倒,好险没被气撅过去,两根指头并作一处,点一点他肩膀,又点一点他左肋下一寸——他虚虚点着,手指头都不敢碰到他衣料——气终于喘匀了:“你不疼了?”

  卢凌风觉得好笑,苏无名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从苏宅到医馆也就两条街,喘成这熊样,还把他当瓷做的护着,于是伸手攥着苏无名手腕子,把他那只指指点点的手按下去:“早不疼了,你就急这个?”

  苏无名看他这不知死活的样子,硬按着脾气没跳脚,心道半个月前连床都下不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好在多年经验告诉他卢凌风这一款倔种只能顺毛捋,好言好语道:“行了,回家吧,剩下的我替老费晒完。”

  卢凌风无所谓摆摆手:“瞧着你最近事务甚是清闲——正好搭把手,好让我早回家,饿了。”

  苏无名咬牙再咬牙,忍气再忍气,心道行吧,两个人好歹动作也快些,闷不吭身去端药材。卢凌风斜了他一眼,见他这憋气样子,倒也没说什么——老苏又不是个什么难哄的人,比他那徒弟省心不知道多少倍。不过若是苏无名同薛环知晓卢凌风心中竟然是这么个想法,恐怕也真的要呕出一口血来。

  书生干活是真没有卢凌风利索,这边卢凌风又晒开了三筐防葵,那边苏无名端个药箩差点闪着腰,被卢凌风毫不留情嘲笑,讲师兄,你要不还是歇歇吧。苏无名叉着腰心道本参军上值一天累个半死,下值还要给老费打黑工,还被卢凌风笑话,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肚子牢骚却在卢凌风弯腰去端药箩时骤然散尽,他只瞧见药箩从卢凌风指间滑脱,人一手按住肋下,躬着身体直不起腰,除却药箩坠地,没多发出一丝声响。

  “卢凌风!”苏无名又气又急,人像只受惊的山羊,几步蹿将过去,一把撑住卢凌风手臂,扭头喊道,“老费——”

  卢凌风轻咳两声,借他力气终于直起身子,不轻不重瞪他一眼:“何必烦扰老费?”

  苏无名额上青筋直跳,他苦忍好久,终于是没忍住:“卢凌风,你知道他辛苦,何必还如此叫他烦忧?”

  卢凌风一怔。他瞧了瞧被他铺了大半后院的药草,又瞧了瞧满面忧色与不忿的苏无名,一时间不晓得自己究竟又做错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双手间空荡的厉害——苏无名面色却已从不忿转为担忧,一双眼迟疑落在他面上:“扶摇,为兄并非那个意思,只是担心……”

  “好了。”卢凌风轻轻拂开苏无名的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三筐草药,“剩下那点,留给你了。”

  然后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04

  苏无名瞧着一后院的草药,长吁短叹。

  薛环瞧着满星天的浮风,短叹长吁。

  费鸡师揪自己的胡子,痛苦不堪。

  “你俩不回家,我还想回呢?我累一天了,你俩饶过我老头子行不行?”费鸡师痛苦。

  马蒙抱着刀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讲:“你们躲着他,不如叫扶摇住去我那里——”

  薛环跳脚:“不可能!”

  马蒙:?

  你在我这里蹭住可以,你师父就不行是吧?怪不得你师父给你撂脸子。马蒙腹诽。

  马蒙又道:“这事情,我觉得是苏参军的不对。”

  苏无名痛苦抱头:“是我不对。”

  承认得太痛快,叫马蒙又没话讲。

  费鸡师愁得开始揪眉毛,先骂薛环:“小薛环啊小薛环,你师父就是怕他耽误你你知道吧?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不晓得怎么在心里头怪自己呢!那男儿自该建功立业,你总守在他身边,你叫他怎样想?是不是他身子不好,故而惹得你牵挂,这才迟迟不肯出去闯荡?喜君如今都是名满天下的画师了,你还守在他身边侍疾,你叫他好不好过?”

  薛环一口气哽在喉头,发不出吞不下,把自己憋的要呕血:“不是这样——老费,你不明白!”

  老费一脸错愕,点自己酒糟鼻,心道我老头子活了七十岁,我有什么不明白?可瞧着薛环跟他师父一脉相承的倔种样子,硬忍住,转而去骂苏无名:“还有你,还有你!别整天在他面前摆那破师兄架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气!”

  苏无名大呼冤枉:“我怎么没好好说?我憋得有多难受你是不知道——我讲什么?我就讲‘你知道他辛苦,何必还如此叫他烦忧’,是重话吗?这是重话吗?我都没来得及说重话呢!”

  马蒙听笑了,很不给面子,“扑哧”一声。

  “马长史!”苏无名急眼。

  马蒙笑道:“你自觉不是重话,怎么不敢回家?”

  苏无名:……

  苏无名:“马长史你还是坐下来说话。”

  马蒙:?

  苏无名:“站着说话不腰疼。”

  

  05

  马蒙没见过先天二年七月初六那一日卢凌风流过的血,因此并未那么惊惧。但显然无论是苏无名、费鸡师又或是薛环,都不太敢忘那一日。

  初六时候,长安城里的血已淌了三天。

  长安戒严,苏无名被困在卢凌风的私宅,不得而出。世人都道他是公主的人,在这样的时刻,卢凌风只有一件事要他做。

  “别出门——活下去。”

  ——而在这样的时刻,他的确再多做不了什么。

  书生。书生。苏无名长叹。

  老费薛环樱桃喜君四个,皆与苏无名在一处。如今在这漫天血雨的长安城里,恐怕只有这一处宅院最安全。

  ——这是月前,天子新赐给卢凌风的。就在隆庆坊,旁边,是五王子宅。

  而自初五那天,长安城里便开始落雨,正是多雨时节,朱雀街上新泼洒的血,很快便被冲尽,不多时新血飞溅,便尽数溶在血里。

  卢凌风从墙上翻进自家宅院时,雨正缠缠绵绵的落着,苏无名正坐在廊下,枯枯守着这一场雨。

  “卢凌风——”见他回来,苏无名疾疾冲进雨里,而雨势骤然磅礴,压得黑沉的夜愈发如铁,“你受伤没有——老费!”

  卢凌风抓住他双手:“师兄,听我说。”

  一双手冰冷,苏无名被他冻得一颤,众人急急跟着冲进雨幕之中,褚樱桃急道:“别站雨里呀——”

  “陛下口谕,苏无名调任湖州司户参军——收拾行李,走!”

  磅礴雨幕之中,卢凌风浑身湿尽,颤声道:“连夜——现在就走。”

  苏无名立时明白过来,抓着卢凌风的手腕子便把人往廊下拽,卢凌风足下踉跄,被薛环搀住,便听老费惊道:“先处理伤口!”

  卢凌风顺着苏无名的力道跌跌撞撞向前,撞入廊下,血便沿着他的衣摆滴落在地,很快牵连出一道血路出来。众人惊骇得肝胆欲裂,惊慌中定睛去瞧,原来从肋下剖出三寸长的血口,正长牙舞爪,如一头吞噬卢凌风血肉的怪兽。

  苏无名只觉得冷——冷意从后脊攀到他颅定,他一把按住卢凌风:“先治伤!”

  卢凌风艰难站定,反手攥住他手腕:“……我和你一起走。”他眸中已有凄哀之色,“还不懂吗,师兄?”

  费鸡师已掏了药粉往他伤处抹,小老头急得满头是汗:“我不懂!我只晓得你再不躺下让我治伤,你就要死了!”

  苏无名在惊惧之中颤颤出声:“……你呢?”

  卢凌风轻轻摇头,却在苏无名目光逼迫之下不得不轻声道:“削官为民——师兄,”他顿了顿,忽然一笑,“我将那块碎骨送他。他送我自由身。”

  苏无名浑身一颤,拽住卢凌风的腕子,厉声道:“走——”

  费鸡师惊声叫道:“何至于如此匆忙,卢凌风他——”

  “老费!”苏无名倏然回首,眸中沉沉暗色,“等不了。”

  “——不可去赌,如渊圣心。”

  

  06

  从长安到湖州,一行六人,说是赴任,仓皇如奔逃。

  出春明门,一路向东,过东都时卢凌风已开始呕血,路途颠簸,卢凌风身上大伤小伤根本无法愈合,而肋下那一处他亲手剖开的口子,正在初秋的雨水中,开始腐朽。

  费鸡师讲,腐肉要剜掉——没有麻沸散,你且忍着。

  卢凌风靠在马车壁上,垂眸看自己的血肉,他忽然一笑——他竟然一笑。

  “腐肉,本就该剜掉。”他轻声道。

  他知道这一块血肉早就开始腐朽,这腐朽来的太早,早到延和那一年的秋天,又或是更早,经年累月在他的躯体里不安地震颤,给他带来绵延如长安秋雨的钝痛。

  剖去才痛快。

  他为自己剖下了第一刀,显然,显然还不够——这已经是一处顽疾,从他八岁那一年便开始生根,在漫长岁月里枝枝蔓蔓生长,已如巨树撑满他肺腑,攀尽他血肉。

  费英俊为清这一处腐肉,剐了十六刀。

  “这样的伤,想要愈合,还需要很久很久。”颠簸的马车上,费英俊为他裹起鲜红的血肉。

  卢凌风始终清醒着,他讲:“我知道。”

  

  07

  马蒙从苏府里出来时候,瞧见两个在门前犁地的人,没忍住,又开始笑。

  苏无名叹气:“马长史,总笑话旁人,不是好习惯。”

  马蒙耸耸肩,悠哉悠哉过来,诚恳道:“我观扶摇今日脸色,其实还好,瞧着并没有太生气。”

  薛环立刻凑过来:“那——旧伤今日痛否,有没有吃药?”

  马蒙瞧他这样子,忍不住讲:“你少气他两次,我看他旧伤也能少痛些。”

  可怜薛环立刻像一条被人踹了一脚的小狗似的,耳朵耷拉尾巴耷拉,眼眶都红。

  马蒙看了又觉得不忍心,安抚道:“旧伤么——痛才正常,不痛才有些怪。”

  他说真话。马蒙自己是武夫,这些年没少挨刀口子,因而最清楚。譬如他身上最轻一处伤口,当年在寒州剿灭太阴会时,无名指挨了一刀,半寸长,口子深,血当时流的吓人,费鸡师给他裹了伤药,半个月伤口愈合,到如今四五个年头过去,到秋冬时节,那小小一处伤疤周围,皮肤便开始一层层蜕起皮来。若是更长更深的伤口,又或是搓筋、断骨,更有漫长余痛。

  马蒙拍拍薛环的肩:“你也习武,应该懂得。”

  薛环沉默,苏无名也沉默。

  许久,苏无名肺腑中翻涌出一口浊气来:“只是心中不忍罢了。”

  马蒙笑笑,摆摆手:“这就和我没关系了,反正——我没招惹扶摇。”

  说罢,大摇大摆走掉。

  

  08

  月升时候,坐在苏府门前托腮愁苦的一老一小,一人被轻踹了一脚。

  薛环蹿起来:“师父!”眸中刚闪过一丝欣喜,立刻又惶惶然,垂着头咬着唇,拿脚蹭着地砖,不吭气了。

  苏无名撑着老腰“哎呦哎呦”站起来,瞧着抱臂立于门前的卢凌风,先偷摸瞥一眼他脸色,才开始装相:“哎呦我说师弟呀,你师兄我可上年纪啦,哪里经得起你这一下——再说,尊师重道,大不敬啊师弟——是不是啊薛环!”他冲薛环使眼色,薛环不理他,他暗踹一脚,继续使眼色。

  薛环蔫头搭脑,理都不理苏无名:“师父,我错了,我不该——”

  却又说不出余下来的话。

  苏无名立刻开始咳嗽:“咳、咳——那什么,老费说呢,他乐得给你操心,从未觉得烦扰……”

  “行了。”卢凌风抱臂瞧着这两个,摇摇头,“回家吃饭。”又很无奈似的,点点薛环,“小的不省心,”再点点苏无名,“大的也不叫人省心——走了。”

  言罢,转身回府。

  苏无名共薛环两个,愣愣瞧着卢凌风潇洒背影,点点自己鼻子,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费解,真是倒反天罡,也不晓得最不叫人省心的是哪一个,却只得齐齐哀叹一声,忙不迭跟上了。

  

  END

  

旅西

半称心

卢凌风中心向,一发完

ooc预警,角色死亡预警

  

1

卢凌风熟练地擦着宵禁时分回到府里。

这月里,他白日去大理寺清查旧案,晌午又要布置天子的微服巡游。

连日阴雨勾起的旧伤和白日的操劳压得他有点走不动路,匆匆回房梳洗过后便熄了灯,躺在榻上调整好呼吸佯作入睡,等待着那两位不速之客。

果然不到一刻钟,木窗轻轻吱嘎一声,令人心安熟悉的气息随即透进来,卢凌风索性不再装了,撑着床榻坐起来。

“苏无名,老费,别在外边鬼祟,进来!”

  

2

以这二人与他的关系来说,本没必要做这种深夜潜入之事,只是前几日两人又因他的旧伤不大不小的吵了一架。

老费见他的陈年旧伤总是反反复复,心疼又生...

卢凌风中心向,一发完

ooc预警,角色死亡预警

  

1

卢凌风熟练地擦着宵禁时分回到府里。

这月里,他白日去大理寺清查旧案,晌午又要布置天子的微服巡游。

连日阴雨勾起的旧伤和白日的操劳压得他有点走不动路,匆匆回房梳洗过后便熄了灯,躺在榻上调整好呼吸佯作入睡,等待着那两位不速之客。

果然不到一刻钟,木窗轻轻吱嘎一声,令人心安熟悉的气息随即透进来,卢凌风索性不再装了,撑着床榻坐起来。

“苏无名,老费,别在外边鬼祟,进来!”

  

2

以这二人与他的关系来说,本没必要做这种深夜潜入之事,只是前几日两人又因他的旧伤不大不小的吵了一架。

老费见他的陈年旧伤总是反反复复,心疼又生气,扬言这次若再不好好休养,今后便不再管他。

这原本也是老费尝尝挂在嘴边的话,大伙儿听得耳朵要出老茧,也不见这位费老神医哪次真舍得不管。

可这次不同,卢凌风没像之前一样趁病撒娇服个软,他安静地被老费一番摆弄,在老费收好工具后,低声应了句好。

老费一时没听清他说什么,又要再问,卢凌风已经低下头,冷冷道:“今后不再劳烦了。”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苏无名见势不好,赶紧出来打圆场,“卢凌风这几天公务多,又病了,心情不好。老费,你别理他,走走走咱们去喝酒。”

也是从那日起,卢凌风真的开始有意避开众人,早出晚归,白日在大理寺同苏无名遇上也只是点头示意,不再多言,晚间回去就早早熄了灯,一副完全不愿沟通的架势。

到了第三日晚上,连着吃了卢少卿三次闭门羹的老费终于暴起,撺掇苏无名和他一起去理论理论。

苏无名还是端的一副不紧不慢模样,一手拽回他,从柜里摸出了半包安神香。

  

3

不知是这安神香实在有用还是卢凌风近日状态的确不妙。

这几个夜里,两人总是趁他睡熟后悄悄点起香潜进来,先给他探脉,再给他的旧伤处按揉一番疏通血气。

卢凌风像是完全没有觉察,从未被吵醒过。

直到今夜,被这冷不丁一声吓到,老费手里的香炉摔落在地,两个人对视一眼,踏进了房里。

屋里卢凌风已经点起了灯,他披了件外衣,端坐在桌旁,见两人进来冷哼一声,“半夜不睡,来我这里做甚?”

不等苏无名那段早就备好的说辞张口,他目光又转向老费:“算了,明日有件事,需你替我到城外走一趟。”

老费眼珠一转,“那可不行,得有报酬。”

卢凌风闻言点头递给他个荷包,“除了路上费用,其他都给你做了酒钱。”

老费伸手接了,惦了惦分量又假意板起脸说,“还不够!你得躺下,让我好好看看伤!”

  

4

翌日,苏无名站在院内,远远看着卢凌风给老费交代出城的事务。

虽嘴上不说,但是卢凌风一直以来对老费甚是尊敬依赖。自重回长安以来,从不劳他做事。况今日天子微服出行,偏偏找了理由遣他离开…

苏无名觉得不对,已隐隐有了些推断,心里一惊又不愿再仔细去想。

他转身叫来衙役去通知暗线,要时刻关注回报老费的行踪,又勉强安慰自己是些巧合罢了。

  

5

庭院外,卢凌风已经交代完备好的说辞,如往常般同老费告了别。

明明早就下定了决心,此刻他望着老费远去的身影还是觉得要再说点什么。

最后一面了,总是要珍重些。

想了半天,老费已经走出去好远了,他还没想好。

算了,随便说点什么都好,起码别让老费日后想起自己来,总是这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老费!”卢凌风调整出一个属于小卢将军的笑容,他顿了下,望着狐疑地回头看他的小老头,挥了挥手。

  

6

此番微服除了天子近卫外只有卢凌风一人陪同,苏无名素来不得新天子的欢喜,即便是一同参与了筹备也没有伴驾的份,一个上午只能坐在公堂处理案件,期望种种不详预感皆是错觉。

院外忽地响起一阵马蹄,高内侍惊慌失措地带来天子口谕,急召大理寺卿苏无名及费神医入宫。

苏无名悬了半日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卷宗,恰好盖住那封片刻前刚传至案前的暗线密报,沉声请罪。

  

7

狄公面前锦带貂裘一脸孺慕的小郎君,拎着长枪夜巡长安意气风发的中郎将,疲惫又开心地称他一句师兄的卢少卿,全都化为了遥远的旧日。

此刻眼前床榻上的是一身血污的卢凌风。

策马入宫途中,苏无名还在恍惚,不知道此番打算究竟是对是错。

他师弟生于大族,年少时又被送入皇家,世家礼法,天家权利,家国恩怨,桩桩件件,压得他不敢有丝毫任性放纵。

他这一生为世家荣光而活,为主君心愿而活,为江山社稷而活,为被编造出的亲者和血仇而活,未曾有人教会他如何要为自己而活。

卢家和天子花了二十四年呵护着的这颗澄澈的赤子心,终于随着公主的伏诛被摔了个粉碎。

母亲亦或是主君,胜利者是谁从来都不重要,在这场权利顶端的争斗里,他注定是没有一条生路的。

此刻跪在地上,苏无名不再犹豫了。

想着案前的密报,他无声笑起来,老费,他见不到你那宝刀了,别怪他。

  

8

微服期间本一切无事,百姓安居,商户和睦。

回宫路上,天子心情不错,甚至想如旧日一般,逗弄一下这位相伴了十数年的昔日玩伴。

“七郎…”

刚起话头,变故忽生,一枚暗箭带着破风之声冲他袭来。

卢凌风来不及抽出武器,纵身一跳,替他挡了这箭,电光火石间,近卫已擒住了这刺客。

这人口称是公主旧部,见一击未成果断服毒自裁。

这边卢凌风已经拔出了右肩的箭头,跪地谢罪。

天子无暇怪罪过失,他扶住要脱力滑倒的卢凌风,心中不住后怕。

在争斗最激烈的那几月,他不是没想过动手除掉这位身份复杂的旧臣,只是几次阴差阳错下来,命令终究没能被执行。

“幸好,幸好未能伤到要害。”天子安慰自己。

他正要低头安抚下怀中的卢凌风,冷不丁看见他肩头开始渗出黑红。

  

9

太医院诸位国医圣手均束手无策,天子无比庆幸第一时间传召了那位费神医。

未曾想到苏无名孤身前来,恭敬请罪,口称费老神医昨日已出游,行踪不知,归期不定。

在天子的震怒里,苏无名抬起头。

床上的卢凌风对着他眯起眼睛,还是那副曾经令他又爱又恨的得意模样。

苏无名不由得勾起唇角,一如往日,回给他一个无奈的笑容。

  

10

“三哥…”

天子仍赤红着眼睛怒视苏无名,听见卢凌风的呼唤,忙不迭回身握住他的手。

“七郎,别怕,会好的。”

过往已成了云烟,卢凌风遵循了此刻的心,回握住天子颤抖的手。

“阿兄,一切都会好的…”

他偏头瞧了眼远处的苏无名,努力张嘴,发现凑不出力气说话了,他微微挑了下眉。

“师兄,别怪我啦。”

他心里这么想着,模糊的视线中看见苏无名带着无奈的笑摇头。

一声呓语般的叹息落入耳中,“不怪你。”

于是他终于放下心来,带着欢欣坠入期盼已久的安眠。

  

11

长安城外官路上,费鸡师抱着他新买的宝刀,美滋滋地往城里赶。

这刀抵得上他三个月的酒钱了。

遥想当初,还未被拽入泥潭时的中郎将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看到改装后的长枪时简直欣喜若狂,兴奋地不顾箭伤,风风火火地准备去庭院试试手感,还不忘回头给他一个感激的笑。

已经不奢望如今的卢少卿再有这般鲜活的模样了,老费暗自叹气,能哄得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便够了,能让他稍稍在密不透风的皇权下透一口气便好。

铮的一声把老费从惆怅中惊醒,他心疼地下马去捡那不知为何落地的宝刀,恰有一从长安方向来的商队经过他身旁。

“年纪轻轻的就身居要职了,本是天纵英才,可惜…”

老费心头狠狠一跳,下意识去够酒葫芦,摸了个空,这想起已经当了。

他拎起刀拽着马凑到那人旁边,声音微微发抖,“这位小友,你们在说的是哪位长安城的大官啊?”

说话那人头也没回,答到,“就是大理寺那位卢少卿,听说还未到而立之年,真是可惜了。”

老费呆愣在原地,手里的刀似千钧重。

“他,他还欠我的鸡呢,他们范阳卢氏最重信了!我这就回去问问他!”

宝贝地把刀重新系在身上,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跳上马,朝着长安城疾驰。

想起今晨送他出门时,本已走出好远了,卢凌风忽地叫住他,他站在初秋的朝阳里,脸上挂着久违的笑意。

“老费,替我看看城外的桂花。”

这一路只惦记着送刀,他竟是忘了瞧一眼城外的桂花。


END  

110岁的维奥莱特

唐朝诡事录|国殇(后续)

#上接《唐朝诡事录|国殇》 


按祖上规矩,卢凌风死后应葬在范阳,故而葬仪也在范阳卢府进行。当苏无名一行人赶到范阳时,离下葬只剩两天了。


“义兄……”裴喜君看着卢府门楣上刺眼的白色,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喜君别哭,我们本就是来送他卢凌风最后一程的,有什么话到时候当着他的面讲。”苏无名拍了拍裴喜君的肩膀,先跨过了门槛。


“师父!”看到正堂里卢凌风的灵柩,薛环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您怎么食言了?!”


“大唐安順王盧氏凌風之靈位”


“应该是陛下,这应该是追封的。”苏无名扶起哭成泪人的喜君,觉得老费今天格外沉默便转头去看他,“老费,你怎么不说话了?一路上到现在...

#上接《唐朝诡事录|国殇》 


按祖上规矩,卢凌风死后应葬在范阳,故而葬仪也在范阳卢府进行。当苏无名一行人赶到范阳时,离下葬只剩两天了。


“义兄……”裴喜君看着卢府门楣上刺眼的白色,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喜君别哭,我们本就是来送他卢凌风最后一程的,有什么话到时候当着他的面讲。”苏无名拍了拍裴喜君的肩膀,先跨过了门槛。


“师父!”看到正堂里卢凌风的灵柩,薛环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您怎么食言了?!”


“大唐安順王盧氏凌風之靈位”


“应该是陛下,这应该是追封的。”苏无名扶起哭成泪人的喜君,觉得老费今天格外沉默便转头去看他,“老费,你怎么不说话了?一路上到现在最安静的就是你了。”


“卢凌风走了,这鸡这酒都变得索然无味了,你说我能说什么?”费鸡师今天难得打扮了一回,腰间白色的绸带在深色衣料里显得格外刺眼,“这小子倒是脱了每天一只鸡的责任,可以后要是再想治病,也只能做赤脚郎中了。”


“哎……”樱桃在一旁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好的小伙子,天妒英才啊。”


——————


深夜,正堂里燃着长明灯。苏无名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设,才打开了棺盖。一入目,是小将军平静的面目。若不是惨白的脸色,小将军或许只是睡着了。


“卢凌风,喜君不愿意嫁给别人,你让我这个义兄该如何是好呢?”苏无名摸了摸卢凌风的头,因为卢凌风比苏无名高半个头,所以这是他平常很难摸到的地方,“你让我怎么办才好呢?”


“还有老费,薛环,我都舍不得你,你怎么就狠心离我们而去了呢?”


苏无名就这么自言自语了许久。在薛环的催促下才回房休息了。


“我觉得,卢凌风是预感到自己的大限了。”苏无名刚进门,就听到费鸡师和喜君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什么预感?”苏无名快步走到费鸡师身边。


“我给他开的药都是能治好他伤的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次给他把脉的时候他的脉象还是那么乱。”费鸡师摩挲着卢凌风的枪,眼里满是心疼。


“你是说卢凌风没用想治好伤的意思?”苏无名愣了片刻,看向费鸡师的眼里带了一丝不敢相信。


“可能吧……”费鸡师犹豫着点了点头。


——————


两天后,卢凌风葬仪的最后一步——入土,如期在范阳郊外举行。裴喜君作为遗孀一个人站在前面,披麻戴孝,已经哭干了泪水但仍旧在呜咽着。


苏无名和费鸡师薛环一行站在另一侧,眼圈也红红的。


“一路走好……我们下辈子再见。”

110岁的维奥莱特

唐朝诡事录|国殇

#all卢向

#BE!BE!BE!(自行避雷哦亲

#编造历史,文笔极烂(真诚鞠躬)

#文章线卢33岁


公元720年,西域游牧民族联合犯唐。玄宗李隆基封金吾卫中郎将卢凌风为兵马大元帅,讨伐乱党。


“苏无名。”这天晚上,巡完夜的卢凌风罕见地没回金吾卫驻地,而是扣响了苏无名的房门。


苏无名现任大理寺卿,近日因案件繁多住在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后墙并不高,卢凌风轻轻一跃就翻了过去。


“师弟来了?”正沉浸在卷宗里的苏无名被突然到访的卢凌风吓了一跳,“夜里外面风大,快进来。”


“多谢师兄。”卢凌风走进屋里,往火盆里加了几块炭,“春日乍暖还寒,师兄要注意保暖才是。”


“...

#all卢向

#BE!BE!BE!(自行避雷哦亲

#编造历史,文笔极烂(真诚鞠躬)

#文章线卢33岁


公元720年,西域游牧民族联合犯唐。玄宗李隆基封金吾卫中郎将卢凌风为兵马大元帅,讨伐乱党。


“苏无名。”这天晚上,巡完夜的卢凌风罕见地没回金吾卫驻地,而是扣响了苏无名的房门。


苏无名现任大理寺卿,近日因案件繁多住在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后墙并不高,卢凌风轻轻一跃就翻了过去。


“师弟来了?”正沉浸在卷宗里的苏无名被突然到访的卢凌风吓了一跳,“夜里外面风大,快进来。”


“多谢师兄。”卢凌风走进屋里,往火盆里加了几块炭,“春日乍暖还寒,师兄要注意保暖才是。”


“我知道。”苏无名把茶壶里已经凉透的茶汤倒掉开始煮新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今天来是想和师兄谈什么?”


“我……”卢凌风犹豫了一下,把明黄的圣旨从怀中取出放在了桌上,“西域游牧民族联合犯唐,我奉旨领兵出征。”


“……”苏无名沉默了片刻,“你是担心此战一去无回?”


“西域乃是游牧民族聚居之地,中原士兵初到定有不适。”卢凌风提起已经沸腾的茶壶倒茶,“如果出了什么意外…”


“诶,你从小习武,对这些应该很有了解不是吗?”苏无名打断了卢凌风,“再说吉人自有天相,你一定会没事的。”


“多谢师兄…”卢凌风把盏中茶汤一饮而尽,“不过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我还是有话要留。


第一,喜君一直心悦于我这我知晓,万一我有不测…请师兄替他寻个好人家。她的父亲毕竟从前也是吏部侍郎,烦请师兄替她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第二,薛环在洛阳读书,如果我真有不测师兄切记莫让他伤心。如果可以,让他继承我的遗志。保护你们,守护大唐。


第三,当初我许老费每天一只鸡,不知道如果我不在了这约定还算不算。如果老费觉得还要继续这个约定的话…那时我剩下的积蓄便是给他的买鸡钱。


第四,师兄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要注意添衣保暖。断案的时候也要注意休息,不要把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要记得按时吃饭和吃药,老费不在身边的日子更要注意这点。”


语气平淡,但似乎是在留遗嘱。苏无名的心不由得一紧,担心溢于言表。


“你的话我记下了…路上小心。”苏无名拍了拍卢凌风放在桌上的手,“希望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三日后,卢凌风领兵出征。苏无名一行四人在城楼相送。


“卢凌风——”裴喜君眼含热泪地大声喊道,“一路平安——”


第一封战报在近一个月后从西域传来,战报上说大将军骁勇善战,五战五捷。


“小七,希望上天保佑你平安归来。”看到战报的李三松了口气。


“报!元帅,斥候来报,敌人正在组织强攻。”遥远的西域,卢凌风正部署着下一步计划。


“强攻……容我想想。”卢凌风用手在地图上笔画着,“传我军令,诸军按照既定计划应敌,争取将敌人分割包围,一举全歼。”


“是!”副将领命而去。


第二天,一场事关大唐生死存亡的战役即将开始。


两军阵前,卢凌风手提银枪坐在马上,眼里尽是一举歼敌的信心。


“噔噔噔……”战鼓擂响,卢凌风握着银枪的手紧了紧。


“将士们!此战事关大唐生死存亡,奋勇杀敌者,重赏!”


两军士兵交织缠斗,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正在和将领缠斗的卢凌风见大将窜逃,催马追了上去……


半月后,兵马大元帅卢凌风班师还朝,百姓夹道相迎。


“卢凌风,参见陛下。”许久不见的人儿,许久未闻的声音。


“小七,快起来。”坐在上首的天子绕过桌案直接扶起了卢凌风,“这些日子征战西域,你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乃臣的本分。”卢凌风退后半步,微微低下头。


“说说吧,战况如何?”君臣二人促膝长谈,一如既往。


等卢凌风回到他的府邸,已经过了丑时。见正厅亮着灯,他便推门走了进去。


“欢迎七郎回家!”

“欢迎师父回家!”

“卢凌风你回来了?”

“卢凌风你活着回来了?!”


围在桌边的一群人着实把卢凌风吓了一跳。


“卢凌风你终于回来了呀,”费鸡师看到卢凌风进了门,赶紧走到他身边给他把脉,“我还以为你要战死在西域了呢?”


“老费你说什么呢?”卢凌风从费鸡师手里抽出了胳膊,“战死?那还不至于,我可不想因为爽约被您费老把我的大名传遍天下。”


“你小子!出去才多久啊这阴阳怪气的本事就跟苏无名不相上下了?”费鸡师嘀嘀咕咕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吃饭了吗?大家可都在等你呢。”


“在宫里吃过了,大家吃吧。”卢凌风看到桌上的老少相携有些心(嘴)动(馋)但着实被宫里的好酒好菜撑得不行,“我先去把盔甲换下来,给我留一碗老少相携就够了。”


“好好,多给中郎将加个腿!”裴喜君说着就开始往给卢凌风准备的碗里舀老少相携,丝毫没注意逃般离去的卢凌风。


“嘶……”回到房间的卢凌风关上门,解开盔甲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凝固的伤口和衣物粘连在一起,从皮肤上剥离带起一阵疼痛,结痂脱落让伤口渗出了新的血迹。


熟练地上药,包扎,然后把带血的绷带藏起。卢凌风虽然刚回到长安,这些事却熟练的让人心疼。


“呼……”卢凌风吐出一口浊气,从柜子里挑了一件常服穿上。


“噔噔。”一阵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卢凌风赶紧把药盒盖好。


“谁啊?”卢凌风侧过头听着门口的动静。


“师兄。”苏无名自幼耳聪,卢凌风话里的意思他也能猜出一二。


“师兄啊。”卢凌风把药盒塞到柜子顶上,走过去开了门,“可是有事?”


