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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而黑
画硬了,指我的尸体。   从去...

画硬了,指我的尸体。

  从去年画到今年,手感稀烂,我对不起我产品。

画硬了,指我的尸体。

  从去年画到今年,手感稀烂,我对不起我产品。

仔仔

【牧首x你x小乌鸦】强制睡眠

…………

  

  啊。

  

  她又、睡着了。

  

  ——虽然是我、又是我,强制将她的意识捆缚在梦境……

  

  果然,这种事试过第一次后就怎么也忍不住。

  

  忍不住 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

  

  肩膀上传来重量……是她靠过来的感觉。

  

  ……是她靠过来了。

  

  双眼紧闭,额头贴在我的肩膀上,方才还在整理我披风的手垂落下去 整个人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是我 按下了这个暂停键 让她在 有限的时间内 无限地属于我......

…………

  

  啊。

  

  她又、睡着了。

  

  ——虽然是我、又是我,强制将她的意识捆缚在梦境……

  

  果然,这种事试过第一次后就怎么也忍不住。

  

  忍不住 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

  

  肩膀上传来重量……是她靠过来的感觉。

  

  ……是她靠过来了。

  

  双眼紧闭,额头贴在我的肩膀上,方才还在整理我披风的手垂落下去 整个人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是我 按下了这个暂停键 让她在 有限的时间内 无限地属于我

  

  如果再不抓住她,她就要滑落下去了。这不好,会受伤。我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去抱她,于是双臂急不可耐地环住她,因为太急切、太想她了,我的钩爪撕破了她背部的衣料,嗤啦一声在夜色中很清晰。

  

  对不起……但是。

  

  真好听。

  

  只要在她醒来前处理好一切,就没关系了吧?

  

  即使…即使被发现了,也不会讨厌我吧?

  

  把下颔放在她的肩膀上 掀起掩盖后颈的头发

  

  好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我迫不及待 把她 抱了起来 很轻

  

  与我过去 造成的 那些毁灭 相比

  

  她轻得 就像 一片树叶

  

  一下 就能 托起 也

  一下 就能 撕碎

  

  我、想要……不,我不想。不想撕碎她,我动作尽可能地放轻,把她放在那根绝对能承载她和我的粗壮树枝上——乌鸦、曾在这筑巢——她一动不动,还是睡得很熟。

    

  啊啊,这样,这样就好……

  

  拥有她全部的姿态,只限今晚。

  

  我伸出手去——当然是没有钩爪的那只,我不想在她的脸上留下血痕,两指捏住她的两边嘴角,鬼使神差地往中间挤压……

  

  嘴唇,变成了很小的一团。如果以往这么做,她一定会感到困惑,睁大眼睛看着我,这个距离让我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倒影……

  

  可她现在、可她现在……

  

  没关系。反正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躲避。

  

  我低下去,不知舔舐和啃咬哪个先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探进了里面,就像一扇虚掩的门,毫不费力地进去,然后被她温柔地包裹住了……

  

  四处都是……柔软的。

  

  只有我 像一根 独立的刺

  

  我在某代文明的书上看过:接吻的时候要闭上眼睛,这是基本的礼仪。

  

  但我……现在还睁着眼睛。我想看着你,看着你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的眉头,感受你逐渐被我搅乱的呼吸,胸口明显地起伏………

  

  原来,被压抑的 愿望 

  

  有 这么大

  这么 难以咽下

  

  

——————

        “哦,久疏问候,旅者小姐。”

        他慵懒地靠在王座上,抬眼浅浅看了你一眼,又没事人似的移开眼睛。

        你朝他走过去,“我就当你这是公式化的问候了。说实在的,我们最近见面的频率……是不是有点高?”

        “你不喜欢?”他嗤了一声。

        “这不对劲。”你说,“见到你就说明我又睡着了,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睡着……明明刚刚还在和他说话。”

        “很难想吗?”他挑眉看你,“那个孩子眼睛里的痴狂都要变成触手怪把你绞死了,你还在这装不知道?”

        这家伙今天的攻击力高得不正常,谁又惹他了?你撇撇嘴,“如果是他干的,那反倒可以安心了。至少健康状况没什么问题……”

        “嗯嗯,至少他会像保护幼崽似的用翅膀罩住你,这点不用担心。”牧首笑了,笑不达眼底,双眸十分不走心地弯了起来,他换了个姿势靠在王座上,似乎感觉怎么坐都不舒服。

        你决定忽略他夹枪带棒的语调,硬着头皮继续尝试沟通:“但头疼的是,他这样我也醒不过来啊?换言之,他总是随心所欲地把我困在这里,我就没办法与他正面交谈……”

        “那你只能待在这了。”牧首耸肩,“面对的不再是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小家伙,而是我这个【黑心委托人】。”

        “…你干什么?”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挖苦后,你忍无可忍道:“我在很认真地和你讨论问题!不管你发生了什么,请暂时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好吗!牧、首、大、人!”

        他收起笑容,总算纡尊降贵地从王座上下来了。军靴沉闷地踏在殿堂之上,他不笑的时候更让人捉摸不透。

        “该说不愧是你?这种情况下仍旧兢兢业业,你可知道他……”

        “诶?!”你忽然感到身体上的异样,左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牧首皱着眉朝你伸出手,你及时攀住了他的上臂。

        “怎么回事?”你发问,身体里的异样还在继续,却看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试着醒过来。”他的声调都变了,语气里的沉重和严肃让你感到不安。你调动所有的专注力来苏醒,思绪却像打翻的沙盘那样一地狼籍,根本无法拾起。

        你后知后觉地害怕了,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牧首回握住你,眸中不知是懊悔还是愤怒。你感到一阵浪潮般的酥麻层层叠叠地在体内用起,语气不自觉地颤抖:“不行……我试过了……醒不过来…呃…!”

        一声惊呼过后你彻底跌落下去,牧首快准狠地接住了你。反应过来时脑袋已经枕在了他的腿上,冰冷的触感让你瑟缩了一下,胸腔感到莫名的挤压,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隐隐有窒息感压迫你的神经。

        一股熟悉的、烦躁的力量这才开始横冲直撞起来,你尖叫着搂紧了那人的腰。

TBC

纳西索斯

接上一条没画完的部分,这种小短漫还挺难画,哄了自己半天总算是坚持编完了。

接上一条没画完的部分,这种小短漫还挺难画,哄了自己半天总算是坚持编完了。

桔子山Shan

【蛇恋】风月逢迎

※原著向一次到底,跨大尺度插叙递进,字数10000+。黏黏腻腻的恋爱故事。

※有捏造,小节篇幅逐渐变长,伏笔于11小节后回收。

※伊黑小芭内不死。

※我吞蛇恋。



——不能忘怀清风皓月的良辰。




1

奶奶轻轻拨弄着三味线,从悠远的林子里传来鹿和蝉的叫声,后屋庭院里小荷塘青蛙的夜啼是曲子的和弦。

歌声慢慢转上半空,甘露寺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在午夜昏黄灯光的街头,一回头——




2

甘露寺蜜璃的故事是在一个夜晚开始的。


那个夜晚没有不同寻常的大雪,没有鬼怪降临的灾难,只是一个普通的秋天的夜晚。池塘边枯黄的芦草上有斑斑点点的霜冻,带着包袱离...

※原著向一次到底,跨大尺度插叙递进,字数10000+。黏黏腻腻的恋爱故事。

※有捏造,小节篇幅逐渐变长,伏笔于11小节后回收。

※伊黑小芭内不死。

※我吞蛇恋。



——不能忘怀清风皓月的良辰。




1

奶奶轻轻拨弄着三味线,从悠远的林子里传来鹿和蝉的叫声,后屋庭院里小荷塘青蛙的夜啼是曲子的和弦。

歌声慢慢转上半空,甘露寺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在午夜昏黄灯光的街头,一回头——




2

甘露寺蜜璃的故事是在一个夜晚开始的。


那个夜晚没有不同寻常的大雪,没有鬼怪降临的灾难,只是一个普通的秋天的夜晚。池塘边枯黄的芦草上有斑斑点点的霜冻,带着包袱离家跑商半月的丈夫赶着夜路归来,刚打开家外围的栅栏门就看见年迈的母亲迈着匆匆的步伐跑出来,脸上欣喜又慌乱。

那的确是个非常平静的夜晚,那年村子的收成平平常常,家里的收入不多不少,全家果腹后还给孩子添了新衣。跑商没有意外,老人没有病痛。

甘露寺蜜璃出生了。


这个小女儿带着家人的祝福,以最寻常的方式降临在世上。




3

这个村子尽头餐馆的灯光总是一闪一闪,把端坐在木凳上的女孩的脸也照得忽明忽暗。

伊黑小芭内在餐馆店员的交谈中知道甘露寺蜜璃的名字。


他赶赴任务的途中路过这里,也没想到自己会碰见炼狱槙寿郎新收的继子。对方颜色过浅的头发和与身量不符的食量总是先于她本身惹人注目。

彼时伊黑小芭内也才刚刚成为蛇柱,队服外面套着一件过于惹眼的外衫,盘在肩头的白蛇令人心生畏惧。

“……怪人。”

他虽不是头第一次听见有人在旁议论他,手却还是不自在地去摸绑在脸上的绑带,害怕有什么东西随议论一同漏出来。

乌鸦在半空中嘎嘎叫着,催促他加快行程赶路。他转头看着举起菜盘认真吃个不停的女孩,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在意识到这表情在绑带的遮掩下多么诡异后又马上收敛表情,捂住下巴。就是在这个时候,甘露寺蜜璃抬起了头。

伊黑小芭内猝不及防望见了一张看过来的笑脸。


“伊黑先生。”



他一时无法形容,也无法琢磨自己被叫住那一刻的心情。

应届的鬼杀队员量大质差,不得不要柱露脸的次数很多,况且炼狱槙寿郎应向她提及过自己,甘露寺蜜璃会认识他也不算怪异。莫名其妙的只是那在昏沉灯光中依旧闪闪发光的眼睛,让乌鸦口中紧急无比的任务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这是蛇柱第一次和恋柱相遇。此后伊黑小芭内的无数次回忆里,这一幕都有如歌剧乐曲的开章,有三味线拨出格外刺耳的和弦。




4

关于甘露寺蜜璃和伊黑小芭内是如何熟识的。这件事概括来简单,但真正经历过才会发现有多曲折离奇。

当时在一座城镇附近的山头,有大量的鬼被怀有怨恨的下弦聚拢,准备对山下的城镇发动杀戮,刚完成一个杀鬼任务的甘露寺蜜璃立即被乌鸦召集前往那里。

到达山脚的时候那双行进多日的凉鞋已经被彻底磨坏了,绑着小腿的细绳上有根很长的倒刺,扎在肉里让甘露寺疼得难受。山路比她想象的蜿蜒,路上的石子和树枝磕磕绊绊。越往上走不断有鬼出现,成群结队地对她发动攻击。


一脚踩踏到泥坑里被狠狠绊倒的时候,甘露寺脑子里想的是自己好像又没有帮上多大的忙,鬼根本就不会再给她爬起来的机会。尖锐的利爪刺到面前,甘露寺闭上眼睛,握紧断掉半截的日轮刀用最大的力气斩过去。

可能是用尽甘露寺全力的那一击力道足够,或者说那只鬼本身实力就不强。黑色的脑袋被砍下来滚到一边,甘露寺侥幸逃过一劫。

脸上和队服上全沾满了黑红色的血液,和漫过头发的泥泞混在一起湿黏又恶心,她推开覆盖在她身上的半身,挣扎着站起来,用手抹掉刀刃上的土渍。

乌鸦不愿再盘旋于浑身恶臭的甘露寺的头顶,它停靠在一边的树枝上,轻声作出为时已晚的提醒:“甘露寺蜜璃,甘露寺蜜璃,不要再往前,寻找隐蔽的地方躲藏,等待与其他队员汇合。”

这本该是在山脚下就传达的指令,但甘露寺蜜璃走得太快,没有等到这一声通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哭腔呢喃了一句现在怎么办。


往回走就会撞上已经开始下山的鬼群,往上是操控动乱的下弦。初出茅庐的鬼杀队员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握着刀柄,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后更多的焦急不安从里面漫出来。

“其他成员……赶来还要多久?”

乌鸦垂目看着支支吾吾的女孩,发出尖锐的回应:“足够面对状况的人员聚集还需要半小时左右。”

但那时就来不及了。

甘露寺蹲下来磨磋了一下被鞋绳割破的小腿,不太利索地起身,最终大步往山上前进。

这座山坐落的位置离城镇太近,如果半小时后再去阻拦鬼群,那么那里至少一半的普通人都将死于非命。

必须有人牵制住操控鬼群的下弦,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你这是在送死。

乌鸦理智地提醒她。

你只会为指挥鬼的下弦提供养料罢了,这么做于事无补。


甘露寺握着刀的手还是不自信地颤抖了一下,但脚步没有停下。

“我想帮上忙。”

可是就像炼狱先生说的,不去试试就也只是想而已了。


不能再麻痹大意,越往上前进会越困难。

余留下来守在下弦身边的鬼不是山下的鬼能比的,等甘露寺闯到山顶上的时候已经快没有力气。

她挣扎着用恋之呼吸的最后一式向无视她咒骂下属没用的下弦挥去,刀应声断了。


她看见下弦慢慢转过了头。

那一刻的目之所及慢得就像皮影戏,下弦红黑色的手指将要穿透甘露寺蜜璃的腹部,下面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咔嚓。


她以为是自己的骨头断了,可身体却在下一秒腾空。她不明所以地望着捂着手臂摆出防御架势的下弦,抬头透过沾上泥血的睫毛看见抱着她后退的蛇柱。

鞋绳上的倒刺依旧刺得她小腿生疼,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好帅啊,她想,她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帅气的人了。





5

以蛇柱当时借给满身污秽的她的羽织为契机,他们开始书信联系。

第一次是一封正正经经又战战兢兢的感谢信,随件寄去的还有那件被洗干净了的羽织。原本以为运气带来的羁绊就到此了结,但甘露寺没想到蛇柱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给她写了回信,附件里还有一双适合秋天穿的长袜,怪异的颜色与她的头发搭在一起格外合拍,舍不得丢掉的奶奶编织的鞋子上那根倒刺也在绒线外和贴起来。

因为时间太久远,甘露寺蜜璃已经快忘记那封信具体的内容,她只是没想到伊黑小芭内笔下的文字那样温和有趣,从饭馆的相遇为什么没有回应她到下弦之战时对她勇气的赞扬。

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那件羽织不洗干净也没关系。”


甘露寺蜜璃是个神经有些大条的女孩子,否则也不会毫不犹豫地只身上山灭鬼,但这不妨碍她像任何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在意自己的外貌。她以为衣衫那样肮脏,发色又奇怪的自己会让蛇柱厌恶,担心寄回去的羽织会被嫌弃会被丢掉,但对方却温和地回复着“没关系”和“你很好”。


除了家人,没人称赞过甘露寺的头发,但伊黑小芭内却说,多亏她在半空中飞舞的,惹眼的长发,他才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下弦鬼的位置,制止了山下的暴乱。

如果这头奇怪的长发能够帮上忙的话,哪怕是一点点,也有理由被留下了。


原本因为碍事而准备将其剪掉的甘露寺,因这封回信而将头发保持原状。


书信来往逐渐频繁,第三次见面却时隔八月,当主将所有柱召集来时伊黑小芭内在最后一个到达。他被迫急匆匆地从房檐上翻下来,一抬头视线就和头顶缠着纱布的甘露寺对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她跑过来扶他,柔软有力的手拉扯他的手臂。


“伊黑先生没事吧?”

“你怎么在这里?头上怎么了?”


只是这样异口同声的相互询问,只是知道对方还算完好地活着,就让甘露寺欣喜得露出笑脸,连头顶都伤口都不痛了。

伊黑小芭内叹了口气,对兴冲冲地说着“完全没关系”的甘露寺舒展紧皱的眉眼。


她笑起来真好看啊。

伊黑小芭内在当主面前站定时还在不着边际地想,直到当主宣布认命甘露寺蜜璃为恋柱的时候才清醒过来。

他转头诧异又惊讶地望向甘露寺,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喜悦和期翼。


“我写了信的,”甘露寺悄悄去勾他的小指,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杀了躲在城市里的下弦,还有当主决定提拔我为柱的时候,立刻就给伊黑先生写信了,但是当主召集的消息传的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寄出去。”


“嗯。”

伊黑小芭内转头看她,捏了一下准备缩回去的那截小指头,便看见恋柱通红了脸,笑意愈灿。



多好啊。伊黑小芭内想。

那对眼睛因为恋柱的称号变得更亮了,因自信不足而微微隆起的背挺直了。

连被自己抱着都会感到不好意思变得敢主动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多好啊。

甘露寺能感到开心。





6

伊黑做过一件惹人发笑的事情。

在得知灶门炭治郎在甘露寺那里经历了专门的亲身柔韧训练指导,还吃了甘露寺亲手做的点心后,他气急得将刚来到他这儿的炭治郎的特训难度提高了好几倍。


“动作太慢了。”

“你根本没有紧张起来。”

“犹豫的次数太多了,你这样会被鬼轻易杀死。”

“只知道专注于表象,你就是这样应对血鬼术?”

“过于迟顿,你这样的渣滓能活到现在真是运气。”

看着即便非常吃力,却还不愿放弃躲闪他攻击的炭治郎,蛇柱愈发不满起来。

等炭治郎浑身酸痛地倚坐到地上,他才面色阴郁地收起刀,不满地宣布炭治郎依旧未能通过特训。

前来受训的队员一批批来又一批批走,可只有炭治郎始终被迫留在这里。


今日依旧未能成功通过特训要求的炭治郎独自一人苦恼地在后庭练习挥刀,看到伊黑小芭内路过原想避开,却被对方逮个正着。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抱歉,我立刻换个地……”

炭治郎收起木刀急于离开,却在转身后立马被拉住后领。

“等等,你站住。”

蛇柱皱着眉头,神情阴郁地说。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

“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这家伙了,打包好东西赶紧走吧。”


面对伊黑突如其来的放行,炭治郎面露难色:“可是我还没有通过您的特训?”


“你这小子怎么那么不聪明,”伊黑嫌弃地朝他摆摆手,“我的意思是说我永远都不会让你通过的,你还是赶快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那么说完以后,蛇柱转身就走,却被炭治郎死死拉住了。

“不行,我不认可您的想法。”

“我会证明给您看,我能够做到闪避您的攻击并且碰到羽织,拜托您再多给我几次机会。”


蛇柱皱起眉头,沉着脸色直言:“不是你做不做得到的问题,你都发现不了我在刻意针对你吗?”


这几天不论是受攻击的频率还是被攻击时的力道,炭治郎明的特训内容显要比平常的队员难上许多。原以为保持这样几天炭治郎就会挫败地放弃,却没想到这小子愈战愈勇,脸上的坚定硬是没有被消磨掉半分。

这样可不行,作出这等卑鄙的针对就是为了让他失去自信,认清自己的能力无法与他竞争甘露寺,但如果怎样都只能起到反效果的话,不如一刀将他的期望切死。


“可我相信您并不是那样的人!”

炭治郎直迎上伊黑质疑又不耐的眼神,认真地说着。

“甘露寺小姐说过,您是一个正直无私,处处为人着想,又善良又温柔的人。”


看着对方澄澈的眼睛,伊黑第一次产生了罪恶感。

“……甘露寺那么说?”


“是的。”


“那你也那么觉得?”


“完全没有。”



伊黑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刀。



“我……!目前还没有发觉这些,但应该只是暂时的,我相信甘露寺小姐的话。”


“你凭什么那么相信她?”

伊黑几乎被嫉妒和怀疑烧坏了脑袋,咄咄逼人地靠近不停用亲近的口吻提及恋柱的炭治郎。

他这句话原本的意思是炭治郎没有资格去相信甘露寺,但因为字面意思不清,被炭治郎理解成了对恋柱的怀疑。

炭治郎立马生气地回答:“恋柱当然值得信任,在锻刀村里救了我们也是,给我们做点心指导伸展也是,连写信的时候都会一字一句认真对待和琢磨,这样的人怎么会说假话呢?”


“当然,她一直都很好……”

一提及信件,伊黑就像一个被戳破了的皮球,语气一下子低落下来。

“但写信是对甘露寺来说可有可无的事情,你不必连这个都记住。”


“可是甘露寺小姐说,”炭治郎不明所以地反驳,“那是她最重要的事情,每天都会为写信的事情苦恼。”


“…苦恼?”

蛇柱的脸色再次黑了下去。


“甘露寺小姐的确是那么说……伊黑先生请您把刀收回去!听我说完——”


“最后给你一个说出甘露寺苦恼的原因的机会,快说完然后去地狱吧该死的小鬼。”


炭治郎不知所措地缩着被刀架住的脖子,几乎要为蛇柱的过快的情绪转换吓出汗来。

“甘露寺小姐虽然说着烦恼,但脸上却是在笑着的。”

那是与接待鬼杀队员们时略有区别的笑容,炭治郎形容不清楚,只能简洁地概括着。


“给我们特训的时候也会突然大喊一句「想到该回复什么了!」然后飞快地跑开,又飞快地回来,休息的时候偶尔会询问身边的队员关于语序和词汇的问题,我想甘露寺小姐一定非常在乎写信的事情,所以才会为自己写不好通顺达意的句子而感到苦恼。”

随着脖子上稍微被放下的刀子,炭治郎仿佛又想到了些什么似的,补充上最后一句话。


“我现在回忆起来,甘露寺小姐盯着信纸发呆的样子似乎又茫然又寂寞,能够让甘露寺小姐露出来那种表情的人,一定是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蛇柱收起了刀,蓝黑色的羽织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庭院里许久没有回应的声音。直到炭治郎询问是否应该回去休息,他才沉默地点了点头,对炭治郎欠了一下身子,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再次前来挑战的炭治郎看上去精疲力尽,似乎是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琢磨闪避蛇柱招式的技巧。

在他以出人意料的速度与状态躲开所有攻击划破对方的羽织后,蛇柱终于下达了“你成功了赶紧滚吧“的指令。


赶走真诚道谢的少年后,伊黑发觉刁难炭治郎是一件非常幼稚又可笑的事情。

想起当主在柱会议上说的话,伊黑愈发感觉这个进步快得离谱的少年将会斩开他们所期待的未来,为百年来的战斗做下了解。

而灶门炭治郎的身份并非促使,而是带领。


他转过身,将眼里的热切与忧虑埋入眼睑。他渴望着了断,却也会为将要作出的决绝犹豫。

如炭治郎所说,能够让书写者心烦意乱的信件,必定是收信者无比重要。

那不该存在的一点犹豫,全因他不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还能度多久,信还能传达几封。


还能再见到甘露寺蜜璃几次。



最终他只能皱起眉心收敛不定,快步向锻炼鬼杀队员的房室走去。





7

这不知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了。

恋柱和蛇柱曾一同斩灭过一对下弦鬼兄弟,那次实在凶险,蛇柱的刀脱了手,被哥哥抢去折断。

虽然很快就找到了代替的武器,但如果不使用日轮刀,再如何砍在鬼的身上也毫无作用,只不过平白耗空体力。

甘露寺在阁楼的横梁间快速地跳跃,弯曲的刀刃以最快的速度翻飞。鬼兄弟的配合过于默契,不把他们分开根本无法靠近。

她转头望向因武器显有劣势的蛇柱,做了一个危险的决定。她将主导攻击的哥哥引开,在墙壁的拐角将手上的日轮刀抛到伊黑小芭内的手边。

“会不称手,但伊黑先生一定能用好的!”

女孩绿色的发尾在墙角处打了个转,脸上露出逞强的,并不那么自信的笑脸。


“甘露寺!”