“今日这庆功宴是为你准备的,你不去我们可就白准备了。”苏无名见卢凌风额角有汗,心里多了一丝疑惑,“老少相携还给你留着呢,快去吃吧。”


“真的饱了,留着明天让厨子热一下吧,我是真吃不下了师兄。”卢凌风躲开了苏无名问询的眼神,面上带了些心虚。


“陛下留你用膳了?”苏无名一眯桃花眼,一脸不信地看着卢凌风,“也对,宫里的吃食自然比不上家里的,就让他们给你留着吧。”


“天色不早了,师兄早点休息吧。”卢凌风正要关门,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拉住了正要走的苏无名,“劳烦师兄帮我去叫老费过来一趟,我有事跟他说。”


“怎么,受伤了?”苏无名明知故问,外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卢凌风。


“哎呀就算我求求师兄,只是想问他要些去火的方子罢了。”卢凌风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师兄可得帮我保密。”


“好,保密。”苏无名沉默了一会儿,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老费……我还有多少日子?”费鸡师刚进门,就被卢凌风一句话砸蒙了。


“什么?!卢凌风你疯了吧,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你问我还有几天,是不是出去打仗把你人搞傻了?”费鸡师刚喝进嘴里的酒一下子喷到了地上,“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


给卢凌风检查完伤口后,费鸡师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你……我尽力为你治伤,也替你保密。”


“多谢老费。”卢凌风叉手行礼,“这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啦。”把一切都收拾好的老费把药箱背在身上,“药在桌上,按时换就好了。”

  

是夜子时,躺在床上的卢凌风辗转反侧。不仅是因为伤口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还因为老费的那番话。


“卢凌风,你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染此重病……以后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这些年你的身体亏损的厉害,切记莫要逞强。”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想…我们会一直在你身后的。”


…………


不知道是卢凌风坚强,还是老费将这病治的好,小伙子居然强撑着把日子数到了过年前几天。


“我打算……回范阳过年。”犹豫了许久,卢凌风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和苏无名说了。


“回范阳?”苏无名眉头一皱,“你似乎很久没提了,怎么突然就想起来了呢?”


“因为……”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改了口,卢凌风喝了口茶,“我就是想回去看看家人而已,征战在外这么久我想他们应该挺担心的。”


“好,要我们陪你去吗?”苏无名将空了的茶盏倒上新茶。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师兄但放宽心,无妨。”卢凌风暗暗吐出一口浊气,将手心的冷汗擦在袖口上。


…………


回范阳的路很长,一人一马花了三四天才到。但回范阳的路又很短,因为卢凌风不确定下次踏上归途是什么时候。或许…这辈子是最后一次了。


走进卢氏祠堂,一眼看到的牌位让卢凌风有点恍惚。撩袍跪拜,眼里含满了泪花。


祭奠完先祖,一人一马往郊外而去。卢凌风看着眼前熟悉的山水,心中升起了一丝伤感。


“此去经年,又重逢”


公元720年腊月三十,右金吾卫中郎将卢凌风病逝,享年33岁。


听后人说,卢凌风去世时面带微。手里拿着的,是六人当年留下的画像。

明烛天_南

【虐梗扩写】功名半纸,风雪千山(2)

ooc

战损+病弱中郎将

一发完

有私设

  

  拾阳与京师不同,两地相隔三日的路程,隔着几个月的温差。穿过绿油的官道,气温就急降,老天爷不管你是何人,路过拾阳的都赏了个渗着寒气的巴掌,把卢县尉等人扇了个措手不及。

  喜君还好,只是呛了点风,咳了半天就好了。费鸡师就更没事,硬朗的很,完全没被这料峭寒风影响。反倒是卢凌风,大名鼎鼎的前右金吾卫中郎将,发起了低烧。

  

  出京前,陆仝的一番话扰了卢凌风一路,他自知苏无名不会行告密之事,但苏无名自断前途,行踪不明让卢凌风好一阵担心。在官道上遇上那三个蒙面黑衣人,心又提了起来。

  一连着几日没休息好,肩上被马雄砍得伤又开始隐...

ooc

战损+病弱中郎将

一发完

有私设

  

  拾阳与京师不同,两地相隔三日的路程,隔着几个月的温差。穿过绿油的官道,气温就急降,老天爷不管你是何人,路过拾阳的都赏了个渗着寒气的巴掌,把卢县尉等人扇了个措手不及。

  喜君还好,只是呛了点风,咳了半天就好了。费鸡师就更没事,硬朗的很,完全没被这料峭寒风影响。反倒是卢凌风,大名鼎鼎的前右金吾卫中郎将,发起了低烧。

  

  出京前,陆仝的一番话扰了卢凌风一路,他自知苏无名不会行告密之事,但苏无名自断前途,行踪不明让卢凌风好一阵担心。在官道上遇上那三个蒙面黑衣人,心又提了起来。

  一连着几日没休息好,肩上被马雄砍得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那三人快马加鞭,武器精良还黑衣蒙面让人不怀疑都难。

  快马疾驰,风刮的他脸作痛,眼睛也痛,心最痛。卢凌风能想明白朝野的水火不容,能看清楚苏无名的用心良苦,却控制不了自己被苏无名瞒着而激起的幽怨之心。

  哪怕这世道荆天棘地,他还能护不住一个苏无名吗?

  

  到拾阳时已入夜,寒风吹得人打颤,天上亮着的是被遮了半挂的月,影影绰绰的,照不清几个人。苏无名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独孤瑕叔落他半步,等到了独孤羊的泥佣店时月亮已被遮完,目即之处也不过灯笼照亮的一亩三分地。

  苏无名眼神一凛,突破了此案的关键,正欲与独孤瑕叔解释,就听到有人大喊小心,只是夜黑风高,苏无名与独孤瑕叔不知道往何处躲。卢凌风从屋檐飞下来,一枪划过,打掉暗器,挡在独孤瑕叔和苏无名的前面。

       卢凌风微微抬头,瞥了眼身后的二人,有些不爽。长枪掷地,发出一响,发烧引起的汗被晚风一吹,又有些许发冷。卢凌风站的笔直,他的脊梁似乎此生都没弯过。

  “前右金吾卫中郎将卢凌风,这厢有礼了。”

  与樱桃三下五除二将仨人赶跑,回过头看独孤瑕叔与苏无名俩鹌鹑还蹲着没起来,卢凌风脸色又差了起来。

  看苏无名与樱桃之间这微妙的气氛,卢凌风就料到苏无名定是说了什么话想赶樱桃走,只是他们几人之间的牵绊不是三言两语的恶语就能消除的。

  卢凌风冷眼旁观,苏无名一介书生,想孑然一身于这浮沉世道,他能活几日。卢凌风不愿与苏无名说话,想让他吃瘪长点记性。

  还未问独孤瑕叔深夜在此的缘由,就听见利刃划过风的声音,直冲他而来。将独孤瑕叔推向一旁,侧腹也传来刺痛,忍痛提枪上顶,正欲追刺客而去,又听见“咻”的一声,朝着苏无名的方向。樱桃向前欲拔剑格挡,只是剑尚未拔出,暗器就已入体,朝一旁倒去,苏无名又惊又恼,还没来的及抓住樱桃下坠的身体,就被刺穿倒地。

  费鸡师和裴喜君赶来时就看到这样情景,苏无名和褚樱桃倒在地上血糊了一片,独孤瑕叔捂着二人的伤口,卢凌风撑着枪勉强站着。费鸡师一个头两个大,又着急又担心,裴喜君擦了挂在眼角的泪,弯腰把樱桃背起。卢凌风将枪甩给费鸡师也弯下腰背苏无名,猛的站起,头有点发晕。不知道是卢凌风发烧身上发烫,还是苏无名失血过多身上发冷,俩人都被对方的体温吓了一跳。卢凌风咬咬牙,跟上了前面带路的独孤瑕叔。

  卢凌风想,今夜比平常还要冷上许多。

  

  苏无名感觉自己像在油锅里被人煮,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下了阿鼻地狱。奋力睁开眼就看到黑脸阎王坐在轿子里,嘴里还说着要取他和卢凌风的命,苏无名又倒了一身汗。

  处理完樱桃和苏无名的伤,费鸡师伸伸腰朝院子走去,果不其然,卢凌风正站在那。他上去便拽着卢凌风的腕往里屋走。语气是少见的不善:“卢凌风你知不知冷热啊,风都要把你刮出二里地了还在外站着。”

  “不是的老费,这次有两波刺客,我怕他们又来夜袭,站院子外好方便行事。”

  费鸡师看他状态不对,连手心都冒冷汗,但身上还是烫的。冷热两股气在卢凌风体内撞着,脸上颜色被夺了个一干二净,费鸡师也收起了数落,专心给他号脉。卢凌风难受的要紧,一股气堵在胸口,憋的他冷汗直冒,一偏头,呕出了口乌黑的血。

  给费鸡师吓了一跳,他就知道,放这人出去不受个伤,中个毒是不会回来的。检查了半天终于在侧腰发现了已经结痂的伤口,不用问就知道是那刺客的暗器。

  把卢凌风安置在床上,费鸡师将伤口的余毒给挤出来,又给他熬了碗补血的药,顺便往里面放了点安神散,不多,够正常人睡个一天的。

  卢凌风虽让独孤瑕叔贴了告示,但还是担心刺客去而复返,还听说拾阳还出了命案,苏无名卧病在床,那书生没个三五天是下不来床的,独孤瑕叔又是个死读书的,这书生稀里糊涂的又破个什么案。

  卢凌风可算睡去了,他的梦没有死而复生的妻子,也没有可怖的阿鼻地狱,只有绵绵不绝的雨,淅淅沥沥的,似乎要淋湿他的一生。

  

  费鸡师也没料到,卢凌风只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待费鸡师日上三更准备去熬药煎药时,卢凌风床铺都凉了。

  连着几天费鸡师都没逮到卢凌风。苏无名毒都解了,无非是失血多了,身体得好好调养,能睡是好事,像那种不睡的不知道能撑到几时。想到这个费鸡师忍不住对着苏无名吐槽:“公廨的鸡每天都是卢凌风叫醒的,昨天在他房间等了一夜,我都睡了三个囫囵觉醒了也没见他回来,今早才听说他审犯人审了一夜,刚来拾阳我就瞧他肩伤复发,还未给他治呢,你又出了事,这下一连几天我找不到他,他也不来找我……”

  费鸡师絮絮叨叨的说着,苏无名心惊肉跳的听着,他攒不起力气,眼皮也只能半掀,但眼神还是清明的。

  费鸡师也没料到自己能把苏无名说醒,正想出去告诉喜君就被苏无名拦下了,只听他一句话喘了几口气,但费鸡师听清了,他说,卢凌风在哪。

  

  最终苏无名也没攒足力气爬起来去找卢凌风,挣扎了半天还把伤口挣裂了,费鸡师任劳任怨的给他涂药换纱布。

  卢凌风这几天也不好过,抓人审人,那些人还半天不说个实情,弄的他很是恼火。烧也没退,冷不丁的冒一身冷汗已经是常态,哪怕贯会忍痛的卢将军也让别人看出些端倪来。抓牛大名时被此人的暗器伤了手腕,血滋呼啦的,染红了袖口。独孤瑕叔借此机会把连轴转了几日的卢凌风请回去休息。

  等苏无名看见卢凌风是在曹慧验尸之时,他精神不济,强打的精神也能看出卢凌风脸色不好,站在阳光下还在微微发抖。

  待案件结束,他也是在院中等了半夜才等到卢凌风。卢凌风将案件整理清晰转交给了独孤县令,又嘱咐了几句才回院里,刚进来,就看见苏无名在案几旁等他,看他穿的单薄,放下面子问道:“你在这坐着不冷吗?”

  “还倒真有点冷。”

  卢凌风被这态度搞的恼火,脑袋被烧浆糊了,面对面问苏无名,“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苏无名又休息了大半天,现下耳清目明,卢凌脸色惨白,若不说看不出来这俩哪一个是大病初愈。苏无名眼尖的瞟到卢凌风手腕上渗血的纱布,这又是何时伤的,他迷糊间还听到老费说卢凌风肩伤复发,现下看这情况,发烧都估计烧了好几日了。但他的扶摇还挡在风口,挺着腰板垂眸问他有什么要说的。

  心在豁血。

  “有啊,苏某想说的太多了,这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再说。”

  卢凌风听话的跟在后面,但一阵发晕,直直的往前栽,苏无名察觉不对,从臂弯下抱住他,这体温太不寻常了。

  这是忍了几日才晕的,若今日苏无名不在院子等他,岂不是要在院子躺一个晚上。不敢再细想下去,他的师弟太让人心疼了。

  

  费鸡师端着药给他灌下去,卢凌风意识没完全模糊,闻到药的苦味挣扎的不想喝,待全部咽进去时几日没进食的胃叫嚣着疼。费鸡师瞅他又冒了一茬冷汗,想摸腕给他号脉,一摸便是一手凉。

  “卢凌风你呀你,你让我说什么好。”费鸡师心疼的摇摇头,还是尽心尽力的给他褪去外衣,看卢凌风这样,费鸡师也不敢用药,只能物理降温。苏无名给他擦了几道汗了,体温还没降下来。

  肩伤已经肿了起来,腰腹的伤渗了些血,那些伤狰狞的爬了卢凌风半身,看着心疼,苏无名还以为自己的伤又在流血。

  “这得多疼。”苏无名说道。

  费鸡师专心涂药,听到了叹口气。

  “苏无名,我知道你这一切都是为了卢凌风,但你不能瞒着他,”费鸡师闷闷的说,“更不能瞒着我们,那么多困难我们都一起走过来了。”

  苏无名若有所思,用手擦掉卢凌风身上的汗,体温似乎降下去了点,但温度还是灼人的很。

  “是我对不住各位了。”

  

  

  越往西行,这天气就一天一个样,卢凌风伤了根本,越发觉得冷了,穿着狐裘脸还是冻的发白,似乎上路以来,就没见过卢将军的好颜色,比雪还白,比风还韧。

  

END  


风雪摩家店就不开虐了,因为本人受不了虐心下章直接千重渡+通天犀。


不吃鱼🐟

【喜追风】长风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设定:降魔变中,卢凌风受伤,裴喜君在身边照顾的那些日子。(日期推测剧版是夏天,如有误欢迎指正)

去年说西行播出我就更新,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很感动就是!

词不达意感谢阅读,喜欢的话求个赞!ooc算我的



正文:


急风晦朔,夏雨如注,长安城头顶上电闪雷鸣,如同被大片阴森鬼怖笼罩。


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晚。


一夜的雨直到翌日卯时三刻才停,初晴后,屋外躁热暑气一扫而空,清凉微风裹挟泥土芳香,随纸窗缝隙钻入屋内。


“好你个卢凌风,我不就忘记给你添点香,转头就要出去,我的功夫不都白费啦?”


裴喜君提裙奔跑冲进来,刚好撞见费鸡师对着...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设定:降魔变中,卢凌风受伤,裴喜君在身边照顾的那些日子。(日期推测剧版是夏天,如有误欢迎指正)

去年说西行播出我就更新,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很感动就是!

词不达意感谢阅读,喜欢的话求个赞!ooc算我的



正文:


急风晦朔,夏雨如注,长安城头顶上电闪雷鸣,如同被大片阴森鬼怖笼罩。


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晚。


一夜的雨直到翌日卯时三刻才停,初晴后,屋外躁热暑气一扫而空,清凉微风裹挟泥土芳香,随纸窗缝隙钻入屋内。


“好你个卢凌风,我不就忘记给你添点香,转头就要出去,我的功夫不都白费啦?”


裴喜君提裙奔跑冲进来,刚好撞见费鸡师对着卧病在床的卢凌风一阵呵斥。


“老费……”

  

声音不似往常充满少年气,反是有些虚弱,听得裴喜君心一惊。


双眸相撞,卢凌风话到嘴边随余光收住,缄默着拢了拢衣衫,侧躺起身、正襟危坐。


费鸡师瞧见裴喜君,心里欢喜,迈开碎步,忙声招呼。


“我去小厨房看看药熬的怎么样了。”费鸡师将药瓶递给她,临走时使了个眼色,小声叮嘱:“他伤的不轻,喜君你帮我多拦着点。”


裴喜君点点头,转头看向卢凌风,手里紧攥药瓶,整颗被揪起的心脏直到今日看见他、确认他无事,才终于沉下来。


却见他愁容满面,再加上前来时路上侍卫答疑解惑,裴喜君心中了然。


裴喜君率先出声:“鸡师公乃药王弟子,医术高超,汤药如有神效。不如我来给你上药,你再出去也不迟。”


不等卢凌风回答,她已坐在一旁,明亮的眼神似不容他拒绝。


卢凌风喉结一滚,面露欣喜,眉宇惊诧。


裴喜君粲然一笑,迎上疑惑目光开口:“郭庄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魔王出世这种无稽之谈又是你的职责所在。如今凶手仍旧逍遥法外,大唐百姓危在旦夕,换做是我,也不甘心。”


那些心中不愿被提及的痛处与委屈自责,被眼前女子所理解,经他人之口,如同春风般慰藉着他干涸的心。


闻言卢凌风心中动容,猛地站起身行礼:“知我者,喜君也。”说话急促喉间生涩,浓烈的血腥味涌入喉间,剧烈咳嗽起来。


“卢凌风,你若真这么想,就该先好好让我给你上药。”裴喜君见如此大阵势不由嗔怪,连忙将他扶下,掖了掖被角。


虽是隔着衣袖,二人接触时距离不过咫尺,能清楚听见彼此轻微灼热的呼吸声,卢凌风面颊泛热,不自在地偷瞥一眼。


忽而想起从前初识不久,他受伤时见到裴喜君的第一反应,竟是有些羞赧,得知她与费鸡师共同悉心照料,心中倒有些感动和钦佩。


“有劳你了。”卢凌风稍作思考,背过身掀开衣襟,宽阔后背上露出道极长极深的伤口,皮肉外翻露出嫩肉,细密鲜血从结痂的伤口流淌而下,兴许是他刚刚动作过大、情绪不稳导致,因此费鸡师才心急生气。


除此之外,紧实的肌肉上有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大抵从前担任金吾卫中郎将一要职时留下的。


旧伤未愈新伤又起,裴喜君倒吸一口凉气,尽力平心静气,常年握笔丹青的手指竟还是止不住微微发颤。


药粉随着雪白皓腕一下一下从瓷瓶中抖落,均匀铺洒在伤口处。随即裴喜君又用细布裹住伤口。她本侧坐床沿,不得已站起身绕至卢凌风身侧,才好将他前胸的结系牢。


卢凌风面不改色,一声吃痛气音都没有,却在裴喜君靠近时大惊失色,他慌张地迅速捂紧衣服,耳垂肉眼可见变得通红。


裴喜君手愣在半空中,见此情景不解转瞬即逝。她眼尾上挑,轻笑:“卢凌风,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怎么可能。”卢凌风攥紧拳头,倔强违心道。


可唯有他知道,那颗心脏砰砰直跳,似乎在不安地寻找一个出口。


这借口打得实在马虎,听得她心中更乐。裴喜君一改往常的乖巧,有些顽劣地凑近卢凌风,吐气如兰,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那你脸红做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喜君莫要拿我寻乐。”少女身上的脂粉味激得他抖个机灵,连忙堪堪拉开距离,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


卢凌风薄唇轻启,昂首辩解,声音依旧充满正气:“一定是这屋内残留香味导致的。”


便如他卢凌风今天确确实实是去了花楼,旁人问起也是不假思索、一身浩然正气道:一切为了探案。


“可是门没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惹人口舌,纵然二人已经确认心意,但行为举止皆点到为。


裴喜君毫不留情地拆穿卢凌风,趁他垂眸的功夫眼疾手快处理完最后一步:“鸡师公刚刚也将香炉一起带走了,这屋内香味早就散了。”


卢凌风一脸窘迫,索性沉默。


“是不是,很疼?”没由来的,裴喜君冒出这么一句话,声音嗫嚅,“我真傻,怎么会不疼呢。”


那些本不是她所经历的伤痛,她却哭了。


沉浸在思绪中的卢凌风迅速回神抬眸,转过身面向裴喜君,少女红着眼眶,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顺着姣好面容砸下。卢凌风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泪珠,嘴里笨拙地蹦不出一个字眼,心中焦急之分忽想,若是巧舌如簧的苏无名在又会如何哄她。


“喜君妙笔丹青,向来聪慧,是女中丈夫。”卢凌风宽慰道,几句干瘪无力的话又惹得小姑娘抽咽,肩膀一耸一耸的,心中更加急切。


裴喜君抬眸看向卢凌风,被他牵着手,两人并肩坐下。


她本就明媚得宛若春日里活泼肆意的小兽,如此梨花带雨的模样叫卢凌风心中酸楚至极,声音像是梗在喉咙里:“不疼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卢凌风这时正视着她,面前女子略施粉黛,依稀瞧见眼下乌青,定是昨夜没睡好。又回忆起她进门时裙摆上的泥泞,大雨在今日清晨已停,从裴府一路来此最近的不是街巷小道,定是一夜未眠。


“这几日,让你担心了。”犹豫片刻,卢凌风伸出手,习武的指腹摩挲着裴喜君的脸颊,如同野火烧过旷野,“是我不好,鲁莽行事,害了郭……”


见他心中自责,裴喜君用手指,虚点在他苍白的唇角边,适时止住了他的话:“卢凌风,你也犯傻了不是?你没有害任何人。来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追查凶手才是当务之急,才是郭兄最想看见的。”


“无论如何,卢凌风,你还有我。”


屋外清晨的阳光从密云中穿过树梢,静悄悄地落入屋内,落下一个融融浅浅的光斑。


她话语真挚,目光中好似天边摘了几颗星子般亮晶晶的,晃动的睫毛上还湿漉漉的。


卢凌风背脊挺得笔直,似乎不管什么时候,都未曾失去过风骨。他心中波澜四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向来不善言辞,更喜用行动去说明,面对爱人坦然真切、双手奉上的一番赤诚之心,纵然是那武艺高强、不惧鬼神的金吾卫中郎将,也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可那双烟波流光婉转,几乎夺目,在日光中好似也染了几滴阳光,情难自抑时,卢凌风捧住裴喜君那双手,玉指纤白柔软。


二人十指紧握,那些多日朝夕相处的情感宣泄于口:“当日我曾言,喜君不弃,卢凌风求之不得。”


说出口的话发自肺腑,便无需再多华美词藻的修饰都能让人动容。


裴喜君蓦地一怔,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你怎么突然说这话?是熏香让你痴醉了?”她羞地垂下眼帘,纤长睫毛如同蝶翼娇羞扑簌。


明明从前都说他不擅言语,怎么今日他凭心而已,倒被取笑了?


卢凌风抓着她的手,急得脸红脖子粗,皱眉惊呼:“喜君!”


“卢少卿有什么吩咐?”裴喜君心情大好,喜滋滋地看着他。


被这么一盯,卢凌风鼻子轻动,脸一昂,豁出去般:“前些日子,我搜查线索时买了些胭脂水粉,本想送你……”


瞄了一眼裴喜君期待的神情,好似在鼓励他,卢凌风紧绷的神经在她反握手指揉搓中逐渐放松,他又道:“我的意思是……我本想与你商量成亲,已让人拟了份清单,三书六聘,一概齐全。只如今朝堂动荡不安,我作为大理寺少卿,当以身许国,再谈儿女私情。只这一来,时光蹉跎……”


裴喜君洒脱道:“这有什么,我自有我的理想与抱负,跟着你与义兄能学到不少东西,能帮助大唐百姓。何况是我心甘情愿,是与你两心相许,何谈蹉跎?”


“不,是卢凌风怕,怕你后悔。”卢凌风注视着她呢喃。


裴喜君,是他求之不得,是他惶惶求娶。


她的那双眼睛十分好看,漆黑明亮,纵使刚刚哭过,泛着微红如同染上了情愫。


“卢凌风本已做好为太子万死不辞的准备,从未料及你的出现。”他的目光所至,是瞳孔中她逐渐清晰的样貌。


他爱她,一如他爱着这盛世中的大唐。


“我这人,脾气不好,半纸功名,一介武夫。”他嗤笑一声,“可有一点,便是能迎难而上,认定了不愿放手。”


   “我从前所说的,愿随你,泛舟天地、夜雨江湖;天涯海角、无怨无悔。我心一直如此。”


 裴喜君拉着他的手,放到脸旁亲昵蹭了蹭,认真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阳光彻底穿过云霄挥洒而下,他面前的女子身后有如万丈光芒,融入他波光粼粼的目光中。


只一眼,卢凌风心神荡漾,情不自禁地拉过她的手,俯身烙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哑声道:“有你这句话,我自然明白。”


二人交叠的影子恍若缠绕在一起的两根藤蔓,肆意在夏日里生长,难舍难分。


裴喜君骤然愣住,抽回手,耳畔微风轻扫庭院,带过几朵云彩落在她脸上。


后知后觉的卢凌风也重重一怔,连忙转过身不敢看她,心中懊恼此举实在鲁莽。


二人平日遵守礼数,纵然心意相通也未有逾矩行为。何况卢凌风擢为少卿后,不甚忙碌,相聚时多为案情缘故,如今同一屋檐下,倒不知从何开口。


就在卢凌风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打破尴尬局面之时,裴喜君转身离去:“我去拿样东西,你且等我。”


“好。”卢凌风望着她清丽背影,在思绪回笼前,唇齿率先回答。


卢凌风手脚利索,动作奇快,等裴喜君折返回来时,身上官服已穿戴完毕,一只脚已塞进乌皮履中。


梁上鸟雀啄啾,裴喜君看了他一会,轻笑着从背后拿出把唐刀,双手递给他:“你试试看,和从前那把相比,怎么样?”


卢凌风拿过唐刀掂了掂,拔刀而出,顺着刀身向上看去,又挽了个剑花,刀锋如霜,寒光闪烁,不禁感叹:“好刀!”


“你去过鬼市了?”细嚼她的话,卢凌风反应后蹙眉又问。


裴喜君不置可否,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坐下,卢凌风默了默,收刀顺从。


只见裴喜君正替他束发,一拳之隔,发间香味扑鼻,卢凌风僵硬坐着一动不动,目不斜视,咬紧双唇。


夏日哗然,裴喜君满脸笑意,又两手绕至他腰间,理了理蹀躞带后,两只细长的胳膊保持着虚揽的姿势,须臾在他不注意时抱了一下。


卢凌风霎时“腾”地坐起身。


裴喜君理所当然:“怎么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就许你亲我,我就不能还回去?”


卢凌风无奈笑了声。


“你且去吧,好好教训那个魔王!”裴喜君走出门,踏入阳光时,裙摆回旋恍若铃兰花开,“我去和鸡师公那说明情况。”


卢凌风昂起头,握紧唐刀,嘴角一扬,勾唇一笑:“遵命。”


事后,听完裴喜君解释,小厨房中的费鸡师从雾气腾腾中抬起头,鼻子红红的,整个人就像被水泡过剥了壳的红色花生仁,竖起手指:“好吧,那我要三只鸡!”


天光正好,朗朗夏日,东风送酒,窗外树叶上残留昨夜的雨水直到此刻才干涸,似乎预示着一切终将尘埃落定。


为之奈何

君如月


  我来了朋友们,新人入坑,中郎将可真是帅死我了,好久没遇到这么适合虐的角色了,40米大刀已经拔出来了!虐他丫的!

  PS:这篇扩充自第二季第一单元降魔变,主风餐露苏师兄弟情,下一篇搞刑讯,主喜追风。

  ————华丽的分割线————

  

  

  风胜拔山怒,雨赛决河倾,夜空似浸了墨般黑的彻底。

  屋外大雨滂沱,雷鸣电闪,屋内,卢凌风低敛着眉眼,颓唐坐在地上,一手抓着酒坛,这几日的经历在脑中不停回放。

  鬼市一趟,损兵折将,陌刀砍在身上,如同要把他劈成两半一样沉重,白刃霜飞,红血星流,不仅外伤足以致命,内伤也轻不了多少,吐过两次血,五脏六腑皆损,半身经脉齐断,昏迷前......


  我来了朋友们,新人入坑,中郎将可真是帅死我了,好久没遇到这么适合虐的角色了,40米大刀已经拔出来了!虐他丫的!

  PS:这篇扩充自第二季第一单元降魔变,主风餐露苏师兄弟情,下一篇搞刑讯,主喜追风。

  ————华丽的分割线————

  

  

  风胜拔山怒,雨赛决河倾,夜空似浸了墨般黑的彻底。

  屋外大雨滂沱,雷鸣电闪,屋内,卢凌风低敛着眉眼,颓唐坐在地上,一手抓着酒坛,这几日的经历在脑中不停回放。

  鬼市一趟,损兵折将,陌刀砍在身上,如同要把他劈成两半一样沉重,白刃霜飞,红血星流,不仅外伤足以致命,内伤也轻不了多少,吐过两次血,五脏六腑皆损,半身经脉齐断,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魔王离去的背影,和倒在血泊的兄弟,终是他大意轻敌,葬送了郭庄的性命……

  “嘶……”卢凌风忽而肩头一缩,轻声抽气,头埋得更低了些,刀伤从左肩窝延至心口,入肉颇深,切筋碎骨,钻心的痛撕扯着每一根神经,想让他屈服,讨饶,若非费鸡师及时搭救,他恐怕早就死了。

  可惜,纵使费鸡师医术高绝,也未能留住郭庄,那曾舍命背他出长安的兄弟,如今他背回的,却是尸身……

  卢凌风真切的痛着,肩窝连着心口痛成一片,情难自禁,大口灌酒,自他面见太子回到大理寺,一直不曾换下湿透的衣袍,灌酒灌得又急,辛辣的酒液一半冲入喉中,一半顺着衣领钻了进去,被雨水泡了一个来回的伤口又被烈酒一激,灼痛逼人,湿衣黏在身上冷的入骨。

  卢凌风难耐的扯扯衣领,吐出混着酒意与腥甜的浊气,撑着膝盖站起来,解开衣扣脱去外袍,待里衣也褪下,绷带牢牢粘着皮肉,卢凌风攥住纱布深吸一口气,手上发力猛的一拽,不可避免的牵动伤处,将刀伤扯的更裂,血珠飞散,扑落在脚边。

  卢凌风浑不在意,就这么滴着血找到药匣,掏出一瓶专供金吾卫的上好止血药,拔掉瓶塞,不要钱似的倾倒在伤处,药粉和血肉模糊的伤口交融,像在身上打了一架,卢凌风扔了药瓶,拿出一卷干净的纱布,掩住伤口胡乱绕了几圈缠紧,接着又找出一套干爽的衣服换上。

  这一路走来,每次遇险受伤,都有人问他“没事吧?”他从不愿多言,堂堂范阳卢氏后人,金吾卫中郎将,狄公弟子,哪里会有事,就像现在,伤处虽骇人,但纱布一裹,新衣一遮,任谁也看不出什么,摇身一变又是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

  换了衣服,卢凌风的神智已开始恍惚了,摇摇晃晃走到桌前,翻了几翻都没翻到查案日志,如此重要之物不可能胡乱堆放,可谁又敢偷入他屋内拿他的东西?

  卢凌风心中急迫,重伤的身体却故意与他作对,越急越使不上力,躬身支着书案,甩头恢复一两分清明,召来下属问道:“谁来过这,拿走了我的查案日志?”下属战战兢兢的答:“是……苏少卿。”卢凌风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姓氏,继续怒斥:“哪来的苏少卿?”