伊黑接住刀,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甩开了攻过来的弟弟,朝阁楼深处的拐角狂奔。

“甘露寺!你在哪里!甘露寺!”


哥哥的刺枪已经逼到恋柱喉头,她怔怔地回过头,就看见伊黑小芭内站在走廊的尽头,眼神颤抖地与她对视。她跪下去堪堪躲过那封喉一击,膝盖敲击在地上发出极大的响声。她瞪大了眼睛看紧跟在伊黑身后的弟弟对着他的脑袋举起利剑,手几乎先于脑子动了起来。

再睁眼时从左侧攻来的哥哥被自己递给蛇柱的日轮刀切成两半,弯曲的刀刃贴着她的脸滑过,在她胸前稳稳停住。

伊黑身后的鬼也同时倒下。

那是一根缠着他断刀的腰带,在甘露寺蜜璃的拉拽下硬生生将下弦的脖子截断。


太阳在几秒后透过阁楼的玻璃照射进来,将他们分格两边。

伊黑在影子里,甘露寺在光里。


倒下地上的鬼化作灰烬散去,甘露寺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局促的笑。

“伊黑先生又救了我一命呢。”


伊黑抽回剑,慢慢走了过去。靠近甘露寺时滑过眼睛都光刺得他眯眼,他紧了紧喉咙,轻轻将刀递还到甘露寺手上,声音沙哑地说。

“你也救了我。”

然后在甘露寺收起日轮刀的时候,紧紧摁住了她即将放开刀柄的手。

甘露寺不解地抬头看他。


“伊黑先生怎……”

“就算以后我要死在你的眼前。”伊黑小芭内瞪着她,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怒不可遏神色,“你也不可以放开你的刀。”




他多么害怕。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在被蛇形鬼扼住喉咙,被姐姐怨恨咒骂的时候都没有那么害怕过。他的手上握不紧刀,脚步虚浮,眼睛不知道望向哪里,寻找什么。

他只顾着向前奔跑,追逐甘露寺的影子。


如果甘露寺今天死在这里。


伊黑轻轻地低喃。

“我会不知所往。”







8

又到了新年的日子,做完年末的最后一个杀鬼任务,甘露寺赶着邮差回家的步子一如往年将祝福与感情封进信封里。

转过头就看见了站在木桥对面的伊黑。


他喘着气,呼吸在过冷的空气中升为白雾,一点一点消散在空中。甘露寺抑制不住积攒在心里道不完全说不伶俐的话语,隔着短短窄窄的桥路,大声喊他小芭内。

烟火在极远处的江面上炸裂开来,甘露寺想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再遇到比现在这时更加美丽的场景。

空气还是湿潮的,隐约有细到看不清的小雨落到衣服上。甘露寺才向前走了一步,就看见伊黑飞快地小跑着往桥这边来,在她反应不及时抱住她,宽细的手掌抵在她背上。

“嗯。”

他应着,声音很轻。



那天他们一同去街尽头的餐馆吃了拉面,热气腾腾的瓷碗被摆上桌,却没有一个人敢拿起筷子。

一个怕吃相太难看惹对方讨厌,一个慌裂嘴露出来会吓到对方,便相互礼让着,想让对方先吃。

结果最后那两碗面凉了也没人动上一口。

于是他们就聊天,聊最近的任务,聊路途中的趣事。恋柱的话本就足够多,蛇柱又愿意去附和她。

直到甘露寺的肚子发出臊人的叫声,她停下兴致勃勃的故事,窘迫地低下头通红耳朵。


“甘露寺,”伊黑像是没发现恋柱停顿的原因,语气有些急促地问着,“然后呢?”


“然……然后!”

甘露寺抬起头来,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飘忽得像蝶。

蛇柱忍不住笑了,他捂着下巴问她要不要喝点汤再讲。结果刚开始是点了一碗汤,后面又跟着上了一碗牛肉面,丸子和糕点也被呈到桌上。甘露寺被迫接过伊黑推过来的一样样东西,刚想接着讲便被他夹过来的糖糕抵住了嘴。

“好吃吗?”


她想催伊黑也吃,但她从未见阴郁寡淡的蛇柱露出这样快意的笑脸,便无比听话地昂起了头,咬住那块小小的糖糕,用焠了蜜的声音笑着说好吃。



“那就太好了。”

伊黑小芭内看着她,眼睛被店里的灯火照得发亮。

他不爱来这样吵闹油腻的饭馆,但看着对方涨粉的脸颊,就感觉记忆里那座关着他的宅邸大火肆虐,停跳的心也被烧得通红。


等待樱花开的时候。


“等樱花开的时候。”

在家门口分别时,甘露寺兴奋地询问着。


“伊黑先生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赏花呢?东都那边每年都会有樱花祭,蝴蝶小姐说她以前和姐姐去看过,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景色,一生也忘不掉,不去的人会一生抱憾。”


“东都太远了。”伊黑看着甘露寺一下子落寞下去的神色,焦急万分地补上断句,“所以到时候我来接你,不要分头走。”


甘露寺立马昂头说好,翘起的嘴角要挂到月亮上去。她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家人在屋里叫她的名字,让她不要太耽误人家回去,她只能依依不舍地和蛇柱告别。

她拽着伊黑的手指,额头在他的肩上轻轻靠了一下,才通红着脸说再见。

也一直等到倾慕之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她才愿意回到屋里。







9

被乌鸦紧急召回极速返回宅邸的时候,甘露寺蜜璃始终处于不敢置信的状态,直到抵达已经遭受破坏的山间,她才愤怒地意识到当主的死亡。

温柔的,支撑着所有人拼命走到现在的当主,在家被鬼舞辻无惨无惨杀害了。


当主。

当主和他的妻子孩子们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柱守护他。

他始终坚持认为不能把柱这样宝贵的战力用于自己一人身上,再如何劝解也不愿意留下任何一个柱。


巨量的炸药,血肉模糊的味道震得甘露寺一身冷汗,她却不敢停下脚上的步伐,捂住了快要哽咽出声的嘴巴,拼命往山上跑着,直到看见被荆棘固定住的无惨的身影,听到岩柱的声音。

“是无惨!鬼舞辻无惨!砍了他的脖子也不会死!”


甘露寺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她想起枯死的樱树下伸过来的那只腐败的手。



主公他,死去了。



“无惨!!!!”




她听见柱们的呼吸,看到他们眼里同样的痛恨。双手用力握住了腰间的刀。

“恋之呼吸!”她咬紧了牙关用最大的力气挥刀,“伍之型——”


刀刃即将甩到鬼的身上,但脚下却突然腾空了。地面打开了无数扇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眼前的景象飞速变换,地面在不断抬升,甘露寺茫然又焦急地想抓住些什么,险些直直摔到地面上。好在落地前被身后的人用力拽了一把,才险险稳住重心。

还没来得及回头道谢,就听见了挥刀的声音。

轮回曲折的刀刃在空中划了一个诡异的圈,将围靠过来的鬼全部砍杀。


“不许靠近甘露寺。渣滓。”



熟悉的,还带有怒意的声音传来,让甘露寺原本无措的心情一下子就平复了。


伊黑小芭内转身收刀,放缓了声音问捂住嘴巴的甘露寺伤到了没有,确认对方无误后带头往无限城深处走去。

这是最后一战了。

紧跟在蛇柱身后飞速奔跑的甘露寺想。


因为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以最接近无惨的姿态,最充分的集结战斗了。

这是所有人都没能预料到的,过快到来的决战。



道路的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不论冲出多少个拐口都只能遇见下弦能力的鬼,不过几百米的路程,就有一只速度极快的传令的乌鸦自头顶滑过,大声叫喊着蝶柱阵亡的消息。

甘露寺的脚步趔趄了一下,被旁边的伊黑拽住,终究没有停下飞奔的脚步。


再快一点,还要再快一点。

比自己年幼的蝴蝶忍都赌上了性命。


跨越没有前路的断路,甘露寺终于见到了第一个上弦,她一边大声提醒身后的蛇柱,一边举刀飞快地跳跃过去。


“哈诶!?”

在下一秒被瞬移过来的门板弹飞的甘露寺窘迫地被早有所料的伊黑接住。


操之过急了。


“甘露寺。”

伊黑小芭内将她安置在远离上弦鸣女的台面上,快速地提醒她。

“现在还不清楚对手的能力。要仔细观察认真思考,冷静的对应吧。”


甘露寺刚低着头羞愧地应了一声,地面的移门就被打开了,他们不得不立刻往两边弹开寻找落脚点。

移门与墙柜毫无规律地乱动着,蛇柱与恋柱被逼到地面。眼前上弦血鬼术的杀伤力倒没什么,烦人程度却是一流。

伊黑不耐烦地躲开移门,估计此番争执会变成恼人的持久战。跌落到下方的甘露寺气急地再次靠近鸣女,做不知第几次的尝试。

此时战况的转变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速,乌鸦再次发出刺耳的鸣叫。

“复活!无惨复活!柱火速集合!”

“火速集合!”


“什么……”

甘露寺的额头冒出汗来:“我们拖拖拉拉的时候,无惨已经!”


两个柱居然被这种程度的血鬼术绊住了手脚,不想办法打破现状的话,就算想跟其他柱汇合也会被阻拦。

门窗的移动依旧使他们没完没了的原地打转,无法瞄准脖子也无法给上弦致命一击。


甘露寺急得团团转,望着不断盘旋提醒的乌鸦不知该放着鸣女不管直接去集合,还是先将眼前的问题解决。



正在她不备之时她的后领被用力地拉扯了一下,陌生的气息靠近过来。

一个黑色头发穿着队服的少年拉住了她,他在后面的伊黑小芭内挥刀之前将状况大致挑明。

“我是愈史郎,我来帮你们抢夺无限城的支配权。”




10

愈史郎的计划非常成功,无惨被成功地欺骗。但等他反应过来便立刻开始夺回无限城的控制权。

争执之下无限城即将崩塌,建筑物不断的上升,混乱中受到无惨袭击的甘露寺被炭治郎救下。

下一秒无限城整个翻升到地面以上,无限城冲出了地面,坍塌在市区中央。


新的乌鸦随即传来通报,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半小时,必须在这段时间内将无惨牵制住,否则之前的一切牺牲都付之东流。

甘露寺从废墟里爬出来,来不及寻找伊黑的身影便立刻投入战斗。

但无惨实在过于强大,一旦近身便会受到无数触肢密集的攻击。鬼杀队死伤惨重,柱所剩无几。

即便是水蛇恋三柱合力依旧无法伤其半毫,甚至是周旋都难以为继。


“甘露寺!”

因转头去望头破血流失去知觉的炭治郎,分心而被逼至死路的甘露寺飞快地甩出刀刃,不停做着后退。

她没空去看大喊她名字的蛇柱,只能艰难地回应:“只管保护好自己!拜托了!”


有惊无险地躲过下一击,等到尚还幸存的风柱岩柱赶来,甘露寺已经完全看不清疯长的触手攻击的轨迹,只能凭直觉才一次次恰巧躲开。

她会第一个溃败。

她知道。


宛若飞蛾扑火。甘露寺冲了出去,却在瞬间就被无惨截断。原本应该躲过了的攻击回旋成勾,将她的上臂的肌肉生生拉扯开。

她跌落下去,被蛇柱立刻接住,心惊胆战地抽离战场。



“治疗就拜托了,去找拿着这种纸的吊角眼队员,叫愈史郎的那个!”

伊黑将她送到有后备队员的巷角,大声给出指令。


“等一下,我还,”甘露寺奋力地喘着气,“我还能战斗!这次我不会拖后腿了!”

明明还没有派上一点用场。

她想至少得在死前发挥作用。


伊黑却低下头,用轻柔的声音回应她:“已经足够了,你做的很好了。”


“不行,我完全没派上用场,不能就这么死掉……”

血水几乎将甘露寺的队服浸透,她的身体已经因无法承受无惨的细胞破坏而支离虚脱。


伊黑不再犹豫,转头望向帮忙扶着甘露寺的队员。

“之后就拜托你了。”


“是!”

他听到对方的回应后,立马快速地跃起,折返战场。


“等等!我也要去!!”


“伊黑先生!”



仿佛是黑暗里的最后一丝希望都离她远去,甘露寺拼命挣开搀扶自己的队员,伸直了手臂去握几近破碎的刀柄。

甘露寺想,自己真是个又懦弱又没有用的柱啊。



到最重要的最后一刻却一点忙都没能帮上,笨拙而又累赘地在瞬间就被无惨制服,还需尚在战斗的他人抽出余力来救援。如今又要躲在角落,眼看着所有人奔赴战场,以命相搏。这怎么可以?


她用尽全身力气努力支撑自己的身体,捉紧了刀把挣扎着追赶,却被沉重的四肢牵扯,再次重重摔到地上。

队员不知所措地蹲下去拉她,却为恋柱溢满泪水的脸震惊。


“不要!伊黑先生!”


“不要死!”


没人见过恋柱露出这幅表情。

她向来表现得像是毫无烦恼,再困难的时候嘴角都缀着笑。即便是与上弦之四以命相搏时她也不曾喊叫掉泪。

但眼前的恋柱确实不断流出泪水,如初出茅庐的新队员般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拼命地呼喊着蛇柱的名字。


她说。

我再也不想有任何人死去了。





「鬼。」

「如果鬼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世上该有多少人能免于一死。」


伊黑小芭内背对着恋柱的呼喊,不带停顿地奔跑。

「如果。」


他解开绑于脸上的绷带,了断似的任那张丑陋扭曲的嘴裸露出来。

「如果能和她在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中相遇的话。」

「该有多好。」



他将磨损的刀柄死死扣住,咬紧牙关迎上无惨的攻击。

「不,凭他是不行的啊。」


如果。

“如果。”


伊黑小芭内举起了刀,撕破的羽织下沾满尘土与血块,不带迟疑地挥舞手臂。


无惨皱起眉头,伸出了手。



腥风血雨中被安置于后方的甘露寺终究感应到了什么,她最后一次尝试着挣扎起来,刀刃在地面上极端地弯曲着,她手臂上的血不断流淌到刀柄上,直至红色完全覆盖刀刃,将尖锋烧的通红。斑纹透过鲜血显现在皮肤上。

她站了起来。


极速生长的触手在瞬间将蛇柱的剑缠住,尖锐的顶刺贴着地面游走,然后在他本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极快地刺向胸口。躲不开。


那刻黑夜仿佛白昼,黎明几乎可以听得到脚步,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血液在瞬间飞溅开来,早已沾满血渍的队服被再次染红,颜色深得发黑,饱涨得再也无法承载更多血。



伊黑小芭内不可置信地瞪着在那一瞬间挡住尖刺的甘露寺。

几乎要看不清天空的颜色。


血珠代替晨曦在黎明前抖落上升,被一同扯断的的发丝在半空中飘散,熙熙攘攘地挤过伊黑的手指,然后各自风散,再也抓不住了。



他隐约又听见甘露寺蜜璃方才大声对他呼喊的话语。


不要。

我再也不想有任何人。




11


恋柱在新年的前夜做过一个光怪陆离的美梦。




梦境里依旧是那条灯光昏黄的街道,尽头有她常光顾的餐馆。不成调子的三味线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飘飘忽忽,时有时无。


歌声慢慢转上半空,甘露寺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伊黑小芭内相遇的那个雨夜,一回头——心上的那个人朝她走来。


时间倒退,倒退,倒退回原来的样子。



她坐在餐馆里,瞥见露出笑意又捂住下巴的蛇柱,于是转过头把嘴角上扬到最大。


大声地叫他“伊黑先生”。



他们的腰间都系着行囊配饰,却没有鬼轮刀。

那是没有鬼存在的和平年代。







12

甘露寺蜜璃想起蝴蝶忍轻轻念着樱花祭的样子,想起自己和伊黑小芭内的约定,突然明白蝴蝶忍眼睛里的忧伤从何而来。为什么是抱憾终身。

她的头顶不断流着血,一滴滴重合便汇成了一条线,顺着她的额头滚落下去,在她的眉毛中央停留了一下,但不一会便急忙的淹到了她的眼睑上。她一眨眼,便将血流连到了下面,漫到她眼下的痣上。走马观灯似的,她看见了某次任务时伊黑小芭内蹲下来摸摔倒在地上的自己的脸,缠着绑带的嘴发出闷闷的,模糊不清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看极远处向她奔来的伊黑小芭内,她被无惨甩得太远,只能晕晕乎乎地计算蛇柱赶来的时间,赶来的表情。

“还能赶得上吗。”

甘露寺蜜璃吃力地眨了第二次眼睛,放弃了计算。她太笨了,怎么也算不出来。而且这样的情况,就算再笨也知道了。


伊黑小芭内赶不上。





“甘露寺小姐的痣很特别。”

回忆里,伊黑小芭内在刚刚触及到她脸的那一刻就飞快地缩回了手,把趴在地上的她拉起来。


“特别吗?”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笑了。


“特别。”

她听见蛇柱分外认真地回应。


那是一段非常平常的回忆,平常得挤在与鬼斗争的无数回忆里都显得多余。

可却怎么也忘不掉。





不是所有结局凄厉的女孩都能死在某个人的怀抱里,也不是所有女孩都能来得及在恰当的时间表白心意。只有最美好的,最善良的女孩子才能经历这样的故事。甘露寺想。可自己不是那样好的女孩。

眼角的血混着没干的眼泪,但眼睛却变得干燥起来。

甘露寺蜜璃没力气再闭上眼睛了。她张开嘴巴,血流顺着嘴角灌进来。

血流入喉头,但却嗅不到铁腥味了。她定定地看着逐渐停下脚步被迫返回战斗的蛇柱,像是终于安心似的放缓了呼吸。


她真的已经没有办法。


“…我……”





我想








第一抹晨光刺破遮拦黑夜的云布,支离破碎的剑刃终于穿透皮肤。

伊黑小芭内扔掉了刀,在幸存下来的人们的呐喊声中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恋柱的尸体还倚在一面倒坍的矮墙上,睁大的眼睛一半在影子里。眼睫毛上沾着血珠,在晨曦里反射着微弱的光。

那张总在夸张地笑着的嘴巴还张着。


他实在是没力气了。

在矮墙旁的篱笆上被绊了一下,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倾倒下去。


晨风的声音很轻,他倒在地上与微仰着的甘露寺平视,裂开的嘴角好像又疼了起来。


“我啊。”



甘露寺。




13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风月逢迎。它不是谚语,也不代指缱绻缠绵,它和风尘沾不上半点关系,但怎么听都鸳鸳燕燕。

它是说怎样都不能忘却的清风皓月的良辰。


最后一战后战场上的尸体太多,原先住在城镇上的普通人也因声响聚拢过来。后备部队根本来不及处理现场的状况,乌鸦们在空中飞舞,不断地利声指挥,寻找生还的成员。

蛇柱在其他队员的搀扶下坐起来,负责治疗的隐急急忙忙地围过来,他才知道自己的腿早就断了。

隐正要将他抬上担架,但却突然被他拼命地挣开,他半是爬行地返回矮墙,推开差点踩到甘露寺尸体的孩子,用力抱住恋柱沾满湿泥和污血的身体,几乎呻吟地恸哭,发出类似鬼怪嘶鸣的叫喊。


他像是终于从茫然无措中清醒过来。


像是终于看见了从心脏里面挤出来的肌肉血管和动脉,听见乌鸦的啼声女人的哭声房屋倾塌的嘶叫。


他醒了。


可是甘露寺再也醒不过来了。






14


小小的甘露寺摇晃着脑袋,和奶奶一起轻轻地哼着那首不成调子的和歌。

直到远处火车晚班的汽鸣声传来,奶奶兴意阑珊地放下手里的三味线,慢腾腾地站起来,准备去厨房洗菜。

甘露寺小心翼翼地黏在她身边,手指紧紧拽着奶奶围裙的腰带。


“蜜璃?”

奶奶放下菜叶,轻声问她。

“今天怎么拽着奶奶不放,是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甘露寺拽着腰带的小手紧了紧,她把头深深地埋进奶奶的棉衣里。


“蜜璃不想告诉奶奶吗?”


甘露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迟疑了很久,才小声地说:“蜜璃……是不是长得很奇怪?”

那声音从被棉衣深埋着的小嘴里传来,忐忑而又不确定的语气闷沉得不像那个过分活泼的小姑娘。

奶奶沉默了一会,直到烧着的水壶发出咻咻的嗡鸣,她才轻轻将鸵鸟似的甘露寺从棉衣里拉出来,蹲在地上和尚且矮小的女孩平视。


“蜜璃。”她说,“你不奇怪,你只是特别。”





15

再醒来的时候窗外是昏沉的阴天,雨丝拍打在窗户上星星点点反射室内的灯光。那条无法活动大腿完全失去知觉,已经连痛意都不再存在了。

伊黑小芭内保持着醒来时姿势,不坐立,也不出声。他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

油灯在桌上扑闪,移门外有各种各样的人匆匆来去的影子。


他突然想起某一天深夜,也有这样的小雨。

也许是独自盯着刀柄发呆的日子太多了,手中的信纸卷了又卷,新买的墨汁干在小碟半边,给甘露寺蜜璃的回信还是只写出了一句。


最后乘着酒后的醉意,他胡乱地把那唯一的一句回信也划掉,快速而又决绝地改成自己痴缠得吓人的爱慕之情。但直到雨季结束都没寄出去。



平静下来以后才发现也没有那么悲恸欲绝,活人见过的死人多了,就算是最亲近的人在眼前离世也多少有麻木。何况他深知不止他一个人因鬼的存在而失去爱人。

只是甘露寺蜜璃这个名字对在黑暗中迷茫摸搜了半生的伊黑小芭内来说太过特殊,是犹如迷宫尽头出路般的存在,比作为路灯的刀柄都令他向往。

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是为某一目的活着的,或是决绝或是寡断,谁都无法否定心底的目标。

可伊黑小芭内不一样。

他不需要否定。


他将甘露寺视作半边生命。痴之若鹜。



可甘露寺说过。

“不要死,伊黑先生。”


都说风月逢迎。

可是清风皓月怎么缠绵?


清风徘徊于人间,而皓月却当空。


那本随甘露寺最后一封信寄来的摘记被伊黑小芭内翻了又翻,直到外封被倒翻的墨水浸透,里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地粘连在一起,他抢救无果后才恍然若失地放下。


上面有一行被磨搓了无数遍,没有宾语的小字。

我想和你。



信里没有写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除了对他新一年的祝福就是提及了年前晚上做了一个美梦,希望它成真。

犹豫了很久,伊黑小芭内写了回信,说灶门炭治郎那小子打败了无惨,所有的鬼在那天消失了,自己也收到了甘露寺的祝福,已经变得幸福起来了。东都樱花祭的前夜下了大雪,离奇而又残酷,樱花还未被展示出来便冻死在枝头。

但是还好。


他没去。









“伊黑先生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吗?”

那时被抱住的甘露寺靠在伊黑的肩头,闷闷地询问。

远处的烟花即将燃尽,随着最后一声炮响,天空暗了下来。


“不是。”

伊黑轻轻地喘着气,桥下水花溅起的声音几乎把他的回答盖住。

“不远。”


心好像随着烟火的尘埃一同蒸腾。



13


“你就在这里,所以不远。”




end







※伏笔均已回收。



终辞

【知妙】你离开的事实

*本文又名《当老婆消失后变成了我推》

*4w5,是番外,挺慢热,很纯爱,有耐心可看




目及那片干枯消涸的死寂中央,隐隐绰绰伫立着一个人影。

 

枝臂衰萎,树脊岣嵝。

 

那人在凋残的空气中回过头,眼眸的赤色将周遭的猩红衬得黯然。

 

明艳得宛若鲜花,粲然初绽。

 

艾尔海森怔了怔。

 

这个人……

 

简直就像他笔下的主角,活生生地从他撰写的故事里走了出来。

 

 

 

 

 

“抱歉,请问卡维……是谁?”