  “苏无名是也。”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但……来者何人?卢凌风不可置信的抬头,内室中一袭玄衣手提衣摆,步履缓缓又不失坚定,烛光曳曳,一寸寸照亮来人的面庞,正是阔别已久的师兄苏无名。

  卢凌风眼见苏无名朝他走来,头脑仍混沌发懵,身体已先做出反应,绕过几案,大步迎了上去,区区几米的距离,堪比跨越万水千山。

  二人相对而立,相顾无言。

  真的是师兄,卢凌风看着苏无名,万千思绪翻涌而上,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奇怪,身上的伤刚刚还没有这么痛的,此刻竟千万倍胀痛起来,炙热的剧痛窜过受损的经脉,宛如一丛丛荆棘扎穿血肉,在胸中凝成一团烈火,扑不熄,浇不灭,势要将他燃成灰烬。

  卢凌风眼前骤然变得晦暗,几乎要站不住,咬牙扛下痛楚,右手托起无力的左手,对着苏无名俯身一拜,嘶哑着嗓子唤了声:“师兄”。

  苏无名见卢凌风行礼,上前半步抬手相扶,原想着虚搭一下,可刚碰上就觉出不大对劲——卢凌风在发抖,只略一接触就能立刻察觉,若是……

  不等卢凌风直起身,苏无名已扣住了他的双臂,霎时,更加清晰的感受到掌下的身子颤抖的厉害,约摸不是因为重逢的喜悦。

  苏无名心底一沉,定了定神,仔细打量起卢凌风,他之前断案擒贼不是没受过伤流过血,但此时的脸色唇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额间缀着细密的冷汗,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汗珠纷纷抱在一起,沿着鬓角颊边滚下,滴落在地,紧跟着就有新的汗珠争先恐后的冒出。

  归根结底,只有费鸡师亲眼看过,治疗过卢凌风的伤,其余人仅从传言得知他重伤的消息,究竟怎么个重法无从知晓,现在看来,怕真是重到生命垂危。

  苏无名心头直跳,准备扶卢凌风坐下歇歇,就听他问:“师兄,缘何来此?”

  正待解释,费鸡师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卢凌风一见费鸡师,就忆起他在一方草席下找到郭庄尸身的情景,眼眶一热,随即揪起费鸡师的衣领:“老费!郭庄的事,你为何骗我?”

  苏无名看卢凌风红了眼,急忙上前拉开他的手,劝道:“情急之下,老费能救你性命已属不易,怎么还责怪人家。”

  卢凌风耳中嗡嗡作响,什么都没听清,这一番动作已是极限,他想再撑一撑,可虚弱的身体比倔强的精神诚实的多,不容他做无谓的挣扎,直接失掉了大半的力气,逼得他双腿一软,向一旁歪倒。

  苏无名见卢凌风倒过来,马上伸出手去,可他一介单薄书生哪里扶得住健壮的武将,险些一并栽倒,费鸡师见势不妙也跳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才架住了卢凌风,把他往床榻的方向带。

  卢凌风的意识几近消失,根本迈不动步子,感受到自己在他人的支撑下移动,勉强拼凑起半分精力,拖着沉重的脚步跟着走。

  苏无名和费鸡师把卢凌风架到床边扶他躺下,床上的人双目紧闭,眉头深锁,呼吸急促,费鸡师按住卢凌风腕脉一探,连道不好,魔王那一刀无异于劈在命门上,理应卧床休养个十天半月,偏他放少了一点香,让卢凌风给醒了,还拖着要命的重伤淋雨,乱跑,饮酒,动气,以至伤上加伤。

  好消息,卢凌风根骨强健,没有老套的发起高热,坏消息,他之所以力尽晕厥,是内外伤势太重,疼到不堪忍受。

  费鸡师见卢凌风胸前银色的衣料正染成深红,赶紧解了衣扣,掀开衣襟,乱糟糟的绷带洇满了血,一看就是随便一弄,费鸡师叹息着摇头,小心的割断纱布揭下,伤口重新暴露出来,看起来自行上过伤药,可缝合的线早就断的七七八八,貌似还被撕扯过,难怪崩裂如此严重。

  费鸡师摸出止血生肌的药粉,一股脑朝着伤口撒了上去,卢凌风瘫软的身体立时绷紧,咬磨着后槽牙,颈上浮现出青筋,连神志不清之际也不肯呻吟一声。

  费鸡师想了想,拿出一个黝黑的瓷瓶,将瓶中的粉末倒了些许在伤口上,结果卢凌风紧拧的眉宇没有丝毫放松,不由喃喃自语:“怎么会,不应该啊。”

  苏无名不明就里,费鸡师晃晃手中的瓷瓶:“此乃草乌散,有极强的止痛之效,撒在伤处理应能好受些,怎么偏偏在卢凌风这儿不见效呢?”

  苏无名也皱起眉头:“再多撒点?”费鸡师摆手回绝:“不可,这药含有毒性,多用反而伤身,也罢,只能靠他自己忍忍了。”

  麻烦事一桩接一桩,与刚受伤时深度昏迷呼吸微弱不同,现在的卢凌风受疼痛所累呼吸急促,胸膛不断起伏,血又止不住,鲜血汩汩涌出擦不干净,下不了针,可迟迟不缝合,伤势只会愈加严重,费鸡师用手肘推推苏无名:“哎,你先想想办法,让他安稳点。”

  苏无名斜了费鸡师一眼,安稳?谈何容易,这伤将一贯坚忍的卢凌风生生痛晕过去,连所谓的草乌散都不能缓解,还有什么办法?

  苏无名担忧的看着卢凌风狰狞的刀伤,为今之计,唯有寄希望于一点天命了。

  这样想着,苏无名一手握住卢凌风的手,一手一遍遍轻抚他的发顶,卢凌风似有感应,手忽然收紧,接连念着:“师兄……师…兄……”

  苏无名心神俱震,用力回握卢凌风冰凉的手,放低声音安抚:“没事,没事了,师兄来了。”

  说来也怪,苏无名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卢凌风的呼吸还真慢慢平稳下来。

  费鸡师见状对苏无名竖了竖拇指,匆匆坐在床边,穿针走线,将卢凌风的伤口缝合,敷上新调的伤药,用绷带细致包扎后,拍拍手上残留的血丝,起身小跑了出去。

  苏无名瞥了一眼离去的老费,收回目光看向床上的卢凌风,发现他嘴唇翕合,侧耳凑近,听到了他的呓语:“郭…庄…魔王…脱壁…秦…秦孝白……”

  伤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惦记这些,苏无名想钻进卢凌风的脑海里,把关于案情的一切都抹去,好让他专心养伤,同时也暗暗庆幸,不枉接到消息就马不停蹄的赶来,否则眼前人不知要继续死撑多久。

  很快,夜色渐深,亥时一刻,费鸡师端着一碗药进屋,踢了床边苏无名一脚,朝卢凌风努努嘴:“喏,叫他起来把药喝了。”苏无名面露难色:“非要现在喝吗?”

  “非要现在喝。”

  “算了吧,人好不容易稳当点还要叫起来。”

  费鸡师翻个白眼,把药碗塞进苏无名手里:“我这次给他治疗是用了特殊的方法,关键就是这碗药,早一刻喝药效过猛,晚一刻喝药效已消,我掐算着时间呢,就这先后两刻钟之内喝,方可疗伤。”

  事关卢凌风的伤,苏无名不敢大意,只好和费鸡师一起试着叫卢凌风的名字,一边叫一边拍了拍他的脸。

  其实卢凌风听见有人叫自己,他诚然很想醒过来,可身体实在太过疲累,任两人再三呼唤也没法睁开眼睛,时辰快来不及了,费鸡师暗道抱歉,从袋中摸出银针依次刺入卢凌风百会,上星,神庭三穴。

  “呃……”随着一声细碎的低吟,卢凌风愣是给扎醒了,眼神迷离,空洞无比,显然是肉体强行醒了,但意识还未醒。

  这手段未免太简单粗暴,苏无名指着费鸡师,心疼的直结巴:“老费你,你,你。”“你什么你,他这伤凶险拖不得,只能出此下策,放心,也就今日难熬,再过几日我保证他恢复如初。”

  苏无名就是再心疼也不好误了治疗,费鸡师已将卢凌风扶了起来,苏无名端着药碗,避着伤处费力的环住卢凌风的肩轻摇:“师弟,振作些,把药喝了。”

  卢凌风垂着头,委顿的倚着苏无名,整个人都是飘忽的,他只觉得身上又冷又痛,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送到嘴边,机械的张嘴,苦涩的药汁流了进来,下意识想吐掉,嘴却被捂住了,强迫他仰头吞咽下去。

  苏无名如法炮制数次,手都捂酸了,总算“帮”卢凌风喝完了一碗药。

  嘿呦,一般人还真没这本事,费鸡师又对苏无名竖起大拇指,理所当然的收获了一个嫌弃的瞪视。

  苏无名放下碗,挥挥手把老费撵去外室,扶卢凌风躺好,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

  伤药慢慢起效,卢凌风的脸色却依旧泛苍,他做了个梦,梦境里身处密林之中,树影绰绰,迷雾重重,时间不清,方向不明,卢凌风呆立了一会儿,环顾四周,警惕的向林子深处探去。

  拨开浓雾和层层叠叠的树叶步步深入,前方不远处有一团黑影,卢凌风停下脚步戒备,凝神一望,那黑影赫然是之前遁走的魔王,卢凌风一股热血直冲天灵,一声暴呵:“妖孽!还我兄弟命来!”

  一句话吼完,身上猝然绽开一处刀伤,血迹喷涌染红了前胸,但卢凌风顾不得止血,拔刀出鞘,一门心思想要上前,可他的腿像生了根一样扎在地上,无论多奋力也无法挪动,眼睁睁看着魔王渐行渐远,卢凌风不甘的嘶吼,双目猩红瞪着双腿,随后毅然扬手,挥刀向脚踝砍去。

  “住手!”

  有人想阻止他的行为,卢凌风充耳不闻,眼见刀已逼近,手腕被人一把抓住,这一刀才算停下,扭头一瞧,不是苏无名是谁。

  原来,看喝了药的卢凌风状态尚可,一刻不敢松懈的苏无名也抵不过困倦,倒头睡着了,结果没跟周公饮上茶,倒是入了卢凌风的梦,尽管不晓得这是什么冥冥中的安排,但好在他来了,这人怎的做梦都不忘查案,更有甚者,连自己都想砍!

  卢凌风与苏无名对视上的瞬间就恍然从梦魇中惊醒,迷迷糊糊撑开眼皮,床边似有一个人的轮廓,分辨不出是谁,但周遭笼罩着令人心安的熟悉气息,连噩梦的阴霾也驱散了,卢凌风终于舒展皱了一夜的眉头,长出一口气,痛快卸掉所有的防备,真正沉沉的昏睡过去。

  没事了,毕竟,师兄来了。

                                ———END

冷骨三千堆

【无可风告】返归铃(4)

· 中长篇正剧向,有剧情、地名、人名捏造,逻辑已死,请勿深究

· 苏卢cp预警,谨防误食

· 转酒店隔离中,头痛欲裂,精神状态堪忧,写得乱七八糟……


*

卢凌风清醒过来的时候,似乎是早上。他睁开眼,入目是苍蓝的天,是被参差树木围起的洗练的四角天空,无云,无声无息,晦暗的折下毒辣的热气,却看不见太阳,除了那令人惊觉寂寞的空荡的天,似乎宇宙间的万千鲜活都消逝在昨夜。


昨夜发生了什么?卢凌风的头尖锐地刺痛着,那痛从他晕倒开始似乎就一直折磨着他,直至此刻也从未停息,反而愈演愈烈...

· 中长篇正剧向,有剧情、地名、人名捏造,逻辑已死,请勿深究

· 苏卢cp预警,谨防误食

· 转酒店隔离中,头痛欲裂,精神状态堪忧,写得乱七八糟……








*

卢凌风清醒过来的时候,似乎是早上。他睁开眼,入目是苍蓝的天,是被参差树木围起的洗练的四角天空,无云,无声无息,晦暗的折下毒辣的热气,却看不见太阳,除了那令人惊觉寂寞的空荡的天,似乎宇宙间的万千鲜活都消逝在昨夜。

 

昨夜发生了什么?卢凌风的头尖锐地刺痛着,那痛从他晕倒开始似乎就一直折磨着他,直至此刻也从未停息,反而愈演愈烈,整个世界都在这痛苦中旋转、扭曲。

 

他干脆不管,挣扎着要起身,扒住身旁粗壮的树干一点一点立起,却立刻冒出冷汗,无可控制地伏倒在树上。这树真不是一般得粗,树荫遮天蔽日,竟是在南方少见的古槐树,枝丫曲折而向四面八方延展,树下是说不出得阴冷潮湿。

 

这是哪儿?卢凌风紧紧皱着眉,仿佛这样可以缓解头痛。昨夜的一切历历在目,泷水县的诡异之状,突然响起的铃声,骤然落下的暴雨,以及——那座奇怪的庙。

 

那庙里供奉着什么?为什么神像竟长得如此怪异?为什么自己会在那座庙中晕倒?有人暗算?还是天气潮热而引起的心神恍惚?又为何一大早竟在这里——庙外——醒来——

 

太多问题一下搅乱卢凌风的脑袋,他痛苦地低喊出声,整个人剧烈一颤差点再次扑回地面,紧抓住树干的指尖已经渗血,那疼痛却像皮鼓的震动,生生不息。他将要再次晕过去,却一咬舌尖硬生生逼出三分清明——

 

他没能找到荆都村,那小姑娘的阿娘该如何了?是仍在村里等候消息,还是会往东去南川亲探究竟?苏无名——苏无名知不知道自己出事?他会找过来吗?他——能找过来吗?

 

卢凌风苍白着脸环顾四周,稀疏平常的树林竟有些眼熟。他踉跄着,在疼痛的敲打中拖着步子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混沌的意识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试图脱离他的掌控,或许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人不知疲倦地苦苦求索,眼泪不自觉滴落,或许是为了那绝望的痛楚,或许是为了荒野中禹禹独行的单薄的喟慰,遥远的天光明晰地指引方向,他却几乎要不知前路。

 

太痛了。搏斗中的创伤没有这么痛,长安的那几十杖棍罚也没有这么痛,卢凌风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羸弱还是这痛离死亡真的太近,他已然看不清路,却仍然放心不下苏无名交予的事情。

 

他必须完成,至少要将这些事告诉苏无名,之后是何考量都需要这位司马来定夺——这么无从考究而荒诞的念头狠狠扎根在他心里,驱使他继续向东走。

 

为什么非完成不可?不完成又如何?苏无名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又怎么样?荆都村就在那,早晚会有人告诉那姑娘的阿娘她在何方,他又为什么这么固执?

 

然而这个念头却撑着他漫步过无边荒野——南川县的西门近在咫尺。他就快走出这片郊林。仍然跌跌撞撞,痛楚变本加厉地折磨早已饱经伤苦的脆弱身体——

 

倏地,一切静下来,乌云悄然遮天蔽日,沉闷的湿热空气怯于流动,泥土地蒸腾出的暑气戛然停滞在那无从直视的太阳的目光下——

 

卢凌风甚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视线模糊几不可视物,那沉重而拖沓的心跳,如今在痛楚中感受着一切——草木抖动的悉索声,空气拉扯的簌簌声以及四面八方传来的压抑而低浅的呼吸声——

 

有人!

 

“唰”!——一支箭疾啸而发,堪堪蹭过卢凌风发髻中的玉簪。青玉的簪子碎进泥土,未等喘息片刻又有刀剑破空而来,人形攒动,十几道黑影围将上来,为首的人已然拔刀劈腕直取卢凌风颈项。卢凌风只觉眼前寒光一闪,额角又是钻心一痛,整个人恰好往右一歪,堪堪避了过去。

 

他歪倒在泥地里滚了几圈,直撞到树干才停下。他摸索着粗糙的树皮,强硬地抵着那树一点点起身,疼痛的尖啸简直震耳欲聋,卢凌风喘息几下,拔出了刀,高声问:“何人在此预谋不轨!”

 

无人应答,人影已架起刀脊。

 

卢凌风一顿,再次问:“在下不过是个小小的南州司法参军,身无长物,诸位又何故取我性命——就不怕官府追查?!”

 

“呵。”为首那人闻此轻蔑一哼,“怪就怪你们查了不该查的东西,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话音未落此人已骤然突进,刀剑凶狠劈砍,卢凌风狠狠一咬舌尖,怒目圆睁,脚往泥地一踏,整个人乘势而起,凌空躲避,一手挥刀挡住那人刀刃,遂又聚起掌风将那人推出两丈之外,然其余诸人接踵而至,银光烁烁,他只能拿着刀勉强应对,利刃毫不顾忌地挥起落下,刀剑无眼,也无需怜惜对方的苦痛,卢凌风一面与痛得发颤的手臂对抗,一边躲避接连而至、愈逼愈紧的黑衣人。

 

他本与西门几乎咫尺之距,如今被逼迫不得不往南退去,直到已经半只脚踩到了断崖边缘。对方人数众多,他力不从心,早已有数道血痕布在大腿、腰腹,手中的刀几乎脱落。

 

“轰隆”——

 

又是电闪,又是雷鸣。卢凌风有些恍惚地抬头看那天穹乍现的青白亮光,昨夜庙中的神像又猛然撞进他的脑袋。又是一痛,他只是麻木地握紧刀柄,发丝蜿蜒粘在他的额头,豆大的雨珠落下,顺着他瘦削的脸滴落。

 

静。暴雨倾盆,银河倒泻,苍林孤静。卢凌风横举长刀,绷紧背脊,一刻不离地直盯围着他虎视眈眈的黑影。他眉蹙如峰峦,唇抿似线,急促地纵览雨瀑中的一切,晦暗天幕下阴沉的雨,目光中扭曲的憧憧怪影,万千姿态落在他被灵泽眷顾的眸子。

 

哀嚎中沉寂,他像一匹狼——围着他的人手中一抖——必须速战速决。

 

他们再次出刀进攻,挥舞的刀剑划出飞舞的涟漪,毫不留情地刺进这匹狼的肩胛,那狼睁着一眨不眨的眼睛一脚踢开持刀的人,回手斩断崖尖的泥土,跟着滚落的石块一同坠往崖底。

 

 

 

 

 

*

辰时三刻。南州司马府。

 

气氛焦灼,鸦雀无声。所有人呆坐不动,沉静不语。

 

如此许久,费鸡师拧巴着脸“腾”地站起来,指着苏无名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一捶腿,怒火中烧:“不见了?他卢凌风是谁?谁有那么大能耐降服他?!那西去的官道能吃人不成!”说完他又指向沉默的苏无名:“还有你!苏无名!大晚上的你差遣他做甚?黑灯瞎火的,他也是个半大孩子,你年长他许多,就不知道担心吗!”

 

“鸡师公!”喜君也焦急地不停揪着衣摆,但还是拉住费鸡师,“这件事也不能都怪义兄——卢凌风失踪义兄是最心急的,当务之急是找人啊!”

 

一旁早已经红了眼眶的薛环骤然起身,拿起刀哑着声音道:“我去找师父!”还未等他走出屋门,苏无名就呵住他:“薛环!回来——如今凶手还未缉拿归案,对方武功甚至在卢凌风之上,黄班头他们已经出动所有人手去找,你还去添什么乱!”

 

薛环正欲反驳,就见一人急冲冲跑过来,又戛然停住,有些无措地看着众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苏无名皱着眉问:“什么事?”

 

“回、回司马……是……是你交予我查的镯子——有结果了。”那人偷偷抬眼觑苏无名的脸色,“但如今……卢参军——这等小事要不就交给下面……”

 

“不。我得亲自过去——薛环,你与我同去。”苏无名看着明显不乐意的薛环和又要暴起骂人的费鸡师,攥紧了手,深一闭眼,再张开又是沉静无波,“不能对案子负责就是愧对卢凌风对我的情意,也是愧对——那二十三具枉死的尸首。”

 

 

*

那县廨的衙役将苏无名和薛环带到了城西的一家典当行。那当铺应也是老营生了,铺子不大但去的人不少。当铺的老板已经在门口等候,见苏无名等人前来,便赶忙上前叉手行礼。

 

“司马,这是裴生典当行的裴老板。”衙役介绍道。那裴老板笑着迎上前做礼:“苏司马。”

 

“裴老板。”苏无名笑着问,“听说你知道那镯子的来历?”

 

裴老板摸了摸胡须,微微昂起头:“嘶——也不能说是清楚那镯子的来历。但我这儿经手过与那其相似的饰品。”

 

“哦?还请裴老板细细道来。”

 

“嗳。我经手的那件也是极其漂亮的银饰,虽然不是镯子,而是耳坠,但从二者的做工技巧、所用的花纹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是出自同一人——或者说是同一作坊出来的。两件饰品都不像汉人的风格,所以我就分外留意了。”裴老板又想了想,“可惜当时来典当耳坠的是个裹着头巾的女子,实在看不清样貌啊。”

 

苏无名沉思片刻,道:“那如今那对耳坠现在何处?”

 

裴老板搓了搓手:“额……那对耳坠是死当……为了回本,我们已经、已经卖给别人——处理掉了……”

 

“卖了?”苏无名抓住他的手,“卖给谁了?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那老板显然被这一抓吓得够呛,哆嗦着说:“这、这……苏司马,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现在的人来典当行都喜欢蒙面啊——那耳坠的买主也、也是带着帷帽,看不清脸呀!”

 

“带着帷帽?”苏无名的眉头越皱越紧,咬着牙说,“是不是一个男人,看着高大伟岸,似乎长得很俊朗?”

 

“哎对对对!就是这么个人!”裴老板赞同地连连点头,忽而眼神往街上一瞟,整个人一怔,结巴着伸手去指,浑身的横肉都颤起来,他惊叫道,“哎——那儿!那儿——就是那个人!那个人——”

 

苏无名和薛环具是一惊,忙转头看去,就见五米之外有一带着帷帽的男人正往东疾行。那男子一身白衣,应八尺有余,确实身长玉立,身姿英挺,虽头戴帷帽却仍可想见其貌必伟。白衣人似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似要加快速度离开。

 

“薛环!”苏无名刚高喊出声,就见薛环的身影已然窜出,少年横刀拦住那人去路,那人抬腿一个上踢将刀踢开,绝不缠斗恋战,薛环紧追不舍,踩着轻功追至其后不足三尺,寄出一掌,掌风未落,那白衣人一个转身已轻巧的向右避开,他没有武器,只抬手与薛环拳脚相斗几个来回,径直用力往前推进一掌,将薛环向后打开两丈有余,直直砸到苏无名身上。

 

此时有风拂过,那白衣人帷帽上的皂纱飘起,只露出紧抿的唇,他看了薛环与苏无名一眼,转而踏着轻功掠过几栋房屋——径直逃远了。

 

薛环愣愣地看着那人逃走的方向,久不会神。直到被他垫在身下的苏无名哀鸣道:“薛、薛环!你起不起来!”

 

 

*

苏无名和薛环回到司马府时已经过了正午饭点,卢凌风还是没有找到,几人也实在没有胃口吃饭。

 

屋外骤然落下暴雨,四个人愣愣地坐在堂屋,不发一语,沉闷而潮热。薛环偶尔抬眼偷瞄苏无名一眼,又发慌似的低下头不敢再看。苏无名有所感,问道:“薛环,怎么了?”

 

“没、没什么!”薛环“噌”地挺直腰板,最后又站起来看看其他三个人,有些吞吐,“额……我、我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儿——先生、小姐、鸡师公,你们慢坐,慢坐。”说完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苏无名等人大眼瞪小眼不知所谓,正疑惑着,就听门外又有一人高喊着冒雨进来,进门的时候被门槛一绊,几乎是滚进来的。

 

苏无名无奈地把他扶起来,一看——竟是黄班头,于是焦急问:“怎么样?有线索了吗?”

 

黄班头看看苏无名,又转头看看喜君和费鸡师,扭扭捏捏的让人着急,喜君也拉着费鸡师上前一步:“黄班头,到底怎么样了?”

 

“额……应该算是有线索了……只是——”黄班头叹了口气,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用布绢包裹的东西。他一点一点翻开细软的绢布,最终露出一断成两半的玉簪。那簪通体青白,色泽圆滑透亮晶莹,品质不凡,破碎的断口沾着零星血迹,竟显出奇崛的美感。

 

黄班头不敢抬头看,只俯首举着那簪子,声音有些颤抖:“我们、我们只在城西的郊林里发现了——这个。”

 

喜君颤抖着往后退去,费鸡师瞪大眼睛仔细瞧那簪子,最后他回头看向苏无名,张嘴欲言却最终噤了声,盛着泪珠退到喜君身边。

 

而苏无名呢?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玉簪,已经忘记——不敢再喘息一下,唯恐惊扰那断口无声的痛诉。





*可能是听剑魂之类的歌听嗨了,让小卢这么痛苦的时候还去打架战损,属实有些禽兽(哭

但就是想撒点狗血,满足个人私欲(bushi

 

 

 

 

 

 

红楼隔雨

【风起东宫】去帝乡·章一

  *搞点战损小卢

  *涉及历史部分有一半是我在造谣

  *或许有点点师徒

  ====

  

  开元二年秋,长安早寒。


  大理寺卿苏无名三更天就起了床,怀里揣了俩胡饼一路吃一路连滚带爬进了宫,眼睛都还没睁全,又被皇帝薅着去了兴庆宫登上了勤政楼。苏无名候在皇帝身后,秋风一卷,光闻见怀里那还没来得及偷摸吞了的半块胡饼味儿,人终于清醒不少,想起来,今日卢凌风要回来。


  前些日子捷报到了长安,左羽林将军薛讷共云麾将军卢凌风、安西大都护崔鸣盛在渭源大破吐蕃,驱敌千里,杀敌万人,擒敌首,收失地,不日凯旋。


  皇帝龙心大悦,当即下令让光禄寺卿准备宴席,以慰诸将风......

  *搞点战损小卢

  *涉及历史部分有一半是我在造谣

  *或许有点点师徒

  ====

  

  开元二年秋,长安早寒。


  大理寺卿苏无名三更天就起了床,怀里揣了俩胡饼一路吃一路连滚带爬进了宫,眼睛都还没睁全,又被皇帝薅着去了兴庆宫登上了勤政楼。苏无名候在皇帝身后,秋风一卷,光闻见怀里那还没来得及偷摸吞了的半块胡饼味儿,人终于清醒不少,想起来,今日卢凌风要回来。


  前些日子捷报到了长安,左羽林将军薛讷共云麾将军卢凌风、安西大都护崔鸣盛在渭源大破吐蕃,驱敌千里,杀敌万人,擒敌首,收失地,不日凯旋。


  皇帝龙心大悦,当即下令让光禄寺卿准备宴席,以慰诸将风尘。苏无名站在下头掰着手指头算,等人回来怎么也得一个月,他抬头朝光禄寺卿看一眼,光禄寺卿肉眼可见一个脑袋变成两个大。果不其然没过十天皇帝又讲筵席要改摆在兴庆宫,苏无名冷笑,心道改在天子寝宫岂不是更好,抬头瞧了瞧皇帝那张色令智昏的脸,恍然惊觉皇帝当真动过这个念头也说不定。


  这时候太极宫承天门第一声报晓鼓才响,随即鼓声如縠皱波纹荡满整个长安,春明门守卫闻声而动,城门大开,正迎凯旋诸将。


  苏无名伸了脑袋往外看,单瞧见薛讷将军春风得意一起当先过了春明门,身后甲卫二三十,虎旗大纛军容齐整,苏无名心已凉了半截,不死心继续瞧,得胜之师最后一匹马的马尾巴都进了城门,也没见卢凌风半个影子。


  苏无名心知要完,眉毛拧得比他家老子死那年还要纠结,偷摸伸了手扯边上卢怀慎的袖子,但见当朝宰相兼范阳卢氏家主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袖子里偷摸伸出只手向苏无名摆了摆,苏无名一颗心才从嗓子眼往下掉了掉。


  行,人没死就行。


  苏无名跟着他恩师从天后一朝过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早堪破红尘,深知只要人不死一切都好说的道理。


  只是皇帝陛下脸黑得像锅底,薛将军在勤政楼底下都跪了半盏茶了皇帝陛下也没讲一个字,苏无名眼睛咕噜一转又去扯卢怀慎袖子,卢怀慎给姚崇使眼色,姚崇偷摸踹了一脚高力士,皇帝这才清清嗓子,讲了些慰军有赏之类的屁话。


  而当日最糟心的恐怕是光禄寺卿,累死累活一个月在兴庆宫摆了好大的排场,一场宴从日中摆到入夜,薛讷将军嘴角咧到后脑勺,光禄寺卿自以为这差使干的漂亮,哪知宴散时候一耳朵听见皇帝跟高力士抱怨:“怎么一场宴如此之久,实乃太铺张!”


  光禄寺卿知道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哭丧着脸想着要不今夜就写致仕的告书吧。


  今夜除光禄寺卿之外,糟心的还有金吾卫中郎将郭庄,他好端端带兵夜巡巡到安兴坊,一抬头正瞧见当街站着一行人,“宵禁时分胆敢犯夜”的“禁”字还没出口就被他塞回了嗓子眼,他再多瞧一眼,白毛汗都出来了,呆在当场好似一只呆头鹅,是为首那人身后的苏无名臊眉搭眼给他使个眼色,他才“哐啷”一声,带着金吾卫跪了个整整齐齐。


  待那一行人进去了,郭庄才看掀起眼皮子来看,后知后觉想起先天之变后皇帝在安兴坊给卢凌风赏了一座宅院,只是卢凌风向来有病,只肯在官衙里那巴掌大的地方蹭住,安兴坊这宅院从没见他来过。


  所以卢凌风睁开眼时候着实也迷茫了一阵,心道这什么地方,难不成是阴曹地府,可地府阴曹也不该有李三郎。


  卢凌风苍白着一张脸,扑腾着要爬起来给皇帝下跪,手臂一撑胸口纱布上就开始洇血,费英俊端了药刚进门看到的就是这场面,没好意思跟皇帝发火,一张嘴开始辱骂杵在一旁的苏无名:“苏无名你也不知道拦着点?你想看着他死你不如直说?”


  皇帝被指桑骂槐,铁青着一张脸按住卢凌风:“小七,你别乱动。”


  苏无名一听这称呼心道不好,这屋子再不能呆,多呆一刻恐怕就是被夷三族的罪过,左手一个费鸡师右手一个薛环连拖带拽把人拉出去,还贴心关上门。


  卢凌风脑子发晕,一双眼定定瞧着天花板,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客套两句,一双漆黑的眼珠子终于落到皇帝脸上,说陛下,礼不可废。


  我喊你小七,你喊我陛下,当今天子实打实被恶心了一下,心道牵肠挂肚一整天——实则牵肠挂肚小半年,到眼前了你给我甩脸子,于是一撩袖子站起来,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卢小七,也不言语。


  卢家七郎从八岁起就跟着眼前这个人,从临淄跟到长安再跟到潞州,早些年他天真,自以为自己最懂眼前人,后来看不懂了。只是波浪翻覆几回,卢家七郎一颗心在尘世里摔打,早些年自恃才高实则愚钝,如今才真真算得上眼亮心明,于是二话不说从床上爬起来,斜身屈膝下跪,行了个武将参拜的全礼。


  李三郎瞧着卢小七本就苍白的脸竟然还能再惨白三分,直衬得一双眼愈发黑而明亮,胸口纱布上血又洇大了一圈,可人动也不动,身子连个晃也不打。


  当今天子心想着薛讷不是说卢凌风病的快死了吗,怎么眼下看着还可以,可见薛讷欺君,找机会得收拾他一顿。


  卢凌风就这么跪着,天子不开口,他也只能跪着。


  李三定定瞧了他一会儿,费英俊说他当胸挨了一刀,离心脏不过一寸,薛讷讲云麾将军从到洮河到时候就开始有些不清醒,入京前已昏迷了三天,李三眼下这么瞧着他,意识到人是瘦了不少——卢凌风一直在瘦,当年跟着他,尤其是被他养在东宫那会儿,健壮得一拳能打飞一个陆仝,白衫苦着张脸和他说中郎将伙食费能不能算在金吾卫账上啊开销着实大了些。后来挨了板子逐出长安,洛阳再见到就瘦了一圈,这几年回回见他,总觉得他又在消瘦。


  “回床上躺着去。”皇帝陛下没好气。


  卢凌风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黑沉,看不出什么神色,口中称是,自个儿撑着膝盖晃晃悠悠要站起来,站一半又坠下去。


  天子脑子一嗡,忘了还在跟人赌气,一伸手半扶半抱把人接住了,手忙脚乱往床上送,一摸到卢凌风的手李三心里头就后悔,冰凉一只手,要不是掌心全是冷汗,摸起来真像摸个死人。这时候李三心里头又开始后悔,心想自己跟着这头倔驴又犟什么呢,别把他命真折腾没了,嘴里头喊着费英俊,小老头儿一脑袋就撞进门。


  费英俊活了这么些年,苏无名都没他见多识广,眼面前俩这互相膈应的架势费老确实是第一次见,他嘴里呜嗷喊着“卢凌风你这是要气死我啊你以为我把你从阎王手里头抢回来容易啊没见过你这么能作贱自己的”,一肩膀把皇帝也撞开,他倒是不怕皇帝治他罪,皇帝治他罪那卢凌风得死在他费英俊前头,皇帝能混到今天,也不是个傻的。


  卢凌风上半身纱布又被费英俊给剪开,剪的时候费英俊脑袋都疼,他今儿忙活一天就为了给卢凌风这傻小子治伤,姓李的过来没一刻钟,他一天的忙活全白费。


  皇帝不吱声,就站边上看着,后知后觉意识到卢凌风出去一趟身上没少添伤,除了当胸一个血洞,侧腰一条三寸的伤还没收口,小腹一寸长一条疤还泛着粉,至于肩膀手臂三四道伤,他领命出征前都没见过,可见全是新添。


  ——就不该放他出去。李三又有点后悔。


  李三后悔的当口,卢凌风猛地咳了一口血,苍白如纸的脸上终于因此多了一份血色,面颊泛起些病态的嫣红,费英俊一摸他额头,大叫不好,又开始起烧,“叮铃哐啷”开始掏家伙,回头看当今圣上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床上已经半陷入昏迷的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陛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宣太医来帮忙啊!”