 

学者从设计...

*本文又名《当老婆消失后变成了我推》

*4w5,是番外,挺慢热,很纯爱,有耐心可看




目及那片干枯消涸的死寂中央,隐隐绰绰伫立着一个人影。

 

枝臂衰萎,树脊岣嵝。

 

那人在凋残的空气中回过头,眼眸的赤色将周遭的猩红衬得黯然。

 

明艳得宛若鲜花,粲然初绽。

 

艾尔海森怔了怔。

 

这个人……

 

简直就像他笔下的主角,活生生地从他撰写的故事里走了出来。

 

 

 

 

 

“抱歉,请问卡维……是谁?”

 

学者从设计稿纸堆里抬起头,眼下一圈明显的青黑痕迹,带着通宵应有的疲惫。

 

“三年前从刹诃伐罗学院毕业的学者兼设计师,卡维。”加上词条前缀,艾尔海森重复了一遍。

 

“没听过这号人啊。”学者抓了抓头发,一脸迷惑,“您是不是……记错了地方?”

 

“你是新来的?他之前在这里实习,毕业之后也经常来这里帮忙画设计图,已经持续两三年了。”言下之意是,这里的人没道理不知道卡维。

 

那学者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可我在这儿工作少说有一年了,从来没见过您说的这位先生。”

 

“好的,谢谢。”

 

艾尔海森没再打扰他,直接绕进了对面的房间。

 

屋子的角落孤零零地立着一套桌椅,桌面上空空荡荡,连半点杂物都没有放,和其他几个摆满图纸绘图工具的凌乱桌面形成鲜明对比。

 

“请问,这是谁用的桌子?”艾尔海森向邻桌的女孩询问道。

 

“喔……桌子……诶?为什么这里会有空桌子?”她用手肘碰了碰一旁埋头画图的同事,“那边位子以前是谁坐来着?”

 

“啊?我不记得了啊,好像一直没人用吧。”

 

“没人用你干嘛还把图纸堆在我这里,害得我都没地方放水杯了。”

 

“你还敢放杯子呢,别又像之前那样,洒在刚画好的稿子上。”

 

“呵,我可没洒过自己的稿子……嗯?那我之前是洒了谁的啊?”

 

两个人一边说说吵吵,一边把书籍和纸张往那空位上堆。

 

看着桌面很快被杂七杂八的东西占满,艾尔海森皱了皱眉。

 

工作室缺人手的时候,卡维都会过来帮忙。

 

记忆中,每次他都坐在这个角落的位置上。

 

艾尔海森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他顺道给没日没夜加班的大建筑师送过几次饭。

 

那时候面色惨白的卡维边吃边抱怨,自己的设计稿被邻桌洒上了水,但是对方认错态度非常好,甚至表示要付摩拉补偿,只能勉为其难地加班赶点,重新画一遍图纸。

 

就发生在两个月前。

 

但现在,艾尔海森走访了整个工作室,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卡维的事有印象。

 

 

 

在这之后,他去了一趟教令院。

 

无论怎样问,和谁问,收到的结果都是千篇一律的:“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学者们的记忆力和思维不可能同时颠倒错乱。

 

一共二十三位学者,都给出了相同的答案,百分之一百的占比,让艾尔海森不得不陷入沉思。

 

他不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但对当下的情况也非常疑惑。

 

为了查清现状,他又绕回了智慧宫的藏书阁。

 

之所以用“又”,原因是在这段时间里,能翻阅的资料已经被艾尔海森全部搜刮了一遍,他来这是因为珐露珊这段时间一直在带队研修,但凡假期,基本整天和几个知论派的学生都泡在图书馆里。

 

他在智慧宫转了大半圈,才找到书堆里藏着的珐露珊。

 

“这不是……艾尔海森吗?”珐露珊挪了挪书,勉强把娇小的脸从书的遮挡中摘露出来,朝着他尴尬地笑了笑,“今天应该是假期吧,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之前的调查有进展么?”

 

“调查……什么调查来着。”她敲了敲脑袋,突然惊觉,音量不受控制地提高了些,断断续续地回忆,“啊,你是说之前你和……卡维后辈一起从遗迹里面逃出来的事情?后来……后来是要我查什么来着?”

 

听到她提起那个熟悉的名字,艾尔海森却感觉不到安稳,没有责怪她的失约,重新解释道:“他不见了,目前已经是失联的第十三天,我请你调查的是遗迹的秘境空间。”

 

“对……我想起来了!”她努力压低了声音,但还是稍显慌乱,“几天前你因此找过我,在那之后我查了一整天的资料,但是第二天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他提起这件事时,珐露珊才觉得印象深刻,因为艾尔海森在请她帮忙时,难得地喊了句“前辈”。

 

“应该有类似记忆力减退的感觉吧?”

 

“有是有,我这几天一直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没想到居然是这么重要的事。”她把面前的书合了起来,面色肃然,“真是奇怪……除了这个,别的事情我明明都记得得很清楚,而且不止如此,关于卡维后辈的事情……我能想起来的似乎也越来越少了。”

 

他的视线远放,看了看图书馆里的学者们:“至少还有印象,你的情况,已经比教令院里的那些学者要好很多了。”

 

“那你呢?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艾尔海森摇了摇头。如果他也忘记的话,就不会牺牲掉两个宝贵的休息日来找室友了。

 

“哎呀,可不是什么好征兆。”珐露珊捏着手里的书页,指尖泛白,神情也稍显凝重,“关于这种现象,我的手记里应该能找到点什么来解释它,再给我几天时间,这次我会把调查到的东西全部写下来,一旦查到有用的讯息,就立刻用虚空发给你。”

 

她继续说:“如果……如果说,我也忘记了这些事,就去找纳西妲吧。”

 

人不必拜服敬畏神明,但可以寄托希望于神明。

 

艾尔海森最后朝她道了谢。

 

 

他在回家前来到了兰巴德酒馆,做了这两天以来,头一件假期应该做的事——坐在吧台,朝老板点了两杯伏特加。

 

在此之前,比起酒馆,他更常去的是咖啡店。

 

相对而言环境要好许多,更加安静,适合配一杯咖啡,伴着耳边瓷杯与勺子碰撞的清响与热气腾腾的醇香,悠然自得地抱着书看上一天半晌。

 

艾尔海森支着下巴,手指夹起桌子上遗落的果汁瓶盖,百般无聊地用指腹描摹,按压着边缘凹凸不平的纹路。

 

耳边是几桌酒客相互劝酒笑骂的叫嚷,嘈杂聒噪。

 

辛辣刺激的烈酒入口,顺着咽喉淌至腹腔,在胃部蔓延烧燎。

 

这一周以来,他的饮食都不太规律,胃部乍一接触浓度偏高的酒,隐隐约约传来收缩抽搐的疼痛。

 

他放下酒杯,开始回忆自己究竟超过多少小时没有摄入食物。

 

思考了一会儿,赛诺和提纳里才卡着约定的时间点抵达酒馆。

 

“不好意思,耽搁了一会儿。”提纳里在他的对面位置落座,气息略微不稳,带着明显赶路过来的急促。

 

“没事。”

 

几天不见,艾尔海森看上去和往常毫无差别,神色平静淡漠,精神尚佳,没有失眠的迹象。

 

除了脸颊处微微鼓起的弧度有些突兀。

 

提纳里以为他是着急上火得牙龈发炎了,有点惊愕地看着那块凸起,迟疑地问:“你的脸怎么了?”

 

闻言,艾尔海森下颚一收,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随着口腔中传来碎裂的清脆响声,起伏也随之消了下去:“在嚼冰块。”

 

“原来如此。”提纳里松了口气,“我提前订了菜,边吃边说吧。”

 

“有进展么?”艾尔海森接话问。

 

“不知道算不算进展……我们去沙漠调查了你在地图上标的水地,按理说你和卡维通过那片水域从秘境里逃出来,湖底肯定是会有流径通道的……但经过几天的搜索下来,并没有发现任何暗流的存在。”

 

“意思是,秘境根本不在那片水域之下?”

 

“是的,不仅如此,赛诺用探测仪搜查了周圈区域,也没有在这片水域附近发现任何地下空间。”

 

艾尔海森低着头,瓶盖来回在指尖环绕穿梭,动作流畅得不像是在深思熟虑的样子,随着手指拢起,那枚盖子被他包握在掌心:“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沙漠。”

 

“不行。”一直没说话的赛诺出口便否决了他的提议,“你受异常地脉影响太久了,这段时间如果再冒然接触紊乱地带,引发元素力暴动,那时候我们都会有危险。”

 

“其实可以直接下定论。”艾尔海森与两人对视,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卡维根本没有从秘境里出来,对吧。”

 

依照目前情况来看,这个说法的可能性,谁也无法全然否决。

 

提纳里皱起了眉,他本就不适应沙漠,这几天一直在为了朋友的事在干旱的环境里奔波,眉眼间带着疲惫,如今听到这个结论,脸色更是差了许多。

 

“还不能妄下定论。没找到秘境的位置,我们无法确认卡维是否还在里面……”赛诺的情绪明显也不大好,但依旧撑着精神,冷静道,“而且你之前跟我们确认过,他和你一起逃出来了,不是吗?”

 

“是,水下的通道还是他找到的,当时我们被关的密室就快要被顶部漏下来的水蓄满了,他说感觉角落是有通道可以游下去的,我看不见有路,就全程跟在他的身后。”艾尔海森对那天的印象深刻到卡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历历在目,他复述着那天的情景,依旧不认为自己的记忆会有差池。

 

虽然有很多疑点无法解释。

 

最直白的疑问就是——如果卡维和他一样从秘境里出来了,整整十几天过去,他早就该回家了。

 

三个人明显都想得到这点,相顾无言地沉默下来。

 

他们认识如此之久,还是第一次,气氛沉重、各怀心事地吃完一顿饭。

 

临走时,赛诺和提纳里向艾尔海森告知了明天要再次起身前往沙漠调查的计划。

 

这次,艾尔海森没再表示要跟着去。

 

两人其实比较担心他的状态。

 

在他们各自离开前,看着他略显孤寂的背影,提纳里还是问出了口:“你还好吗?”

 

这是一句更像久别重逢时用来开头的道别。

 

“还好。”他没有停下脚步地离开了。

 

 

回到家时,天已然完全黑了下来。

 

玄关处昏暗漆黑,艾尔海森没有开灯,摸着黑将靴子脱下搁置在一边,径直打开了自己房间对面的门。

 

屋子的陈设看似和以前别无差距,摊着图纸的桌子上还,亮着一盏晕黄明亮的台灯。

 

那是卡维临走前忘记关的。

 

艾尔海森抽出椅子,自然地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久违地翻开书。

 

这十几天以来,他鲜少有能静下心来阅读的时候。

 

心神不乱,情绪稳定,但是大脑在接受知识方面却格外生涩,像是处于饱和状态,拒绝接纳吸收。他无法仔细思考书页中文字叙述的内容。

 

许多学者常说,浅显地读书,不如不看。

 

话虽有理,但没了书,能做的事也少之又少。

 

好在明天就要上班了。

 

这么想着,那本生僻难懂的书终究成了单调乏味的催眠剂,他趴在摊开的页面上,沉沉睡了过去。

 

 

趴卧的姿势对脊柱负担太重,他在半夜时从桌上醒了过来。

 

即使处于初醒的迷离状态,艾尔海森仍然很清楚地记得,这里并不是他的房间。他将书本合起,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躺下身,耳边回响起一道声音:

 

[你是怕万一他回来,没有地方睡吧。]

 

艾尔海森充耳不闻地闭上了眼。

 

一夜无梦。

 

 

 

书记官的工作还是那样简单又清闲。

 

最近是调研淡季,申报表少的可怜,艾尔海森放下一摞已经审批完毕的文件。

 

经过忙碌后的大脑短暂地空档几秒。

 

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一身轻松地跑到图书馆找个角落看书。

 

但他下意识地不想碰到珐露珊,也不想和那些读教令院时期熟稔的同学打面照。

 

回想起来,卡维在没有工作又不泡酒馆的时候通常在做什么来着?

 

似乎会研究怎么把梅赫拉克改造得更完美、赶在休息前弹会儿琴、收拾一遍房间……或是给他在阳台养的几株盆栽浇水除杂。

 

顺势回忆了一下卡维收拾房间的习惯。通常从桌面开始……

 

艾尔海森开始将档案一件一件收起来,查阅过的书籍也放回了书架,备用的钢笔、直尺还有墨水盒也一同放进柜子。

 

放到一半,他发现柜子最底下压着一本棕色的手稿本。

 

这个本子是卡维之前来找他时落下的,一直说要来取,但大设计师总是忙着天南地北地跑,耽搁到现在也没能把它领走。

 

从第一页翻看。

 

里面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建筑透视图,有些是潦草的线条勾勒,有些上了颜色,形态各异。卡维自从接触设计开始,就很喜欢将生活中灵感焕发时的奇思妙想记录在这个本子上。

 

翻到后面,还有一些人体图。

 

基本都是他毕业前一年画的。艾尔海森知道那时候的卡维开始对绘制人物感兴趣,为了画模特,他还旷过专业课,全勤记录就是在这段时间被打破的。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他几次画裸模的回忆才叫不太美妙,当时的卡维把心怀不轨的模特带回了家,险些被占了便宜,艾尔海森为此和他冷战了几天。

 

[所以,为了下次他再找模特不用舍近求远,你给自己制定了一套体能训练的计划,结果等练好了肌肉,他已经对画人像没了热情。]

 

[真是徒劳无功啊。]

 

艾尔海森啪的一声合上本子。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

 


 

提纳里和赛诺说要去往沙漠之后便没了音讯。整整两周过去,艾尔海森才接到了他们发来的小聚邀请。

 

信上说,柯莱最近的学习进度又出现了瓶颈,希望几个人一起出出主意,外加赛诺从沙漠带了那边的特产回来,要分给他一些,以及提纳里在巡林期间采到的新品种菌类……

 

以往这类信件,一般都是寄给卡维的。

 

他们都知道艾尔海森整天神出鬼没,不喜欢社交,也不怎么看信箱,平日里也只有卡维接触得到他。

 

对于独来独往的大书记官来说,卡维经常扮演他与外界交流的媒介。

 

如今这一环节,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难免会有些不习惯。

 

 

去禅那园的路上,也变成了一人独行。

 

倒是快了很多,以往两个人一两个小时才走完的路程,艾尔海森用了半小时不到便抵达了目的地。

 

“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提纳里正在给培育室外的花卉浇水,衣角沾了些深色的水渍。

 

“我下班本来就早。”

 

“但你一般都是最后一个到的吧……邀请你可不容易,我以为你要过几天才看得到信,还没开始准备晚餐。”

 

“没事,我不急着回去。”明天又是休息日,他最近不热衷于看书,经常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

 

“好的,那你稍等下吧,赛诺应该马上就到了。”说着,提纳里继续浇灌丛林中的植被。

 

艾尔海森坐在一旁支着下巴。

 

见他的视线一直在自己的左手边,提纳里还以为他在看旁边空缺的一块草皮,便指了指这块地皮,与他闲聊道:“是不是看着很突兀?我也很不理解,为什么这块草地的花在今天全枯萎了,明明土壤和水源都没有问题,阳光也充足……”

 

“这是谁种的?”艾尔海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草地,发问道。

 

“倒是把我给问住了。我只记得不是生论派的学徒,也不是禅那园里的园丁,当然也不是我,好像是一个人让我教他林园的植物搭配和护理,然后我就带他种了片小景。”提纳里皱着眉,明显回忆断断续续,艰难万分,“说来奇怪,我记得这件事,但人却对不上号……”

 

说到这里,一阵开门的声音传来。赛诺提着东西走了进来。

 

看见艾尔海森站在里面,第一句话是与提纳里相似地发问:“你今天这么早来?”

 

“很稀奇对吧,刚刚我也是这么问的。”提纳里赞同道。

 

赛诺将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递给他:“不会是知道今天我带的是枣,所以才来这么早的吧?”

 

“一个单音节字也能讲得这么冷,真是难为你了。”提纳里抱了抱胳膊。

 

“很冷吗?刚刚柯莱也这么说,入秋了,你们记得多加衣服。”

 

“这不是加衣服能防得住的。”

 

“哦,是类似卡牌战斗里面的魔法攻击无法被物理防御抵挡吗?”

 

“差不多是这样吧……”

 

两人一见面就聊得有来有回。

 

艾尔海森一言不发地低头,隔着保鲜薄膜捏了捏里面皱皱巴巴的枣,心想卡维喜欢吃水分多的食物,一定不会喜欢这种干瘪的东西。

 

随即将它放回了袋子里。

 

“你不爱吃果干吗?”赛诺看着刚刚空下去又被重新塞上东西的袋子,诚挚建议道,“可以尝尝看,这个枣最近在沙漠地区很受欢迎。”

 

“我临走再拿。”艾尔海森说。

 

等回去时,这件事大概率会被忘记,就不用接受这份不喜欢的东西,同时又欠下一份需要奉还的人情了。

 

如果他的室友在这里,只会傻乎乎地抱着“不好拂了朋友的好意”的想法欣然接受下来,最后再抱着“不能浪费食物”的想法在枣干快要过期之前吃下不喜欢的食物。

 

眼前像是能看见那个明媚张扬的人愁眉苦脸地在跟自己诉苦抱怨。

 

艾尔海森扯了扯嘴角。

 

 

 

柯莱在开始晚餐前姗姗来迟。

 

她抱着厚得跟墙砖一样的本子,精神迷离地落坐。

 

“书可以等会儿再看,先好好吃饭吧,你最近的饮食很不规律。”提纳里有些担忧。

 

“怎么办呢提纳里师父,最近快要考试了。”本就心事重重的女孩子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听说,在须弥,那是小孩子都能考及格的知识,我如果没能拿到合格证,岂不是太丢人了。”

 

“出发点不一样,不用跟他们比较。”赛诺接话道,“考试只是对自己能力的检测,并不是与其他人打拼的擂台。”

 

“是的柯莱,你现在需要调整的是心态,不要抱着负担去学东西呀。”

 

“我知道这些道理,但还是发愁得睡不着觉,这大概就是考试对学徒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吧……”柯莱叹了口气,吃东西时都提不起劲。

 

“不然学业先放一放,做点喜欢的事情放松一下怎么样?”提纳里提议道。

 

柯莱眼前一亮:“唔……那等你们再去沙漠,可以带我一起吗?”

 

“柯莱,你知道你师父不太适应干旱环境的。”

 

听了赛诺的提醒,柯莱担忧地问:“诶,可是你们前段时间去了沙漠好久呢……师父,你没事吧?”

 

聊到这里,提纳里和赛诺微微怔了怔。

 

“没事……”

 

实际上,提纳里前几天在沙漠中暑了,赛诺身上的伤到现在还未痊愈。

 

但其实最令人在意的是,他们两个人都在同一时间里,忘记了前往沙漠的目的。

 

这种长途跋涉后,失去终点的感觉不大好受。

 

提纳里不想在难得的聚餐上又搞得如此沉重,尝试着把话题引到其他地方:“你呢大书记官,辞掉代理贤者之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很自在。”艾尔海森简短回答道。

 

不知道为什么,提纳里突然感觉他今天的话出奇的少,叹了口气:“还是像以前一样,没什么事能烦到你。”

 

举着酒杯的手悬在嘴边,停顿下来。

 

酒水因为他的动作在杯子边缘撞起波澜,艾尔海森盯着晃荡间飘忽不定的气泡,意识在这一瞬间,像是被隔绝在水泡之中,朦胧昏沉。

 

没有事能烦到他吗?好像是有的。

 

几周前,他花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在找一个人,有很多人也跟他一样,在寻觅着那些蛛丝马迹,珐露珊、提纳里、赛诺……他还向镀金旅团发了委托,赏金不菲。

 

但仅仅十几天过去,已经没有谁记得这件事了。

 

卡维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甚至还企图连带着与他相关的东西,一齐泯然于世间。

 

艾尔海森是个不会去后悔、纠结过去的人。

 

站在理性客观的角度来看,卡维的消失是有其必然性的。

 

可能是因为他在遗迹里错误触发了什么机关,在死亡边缘错误做出了什么选择,在回家时误入迷途地走叉了路……

 

总之一些意外事件的因果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作为目前来看唯一的知情人士,艾尔海森不可能用虚空去颁布法典,宣布卡维存在过的事实,也不会召集曾经认识卡维的人聚齐一堂,细数他们相处过的点点滴滴,这些在记忆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毫无意义了。

 

没有任何人需要通过颠覆自我认知的形式,来为“卡维究竟存在与否”买单。

 

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一个人。

 

看似没有任何影响,甚至因为忘记,少了心理负担,因此还轻松了很多。

 

比如现在,倘若提纳里和赛诺知晓他们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朋友,应该就没心思好奇他的烦心事了。

 

“怎么不吭声了?不会被提纳里说中了什么吧?”赛诺用肘部碰了碰他端着酒杯的手臂。

 

抬眸望过去,三个人的视线都在自己身上。

 

跟他们聚餐时,艾尔海森鲜少被这样注视。不管是吃饭时还是喝酒后,以往都是卡维滔滔不绝地控诉生活上的不满,他总是那么多愁善感,能把其他人想不到的烦心事都想一遍。也多亏有他在,话题总是没机会绕到艾尔海森身上。

 

但现在,风水轮流转。

 

一般在这个时候,卡维基本上已经喝醉了吧。

 

艾尔海森喝完了杯中的酒,脑海中浮现出一双带着酩酊醉意的赤红瞳孔。

 

仿佛也在此时此刻,湿漉漉地望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回复。

 

喉结微动,属于艾尔海森特有的,清冷低沉的嗓音响起:“最近,我看不进去书。”

 

三个人皆是一愣,大概没一个人想得到他会回答这个问题。

 

“原来学者也会遇到跟我一样的困境啊。”柯莱若有所思地抵唇。

 

“柯莱……他的情况,应该和你那种单纯地想出去玩而不想看书不一样。”

 

“不,差不多。”艾尔海森说,“但并不是因为我想做别的事才看不下去。”

 

“是因为书的内容你不感兴趣吗?”柯莱很少能跟他聊起来,难得有这么诡异的共鸣话题,“我经常因为那些知识太枯燥,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我对书不怎么挑食。”无论深奥难懂还是平淡无奇的书他都看。

 

“是看得太多了吧?”赛诺说,“之前走到哪里都抱着本书,总干一件事是很容易腻的。”

 

“可我干这件事已经持续有快二十年了。”要腻早就腻了。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书的?”

 

“识字开始。”艾尔海森回答。

 

“哇……”柯莱震惊极了。

 

“之前我听不进去课的时候,都在惦记着我养在培育室里忘记浇水的花。”提纳里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了一番,“如果经常做的事情突然做不下去,那应该是你心里装了对你来说更重要的事吧。”

 

“或许是的。”

 

看着艾尔海森神色自若的样子,提纳里知道他心里早有计量,最后稍作提议道:“看不进去文字的话,有想过写书试试吗?”

 

——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可是会负荷超载的。不如在它爆炸之前,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些,用不到的东西要像收纳书籍一样归整起来,才能像保持房间整洁一样保证思维清晰吧!