  苏无名拎着袍子就“噔噔噔”跑去传天子口谕去了,好在郭庄没走远,扯了云麾将军府里的马直入宫城,苏无名捂着老腰看郭庄绝尘而去背影,心想哥几个究竟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费英俊连同几个太医忙活一整夜,抬起头的时候眼圈都重了好几圈,极为幽怨地瞧了一眼天子:“人救回来了,再过几个时辰能醒,你别再气他了。”


  几个太医在边上听了腿都软了,心道费英俊这么和皇帝说话,要是不想活了大可以直说。


  李三没生气,李三在边上站了一宿,这会儿天子仪容都稍微有些狼狈,他把太医打发走,才讲,朕没气他,是他在气朕。


  费英俊朝天翻个大白眼,出门煎药去了。


  过没多久卢怀慎摸到将军府里来了,今儿皇帝没上朝也没提前打招呼,全靠高力士机灵在朝前撑着,朝臣各回各家之后卢怀慎一拍大腿,决定还是来看看,果不其然高力士口中“龙体欠安”的皇帝在自家侄儿床边坐着,坐得好像一尊幽怨的雕像。


  卢怀慎诚惶诚恐叩首叩首,才讲陛下,姚相今日还是有些事要和陛下商量。


  李三叹口气,心里头念了会儿太宗皇帝的家训,觉得自己还是得干活,拍拍膝盖准备起身回宫,忽然觉得袖子有些拉扯。


  他瞧过去,卢家小七迷迷糊糊睁开眼,嘴唇动了动,李三凑过去,正听见卢家小七可怜巴巴说:


  “三哥……”


  李三叹口气,心知卢凌风大概是有些烧糊涂了。


TBC

红楼隔雨

【风起东宫】去帝乡·章五(完结)



  云麾将军卢凌风暗害安西大都护崔鸣盛一案,最终以卢凌风病死大理寺狱为了结,按唐律,加害朝廷大员,本是夷三族的罪名,可叹卢凌风到如今二十有六的年纪,父母早亡,不曾婚娶,亦无子嗣,这个持刀在大明宫风云诡谲之中两度以鲜血为当今天子铺平玉阶的公侯贵子,死时竟孑然一身。

  

  结案那天是卢怀慎去大理寺狱领卢凌风的尸首,按理说卢怀慎本该避之不及,但他还是去了,进大理寺时苏无名端坐堂前,好像等他许久。

  

  卢怀慎袖手而立,垂垂老矣。

  

  “当年范阳卢氏把扶摇送去临淄王身边是,可曾替他想过今日这种结局?”

  

  “苏寺卿……是在怪老夫吗?”

  

  向来遇事......



  云麾将军卢凌风暗害安西大都护崔鸣盛一案,最终以卢凌风病死大理寺狱为了结,按唐律,加害朝廷大员,本是夷三族的罪名,可叹卢凌风到如今二十有六的年纪,父母早亡,不曾婚娶,亦无子嗣,这个持刀在大明宫风云诡谲之中两度以鲜血为当今天子铺平玉阶的公侯贵子,死时竟孑然一身。

  

  结案那天是卢怀慎去大理寺狱领卢凌风的尸首,按理说卢怀慎本该避之不及,但他还是去了,进大理寺时苏无名端坐堂前,好像等他许久。

  

  卢怀慎袖手而立,垂垂老矣。

  

  “当年范阳卢氏把扶摇送去临淄王身边是,可曾替他想过今日这种结局?”

  

  “苏寺卿……是在怪老夫吗?”

  

  向来遇事推让的“伴食宰相”卢怀慎今日好像忽然多了些胆子,他一双老眼,疲惫的将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从当年兄长把他从众宁寺带回范阳,有些事情,就已经——我这几年见他,时常在想,若他再愚钝些也就好了,我也能保他平安,日后去见了大哥二哥,我也能有个交代。”

  

  苏无名苦笑两声,摇了摇头。

  

  卢怀慎走的时候,薛环送来了一个匣子,并不太长,约四尺长,抱着沉甸甸,卢怀慎抬眼看苏无名,苏无名垂眸,艰涩开口:“随他下葬吧。”

  

  此案了结之后,没过多少日,皇帝又找由头,杀了几个人,贬了几个官,不过这些在长安城,本也就是常事。苏无名告假告了一个月,说是要守丧,皇帝没批,只放了他一旬的假,苏无名拖拖拉拉回来上朝那天,家门外头站个高力士,催他早些,苏无名只能又一次苦哈哈三更天就出家门,连滚带爬到了兴庆宫。

  

  兴庆宫这些日子大兴土木,本来只是建了两座楼子,现在皇帝又要把这地方改成离宫,苏无名到的时候天还没放亮,打眼一看,只觉得这里亭台楼宇是比大明宫好些,大明宫再巍峨,总是蒙着一层暗色,像个大坟场。

  

  皇帝站在勤政楼上头,倚栏而立,苏无名随着他目光看去,原是在瞧勤政楼西那株枯瘦的柳。

  

  秋风飒飒,三更的长安,比旁处还要寂冷。

  

  “苏无名,前些日子卢怀慎上了致仕的折子,朕没有批,他还没年老到这个地步,朕也一时没想到,他告老还乡,谁能顶上他这个位置,那时候朕忽然想到你——苏无名,你想不想做宰相?”

  

  苏无名苦笑一声,叉手行礼而立:“陛下,臣告假这些日子,正是在想辞官的理由。”

  

  ——为社稷搏杀,是我卢凌风所愿,而并非你苏无名的理想。

  

  苏无名后知后觉,卢凌风一双漆黑而亮的眼,看人,比苏无名料想的,还要清楚些。

  

  皇帝忽然沉默了。李三郎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狄公乃是治国之大才,而继承他遗志的亲传弟子,却实在坐不上宰相这个位置——或许对于苏无名而言,做个外州刺史,过的才是最潇洒快活的日子,可谁能一直潇洒快活呢?眼下苏无名倒是想辞官了,他要去过潇洒快活的日子去了。

  

  “你走了,谁来做大理寺卿?”皇帝问他。

  

  苏无名苦笑:“朝中能臣何其之多——”

  

  “扶摇讲,问公理,断刑狱,需要一个纯臣。”

  

  苏无名把嘴巴闭上了。

  

  他沉默许久,终于抬头问当今天子:“卢凌风——算不算一个纯臣?”

  

  皇帝笑了一声:“他怎么会是?他先是范阳卢氏的嫡子,再是镇国长公主的儿子——在此之前,他是临淄王的伴读,是潞州别驾的从事,是出入东宫的金吾卫中郎将——他是朕的一把刀。”  

  

  说这些话的时候,皇帝脸上露出了一种十分奇异的神色,他似乎为此而欢欣,也在为此而哀愁。

  

  “从陛下把崔都护的案子交给我开始,是否就想到了今日?”苏无名眸色沉沉,“陛下知晓臣自诩是个纯臣,秉公理行天道,查得出这个案子,而且会一查到底——卢凌风下狱,先太平公主余党自然按捺不住,要杀他的、要救他的,陛下顺水行舟,再清肃一回朝堂,可是——可是卢凌风呢?陛下在做这些之前,就没有想过——”

  

  “苏无名,你当真觉得,朕不会杀你?”

  

  苏无名一撩衣袍,屈膝下跪:“死有何惧!先师并不畏死,扶摇亦不畏死,一门师徒三人,难道只有苏无名是贪生怕死之徒吗!只是苏无名翻来覆去思量许久,仍是想要替无名的师弟问上一问——卢凌风,真的只是陛下的一把刀吗!”

  

  贵为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站在高台之上,面对臣子莫大的冒犯,竟然只有沉默。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讲,当年先天之变前,朕犹豫了许久,这样的事情,你大概是不知道。

  

  苏无名伏在地上,并不言语。

  

  “朕犹豫了很久啊——朕写了一封信,送去洛阳,去问张相的意思,张相当时从洛阳,托人给我送来一个匣子,匣子里是一把刀。”

  

  “于是朕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时,替朕跑腿送信,又从洛阳把刀带回来的那个人——是扶摇。”

  

  苏无名一抖。

  

  苏无名忽然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他忽然想起当年他追问卢凌风身世,卢凌风垂眸片刻,再抬眼时,口中吟咏,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在卢凌风与他相遇之前的时光里,他们已经遭受了许多岁月的打磨,他苏无名随狄公历世,懂得社稷生民的道理,而从众宁寺到范阳再到隆庆坊的卢凌风,也在长安沉沉的夜色中,找到了自己心之所向。

  

  没有人比卢凌风更明白,仍是临淄王的李三郎将要做什么,当朝的太子将要做什么——如今的帝王,必须做些什么。

  

  绝世的神兵懂得认主,而范阳卢氏的嫡子愿意紧紧追随一个朝不保夕的亲王,是因为他从他的嘴里,或许得到过什么允诺——他在他身上,看到了盛世的图景。

  

  皇帝陛下看苏无名许久,忽然讲:“你随朕来。”

  

   苏无名追随皇帝的脚步,过通阳门,越龙池,走沉香亭,一路穿花过柳,天色亦渐渐放明,行至一处亭台,苏无名脚下一顿,旋即垂下两行泪来。

  

  “你醒了。”苏无名轻叹一声。

  

  费鸡师坐在亭子边的栏杆上,手里头还捣着药,小老头极为不耐烦的瞥了苏无名一眼,又开始指桑骂槐:“苏无名,你说说你,啊?你非得来这么早做什么?你不知道他得多休息吗?你瞅瞅这天,天刚亮啊,你就不能让他多睡会儿?”

  

  他骂骂咧咧,话说一半,肩膀被轻轻按了一下。

  

  小老头儿闭嘴了,扭过头去,冲着那个坐在亭子里的人,翻了个大白眼。

  

  ——卢凌风不恼,只是笑。

  

  他看着比前些日子还要瘦些,被堆在厚厚狐裘里头,简直要被淹没,只是脊背还笔挺,一双眼仍是亮,端坐此处,仍像是一杆枪。

  

  苏无名仔仔细细打量他,目光终于落到他发冠上,他又瞧见了那颗湛蓝的珠子,苏无名的眼睛被刺了一下,他闭了闭眼。

  

  “师兄,几日不见,你怎么——”卢凌风勾着唇笑笑,“瞧着老了不少。”

  

  “你可真是——”苏无名无奈至极,快步上前,半蹲下来,一双眼定定看着他,眉宇之间的哀愁愤懑渐渐化成了一泡水,这个目光之中常带了三分狡黠的男人如今忽然陷入到一种似悲似喜的境地里去,他轻轻握了握眼前人的手,忽然眉间又拧起山峰:“怎么手还是这么冷?”

  

  也曾雪夜薄甲逐敌千里的小将军无奈地看了看身上披着的白狐裘,叹了口气:“苏无名,我好歹是死过一回的人,你的要求怎么这么多?”

  

  费鸡师翻个白眼:“知道自己死过一回,就多听话一点!”说完,骂骂咧咧煎药去了。

  

  李三郎站在亭外,负手而立,只静静看着。但闻远处晨钟,高力士垂首道:“陛下,该去上朝了。”

  

  李三郎忽然有些不服气,伸手点了点苏无名:“朕记得苏寺卿休假几日,今日是不是也得回去上朝来着?”

  

  高力士一愣:“是……是……”

  

  倒是亭子里坐着的那个忽然开口:“三哥……”

  

  李三郎忽然一哽,摆摆手,气哼哼走掉了。

  

  苏无名便笑,待廊角处只剩一抹明黄色的袍角,才伸手点了点当今天子的背影:“扶摇,我跟你讲,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利用你,你不要被他骗了。”

  

  卢凌风也笑。

  

  苏无名想起他刚认识卢凌风的时候,那时候中郎将脾气大得很,总是生气,一开始苏无名还有点怯,毕竟那会儿他听闻中郎将手持兵刃在大明宫里大杀四方的事情,总觉得自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这中郎将砍的,后来处得久了,苏无名反倒在这张总是横眉怒目的脸上瞧出些可爱来,虽被腥风血雨蹉磨过,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后来镇国太平公主在公主府中自缢,京城乱了几日,那会儿苏无名人在洛阳,遥闻乱局,沉吟许久,去了宠念寺里的佛堂。

  

  苏无名仰首——他不信神佛,卢凌风也不信。

  

  但苏无名见诸天神佛,忽然,忽然,又参悟到了些什么。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皆是慈悲。

  

  如今的卢凌风大概生死关前又多走了许多遭,人反倒更平和,笑起来动人,还有三分孩子气,只是看着消瘦憔悴,被狐裘裹着,像一道暂留人间的影,苏无名忽然脑海中出现些卢凌风舞刀弄枪时候的样子,如今想来,竟好似空花阳焰,但一双眼仍是黑而亮,瞧着苏无名一双眼,要瞧到苏无名一颗心。

  

  苏无名缓缓道:“我其实一直没有想明白——他对你,到底有没有动过杀心?”

  

  苏无名原本以为这是个很难答的问题,哪里晓得,卢凌风竟然又笑,一口应道:“想过。”

  

  苏无名一怔。

  

  “当年参天楼案时候,我站在母亲身后,他就想过杀我,后来先天之变,我伏在母亲的尸首边,他也想过杀我,再后来他让我去杀崔鸣盛,我同他吵了一架,那会儿,他也想杀我——”卢凌风忽然放低了声音,抱怨也似的,“所以我出征,他竟然都没有来送行。”

  

  苏无名讷讷无言。

  

  他长久地望着眼前这个师弟,他忽然意识到在这长安城中,人人都是权力的棋子,连坐在最高处的那个人也是——坐在最高处的那个人,才是权力困束得最死的那个傀儡,连自己的爱恨也要被权力操纵。苏无名环望四周,抬头西望,能看到皇城飞起的檐角,他意识到当今天子为何执意要在此地再兴一座宫殿,已流过许多鲜血的大明宫乃是天子的囚笼,而此地,此地是天子龙兴以前的旧梦,是天子从权力之中奔逃的一个出口,此地——

  

  苏无名瞧了一眼眼前乖乖巧巧裹在狐裘里的小将军。

  

  ——此地,有卢凌风。

  

  END

  

  *是想表达,我们小卢是一个很坚定的人,在武后临朝到开元之初这一个极为动荡的时代里,他并不是被乱世裹挟,而是也有自己的选择,即使这个选择很痛苦。

  李三身上也有小卢的盛世理想,但理想一定有代价,小卢选择了李三,也选择承受一些代价。

红楼隔雨

【风起东宫】去帝乡·章四


  卢凌风被下狱的那天,朝野皆惊。

  

  费鸡师直冲大理寺,被挡了出来,后来是偷偷摸摸走的后门冲进去揪住苏无名的衣领子:“你疯了吗!卢凌风现在这个样子你把他下狱?你是打算让他死在牢里吗?”

  

  小老头子本就红的酒糟鼻如今红的更是发亮,一双老眼眼看着就要沁出泪,苏无名见不得费英俊这个样子,他攥住费英俊的手腕子:“老费……”

  

  苏无名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一抬眼,看见薛环站在费鸡师身后,怀里抱着卢凌风被拆成了三段的枪。

  

  少年人清俊的脸上是小老头子和半老头都看不懂的复杂神色,他看了看自己怀中的枪,又看了看揪着衣领子抓着手腕加起来快到一......


  卢凌风被下狱的那天,朝野皆惊。

  

  费鸡师直冲大理寺,被挡了出来,后来是偷偷摸摸走的后门冲进去揪住苏无名的衣领子:“你疯了吗!卢凌风现在这个样子你把他下狱?你是打算让他死在牢里吗?”

  

  小老头子本就红的酒糟鼻如今红的更是发亮,一双老眼眼看着就要沁出泪,苏无名见不得费英俊这个样子,他攥住费英俊的手腕子:“老费……”

  

  苏无名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一抬眼,看见薛环站在费鸡师身后,怀里抱着卢凌风被拆成了三段的枪。

  

  少年人清俊的脸上是小老头子和半老头都看不懂的复杂神色,他看了看自己怀中的枪,又看了看揪着衣领子抓着手腕加起来快到一百岁的两个大人,眼眶里滚出一滴泪来:“师父原本——他在洮州,原本就没想活着回来。”

  

  薛环跟着师父出征,做他的亲兵,看着他上战场杀敌,做英勇无匹的大将军。

  

  他跟着师父在帐中喝酒,师父很高兴,说徒儿,大丈夫当如是哉!

  

  薛环也很高兴,讲我日后要像师父一样,做威武的大将军!

  

  卢凌风还当他是个孩子一样摸他的脑袋,揉他的发,讲我徒日后自有一番天地,定可以做成威武的大将军。

  

  他喝多了,埋着头擦他的刀,忽然抬头又瞧着薛环,唇边勾出一丝苦涩的笑,说只是不必和我一样。

  

  那时候薛环借一星烛火看他,只晓得灯下的师父好看,风卷动烛火,师父随之轻晃,好像一道影,立时就要飘散。

  

  后来薛环眼睁睁瞧着崔鸣盛的剑送进卢凌风的胸膛,薛环扑上来,直掉眼泪,卢凌风反过来哄他,说你如今十六,也到了该顶天立地的年纪,怎么还要哭?

  

  血珠子从他胸口涌出来,卢凌风揉薛环的脑袋,他忽然讲,徒儿,你不如——以后做个江湖游侠,是不是也很好?

  

  薛环一愣。

  

  卢凌风忽然笑,轻轻碰了碰薛环的脸颊:“算了……”

  

  “还是做大将军吧。”

  

  天子下诏,卢凌风案关系重大,需由刑部尚书宋璟、御史大夫王晙和大理寺卿苏无名共同审理。皇帝诏书刚发下来,王晙就病了,病得起不来床,此案便一拖再拖。

  

  案子在拖,卢凌风暗害安西大都护崔鸣盛的消息却不知从哪里传了出去,一时甚嚣尘上,过没几天,天子就收到了催促办案的折子,言称御史大夫称病,御史中丞来协理办案也是一样,半个月下来这样的折子皇帝的桌案上堆了一沓。

  

  皇帝站在勤政楼上,看勤政楼西叶子凋尽的柳,忽然扭头问高力士,此树还可活吗?

  

  高力士跪伏于地,说不过是秋风渐紧,木叶凋零,到来年春景,自然又有新生。

  

  皇帝沉默片刻,讲,让宋王协助审理卢凌风的案子吧。

  

  宋王李成器奉旨从岐州回长安,踏足大理寺时,见苏无名都有些恍惚,他一年多前见过苏无名,眼前苏无名比当时衰老许多。李成器长叹一声,急急问道:“他还好吗?”

  

  苏无名苦笑两声:“一会儿见到人,王爷就知道了。”

  

  大理寺狱是苏无名的地方,卢凌风自然不会受什么罪挨什么刑,只是牢狱森冷,他从第三日就开始咳血,费鸡师被暗中找来给他看过,捶胸顿足,连声呼号,苏无名!你快些放他出去!

  

  卢凌风瞧着他笑,说老费,你慌张什么,若我死了,每日一只鸡这事儿,你记苏无名头上。

  

  费英俊忽然动作凝滞,转过头瞧卢凌风,向来七情上脸的费英俊这会儿忽然失了表情,他说卢凌风,你这回和以前不一样,怕是真的要死了。

  

  卢凌风笑笑,讲,人都是会死的。

  

  后来卢凌风每日三餐之外,还能佐上一碗药,坐牢坐到这份上,也算天底下头一份。药卢凌风乖乖有喝,只是还是咳血,苏无名拽着费英俊领子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喝了药还是这样?

  

  费英俊气得直跺脚,讲大理寺狱阴冷成什么样你不知道?早知如此你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把他下狱啊!

  

  苏无名崩溃,他说我能怎么办?他指着大理寺的牌子,又指着自己胸口,他满脸是泪问费英俊,他问我能怎么办啊?

  

  李成器见卢凌风,牢内阴暗,他先瞧见的是卢凌风那一双黑而亮的眼,继而瞧见的是他玉冠上那颗湛蓝的珠子,李成器隔着牢门见他,语言凝涩,半晌讲:“扶摇,你瘦许多。”

  

  卢凌风浑不在意笑笑,扶着桌子撑起身体,慢慢走将过来,一双眼在李成器身上逡巡,露出一个安心笑意:“大哥这一年多,过的可还好?”

  

  “自然是很好——我们怎么会不好?”

  

  当年在隆庆坊,李成器兄弟几个一齐在天后的指掌底下偷生,李成器年纪最长,竭尽护着几个兄弟,那会儿朝不保夕,他的母亲、李三郎的母亲,一夜进宫,再也没有回来,李成器唯恐几个弟弟惊惧过甚,想尽了法子,带着他们弹琴奏乐,以此获得片刻安宁。

  

  后来来了个卢凌风。

  

  李三郎那时候也不过十一岁,李成器却看得明白,范阳卢氏这么早已经开始赌宝下注,把八岁大的孩子送到这个地方,已是全然不在乎他的性命。成了,是范阳卢氏的荣耀,败了,是他卢凌风一个人的生死。

  

  可卢凌风却快活。

  

  他明明也是个年幼失孤失恃的孩子,可他总是很快活,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带着几个皇子皇孙干尽坏事,回来被先帝——那会儿还叫武旦——着下人一顿好揍,挨完揍又偷偷摸摸去找李成器:“大哥!蟹黄毕罗有没有给我留一块?”

  

  李成器问他,你怎么如此不知忧愁?

  

  李三郎揉他脑袋:“他这么小——”

  

  卢凌风小脸板正,合指为掌,认真道:“众宁寺觉深大师教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如今李成器瞧他消瘦憔悴样子,只觉当年还是想错,是成是败,他没想过卢凌风竟然还有这般第三种结局,他迟疑许久,忽然开口:“是陛下托我,让我代他来看看你。”

  

  卢凌风洒然一笑:“那就请大哥代我给陛下带句话。”

  

  “陛下一路艰难,行到如今,为的是大唐子民安宁盛世,焉能因我卢凌风一人,蹉跎不前?”

  

  李成器缓缓点头,转身便走,没走几步,倏然回身上前,一把攥住卢凌风伶仃的腕,与李三郎极为肖似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极为悲恸的神情:“卢凌风,这话我不帮你带。”

  

  “你要讲,就亲口和他讲。”

  

  “但是扶摇——你要明白,你必须要明白,你是他的兵刃,但你、你也是他的——”

  

  卢凌风忽而垂眸,后退一步:“宋王殿下,请不必再说了。”

  

  再过两日,宋王李成器、刑部尚书宋璟、大理寺卿苏无名共同提审卢凌风。

  

  对于何时杀人、如何杀人,卢凌风不曾有一丝隐瞒,问到最后,宋璟长叹一声,讲,可以结案。

  

  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无名忽然抬起头来,一双血红的眼牢牢钉死在卢凌风身上,他怒喝一声:“不能结案!”

  

  宋璟一怔:“为何不能结案?”

  

  “还有一个问题……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卢将军一直不曾回答。”苏无名颤抖着站起身来,“卢将军!我问你——你和安西大都护,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查完你二人所有行迹,洮州一战乃是你第一次见到安西大都护,那么!”

  

  “你、为什么要杀他?”

  

  “你究竟是听了何人的指使?”

  

  “你的背后,到底还站着谁!”

  

  满室皆静。

  

  李成器一把扯住苏无名的袖子:“苏无名!你疯了?”

  

  宋璟倏然起身,大喝一声:“请各位协审回避!”待众人退尽,宋璟一把甩上了房门,回身怒视苏无名,“苏寺卿!你一个人想死还不算,想拉着大家陪你一起死,是吗?”

  

  苏无名却动也未动,一双眼,只看卢凌风。

  

  卢凌风垂眸许久,终于缓缓抬眼看他:“苏无名——我跪在宣政殿请陛下投我下狱,不是为了你如今在这里,问我这些问题的。”

  

  “好!”苏无名一把扯住卢凌风手腕,险些将人扯个踉跄,他一双眼几乎要沁出血来,简直是恶狠狠地瞪着卢凌风,“那么你告诉我,当初陛下既然把这个案子给了我,他究竟有没有打算让我活!”

  

  卢凌风想回答些什么,可他的喉中先涌出了一口血,溅在自己身上,也溅在苏无名身上,他反手拉扯住苏无名的小臂,勉勉强强站住了,抬起一双凄惶的眼:“师兄……”

  

  “师兄,若是狄公今日在此……这道题,他会怎么答?”

  

  苏无名如遭雷劈,呆立当场,他缓缓抬起头来,简直失魂落魄。

  

  卢凌风惨然笑笑,抬手点了点站在远处的宋璟:“姚相、宋尚书、张相……先镇国太平公主还在的时候,他们就站在了陛下的身后,他们是治国之能臣,可大唐,也要有耿介纯臣。”

  

  “陆相已经致仕、裴侍郎贬官南州,我叔父是个好人,却做不了好宰相——朝中还有谁呢?”

  

  “师兄,我问你——你一定要在此地,心甘情愿,丢了性命吗!”

  

  话已说尽了,卢凌风望着苏无名,喉头滚动,他从肺腑之中又喷出一口血来,恍然间,他死死抓住苏无名的手:“我当时折了送你的——”

  

  再没有声音。

  

  “老费——费鸡师!!!”

  

  当日费鸡师冲进大理寺时,宋王李成器与刑部尚书宋璟已拿了口供入宫,面圣时候宋璟忽然开口:“王爷……老臣我——就不必在场了吧。”

  

  李成器并没有对此表达可否,只是撩了衣袍,快步走进了宣政殿,他把卢凌风的口供放在圣案前,同时带来了一个消息。

  

  ——卢凌风,病死大理寺狱。

  

  TBC

木珝

【允翡】撷芳归

·cp谢允&周翡

·短打复健=逻辑混乱预警/算《偕老》后

·ooc与渣文笔齐飞


【壹】

        塞外天似穹庐,水草四野,漫天繁星之下唯有一簇篝火照眼明,周翡与谢允围坐其旁,翻动着篝火上挂的一只羊羔,丝丝香气渐渐弥散开来。

        谢允眼珠不错地盯着火,身侧却丢着一只绣工颇为精巧的绿底卐字金荷包,许久才给他想着拾起掂了掂,又怠慢地随手扔给了周翡。...


·cp谢允&周翡

·短打复健=逻辑混乱预警/算《偕老》后

·ooc与渣文笔齐飞


【壹】

        塞外天似穹庐,水草四野,漫天繁星之下唯有一簇篝火照眼明,周翡与谢允围坐其旁,翻动着篝火上挂的一只羊羔,丝丝香气渐渐弥散开来。

        谢允眼珠不错地盯着火,身侧却丢着一只绣工颇为精巧的绿底卐字金荷包,许久才给他想着拾起掂了掂,又怠慢地随手扔给了周翡。

        “这一包沉甸甸的,肯定是真金。行脚帮那群坏坯拿不出这种好成色的东西,那么的确是明琛的信。”

        周翡信手翻了翻那只荷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便又丢给他,说道:“送来的人说给康王殿下做事……康王?就是那年你在永州拼死救下的那小崽子?”

        “是他。”谢允叹了一口气,“别说‘拼死’……那么难听。”

        周翡低下头,拿一根干树枝拨弄火上烤着的羊羔:“他奉命到旧都,不好好整顿民生,却让行脚帮给你送了一包金叶子,请你去写一出新戏?”

        谢允弯了一下眼角:“‘为大昭盛世献礼’,说来,其实也该是我的本分。”

        赵明琛和金叶子一同附上的信上说:“羽衣班班主给三哥的报酬,我一样可以付起。”

        “那你要去吗?”周翡问。

        “那位既派明琛赴旧都,大概本就是想钓我出来的。”

        “他怎会觉得你一定要自投罗网?”

        她这会儿犯了一点疑心,微微扬起脸来,显得下巴很尖,是个颇不好哄的小美人。谢允却看得心猿意马,忍不住手痒,凑过去捏住她下巴,调/笑道:“怎么,周大侠吃醋了?”

        周翡一根手指弹飞了他的咸猪手,然而这位贫嘴王爷还在不依不饶地卖弄嘴皮子:“哎,王妃,你是觉得本王蠢呢,还是断/袖呢?”

        端王妃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肘子,撞得端王爷一晃,烤羊羔差点从火架子上歪出来。

        “刚才是同你说笑的,”好容易扶稳,谢允回过头,在火光映现下见周翡侧脸眼如琉璃、肤似白瓷,实在赏心悦目,竟也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气,“明琛是我一手带大的,不说亲缘,到底也有些情分——此番我若不露面,他父亲那边不好交差,我还是……有点于心不忍。”

        周翡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谢允继续说道:“还有,咱们这一路吃喝玩乐,盘缠确实已经不太宽裕——寨中最近的暗桩也要到旧都了,你又没捎阿妍的五蝠令,有这冤大头,还不正好了?”

        “可是,”周翡犹豫一下,欲言又止地咬掉一个人名,“万一,你……”

        “别‘你我他’了,” 谢允一笑,“一路也没听说除了康王还有哪位贵人北上。再说了,有周大侠给我撑腰,那位还得担心某人要往自己脖子上架刀的。”

        周翡哼了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行了,给个准话吧,”谢允收敛了嬉皮笑脸,正色说道,“阿翡,你去不去?”

        “你去我当然跟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周翡把熹微在手里转了一圈,“——看着点火!你信誓旦旦跟我说好吃的,烤糊了小心我揍你。”

        谢允忙忙唱个喏,又赶紧拍马屁:“……周大侠宇内无双,天下无敌!”


【贰】

        北都旧宫被伪朝占据二十余年,除了东宫被烧,大体尚存。但是赵明琛不敢僭越,只在宫外选了间还算干净齐整的北斗旧邸驻足。

        是夜月影若隐若现,天色半朗,周翡轻跃在府邸檐牙梁月之间,如鬼魅行,忽而悄无声息地落在一群端着药碗急行往她与谢允暂居处的宫装小侍女身前,惊得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端王妃娘娘恕罪!”

        周翡耳朵抽了抽,发觉自己还没习惯这个拗口的称呼,幸而还是勉强维持住了面沉似水的表情,漠然道:“端王殿下闭门写作,这两日操劳病了将养着不见人,你们主子没告诉你们吗?”

        “康王殿下听说端王殿下旧疾犯了,心里很是焦急,今日是特地吩咐煎了药,让奴婢们送来聊表心意的。”

        周翡把熹微往胸前一抱,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你们主子也知道他这寒症是宿疾——他有他的药,不劳费心。”

        “三嫂,”忽然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分开人群越众而出,正是赵明琛,“三哥好歹是我兄长,他现今病着,我却竟不能探视么?”

        “他不愿见人,我可劝不动。”周翡简短道。

        “算了,他毕竟病着,不见我也罢。”赵明琛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是三嫂,我能不能央求你至少把药端进去?这也算……我做兄弟的一点心意了。”

        周翡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从头上拔下一只简单的银簪来,当着他的面在那药碗里试了试,这才端起碗来对他一点头,转身回到房里。

        她知道某人耳力极佳,肯定把外头的笑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便把药碗随手放在外间桌上,走到床前揭开锦帐,只见端王殿下十分猥/琐地蹲在床上,身上裹着一幅被子,却是在一张纸上涂涂画画——正是他应赵明琛的一出新戏。

        “你这场‘病’也装得太不走心,还要我来遮掩,”周翡坐到他身旁,伸手抽过他笔下的纸来看,“咦,你这不是……”

        “是啊,昨天你看过的。”谢允劈手又把纸夺回来,一面继续写一面说道,“阿翡,明琛别有用心,所以我在想……我这么好的一出戏,要是他不给我演,那不是太可惜了?”