 

倒像是卡维会说的话。

 

勾起来嘴角最终还是化作了一抹淡到微不可闻的笑意。

 

“有的。”

 

 

 

回到家中,艾尔海森按照惯例,先看了一眼卡维的房间。

 

意料之中的空空如也。

 

在关上门的前一秒,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手指下意识握住了把手,停顿下来。

 

他重新打开门,三两步走到桌前。

 

唯一的亮光不见了。

 

并不是开关被关上,而是连光带灯全部消失了,桌上一下空出来大片面积。

 

他将房间的抽屉、书柜打开,仔细打量一番,发现很多卡维不常用的,比如很少翻阅的书籍、备用的测绘尺、他买来之后就放到积灰的小挂件……都没了踪影,曾经满满当当的储柜如今杂物寥寥无几。

 

许多平时他没有留意过的东西,静悄悄地消失了。

 

他将打开的柜门和抽屉一一还原。

 

把桌上仅剩下测绘工具和图纸整理了一番。

 

蓝色的羽毛笔拿在手上的感觉轻盈缥缈。

艾尔海森一直好奇,它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卡维每天带着。

 

在空白的图纸上,他写下了卡维的名字。

 

确实很好用,出水流畅,笔触丝滑,手感极佳。

 

几乎一写就停不下来了。纸上又被他写下“妙论派、建筑设计师、卡萨扎莱宫、七月九日……”以及卡维喜欢吃的汤食、经常去的酒馆、最喜欢点的酒饮、最近一直在弹练的曲子、画图和做饭时都惯用左手……

 

像是档案归纳一样,条条桩桩都被他罗列了出来。

 

就是这些信息,汇聚,总结,最终组成了一个“人”。

 

文字就是具有如此直白又独立的塑造力,对吧?

 

哪怕卡维真的消失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找不到任何存在过的踪迹,也能通过短短几段字,概括他的平生。

 

 

 

周末过去后,有些细心的学者发现,大书记官每天上班,会多带一摞测绘纸。

 

绘画纸上大多布满网格和刻度尺,如今格格不入地写满了文字,若是被常年绘制草图的设计师看到,一定会以一种“怎么能在吃奶酪蛋糕时拌绝云椒椒”的震惊姿态看待这张纸。

 

“书记官大人,你明天是不是在无郁稠林那边有调查任务?”每天负责与大书记官交接任务的审计官大概是整个教令院唯一和艾尔海森说得上话的人。

 

“是。”艾尔海森将完成审批的报表递给他。

 

审计官接过文件后,有些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哎,那个……你最近有没有听过关于无郁稠林的那个怪谈传闻?”

 

“没有。”

 

审计官对他的冷漠早就习以为常,自顾自地说:“听说那边啊……偏僻的丛林深处的宫殿最近在闹鬼……几个商人说的,花园里面的植被和景观造物会突然消失,再加上这座宫殿的制造者尚且不明,有传闻说是因为那片土地被诅咒了。“

 

艾尔海森笔下一顿,测绘纸面上被留了一点墨痕,声音平稳毫无起伏:“危言耸听,故弄玄虚。”

 

从没想到能得到回复的审计官愣了愣,虽然表面看不出情绪变化,但他莫名有些发怵,走之前还是留下一句:“如果你路过那边,还是小心点儿吧。”

 

多余的嘱咐。

 

蓝色的羽毛笔被搁置下,纸上的笔画转折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在卡维失踪的第一周里,艾尔海森就去过卡萨扎莱宫。

 

那个时候,情报消息极其灵通的多莉就已经让管家着手安排搬家的计划了。

 

接着,逐渐开始有了“卡萨扎莱宫没有创作者”“是不详之殿”“周围会有灵异事件”……等等无凭无据的传言。

 

只是这些人忘记了宫殿的创作者,心中一时恐慌所扯出来的谎罢了。

 

 

时隔一个月,艾尔海森再次来到这里,已经比之前荒废了太多。

 

石壁缝隙生出荒芜杂草,不少花卉已然枯黄,亭椅上积蓄了些灰尘和雨水干涸的水痕,本来游客不断的花园中空无一人,地上还散落着锄头一类的除杂工具,估计是园丁落下的。

 

放在以前,任谁也想不到风光旖旎的卡萨扎莱宫会变得如此破败萧索。

 

这样一座承载着设计师的理想,殚财竭力呕心沥血创作出的著作,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好像也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艾尔海森嘲弄地想着。

 

他顺着蜿蜒的沥青瓦路走上去,仔细看了一遍沿途的风景。

 

——关于卡维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失。

 

卡萨扎莱宫也无所幸免。

 

他们消失之后都去了哪里,为什么在消失之前还会顺便带走其他人的记忆?

 

他列出了多种疑问,这是一个没有命题依据的无解之题,一切只能等待时间来给予答复。

 

但拥有着学者都具备的,旺盛求知欲的艾尔海森,并不期待答案揭晓的那一天到来。

 

 

他走到一处凉亭,听到了一声惊呼。

 

拨开枝繁叶茂的丛林,几个镀金旅团打扮的沙漠佣兵正按着地上的女学者,给她的四肢上绑。

 

女孩害怕地又惊呼了几声,脸却被打得歪在一边,佣兵恶狠狠地警告她:“别他妈叫。”

 

“头儿,我刚刚看过了,这儿已经没什么值钱东西了,但这女的应该还能卖上一笔。”

 

“那帮人胆子可真够大的,传言这里是鬼宅也敢偷得这么放肆,就不怕恶灵缠身,要钱不要命啊。”

 

“要命谁还干这差事啊……哎头儿,我瞧这房砖好像也不错,干脆凿几块带回去看看市价怎么样?”

 

说到这,一柄长剑将横贯枝头斩了下来,几人立马分散站开。

 

“什么人……”那佣兵尾音刚刚落下,便被一脚踹到一旁的栏杆上撞昏了过去。

 

剩下两个同伙也被艾尔海森卸了武器,一并绑到凉亭的石柱边。

 

“谢谢……”地上的女孩惊魂未定地爬了起来。

 

艾尔海森才注意到她手还被捆着,顺手用剑挑开了绳索。

 

“请等……等一下。”见他一言不发地就打算离开,女孩叫住了他,“很抱歉,虽然有些唐突……这几个佣兵偷了一些宫殿里的造景和木材,能请你帮我把它们搬回去吗?我……我可以付摩拉给你!”

 

他回过头,女孩将草丛里藏着的箱子打开,里面七横八竖地摞着一堆摆件,大到喷泉蓄水的平盘,小到花盆吊灯,应有尽有。

 

这些吊灯也很是眼熟。

 

还记得卡萨扎莱宫刚刚建成时,多莉因为觉得晚上花园里的光线不够亮堂,特地找过卡维一次。

 

建筑师对待设计很多都是吹毛求疵的完美主义,这类人通常会有严重的选择困难症,卡维也不例外,就打着帮忙参考的幌子,拉着艾尔海森去集市上选了一整天的灯具。

 

正好是箱子里躺着的这些。

 

“搬到哪?”

 

“诶?就搬到亭子旁边。”

 

本以为大概率会被拒绝的女孩松了口气,想不到这人看着冷酷,但意外的好说话,还任劳任怨地将温泉搭好还原,把吊灯都安回了石柱上。

 

看着虽然错位,但是总算恢复了原本形状的喷泉台,她感激又郑重地朝他鞠了一躬:“真的非常感谢!我叫莎莎妮,是今年毕业的妙论派学者,等回到须弥城,你可以来教令院找我要报酬。”

 

艾尔海森完全没注意听她在说什么,见她在凉亭的木椅上坐了下来,一副打算继续待下去的样子,只问了一句:“为什么留在这里?”

 

“啊……我……”莎莎妮低下头,“我感觉忘记了一些事,想试试留在这里,能不能想起来。”

 

“留在鬼宅,不怕遭遇不测?”

 

“这里不是鬼宅!传闻都是假的!那些造景摆件也不是平白无故消失的,都是被这些佣兵偷走了……”她提高了音量,空荡的亭子里回响着余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莎莎妮倒抽了口气:“对不起!”

 

居然这样对待帮了自己大忙的人,她愧疚不已,可想不到对方非但没生气,还顺势坐到了她的对面,甚至开始有了交谈欲的样子。

 

“挺多人都对这里避之不及。”艾尔海森用指关节敲了敲颜色深沉的石柱,“看着确实阴森。”

 

说完,他的眼神瞥向对面的女孩,等待着她的回复。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莎莎妮失落地摇摇头,眼神茫然,“之前我应该很喜欢这座宫殿,我在教令院求学期间,写了好多好多关于这里的论文和调研解析,总数比我其他论文加起来都多……好像每次来到这里我都会很开心……因为这里每一处花草到砌砖都能让人感觉得到,创作者的用心。”

 

“它给过我那么多灵感……可是为什么,会没有人记得建了那么漂亮的建筑的人啊……而且……而且如果连我都忘记,那又有谁会记得他呢……”

 

她的情绪不太稳定,有些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哽咽。

 

艾尔海森读不懂那些艺术家所谓的建筑中承载的感情,但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徘徊于期望之中的挣扎。

 

——她为什么没有全然忘记?是对卡萨扎莱宫的执念吗?令自己陷入一种想不起伊始又忘不透彻的痛苦之中,又能得到些什么。

 

眺望远处,庞大孤寂的宫殿陷入落日晚霞之中。

 

光线将建筑的墙体一分为二,一半沐浴在黄昏余晖中发着灿烂的光,一半陷落入黑暗,投下的阴影勾勒过屋檐边缘,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它一并拖拽进漫无长夜。

 

可尽管它变得阴冷森然,不复辉煌,却仍有人期待着与它重识相见。

 

如果抛却一切意外,它应该经年累月久矗于此,静默地伴着岁月变迁,时代更迭,成为铭记须弥某段历史的象征被录库追溯。而它的创造者,也应当被镌刻在参览的石碑上被后人敬仰,千秋万代。

 

虽然不如文字那般传之不朽,但也能长存不衰。

 

不过,眼前这个捂着脸哭泣的女孩,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应当都想不到这一深奥的层面。

 

她只关心课题的真实,灵感的来源,还未褪色便被遗忘的热爱。

 

就像这一瞬间,艾尔海森突然也有些惦念卡维留在房间的灯盏。

 

 


回到教令院后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罕见地加了会儿班,艾尔海森将调查报告放回档案室,随后在智慧宫门口,碰到一个眼熟的人。

 

那人踌躇不安地在大厅来回踱步,转过身来,正是那个喜欢闲言碎语的审计官。

 

“书记官大人!”审计官焦急地迎了过来,明显为了堵他,已等候多时,“真是抱歉!之前我去你的办公室拿文件,不小心把你桌子上那几张压在最下面的测绘纸也交了上去……”

 

那上面只有一些他闲来无事时写的文字,但测绘纸是卡维为数不多剩下来的东西,艾尔海森眸色微沉,语气说不上友善:“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来?”

 

“现在就可以……呃……”审计官支支吾吾,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有话请直说。”

 

“就是……测绘纸上的东西,不小心被教令院周刊的主编看见了,他好像……对你写的故事很是看好,想要和你就此商量刊登的事……”

 

“恕我拒绝。”

 

“哎哎……先别急着拒绝呀大人,好歹先见一见……”审计官连忙拦住他,对远处的火急火燎赶过来的学者招招手,“主编主编,这里!”

 

“艾尔海森大人!”主编气喘吁吁地跑在他面前,情绪高涨得偌大空旷的大厅内余音回响,“您……您写的故事太棒了!不光结合了当前最火爆无郁稠林‘神秘鬼宅宫殿’话题,还给它未知的设计者塑造了一个相当戏剧性的建造过程,真的非常完美,如果您同意我们发表,肯定会取得很好的反馈!”

 

“抱歉,我对发表登刊没兴趣,请把测绘纸还给我。”

 

“能否先商议一下呢?这对您是有好处的,教令院目前非常鼓励各种艺术形式,包括发行小说,如果做出一番成就的话,不光津贴会增加,对您以后在教令院的职务调升也有很大帮助……”

 

“我没有升迁的打算,目前每月津贴是按照代理大贤者的标准来算的,在教令院内,应该不会有更高的了。”

 

主编擦了擦汗,心里一咯噔,情急之下忘了这位可是从代理贤者的位置辞职下来的,明显对这些虚名浮利不屑一顾,遂而选择打感情牌:“这么用心写的故事,肯定耗费了不少精力和心血……您就不希望和更多人分享自己的创作?”

 

“比起分享,我更不喜欢被人议论。”

 

“这个您无须担心!”主编见他的态度有所软化,立马乘胜追击,“对作者的隐私我们当然完全保密,不需要您出面!”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把纸拿回来?”艾尔海森语气微冷,显然耐心即将告罄。一副并不是被他说服,而是不胜其烦勉强让步的样子。

 

“您……您这是答应了?”主编先是愣住,随后喜出望外得险些跳起来,“明天!明天一早我就把测绘纸送回您的办公室。”

 

这个担保让大书记官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虽说主编承诺了隔天就把图纸还回来,但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拿测绘纸写文章来打发闲暇的艾尔海森今晚注定无事可做了。

 

那些铺满了页面的文字还是看不下去。

 

他兴味索然地将那堆书放回书架。

 

书桌上只留下一本边角泛卷微皱的手稿本。

 

说来奇怪,在一个月前卡维咋咋呼呼地让他帮忙看方案时,艾尔海森还对这些建筑平面图和绘画草稿毫无兴致,如今却更宁愿看这些绘本。

 

作为主修了几年的知论派学者,读了十几年书,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目及文字便感到味同嚼蜡般枯燥乏味的一天。

 

沉厚的一本手稿,被翻了大半。

 

艾尔海森逐页翻过去,脑海中很清晰地浮现,卡维在画每一页的手稿期间,是以什么心情和状态创作的。

 

前面的一些平面图和设计造型连艾尔海森看了也忍不住觉得很有创意,越翻到后面,越来越更是发泄情绪的乱涂乱画。

 

艺术来源于生活,也能反映生活。

 

卡维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手稿本会被人这样一页一页仔细阅览,那些杂乱无章的设计稿一看便知创作者在此期间的心情非常糟糕。

 

直到快要接近尾页时,几张看上去恢宏的设计图出现在本子上,内容才变得正常。

 

倒数第四页面的顶部,羽毛笔工整端庄地写下一行标题:《卡萨扎莱宫初稿》。

 

得益于日积月累的练习,卡维在这时候的画技相当精湛了。画满了细节标尺和布局摆设的几座宫殿草图与建成后的样子相差无几,但与现在的样子大相庭径。

 

即使是不懂内行的外人,也免不了对这样精心设计的建筑升起惺惺相惜之情。

 

艾尔海森匆匆翻过这几页精美的草图。

 

后面就没有了。

 

他很清楚,那时候的卡维已经开始了痛苦的还债生涯,没有闲暇时间画这些东西了。

 

正要合上本子,他才注意到,最后一页的封皮背面有几个可爱的卡通图标。



上面画了一个呆毛乱翘的小脑袋,从发型来看,很明显是艾尔海森本人。

 

旁边还画了蛋糕、钢笔、书本……很多小图标的左下角,像是方案否决般地被打了×,只剩下书本。

 

不过,书本的样子有些奇怪。

 

还标了一串数字:2.11。

 

虽然这个日期对艾尔海森来说不算多么特别的日子,但却十分熟悉。

 

[他之前是在纠结要送给你什么生日礼物吧,明明那时候,还有两个月才到你的生日。]

 

 

  

短短两周过去,教令院的周刊突然火爆到脱销了。

 

倒不是因为须弥人突然开始关心政事与新闻八卦了,而是上面连载的一篇故事,一时之间成为了须弥居民的饭后茶谈。

 

“你看过这周的新周刊了吗?原来之前传闻里说的无郁稠林的宫殿是有创造者的啊。”

 

“就是啊,这个叫「维」的设计师也太憋屈了,之前怎么会有人把那么宏伟的建筑给捏造成鬼宅。”

 

“依我看,人家维根本不在意这些虚名,传闻传了这么久,他本人也没有出面,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消息,也只是公开了一个化名,估计还是他的仰慕者为了给卡萨扎莱宫正名,才写了这个的故事。”

 

“学者追逐知识而不被世俗名利所蒙蔽双眼,在如今这个越发浮躁急功近利的时代,当真难得。”

 

学者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最后相视点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欣赏赞同的意味。

 

关于卡维的事迹开始连载之后,卡萨扎莱宫这个被遗忘在须弥地图角落的宫殿也渐渐被重视起来。

 

很多读者慕名而来,一睹真容。

 

为了确保民众安全,须弥城也分派了镀金旅团到无郁稠林的路上驻扎巡逻。

 

起码短期内,不会再有野路子来的佣兵打那些墙砖的注意了。

 

这个结果对艾尔海森来说还算是有收获。

 

当一件事被很多人熟知,其内容便已经与个人兴趣无关了,它会变成融入气氛,适应环境的必需品,无声无息地形成一种独特的交流手段。

 

没有话题聊的时候、初次与他人见面的时候、需要活跃气氛的时候……都能直接以“你也看了最近连载的小说吧!”来开头或结尾。

 

随着这些故事的讨论度逐步高涨,最近艾尔海森在闲余时间里,重新有了去酒馆小酌一杯的习惯。

 

仿佛回到了以前卡萨扎莱宫刚刚建成那时,总在能各种酒馆听到关于卡维的各种拓展话题。

 

那时的大建筑师风光无限,盛极一时,所有人无不羡艳妒忌,对这位默默无闻了两年,出手即名声大噪的设计师又赞叹又好奇。然而只有艾尔海森知道他深陷其中的困境,看出了他含糊其辞的窘迫,将这个无数话题浪尖的焦点人物领回了家,变成了不为任何人知晓的朝夕暮处的室友。

 

那是一种隐晦的、独属于两个人秘密的满足与喜悦。

 

如今,与自己共享这个秘密的人消失得蹊跷,似乎也全然没有了继续保守这份心绪的意义。

 

可即使只是化名,仅仅只存在于回忆,在艾尔海森的私心里,也不允许把自己与卡维之间的事透露给任何人阅览观看。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心理,大概是是将他带回家之后,无意间迸发的领地意识吧……

 

艾尔海森对自己的结论尚存质疑。

 

 

 

“故事真是越来越精彩了啊,艾尔海森大人不愧为知论派的天才学者,对语言与文字方面真是独有造诣。”一直不愠不火的周刊总算是被民众们广泛接纳了,主编激动了好一阵子,现在面对书记官大人还是带着点情难自抑的崇拜与仰仗。

 

艾尔海森搪塞了一句“过奖”,继续搅拌咖啡。

 

见他如此淡然的样子,主编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调整好情绪轻咳一声:“还有,之前没机会见您,一直没询问这篇小说的名字以及您的笔名……”

 

“没想过。”

 

“呃……就用您以前的笔名也是可以的……”

 

“之前我没有需要用到笔名的地方。”

 

他对写作兴趣一直不大,只写过必要的毕业论文与工作报告,这些全部以真实姓名发表即可。

 

“这……”主编一时犯了难,自告奋勇建议道,“那我来提几个,供您参考一下?”

 

艾尔海森对此兴致缺缺,不置可否地颔首。

 

“当下比较火爆的畅销书笔名都比较霸气,最好还跟作者本人有些许关联,您看「狂海霸天」、「森黑之翼」、「九转海神」……这几个名字怎么样?”主编振奋激昂,自己仿佛都要被点燃了一般,“全都非常符合您英勇威武的形象!”

 

“……”艾尔海森的视线从咖啡杯移开,盯着主编的脸,久久不语。

 

“您是觉得起得过于保守了吗?那么我这里还有几个,您看看……”

 

“梅赫拉克。”艾尔海森打断了他。

 

“啊?”主编摸了摸后脑勺,难得地不太赞同,“这个名字……似乎太文艺了,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啊。”

 

“就这个了。”拿过桌上的报纸,艾尔海森在空白处写下梅赫拉克四个字,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

 

主编垂头丧气地接过报刊:“哦对,这次周刊火爆之后,祖拜尔剧场里的人来找过我们,说是想将您写的故事出演成剧场,希望得到您的授权允许。”

 

“哦?主演已经找好了?“艾尔海森难得提起了些兴致,倒不是因为喜欢看舞台剧,他只是好奇,谁能出演他笔下的卡维。

 

“似乎还没有确定人选,不过他们从上周就一直在物色。您感兴趣的话,下周要来大巴扎看演出吗?”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须弥城近乎每天都在下雨。

 

乌云久久停留在城市上方,阴霾潮湿的天气无形增添了几分压抑,

 

居民和商贩们前几天因为暴雨,都足不出户地缩在屋里,直到断断续续的降雨结束才恢复生活秩序。天气恶劣加上即将入冬,调研的审批表只少不多,教令院上上下下都清闲得很,许多学者趁着空档也跑出来凑热闹。

 

这也造就了今天的大巴扎,前所未有的喧闹繁华。

 

“总算雨停了,我都怕今天的舞台剧要推迟了呢。”谢赫祖拜尔亲自将艾尔海森带进剧场,跟他闲聊道,“须弥很久没连着几天的暴雨了,听说还是因为奥摩斯港那边的海域元素紊乱造成的连锁反应。”

 

雨停都停了,艾尔海森对过去的天气原因不甚关心,礼貌性附和两句,开门见山地询问正题:“听说,你们终于找到合适的主演了?”

 

“对,总算是赶在这几天找到了。“聊到这个,祖拜尔不免感叹起来,”不过,大人创作的角色还真是别出心裁,从外表到气质都是一绝骑尘的独特,很难有完美契合的人选。“

 

“是吗。”艾尔海森看着舞台稍稍出神。

 

“主演应该已经到场了,还有关于「维」的道具和服饰,我们尽量按照原作设计安排了,回头先给你过目下……”祖拜尔正说着,一个仓促的身影迎向他们急忙赶了过来。

 

“谢赫!不好了啊,主演今天来不成了!”那剧员气喘吁吁,一脸为难地说,“他昨夜跑出去喝酒,因为下雨地面太滑从楼梯上栽下来了……”

 

“你说什么?!”看见剧员点头,饶是见惯了突发事故的祖拜尔也不免急躁了起来,“这人也太不靠谱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能一早通知我们吗?”

 

“是啊……现在观众的都到齐了,要我们怎么收场?”

 

“实在抱歉,演出第一天就发生这么大的纰漏……”祖拜尔转头朝艾尔海森致歉,朝着不远处帮忙收拾服饰的少女招招手,“妮露,你先带艾尔海森大人去休息室。”

 

妮露没有参与话剧改编,对艾尔海森是原著作者的事情毫不知情,只当他是来参观演出的贵客。

 

她准备了些茶水和零食放到休息室的茶几上。

 

“谢谢。”艾尔海森翻看着从架子上拿的剧本,似是随口问道,“今天演出的话剧,妮露小姐有参与吗?”

 

“诶?没有呢。”很少能与他闲聊上,妮露有些惊讶,“里面没有什么适合我的角色。”

 

“那剧本呢,你看过吗?”

 

“当然,原著我也很喜欢,梅赫拉克老师写的故事,人物塑造得非常有魅力。”

 

“……”原来被别人当面叫笔名的感觉会如此微妙,艾尔海森揉了揉眉心,继续问,“那么,你对主角有什么看法?”