        周翡没听懂,不解地挑起眉。

        “我的戏已经写完,装病拖时间一是要再誊一份送回蜀中去,二是打算混淆视听,”谢允搁下纸笔低声道,“阿翡,暗桩送信再快,可比不上我的‘过无痕‘。”

        周翡低头略一思索,便不怎么在意地一点头:“你打算明天走?”

        “知我者阿翡也。”谢允摇头晃脑叹过,便正色下来,说道:“嗯,明天之后,剩下的事,就麻烦娘子了。”

        “你放心跑路吧,”周翡说道,“左右有我给你断后。”

        四下灯火惺忪,烛花毕剥作响,她忽的发觉谢允两眼似笑非笑,近乎贼忒忒地打量着她,蓦地挨近来,在她脸颊轻轻一吻。

        “阿翡,”他低声唤她,声音有些沙哑,“你要断后,我可不能断后哪。”

        “什……唔!”周翡想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先被温柔地吻住了唇瓣。谢允的气息从她的四面八方涌上来,然后手指扣在了她臂上,明明有些凉,却分明是灼烫的火焰,在这方寸间烧了起来。

        一夜/红绡/帐/暖。


【叁】

        “姐!”

        周翡眼尖,老远就看见李妍花里胡哨地站在岗哨处等自己,先觉得头痛了痛,走过去便没什么好气。

        “你来干什么?我不过一两个月不在,你哥又积下一堆要跑的事儿了?”

        李妍挠挠头:“这倒没有——虽然李婆婆的确说你们不在他焦头烂额,不过焦烂的是姐夫那份,你还没什么……”

        “谢允?”周翡才交完令牌正要往里赶,闻言一侧目,“他不是早好几日就回来了?前几日还有闲给我来信问什么时候回来,哪会积得下这么多事。”

        “姐夫一回来就病了啊,”李妍小跑几步赶上她去,“他没告诉你?”

        “病了?!”周翡脚步一顿,“……他不会又是装的吧?”

        “楚大夫去看的,当然千真万确。”李妍发觉她虽然嘴上厉害,脚步却很诚实地快了几分,忙追道,“——阿翡,你别着急嘛,据说姐夫就是以前旧伤的毛病,养两天就没事了,刚才我还碰见他在山上排新戏呢……”

        “他在山上?”周翡一皱眉,“他前几日信中说,我回来时他会在春回镇。”

        李妍这才发觉事情不对,自己貌似撞破了某个机关,只好尴尬地摸摸头。

        周翡面沉似水:“你回去告诉大当家,她不在的时候,端王殿下把戏班子弄到长老堂去了。”

        李妍愕然:“……姐,你又和姐夫吵架了?”

        她两口子多大仇要把这事儿捅到大当家面前!简直缺大德了!

        “没有,和他好着呢,”周翡轻描淡写道,“病着还敢瞎折腾,看他是太闲了。”

        李妍赶紧跑了。

        周翡舒展舒展筋骨,便展开轻功轻车熟路地往谢允日常排戏的场地去,果然听见那小院里一阵笛声悠扬,咿咿呀呀之声绕梁三叠,好不缠绵悱恻。

        她在墙根停下,悄无声息地掀身而起,稳落在小院屋脊上,却见对面屋脊上也有个熟悉的人坐着,一双大长腿没型没款地乱翘,脸色却颇为苍白,很有几分大病过的柔弱模样。

        她把手指搓了两下,终于在他回过脸来冲她笑的那一霎没了脾气,不情不愿地把熹微挂回腰间,一点足尖,又落在他身旁。

        “哎,我知道阿妍会告诉你我在这里,干脆懒得跑了。”谢允拉住她的手,唇角微弯,说道,“——阿翡,这次你可别怪我。”

        周翡别过脸去,轻轻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倒不怕她告诉我你病过。”

        “嗳,你也知道,”谢允假模假样地一叹气,“在下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做媳妇迷,只有个乌鸦嘴还算灵验,这不是一报还一报——装了病,真的就要病。”

        “但你瞒着我干什么?”周翡问,“我回来,一看你就知道,你要是怕我,怕我心疼……那什么的,根本就……”

        “我怕说起来丢脸,”谢允无赖地冲她一笑,眨眨眼,轻声道,“我一离了你,就犯相思病。”

        “……嘴里就没句正经话。”周翡随手一刀柄捅过去,却是个空,谢允早有所料,已经擦着屋脊一步滑出十余丈去。

        “你瞧,可不是吗——我一见了你,立刻就要大好了。”

        她赶了两圈,谢某人跟泥鳅似的,总抓不到,她便懒得再追,自顾自纵身到院里石桌上抓了一壶酒,又跳上屋脊去坐下自斟自饮,果然谢允不多时就自会找回来。

        “阿翡,过几天,我打算写一出旧江湖的戏。”他抢过她手中酒杯,忙忙吃了一口,说道,“你记不记得霓裳夫人当年打的那一刀一剑,一曰‘望春山’,一曰‘饮沉雪’——我这出戏,正好有一折,便可叫做‘春山沉雪’。”

        周翡掀起眼皮,又把酒杯抓回来:“我外公一代英豪,可不能由着你随意编排。”

        谢允奇怪道:“我写戏几时编排了?”

        周翡哼了一声,没理他。谢允便佯装没话找话地搭讪道:“不过……我若真写《南刀传》,可不是不得不编排了——否则人家定要怪罪我‘千岁忧’私心太重,‘天下第一’的名衔给了亲近人……”

        周翡心里一甜,偏不肯如了他的意,只作不动声色道:“那按端王殿下高见,如今‘天下第一’,是哪一位高人了?”

        “反正不是你,”谢三公子没什么正经的爪子捏住了她的下巴,“我娘子这般花容月貌,可不是在下心中那天下第一的黑脸小知己当年的模样了。”

        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周翡有心恼怒,心尖儿却是软的,甚至由着谢允轻轻拥住,也不挣开他。

        “阿翡,”谢允轻声道,“我给明琛的这出戏挑了大江南北的许多地名,专写世情风貌,是个盛世之颂。”

        他松开在她腰间环了一圈的手臂,手指在她鬓边轻拢了一拢,便让她枕在自己肩头,又说道:“世间幼有所依老有所养,大多数人对命运有选择余地和恰到好处的自由,槛内人不受拘束,有情人终成眷属,岂不就是‘盛世’?”

        周翡一贯不耐烦听他絮叨这些,似懂非懂地一眨眼,便打了个哈欠:“那么……大概真是天下太平了吧。”

        谢允知道她听着满院戏词自然是犯困了,伸手捋着她柔软的长发,也就不怎么在意地一笑道:“是啊……天下太平,你我白头到老,一生自由。”

        他没打算告诉她,其实他何其有幸,竟侥幸搭上了她这团“大气运”,从此那刀尖上播出的命数,也总有个他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周翡依偎在谢允肩头半梦半醒,虽然他的肩膀削瘦,手还较常人冰冷,可即使明知他方才大病过,但只要他心跳依约坚实地撞上耳膜,她便竟觉心安得十足。

        楼中戏正到了蜀中一场,这压轴的一折偏偏便叫做“洗墨春晓”。

        “万古春秋,百年俱入梦,换悲欢喜乐,数风流如昨。唯我见卿卿、动心魄,从此无数来梦。”

        她隐约听见这一句,便不由得微弯唇角,因为知道是他暗自在说——

        人间多是春梦,而于他此生,有她在春风里才成其为梦。


木珝

【允翡/谢允中心】允光

·cp谢允&周翡 2w裹脚布预警

·战损允有/同系列前情《翡梦》

·(拼凑)原著向。对谢允的意难平吧

·ooc与渣文笔齐飞

bgm:《雨幕》《昨夜书》


        “清晨鼓棹过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楼。”


【壹】

        薄暮时分,鸡栖于埘,江上却好似蓦一下开了闸,来往船只都挤在这时川流不息,风波中摩肩接踵,喧闹不堪。...


·cp谢允&周翡 2w裹脚布预警

·战损允有/同系列前情《翡梦》

·(拼凑)原著向。对谢允的意难平吧

·ooc与渣文笔齐飞

bgm:《雨幕》《昨夜书》


        “清晨鼓棹过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楼。”


【壹】

        薄暮时分,鸡栖于埘,江上却好似蓦一下开了闸,来往船只都挤在这时川流不息,风波中摩肩接踵,喧闹不堪。

        周翡懒洋洋倚在窄小船篷,手里拄着碎遮,看见群星渐渐自群山隐没处翩跹爬升,翻倒一江银河水如天,好似故人眼眸清澈,不由微垂着目光,静静地多看了一会儿。

        “周师妹,”此地做暗桩的师兄给她撑船,手中把竹竿一横,对着满江熙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到地估计还早呢,你既然最近都在赶路,趁机睡一会儿吧。”

        周翡没舍得把目光挪开,便心不在焉地“唔”着答应了一声,挑了个喜欢的姿势坐好,把碎遮横在膝头,依然自顾自地看那水随天去秋无际。

        她其实并没打算睡,心下趁空闲把周遭局势过了个七七八八,反倒琢磨起接下来哪条路更好走些。如今南北交战,世道乱得“糟哚哚一锅粥”,她此回南下寻药,重阳又要家去,要是路上规划得不好,不知又要途径多少麻烦事。

        这一代的“南刀”,虽然专精拎砍刀打群架,颇有些路见不平拔刀一声吼的作为,其实骨子里是有点天真的冷心冷肺,身心只系在一把染血长刀微咸的冷铁上,不像她外祖一身谦谦君子骨,长刀一横,扛得起“奉旨为匪”,当得起家国大义。她甚至不比蓬莱挺尸的那位当得起“天生情深”四个字,宅心仁厚,若生于盛世,想必堪称一代明君——可是在乱世之中,仿佛恰恰唯有她这一身孤勇,方可抵御如乱草飞蓬飘转零的宿命。

        江上松快了些许,周翡余光里瞥见船首挂着的一盏油灯的倒影,鼻尖忽然没来由地酸疼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神游万里,居然惦念起昏睡已久的那倒霉家伙该又做了个什么梦。

        她这三年天南地北辗转寻药,有时客栈梦回,听见檐下轻雨滴沥,便仿佛故人风过无痕如旧,依稀在昨夜梦中相逢。她虽然不大容易悲从中来地感伤,可也总是想着想着,便不由黯然神伤。

        也许相思顾自成疾,只是给她不声不响地安放在心口上不满一寸的逼仄间静静浮动,习惯了内敛与隐匿,习惯了只在与咫尺天涯的故人笔谈时微微震颤,短暂地现出一丝端倪,却又总给她搁笔晦暗,仍旧不动声色地蛰伏下去。

        周翡不堪地微阖了一下眼睛,偏偏江上有民歌忽然唱起来——

        “梦中来摩来?”


【贰】

        她听见风与流水不分彼此,在残枝败叶间来回翻涌。稍远处有冷铁“呛”地轻碰的声响,又在风里掺了一丝泡过血的微咸,三两个短促的军令悄声落地,几乎堪称“森然”。

        周翡睁开眼时,天中夜色正浓,碎遮不知怎么不翼而飞。她皱着眉在身上摸索了一回,猛然发觉自己已不在那熙攘的江上,如今置身在个深秋的小山坡,隐约望见山木掩映间有几座营帐,约莫是哪位将军驻扎在此。

        “莫非是梦?”周翡想,“这几年倒是李婆婆时常给爹帮忙带兵,反而是我天南海北到处跑,才去过没几回。”

        她站在原地寻思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的确又许久没见过周以棠,想必这个梦是她爹惦念着要和她见一面,便打定主意,往营帐处走去。

        营地里灯影幢幢,几个年轻的官兵正四下巡检。周翡无心扰乱军中秩序,便仗着轻功尚可,悄无声息地随风掠入。只见阵地最中有一处篝火烧得正旺,围坐的兵士不少,却皆是二十余岁的小青年,倒不像她素日过境时所见老中青俱全的军伍。

        周翡闪身躲在一角军帐外,眼里观察着营中布局,一心伺机而动,便未留意到旗杆上军旗的图案颇有些古怪,竟是如今南昭军中早有十年未用的样式。

        只见篝火东北角的那间营帐潦草地掀着半边帐门,透出一点悠悠的昏黄灯影来。这处帐门前有别于其他,沙地里插着两竿旗,想必帐中人大有来头。

        她耐心蛰伏在一竿军旗的阴影里,眼珠不错地盯着那处,眼神安静如死物,呼吸声极轻地捕着节奏,好似已经与周遭飘忽不定的晚风融为一体。

        那帐外坐着的两个兵士忽然站起身来,将一竿给风吹得略显歪斜的旗稍微扶正。她便趁机从藏身处闪出挨近去,无意中一撇眼皮,只见那旗帜在晚风里一卷,露出下角一个风流多情的“端”字,竟是种令她熟悉得近乎心悸的笔法。

        周翡脚步一滞,身形不由自主地一顿,便不慎泄露方才还神出鬼没的踪影。然而那两个兵士似乎真的没看到一样,笑嘻嘻地冲那帐里叫了声“殿下辛苦”,又自顾自往别的营帐去了。

        她望着那两条明灭的影子,居然发起怔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不知不觉攥紧的手指,纳闷想:果然是梦么?

        只是这梦里时间不大对——而且领兵的不是爹,倒是……那人?

        偏偏一阵平地起风,那挂得险伶伶的半截帐门竟掉了下来,她来不及多想,近乎惶急地抬手去挡,却给扑面而来的尘螨砸了个正着。幸而“南刀”的反应速度也不是白给的,她匆匆往里踏了一步,便立刻浴在一片昏黄的油灯影里。

        “我朝自从南渡,以天堑为界拦截曹贼大军,坐拥丰沛水汽,兵马已经惯于潮湿闷热。何况我麾下多是青年,此番北上又急,一旦水土不服,只怕难行快战。”一个分明极熟悉,却在她耳畔极罕如此正经的声音响道,“所以依我之见,越往北行,越要安营扎寨在江河湖海之侧——虽然有潮汐决汛之险,急行军足不沾地,倒不至于为之威胁。”

        帐中那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纵然被坚执锐,掩不住一身浑然天成的矜贵之气。他一双眼睛极亮,难得的是平湖似的静,好似将周遭丈余的微光都给敛入眼底,极清明,也极澄澈。正经下来了的时候,目光下视,竟有种含威不露的气势,一面伸手在行军图上比比划划,一面侧着脸跟亲兵指点图上战局。

        只听那亲兵笑道:“殿下才来巡边没几个月,便调动三千兵士快速夺回三城,这可是天纵奇才,抵得上当年太祖皇帝兄弟二人的智慧了——您还跟下官商量什么啊,照您驱使,恐怕要不了三年五载的,兄弟们都可以回旧都了。”

        少年微微一笑,眼里自然而然地有一闪而过的得意,却是未置一词。

        周翡倚在对首帐门上却已经怔神,只觉眼睛很涩,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两下,依然觉得发紧。但她此时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目光近乎贪婪地落在那少年活灵活现的眉眼之间,好似生怕错过了一个颦笑,便此生无从再遇一般。

        好半天,她才迟疑似的抬起手来,隔空遥遥勾勒着少年的眉眼。

        那时候,端王殿下的面部线条还没有软化成喜气洋洋活像能直接去拜年的笑相,甚至还有一点儿桀骜自骄少年人特有的锋利,显得十分意气风发,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像是随时可以黄袍加身。但是眼睛上总是微弯的弧度没有变,即使是思索问题,好像也不大喜欢攒着眉心,只是有点似笑非笑的,意外透出一点浑然天成的与世无争来。

        周翡的睫毛动了动,只见闪闪摇摇的烛火从他半垂的侧脸上打下来,勾勒出优美的线条,是她不熟悉的锋利与正经。然而仔细端详久了,那些她本以为陌生的弧度里似乎也渐渐显出些仿佛她朝夕以对的异样熟悉感。

         她脱力似的放下手来,攒起眉寻思了一会儿,想那神情她分明极熟络——却究竟是像谁?

        还没等她搜肠刮肚地寻出个么二三来,帐门忽然又给人打起,有个约莫巡检在外又匆匆来归的兵士走进来,冲那少年一拜道:“殿下,有人求见!”

        少年掀起眼皮“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排兵布阵图,突然望着那人的脸一笑,有点揶揄道:“我说哥们儿,来的是何方神圣,怎么把你弄得这个表情?”

        周翡便转头去看那兵士,果见他一张大老粗的黑脸上紫一阵青一阵的,好似憋着口气没法吐,有天大的愤懑。

        “唔,我知道了,”端王殿下又若有所思地自己接道,“来的必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对不对?我想她应该对你直呼了我的名字,听着不太有礼貌,是吧?”

        他一看那兵士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便不怎么在意地一笑道:“直呼本王名讳而已,何必动那么大肝火?想想对面曹宁,在我手里吃了好几次败仗了,估计每天都问候着呢——‘赵明允‘这三个字有什么金贵的?能给周姑娘绣口一吐,才是三生有幸地熠熠生辉呢。”

        大约端王殿下洋洋得意地乱发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传话的兵士抬起脸,和小殿下身侧的亲兵相顾无言,而少年又微笑着向帐外一指,道:“去替我将她拖着一会儿,本王稍后就来。”

        周翡听见“周姑娘”三字已然大吃一惊,此时乍见少年脸上熟络的微笑,更是疑窦丛生。心口忽然火烧火燎地泛起酸来,有一点平生不曾遇过的微涩的痛苦,自觉莫名其妙。然而少年不待她多想,一掀帐门迈步出去,却出乎意料地绕着营地打了个转儿,从栅栏外择了远路,悄无声息地靠向来客的方向。

        “赵明允呢?”那头是个少女的声音焦躁道,“不见我?叫他滚出来!”

        周翡缀行在少年身后,闻声已然一怔,待回神再看时,便见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身形极纤薄,有点大病初愈似的苍白,巴掌小脸上大眼睛尖下巴,相貌相当清丽。虽还未完全长开,却已然是个绝代的胚子,是配得上南边这位端王爷没正经口中的“美人”之称的。

        她忽然灵犀一点,低头去看少女的手中,果然有一把和人一样细细长长的刀,再定睛看时,只见刀铭分明是“碎遮”二字。

        ……原来如此。

        “呔,这谢霉霉好生不要脸。”周翡心想,“安安分分做个梦都不成,非要把我强拽到他梦里,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虽然是这样腹诽,方才心口那异样的微酸的苦涩却心安理得似的褪了大半,周女侠的“愤懑”只在眉尖轻轻挑了一下,又偃旗息鼓地落回心口去。

        幸而她这回误入旁人“春/梦”,只是个无形的过客,无论面沉似水还是面红耳赤都无人知晓。那少年自是浑然不知,只见他摆手屏退贴身亲兵,一步滑出十余尺,身形飘逸得流云飞仙好似,倒无愧于蓬莱学艺十余年的苦功。

        方才入帐中通报的那兵士大概是个不怎么同女孩子打交道的,虽然给自家殿下吩咐了要“拖一会儿”,然而面对这颇为貌美的小姑娘时显得很僵,硬邦邦地绷着脸,把“殿下天潢贵胄不是闲杂人等想见便见的”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念,甚至没留意到“周小姐”对着他身后瞪大了眼睛,蓦然柳眉倒竖,怒斥似的唤了声“赵明允”。

        “阿翡,既然要我‘滚出来’,那么依你看是横着滚还是竖着滚比较称心?”

        那神出鬼没的少年负着手,笑嘻嘻地从兵士身后现身,顶着那声响彻营地的“河东狮吼”满不在乎地冲少女做了个鬼脸,又已是个相当好脾气的笑。

        少女略微一愣,随即轻轻磨了磨后槽牙,冷笑道:“既然你自己要我选,那么好呀,给你折个中,就地抱团滚吧。”

        少年佯作无辜地跟她对视一眼,讨嫌地转头假装思索了一下,说道:“满地打滚,灰头土脸?——不行,不雅。”

        少女眉尖一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已经给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过手,少年人热忱的目光好似流水温柔,在她周身小心又眷恋地四下碰了一遍。

        “多久没见了,怎么一见我就这么凶——你还没说呢,”少年双手捧起她的手腕,低头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低声道,“前线战乱,你不在金陵做你清贵的‘周小姐’,也不回四十八寨做你自在的少当家,跑来这死生无常的地方干什么?”

        少女抿了一下嘴,好像不太习惯他这样的亲昵,然而终究没有挣动,只是顿了顿,老老实实道:“我爹娘商量下来,觉得我也长到了这个年纪,应该给寨子里做点事了,便想着让我回去弄个几年。蜀中严格来说在北朝地界,我要过境刚好路过,听见我们的暗桩说南端王驻军在此,便想着来看看你。”

        “嗯……”少年抬起眼睛,认真又温存地冲她一笑,轻声道,“阿翡,谢谢你。”

        少女不知怎么给他这一眼看得不自在,无端地别扭起来,调转头去,有点抗声道:“路过而已,你别自作多情。”

        少年好似并不信,十分揶揄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一面拉着她的手往营地里走,又一面挤眉弄眼地冲她笑道:“路过与否,反正来都来了——哎,以咱俩的交情,你不好好看看本王是胖了是瘦了在这过得怎样,岂不白跑一趟了?”

        那头周翡倚在营地栅栏上全程看了这么一场,见那故人又一副油腔滑调的江湖骗子本色,不由数度哂然。此时虽然隐隐觉得不妥,到底没忍住追了上去,便见这一对璧人方才入帐,那嘴硬心软的“周小姐”竟忽然反手扣住了端王殿下的手腕,脸上也带了几分厉色。

        “——金陵的传言,你有没有听说?”

        少年微笑不答,像是没听到似的,也不挣动,懒洋洋地用空闲的那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她长刀上挂着的穗子,死没正经道:“这‘碎遮’是小叔赐的吧?——唔,用的名义是什么?这可是宫中异宝,不知道算不算是替侄儿下聘……”

        少女瞪他一眼,伸手撬起刀鞘,在他身上没轻没重地碰了几下,冷铁与重甲相撞呛然有声,少年便装模作样地捂着碰处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两声。

        “阿翡,我征战在外,身上有伤容不得乱来的,你这是谋/杀/亲……嘶!”

        少女飞快抬手在他脸上弹了一下,面无表情道:“尊驾这张脸皮厚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想必不会有这种顾虑。”

        她嘴上是嘴硬这么说,其实眼皮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不着痕迹地从少年捂着哼得厉害的地方一掠而过,有一点几乎堪称“温情”的忧心在眼底闪了一下。

        “我来时听见沿途的男女老少说,端王殿下——唔,还没恭贺你,晋升亲王之位了。”少女一掀眼皮,挡掉了少年嬉皮笑脸的一句“你什么时候知道亲王爵位高人一等了”,不自觉放低了声音道,“他们说,端亲王爱民如子,宅心仁厚,明明每日忙着布防对阵已经足不沾地自顾不暇了,还拼命想方设法将被战火牵连的百姓安顿得当……”

        她想了一想,本来忍不住要问他可觉得苦可觉得累,可一抬眼看见他光风霁月的笑靥,又无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一点罕有的温柔在嘴边打转,愣是无法诉之于口,却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向自己心口声势浩大的暗流认输。

        “……你自己多加注意。”

        少年一向长于轻功,如今又已是行军打仗的惯家,耳力岂有不好的理儿?但是眼里看见美人难得和颜悦色,流顺的眉目中隐约透出一点微醺似的红晕来,几乎堪称“娇羞”,相当赏心悦目,他一身贱意便又忍不住犯痒痒,故意把头凑过去,嘴上死没正经道:“诶,太小声了,我没听见啊,不作数,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少女本来是个一点就着的爆竹脾气,好容易心嘴齐软地同他说了一回好话,结果猝不及防地惨遭撩闲,有点消化不良,便没好气地踩了他一脚,冷笑着嘴硬道:“没听见算了,反正端王殿下天潢贵胄,又吉人自有天相,哪轮得上我这乡下丫头惦记您的死活?”

        “阿翡,此话差矣。”少年摇着头一本正经道,“不才在下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平生夙愿也只有个豁出一切归乡去,然而留得贱命宠媳妇的志气还是天地可鉴相当真诚的——不信你可以摸上一摸,这心口跳得热呢,就差周小姐来归了。”

        往日他这般嘴上没门,少女十之八九要恼,然而纵使心知肚明,少年人贪玩,还是乐此不疲地屡教不改。今日他心知“完蛋”,已经预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少女闻言脸色虽然微变,却竟只是近乎忧心地向他看了一看,目光如刀地在他周身过了一遍,神色十分古怪。

        “金陵的传言……你真的一点不知道?”她有些凝重地轻声道,“连爹都说你虽然看似不着调,其实相当敏锐谨慎,纵使在外,不会不留意朝中之事……”

        少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周小姐,慎言,这不是你会说的话。”

        他转过头去不看她,目光沉下来,方才还稍嫌柔和的面部线条陡然锋利了几分,平白显得冷淡而不好亲近起来。

        “没听过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就是当今下了旨意给我,我也可以选择不接。”他沉声漠然道,表情陌生得几乎像是变了个人,“朝堂两派勾心斗角,金陵整天乌烟瘴气,本来便不是我心甘情愿要待一辈子的地方,得不到我想要的自由——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旧都……再怎么给嘲笑是不甘的怀想,那终究是我的故乡。”

        他转过脸来,定定地望着少女,浑身忽然泛起说不出的沉郁,却又有些格格不入的清淡,像是尚未经过蹉跎岁月沉淀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但怎么看都有种异样的违和。

        “我之前一直想,等我北伐收复旧都班师回朝,就向小叔辞行,再讨一纸婚书跟你走。”他轻声道,“唔……或者也可以先把那纸婚书求了,那时候我们就在旧都成婚好不好?我想好了,我们可以在花烛夜悄悄地走,正好省去那许多麻烦,从此以后,天高地迥,哪里不……”

        “金陵有传言说,皇上已经请大学士代笔拟旨,要在端王班师回朝之日便正式册封其为太子。”少女忽然打断他,后面的话压低了声音,好似在泄露天机,“而且,那旨意里说是……待太子大婚之时,今上便要禅位还政。”

        少年倏地一愣,怔住了。一直看戏的透明人周翡在帐边微微一动,心里也隐约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既然尚未宣发,这本该是密旨。”少年突然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眼里几乎带出一点厉色来,“周大人不算近臣,也不太会同你说这些……不对!走漏风声之后,金陵自然是一夜之间便传遍了。”

        他说着说着语气竟忽又按捺下来,然而平平淡淡的三言两语中却好似裹挟了惊涛骇浪,无端令旁听的周翡也不由得一阵后脊发凉。

        她活动了一下手指,才发觉自己方才已经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拳头,此时松开才觉得骨节已攥得有些发疼。

        只听那少年沉吟了一下,又道:“主和派知道我整天想着报仇复国,自然不愿金陵朝廷落到我手上。小叔虽然总念叨着要还政,毕竟在皇位上坐了这许久,即使被人泄了密,不见得护不住我——回去再跟他好好说,这皇位总之得是他的,我不要。”

        他两只手放在一起,露出沉思的神情,许久终于一转头,才看见少女锋利眉梢攒得发愁,便又故作轻松地笑起来,说道:“你放心,他们都知道我喜欢你得不得了,结果这么多年没娶到。这‘大婚’说着容易,哪知道还得苦等你个百八十年垂垂老矣了才能抱得美人归?”

        少女给他扭转得十分清奇的话柄狠狠冲击了一下,一时间没能作出答来,便听那少年又笑道:“我去提亲了三次,你知道吗——周大人肯定没告诉过你。”

        “第一次,我求着闻将军上门去找你爹探探口风,他是武将,说话直来直去,没掩住。你爹便说我是天潢贵胄,求亲不该如此草率,婉拒了。”

        “我不服气,便亲自上门,算是第二次。周大人又说我好端端的金陵贵公子,帝子之终身岂可当儿戏自己上门,以‘于礼不合’为名把我扔了出来。”

        少女没忍住噗嗤一笑。一旁周翡也不由微弯了唇角,心下想着:这倒的确是爹玩得出的损招。

        而少年无可奈何地伸手弹了一下少女的额头,叹道:“笑什么笑。不才在下可是越挫越勇,这不还有第三次……”

        “既然周先生说于礼不合,我便寻思着搬个够身份也够礼仪的人出来试一试,于是去求了小叔,说我非周家小姐不娶,要不宁肯我这一脉断了香火,也绝不要别家的女子。他给我泼皮耍赖闹得没办法,只好找了个机会单独留周大人说话,没想到才露了一点‘明允已经老大不小了’的口风,你爹立刻列出了一票金陵适龄贵女的名单,小叔实在无可奈何,终于提起你这‘周家小姐’,你爹又说你是个乡下丫头,担不了‘王妃’这么尊贵的身份……”

        他的手指从她鬓边抚过,指腹留下一丝微热的暖意,眼神倏地温柔下来,却悉数掩在了一笑之中。

        少女本来便是个心粗如棍的,甚至连走江湖的时候也懒得记来路,此时给精明的端王殿下一个声东击西,小脑瓜子立刻忘了之前是怎么转的,又回归到她性格中所有的那种浑然天成的迷糊和与世无争。

        少年觑着她脸色渐次和缓,自己神色却黯淡几分,但唯恐少女看出似的,低头飞快在她脸旁碎发上吻了一下。

        “小叔十五六岁便有了明琛,我现今可已过十八了,看来这架势,该不会到了而立之年还是个光杆子吧?”

        他攥住她带一层薄茧的手,是与面上调笑截然不同的珍重和小心翼翼。

        “阿翡,我不要你做王妃,”少年的目光又沉下来,望着少女轻声道,“我只要你做我的妻子。”

        也许到底觉出些气氛的惆怅来,这回少女没有窘而急地转过头去,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所以你更得好好的给我活下去,你知道我……我在乎你。”

        少年微微一笑,抬手勾起她一缕发丝,说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随即低下头,把自己的额头与她的紧紧贴在一起,又轻声道:“你等我啊。”

        周翡突然没来由地鼻子一酸,不得已扭过头去,却猛惊觉这回的鼻酸好似那乌黑飞禽鸣叫,竟有点不详的意思。

        烛火惺忪,璧人成双,唯有她窥视在暗流汹涌的过去,忽觉惊心动魄。


【叁】

        “殿下的折子递回金陵了吗?”

        谢允身上一副重甲,放下手中染血的长剑,从营帐里走到篝火边坐下。一旁啃着烤玉米的兵士见了他,匆匆侧身行了个军礼,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端王殿下小心翼翼地从一个亲兵手里接过稍微带一点焦香的烤玉米,试探性地咬了一口,给滚烫的米粒在口腔里跳了两下,他才呼出一口白汽,眨巴眨巴眼,应声说道:“嗯,递上去了。”

        “那粮草什么时候能跟得上?”