 

“对「维」的看法吗……唔,应该是欣赏吧,感觉他很有主见和想法……”妮露顿了顿,轻轻蹙眉,“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故事我会感觉有些悲伤……明明小说里,没有多么沉重的内容。”

 

“会有类似‘自己曾经认识过这个人’的感觉吗?“

 

“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她摇摇头,神情有些哀伤,“我只是能感觉到,作者真的认识这样一个人,虽然小说读起来只是平淡的陈述,但那些生活微小的细节,就算是自己恐怕也很难注意到……可作者全都记下来了,他写的时候应该一直在怀念这个人吧,所以那些文字,看起来那么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说到这,妮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奇怪的想法吧,只是一篇人物传记一样的故事而已,我居然会联想到这么悲观的事。”

 

按在页码处的拇指顿住,艾尔海森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整个人沉寂得犹如一片静谧无漾的潭水,她的话一字一顿清晰地传进耳膜,但又瞬间坠入潭底,没能掀起丝毫水花。

 

无法否决,但也没有认可的理由。

 

“不,很新颖的想法。”他看了一眼钟表,“话剧开始的时间差不多了,出去看看吧。”

 

出了休息室。门外乱作一团,丝毫不像以往话剧开始时井井有条的样子。

 

艾尔海森对此没有分去半分视线,径直朝着剧场外离开。

 

妮露好奇地朝嘈杂的声源看过去。

 

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金发红眼,身材纤细高挑,即便在熙攘的人群中,也像聚焦灯笼罩在身上般明媚耀眼。

 

他朝着这边望了过来,微微启唇,欲言又止。

 

明明是第一次见,妮露却止不住地心生好感,便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对方注视着她身后,朝那个径直远去的背影伸了伸手:

 

“艾尔海森……”

 

隔着耳机,那声呼喊细小又微弱,险些被忽略。

 

艾尔海森皱了皱眉,没有丝毫停顿,继续步履平缓地向着剧场外走去。

 

“艾尔海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按下了暂停键,倏然间万籁俱寂。

几乎是下意识的,迈出的腿凝滞在半空,迟缓地收回。

 

听觉迅速、轻而易举地识别了这道声音,在大脑内部链接声源、画面、过场。

 

将那些熟悉的映像一声一幕,连贯放送。

 

熟悉得像卡维在图书馆压低了声音与他搭话的私语,像卡维看到说他坏话的人在课堂上吃瘪的窃笑,像卡维倚在他身旁午睡清醒时伸着懒腰的喟叹,像卡维醉酒后趴在他颈侧轻蹭的喃呢。

 

但最像的,还是自己记忆翻涌时的一道幻听。

 

这道消失了两个月之久的声音突兀又混沌,将短短的几秒钟拉扯得艰涩冗长。

 

他想要回过头,心底却告诫自己卡维已经消失的事实,一切皆是臆想出的错觉。

 

他想要继续往前走,却唯恐就此错过回复那道呼喊的机会。

 

几道错络的感情疯狂交织纠缠,像是悬吊傀儡的垂线,束缚住他的四肢、头颅、胸腔、腰腹……玩耍般扭曲着各处关节,但归根结底,还是大脑无法对身体统一施号,下达任何指令。

 

实际上只是艾尔海森不太想接受,自己只是有些害怕转过头,却还是无法见到卡维的事实。

 

就算见到卡维,也无法触碰到他的事实。

 

就算触碰到卡维,他也依旧会再次消失的事实。

 

——卡维肯定也在害怕。这里没人认识他,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存在,他向来敏感,恐怕会觉得自己被世界排斥在外了。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以前的他是怎样回应卡维的……

 

鼓动的心跳随着分秒流逝逐渐加速。

 

一时之间的那些省身克己的理智全然被敲碎、剥离。

 

脑海深处匿藏下的回忆顷刻苏醒。

 

艾尔海森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确实有些怀念,卡维曾经这样叫自己的时光。

 

那时,两人都不必有任何顾虑。

 

因为只要回过头,便能目及身畔的对方。



“艾尔海森?”妮露看着他停驻的背影,略感奇怪。

 

“不好意思。”艾尔海森用手指碰了碰耳机,“我开了隔音模式。”

 

“怪不得。”妮露会心一笑,对此早已习惯,“刚刚有个人叫了你的名字,整整两次,你都没有听到。”

 

幽绿瞳孔失神地涣散,像是风雨欲来的前夕,海面震颤绵延,连声音都随之低哑:“叫我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金色的头发,还有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妮露回想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最直观的感受,“是个很漂亮的人。”

 

 

 

 

“你有想过,「世界」也会做梦吗?”

 

纳西妲站在花朵状立柱底部的镂空之下,浩瀚萤光垂直撒落,铺在她娇小的肩膀处:“一个消失已久的人突然出现,说不定,只是「世界」在沉眠时,不小心梦到了这个被它遗忘掉的人呢?”

 

“有趣。这个构思,倒有些像是孩童的奇思妙想。”艾尔海森中肯地回答。

 

“有时候摄入的知识种类过多,反而会容易考量过度,自己绕进自己的圈套里。”纳西妲笑了笑,“用孩子的方法思考问题会简单许多喔。”

 

“不过,仅仅只是遗忘,不会将一个人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清除。”艾尔海森静静看着她,“这更像是抹杀。”

 

“听上去真是相当残忍。不过在我看来,这不是「世界」的错。”纳西妲说着,将一份图纸递给了他,指了指上面绘制的湖泊,“其渊源大概要归结于这片遗迹。”

 

他一眼便认出,这是他和卡维曾经一起被困的地方,随即皱了皱眉:“有人调查过,这片湖泊之下是空的,并没有任何建筑物。”

 

“建筑?那不是必须出现的哦,因为这整座湖泊,本身就是遗迹呀。”

 

这个猜想艾尔海森明显也有过,并没有太过讶异:“在之前我和一个人被困的地方,并不是水域。”

 

“进去前是遗迹,出来以后却变成了水域,对吧?”她指了指水域一旁画着的机械核心,“遗迹最重要的运作枢纽是赤王核心,如果失去了这个能源,就会恢复原本的模样,所以水域才是它伊始时的样子。”

 

说到这里,纳西妲有些不解:“你们去遗迹,难道不就是为了拿赤王核心吗?”

 

“不,我是为了去找朋友。”艾尔海森顿了顿,沉吟片刻,“至于他……”

 

“曾有传言说,赤王核心在被唤醒之际,周遭会发生时空逆转,它会主动取读人的思维,如果是对未来展望期盼,便会原封不动地回到现在,如果是过去耿耿于怀,就会读条倒带那样返往过去……”纳西妲说到这里,话音一转,注视着他的双眼仿佛能够参透一切,“曾经不乏有想要改变历史过往的人想要得到核心,你的那位朋友,会不会也是因此而去往遗迹?”

 

“我不确定。”

 

“也是呢,这个传言的真实性,只有已经消失的人,才能够证实了。”

 

静默几秒后,他一直抿紧的薄唇终于泛起一丝弧度,尽管勾起的笑带着些许嘲弄:“照你的说法来看,这似乎算得上是一个悖论。”

 

纳西妲摊开手,一阵光芒凝聚其中,掌心悬浮起一只沙漏,“未来与过去,本就只是人类社会描述的一个概念,对世间万物而言,能将「时间流逝」具象化的,是在此期间所留下的痕迹,也就是我们所称的记忆。”

 

细密的沙砾缓慢地从上至下流淌,在空中留下一道虚影。

 

“只要时光流逝,就会创造记忆。而人与人之间的记忆,又相互关联,就像是流沙,凝聚在此,才组成了这支沙漏的根基。”

 

沙漏逐渐放大,每一粒沙砾的形状几乎都清晰可见。

 

“而你说的那位朋友卡维,属于他的沙砾,与其他所有人背道而驰,从沙堆的顶端,到底部,在一点一滴地从记忆集群里被抽离。”

 

女孩小巧的手指由上至下,最后停顿在沙漏的底部。

 

“越是重的沙砾,越是沉陷得深,所以对他来说越是重要的记忆,会消逝得越缓慢。”

 

“很多人的记忆与他断开了联系,可你却没有。”她转过头,视线从沙漏回到艾尔海森身上,“我想,你对他来说……或者是他对你来说,应该相当重要。”

 

“款款而谈重要与否,已经失去意义了。”浮光映上高挺深邃的眉骨眼眶,他垂下眼眸,波动的情绪掩藏在闪烁的目光间,“无论怎样,他消失的事实都无法改变。”

 

“可你既然还会为此来找我,不就是为了印证这些话吗?”纳西妲对他微微一笑,“而且说了这么多,你就不好奇,消失了的赤王核心,究竟去了哪里?”

 

那副淡漠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瞳孔微微收缩,他不自觉地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耳机。

 

 

 

从一个月前开始,艾尔海森经常听到耳边响起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实际上和虚空关闭之前的电子音别无二般,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播报的内容,经常不受他自己控制,并且偶尔会自作主张地剖析他的内心想法。

 

可以说是相当叛逆了。

 

所以比它更为叛逆的艾尔海森刻意无视了它一个月之久。

 

尝试与它交流,这还是头一次。

 

“在?”

 

[你好,号主。]虚空很快便回复了,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状态激活以来,这是你第一次主动问候我,此时此刻,应当载入史册,成立纪念日。]

 

和意料中一样,艾尔海森和它交流无需发声,单凭脑中想象即可对话。

 

“来,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知道你的疑虑,从本源来讲,赤王核心确实是我的激活装置,但从现在出发,我是你独一无二的智能语言虚空特别版。]

 

“啧,谁问你这个了?我是在问你有什么功能。”

 

[知识搜索、在线翻译、方案模拟……不过,最最强大的功能是我可以剖析号主内心的真实想法,用语言,让你直面它。比如,你正在思念您的室友,想念他呼唤你的声音,期望他回到你的身边……]

 

“这在我看来毫无用处。”

 

传递不到对方心中,无论多么真切浓重的心意,也无济于事。

 

[但我有简讯功能,录入文字指定对象,就能将语言传输过去,并且保证隐秘哦,连被传输人都无法告知第二个人。]

 

“那你选错就业方向了。我觉得愚人众更适合你,那边的阵营更需要秘密接应情报的间谍。”

 

况且他想要传达的人,连他自己也找不到。

 

思绪在此处顿挫,脑海中,只剩余那片平静无波的水域。

 

 

 

最后,艾尔海森还是决定再去一次沙漠。

 

扎卡里亚并不是非常赞同这个决定,告知过他身上受到的地脉影响要起码三个月才会彻底消失。

 

可他已经等不起了。

 

房间又空旷了不少,但值得一提的是,那些被艾尔海森拿来写过文章的测绘纸以及卡维之前买来还给他的啤酒,至今都没有消失。

 

所以,归属人对物品来说,真的十分重要。

 

看着那些曾经被卡维精心照料过,如今却已经凋谢的花朵盆栽,艾尔海森蹙了蹙眉。

 

他想,如果卡维回来看见了,一定会很伤心。

 

但转念又在想,如果当初,卡维邀请他一起照料这些盆栽,或者直接将花送给他,它们就不会枯萎了。

 

去往沙漠的路程不远,但艾尔海森对此行的计划并不匆忙,打算多在那边停留几日。

 

于是,恪尽职守的书记官申请了一整周的假期。

 

递交过申请表后,他在教令院偶遇到了提纳里。

 

在他看来是偶遇,提纳里却像是特地跑了一趟,将手里提着的一袋子干枣果脯递给了他:“给,上次聚餐忘记拿的。”

 

“……”接过袋子,那分量不论是看上去还是重量都比之前给的更厚实,艾尔海森眉角一抽,“替我向赛诺道谢。”

 

“也不用,他一会儿就来了,要一起顺道吃个饭吗?”提纳里邀请道。

 

“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

 

艾尔海森正准备转身准备离开,便碰到了恰好从审讯室走出来的赛诺。

 

“嗯,这不是刚刚递交了假期申请表的书记官大人么?这么匆忙是争分夺秒要去休假吗?”很明显,由于他的请假离岗,教令院将一部分工作加到了风纪官头上,赛诺看上去面色不善,像是又回到了最开始在阿如村与他刀枪相向的模样。

 

人际关系就是如此复杂难理。

 

艾尔海森心下了然,这一顿饭是跑不掉了,主动开口:“兰巴德酒馆,我请客。”

 

大风纪官欣然接受了这份心照不宣的赔礼,朝两人点点头:“你们先去订位置吧,我把这个孩子送到收容所就过来。”

 

艾尔海森这才注意到,赛诺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孩子。

 

那孩子浑身皆是伤疤,其中一只眼睛被绷带缠住,走路时步履蹒跚,跛着的脚形状扭曲,应该是被外力扭打至此。

 

他们走得有些慢,赛诺明显特地为了行动不便的孩子而放缓了脚步。

 

 

“听闻最近,奥摩斯港又有贩卖孩童的团伙活跃异常,赛诺就是在忙活这些吧。”艾尔海森先同提纳里来到了酒馆。

 

“是,刚刚那个小孩就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提纳里皱了皱眉,于心不忍,“骨骼发育不全又经历重创。那孩子脚伤留下的后遗症,估计是治不好了。”

 

“能捡回一条命,也算万幸。”

 

“说的也对,找回来的孩子里,比他状态更差的,也不在少数。”提纳里喝了茶水,捏着眉心,难得的面露愁容。

 

这幅样子,倒有几分像和甲方谈判失意的卡维。

 

两人聊着天,菜上得差不多了,赛诺才从收容所赶过来。

 

他第一眼便看出提纳里心情不济,问候道:“你还在为那些被拐卖的孩子犯愁吗?”

 

“嗯?不是的。”提纳里勉强笑了笑,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起昨天,那些收容所的孩子来禅那园上课,误以为种在园子外面的植物也能采,就把那些我养了好一阵的花给摘走了。”

 

“就是上次聚餐的时候,那片空草皮旁边种的那些花卉吗?”提问的是艾尔海森。

 

“对。”提纳里的耳朵都耷拉了下来,分外痛惜,“除了那片草皮里的花提前枯萎躲过一劫,其他的全被摘走了。”

 

“未免太过分了些。”赛诺冷着脸,不满道,“惩罚呢?既然毁掉了花,就让那几个小孩重新种上,自己每天过去浇水。”

 

提纳里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本来大部分都是无人收养的孤儿,身世已经够惨了,也不好为难他们。”

 

“做错事后偿还代价天经地义,谈不上为难。”

 

“唔……但那些孩子有些伤势都未愈,天天往禅那园跑,也不现实。”

 

“这是他们该克服的,如果总因为年龄与过往宽恕犯错之人,只会助长他们的侥幸心理,对孩童的身心成长也是一种危害。”

 

“赛诺……之前我还以为,你蛮喜欢小孩子的,没想到你会这么秉性严厉……”

 

以往都是艾尔海森和卡维在吵架,这两个人向来其乐融融和和睦睦,今天倒是破天荒的起了些小争执,一顿饭都在互相论述自己的观点。

 

艾尔海森听了一会儿,感觉是时候退场给他们点私人空间了。

 

留下一句“下午还有事”便起身去前台结了账。

 

 

走出酒馆,杯斛交错与聒噪杂乱的声音被隔绝在内。

 

店门口躺着一个醉醺醺的学者。

 

他身上的制服皱皱巴巴,眼底淤青一片,看着憔悴又萎靡,从状态的差劲程度判断,应该是个从昨晚喝到今早清晨的酒鬼,出现在此的原因,多半是被老板扔出来,腾出中午迎客高峰期的空位。

 

艾尔海森迈过他歪歪扭扭的身体,脚下踩到了他身侧画板的边角。

 

正打算挪腿离开,他却恍然间瞥见了那副画上……

 

一个金发红眼的人,低垂着头,坐落在晕黄的烛光下,半张脸昏沉暗淡,像是陷入思忖,微敛的眉目如诗如画,一看便知,这是个即使没有氛围衬托,也浑然天成的美人。

 

单论观感,算得上是张佳作,只可惜画的旁边签下了一个非常醒目夸张的大名:泰库拉。

 

一件清新脱俗的艺术品瞬间一落千丈,掉价为一张扬己露才卖弄画技的俗物。

 

而画的创作者,和他的作画一样,也算得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艾尔海森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但单凭这人现在烂醉如泥的模样,完全可以给予如此评价。

 

“喂,醒醒。”他用靴子的侧锋碰了碰泰库拉横在路边的腿。

 

“唔……”醉宿的人醒来时通常会经历一阵昏沉欲裂的头疼,泰库拉捂着头,明显脑子还是一团浆糊,昏头转向地去扒拉艾尔海森的脚,嘴里口齿不清地念叨着,“呜呜……维纳斯……我的维纳斯……”

 

他这幅模样,即使隔着皮革靴被碰,也相当令人作呕,艾尔海森一个闪身,让他扑了个空,一脚踩上他的手臂。

 

出于对画手的尊重,这一脚没有用尽全力,但其痛感也足以让泰库拉恢复清醒:“别……我的手……快放开我!”

 

“回答我,画上的人是谁?”他稍稍抬腿,放松了力度。

 

“哈?你算老几?我画的谁关你什么事!这是我最近刚勾搭的情人,怎么样,是不是很漂……啊……啊啊啊——!”这声带着尖叫的哀嚎响彻深巷,强烈的求生欲让泰库拉瞬间改口,“大哥……我错了大哥!是梦中的!梦中情人,不是真情人啊!”

 

踩在他关节处韧带处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甚至开始上移,一副企图反复碾压的嚣张趋势。

 

“你再好好想想。”

 

磁性低沉的声音冷得像是倏地灌入脖颈的凌冽寒风,呼啸而过,冻结凝霜。

 

“对不起!对不起!这只是我在酒馆偶然看见的人!”压制住肩膀的重力终于消失,泰库拉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边。

 

“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是的!他根本不屑告诉我!”泰库拉识相极了,常年花言巧语的功底将他挽救于危难之中,“他……他为您守身如玉!”

 

艾尔海森神色稍霁,却转念一想到,这样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见到卡维,可自己却还在纠结那次,在剧场与卡维隔着人群还未来得及回应的转身。

 

一阵落差。心中像是打碎了一碗各种调料混淆的汤膳,五味杂陈的辛辣酸涩泛滥成灾,反而把那一直堵在心头的栓塞全部溶解了,一个荒唐的念头不可抑制地上涌。

 

——应该只让我一个人看得到他。

 

现在还记得卡维的,除了他的母亲,应该仅剩自己,既然命运一定要硬塞给他这样的特权,为什么不能再做得再绝一点……

 

不止记忆,让他整个人,都独属于自己。

 

这个乍一看荒谬的想法,艾尔海森顺着思路往下整理,反而觉得顺理成章。

 

他暂时不关心这个想法浮现在脑海中的原因。

 

他现在只觉得,眼前这个叫做泰库拉的酒鬼更碍眼了。

 

“我真的错了大哥!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人,我……当时就是觉得他漂亮……就画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泰库拉本就对他有种莫名的恐惧,被他盯得更是浑身汗毛倒竖,颤颤巍巍地捧起脚边的画,“这画也还给您,我再也不敢……”

 

“一张不够。”艾尔海森说,“既然道歉,那就多拿点诚意出来。”

 

“这这……那我家还有不少……我画了不少美人……”

 

艾尔海森接过他手中的画框,幽蓝的眼眸垂视着画面中美人的五官轮廓,淡淡开口:“我只要他。”

 

“可我……就这么一张……”泰库拉见他盯画盯得出神,眼神乱瞟,盘算着怎么逃脱这人是魔爪。

 

艾尔海森只是扫了一眼他的肩膀:“你的手,这不是还没废吗?”

 

泰库拉欲哭无泪,被他一个扭头又吓得完全贴回了墙角。

 

 


 

“最近去沙漠的人,好像还挺多的。”酒保收下艾尔海森放在桌上的摩拉,擦着酒杯与他闲聊道,“刚刚有一对小情侣想要找个保镖一起去沙漠,你看着就很靠谱,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竞争一下。”

 

视线顺着酒杯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男一女面对面站在角落,关系很密切的样子。

 

艾尔海森一向喜欢独来独往,没有犹豫便回绝了。

 

由于快要入冬,沙漠的昼夜温差越来越大,他又去了一趟服饰店。

 

选好风衣后,正打算离开,两个人迎面从店门口走了进来。

 

“维纳亚克,这么多东西你不会要我一个人拿吧,你倒是帮我分担一点啊。”

 

“都跟你说了我没有空手了。”

 

“那些机关零件你个大男人一只手提不动吗,非要两只手捧着?”

 

“这叫虔诚好不好,对待机关零件要怀揣着珍重诚挚的心,才能收获最好的研究报告。”

 

“你……!我真是受够了,你自己带着零件去沙漠吧!我要回家了!”

 

“诶诶,施芮娅……你怎么又发火啊……”

 

两人吵得忘乎所以旁若无人,被叫作维纳亚克的学者后退时不小心撞碰到了艾尔海森的肩膀。

 

他手上的零件包倏地没拿稳,散落在地板上。

 

“啊,这下糟了——”连道歉都不及,维纳亚克分外紧张地弯下腰去捡那些宝贝零件。

 

另一个叫作施芮娅的女学者也暂时搁置了情绪,一起帮他收拾残局:“真是的……散得到处都是,你快数数零件齐不齐。”

 

“……好像真的缺了两个!”

 

“你看看你,两只手都拿不稳,还不如正常帮我拿东西,这下连沙漠都不用去了吧!”

 

“你不安慰我就算了,怎么还能怪我呢……”

 

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在一旁的艾尔海森终于大发慈悲地出了声:“你缺的零件掉在了柜台底下。”

 

“真是太感谢了!”找齐了零件,维纳亚克笑容满面地朝他道谢。

 

施芮娅用手肘戳了戳他:“你刚刚还撞到人家了,不应该先道歉吗?”

 

“哎,实在对不住,刚刚太着急。”他摸摸头讪讪地笑着,“可真是帮了大忙了,我们下一步还要去酒馆旁边买东西,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请您喝一杯?就当是赔礼了。”

 

他这幅冒失又一惊一乍,还有点自来熟,并且乐于报恩的模样和卡维像了个七八分。

 

以至于艾尔海森迟疑了两三秒,才回绝道:“我还有事,不好意思。”

 

“好了,不要耽搁别人了,快来帮我拿东西。”施芮娅没好气地喊。

 

“真是的……不就是一些资料和图纸吗,我看看到底哪里重了……”维纳亚克说着,便抓过她提着袋子的手掂量了一番,脸上浮现出几分愧色,“好吧……确实有点重。”

 

奇妙的现象出现了。当手被握住的那一刻,施芮娅立即安静了下来,愤愤不满的表情被不知所措的取代,脸颊爬满红晕。

 

看着两只交握的手触电般地放开,微妙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出门离开。

 

艾尔海森收回视线。出神地盯着手上的指节。

 

直到老板将几枚多出的摩拉搁至他的面前。

 

 

  

今晚,艾尔海森睡得不太安稳,并且久违地做了一场梦。

 

这也是自两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梦见卡维。

 

对方一如既往地因为鸡皮蒜毛的小事和他产生分歧,吵得不可开交。

 

大概是因为吃了太久兰巴德的饭菜,艾尔海森实在有些腻了,梦中的卡维手里拿着汤勺均匀搅拌,正正好好的在为他做晚餐。

 

热气腾腾的白雾从锅面升起,将卡维的面庞拢进一片朦胧之中,他扭过头,一看见自己,便拧起眉一脸怒意,漂亮的五官霎时变得生动活络。

 

真实得好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为了印证这个想法,没有任何铺垫与征兆的,艾尔海森走了过去,握住了卡维忙碌的手。

 

梦中演绎的分明是他自己,可他却始终像是个身临其境的旁观者,像是操控按钮行动的玩家,像是掌控剧情走向的作者。

 

画面定格着,等待着他的指令,所有场景与人物动向,全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浮现或消匿。

 

催生着心底最深处的欲求。

 

他在想,或许,晚餐可以不用吃了,那个勺子还是太碍事了,卡维的手应该空空荡荡,心无旁骛地将指节穿插在自己的指缝间,收紧贴合。

 

卡维的皮肤看起来细腻又白皙,他会忍不住细细摩挲。

 

厨房还是太过狭窄了,空间应该变得更加开阔,然后慢慢地继续贴近,用轻柔沉稳的拉拢告诉卡维,能把他圈锢起来的,只有自己的怀抱。

 

接着,肆意地感受他的体温,嗅他的发香。

 

那么卡维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应该会手足无措地挣扎,控诉他如此突然的举动,可能还会询问他这样做的原因。

 

可此时此刻的艾尔海森,无论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并不知晓这突如其来的,想要亲近他的渴望从何而来。

 

思想渐渐变得空洞,被潮涌般浮现于心,呼之欲出的情愫所灌溉。

 

一向精明清晰的思维缠作一团。

 

周遭的一切场景全然清除,眼中满目寡素灰白,唯留卡维依旧拥有着鲜明的颜色,一凝一笑间晃动着牵引住心神的索线。

 

迟迟得不到他的答案,卡维会喋喋不休地吵闹叫嚷。

 

所以,为了堵住那声音的源头……

 

从始至终,逻辑为这一切的动向,找好了最通彻的理由。

 

——他理所应当地该被自己吻住。

 

艾尔海森俯下了身,压上那双唇。

 

刹那间,不光是色彩,一切声响也沉浸消融。

 

宛如谢幕前,为引人入胜的结局留下最深刻的悬念,停顿留白。

 

 

 

艾尔海森醒了过来。

 

耳边是清晰的,钟表滴滴答答的转动声。

 

四点三十五分,天还未亮。

 

肩颈出了些汗,他的衣领濡湿一片,也许是因为今晚升温了几度。

 

洗过澡后,彻底睡意全无。

 

他坐到桌前,按照刚刚养成两周之久的习惯,摊开测绘纸。

 

下笔犹豫踌躇,笔尖轻颤,看得出来,他的思绪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的平静。

 

大概是这种的迷离状态持续得过久,连虚空都看不下去他的异常,开始试探性地发问:[你做噩梦了。]

 

艾尔海森不为所动。

 

因为被号主承认过其存在,虚空十分人性化的推测得更大胆了些:[你在睡梦中,出现了男性饱和状态下特有的,精子溢出的生理现象。]

 

很明显,不是胆大了一星半点,以至于艾尔海森被这惊世骇俗的电子音弄得将字写错了偏旁笔画。

 

见他的反应还算强烈,虚空自以为猜中了缘由,更加得寸进尺:[你梦遗的对象,是卡维。]

 

羽毛笔被修长的手横置于桌面。

 

“没有,你可以噤声了。”

 

然而他的回应就是对虚空作乱最好的鼓励,那电子音继续发声:[承认对一个人有感情和欲望,对人类而言,是件很难的事吗?]