        谢允一垂眼皮,隐晦地吞掉一个呼之欲出的苦笑,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道:“快的话……也许二三日。”

        他语气里难得有点犹疑,纵使拼杀的汉子总有点粗枝大叶,兵士还是从他短促的话里听出了一点“不容乐观”来。

        “会不会金陵那边真的……”

        风声卷走半截话尾,连同里头深藏的怀疑与不安,言虽尽而意无穷。

        谢允的眼色沉了沉。

        透明人周翡此时不在营地里,而是闲坐在不远山坡上的一丛草木之中,呼吸错落而绵长,在周遭长风中一起一落,眼则静静望着那人的方向。

        她跟着这支军伍走走停停,徘徊逡巡,一走便是三个月。反正无人看得见她,她也不觉困饿,便整日整夜地从或远或近的地方窥视少年时的谢允,一向眼大漏光的人,居然有许多新发现。

        他那时还有一张意气风发的少年的面庞,很见天潢贵胄的矜雅,却已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圆融滑头。但到底是少年人,再有手段再有谋略,还是比后来她所熟知的他多一种淘气的神采飞扬。

        前线艰苦,锻炼出他很能屈就凑合,尤其是近日莫名断下来竟要靠才洪灾不久的民间自发接续的口粮,但是谢允仍是不短兴高采烈,满不在乎似的。

        他喜欢把难以下咽的粗粮面饼加点水细细多嚼,可以觉饱一点,省下粮食给兵卒;他喜欢受伤时自己一声不吭地上药缠裹,不费旁人的忧心忡忡,省心又省力;他甚至喜欢将这“想得开”想方设法地在军中铺展开,夹杂在他并不宽松却很合理的军纪中,哪怕明知是天真志气——咬着牙,从没真诚地觉得苦楚。

        连她也不由得跟着他穷开心。

       初来那日所见的 “周小姐”来了一趟很快便离开,周翡这一路偶尔从十来岁的南端王手下的兵士口中听到二三句传言拼拼凑凑,倒也大致把这位“未来的端王妃”与端王殿下的故典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周小姐虽然年纪稍长几岁,和她对不上,却自然是周存周大人之女,自幼在父亲隐居的蜀中长大。只不过在这梦中,甘棠先生出山时,周小姐随父亲在金陵住了几年,与彼时也还年少的端王殿下几乎算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该是水到渠成要做端王妃的,却不知怎么——大约是因为殿下一门心思要北赴收复旧都——婚事反正给耽误下来。

        也许是因为只见过一次,也许是因为人在梦中心茫然,周翡对那些自己错漏未见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并没有实感,只是非常想不出若是自己与谢允自幼待在一处会是什么样子。

        “我和他没有闹翻么?”她纳闷想,“谢霉霉若是再年少轻狂一点儿,我俩凑在一起,指定要吵个天翻地覆的。”

        她知道想下去没有结果,只是徒增烦恼,干脆也不想,然而究竟错过了那兵士一句嘟囔似的抱怨,只看见谢允坐在那里,脸上是罕见的正色与深沉。

        “慎言。”年轻的端王殿下叹了一口气,道,“现今朝中正统有我小叔撑着,自家人,他总归要护着我的。再者,我毕竟是我爹唯一的血脉,朝中尚有懿德太子旧部,老家伙们就是想对我下手,恐怕也得有所顾虑,不能轻举妄动。”

        “殿下说得在理。”

        在不在理都是一样。谢允默默想了一会儿,自嘲地一笑,低头啃了一口手中的玉米,便信口岔开了话题。

        “我看你年纪不算很小,但还没有问过你——在老家可是已娶了媳妇了?嫂子可漂亮吗?有儿女么,有几个?”

        兵士一脸憨厚地挠挠头,笑道:“多谢殿下关心,小的不如殿下福泽深厚,虽然有个拙荆,万万不如您未来的王妃周小姐一半的貌美——不过也是打小的青梅竹马,只可惜我娶了她没两个月便随殿下出征,想想挺对不起她的。”

        有个小兵才十六七岁,一脸稚气,但身上有一点儿书卷气,有可能是金陵某个世家的小公子,跟着出征亲王来见世面的。这时凑过来,脸上欢欢喜喜的,仿佛是自己遇上了天大的好事。

        “……大哥不识字,你家才来的家信我偷看了一眼,说是嫂子发现那两个月便揣上了小孩子,这时候又替你欢喜又替你忧愁呢!”

        “当真?”那兵士显然吃惊,忙拉着小兵连连追问,“我,我要做爹爹了?”

        谢允也别过头去看那小兵,随即笑道:“若是真的,那我也要恭喜大哥了。”

        “殿下恭喜人家,怎么不惦记一下自己?”有跟他年纪相仿因而十分相熟的兵士冲他笑道,“早日凯旋而归迎娶周小姐,早晚生他十个八个的,您也不必眼馋别人了!”

        谢允一贯没有什么亲王将军的架子,又颇有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他这支兵马是少年军,跟他鬼混得简直没有上下尊卑的规矩,于是此时给人起了个戏谑的头,立刻笑声一片。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谢允扫了一眼起哄的人群,道,“你们一个个在这只关心我要下几个崽,仔细明天给曹宁的狗把脑袋拧下来——操练都练好了吗?给我绷紧些,抓紧往北走,旧都胭脂好颜色,还愁没有好姑娘宜家宜室?”

        周翡看见他脸上鲜有的,仿佛正遭人追杀似的正色到近乎深沉的表情,心里微微一动。再往四周看时,起哄的兵士们竟已经静了下来,不过眨眼工夫,便重又恢复到之前秩序井然的严明。

        她不由去看谢允,她陌生又熟悉的少年依然坐在篝火边,不慌不忙地啃着自己的那一棒玉米,眉目间似曾相识的冷静自律却突然倒溯她的记忆,让她有了一点实感,仿佛又栽入那年狼烟四起的蜀山下故人仓促的怀抱。

        他的过去,周翡想,原来是这样。

        她伸手拨弄了一下耳边的发丝,心里回想起谢允那些几乎成了体系的论段:“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既非君子又非小人,不怎么聪慧,但也不至于愚昧,要让无数这样的人都心甘情愿地聚在你身边,头一件事,你得‘取信’于众,你要记着,听命于人者,容易受别人影响,能影响别人的人,才能聚齐千军万马。”

        其实她一向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然而这时看着尚在旧年岁里浑然不知苦痛的故人,心里竟无端酸楚起来。

        她忽然想起四十八寨春秋逡巡中无聊而温暖的日日夜夜,也想起那年山口久等时谢允一句分明极淡、却蕴着她所不知的无限百转千回的“我家在旧都”。

        他曾经长于治军,聚拢千军万马为己所用,其实不但只仰仗堪平天下的少年意气与满腹文韬武略,约莫同样靠着这句极真挚却极惆怅的思乡之叹。

        “阿翡,”当年他正色同她道,“人这一辈子都在想着回家,我明白。”

        端王殿下说话向来九假一真,这一句里,却竟有她忍不住要相信的真诚。

        他一直很想回家啊。

        纵使朱颜已改的雕栏玉砌只是不甘的怀想,故都始终是家乡——纵使回不去,纵使困住了,也永远无法忘怀。

        周翡咬住嘴唇,眼睫闪动两下,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

        “谢霉霉,你可千万撑住……”她想,“你总说蜀地钟灵毓秀,来者不虚此行,可还没带我去旧都看过冬天呢。”

        谢允已经啃完玉米悄悄站起身,独自走到营帐阴影里,拉过本候在那处的军医来,小心卸下自己左臂上的铁甲。

        “劳驾您看看,”他一面卸,一面低却难耐地“嘶”了一声,臂上的血粘住冷铁,好容易撕扯下来,一片血肉模糊十分骇人,“之前中了一箭,本来没太在意,自己设法拔出也敷了药,只是好几天过去了没见好,想着还是麻烦您看看。”

        对方擎过一盏油灯来,对着他的伤处仔仔细细看了,摇头道:“殿下天潢贵胄,难为如此能吃苦——这样的伤,居然还自己咬牙忍着。”

        谢允笑道:“不忍着,难道叫出来么?叫唤反正也不能缓解,反而让周边的人跟我一起不痛快,那多不值当。”

        他顿了一下,又轻声道:“再说了……我是主帅啊,若是我自己的意志都不够坚定,连此等小伤都不能忍得,又如何激励我的部将与我一同奋勇向北?兵弱兵伤未必便打不了胜仗,但是军心涣散的队伍必输无疑。”

        军医掏出随身药箱里的药,将几种药粉相兑配了一番,抖落那伤上,仔细看过一番方才开口道:“行军打仗,殿下知道得比下官多了,下官不敢妄言——只是容下官说句不该说的:金陵两派势同水火,南都旧势力盘根错节,毕竟是主和派的地盘,您此时冒尖出头,接连收复数座城池,意图一鼓作气打回旧都,可是旧党真会那么善罢甘休吗?”

        “殿下,”他见谢允淡然不答,便又拱手颤声道,“后方粮草拖沓已久,周姑娘那日已经带来警告,您是聪明人,明知这世间机心难测,如今不得不防啊!”

        “粮草的确迟迟未至,折子本王已递回金陵,如今局势,难道竟要我疑心今上?”谢允抬手制止了他的话,轻声道,“我没有不防。只是……若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信的话,我们在战场拼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谢允自己顿住了声。

        这时候,他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满心里只有故乡与江山,未曾想过千重纱帐之后除了珠玉琳琅还有什么,也未曾怀疑过自己相信且期冀的前路,是否只是无法抵达的镜花水月。

        一生到头,爱恨匆匆,最终剩不下来的多少,都只在垂死人枕边懊恼。

        可是少年人不会知道。

        他顿过之后只是一笑,依然低声道:“无从效忠,一盘散沙,谈何仰仗?”

        老军医见他固执,摇了摇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有周翡在这段久远的过往里反复回想起三年前暗藏玄机的千丝万缕,笨拙却真切地渐渐拼凑出谢允这总是九假一真的如风男子的真面目来。

        千头万绪里,她蓦然想起那年蜀山险途,北军困中,谢允曾鲜有地敛去笑容,意味深长地对她说过一番话。

        “世间有机心万千,就算别人掰开揉碎了告诉你,你也只会当成猎奇的危言耸听,新鲜片刻,听过就忘,非得自己细细揣度过,才能了解其中幽微之处。”

        迟钝如她,此刻也忽觉那是某个折戟沉沙的少年,从那段千疮百孔而回不去的、被冗长的光阴分割开的过去里,含恨咂摸出来的钻心剜骨的血泪教训。

        她在这厢兀自惊心动魄,那厢少年将军却已将臂上绷带重新包扎好,低声同军医道过谢,又向营地里指点了数下,亲自领人来来回回几趟,约莫是安排负伤的部下。

        几方整肃中,营地又多了几分秩序。谢允已经坐在几个负伤等待的兵士之间闲讲了几句,引得少年们都笑了起来,而他却在这热闹中趁人不经意悄悄起身,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自顾自溜溜达达地走到个营地边缘的风口站定。

        这风口偏巧朝着周翡俯瞰的方向,少年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来,她心口便一阵声势浩大的碰撞,偏偏眼睛不舍得,狠叨叨地勾在他脖颈,不肯放。

        周翡看着他,觉得他除了稚气,那模样与她八年来所自以为熟识的、打从当年在一片牵机中走转腾挪的时候便几乎没怎么变过的那个人依然分毫不差,熟悉得令她诧异,仿佛将他定了型的不只是短暂的光阴与过多的经历,而同样是那一点在艰难险阻的夹缝中乐天知命而求索的“想得开”的心境。

        纵使从来不说,但是她知道,他天性里其实有点柔弱任性,喜欢做个死没正经的话本作者,或者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甚至给她这“媳妇”做簪花梳头的男丫鬟也心甘情愿,一团和气地觉得“也很好”——可却独独不愿屈服在娘胎里带来的“王孙“命数,背负黄金枷锁,困在镶金嵌玉的王位上。

        他十年如一日地执念北都故乡,渴盼山河完璧不假,但同样也向往天高地迥,南北无边,只愿某一天能有幸江湖来去,一生自由。

        周翡忽然看见少年谢允抬起头,朝着她的方向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时眉目的弧度很温和,仿佛在春风中浸渍过似的,带着一点清冽又干净的少年人独有的秀气,有种狡黠伶俐的神气,便是在这肃杀的铁甲黄沙的战局中,也自有他的一番玉树临风。

        可是在那一瞬间,周翡忽然鼻子一酸,心头涌上一股如鲠在喉一般的悲哀,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当年谢允为什么会身中透骨青的前因后果,她虽然一向眼大漏光,此事又涉及“皇家颜面”,颇有几分“机密”的意思,然而她既是为此奔忙天涯海角,或多或少也听同明大师等人隐晦地提过一二,至少勉勉强强够得上个“心中有数”。

       明知道这是场久远的、饱经蓄谋的死局,但她看着那少年熟悉的微笑,竟然还是忍不住多想了一想——

        “如果能再来一次,他会不会……”

        如果重来一次,如果能够选择“留得青山在”,他会不会已经手握江山?

        然而……那“赵明允”,便不是她所知的“谢允”了。


【肆】

        亲兵牵过一匹战马来,谢允坐在匆忙燃起的篝火旁,没戴战盔,下颌上一道箭伤险伶伶贯到脖颈,尚在滴血,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摆摆手,摇头。

        “我不要。你给别的兄弟。”

        亲兵固执地把缰绳递给他。

        “我知道您轻功出神入化不需要,但是这毕竟是战场,不是江湖,哪有主帅步行拼杀的规矩?”

        谢允没有笑,眼色沉了沉:“战场上刀剑无眼,本就没有规矩。”

        那亲兵还想再说什么,被他一抬手打断,又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也是一片好心——来坐一会儿吧,等到曹胖子打过来,也不知你我……还能不能有幸再见到明日的朝阳。”

        不远处的小兵数着地上的影子,说是已经五更。分明黑夜行将破晓,一行人马却没有轻松的意思,反而隐隐生出一丝悲哀来。

        端王麾下已是彻夜未眠。

        此回粮草被拖沓太久,谢允递回金陵的折子也杳无音信,无奈之下只能兵行险招,却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军中有叛徒泄密,被曹宁围困孤城,偏巧援军又久久不至。

        他手中是一帮意气风发、甚至偶尔不听调配的小青年,还要分神去想方设法将被战火牵连的、满城惊慌失措的百姓安顿得当。然而即使这样,昨夜三更的他愣是在且打且退的狼狈处境下奇袭敌军了个措手不及,之后利用城郊错综复杂的山势打掩护,小手段层出不穷,让北朝伪军狠狠吃了一番苦头。

        但南军毕竟半饥半饱地熬了好几日,到底体力不支,经不起久战,虽然杀敌快慰,军中伤亡同样惨重。好容易东躲西藏到了四更,才勉强寻得一丝空隙停下草草整顿,却也只是急匆匆清点所剩无几的兵马。谢允身为主帅亲自整顿,每少数一个人,心里便跳一下,涌出无边无际的歉疚与悲怆来。

        三更兵荒马乱,周翡却是在乱世中东奔西跑惯了,居然也不怎么费力地跟上了这支狼狈的兵马。此时她看着谢允坐在篝火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那战马的缰绳,满身血污,连腰间所佩的平日削铁如泥的宝剑泛出的冷光都透着狼狈,却越发显得双目清亮,不沾尘埃似的,她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难过。

        此前端王殿下本是有战马的,但昨夜敌军围困之中插翅难逃,他只得抛下老伙计,凭一身神乎其神的轻功杀出重围勉强保命,此后单靠过无痕一路颠簸,幸而尚未显出疲态。

        但是敌军大概跟他打交道久了,也知道他这套功夫虽然出神入化,放在两军对垒之时,只有“丧权辱国地逃命”一个效用,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忌惮他一手浑厚如悯的推云掌,流星似的飞箭都往他臂上招呼,幸而南端王足下功夫尚好,左一别右一避,好歹有惊无险。

        “你去问问,”沉默一会儿,谢允忽然道,“咱们军中可还有酒没有?如果还留得一点就取出来,大家分着暖暖身子。”

        亲兵答应了一声,起身去找伙夫。谢允在原地低头苦笑了一下,一双眸子被火焰映得极亮,里头却透出与年龄不符的世故与焦虑,心下正飞快盘算,下一步棋如何布局是好。

        “殿下!”他派出去打探北军情形的病卒此时匆匆纵马而回,臂上扎着半支断箭,因为生怕血流泄踪,竟强忍着没有拔出。谢允看了一眼,竟没法同他说。

        “情况怎么样?”他只有哑着声问。

        “不太好……曹狗,曹狗的人远多出我们,何况您这回本就是无奈之下兵行险招,对方这么不依不饶穷追不——”

        少年的脸色颇为苍白,还来不及下马便匆匆应话,却还没说完,便难耐地呻吟了一声,随即竟生生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咬着牙同飞快上来要替他拔箭敷药的军医挣扎道:“不要靠近我!”

        谢允闻言,不由得一怔,这才留意到那瘦弱少年的唇色乌青,竟然是中毒已深的形容。

        “殿下,”那少年强撑着力气转过头来,艰难地看着谢允,“北朝伪军中,出现了,一个本绝不该出现的人……”

        “你是说——”

        “北斗,廉贞。”

        两人异口同声道。

        少年艰难地点点头,冲谢允露出一个苦笑,随即无力地抽搐了两下,转瞬间便断气毙命。

        一行人马沉默着,都朝着谢允的方向,端王殿下却也是木愣愣地原地坐着,老半天,才轻轻抬起手来,对军医道:“……想个办法,把他安葬吧。”

        军医领命而去,谢允缓缓回过头,依旧对着篝火沉思。此时只有周翡突然焦急起来,抬手想去折一截树枝,却见自己半透明的指尖从枝条上毫不费力地穿了过去,甚至连一点风都没掀起来。

        “哪里才找得到可以用的刀?”

        她跳下南军阵中,劈手想去夺一个兵卒手中的刀,手指却照样从冷铁上浑不着力地穿了过去,好似融化一般。

        “我想帮他!”

        她急得攥住手指,一筹莫展,却见谢允忽然自篝火边站起身来,手里拿一支不知何时粗制滥造削出的笛,横在唇边,高高低低地吹了几个音,清亮的笛音倏地拨开这浓夜的不安,火星毕剥毕剥地明灭不定,他的目光把周翡固定在这不远不近的一小片阴影里,耳畔听着这段笛音渐成曲调。

        那是一曲《小重山》。*

        周翡八字里没有风花雪月那一撇,打小听周以棠弹琴都是要么打瞌睡要么玩手指,三年前跟谢允走了一路还没记明白《离恨楼》的调子,自然对曲调好坏更是一窍不通,然而此时也自他的笛音里听出了一点不祥的意味,那似乎既像慨叹,也像离别。

        周翡突然有种冲动想做点什么,正打算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他身边去,却听见笛声戛然而止,谢允突然放下手中笛子,对身边走近的那亲兵道——

        “你就是那个内线吧。”

        虽然他用的是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然而周翡何等耳力,仍是听得一字不差,却登时愣了一下,停在了原地。

        那亲兵正伸手去接伙夫送来的一坛剩酒,闻言眉心一跳,不由拔高了声音颇为恼怒道:“殿下此话何讲?下官乃是顶天立地的大昭男儿,宁溘死以流亡,也绝不会做叛国投敌的卑鄙之事——”

        谢允将手中笛子一抬,打断了他的辩解,轻轻笑了一声。然后他的目光沉了下来,有些削瘦的下巴上仿佛沾染了几分洗墨江水似的阴冷萧疏,漠然说道:“哦,我指的不是‘通敌卖国’的那种内线——你是小叔的人吧。之前的叛徒之所以能顺利脱身逃往曹军,也是你听从今上授意放走的。”

        那亲兵这才大惊失色,手中一松,酒坛眼看就要落地。却又被谢允眼疾手快地一抄手接住,打开盖封来,自顾自痛饮了一口。

        “当今这一石二鸟之计甚是巧妙,更难为能如此不动声色地布局谋划——侄儿虽然当局者迷,心里倒也钦佩得很。只可惜本王一直自以为是错看了自己,原来朝廷既不需要我顶天,也不需要我立地,我只是个诱敌深入的活诱饵,旁人博弈的一颗棋子罢了——可笑!”

        他这番像是自言自语,叹过许久,方才听见那人轻声道:“不错,陛下是吩咐我伺机钻殿下的空子……如今今上的大事已成,在下死不足惜,既然殿下聪明伶俐猜到了真相,要杀要剜,下官悉听尊便,就当是偿您的一路恩情。”

        “你本来可以走的,其实我也不会阻拦——何况我杀你做什么?”谢允奇怪地看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的,“敌军来犯之际,不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己活下去,倒纠缠于清算旧账,岂不是本末倒置?”

        那酒坛很浅,他三两口便将坛中酒浆饮尽了,扬手晃了晃,便将空坛用力砸碎在篝火之旁,响声好似千层涟漪在军中漫开,兵卒纷纷侧目,听他高呼。

        “诸君听本王号令——做好出发预备,咱们一炷香后突围!”

        那亲兵方才听他一席话已经愣在了原地,此时仍不怎么回神,迷茫问道:“殿下……为什么?”

        谢允已经重新戴上战盔,浑身忽然泛起说不出的肃杀,像是一尊半面黑、半面笑的古怪神像。他抬手整理了一下扣带,也不回头,隔着几步对那人说道:“想想看,要是我真的死了,难道陛下便会对你大加封赏?懿德太子乃是大昭正统,这一脉断绝了,不推出一二替罪羊杀杀头,岂不是有失皇家体面?”

        那亲兵被他颇有几分讥讽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谢允又低声发问道:“那可是连亲侄子都能下得狠心谋害的帝王,你说怎会让知情者安然无恙地存活下去?便是我在那位置上,也绝不肯留你——”

        他顿了顿,声气已经轻描淡写。

        “你我之间,要么两人都能活,要么两人都得死。”

        那人猛地抬头。

        “殿下的意思是……?”

        谢允伸手拉过缰绳,对奔过来向他道“都准备好了”的心腹微微一点头,这才回头说道:“倘若这一战能侥幸活下来,设法班师回朝,也许我还有办法从陛下手里保下你来……但是这都有前提——自然要看今日你配不配合。”

        那人攥了攥腰间的剑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角有一丝奇异的苦笑。

        “可是……如今殿下还敢信我么?”

        十八九岁的谢允何等聪明,却到底年轻天真,闻言竟然一愣,因是确没想到。而那人趁机飞身跃起,手中长剑一挺,便要往他头颈间刺去。

        “殿下小心!”

        身后兵卒惊呼未定,谢允已经下意识地抬手出掌去格,推云掌风凛冽,登时只听一阵骨骼乱响之声,乒乓如兵刃相接,眨眼间,那人已被掀翻在地。

        谢允回手拔出长剑来,锋利无双的剑刃上冒出森森冷光,映出他面色阴晴不定,却有种异样的平静。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那人笑了笑,艰难地将手中紧握的长剑横在了自己脖颈,险险抵住咽喉。

        “殿下还击曹军,无异于以卵击石;我刺杀殿下,亦然——此番再向前,乃是少年猖狂,一腔孤勇,将要血本无归的,咳咳……”

        他抬起眼睛,直直地望着谢允。

        “殿下心慈手软,妇人之仁,不知有防人之心,才至今日围困敌军之中走投无路——下官卑贱,不敢说怜悯殿下,然而此身本就死不足惜,左右今日毙命,还不妨为此举死个痛快。”

        谢允皱了皱眉。那人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一点,竟几乎是怜悯的。

        “这世间有机心万千,唯愿殿下长记今日之事,他日,能信可信之人,杀伐果决,方是帝王风度……”

        他忽的一松手,咽喉在剑刃下利索地分割而开,气绝身亡。谢允却是长愣之后猛地一回头,握紧缰绳向马上集结完毕的队伍走去,又被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亲兵拦住。

        “怎么不去整队?”谢允冲他笑了笑,抬脚想要绕开他,那亲兵却再次拦在了他的身前,神色颇为凝重。

        “殿下真的打算与曹军鱼死网破?——先太子只有您这么一点血脉,您又年纪轻轻,来日方长,还请三思啊!”

        血脉?谢允轻轻苦笑了一下,十年前他就知道自己是彻头彻尾的赵家人,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特别容易热血上头,凡事想当然耳,吟风弄月的本领不错,纸上谈兵也都是好手,上不了真章。这些年他虽然以“旧都”为借口鼓动自己,一路披荆斩棘闯到这里,可是细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对旧都和爹娘都只是有一点印象而已,记不太清,本不该有这样大的执念,却终于还是被“责任”束手束脚,彻底成为了报仇复国的工具。

        要不是什么“端王”就好了。一闪而过的这年头其实一直都在脑海深处,只是一直没敢让它浮到表面来。

        那亲兵忽然矮身行了个极为庄重的军礼,拱手请命道:“今日伪军围攻,敌众我寡,形势紧急,我军不知如何才能侥幸突围——下官与殿下年龄相仿、身量相仿,在此生死攸关之际,臣愿作殿下的替身,率兵引开北狗,掩护您突围脱逃!”

        谢允摇摇头,伸手在他冰冷的头盔上按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示意他起身:“你说……咱们这战场之上,究竟是性命重要,还是交代重要呢?”

        亲兵嗫嚅着,没有明确的答复。谢允却突然笑起来,眼角比嘴角动得多一些,显得这个笑真挚又温和,登时驱散了方才一直在脸上逡巡不去的黯然。

        “傻瓜,自然是交代重要,总不过烂命一条,也未见得比别人值钱——”他加快了脚步,领着亲兵继续往前走,“你愿替我一命换一命,这忠肝义胆,我心领了。然而若是没有为北方故土竭尽全力地搏一次,我对自己、对小叔、对满朝文武、特别是对列祖列宗都没法交代。”

        那亲兵大概也是因为年纪轻,到底忍不住问道:“可是,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为了‘交代’,您真的……需要冒这么大的险吗?”

        “‘置之死地而后生’?那可未必,我不是阿翡,没胆大到那程度——”谢允失笑,侧目扫看过自己残余的兵马,“只是若我不以身犯险,又如何逆风翻盘?”

        他整顿好战甲,翻身上马,听见那兵士苦笑了一声,说道:“殿下倒是想得很开。”

        “那是自然,”谢允缓缓拔出腰间长剑来,脸上笑意不减,只多些温柔,“我还没娶媳妇呢,哪里舍得瞑目啊。”

        周翡好不容易才总算能够动弹,然而此时听了他这句“乐天知命”的话,竟是忽然发起抖来,所有习惯了隐匿和内敛的情绪都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声势浩大地在她狭窄的心口来回碰撞。

        “这家伙还欠我一把刀呢。”她咬牙心想,从寄身之处不管不顾地飞快向他的方向奔去,谢允已经举起手中长剑,向南军高声说道——

        “兄弟们听我号令——朝东北方向突围!”

        东北方?

        仿佛是与他的命令相和,远处密林里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乐声,南军众将士皆是一震,立时戒备起来。而谢允侧耳听了一听,回头向众人道:“是胡笳。”

        他拉紧了缰绳,绷直的脊背俯下向前,有种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戒备,然而脸上笑容竟未敛去,古怪地冷笑了一声,说道:“这曹胖子也忒损,竟用‘四面楚歌’的典故来堵我——可惜了,本王乃是旧都人氏,且本就要一路闯北还乡的,今日,可要多谢曹兄给的好兆头。”

        他打马行去,身后群骝嘶鸣纷纷追赶。周翡已经奔至他身后,怎舍得让他再次去赴这场十年透骨的杀宴,可是匆匆伸出的手怎样也碰不到谢允的衣角,只能任凭清风错落身侧,无计可施。

        周翡掌心紧握,把指节攥得泛白,心口往外冒着压不下去凉意,神魂却似乎已经烧着了。

        “谢大哥……谢允!你给我记着,你还欠着我一把刀!”

        她忽然发觉这支兵马行得太快,地平线上微白的天幕也似乎在飞快倒退,她原本自认虽没有谢允与清风合而为一的绝顶轻功,好歹仗着骨架小身量轻也可以算得个卓绝的轻功高手——但是竟然追不上那急急流驶的过往。无论她再快,画面自顾自退去,和时间一样以永无法被改变的快慢不停歇地远离着她。

        那些尘封的光阴不过是偶然倒流进她的梦里,梦醒,总归是要退回原本的轨迹奔流入海,仍旧隐逸于茫茫的。

        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

        “答应小美人的事,我怎会不记得?”

        一个分明极熟悉、甚至连声气也一如既往没个正经的声音却忽然在她耳边撩动。周翡来不及讶异那人怎么竟忽然又能感知自己,便已见谢允在渐行渐远的黎明中仿佛漫不经心地一回头,狡黠又温柔地、向她微笑着眨了下眼。

        “阿翡,等着我。”

        他看她的这一眼有些特别,少年眼中最该热烈的眷恋与思慕在一霎间竟是平淡的,只有一种被过短的光阴与过多的经历焠出的沉郁在眼中浮湮着,盖过了所有光芒,而此时此刻的他,竟和三年前蜀山下故人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周翡猛地一怔,他却已回转过头仍旧直行远奔,也许竟没看见她骤然开始泛红的眼圈。

        她忽然发觉自己眼前迷雾横行的水雾森森好似蓦地给他这一眼照亮,虽是豁然开朗,心口处暗自积攒三年的酸楚与思念、甚至一点不堪言的委屈却突然排山倒海,在她狭窄的心口来回碰撞。

        此时领兵向东北奔去的少年将军只是皮囊,那光风霁月的少年郎不是与周家小姐青梅竹马签订终身的端王殿下赵明允,而确然是、也必然是曾与她一路嬉笑打骂情根深种的“江湖骗子”谢允。

        她怎么会认不出他来?

        睽违三年,终于有缘重逢一面。

        可是泪眼模糊中,谢允再未回过头。“东北方向”的军令如山,人马笔直奔赴,在这日夜之中,也是二十余年里无数前赴后继的某一片功败垂成的缩影。

         “我大昭男儿就算血染沙场,也是为了光明与故乡!”

        马蹄卷起黄沙,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又将地平线上渺小的兵马馀影悉数散作了齑粉,风一吹,便要飘流往四面八方,消融在这天地之间。

        “生在破晓之前的人肯定是最幸运的,”可是她仿佛还能听见他在说,“一生都在看着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周翡不由得渐渐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些齑粉,突然近乎惶急地伸手去抓,谢允的背影却已经被正微露于天际的日影摄了进去,渐渐的,便只剩下一团不断远去的、刺目的淡白光影。

        他奔向破晓。


【伍】

        “周师妹……周师妹?周师妹!”

        淡白光影还在眼前晃动,周翡绝望地伸出手胡乱抓了两把,忽然发觉它竟已有些昏黄,像是某种明灭的影子。

        睁开眼,她才发现那是一盏夹纱灯,被焦急的师兄对着她的脸照看着,见她醒来,方才后移了一点,师兄松了口气,又起身将之重新挂在船首。

        “你方才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我急死了,怕出什么事,还想着,要是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大当家交代……还好还好,终于倒也是醒了。”

        周翡倚着船篷慢慢坐起身来,一摸背上,碎遮依然好好地藏在刀鞘里。她的唇角这才微微泛出一点吝啬的弧度,轻声道:“我方才是,做了个梦。”

        师兄作暗桩多年,久不在蜀中,周翡与谢允的事又极短促隐秘,便是在四十八寨中亲历了那一战的弟子中也鲜为人知。他并不知道这段少年人的过往,又见周翡神色黯淡,便没多追问,回过头将竹篙一点,将漂泊的船靠向岸边。

        “师妹要去的地方到了。”他顿了顿,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只是说,“方才你醒来的时候,脸上有眼泪。”

       周翡已经站起身,正一手扳住船首挂灯盏的竹竿,低头望在秋水霜碧的波澜,闻言不由得在自己水中摇曳的倒影上凝眸多看了一眼,便见水面那女子身量颀长,肌肤如瓷,眉眼如画,俨然是个清丽无双的美人,比之梦中那纤纤秀秀的小姑娘虽然面貌酷似,却因为光阴的沉淀与长开的眉眼平添三分犀利——可是眼睛也是不会变的,极深的眼皮痕下盖住冷淡与难以亲近的内敛,琉璃似的眼睛珠子里却有种天真孤勇,与世无争,却偏偏算得上是“意气风发”。

        周翡微微一动,梦里的画面忽然又在眼前逡巡不去,她猛地醍醐灌顶似的,回想起某种熟悉到异样的感觉,竟突然联想起当年黑牢相逢,谢允脱口而出的“知己”之称——哪怕那人满嘴跑马,嘴里没半句好话,起先她是“半个知己”,后来又是“黑脸的小知己”,她虽不曾在意,照例和他吵闹怒骂,却倒也未尝想过挣脱。如今再想来,其实哪怕迟钝如自己,或许也早已自那时起,便隐约知晓了他们的缘分。

        ——那少年端王神情气度中异样的熟悉感,原来竟因为是与她一模一样。

        “靠岸了。”师兄道。

        话声、船声、水声,仿佛在周翡周身之外,四下碰了一遍,才晃晃悠悠地飘入她的耳中。她恍觉梦醒,茫然四顾,若有所失,方才掩饰似的深深呼吸了一口夜色,向人道过别,跃上江岸。

        此时夜已极深,她落足的地方是处小市镇,已经鸡犬俱歇,宁静寂落。周翡因为一路日夜兼程,也并不嫌夜色太黯,自顾自低头沿着斑驳青石巷陌一路慢慢地走,忽而发觉天地间已淅淅沥沥地落下一场细雨来,丰沛水汽垂直上升重返云端之前,先在她周身氤氲缭绕了一遍,犹如此时心间千头万绪的缠绵。

        她回手将背上碎遮一摘,仔细抱在怀里,又一面走,一面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没一搭想着方才的梦境,忆起与谢允的匆匆一面,脸色不由得有几分黯淡。

        “谢霉霉怎会这样来我梦里?”这时她方才有心去想,“……究竟是他与我千里同梦,又或是我误打误撞在他梦魇于过往时闯入?”

        她往日心粗如棍,总懒得记来路去路,也不善于伤春悲秋,可却偏偏执拗于与谢允这“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无常的缘分”。三年生离死别,寻药天涯海角,情丝在不满三寸的胸口漫作无言说的相思,教她每抓住一点线头,便恨不能倒过来好好将他再看上一看,生怕错漏了一点,何况这完整的一幅梦的画面?

        她竟没舍得着急去寻自己要的答案,先自笨拙却小心翼翼地将心尖安放的梦中少年与记忆里沉睡三年的故人重叠在一起,便记得,就连那少年将军手中长剑所使的极古朴而朴实无华的杀术,也分明是那年永州城外她曾匆匆一瞥过的、相熟却不自知的英朗。

        十年饮冰,难凉骨子里冒出的澎湃热血,哪怕已心凉似镜,只要有这一点“血脉”在,当年激愤与梦魇自是历历在目。她此时隐约知道,谢允那些年的浪迹天涯未必真如表面逍遥自在,午夜梦酣,也许竟不知多少次重返北归的险途,却终于惊醒于回不去的旧年岁,发觉纵使贵为王孙,生而为乱世之人,其实难免命比纸薄,心心念念俱是空幻,而一生到头本就“爱恨匆匆”。

        但是谢允自号“想得开居士”,又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乐天,过往已矣,他甚至乐写《寒鸦声》,卖“血”当盘缠,旧事端在心口兜住了,既不让它吊上,也不让它沉下。而且周翡忽然知道,如果真要再来一次,其实谢允的选择不会变。

       仅仅是 “留得青山在”的警语,哪里困得住十年前那少年郎的满腔热血与手中长剑?纵使无能为力,在他在她,都不免要不甘心地去搏一搏,那便哪怕功败垂成,二十年后,依旧可以顶天立地。

        “不知道,命吧。”

        况且倘若真的有人问,那倒霉东西一定这样回答。

        周翡已经走到一处街巷的拐口,转过去,便见一家客栈在不远处,门口的灯笼虽给风吹得有些歪斜,但还是悠悠地放出抚慰旅人心的昏黄灯影来。

        她正要迈步进门,心中蓦然一阵隐痛,手里攥紧了碎遮,怔怔地在门首站了半晌,半步也迈不出去。

        “至如今,谢允已经做了三年的梦了。”她忽然想着,“我今夜……许是竟给他做了梦中过客?”

        到底梦中何时是十年前的本来故人,又何时是她为之心甘情愿踏尽六合寻药的心上人,她原本无法确切。只在心中反复回味他看自己的最后那一眼,知道那时大概是自己要梦醒了,所以上天侥幸让她显形在他面前,终于一解相思之苦——但是他竟毫不吃惊,仿佛早知她一路亦步亦趋,相依相守,所有的温柔与眷恋都好似将他们的时间掐头去尾,既不问她何以在过往中,也不问她将往何方去,只愿意知道她是“阿翡”,是他无论梦里梦外、满心温柔风流都恨不得悉数赠予的心上人,而仅仅只要她在眼前相见,他便觉得怎样都无所谓。

        至少最后那一刻,他是他,她是她。至少他这场不知醒来是生是死的冗长梦里,最后能看见了她一眼,能笑着向她如从前无数次那般眨一眨眼,仍然无怨无悔地奔赴向宿命的无尽荒野。

        梦里梦外,从头至尾,彼人依旧。

        周翡想到谢允春风似的笑容,不由得也跟着他穷开心一阵,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客栈里,却见满堂空落,柜台里只有一个小厮守着,大约以为已不会有客人,竟自睡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她收敛了笑,没去推醒店小二,自顾自数了两块碎银,轻手轻脚地搁在人家手边,便捡了一张客栈里记账的黄纸与一支砚边的枯笔,又自己从火星渐熄的灶边打了一壶半温不热的酒,坐在了门边一隅中不起眼的小桌旁,就着油灯里一点聊胜于无的微弱烛光,斟酌良久,才小心地在纸上落下“谢允“二字。

        可是自己能告诉他什么?周翡抬起笔,留神着不让墨滴落下去,仔细想着梦中之事,忽发觉自己不必叙与他听。

        梦中桩桩件件犹似昨日,却分明是早已与逾越不过的十年光阴一同揭了过去的旧事,重来既是无用,反倒不如珍惜这一点至少拖他苟延残喘的时间。

        她索性搁笔不提,静坐搜肠刮肚,自斟自饮,一心一意地回想着这一路风土人情,而哪一段又会令他一见开怀。

        他在长梦里外等着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而她也在天涯海角等着他的归来,便如同这一刻所等待的熹微。

        信头只有个称呼,没有写两行,周翡酒壶里的酒却先饮尽了。她把酒壶翻过来倒了倒,发觉已经一滴也不剩,于是轻声叹一口气,拿着酒壶,预备去给自己添一壶冷酒,却听一阵脚步声,外头走来个提着把二胡的老人来。

        这样的老人,在这战乱之时见得尤其地多,多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可怜人,唯有靠一把弦索流离讨饭勉强糊口。同是夜半三更心急火燎赶路好不容易才落脚的旅人,周翡与他们各有各的不幸,却终是异曲同工的悲哀。

        老人也是擎过一只烛灯来,拖着二胡,在不远的地方坐下。周翡好似给这动作赶促,重又提起笔来,笨拙地挤了几句平淡的途中见闻,却被零星的落雨声瘙痒耳畔。又听见那老人已坐定了,手里仔细摸索,原是在整着弦索。

        那二胡的弦有些受潮,他粗粗拉了两下,声音哑得刺耳。周翡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却分明陌生,有种她不可触及又不相宜的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她便不由自主地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抬起眼来,恍惚之间,好像又看见起腻的桌面对首有故人依旧,翩翩公子,青衫潇潇,落拓不羁,就仿佛三年光阴也不过是那么巴掌大的一张小桌,她只要眼疾手快地把盛酒的空碗向前一递,还照样可以接住他笔端浪游记趣的饱蘸墨汁。相视一笑,便尚在当时少年游。

        思念顿时不可自抑,故人的气息好似一下从四面八方围堵上来,她屏息凝神着,舍不得、也根本无法挣动。连烛光都像是他少年时的眼神,不染纤尘似的清澈与剔透,几乎泛着一点有颜色的微光,十分柔软可爱,若是走夜路时偶然看到,是会惊心动魄的。

        谢允仿佛就坐在那里,不即也不离,却似乎与她隔了一层迷雾,面目模糊。他的目光透过迷雾与三年的光阴,落在了周翡的身上,随即非常温和地笑了笑,开口叫了她的名字:“阿翡。”

        “愿你在冷铁卷刃前,得以窥见天光。”

        周翡无声地盯着烛火,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仿佛与天地间的静谧融为一体。“谢允”又笑了笑,在她视野中身形渐渐变得极淡。她耳畔只听见走了调的二胡上悠悠流出一段荒诞的曲调,却竟还依稀记得其中戏词——

        “且见他桥畔青石霜累累,离人远行胡不归……”

        那张泛黄的纸上,忽然濛上一滴晶莹的水渍来。


————————

ps:这篇摘原著摘得特别多,很多地方都是把原著零碎的或明或暗的有关阿允过去的部分七拼八凑地整合在一起,因为太多了,就不好标明了……

————————

*

岳飞《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

“梦里披荆斩棘铮铮之铁衣

已乘昨夜长风随波东流去”

这篇其实,才是,正经意义上的,刀(

……虽然是当糖写的。

沉桵-接稿接稿接稿!

【肖铎×步音楼】亭台春

京郊腊月初九,肖铎死于落雪那日。

是时茫茫大雪,天地共洁。他于雪中静卧长眠,再也没有睁开过双眼,看看他的濯缨。


01


天佑元年始,二月初七,冬尽春来。


皇城早几日落了场雪,合德帝姬命人看顾好府上的梨花树。树是故人院中树,几年前被她移植了过来。临进宫前匆匆望了一眼,见那枝头一簇又一簇的新梨,像前几日尚未消融的残雪,因此伸手掸了一掸,未曾拂下落雪,倒是一瓣梨花沾上了她的衣袖,又随她走过十三所和金雀阁,最终落在了浮图塔。


合德帝姬到时,小太监已听从她的吩咐,在塔前设上了祭台。


宫中正为先皇办祭祀礼,处处都在戒严,合德帝姬为此通了不少门路,为她引路的小太监先前是...


京郊腊月初九,肖铎死于落雪那日。

是时茫茫大雪,天地共洁。他于雪中静卧长眠,再也没有睁开过双眼,看看他的濯缨。



01


天佑元年始,二月初七,冬尽春来。


皇城早几日落了场雪,合德帝姬命人看顾好府上的梨花树。树是故人院中树,几年前被她移植了过来。临进宫前匆匆望了一眼,见那枝头一簇又一簇的新梨,像前几日尚未消融的残雪,因此伸手掸了一掸,未曾拂下落雪,倒是一瓣梨花沾上了她的衣袖,又随她走过十三所和金雀阁,最终落在了浮图塔。


合德帝姬到时,小太监已听从她的吩咐,在塔前设上了祭台。


宫中正为先皇办祭祀礼,处处都在戒严,合德帝姬为此通了不少门路,为她引路的小太监先前是昭定司的人,承过她许多恩惠,因此铤而走险,悄悄为她在宫中设好了祭台。


“奴才也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为帝姬办事,但求帝姬动静轻些,勿要惊扰了宫中其他贵人。”小太监打量四周,幸而这一处还算偏僻,他躬身退后,“奴才去门外守着,帝姬有什么需要再找奴才。”


合德帝姬向他道过谢。


祭台上倒也没放什么,只是寻常的祭品和香烛瓜果。帝姬打开随身带着的食盒,从里头端出几碟新做的糕点一一摆好。她府上的厨娘最会做甜食,早几年她还京中时,时常带着做好的糕点进宫打牌。


“我知道你爱吃这个,特地吩咐厨娘早起新做的,用奶皮子做的卷,里头裹着花糕和酥糖,你往常最爱吃这个。”她将火折子吹了吹,弯腰点燃祭台下压着的一沓纸钱,又从怀里掏出一副叶子牌放进火堆里,低语道:“本想着你最爱吃辣子鸡,可惜西蜀的菜我们这儿做的不地道,等明年我找两个西蜀的厨子来。”


纸钱遇火即燃,转眼成灰,叶子牌烧得噼里啪啦地响,合德帝姬站在一旁,听见远处传来诵经声。


今日先皇祭日,合宫上下均着素衣吃斋,无人踏足此地,西门十三所冷清得很。帝姬抬头望去,四方方的天也是素白一片,皇城的天似乎没有变过,雪落雪消,云来云去,浮图塔前落叶堆叠,谁也不会在意这里曾来过什么人。


合德帝姬将袖口拢起,唇边呵出一圈白雾。她将天边望了又望,直到那叠纸钱烧尽,守门的小太监向内探头,她将带来的物什又一一收好。


临走时回头望了一眼,昔日金银贴砖,琉璃作瓦,如今门扉剥漆,蛛丝绕窗。此前种种俱成往事,唯有塔顶一点天光,像是渡得世间苦难。


可惜想渡之人,终究没能蹚过苦海。



02


有时想起步音楼,分明不过才几年的光阴,合德帝姬却仿佛觉得是过了很多很多年,亦是很多很多个日夜。如今再提起步音楼,却只记得她一步一步被拖入皇城的背影。


步音楼是这皇城里的一桩秘辛。


盖因这位先皇后除却两朝为妃外,与前朝昭定司肖掌印关系匪浅,尤为惹人闲谈。先皇忌惮昭定司,削藩后决意切肌断骨,皇城御林军倾巢而出,诛杀宦官肖铎。


彼时步音楼就在皇帝身侧,城门之上,飞雪漫天。


她被拖拽上前,慕容高巩逼迫她睁眼去看肖铎——其实风雪煞人,未必能看清什么,然而只是远远一眼,有人黑衣带血,正孤身奔袭而来。


那一瞬间,步音楼只觉得全身血液似已凉透。她自然知晓城门之上潜伏着何种精兵暗卫,也知道肖铎为何孤身一人。他从不愿连累旁人,慕容高巩也绝不会让他有一丝生机。


皇帝俯身贴近步音楼耳边,低语兴奋道:“濯缨,你猜猜看——见你在我手里,他还敢不敢反?”


话音刚落,他将步音楼推至城墙边,她半个身子悬空,只能借着皇帝掐住她脖颈的力摇摇欲坠。


肖铎身形摇晃,果然站定在原地。


他一身是伤,如今强撑着不倒,不过是为见步音楼最后一面。


慕容高巩几乎要发笑,他示意肖铎别动,千万别动,待到一声令下,身后箭雨簇出,他站在高位俯瞰肖铎,昔日在他跟前贵不可言的权臣掌印,如今连同这座皇城,一同倒在了他的脚下。


大约是见心头大患已除,皇帝放过步音楼,拍掌大笑。他用轻蔑的、可怜的语气,施舍般望向她,讥笑道:“这便是肖掌印,这便是肖掌印!为着你在朕手里,一刀一剑都不敢再反,”他癫狂大笑,“强弩之末,蝼蚁之能!濯缨啊濯缨,你要去替他收尸吗?”


步音楼此刻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四周人声嘈杂,于她耳中却静谧一片,人人都面上带笑,唯独步音楼不解其意。她踉踉跄跄推开钳制,在皇帝嘲弄的目光里奔出城门,不过几步路,却好像耗尽力气也走不近他身旁。


这雪下得可真大啊,她竟看不清肖铎的脸,只隐隐约约望见一片红,刺得她眼睛疼。怎么能看不清啊?她的方将生得那样好看,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她伸手去摩挲他染血的眉眼,碰见冰冷的霜花,一低头,便是滚烫的泪砸在他的眼窝里。


这雪下得真大啊,像要淹没这座皇城。步音楼浑浑噩噩地想,就这么一直下着也好,天地洁白来做他们的棺椁,云絮破碎来做他们的灵幡,此后风一动便是有人在念他们的名字,濯缨与方将相绕相缠,再也没有谁能将他们分开。



京郊腊月初九,肖铎死于落雪那日。


是时茫茫大雪,天地共洁。他于雪中静卧长眠,再也没有睁开过双眼,看看他的濯缨。 ​​​




03


很多时候,合德帝姬已不会去想她年少时的爱人和旧友。


宇文一族悉数被斩,与她立下白首之约的郎君也早已失约,留她形单影只,独活于世。


肖铎于同年冬月在京郊因谋反罪被诛,尸身下落不明,皇帝也不甚在意。昭定司一朝没落,如飞鸟哄散乱投林,再也起不了波澜。


至于步音楼,她去岁死于大雪之中,据闻又是一个落雪天,合德帝姬并未能亲眼所见当时的情形。


彼时她不在宫中,随太后出宫礼佛,是有一日大雪,她听见宫中来的小太监递话,说是陛下突染恶疾,不治身亡,皇后已随陛下一同去了。


合德帝姬正抄佛经,闻言愣了好一会儿,问向传话的小太监:“去了?什么叫去了?”


小太监新入宫,不懂贵人间说话的规矩,况且合德帝姬素来宽厚,他直白道:“就是死了。”


她张了张嘴,有些疑惑地望向来人,觉得这小太监说话很不合常理。然而她到底也没说什么,接着低头抄佛经。佛经是她往常抄惯的佛经,如今上头的字却有些晦涩难懂,她木着脸将一卷经文抄完,命人送去给了太后。


翌日她身骑快马,孤身入京。


大雪落了几日,宫中又是新丧,皇城一片缟素。合德帝姬走过十三所长长的砖道,任凭风雪掩面却不肯打伞,往来车辙深深,宫墙两旁雪印斑驳,她站在地处偏僻的浮图塔前,只觉得身心都冷。


这是一座塔,专为囚她而造的塔。


帝姬推门而入时,放才发觉这里静得可怕。灵前放置着一口薄棺,四周点着香烛,只有一个宫婢正在守灵。


大约是听见了声响,那宫婢回过头,是贴身伺候皇后的小梨花。见是往日同自己主子交好的合德帝姬,她起身行过礼,哑声道:“帝姬,您是来送我们主子最后一程的吗?”


“她若是知道您千里迢迢地赶回宫,只为了见她最后一面,必然会很高兴。您知道的,她在宫中没什么朋友,其实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小梨花声音很轻:“可惜啦,我们主子不在这儿。”


棺中只有步音楼常穿的衣冠。


小梨花说:“我们主子走啦,穿着嫁衣开开心心地走啦,外头下大雪,她提着裙摆往前跑,奴婢怎么追也追不上,索性就不追了。”


她抬头望向塔外,像是沿着那长长的宫道,仍然能见到那一日的步音楼,于大雪之中向谁奔去。


帝姬默然。


步音楼在这皇城里是个秘辛,并不单单只因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旧事。她在宫中只有衣冠冢,原因也无其他。


那日大雪纷飞,她与皇帝饮酒,兴致所起时她为皇帝击鼓舞剑。皇后多年无子嗣,盛宠不衰,除却年少时那点微末的情谊,皇后舞艺乃是宫中无双。及至醉眼朦胧,慕容高巩恍惚又见女子言笑晏晏,是他梦中钟情多年,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音楼。


是经他多年打磨,温柔恭顺,乖巧听话的音楼。


他给她天下女子都艳羡的尊位,却也给她天下女子都避之不及的囚宠。就在这座塔里,她哭也好,笑也罢,除了他谁也看不见。


“陛下,你喝多了吗?”步音楼问。


“朕一见濯缨舞姿,无酒也醉。”皇帝拍掌道:“无妨,濯缨,你为朕更衣吧。”


到底是有了几分醉意,步音楼上前替他宽衣,慕容高巩低头打量她的脸,见她神情恭顺谦和,心道这便是他的濯缨,年幼时溪边初遇,少年时提灯相见,他的濯缨理当如此乖顺。


那么,容她走出这塔外也无不可,只要多派些宫人跟着她,去到哪儿都跟着她……慕容高巩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微痛,他低头去看,见一柄双刀正插在自己胸口,汩汩往外流着血。


依旧是濯缨的脸,她低垂着眉眼,将那柄双刀缓缓拔出,接着抬起头,又对准他的心口,缓缓刺了进入。


很奇怪,他的思绪似乎有些迟缓和沉闷。刀尖破开皮肉的痛意,并不如想象中来得汹涌,直至此刻,他都不惧怕这柄刀能要他的命。他是九五至尊,万人之上,天下都要跪在他的脚边,他何曾惧怕过谁?


然而步音楼只是轻声道:“陛下不记得了?这是昭定司肖铎肖掌印的双刀‘等活’,”她笑了起来:“皇城当年有传言,等活既出,切肌断骨,原来真是这样一把好刀。”


皇帝眼中终于涌出骇意。


他想起来了!多年以前,那位位高权重的肖掌印,仅仅是将刀鞘搁在他的脖子上,由上位轻轻瞥来冷寒的一眼,他便由骨入皮,浑身颤栗。


如今这柄双刀正插在他的胸口,他终于记起那多年不曾感受过的惧意。巨大的惶恐像一尾网,笼住他的心,他猛地推开步音楼,拔出胸口的双刀,任由鲜血将他双手染红,踉跄着想往门外跑去。


跑出这座塔,他依旧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然而他的喉咙早已发不出声音,四肢也酸软无力,仅仅迈步便跌倒在地。浮图塔内无内侍,只有小梨花在门外守着,此刻听见塔内声响,小梨花目色空然,只在寂寂冷风里静静站着。


步音楼不慌不忙,将落在地上的双刀捡起,缓步走到皇帝跟前,他眼睁睁望着步音楼蹲下身子,将双刀再次插入他的肺部。


他的呼吸蓦然变得急促,视线一片猩红,恍惚间听见步音楼在说话,她的声音一向很好听,脆生生的带着娇意,如今却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声声如咒,低附在耳。


她说:“陛下,我们坐着说会儿话吧。”


“我扎了你三刀,不为别的,当年方将就是中了三支箭,一支在胸口,一直在肩头,还有一支在肺部。我抱着他的尸首,他口鼻中流出来的血好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要不是你派人把我拖走了,我兴许会在那儿一直擦下去。”


“你不知道方将是谁吧?方将就是肖铎,当然啦,你们管他叫肖铎,我却叫他方将,有时候也叫他阿丞,他在这世上的朋友不多,我再不叫叫他的名字,连他自己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你不知道吧,方将还有个弟弟,也是死在你的手里,你说说,肖家这一家犯了什么错,怎么俩兄弟都犯在你这儿?你不记得了?很正常,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你不记得他,很正常。”


“可是我和方将记得,再小的人物也有亲人记挂,从前是方将死死记着,往上爬也不为别的,就为了给弟弟讨个公道。后来方将也不在了,那就只有我记得,他们两个人的公道,都由我来讨。”


“我等啊等,盼啊盼,每日做梦都是想法子怎么杀你,这柄双刀要刺在哪儿才能要你的命,我就这么想着,自己偷偷演练了好多遍。”


她将双刀拔出,用袖口擦了擦刀身的血渍,在他惊恐的眼神里,贴上他的喉咙。


“最后这一刀,是为着弟弟割的。”步音楼神色平静,“你死了以后,我也就活不成了,不过没关系,我原本早就死了。”


京郊腊月初九,走的从来都是一双人。


那薄薄的利刃在皇帝的颈间划出一道血口,顷刻间血流如注,步音楼蹲在那儿看着,见他吃力地伸手,像是要扯住自己的衣袖。他嗫嚅着嘴唇,大约是有话要说,然而步音楼只是在一旁看着,她敛起衣袖将双刀擦拭干净,几息之后,他终于知道眼前的女人并不会因他此刻的情形而有半分怜悯。


他静静躺在地上,生命的最后时间,是抬头望不清的塔顶。一层又一层,像他幼年伐木时所见的年轮,那时候无事可做,只能一盏又一盏地做灯笼,刨木头,如今塔身一层又一层,俱是数不清的年岁了。


步音楼脱下血衣,转头换上了一身鲜红嫁衣,握着双刀推门而出时,门外风雪肆虐,小梨花撑伞站在不远处,见是她孤身,面上凄然一笑。


然而这笑却又带着欣慰,步音楼从她身旁走过时,听见小梨花轻声道:“主子,从今往后,你就走出这塔了。”


步音楼笑了一笑,嘱咐她:“去躲起来吧,躲去昭定司,那里还有肖掌印留下来的一些人手能供我差使。待到合德帝姬回宫,再央求她庇护,故人相托,她能保你性命。”


今日皇城大雪,宫中人多半不出来走动。宫道依旧很长,步音楼沿着宫墙向西门跌跌撞撞奔去,飞雪漫天,她像春日里一只翩跹蝴蝶,向破晓天光处追去。


十三所小门前,故人相见,她望见了乔装打扮后的曹春盎。


多年不见,她容色依旧,故人鬓已微霜,她在漫天大雪里望向旧友,尚未开口说话,却已落下滚烫的一颗泪来。


曹春盎急急上前,将带着的大氅裹在步音楼身上,低声嘱咐道:“我们的人就在宫外等着,就等您出宫门,趁着现在宫里还没乱,车马都已备齐,即刻启程,不出半月就能回西蜀。干娘,”他眼中已有泪意,声音涩然,“彤云在溪边小筑等您,我们这就回家。”




04


然而彤云最终,也不曾等到步音楼最后一面。


她为了哄皇帝服毒,酒壶里有一半的酒入了她口,如今毒发跌倒在地,曹春盎惶恐将她扶起,却发现她口鼻血流如注。


他曾是昭定司的人,只一眼就知道步音楼服了什么毒。


她像是不大在意,攀住他的衣袖,五脏六腑被绞弄得巨痛,偏偏还咧嘴笑了笑:“曹春盎,曹春盎……”她唤他的名字。


曹春盎不住点头,“干娘,干娘,我听着,你说,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步音楼喘着气,一字一句像从胸腔里挤出来一样,她断断续续道:“方将……方将在西蜀,我穿嫁衣,与他合葬,算是喜丧对不……”


曹春盎拼命记着这些话,依准道:“是、是、是喜丧。”


“曹春盎,你带我走吧。”步音楼笑了起来,她虽痛到脸色发白,却止不住的雀跃和开心,“带我回家去找方将……他等了我好久了。”


曹春盎已落下泪来,“好、好,我带你去找干爹。”




是年弘治七年冬,那一夜大雪落满城,步音楼在宫墙之下,飞雪之中,隐约又见当年少年人,黑衣束腰,神情桀骜,望见她一瞬间,眼中柔色化开,低声唤“濯缨”。


曹春盎带着步音楼的尸首,如同当年一样,连夜逃出皇城赶回了西蜀。


彤云正在小筑厨房里做辣子鸡,一碗奉在肖丞坟茔前,一碗原先放在锅里热着,最终也被呈在了一处。


一座墓碑刻着两人名字,坟茔里睡着两个人,方将终是等回了他的濯缨。她这一生没有为谁穿过嫁衣,唯有最后为他披上了一道红霞,从皇城浮图塔里跳出,千里迢迢赶来了他身旁。


曹春盎对着墓碑磕了头,彤云跪在他身侧,将一棵梨树幼苗栽下。




翌年开春,三月好景色,曹春盎推门而出,忽见墓碑前那棵梨树,娉娉婷婷地开出了花。






嘉欣

拦路夫妻的日常

1.孟文禄带中枪养伤的张碧兰从孟府逃出来,在漕帮的帮助下坐上了去青岛的轮船。屋子里,张碧兰察觉到自己对孟三公子的感情很不对劲,她很理智,她要及时止损,他们都是有婚约在身之人。


在睡梦里无意识抱着孟三公子的胳膊睡了一觉后,张小姐醒来说了一些口是心非的话。可眼神躲闪了半天,到了是放心不下他,加上一句:“以后一定注意安全,可别让我再挨一枪了。”


张大小姐啊,再来一次,你还是愿意为他挨枪,而李兄木华注定只是你掩藏自己内心的借口罢了。


2.孟文禄和张碧兰到达武汉后安顿好了之后,张大小姐给家里打电报:父母大人台鉴,自吾到上海以来,诸多逆缘,逢日军轰炸,一日三进防空洞。 原预乘客...

1.孟文禄带中枪养伤的张碧兰从孟府逃出来,在漕帮的帮助下坐上了去青岛的轮船。屋子里,张碧兰察觉到自己对孟三公子的感情很不对劲,她很理智,她要及时止损,他们都是有婚约在身之人。


在睡梦里无意识抱着孟三公子的胳膊睡了一觉后,张小姐醒来说了一些口是心非的话。可眼神躲闪了半天,到了是放心不下他,加上一句:“以后一定注意安全,可别让我再挨一枪了。”


张大小姐啊,再来一次,你还是愿意为他挨枪,而李兄木华注定只是你掩藏自己内心的借口罢了。


2.孟文禄和张碧兰到达武汉后安顿好了之后,张大小姐给家里打电报:父母大人台鉴,自吾到上海以来,诸多逆缘,逢日军轰炸,一日三进防空洞。 原预乘客轮至宁波,奈何中途遇险,蒙友搭救,方至武汉。碧兰身体无恙,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请父母大人切勿挂念。……吾本有回乡之念,然适逢乱世,生存不易,时局动荡,路途凶险。待局势稍安,吾携孟文禄归谒。惟愿父母大人保重身体。不孝女张碧兰叩上。


孟文禄弯腰靠近张小姐:“我还没见过谁的电报这么长呢。”


张碧兰张大眼睛,语气委屈:“我上次写了张七个字的电报,钱不够,话都不够说。现在遇到孟大善人付钱,这还不得多写点。”


孟文禄看了看电报,皱了皱眉头:“写的不好,应该改改。”


“怎么不好了?!”张碧兰气鼓鼓。


“应该写,孟文禄带聘礼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张碧兰笑着指他:“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啊。”


孟文禄揉了揉张碧兰的脸,像揉皮球一样:“你爹当时来我家的时候我就想叫他岳父大人来着。”

 

3.张碧兰带孟文禄回家提亲那天,孟三公子一直在喝水。


张小姐看破不说破:“水牛吗你,孟老三。”


孟文禄摆了摆手:“你不懂,我一想到你爹那个朗朗乾坤就脑仁疼。”


张小姐单手扶腮,眼波流转:“那要不,别娶了。”


孟先生水还没完全咽下去,呜呜咽咽说:“那怎么行,我辛辛苦苦自己争取的老婆,怎么能在枣泥咸猪手的威胁下就放弃。”


张小姐看着眼前这个滑稽的男人,忍不住上手掐了掐他的脸:“那倒是。他不同意的话,我再逃一次婚也不是不可以。”

 

4.孟文禄与张碧兰婚后育有一女,极其顽皮,颇有其父母年少之风采,爱好听唱片,时兴的女歌手的唱片买了个遍。一天下午,孟小姐在听唱片的时候孟文禄回来了。


“女儿,你这歌都不如你娘年轻时唱歌好听。”


“真的吗?我娘从来没告诉我她喜欢唱歌啊。”


孟先生走近,悄咪咪贴在孟小姐耳边:“你娘年轻时候有个艺名——白光。”


孟小姐眼睛闪闪,真没想到她娘年轻时是个大歌星,当天晚上纠缠着张碧兰给她唱歌。


张碧兰快被烦死了,她虽然喜欢听歌,但唱歌从来是不在调上的。


正在母女二人在房间里追来跑去时,孟先生进来,朝张碧兰眨了眨眼:“白光,你就不要谦虚了。你当时的水牛唱的可好了。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张碧兰怒极反笑,终于找到了幕后黑手了,拿起桌上鸡毛掸子,丝毫没有当家主母之风,狠狠朝逃跑未遂的孟先生的臀部抽了好几下。


孟先生委屈:“活这么大年纪了,第一次知道竹笋炒肉的滋味了。”

 

5. 张碧兰死的时候70岁。按她自己的说法,活值了。她年轻时求菩萨将孟文禄一生的灾难都应在她身上,没想到活了这么大年纪。孟文禄一生虽有灾难,却都逢凶化吉。他平平安安已经活了七十多年了,可能还要活很久呢。


她走的时候是笑着走的,孟先生也是笑着送她走的。


孟文禄于她走后乘船去宁波的那座寺庙小住了一个月,直到武汉有人来请方才离去。


老朋友们逗他,少时不近鬼神,年逾古稀,倒开始信起佛来了。


孟文禄只是笑着:“我老婆信佛。我信我老婆。”


孟文禄从来不信神佛,他去寺庙只是,只是为了和佛祖说一句:下辈子,张碧兰的苦都让他吃。

 


骑白马喝可乐的kid

【顾盼】伤病 (06)

如果陈廉去找了赵盼儿,让她知道顾千帆重伤……

(与原剧有出入,治疗被砸吐血的小顾)

顾千帆此刻已不再呕血,侧卧在床上,脸色灰败,嘴角和脸上的血也已经被擦干净。灌下去的参汤全吐了出来,像个毫无生机的的瓷娃娃,任人摆弄。

旁边的架子上,挂着他脱下的染血衣袍。

大夫解开他的寝衣,随着目光下落,后脊青紫的皮肉一览无余,黑色的淤血在皮肤下蔓延至尾椎,触目惊心。圆木砸下的疼痛,可想而知。

外伤易治,可这内伤太过棘手。大夫是池蟠从医馆请来的,并不了解顾千帆的内伤,也不敢妄自施针放血,只能搭着脉不断叹气。

赵盼儿拖着刚包扎过的腿着急忙慌赶了过来,,一瘸一拐行动十分不便,被药童按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如果陈廉去找了赵盼儿,让她知道顾千帆重伤……

(与原剧有出入,治疗被砸吐血的小顾)

顾千帆此刻已不再呕血,侧卧在床上,脸色灰败,嘴角和脸上的血也已经被擦干净。灌下去的参汤全吐了出来,像个毫无生机的的瓷娃娃,任人摆弄。

旁边的架子上,挂着他脱下的染血衣袍。

大夫解开他的寝衣,随着目光下落,后脊青紫的皮肉一览无余,黑色的淤血在皮肤下蔓延至尾椎,触目惊心。圆木砸下的疼痛,可想而知。

外伤易治,可这内伤太过棘手。大夫是池蟠从医馆请来的,并不了解顾千帆的内伤,也不敢妄自施针放血,只能搭着脉不断叹气。

赵盼儿拖着刚包扎过的腿着急忙慌赶了过来,,一瘸一拐行动十分不便,被药童按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她甚至来不及去换去被顾千帆的血染红的衣服,火珊瑚发簪被她紧握手中,目不转睛盯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

“大夫,他怎么样了?”赵盼儿见大夫眉头紧皱,唉声叹气,自己的心也跟着揪在一起。

“赵掌柜,官人的伤势过重,老夫才疏学浅,还请尽快另谋高明,”大夫如坐针毡,赵盼儿的注视让他如芒在背,他无奈摇头:“否则,怕是撑不过今天。”

大夫的话如晴天霹雳,赵盼儿霎然愣在原地。

这时房门被打开,陈廉领着御医健步如飞长驱直入,赵盼儿还没反应过来,榻旁犹犹豫豫要施针的大夫已经被推到一旁。

大夫见来人是皇城司的人,便知榻上一人和朝廷脱不了干系,拎起药箱逃似的离开了。

这御医服侍顾千帆近两个月,对顾千帆的身体了如指掌。飞快地在顾千帆舌下放了一枚参片,又轻车熟路拉出顾千帆的手把脉,最后疾笔在纸上写下药方交给药童去按方煎药。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盼儿姐,我接到消息后立刻带御医来了,您别担心,这有我呢。”陈廉自觉远离床榻,退到一旁安慰起脸色苍白的赵盼儿。

赵盼儿此刻无力再伪装笑容,她点头道:“多谢。”

御医将顾千帆翻过身让他趴在床上,在他青紫的后脊上扎上十多根金针。金针细长锋利,直入后脊那薄嫩的皮肤,原本不省人事的顾千帆,此刻也是眉头紧蹙,额头上发出冷汗。

金针入皮肉,自然是疼痛难忍。顾千帆的身体机制催使他做出反应,不知昏迷之人哪里哪里来的力气,趴在榻上开始挣扎。他这一动,金针也错了位,御医连忙按住他。

赵盼儿见状,连蹦带跳跑到床旁按住顾千帆的胳膊。陈廉也过来帮忙钳制住顾千帆的长腿。

御医抽身,重新调整顾千帆背上的针。

药童姗姗来迟,端来泛黑的滚烫苦药。

“喂他喝了,不然逼不出来血。”御医示意药童给顾千帆喂药。

“我来吧,有劳了。”赵盼儿让药童帮她按住顾千帆,从他手里接过药碗,轻轻吹凉送入顾千帆几近透明的唇瓣。

可能是因为疼痛,顾千帆牙关紧咬,汤药一点都喂不进去,苦药洒了一小半,白色的寝衣领口也湿透了,黏在顾千帆光洁的肌肤上。也是因为疼痛,顾千帆的脑袋总不安分地乱动,让赵盼儿无从下手。

汤药没下肚,金针压穴的痛苦愈演愈烈,淤血堵在在穴道怎么也出不来。顾千帆虽身体冰冷却也汗流浃背,冷汗与药水混杂在一起,顾千帆就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身下的床单也变得湿漉漉。

赵盼儿寸心如割,一边替他擦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边学着童年时母亲安慰受伤的小赵盼儿一样哄他:“不疼了,不疼了。”

一碗汤药很快变失去了温度,也被洒了精光。汤药一碗换了又一碗,无论是掰嘴灌的还是赵盼儿亲自渡的,都被顾千帆吐了出来。

几个时辰过去,顾千帆的脸色愈发灰败,呼吸也逐渐孱弱,期间又吐了几大口血。

喂不进去药,御医也无计可施。恐惧与绝望包围着故作镇定的赵盼儿,她用几近哀求的声线拽着御医的衣袖:“求您,求您救救他……”

“赵娘子,司尊肺腑本就遭受重创,今日又遭了这一劫,旧伤叠新伤,淤血堵塞穴道,药都喝不下去,让在下如何施救?”