 

“这与你无关。况且,我也从来没有否认过。”

 

[喔豁,铁树终于开花了。]用机械的电子声发出这种感叹音听上去有几分滑稽。

 

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对这怪诞尖锐的声响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其实有一点,作为不能感知人类情感的智能机械,我十分不解。]这虚空活像个话痨,好不容易能和号主聊起来,丝毫不愿意放过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明明你在很久之前,就发现自己对他有过类似的冲动与想法,为什么在合作课题过后,却选择了疏远他。]

 

艾尔海森知道虚空记录了他曾经的行为,也就相当于共享了教令院时期的记忆。

 

这种隐私被窥探到的感觉,令他十分不爽,但又像开启了封尘的记事本一般,忍不住去翻看回忆。

 

过往追溯到教令院时期,被众人拥簇的卡维,课题选组时,被一群无能但花言巧语的合作者追捧的卡维,毕业典礼上,被太多人包围住,以至于看不见自己,与之擦肩而过的卡维……

 

“因为那时候,我不屑于跟别人抢。”他的声音有些清冷。

 

[哦,天之骄子的孤傲,能理解。]虚空像是不敢调侃得太厉害,怕彻底惹他不快后不搭理自己,转言又问,[那现在呢?为什么之前又在他陷入困境的时候,特地去雪中送炭?]

 

回想起那天在酒馆买醉的卡维,那些所谓的朋友就这么信了他蹩脚的说辞,真的以为那满桌空掉的酒瓶,是他在找灵感。

 

或许那时,也有其他人看出了卡维的窘境,但又怕惹火上身,避之不及。

 

或许也有真心实意的友人,想要给予援手,但又找不到方法让卡维接受……

 

艾尔海森将那支羽毛笔重新拾起,放于掌心。

 

指尖顺着根轴划向周边湛蓝的羽枝,轻轻拂动摸索上面细小的绒毛,眉宇间浮现着漫不经心的淡然。

 

“后来我发现,其实没有谁能把他抢走。”

 

“别的人都不适合他。”

 

 

 

 

启程前夕,他最后去了一次净善宫。

 

纳西妲还是像上次那样,静静背对着大门,面前围绕着一排排数字化的元素符文,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再访,稍稍侧过身:“你再次来找我的间隔时间,比我想得要更短些。”

 

“我想请你,帮我取出虚空终端的芯片。”艾尔海森将终端递给了她。

 

“我尊重持有者的想法,但是作为任职过代理大贤者的你,其终端已经和这枚芯片绑定了,如果要取出来,也就相当于从今往后,你放弃了虚空的使用权。”

 

“放弃也未尝不可。”仔细想想,艾尔海森不认为虚空对自己来说,有什么非用不可之处。

 

看着他心中已然有所抉择的模样,纳西妲询问道:“芯片是次要的,你只是想取出里面的核心,对么?”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地说:“既然是它擅作主张,把我和同伴分到了所谓的未来和过去,那就由它自己收拾烂摊子。”

 

被指名道姓的虚空委屈极了:[喂,话怎么能这样说呢,分明是你的卡维他自己对旧事有所执念,我这可是顺应他的心愿!]

 

纳西妲对他的做法,依旧有几分顾虑:“可是即使你把它放回那片水域,核心也不会变回原本的遗迹。”

 

“不需要变回去,只需要让核心再次被激活就够了。”艾尔海森说,“也许,遗迹也会像人那样,执意过去呢?”

 

这样的口吻与她像极了,眼前的年轻人确实非常擅长举一反三,连孩童的思维也摸索了个彻底。

 

纳西妲怔住了,明明心头泛涌起不知从而来的热意,却感觉胸腔中一片空洞虚无。

 

仿佛早已被侵蚀。

 

似乎,即使是神明,也应当对过去有所执念。

 

 


 

指尖捻住的芯片薄如蝉翼,在阳光的照耀下通透明澈,周边散发着浓郁幽光,仔细查看便能发现其中蕴含的充沛能量。

 

可单纯地放在掌心,它只像是块纯净度极高的晶体。

 

就是这枚小小的核心,动荡了他原本平稳生活的行驶轨迹。

 

[好晒啊……我要化了……]核心依旧可以像之前那般与他交流,但似乎必须触碰媒介。

 

“一个机械核心也会怕晒?”

 

[当然,你没有听说过高温会损坏运作装置,导致机体过热吗]

 

“你被拆傻了?你只是块芯片,不是发动机。”

 

[你居然会关心我了,好感动啊号主。]

 

不应该再耽搁了,即刻启程。

 

艾尔海森将那颗还算惹眼的芯片塞进了隔音耳机的夹层,沉默无声地走出了须弥城。不过,完全是在路人眼中的沉默。

 

实际上耳边唧唧喳喳聒噪不堪的声音几乎是响了一路。

 

自从得到过号主的回应后开始,虚空总变着法地引起他的注意,试图再次与他颅内交锋。

 

它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杂事,从“路边哪棵树木长得形状崎岖”到“路过的哪个女佣兵穿得开放火辣”,每一句都是艾尔海森漠不关心的废话。

 

腿没走累,但他的听觉疲惫不堪。

 

艾尔海森在喀万驿找了个咖啡店歇脚。

 

“你说过,你有编入特定内容,传达简讯的功能,对吧?”

 

[是的。]虚空叨叨到一半,被号主询问后立马热情答复,随后又有点心虚,[不过,我无法给不在同一时空界面的人传达简讯……]

 

“嗯,直说你没法给卡维传信不就好了。”艾尔海森对人都毫不留情,对芯片更是不加掩饰地批判,“想不到,堂堂赤王核心也不过如此,使用的局限性如此之大,在我这里的就业面也狭隘到可有可无。”

 

这是号主第二次说自己没用,虚空急眼了:[吾乃伟大的赤王文明智慧凝聚的结晶,怎么能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简讯功能被全盘否认!你这样说,未免有失偏颇!]

 

“是吗,你仔细想想,我是因为什么,才需要用到你的简讯功能的?”

 

[唔……因为你……有话想对卡维说,但是没来得及说?]

 

“所以,我来不及说的原因呢?”

 

[呃……因为我被激活之后,触发的时空逆转……将他送回了过去……]提起这个,虚空还是不免开始磕磕巴巴,甚至滋啦滋啦的出现了电流音。

 

“很好,那么你也知道,我的生活为此发生了一些变化吧。”

 

[知道……]

 

“最后,结合以上种种,你来评判,我们之间抛去虚空与号主,实际上应该是什么关系?”

 

[……仇人?]虚空颓然变成了很久没维修生锈后的装置,滞涩又迟钝,[而且还是……弑妻之仇……?]

 

“不错啊,比我那位被你弑去的‘妻子’还要有自知之明。”

 

[滋滋……对不起……我……我真该死啊……]虚空大哭的声音像是被刀片剌了嗓子的驮兽,[号主……虽然我很没用,但是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尽量配合的。]

 

艾尔海森端起咖啡,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古往今来,能够拥有语言功能的人或事物,都有被语言所驯服的可能。




虚空的愧疚,持续得比预料之中还要久。

 

直到他离开了驿站,已经踏上沙砾堆砌的土地,才开始试探性地在他耳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讨好的话。

 

艾尔海森像是过滤掉一般置若罔闻。

 

虚空习惯了。

 

虚空还发现了一个规律,只有提及卡维的事,号主才会选择性地回复它。

 

[号主啊……如果要传简讯给你亲爱的卡维,你打算对他说些什么呢?]

 

艾尔海森专心致志地盯着脚底,走路时尽量控制步伐,不让那些沙泥窜进鞋筒,敷衍回复道:“没想过。”

 

[一句话都没有吗?]虚空困惑极了。

 

风沙弥漫,傍晚温度骤降,沙堆塌陷下去一行曲折的脚印,每一步的触感都有种踏在雪地上的错象,可沙地里经过白昼暴晒过的余温又残留其中,这种冷热错综的矛盾感,让艾尔海森忽然想到了又怕冷又怕热的卡维。

 

“让他把身上那个露背又露胸口,华而不实的衣服换掉,多穿一点,嗯……学者制服就不错,简洁又保守。”

 

[……这确实有些难为他那种美学至上的艺术家,我觉得他宁愿穿你的衣服。]

 

“与其成为一个牵强的选择,还不如不要加入选项。他连我买的毛毯都没怎么用过……呵,还不是被惯坏了,不过这是我的失策,当时就不应该着急把他从酒馆领回家,让他去露宿街头一个月,就知道实用至上的重要性了。”

 

[行,这条可以加上……看看到时候是谁心疼……还有别的吗?]虚空嘀嘀咕咕。

 

今日沙漠的风格外喧嚣,即使是体力持久力都较为优异的艾尔海森,一直逆风而行也开始疲乏,如果是卡维,大概早就瘫软在半路上了吧。

 

“让他好好锻炼,省得天天通宵熬夜,身体素质太差。”

 

[嗯嗯这个我懂,你是怕他的体力跟不上你!好的……也加上……还有吗?]

 

话说回来,如果卡维不负债,也就不用成天沙漠雨林两头的跑,也不会没有假期趴在自己身边午睡了。

 

“让他多攒点钱吧。”

 

[啊?攒钱攒多了他就会搬出去了!号主啊,你可长点心吧。]

 

“无伤大雅,他根本攒不下钱,我完全不用计较后果。”

 

[……]

 

“其实,我还想着他别再遮遮掩掩的,干脆把破产、还有和我住在一起的事情全部宣之于众,再找个更切实际一些的理想……”艾尔海森的视线飘向夜空与荒野的交界线,一阵掀起的风沙袭来,迷住了视线,迫使他敛眸垂首,“不过对他来说,大概有些强人所难了。”

 

虚空已经不想继续录入了,这和它想象中的激情告白与大肆示爱压根没沾上边,不死心地继续问:[那有没有什么,想让他对你做的事情?]

 

“从单方面意愿来讲,牵手可以算在内。”

 

[嗯嗯……这才对嘛,很好的开端,情侣之间的亲密,很多都是从牵手开始的呢。]这是个十分八卦的虚空,如果能够化作实体,它此时可能会兴奋地搓搓手,[还有吗还有吗?]

 

“没了。”

 

[就这?]

 

“不要把他逼得太紧了,他会反感。”

 

[你放心吧号主,我敢和你打赌,把关于你的选项和其他选项放一起,他肯定会选你!]

 

“那又怎样?”

 

[这可是大好机会啊。]虚空震惊,在他的脑海里郑重其事地打字,[你看,牵手之后是不是就能拥抱了?抱完了是不是该同床共枕了?睡的时候你还能给卡维展示展示你之前练了那么久的腹肌,用实力告诉他,你的身材可一点不比之前他画的那些裸模差!然后你趁热打铁,一展雄风攻略下他,这时候向他求婚成功率肯定……]

 

“闭嘴。”看着脑海中浮现的一段又一段的文字,不胜其烦地打断它,“人和动物的求偶方式是有差别的,你最好区分开。”

 

[不是吧,这些……对你来说难道不应该非常有吸引力吗!你想过的吧?你明明有很多想对他说的吧?你就是不愿意说你这个闷……]

 

“再多打一个字,就把你抠下来喂毒蝎。”

 

震慑力还是压过了好奇心,虚空立马老实了,硬生生憋下一堆想问的话,就当它不再奢望号主回复时,呼啸的风沙中突兀地响起一阵声音:

 

“他都牵我的手了……”

 

看似是句和一望无垠的沙漠那般摸不着头尾的话。

 

“你提及的这些事,我想要对他说的话,想要做的事,我会一件一件自己去做,自己去回应他,不需要倚靠外界任何简讯通知。”艾尔海森在用声带的颤动发声,不再是脑海中的想象与它交流,而是一字一顿清晰缓慢地陈述:

 

“他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变得健康一点,对未来多一点计划,在惦记着帮别人之前,先照顾好自己,稍微收敛收敛那些过于理想化的幻想,别再什么都事都自己扛着……要是摔疼了,难受了,就朝我伸出手,这样就够了。”

 

[呜呜……号主……]虚空似乎找到了人类的发声技巧,哭嚎时没有之前那么难听了,[虽然你说的……和我想象中词藻华丽的甜言蜜语不一样,但是总感觉你说了什么胜过一百封情书的煽情话……]

 

“你哭起来,确实有几分发动机的感觉。”

 

[好过分的话!我这么尽心尽责在为你记录诶……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对卡维情深似海,但到现在都没能讨到老婆了。]

 

他确实疏忽了。因为有恃无恐势在必得,把卡维的诸多问题耽置了太久太久……

 

艾尔海森自己对于认可的事实,能够非常坦然地接受:“有道理,那么,刚刚你问到的期望,大概还有与他坦诚相对吧。”

 

[终于!你终于说实话了!]虚空振奋激昂,立马啪嗒啪嗒地开始飞速记录,[你想和他共浴洗澡对吧!没有比这更坦诚的了……]

 

“你有病吧。”

 

[不好了号主,因为你经常拐弯抹角地阴阳怪气我,现在一下子被你直白地骂出声,我居然会种有非常爽快的感觉……]

 

“行,看来你确实是坏了,就算把你扔回遗迹里,也不算浪费。”

 

[这不叫坏,叫作被赋予了个性,我的语言天赋本来就是与号主衣钵相承的……]虚空说到半截,突然意识到什么,[你说什么?你要把我扔回遗迹?不是你自己回去吗?我回去有什么用啊?]

 

“我不会后悔,也并不留恋过去。我是回不到过去的。”他断言道,“你除了传简讯还能做什么?刚刚不是记了很多字吗?给你个机会,发挥你唯一的作用。”

 

[可你……不是对他感情很深吗?你不会因为他而改变吗?]

 

“人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想要回到曾经的某一刻,但至少现在,我并没有这种遗憾。”

 

[你大概是我见过最理智的人类了……但是,艾尔海森,理性真的能够压过你对卡维的感情吗?]

 

“不用把我的话太当真,我能这样说,是因为卡维在我看来已经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如果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站在这里,可能这些理念就会被全部推翻重建。”

 

[我不理解,在我看来,你不是坐以待毙,等待命运宣判结果的人。]

 

“所以说,机械去取读人的内心,然后再自作主张替他判断,无论有多少智慧凝聚,都是自以为是的多此一举。”他勾起的嘴角带着讥讽,“因为你们根本读不懂人类。”

 

[……]

 

“卡维也不是回到了过去,而是陷入了无限循环的轮回。因为那些令他困苦的事,无论让他做多少次选择,依旧会选择同样的选项。”

 

[所以就算把我扔回遗迹能介入他的过去,不是也于事无补么?]

 

“他的过去不需要改变,虽然他的一部分选择和纠结在我看来矛盾幼稚,但他没有做错任何事。”艾尔海森说,“他的未来只是变成空白页了而已,那么,写一个新的就可以了。”

 

[可这不是小说,大概率他不会按照你预期的那样从过去的困境里走出来……]

 

不知不觉,他离那片水域越来越近了,甚至能够眺望到一丝水面的波光:“可死局一旦拥有了被打破的可能性,那么孤注一掷,只会成为百分百概率的必选项。”

 

[这么快就到了?]本来有些低沉的虚空瞬间慌张起来,[你是要通过遗迹激活我,让它跟我一起回到过去是吧!以牙还牙公报私仇是吧!你没有心吗,你不会舍不得我吗!]

 

“这要怪你太无能了,传个简讯还需要我来想办法。况且,你会不会回到过去,不在于我,而在于遗迹舍不舍得你。”

 

艾尔海森摘下了耳机,将那枚蕴藏着赤王核心力量的芯片取了出来。

 

[真的要扔我吗,你是注定会忘记卡维的,把记忆留在我这里不是更好?万一失败了,他的未来没有任何改变,你可就再也记不起那些事了。]

 

“算了吧,你的记录文笔,还没我写的小说好看。”

 

[……你刚刚自卖自夸了对吧,还顺便贬低了我!]虚空愤愤不平,[你等着,我回去就找卡维老婆去!然后把你对他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全告诉他。]

 

“老婆是你该叫的吗?”他的脸色几度阴沉。

 

[呵,那也不是你叫的,想想看,如果成功回去了,我就能比你更早见到卡维呢,他应该很温柔吧……相处起来肯定不会跟你一样……]

 

“喔对,忘记提醒你了。”艾尔海森站在湖边,放下遮掩风沙用的披风兜帽,一只手捻着芯片悬于水面之上的半空中,“你和我的虚空完全绑定了,如果回到过去,除去你记录下来的东西,其它虚空内的缓存讯息会全部删档清空。”

 

“通俗来讲就是,终端格式化。”

 

脑海中一阵噼里啪啦的电流音剧烈震荡,几乎要穿透耳膜直贯神经,然而艾尔海森的指尖伸张,已然卸下捏着芯片的力量。

 

那颗小小的核心悄无声息地划开湖面,没有坠起丝毫水花。

 

接着,光芒从湖底腾升,迸发四射又包拢收合,将周边的沙丘映耀得璀璨夺目,煞白曝光的闪烁过后,光柱迅速消逝,浮光跃金的余韵一圈一圈至中心聚拢。

 

骤缩后,暗芒散去,整片沉寂的水域像是蒸发了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仅剩下一小滩清浅的水洼。

 

 

 从沙漠归来过后,假期还剩下不到两天。


艾尔海森提前回到了书记官的岗位上,把教令院接替了他工作内容,忙得不可开交的审计官感动得一塌糊涂。


“终于回来了……自从你请假过后,申报表突然就多起来了,就跟单独针对我一样。”审计官坐在艾尔海森对面,与他交接着公文纸件,一张一张摆到他面前,“特别是最近啊,无郁稠林那边居然出现了蕈兽和丘丘人,把途径的人袭击了个遍,回头还要辛苦你跑一趟,把几个学者遗失的资料文件给找回来。”


“你说……无郁稠林?”艾尔海森捏了捏笔尖,神情微动。


“是啊,巡林员已经把那边的路封掉了,你记得带上通行公文。”


“知道了。”



艾尔海森不习惯拖延政务,下午便办好了通行证,打算把事情当天解决。


即使是白天,这条路也肉眼可见地阴森了许多。


雨林地带的植被生长旺盛,巡林员会将经常有居民行走的道路稍作修剪。


反之,茂林密积的地方基本无人问津。


这条前往卡萨扎莱宫的路,明显也有段时间没有人清理了。本就偏僻如今又显荒凉,地上散漫着各种杂物,大概是魔物被惊扰过的行人逃窜时遗留下来的。


他又走了几步,映入眼帘的寥廓土地层层叠叠错落分明,任何人路过此处大概都会觉得这是一片风水宝地,只不过中间徒然空出的土地突兀异常。


——卡萨扎莱宫消失了。


不仅如此,旁边几团蕈兽匍匐在曾是亭台的山崖边,那片土地已然干涩,一旁的灌木叶尖枯黄焦黑。


或许,死域蔓延至此,只是时间的问题。




时隔一周,艾尔海森再次打开了卡维的房间。


桌柜、床铺、躺椅、地板……全部像是少了叶片遮蔽的树干,光秃秃地搁置在原位。


这样空落落的房间,仿佛再现了曾经卡维与他闹脾气要搬走的那一天傍晚。那时候的卡维说着“受够你的不近人情了”,然后将大包小包的行李摆在门口。


后来的他还是没能找到别的住所,艾尔海森便帮着他,把行李收拾回去,一连折腾了两三天。


现在好了,他一件也带不走了。


艾尔海森关上了门。


他也一件都留不下。




艾尔海森将客厅里仅剩下的盒子打开。


里面原本放着一些卡维母亲给他留下的物件。


如今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只玻璃瓶。玻璃瓶里原本装着他买回来的咖啡豆,但卡维对这份包装很是中意,他说这个瓶子的形状与大小,很适合装各种千纸鹤或者纸船类似的工艺品,就将它腾了出来。


如今,这只瓶口塞着盖子,里面储存的物品早已不翼而飞。盒子也轻盈得像片薄纸。


艾尔海森拾起了窗台上枯萎掉的花瓣和干碎的枝叶。


将它们装进了玻璃瓶里。


手上的分量轻得若有似无,但艾尔海森却觉得心中一片沉甸。


那些关于卡维的所有痕迹,都消失得不留余念,却又一件一件堆积进了他的记忆里。


恍如隔世,却又历历在目。 


抬眼间,卡维仍在灯光下绘制着图纸,吃着他为他切好的水果弹弄琴弦,而艾尔海森每天去兰巴德,还是会习惯性多看一眼奶酪热汤相关的菜,多带回来两瓶啤酒……这两个月零三天以来的每一天看似平静无波,看似一如既往,却是日复一日地在扭转过往的录像带,重读曾经的片段。


所以卡维从来都不是他平静生活中的节外生枝,而是一圈圈沉淀岁月的年轮中,维系安稳的一环。




难得地熬了夜。


天刚泛白时,艾尔海森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入目的是一张满满都是文字的测绘纸。从书写习惯判断,是出自他的手笔。


只是略显奇怪,为什么要用测绘纸来书写文章。


他收拾过略显杂乱的书桌,将窗台看上去已经干涸了有一阵子的盆栽,和装着碎屑的玻璃瓶扔进门外的纸篓中。


途中,他顺手整理了收件箱。


一个叫作泰库拉的学者给他寄了一份信件。不知道为什么,艾尔海森对这个人印象极差。


信件只有短短四个字:「您要的画。」


他将里面卷起来的纸拆封摊平放在桌面上。


画中的人十分漂亮,眉眼轮廓精致锋利但神情柔和,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噙着笑意。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指尖,摸了摸画中人的脸颊。


指腹下,只是颜料凹凸不平的触感。


心中没缘由的有些失望。


这个人……


真是像极了他笔下的主角。


艾尔海森这么想着,却发现画纸上出现了一滴一滴深色的痕迹。


星星点点地坠下。


水滴触及表面便被画纸迅速吸收、扩展,晕开一圈纸纹的脉络。


收回的指尖碰了碰侧脸,他才发觉,自己是在流泪。


他并不悲伤,却无法挥开瞳孔间弥漫的雾霭。


断断续续滴在纸上的泪痕反复将颜色浸湿,水渍如同溪潭蔓延般,泫然而散。


他仓促地挪开画纸。


画布早已被渗湿,眼泪透在测绘纸面上的字里行间。墨水的笔迹晕开,如同他的视线,淅淅沥沥模糊成一片。



积压在身上的负荷莫名全然坍塌了。


艾尔海森本该感到轻松。


明明终于得以喘息,心脏却如同硬生生被撕扯至藕断丝连的几节,那些盘踞在内的情感,连结着血管脉络,神经百骸,一分一毫地被抽离体外。


曾经有颗不知名的种子,在他心底扎根结枝。细小的枝丫挤进了他生活中所有的间隙与角落,蔓延滋长,昙花一现,又迅速枯败。


最后,不了了之地从他的世界中分解腐烂,融进尘埃,风过无痕后四处飘散。


明明任何生命的逝去,世界都会有所归还。


却只对他百般吝啬。


那些传递不到对岸的语言,皆同记忆捆绑沉淀,坠进心脏中央连接成片,化作贫瘠衰败的荒野。


眼眶间漫涨的酸涩将呼吸阻隔,艾尔海森扼住了脖颈间仿佛凝结的动脉。


他的时间似乎也骤然而止。


停滞在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话语之中。



原来他可以承受不辞而别,可以忍耐不复相见,可以释怀生离死别,可以接受昭示着失去的任何事实……


唯独接受不了,遗失了难过至此的原因与由来。







 

 ««



须弥曾更替过多任贤者。


这两个字眼不光代表智慧的顶点,也转化为了权势的象征。


在新上任大贤者任期三年后,发行了诸多政策,虽然在实行阶段,也有许多得到了民众好评,但也有些法典的颁布不尽人意地影响了城民正常的生活节奏。


“耶!看看我本周的辉煌战绩!周一加班周二加班周三加班,到了周四周五,还是加班!!都怪教令院引进了那么多沙漠人来须弥城,天天打架天天房屋建筑损坏,就要我们来修!钱还拿得少……”泰库拉痴痴颠颠,满面愁容,一头倒进空酒瓶堆里,“除了加班,周末我还要被奴役……给一个究极无敌魔鬼画图纸……每个月都要按时上交新的肖像画,真亏那魔鬼能喜欢一个小说人物喜欢三年之久,再怎么漂亮我都有点画腻了……”


“哎呀……这确实有点惨。但是,就三年而已,我也可以做到!”坐在他对面的女学者象征性地安慰了下他,随即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兴奋地问,“所以,新画的图纸,能不能给我也来一份啊?”