赵盼儿如鲠在喉。顾千帆脸色白得几近透明,趴在床榻上孱弱而努力呼吸着,因为已经虚脱而无力挣扎,单薄的身体在不断颤抖。

“您再想想办法,司尊若是出了事,萧相公不会放过你我。”相比赵盼儿,陈廉要冷静很多,他深知顾千帆对萧钦言的重要性,此刻也只能用萧钦言来向御医施压。

到底是常年侍奉皇家的御医,半炷香后他终于又有了办法。

不知池蟠花费了多少贯银钱,按照药方上的药品,将东京城里所有药房最好的珍贵药材在半个时辰内买了回来。

御医说,既然喂不下去药,便让顾千帆药浴,让药通过因为受热而舒张的毛孔渗入顾千帆的体内。

顾千帆身上的衣料尽数褪去,只剩下一条亵裤,露出白皙但伤疤纵横的皮肤。考虑到礼数,赵盼儿退到一旁,但隔着屏风也能隐约看到顾千帆纤细的人影。

陈廉抱起顾千帆,将他轻轻放入装满滚烫药水的浴桶中。炎炎夏日,屋内生着炉火,所有人都大汗淋漓。水汽弥漫,缠绵在顾千帆四周,因为升腾的热气,顾千帆苍白的脸染上了一丝红润。

直到陈廉安顿好顾千帆,赵盼儿才走了进来。

少年华美,用在而立之年的顾千帆身上并不过分。俊朗眉眼终于平静地舒展,像个稚子一般干净美好,倚在木桶的侧壁上歪头昏迷着,不似女儿家娇软,病中带着男子的英气。赵盼儿扶住他的头,让顾千帆能够舒服一些,陈廉则扶着他的肩膀,让他不至于坐不稳。

水雾与缥缈的药香交织在一起,朦朦胧胧勾勒出顾千帆的轮廓。水不深,刚刚没过顾千帆的胸口,顾千帆的美人骨一览无余,脖颈下的黑痣在雾气缭绕中若隐若现。

怕是因为炉火太旺,赵盼儿竟有些面红耳赤。

“盼儿姐,你放心,头儿不会有事的。”陈廉跟着顾千帆这么久,担心顾千帆不假,他的心里也兵荒马乱,可此刻也只能这样苍白地安慰赵盼儿。

赵盼儿心疼他地紧,也故作坚强道:“对,他可是活阎罗,阎罗殿不敢收他。”

半个时辰后药水渗入顾千帆的四肢百骸,疏通他流转不济的血液。穴道处淤积的黑血开始从针孔外渗,逐渐染红了整桶药水,阵阵药香杂糅着铁锈味。

赵盼儿吓了一跳。

“赵娘子不必担心,淤血放出来就好了,”御医查看顾千帆的后脊,果不其然,后背的黑紫肉眼可见的消减:“日后千万要静养。”

裹好毯子,陈廉又把顾千帆从浴桶里抱了出来,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放回榻上。

因为刚沐浴受热过,顾千帆的关节上泛着粉红,就像是个婴孩,乖乖地趴在床上浅浅呼吸。

赵盼儿俨然忘记了自己受伤的腿,站在床边等待正在把脉的御医开口说话。

“司尊已无性命之忧,只要能醒过来就没事了。”御医收起染血的金针,嘱咐着满脸忧愁的赵盼儿:“只是,司尊虽而立之年可肺腑已如古稀老人,若是再有损伤,即便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日后切记好生休养。”

送走御医已经是日落西山,皇城司暗卫来报,那批从天而降的圆木是有人刻意为之。被顾千帆当场击杀的凶手,已经带回皇城司搜身,可惜一无所获。

陈廉怒不可遏,发誓一定要将幕后黑手缉拿归案,可仔细分析之后,才发觉凶手目标是赵盼儿而非顾千帆。

“盼儿姐,这些天你要多加小心,我们怀疑这次的袭击是针对你,我已经安排了暗卫守在小院内外保护你和头儿。”陈廉临走前不忘嘱咐赵盼儿。

赵盼儿本就腿脚不便,再加上要照顾顾千帆,估计哪都不能去,便让陈廉回皇城司安心工作。

“好,你们也要多保重。”

顾千帆躺了数日。赵盼儿的腿已经好七八,欧阳旭因为夜宴图构陷中宫圣人,惹得圣怒,被贬岭南,此生再难翻身。官家对清流的好感几乎消失殆尽,齐牧也外调宿州。

花月宴打响了永安楼的名气,永安楼的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赵盼儿很快赚得盆钵满盈。

萧钦言没来看望过顾千帆,倒是萧谓来过一次,态度不是很好。放下补品便匆匆离去,也没有停歇多久。

顾千帆悠悠转醒时是一日清晨,他醒来时房间内空无一人。顾千帆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白色纱幔便知他躺在赵盼儿的床上。

他想要起身,背部的肌肉便传来一阵酸痛,让顾千帆不得不认命地躺下。

舌尖还残存着苦涩,八成是刚喝过药。

“盼儿?”他嘶哑着声音无力唤了一声,无人回应。

虽然睡了多日,但顾千帆的脑子却因为背部的疼痛而十分清醒。他在脑海中不断回顾那日圆木滚落的情形,想要凭借蛛丝马迹找出端倪。

“终于舍得醒了?”

清丽的女声带着微微颤音从一侧传来,顾千帆扭头便看到了窗外端着水盆的的赵盼儿。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赵盼儿的乌云鬓上,照得她闪闪发光。

顾千帆扯起一抹微笑,无声安慰着窗外翘首以盼的人。

赵盼儿的步伐变得轻快,飞一般的走进卧房。

“你吓死我了。”握着顾千帆的手,感受着他还算正常的体温,赵盼儿憋了多少的眼泪掉下来,珍珠似的接连不断落在锦被上。

顾千帆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打趣道:“我去敲阎罗殿的门,阎王说,他不收。”

“你又不正经。”赵盼儿抹去眼角泪水:“你都睡了五日了。”她伸出五根手指。

顾千帆正欲开口说话,便因为气流不畅,捂着胸口猛咳了几声,身体不自觉又蜷缩起来。赵盼儿连忙给他顺气。

“咳,盼儿,扶我坐起来吧,躺的腰快断了。”

借着赵盼儿的力气,顾千帆倚在床头的软垫上,喘了几口粗气。

“你后脊的伤可好些了?”赵盼儿扶着顾千帆坐稳,怕他又压到背后的淤青叫疼,于是又在他身后加了一层软垫。

顾千帆躺在靠在软垫上,呼吸逐渐平复:“好多了。”那日圆木从天而降,借着向下俯冲的力量全砸在脊背上的痛楚直逼脑髓,疼得顾千帆以为他的脊椎都断了,现在的一点酸痛确实不算什么。

顾千帆是习武之人,骨骼比旁人坚硬,正如御医若说,若只是因撞击皮下淤血,放出穴道的积血便无大碍。真正棘手的是顾千帆多次受伤的肺腑。

肺腑伤势严重,又久未痊愈,顾千帆彻底烙下了病根。酷暑夏日还好,但待到春冬之日便会难捱了。

这心肺之伤,到底是和顾千帆的陈年旧疴一起成了他的病根,此生再难痊愈。

赵盼儿一边用湿毛巾给他擦脸,一边说道:“睡了这么久,可要吃点东西?”

顾千帆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摇头道:“没胃口。”

说实话,自从上回顾千帆救北使受伤起,他的胃口就一直不好,经常是赵盼儿硬逼着他,他才能喝下去一碗清粥。即便是孙三娘变着花样给他做膳食,他也不会多动筷子,一桌佳肴多半进了陈廉和赵盼儿的胃。

“多少喝点粥,这样下去可不行。”如今的顾千帆身体瘦削,比初见时瘦了两圈,那日陈廉抱他时都没有想到,平日里黑色纹金披风下,竟是如此纤云骨。

赵盼儿摩挲着顾千帆的手心,感受着他那到入骨的伤痕。她想,这是曾经握缰踏马、挽弓搭箭的手,如今又堪堪可以提起几重毛笔?她想,眼前的人,是曾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进士,如今染血的清骨可有安宁的净土。

“怎么了?”顾千帆见赵盼儿望着他手上的疤痕出神,眼眶也又红了起来,便连忙安慰道:“我没事,早就不疼了。”

突然,赵盼儿俯身抱住了他,小心翼翼却不愿松手。将头埋在顾千帆的肩膀处,像是这样才能确认眼前人真的存在一般,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境。

顾千帆愣了一瞬马上回神,抬手搂住赵盼儿的腰,还没等他询问,便听见赵盼儿柔声细语:“别动,让我抱一会。”

赵盼儿心疼他,心疼他父亲离去、母亲早亡,茕茕孑立过完前半生;心疼他而立之年满身伤痕,缠绵病榻;心疼他故作坚强,一味给予,从未索取。

“……”顾千帆轻轻闭眼,吮吸赵盼儿身上独有的茶花香:“嗯…”

肺腑的伤,终究不是一两日可以养好的。几天药擦下来,顾千帆后脊的淤青已经消了大概,躺酥了的身体久违地在赵盼儿的搀扶下接触亲爱的大地。

他一能下地走路,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带赵盼儿去一个地方。

赵盼儿不明所以,又担心顾千帆的身体吃不消,但还是拗不过他,陪着他坐上了马车。

过了几个街巷,赵盼儿只觉得十分熟悉,最后马车停在了一处荒凉的宅子前。

二人下车,牌匾上赫然写着:“顾宅”。这里是顾千帆在东京的私宅,旁边便是池蟠的家,两家果真只有一墙之隔。

看得上去这里很久没有人居住,庭院里荒草丛生,池水干涸,台阶木雕也已经落满灰尘,门上还有许多没有及时清理的蛛网。

那日下午的晚霞美得摄魂夺魄,绚烂如枫叶般染红了半边天,日栖西山,金灿灿的夕阳余晖笼罩在庭院中一身蓝衣的顾千帆身上,银杏树斑驳的树影簇簇晃动,温暖宁静而美好。他笑指着空荡荡的草坪咳嗽:“咳咳,我要在这摆上秋千,我摆十架,我早上玩一架,中午玩一架,晚上玩一架,等我老了,玩不动了,就让我们的孩子玩。咳…”

赵盼儿坐在回廊上望着顾千帆如孩童般的笑颜,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远处余晖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句“晚霞明处暮云重”。
















骑白马喝可乐的kid

【顾盼】伤病 (05)

如果陈廉去找了赵盼儿,让她知道顾千帆重伤……

(与原剧情有出入,小顾战损预警)

“陈廉,”顾千帆的声音消弭在晚风里,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远处灯火阑珊的水面,“你阿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信,他不相信这世间只有萧钦言这样唯利是图,惘然不顾伉俪之情父子之缘的人。

陈廉忙不迭扶住顾千帆的手臂,听到他突如其来的的问题,愣了一瞬,又转而笑答:“我阿爹走得早,我见都没见过。”

“但是头儿,有没有阿爹,不都一样吗?”陈廉看到顾千帆眼中蕴着的伤感,扶着他上岸,便朝永安楼方向走去,“我从小就和我娘阿姊一起生活,不也活得好好的?”

割一盏血易,但让顾千帆真正割舍父子情缘谈何容易?人非草木,十多年来的魂......

如果陈廉去找了赵盼儿,让她知道顾千帆重伤……

(与原剧情有出入,小顾战损预警)

“陈廉,”顾千帆的声音消弭在晚风里,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远处灯火阑珊的水面,“你阿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信,他不相信这世间只有萧钦言这样唯利是图,惘然不顾伉俪之情父子之缘的人。

陈廉忙不迭扶住顾千帆的手臂,听到他突如其来的的问题,愣了一瞬,又转而笑答:“我阿爹走得早,我见都没见过。”

“但是头儿,有没有阿爹,不都一样吗?”陈廉看到顾千帆眼中蕴着的伤感,扶着他上岸,便朝永安楼方向走去,“我从小就和我娘阿姊一起生活,不也活得好好的?”

割一盏血易,但让顾千帆真正割舍父子情缘谈何容易?人非草木,十多年来的魂牵梦萦,父子连心,怎是一句“一笔勾销”就能放下?他恨萧钦言,但也不那么的恨。

血腥味从胸腔弥漫到咽喉,顾千帆心如刀绞,只觉头晕目眩,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血色晕在月光下,陈廉吓得不轻:“头儿!”

反倒是顾千帆,血吐了出来,人清明了许多,用衣袖擦去血渍,低声道:“不碍事,去永安楼。”

顾千帆运气不错,夜访萧钦言并没有耽搁太长时间,花月宴正进行到了高潮。他跟着小厮去往赵盼儿事先给他安排好的厢房。

小厮为他燃起烛光,陈廉也悄悄退了出去。烛光摇曳,月色正浓,只要顾千帆推开房门,便能观赏绚烂绮丽、五光十色的花月宴。

人声鼎沸,异彩纷呈,但热闹似乎与顾千帆毫不相干。手心的血已经凝固,深色衣衫上还染着斑斑血迹。顾千帆脸色惨白,唇瓣因为呕血的缘故带上了几分粉红,脱力般坐到椅子上。一室寂静与屋外截然相反。

顾千帆无心观赏歌舞,隔着房门听到屋外莺莺燕燕玩得好不快活,心中无名多出几分悲凉。

自己好像永远学不会融入繁华,仿佛生来就活在地狱的夹缝之中。

他又想起了萧钦言。

无力的用手支撑额头,顾千帆突然觉得很困,便轻轻闭上了眼。脑海里童年时与父亲相处的记忆走马灯似的涌来。

他仍清晰地记得,小小的自己坐在阿娘的怀里,萧钦言给他和淑娘弹琵琶,曲名不记得了,只记得一曲终了,三人笑作一团。

那是顾千帆为数不多的快乐,紧接着,便是父母无尽的争吵,伴随着瓷器破碎的声音,从记忆深处袭来。顾千帆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孩子。

门开的时候,顾千帆没有听见。

直到有人附上了他冰凉的手背,顾千帆才如梦初醒。缓缓抬眸,看到了一身华服雍容华贵、妖艳动人的赵盼儿。

赵盼儿怕顾千帆等急了,招待好几位官员便匆匆赶来,半路遇见陈廉,得知顾千帆受了伤也吐了血。

她拿过顾千帆藏在身后的手臂,手心暗红的血映入眼帘,她的心都漏跳了半拍。

“不疼,”顾千帆见赵盼儿端详着他那狰狞的伤口,以为吓到了她,柔声安慰道:“我不疼。”

她还没问,顾千帆便着急回答。赵盼儿心都快碎了,“我给你包扎。”

飞蛾簌簌扑打灯火,黑暗处顾千帆的轮廓俊美非常。烛光明灭,他目不转睛看着赵盼儿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药包扎。

伤口深可见骨,可见下手之人多么决绝。赵盼儿一边擦药一边问道:“听陈廉说,你去找了萧相公。”

顾千帆小声嗯了声,算是回答。

“这些日我找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抵报,看到了一些东西。”赵盼儿用纱布缠绕顾千帆的伤口,没有抬头看他?

“檀渊之盟之际,督巡检使赵谦私自开放开城门,被御史萧钦言弹劾。”

“你都知道了。”顾千帆平静地说,他早该想到这么一天,他瞒得了赵盼儿一时,瞒不了赵盼儿一时,事已至此,也该有个了断。

赵盼儿轻笑一声,拨开眼角的碎发:“我还知道,你是萧钦言的嫡长子。”

顾千帆手中动作一滞,连呼吸都屏住了。良久,不敢抬头与赵盼儿对视。

赵盼儿的手微微颤抖,他们二人谁都没有先开口。一室寂静,只能听到顾千帆时不时难以抑制的清咳声从暗处传来。

“千帆,这就是你不能同我说的事,对吗?”赵盼儿半蹲在地上,握住顾千帆的手,眼眶噙着泪水。

“千帆,我问你,你还爱我吗?”

“爱,”顾千帆斩钉截铁,抬头望着赵盼儿的双眸:“无论任何时候你问我,我都会说我爱你。但是,我现在又以什么身份去爱你呢?”

他曾把赵盼儿当做上天怜他过了二十多年悲苦生活赐予他的珍宝,直到那封奏折横陈在他面前,他亲手编织的美梦,被萧钦言撕成幻影,顾千帆才看到他与赵盼儿之间一碰就会流血的伤口。

“那么如果有朝一日,你坐到了萧钦言的位置,面对同样为救百姓而抗命的官员,你是会上疏弹劾还是砥砺相助?如果有朝一日,你面对和我爹一样的境地,你是否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赵盼儿声线颤抖,轻轻抚摸顾千帆苍白的脸,目光旖旎。

“宁蹈血死,不太平生;解民于倒悬。”顾千帆语气平静如坚冰,漆黑的瞳孔闪烁着难以言状的情绪。

赵盼儿破涕为笑,搂住顾千帆的脖颈:“你看,你和萧钦言一点都不一样。”

曾几何时,江南烟雨,苏州园林,他的生父这样说“你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火树银花,汴梁繁华,有女子这样说“你和萧钦言一点都不一样”。

顾千帆的眼圈突然红了,疲惫与委屈从心底升腾,直逼泪腺。在昏暗的房间里,泪水独自打转。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像是深渊里破冰的寒潭,清冷孤寂,不容侵犯。

晚风送来呢喃低语,赵盼儿附耳道:“千帆,我会等。等你走出来,也等我走出来。”

等到时间的白驹带走这所有的苦难,等到岁月的风雨冲淡这所有流血的陈疴。

赵盼儿坚信,有朝一日,他们能跨过人间八苦,去拥抱世间所有美好,并肩于灿烂阳光之下。

“我什么都不剩了……”割血还父的痛楚,此刻倾巢而出,弥漫心扉。二十多年对萧钦言的爱也好恨也好,无一例外的从体内升到眼圈,不经意间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我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吗?他从未得到过父爱。母亲吗?他只能以姑母的名义为她请封诰命。外祖吗?对他只有冷眼相看。世叔吗?他只是一个三十六句的存在。

玉面阎罗踩着数以千计的尸体成为国之利器,看似风光无量,却早早成了孤家寡人。

顾千帆在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一直都是可抛弃的。

直到那双素手抚在顾千帆冰凉的手背上,将额头抵在上面,赵盼儿柔声道:“你还有我。”

像是野火燃烧在无尽的原野,像是夜幕绽放出夺目的烟火,亦或是像山泉喷涌而出流溅山石。

雾霭沉沉,顾千帆在永夜中窥见一束光。

“你还有我。”赵盼儿又说了一遍,眼神温柔而坚定,就这样凝视着顾千帆。

无论未来如何,结局如何,顾千帆,你还有我。

顾千帆最后一抹粉红褪去、毫无血色的唇瓣缓缓上扬,“我还有你。”

那一夜,顾千帆起了低热,昏昏沉沉睡得十分不安稳,人也是迷迷糊糊,一会叫“阿娘”,一会叫“盼儿”。赵盼儿一边给他喂药,一边给他唱江南小曲儿哄睡,心快融化了。

在给他擦汗时,赵盼儿突然发现,顾千帆不再喊“阿爹”了。赵盼儿心里咯噔一下,萧钦言不再入顾千帆的梦了……

时光流水般逝去,顾千帆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回皇城司复职。听闻西京的那位宫观官回京了,带来了一幅夜宴图。官家微服私巡永安楼,赵盼儿瞒天过海,谎称夜宴图真迹已经藏身火海。

原本风波暂歇的汴梁,因为一幅事关皇后的夜宴图,又变得波橘云诡、暗潮涌动。清流与后党之间的斗争从未停止,皇城司成了斗争的焦点。

“只要锄头挥得勤,就没有挖不到的墙角。”池蟠倚在马车旁,享受着阳光,一边快速扇着折扇向何四传授撩妹心得,一边等赵盼儿和她一起去商行。

何四绝对是称职的跟班,虽心里觉得衙内脑子不太正常,口里说的却是:“衙内说的对。”

只是池蟠如意算盘并没有得偿所愿,他是和赵盼儿一起去了商行,可是马车里多出了一个顾千帆。

池蟠就像是顾千帆的负极,一遇到他,皇城司使尊就会自动便会那个会因为一架秋千而打架的小孩。他与池蟠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互不相让。

池蟠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死盯着顾千帆的眼睛。

顾千帆毫不退让,眼睛酸涩便猛吸一口气,不让生理泪水落下来。

赵盼儿怕他这大喘气再次伤到心肺,连忙开口缓和气氛:“你们俩加起来得有十岁了吧,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池蟠抹去脸上的鼻涕,咬牙切齿:“我要和盼儿姐去商行,你跟来干嘛?”

“我今天休沐陪她。”

“你想陪她别坐老子车,你给我下去。”

“我偏不,我就要坐在这里。”

赵盼儿无奈扶额,都说要陪她,可是这俩人一见面,哪还有自己插嘴的份儿。不过她也喜闻乐见,顾千帆因为久病的脸色此刻难得多了些红润,人也格外精神。

“好了,”赵盼儿打断他们:“池蟠,千帆身体刚见好,别气他了。还有你,身体刚好就这般不爱惜,休沐就在家休息,不用特地来陪我。”

话音未落,马车便撞倒了商贩,何四急忙勒马,果蔬滚落一地,吓坏了旁人。车厢猛得一颤,把三人都颠得不轻。

小小的插曲,堵塞了小巷,马车停置不前,何四说,若不想耽误时间就得走过去。

左右这里离商行也不远,顾千帆扶赵盼儿下车。

“我看啊,这为商之道与为官之道是一样的。”顾千帆搂着赵盼儿好不风光恣意,与她侃侃而谈,把同行的池蟠甩开老远。

池蟠跟在身后想要从小商小贩中挤出一条路出来费了好大力气,人流穿梭,他喊赵盼儿的声音也被淹没在了吆喝声里。

好不容易追上并肩牵手的两尊大佛,隔着顾千帆逗赵盼儿开心。

本是惠风和畅、其乐融融,若是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赵盼儿真想让时间停留在这一秒,停在她一生噩梦前的这一秒。

池蟠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撞倒一边的柱子上。脑子懵了一瞬,肩膀酸麻的感觉传来,还没来得及叫疼,便看到数十根木材从天而降,接连不断砸到顾千帆的脊背上。

赵盼儿也没反应过来,便被顾千帆入怀里压在身下,她先是听到顾千帆闷哼一声,当场吐出血来,紧接着才感觉到小腿的刺痛。

发生了什么?赵盼儿的神经短路了一刹那。

身在皇城司数十年,顾千帆对危险的敏感度犹如猎豹捕捉猎物。用他敏捷的身手将池蟠推了出去,再用身体为赵盼儿挡下了如腰粗的圆木。

噼里啪啦,接踵不断砸在顾千帆的背上,受伤的肺腑再次叫嚣起疼痛,顾千帆没忍住吐出血来。来不及扶赵盼儿,他捡起石子挣扎起身,掷向桥上正欲逃跑的凶手。确认那人倒地身亡,顾千帆如释重负。

旧伤复发,阵阵剧痛直逼脑髓,顾千帆眼前天旋地转,昼夜交替,昏厥倒地。

一切太过突然,当赵盼儿反应过来是有人设计暗杀时,顾千帆已经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了。

“千帆!”赵盼儿的理智随着顾千帆口中流出的鲜血被击了个粉碎,仿佛世界只有黑白两色,唯顾千帆身上的血红的刺眼、夺目。

赵盼儿拖着受伤的腿去查看顾千帆的状况,他脉相紊乱复杂,脸色青白嘴唇发灰,双目紧闭。赵盼儿稳住不断发抖的手去探顾千帆的鼻息,只出气不进气,微弱得要消失。赵盼儿掀开他的眼皮,只见眼白。

“冷静,赵盼儿,冷静,想想该怎么做。”赵盼儿不断平复呼吸给自己心理暗示。随后拿出药瓶,将药水涂在顾千帆的人中上,不管怎样,先吊住他一口气。

“池蟠!”赵盼儿的声音叫醒了方才被吓傻的池蟠,“快过来背他。”

“哎,是。”池蟠忙不迭去扶腿脚不便的赵盼儿,背起顾千帆稳步快速朝何四的马车走去。

马车里,赵盼儿抱着顾千帆无助落泪。她身上没有多余的药,只能慌忙用帕子去擦顾千帆呕出的血。滚烫的血液从他口中溢出,伴随着咳呛,溅红了赵盼儿的一袭白衣。

怀里的人,上一刻还在与她打趣,说“官商本是一家”,这一刻便躺在她怀里不省人事。

对死亡的恐惧震慑着赵盼儿紧绷的神经,奈何她再冷静也无济于事,颤抖着手擦去顾千帆脸上的血,但根本止不住,顾千帆时不时便会吐血。赵盼儿不知,人是可以呕这么多血的。

感觉到怀中人的体温直线下降,如坠冰窟,赵盼儿的泪水晕在了顾千帆染血的脸上,她声泪俱下:“千帆,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马车颠簸,顾千帆的五脏六腑就像是被人揉作一团,他在无数次血意翻涌之时,有过片刻的清醒。视线模糊之中,他看到赵盼儿泪如雨下,他想开口安慰,却生生呕出一滩血。

再次被撕裂感拉回黑暗时,他还在突兀自恼,他怎么又惹盼儿哭了。













iam

【顾盼】病 03

真的是满足我xp所以也不着急拉情节

我很废的呜呜呜T T



“萧谓?”顾千帆不由得拧起眉头,“他来寻我…左右不过为了解萧相公如今的局罢了……”朝堂之事素来风云诡谲,不到万不得已,萧谓怕也不会上门。

久病之身经不起心思浮动,顾千帆心口忽就传来一阵惊悸,胸闷气短愈发厉害,连呼吸也透着吃力,想是那处伤及肺腑又累及心脉的旧伤所致,既怕赵盼儿着急、又怕吓着了外间等着的晖哥儿,咬牙道:“有些闷,我今日……见你和晖哥儿便够了……”

赵盼儿当下便使力替他顺着胸口,犹感手下皮肉正胡乱挣动着,心中更是酸楚难忍,面上还要古井无波:“晖哥儿被养娘带去吃中饭了,我给...

真的是满足我xp所以也不着急拉情节

我很废的呜呜呜T T

 

 

“萧谓?”顾千帆不由得拧起眉头,“他来寻我…左右不过为了解萧相公如今的局罢了……”朝堂之事素来风云诡谲,不到万不得已,萧谓怕也不会上门。

久病之身经不起心思浮动,顾千帆心口忽就传来一阵惊悸,胸闷气短愈发厉害,连呼吸也透着吃力,想是那处伤及肺腑又累及心脉的旧伤所致,既怕赵盼儿着急、又怕吓着了外间等着的晖哥儿,咬牙道:“有些闷,我今日……见你和晖哥儿便够了……”

赵盼儿当下便使力替他顺着胸口,犹感手下皮肉正胡乱挣动着,心中更是酸楚难忍,面上还要古井无波:“晖哥儿被养娘带去吃中饭了,我给你备了些好克化的,一会赏个脸。”

往日里顾千帆伤后在旁人面前总爱绷成没事人的模样,只有到她面前才撒娇打诨,一开始她还嗔怪顾千帆伤了还有力气与她胡闹,后来才知道,只不过是怕吓着她,强撑二字罢了。

 

顾千帆昏迷中未曾进食,醒来仍旧浑无食欲,勉强动了两口薄粥就恶心得厉害,连带把刚喝下的药也一并呕了出来,整个人只得伏在榻边虚喘,往常拿弓握剑的手也跟着发颤,半晌才喘匀了气。反手握住赵盼儿,轻笑道:“怪我没口福……我这样……可会吓着晖哥儿?”

顾千帆如今连唇瓣都失了血色、原本弧度得宜的脸颊变得瘦削骨感,倒使他本就优越的五官愈发突出,颇有些风雕霜刻之感。人虽靠着软垫坐得笔直,但气短力乏、声暗音弱,病重强撑的模样如何也遮掩不住。

赵盼儿目不转睛打量着他,看得顾千帆先忍不住开口:“怎么了?”

赵盼儿顺手捏了捏他的脸,道:“我官人,真好看。”



我是真的不会写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