“喔!不——太过分了,莎莎妮,你的朋友都累到猝死了!你怎么只关心图纸呢!”泰库拉哀嚎着,抬起头看她的眼神就快要哭了。


“别这么看我,你哭起来可不惹人同情。”莎莎妮无动于衷地喝了口果汁。


“太绝情了,果然,你跟我做朋友只是为了白嫖我画的维纳斯。”


“那可不是你的维纳斯,那是梅赫拉克老师写的主角。”显然,莎莎妮的侧重点并不是这个朝自己哭诉的朋友。


“呵,女人都是如此肤浅……但你们都没见过「维」本人吧?可我见过……那天,就在这家酒馆,「维」出现在了那个角落,他像是一盏灯,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哎呀行了行了,早就听你说腻了,梦里什么都有。”莎莎妮摆摆手,拿着公文包站了起来,朝他扬了扬账单,“我要去抢学长的限量款挂件了,这顿酒我请,记得画图纸的时候帮我也画一份喔!”


“你没有同情心!你简直和艾尔海森一样魔鬼呜呜呜呜!”



莎莎妮离开酒馆后,一路小跑到了售卖点。


今天是梅赫拉克老师小时连载三周年纪念日,作为一个火爆须弥的文化产品,贩卖点人满为患,排起长队。


“莎莎妮!这边这边!”几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女孩子在队伍的前端朝她招手。


她红着脸跑过去,有些拘谨:“总感觉插队有点罪恶感。”


“哎呀这有什么的,反正我们一起买,只是老板多拿几个挂件的事儿。”


几个人说说笑笑总算是轮到了她们。


但提及挂件时,老板尴尬地笑了笑,致歉道:“不好意思,挂件售罄了。”


“啊?又卖光了?”女孩子们面面相觑,失望极了,“都第三年了,每一年都抢不到。”


莎莎妮锲而不舍地追问:“什么时候卖光的啊?”


“呃……刚刚就没了啊,被一个人一口气全买走了。”商家擦擦汗,赔着笑脸。


“那不是白排这么久了?”


“这谁啊,这么不讲谷德的吗?本来「维」的挂件就是限量发行,还一次性全买走,不给别的粉丝活路吗?”


几个女孩抱怨着,一个男人从她们身边经过,走到商铺前,将鼓鼓囊囊一大袋摩拉放在柜台上:“东西呢?”


“过会儿我就找个人打包给您送过去。”老板满面笑容,仿佛对面站的是颗百年一遇的招财树。


只见男人点点头,转身就离开了,莎莎妮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稍等一下,请问……是你把挂件都买走了吗?”她一路追到摊位后方,踌躇着开口询问道。


对方不置可否地点头。


这个身材高挑修长的男人全副武装,脸上都戴着黑蓝相间的眼镜和口罩。


莎莎妮有些害怕,但喜欢还是战胜了恐惧,双手合拢,鼓足勇气朝他商议道:“我只需要一个「维」的挂件就好,可以卖给我吗?加钱我也接受,拜托了!我真的非常喜欢他!”


男人本来只是不动声色,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唯一露出来的半截锋眉微微一皱,当场拒绝:“贩卖周边必须要许可证,但是我没有。”


“诶……没关系的,我不会告诉……”


“公告规定过,禁止高价私售。”他打断道,俨然是一副不能继续谈下去的模样。


“莎莎妮!你怎么突然走了呀。”好友们追了过来,把她围住了。


莎莎妮看上去有些失落。


“别难过,我们给你抢到了卡萨扎莱宫的限量款模型。”


“谢谢。”莎莎妮接了过来,感激地朝她们笑了笑。


“啊对了对了,还有啊,我们在兰巴德酒馆,遇到了一个超级还原「维」的扮演者!”女孩兴高采烈地与她分享,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相片,“快看,他还跟我们合影啦!”


在几个女孩凑在一起低头看照片时,正准备离开的男人微微侧目。


“哇——”连一向比较内敛含蓄的莎莎妮都不免睁大了眼,吃惊地提高了音量,“这……也太像了吧。”


“是吧,他根本没化妆,小说都不敢写得那么漂亮,他居然就长这样!”


“而且他人可温柔了,本来我们见他在酒馆里坐着有点难过的样子,还不太敢搭话,谁知道他见了我们立马就微笑起来了,特别特别好看,当时笑得我心都飞了!”


莎莎妮看得眼睛都直了,又听她们一言一语地说着,心里遗憾极了,欲哭无泪:“好后悔啊,早知道我就跟你们一起吃饭了,这下学长的挂件没买到,这么像学长的人也没遇到,真是亏大发了啊……”


“你为什么管「维」叫学长呀?”


“因为在小说设定的时间线里,他比我大几届,而且还是妙论派的,可不就是我的学长嘛?”


“看来多读书还是好啊,当教令院的学者,做个梦还能跟偶像沾上边。”女孩们笑了起来。


莎莎妮被她们渲染得心情好了许多,才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番。


巷角已然空无一人。




“金发红眼?唔,好像有点印象。”酒保回忆了一会儿,“确实刚刚在店里坐了一会儿,还有几个女孩子跑去找他合照来着。”


“那个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里?”艾尔海森直接塞了一些钱给他,“知道的话就说,我保证,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酒保欣然接受,非常识趣地点点头,知无不言:“差不多半小时才走的,当时我正好听到他付账的时候在前台问老板,通往无郁稠林的路有没有被封。”


“谢谢。”




艾尔海森离开得很快。


通往无郁稠林的路虽然尚未完全封锁,但基本也荒废了。


原因很直白,因为那片土地坏死了。


不是说土地不够肥沃,不够花卉植被生长营养的坏死,而是从地皮到根基,彻彻底底的坏死。


须弥的死域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唯独这片无郁稠林,像是与外界空间割裂了一般,成为了死域唯一的“温床”。


那在须弥各个角落曾被无数次清理掉的死域主瘤,这次狡猾得像是韬光养晦般,不知道埋藏在多深的地方,没人找得到它,所以它便不停地繁殖、增生、分裂。


艾尔海森曾经清理过很多次无郁稠林的死域节枝。


但只要找不到主瘤,那么,它们的死便成了永生不灭诅咒。又或许,根本就没有主瘤,这里只是祭奠死域最后的坟墓。


可是为什么偏偏挑在这里……


这段路他走过很多次,但从未觉得像今日这般漫长。


沿途的杂草,有明显的不平整割痕。


艾尔海森踏过一路参差不齐的野草,最终驻足于这块曾经满布密林的土地前。



放眼望去,目及那片干枯消涸的死寂中央,眇眇忽忽伫立着一个人影。


人影的身旁有几只蕈兽,龇牙咧嘴地跳跃着。


艾尔海森不假思索,将元素力赋于剑上,横劈直下,一击斩杀了那些尚处于幼年期的魔物。


站在蕈兽尸体中间的那人像是吓了一跳,肩膀微缩,头上蓝色的羽毛尖颤了颤。肩头的几缕金发在夕阳映耀下被揉了一层虚影。


枝臂衰萎,树脊岣嵝。土地与岩石被侵蚀得千疮百孔。


他在凋残的空气中回过头,眼眸赤红,将把周围的死域都衬托得有几分失色。


像是一朵鲜艳的玫瑰,孤零零地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上生机勃勃地绽放。


艾尔海森怔了怔。


已经不能称之为像了。


应该说……

他笔下的主角,活生生地从他撰写的故事里走了出来。


艾尔海森的视线将那人从头到脚地描摹。


心头上涌的是一股下笔时用力到透过纸背,却依旧难以平息的怅意。兴许是太阳光过于刺目,瞳孔被灼得生疼,艾尔海森仍执意地不愿挪开视线。


莫名想要一直注视着他的身影。


卡维看见艾尔海森后微微一怔,眼底的茫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惊喜与安心:


“你……”


他说话了。


“你……你好啊。”


但看上去十分僵硬,还有些局促。


不同于两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初遇时互不了解,相顾无言的尴尬,相反,他像是有很多话想要对自己说,可说出口的,只是一句平平无奇的问候。


“你来这里,是为了清除死域吗?”


他又说话了。


这次发言的内容倒是有水准了些,不再干瘪无用,企图弄清自己来此的目的,有戒备之心总是好的,但他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样子,连蕈兽幼崽都能让他放下警惕,若真有歹徒心怀不轨,恐怕也难逃一劫。


“有点晚了。”他继续说道,“要一起回去吗?”


“要。”艾尔海森回答得很快,几乎是意识没有跟上声带和嘴颤动发声的频率。


不谙世事,纯真善良。邀请来路不明的自己同行,轻易相信他人。


这几点,和主角也很像。


可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接受他的邀请。


艾尔海森边沉思着,边亦步亦趋跟在卡维身后。


他没走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问:“喔对了,你刚刚是想说什么?”


艾尔海森并不记得自己说话了。

但如果非要说,第一眼见到他的背影时,心里在想的事……


艾尔海森回忆道:“我来晚了。”


本不应该让他看到死域的。


他会难过。





从无郁稠林到须弥城的路程似乎变短了。


不过不是尺寸意义上的伸缩,而是意识上的短。


人在做符合兴趣的事时,会格外投入其中,暂时延缓意识对时间的概念。而反之,在做厌恶的事时,则会将意识搁置在事情之外,从而加剧对时间流逝的期待。


可自己对走路,似乎并无兴趣。


这只是一个人类很正常的运作行为。


艾尔海森这样想着,眼神和步履如出一辙,一直跟随在身前之人的背影上。


夕阳的余晖掠过卡维的发尾,把他的倒影拉伸延长。


一直延伸到艾尔海森身旁。


迎面扑来的阳光焦聚成点,随着晃动的身形相交辉映,在他的侧脸时显时灭。


视网膜经过光线直照,眨眼间,视线变得斑驳花白。


也许是迷离所致。


也许是希望这段路能长些,再长些……


艾尔海森缓缓伸出了手。


抬起自己那只实体的,拥有皮肤颜色的手,悬在空中,通过视觉的错象,碰了碰前方映在地面上暗淡虚晃的影子。




艾尔海森一路跟着卡维进了须弥城,漫无目的地穿过大巴扎的街巷,路过灯火通明的摊铺。


夜市的街景和叫嚷吆喝的商贩充实着生活气息,可那些美食散发的香气好像怎么也沾染不到他身上。


悉数着他路过的这几家店,汤肴……乳酪包……水果捞……


明明都是他喜欢吃的,却都被一一略过了。


所以他是不饿吧。


前方那个自顾自穿梭在街上的人,像是听见自己心中所想,突然回过头,漂亮的红瞳微微睁大,一脸诧异:“你一直跟着我?”


艾尔海森眯了眯眼。


有人跟着他,他居然毫无所知。


他本就像主角那般天真烂漫,难免会有危险,毕竟他看上去有些瘦,身高只比自己矮上一小截,但腰身细了一圈。


视线粗略丈量,好像,自己一只手臂便能轻松搂住。


那么会有别的人想去搂他么?


连自己都隐隐升起了这个想法,其他人呢,意志力更弱一些人呢?应该会对他下手吧。


不知是出于对笔下人的爱护,还是对他的好奇,潜意识传达给艾尔海森的讯息中,很明确的不希望他被任何人觊觎。


来不及细想这个想法的来源与缘由,眼下的目标非常明确。


要把他带回家。


既然要达到目的,既然不想让他离开,那么就要先投其所好,再循循善诱。


一个妙论派的建筑师,最无法拒绝的东西毋庸置疑。


“你是不是觉得卡萨扎莱宫的设计存在一些问题?”艾尔海森说,“图纸就在我家,你可以亲自来改。”


他没怎么纠结便答应了。


但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开心。


可能是因为没能吃到喜欢的菜肴,人在食欲不被满足下,确实会失望难过。


像没有得到糖果的小孩子,艾尔海森想。





路上不需要指引。


卡维清楚地知道艾尔海森家的位置,很快规划出距离最短的路线,不假思索地分辨出用哪把钥匙开门,开关的位置和对应的顶灯也摸得一清二楚。


进屋后,他将艾尔海森的拖鞋穿走了。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在小说中,「维」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不过艾尔海森很清楚,他不喜欢自己常穿的衣鞋款式。


颜色不应该这么深暗,要再亮一点的,图案也不应该这样素简,花纹要繁复华丽些的。


就比如……


艾尔海森打开了鞋柜,手臂骤然悬在空中。


为什么会下意识认为家里会有他喜欢的款式?


一切看上去漂亮但需要爱护,美观但缺乏实用性的东西,都与自己毫不相干,不会出现在采购清单上。

 

就像是那个哼着歌在客厅倒咖啡豆的人,原本不该出现在自己家里,也不该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喝不喝咖啡?”卡维问。

 

他是要亲手泡吧,艾尔海森有些期待:“要。”

 

身体先一步动了起来,他泡咖啡可能会用到糖浆、牛奶、淡奶油、果汁……

 

于是,当卡维问道“有没有牛奶糖浆和淡奶油”时,艾尔海森已经将那些调味剂放到了他的手边:“这些都有。”

 

明明准备得很齐全,调味剂的品牌出众,价格也十分不菲,但他看起来还是很不满意。

 

不知道是被谁宠坏了。

 

似乎还在嫌弃自己买的糖浆不够甜,他加了一勺又一勺,直到快要蔓到杯子的一半时,也没打算停下来。

 

“不要加了。”

 

听到这声劝说,卡维扭头瞪了过来,眼神像是在谴责什么,红眸在晕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生动又鲜活。

 

没有任何缘由的,那眼波间的流转让艾尔海森心跳倏地紧促了两拍。

 

“不好意思啊,我嗜甜,我偏要加!”不知道又赌什么气。

 

他还稍稍提高了音量,那还未平息的心跳,也随着他尾音起落的音节律动。

 

他的情绪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对萍水相逢的关系来说,有失礼节,可看见他生气,艾尔海森反而感觉他变得真实了。

 

客观来讲,人类和动物、物品的根本区别,便是拥有丰富的感情表达,而情感表达又是通过面部表情才能最直观展现出来的,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才导致自己会对他的情感流露反应如此之大。

 

在低头思忖时,他将两杯咖啡端上了桌,转过头朝着自己微微一笑:“来,尝尝我的手艺。”

 

艾尔海森在他的对面落座,端起了那杯被糖精稀释到颜色寡淡的咖啡。

 

很甜。发腻的甜,可以说跟直接喝糖浆没太大区别。

 

如果,这是在咖啡店里喝到的饮品,估计艾尔海森会立刻放下杯子走人,并且将那家店用久拉进黑名单中。

 

但他就坐在对面看着自己。

 

这一幕似乎在某段时间发生过,熟悉得近在眼前,陌生得偏离常态。

 

那热气缭绕的眉眼,像是带着陈旧相片积年累月被思念摩挲的朦胧。

 

好似一道焕发暖意的幻象。

 

咖啡的甜腻钻进鼻腔,陶醉了味蕾,眼眶却莫名发酸发涩。

 

艾尔海森很快将一整杯咖啡喝完了。

 

反观对面的人,杯子里还是满满当当的,估计只喝了一小口。

 

可如果都喝完,他应该会失眠吧。他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

 

而且如果他睡不着,家里将变得非常吵,似乎会弄出一些敲敲打打的声响……

 

于是,为了安宁着想,对咖啡因不甚敏感的艾尔海森说:“如果你不想喝的话,可以给我。”

 

卡维有些诧异:“你觉得很好喝?”

 

“不好喝,太甜了。”艾尔海森没法拿事实欺骗他,可自己在喝他做的东西之前,并不关心味觉,“但是我能接受。”

 

“那……这杯也交给你吧。”他站起身,“我可以用下浴室吗?”

 

艾尔海森顿住了。

 

浴室在家庭住宅中,应该算是个比卧室私密性更强的地方。人在赤身状态下安全感倍减,所以必定需要一个足够安稳的环境。

 

他莫名很信任自己。

 

像是信任死域上的蕈兽一般。他好像认为自己毫无攻击性。

 

认为自己不会在他脱掉衣服后破门而入,不会在他被洗发水的泡沫迷住眼睛时从他的后背环住他的腰际,不会在他赤着脚在瓷砖地板打滑时钳制他的双臂,不会趁机抚上他光裸的脊背……

 

画面一幕一幕出现在脑海里,又被一一划去,最终艾尔海森只是欣然点了点头,敛去了眼中的深意:“可以,洗浴用品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卡维进浴室之后,艾尔海森出了趟门,按照记忆依次在刚刚路过的店铺中点餐打包。

 

回来时恰好碰见捧着纸盒子的送货员站在门口,如果晚到几秒,一只手就要叩响门扉。

 

“您好,您预定的限量款挂件到了。”送货员将盒子递过来。

 

艾尔海森按照惯例,将新到的挂件放在置物架上摆齐。

 

如果有流离失所的人看到这个房间,一定会连连悲叹上天的不公允——连周边挂件都有专属房间存放。

 

关上门后,卡维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他出现在视线中的瞬间,画面定格,镜头聚焦,环境与背景被模糊,艾尔海森唯一能清晰地捕捉的,只有他的一切动向。

 

他轻轻踮起脚尖朝着自己走来,灵动生辉,像只与波浪嬉戏后浮出水面的鸟雀。

 

长腿白皙光裸,覆着晶莹的水珠和湿痕,裹在胸前的浴巾堪堪遮住臀部,肩胛线一览无遗,金发湿漉漉地向后别起,锁骨精致,脖颈优美。

 

他的声音也被水泡软了些:“我明明听到开门声了,这么晚了,你有客人?”

 

听觉不错,隔着淋浴声和隔音玻璃门,还能听到玄关处的动静。

 

“没有。”看着他裸露在外面的肩膀,艾尔海森莫名很想在那白皙之上留下点什么明显的痕迹。

 

偏偏他还在危险不自知地靠近,压低了声音带着审视意味:“嗯?真的吗?”

 

毫无威胁力,甚至因为前倾的动作,浴巾尚未与皮肤相贴合的间隙变大了,隐约透出两点粉萸。

 

“你想多了,除了你,我不会带别人回来过夜。”艾尔海森将一个劲往自己身后房间凑的人拦下来,克制着手臂,尽量不触碰到他的身体,“衣服在我的柜子里,这里面没有。”

 

“我又不打算换衣服。”他看上去又生气了,像个怀疑恋人金窝藏娇的原配,冷眼瞥了过来:“我就是想进去看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他离得更近了,带着出浴时的水汽,湿濡的睫毛颤在心尖。

 

几乎是与他对视的一瞬间,身体深处便升起一股久违的热流,朝着不可言说的部位涌去,反应虽然不算强烈,但也让人无法忽视。

 

艾尔海森强制自己移开视线:“想看的话就进去吧。”

 

明明他这幅样子,才是最不能给别人看的。

 

卡维刚推开门,便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明显被里面摆满的挂件和海报吓得不轻。

 

震惊是应该的,毕竟整间屋子都是艾尔海森收集的主角周边,而现在主角本人就出现在了房间中央,画面十分具有冲击力。

 

误入迷途的卡维像是整个房间最真实的等身手办,支支吾吾地发声::“你……买这么多周边做什么?”

 

“不希望别人得到,就自己买了。”

 

要是能像收集这些周边一样,让他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艾尔海森想。

 

如果他能留下,这些周边似乎也就没了意义,可以全部销毁处理,然后把房间腾出来给他住。

 

这样自己会多出一个室友。虽然吵闹,但也相当有趣,算是个平淡生活中美妙的调味剂。

 

可以每天看到他这幅毫无防备的样子,欣赏他因为生气红润充色的脸。

 

不过想象终归是想象。

一张张幻想放映的景象背面长满了细密的针,出现在眼前后又钉在心间,深刻刺痛。

 

艾尔海森强迫自己停止幻想:“看完了,就去把衣服换上。”

 

“我没有换洗衣物。”他苦恼地问,“穿你的么?”

 

身体中的欲火烧得越发肆虐,艾尔海森听到自己略显暗哑的声音:“家里没有别人的。”

 

他眼前一亮:“那我要穿你的睡衣。”

 

可是,他明明不会喜欢自己的睡衣款式,为什么看上去还很高兴?

 

 

 

作者通常会对创作出的作品倾注感情。

 

可艾尔海森只有在看不下去书的时候才会写小说,写作对于他来说,与其说创作,用消遣形容更为确切。

 

写作时他的情绪是寡淡的,除了行文逻辑与剧情构思,几乎不会写到哪段剧情时有特别自我感触的地方。

 

所以艾尔海森并未设想过自己会对创作出来的角色产生欲望。甚至是感情。

 

之所以把感情放在后面,是因为欲望只需感官刺激便能被激起,却无法让自己对他无度的纵容。

 

可事实是,卡维不知所云地闹脾气艾尔海森会觉得他鲜活,被卡维反客为主地占用自己的东西也不会生气,看见卡维毫不客气地挑自己的睡衣穿时会有种难言的成就感……

 

这一切都太过奇怪了,并非是简单的小说与作者能够解释的缘由。

 

艾尔海森发现自己拒绝不了他,甚至忍不住主动接近他。

 

就像现在,还特地将测绘纸摆了满桌出来守株待兔般的刻意捕猎。

 

在意料之中,卡维凑了过来,显然是对这些东西极感兴趣的,翻了又翻,有些惊讶地抬头望过来:“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是。”

 

“你怎么会画这些设计图的?”

 

“写作需要。”艾尔海森如实回答。

 

卡维搬了椅子坐下,说话时眼神躲闪,“既然不是建筑专业人士画的……有些小错误就原谅你吧。”

 

“你要改么?”艾尔海森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紧绷着身体往后靠了靠。

 

“当然。”他已经拿起绘尺和笔开始动工了,下笔前,又微微一顿,“你就不怕我给你改坏了?”

 

“不怕。”艾尔海森将台灯拉过来了一些,方便光线充分照映到整个画布,“因为按照设定,这本就是主角的作品,现在只能算是物归原主罢了。”

 

“物归原主……?可是,既然主角都是你创作的,这些设计应该也是作者构思的才对吧?”他一脸不解,“不然卡萨扎莱宫是怎么来的?”

 

怎么设计出来的……

 

艾尔海森无从得知。

 

第一次看见那自己张歪歪扭扭画出来的图纸,是在几年前某一天的清晨。

 

那时候应该是熬夜到神志不清了,艾尔海森记得自己莫名其妙拿测绘纸写了很多小说片段,还在上面画了这样一个不着调的设计草图。

 

那时候草图的雏形很是潦草,经过三年的修改才有了现在的模样。

 

放在只对文字感兴趣的知论派学者身上,这是个不可理喻行为,但似乎终于在今天得到了回答。

 

大概就是为了等待他的到来。

 

若是会有作者认为,自己笔下的角色可能会出现,要么是爱到深切的痴心妄想,要么是丧失理智的白日做梦。

 

也或许……他本就存在过。

 

自己写下的,从来都不是小说,而是追忆。

 

“或许,你和小说中的主角,其实就是同一个人。”艾尔海森推论道。

 

“什么意思?”卡维的脸色肉眼可见得变差了许多,“你是说,我只是一个你笔下的小说人物?”

 

他又生气了。

 

和前面几次莫名其妙的闹脾气不同。艾尔海森很清楚,他是因为自己话语中的分歧而动怒。

 

暖黄的灯光随着他蹙起的眉心陷下阴影。

 

——他的情绪因我而起。

 

咚……

 

脑海中响起一道声音,改变了节拍,调转了旋律,被扰乱的心跳加速变奏。

 

这段曲调熟悉又绵长,淌进骨髓,在脑海中凝聚着于各处消弭的记忆。

 

“你的言行举止到性格反应,都与说明了,你就是他。”这不会是卡维想听的话,可是艾尔海森还说了出口。

 

果不其然,卡维更气愤了,嘴唇都抿了起来:“那你是因为想要收集我这个等身真人手办,才想带我回来的?”

 

“不。”艾尔海森注视着他唇瓣的凹痕,忍不住想要倾身,想要撬开那扇牙冠,看他因为自己更加失控更加失去理智的表情,“单纯的觉得你很好骗。带你回来,就是想要证实这个结果。”

 

“你……”他气到咬牙切齿。

 

人看着很瘦,但脸上的肉倒是饱满得恰到好处,一生起气来,双颊都要鼓上两分,像充了气的风史莱姆。

 

牵连着眉梢眼角横冲直竖地瞪过来,比环环相扣的推理书还要有趣。

 

“既然你自诩作者,那一定相当了解你笔下的主角吧,梅赫拉克老师——”卡维特地拖长了音节,“也就等于,你相当了解我,对吗?那么我很好奇,你应该知道我建卡萨扎莱宫的时候,遇到了不少麻烦吧?最后砸锅卖铁借钱才建成了它,那么在你的小说里,主角是怎么走出财政危机的?”

 

他的表情自信满满,胸有成竹极了。

 

仿佛拿准了自己给不出他理想中的答案。

 

平日里,如果谈论起专业的建筑知识,或者面对设计方案时,他应该也是这幅意气风发的样子吧。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艾尔海森回答得很官方化:“没有具体描写,这部分内容,在我的小说中,并不是重点。”

 

卡维勾起嘴角,仿佛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继续提问:“那么你也知道,我的父亲早逝,母亲远嫁了,平日里又喜欢胡思乱想,加上事业累累碰壁,肯定少不了遇到低谷期,我要怎么排忧解难呢?”

 

在艾尔海森的一生中,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他不太理解一个正常人对于家庭与血亲的需求,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主角应该不想提及这些事,便在小说中一笔带过了。

 

“对人物属于负面影响的事,被我省略掉了。”

 

“你怎么能把这些当负面来概括?”卡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恼怒重新染上眉梢,“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事,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

 

说完,他垂下眼帘,似乎在搜刮词汇来预备反驳。

 

“这些道理……都是一个人告诉我的。”卡维抬起眼,紧紧盯着艾尔海森的眼睛,“是一个不近人情又苛刻的人,但又很优秀,所以带点傲气也会让人觉得理所应当……还有他真的很会说,歪理成山,我一跟他对上,就总是吃嘴上的亏。”

 

胸腔一阵发烫,艾尔海森放轻了呼吸,绵长的吐息悠扬婉转,直直衔接心脏。

 

只有朝夕相处很久的两个人,才会越来越相似。

 

卡维刻意压低声音,语调平静无波。

 

他在用艾尔海森的口吻说话,像是转述,但更像是独白:

 

“我描述得很像你吧……就当做这是我编的小说人物好了,让你也尝尝,被比作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虽然语调控制得不错,但卡维还和以前一样,说起事情来,字里行间都掩不住带着情绪,评价也毫不客观,比起概括,更像是在宣泄。

 

也像在光明正大地当面排诋自己。


“你的那些观点和行为举止都与我完全相反,我帮什么人你都觉得没意义,所以要是我来写你,我就偏要把你写成一个救人英雄,然后被救的孩子为你送上一束鲜花,叫你好好体会体会帮助他人后被感谢的成就感,这样你肯定能理解我了……”


卡维逐渐控制不住音调了,话语中那股浓墨重彩的情绪,像沾了颜料的笔,补充故事的同时,在心脏的缺口处大肆渲染。

 

艾尔海森并没有切身经历过他说的事,本应该不知道作何答复,可涌现的记忆不等细想,便擅自做出了回应:“我不会对你帮助别人嗤之以鼻,我也不会因为别人送给我花而理解到你。”

 

——我只是希望你的善意,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

 

“哼,你真挑剔。既然帮别人不行,那你就来帮我好了。嗯……剧情就这样,我作为妙论派的代表,出席了一场盛大的毕业典礼,结果典礼上遭到有心之人诬陷,你动用贤者的权限假公济私,在整个庆典人面前帮助我化险为夷……很帅吧?”卡维的眼睛里装了星星,边说着,边充满了对天空的向往般地闪烁。

 

艾尔海森险些被他逗笑,点了点头:“是很帅。”

 

想了一会儿,卡维又自顾自地摇摇头:“不行啊,这可是我出席的庆典,你风头这么盛可不行……我得找回些场子,比如给他们讲讲我建卡萨扎莱宫的那些往事……我跟你说啊,我现在可不怕坦白了,我连破产了我都敢跟他们说。唔,这样就是不太好收场,那群学者都不好糊弄,你要是这么干了,我们俩的绯闻当晚就能上周刊。”

 

卡维说到典礼时,脸上忍不住又带了点小小的骄傲。

 

如果他能对旧事少一些隐瞒,那一定称得上是一种成长了。

 

虽然不能亲眼所见,但听描述,艾尔海森也能想象到其中欣慰,沉吟道:“先让你众星捧月般地抵达山顶,然后再摘下你这颗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月亮……嗯,听上去挺有挑战性的,比在你破产时趁虚而入要有意思多了。”

 

“你总结得是很到位,可你哪次没有趁虚而入了?”卡维反驳道,“你总是对我好之后,又千方百计挑我的毛病找我的麻烦,让我生不起一点欠了你什么的愧疚感,你就是故意让我习惯你……”

 

听到这里,艾尔海森想,卡维也总是这样,每次要用很多笨拙的话酝酿情绪,但说呀说呀,半天都道不明真正想要对自己表达的东西。

 

“如果你为了救我,把自己弄得命悬一线,你可不会躲起来自己舔舐伤口,你肯定会把为我受的伤整个都露出来给我看……这样我就更离不开你了,如果你因为我而死,我就要为你愧疚一辈子,如果你跟我一起活了下来,我就会永远记住因你重获的新生……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父亲失踪的时候那样……但区别是,你肯定是故意这样做的,而我父亲的失踪是不可抗力,只有你能让我又欣喜又难过……”


卡维耷拉着脑袋,表情有些落寞,应该是被拉进了某段回忆。

 

他经常这样多愁善感,明明是想对别人炫耀他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到最后却感情投入得泫然欲泣。

 

艾尔海森一直不喜欢看他困苦于往事的样子:“因为我是不会像家人那样无条件对你好的,我为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完整的回报。”

 

——所以,你在遇到我之前所有的伤痛都要愈合,从今往后,你身上每一处裂缝都只能被我创造,最后再由我填补盈充。

 

“类似话……你分明就对我说过,你现在是不是装做不认识我的啊?你什么都记得对不对?”卡维急得恨不得抓上他的衣领。

 

艾尔海森摇了摇头,避轻就重:“前因后果不是必需的,可能很多问题你无论跟我说多少次,我也会作出一样的答案。”

 

卡维咬了咬牙,自暴自弃地卸下肩膀:“算了,反正总是你赢……都说到这份上了,哪怕你是装作不认识我也好,故意要我说这种话也罢……我也都不想让你离开我。”

 

虽然他们的观念截然相反,但兜兜转转,总会峰回路转到同一个终点。

 

艾尔海森看着熟悉的灯光,有种三年一晃而过,皆是一场梦魇的恍惚。

 

那些林林总总的话语,堆砌成几年来没能直面的心声。

 

——我想要你回到我的身边。

 

而在他身边的卡维依旧说着内容动人的气话:“小说和现实,你总得区分开,现实生活可没有主角,你不是总说我脆弱吗?我就是没法独自走出破产的困境……不想一个人释怀那些过往……还得找个人一起陪我实现理想……”


“所以你别想把自己摘出去,没有你,我就是什么也做不到。”说着说着,卡维哭了,眼泪砸在手背上。


这种莫名其妙落泪的情景,艾尔海森在三年前的清晨也曾经历过,那天他看着一幅人物画,怎么也止不住眼眶的酸涩,如今看到现在睫毛湿润的卡维,终于明白了那些泪究竟为什么止不住。


原来他在为他落泪。

原来需要填补的从来都不是小说和文字,而是心中销声匿迹的惦念,一个悄然离去后沓然无形的人,一段始料未及地苏醒,又湮没消沉的感情。

 

不知不觉中,虚拟与现实相交接壤,那个本就应该从头到尾贯彻在故事中的人,也像是镶嵌回空位的宝石般,归还到艾尔海森的记忆中熠熠发光。

 

可那枚宝石,像是埋怨着他三年来的遗忘那般承灰黯淡。卡维看起来像是情绪爆发了似的,哭得格外难过。


艾尔海森伸了伸手,半途又放了下去。

 

明明乐此不疲地想看到他的各种情绪,可看到他因自己流泪,又暗觉躁郁难忍。

 

卡维毫不客气地拉过他收回的手,将脸颊朝着他的掌心贴了上去。

 

温暖细腻的触感。

 

因为被泪打湿,有些滚烫,柔软得一塌糊涂。

 

“你躲什么?”卡维紧紧攥着他,一边生怕他把手缩回去,一边蹭他的掌心擦拭脸颊上的泪,“我都让你摸了,你为什么不回话?”

 

原来触碰他,不会再摸到一手粗粝的颜料了。

 

谱写好的乐章被撕碎,心跳失去了所有的节拍,前所未有的麻乱,震颤间仿佛跃出胸腔。

 

艾尔海森的手指抚过卡维的五官轮廓,顺着起伏绵延至眼角,替他擦去了泪痕。

 

他的语气凶巴巴的,情绪化严重,成串的泪滴却止不住了似的,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纵使想说千言万语,他就在这里,可艾尔海森现在唯一想要的,只是希望他不要继续难过。

 

艾尔海森倾身凑了过去,带着安慰,在卡维的额前留下了一个温热的吻。

 

带着轻哄,顺便也填补那一直以来没有对他直白表达过的认可: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卡维。”

 

所以不用哭了。

 


原来回到拥有他的过去,才算得上是全新的未来。


 

停在耳边的指尖微顿,藏匿其中的细小芯片被唤醒般散发出淡淡绿光。

 

耳边一阵熟悉的电流音响起。

 

[检测到原号主,是否激活虚空?]

 

“是。”

 

艾尔海森闭上了眼,任由一阵天旋地转的光晕吞没掉整个时空。

 

 

 

深秋微凉。

 

房间静谧一片,只有滴答滴答的钟摆不停歇地摇曳。

 

昏黄的灯光打在头上,在桌面映出一道剪影。

 

艾尔海森支着麻木的手臂站起身。

 

床铺平平整整,屋内空无一人。

 

一阵烹饪时发出的水泡声咕噜咕噜传过虚掩的门隙传入耳膜。

 

艾尔海森推开门,卡维在一片蒸腾热气中低垂着头。

 

他本来有些苦恼地盯着菜谱,听见动响后,便循声望了过来:

 

“你醒了啊,快来帮我参考参考,今晚做什么菜。

 

他扬起的笑一如既往。


艾尔海森朝他走了过去。


迈过漆黑黯然的厅堂,踏入一阵热气腾腾的清香。

 

依偎着与他拥抱。

 

悄悄打破了这场空旷寂静的梦。



 



End

 

本文只是番外,正文链接《强制指令》 


说明一下,番外最后艾尔海森视角与卡维的对话和正文最后本来应该是一样的。但是因为写第二遍我写腻了,然后觉得你们重复看也会看腻,还有为了不看正文的孩子也能看懂才改了对话内容。




最后说点废话



 完结了,先光明正大地嘬一口一直追文的宝子们。

 

《强制指令》从开坑到现在,放在知妙界,无论短篇还是长篇里都属于热度最低的那一档,能完结全靠一些小可爱的支持外加作者脸皮够厚。

呜呜呜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一些特别喜欢这篇文的读者,因为注定要让你喜欢上一个冷门作品了,但是没关系,没有人讨论的话,你可以直接留言或者私聊给我,我特别特别喜欢看!(留言都有看喔,可能没回复但是基本都会点赞。)

另外再道个歉,番外写到后面写不下去了所以写得越来越像答辩。经过这个长篇我发现,我是真的不太适合写同人,写得太拖沓了,删删减减掉了很多内容最后还是写出来了20多万字,其中应该还有很多废话……

不过,一些我很喜欢的小日常,会通过短漫形式画出来,还有其他日常番外后面有空了也会写一写。

 

如果你仔细看到了这里,发现了文里藏的细节,被作者写得啰里吧嗦的感情感动到……

那我可太开心了,本身作者与读者就要双向奔赴才能有最好的观感体验嘛。

 

这个故事由知妙起笔,为我自己而写,因你完结。

 

感谢陪伴。

 

 

另外,下个长篇可能开校园abo喔(又菜又爱写)攒好存稿就发。

 


秃秃作业

于是我走过去,直到我也在这烛火里燃烧。

——《如若是梦的缘故》(下)

上篇:https://dikongzhuangshu.lofter.com/post/1e444c73_2bd2055a4?incantation=rzM4qmHn4Z4i 

*前情提要:须弥人能做梦if

新年快乐!就以这篇作为今年的开场吧!(撸起袖子)

如果食用愉快请给我更多反馈吧!谢谢谢谢!

于是我走过去,直到我也在这烛火里燃烧。

——《如若是梦的缘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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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须弥人能做梦if

新年快乐!就以这篇作为今年的开场吧!(撸起袖子)

如果食用愉快请给我更多反馈吧!谢谢谢谢!

汁汁多_cp31见
上一棒:@春日容器 下一棒:@...

上一棒:@春日容器 

下一棒:@limoli 

🌙

每一片花瓣都是你我的回忆,永不枯萎的花诉说着对你永恒的爱

希望下一个夜晚我能再次见到你明亮的眼眸

-


这大概是一个oe的提陷入沉睡的故事,赛在回忆的支撑下等待着,能再见到爱人的乐园是否存在呢💖


/图有点大可能加载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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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片花瓣都是你我的回忆,永不枯萎的花诉说着对你永恒的爱

希望下一个夜晚我能再次见到你明亮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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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一个oe的提陷入沉睡的故事,赛在回忆的支撑下等待着,能再见到爱人的乐园是否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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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秃作业
阿喀琉斯之踵03 要这心火永燃...

阿喀琉斯之踵03

要这心火永燃

/5h


*卡维还未获得神之眼前提

*这个系列的主题旨在刻画天才们脆弱的一面。

不过人也都是多面体,私以为这脆弱的部分也正是他们非常坚韧的地方。

阿喀琉斯之踵03

要这心火永燃

/5h


*卡维还未获得神之眼前提

*这个系列的主题旨在刻画天才们脆弱的一面。

不过人也都是多面体,私以为这脆弱的部分也正是他们非常坚韧的地方。

十三夜见鹤

【海维/知妙】天街如水(大结局)

灵感就仿佛受月亮引潮的海水,时时涨起涨落。卡维今天对着工图又坐了一晚,进度没有达到预期,决定到厨房冲杯奶粉加炼奶,再外兑一杯咖啡,用彻头彻尾的乳香轰击自己不省人事的大脑,再拿咖啡因来驯化这疲惫不堪的四肢。今晚月亮很亮,从厨房的小窗盈盈地撒些光进来,照亮了面前一方小台。他发了好一会儿呆,等听到那水壶慢慢发出咕噜咕噜的震颤,他才猛然惊觉,伸手把奶粉从柜子里抱出来,再拿一个漂亮的杯子——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响动。


有人从背后接近了他。


他猛地一回头,下意识地把三四斤重的密封铁盒往对方身上挥,不料对方手腕一动一卡,他的手无端便卸了力,铁盒一歪,直直往地上坠——艾尔海森弯腰一捞,那罐子便稳稳当当...

灵感就仿佛受月亮引潮的海水,时时涨起涨落。卡维今天对着工图又坐了一晚,进度没有达到预期,决定到厨房冲杯奶粉加炼奶,再外兑一杯咖啡,用彻头彻尾的乳香轰击自己不省人事的大脑,再拿咖啡因来驯化这疲惫不堪的四肢。今晚月亮很亮,从厨房的小窗盈盈地撒些光进来,照亮了面前一方小台。他发了好一会儿呆,等听到那水壶慢慢发出咕噜咕噜的震颤,他才猛然惊觉,伸手把奶粉从柜子里抱出来,再拿一个漂亮的杯子——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响动。


有人从背后接近了他。


他猛地一回头,下意识地把三四斤重的密封铁盒往对方身上挥,不料对方手腕一动一卡,他的手无端便卸了力,铁盒一歪,直直往地上坠——艾尔海森弯腰一捞,那罐子便稳稳当当地回到他手上。卡维呆呆接过他递过来的奶粉,甚至还本能地说了句谢谢。面前的人却环着手臂,微微低头,眼尾上挑,一如既往地气定神闲:“独出心裁的欢迎仪式。还是说早就想这么干了,刚刚只是借题发挥?”


“别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和他拌嘴已经刻入基因,说出两个字的时候卡维已经反应过来事态,但句子如流水一般从他的唇齿里出来,仿佛过去时间轻描淡写的重现。他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面前的人,话语兀的磕磕绊绊,“你、你,你……你不是在重伤昏迷,在医院养病吗?你怎么会……”


怎么会像一闪而过的流星一样,忽然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很难理解?”对方却不知从那里掏出了一串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看卡维下意识地开始摸自己的裤袋,翻找他自己的钥匙,他才不疾不徐道,“当然是因为我是这里的房东。”


“你是这里的……什么?!”又接受了新的冲击性信息,卡维本就因失眠而混乱的大脑更是被搅成一团浆糊,“‘你是房东’又是什么意思?房东不是还在国外读书吗?”


“海什木的确在国外读书。不过因为论文优秀,他提前拿到了博士学位,在国外工作了半年后,搭乘轮船返回宝城。按照计划,他会在明天中午上岸。”


“什么意思?”卡维愣了愣,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假身份?……那‘艾尔海森’呢?”


“艾尔海森参谋作为化城安插的情报员,今晚被同伙解救,连夜赶回化城避险。他现在……”手指伸出来,轻轻向左一歪,又向右转,“可能在赶往东门的车上,也有可能在去向北门的车上。两个选择持有相近的机率,但以我对他们‘党羽’的了解,大概率会带着‘艾尔海森’走遮蔽物更多的东门。”


换而言之,宝城不会再有“艾尔海森”。卡维想到了这一点,抬眼盯着面前的人,“那你……”


“艾尔海森”、“海什木”,抑或是无数个其他姓名,灰色的头发轻轻晃着,他低声道,“今晚我没有名字。”


“名字很重要吗?”他又一摆手,“名字,身份,职业,经历,这些构成人社会图像的因素,本就是人造的产物。今天你可以是大建筑师卡维,明天你就可以是供职于八卦报纸的侦探。只有对他人的认知保守又肤浅的人,才会拘泥于旁人构建的身份框架,被概念附加的想象所困。”


卡维并不言语。艾尔海森的自叙轻巧自由,但他毕竟对艾尔海森的最初印象就被“军贼头子”的身份深深烙刻,而后的发展又与他的立场密不可分。概念背后硕大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如今他以为难以撼动的东西如泡泡般破裂,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反应。但下一秒,他又意识到伶牙俐齿的艾尔海森,又试图用语言的强烈指向含混问题:“先等会儿。为什么要换名字?还有,什么党羽?什么避险?你难道真的是化城的情报员?”他提问跟连珠炮似的,“刺杀案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和卢广永正在合作吗?为什么突然就关系恶化了?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不会再想要瞒着我了吧?”


说到“瞒”字,卡维的眼角也轻轻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怀疑地看着他。艾尔海森却不紧不慢的,摊着手:“这么多个问题,卡维老师在给学生出问答题吗?……不妨先从你最想知道的开始吧。”


“好。第一个问题……刺杀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人突然要杀你?”


“那个人”指的当然是那条如今已经归于高天的亡魂。看到艾尔海森平平安安地站在他面前,还早已规划好了前后身份的交接,卡维不禁怀疑对方其实已经早有预料,连刺杀也是自导自演。但他想不通事情发生的关窍,也直觉这便是解开他疑云的关键。难得艾尔海森如此坦率,他便也不拐弯抹角。艾尔海森果然诚实地回答:


“通过和他合作,我获得了他的信任,同时也获取了租界的资源;当然,这部分你也知道。那么你不知道的地方是:卢是王存芳义弟、化城孙将军的爪牙,肩负着在宝城拓宽势力、筹备军饷的使命。我的任务是将其‘清理’出宝城。你曾经看过的那份报告中称,卢曾拖欠工人工资,并挑起暴力事件,以威慑底下员工。而在冲突中,有几位工人因此残疾,有一位更是在半月前因经济问题和心理压力自尽。于是相熟的工人便约定为这位去世的朋友报仇。”


卡维马上想起他读过的报告:“是那场大火?……但为什么他会迁怒于你呢?”


“我一开始和你讲过,说他本人有一个很鲜明的心理特征。你还记得?”

他对他和艾尔海森的对话印象总是深刻,因此无需多想便脱口而出:“偏执?”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通过我之前对他的挑衅……也就是和你的合作,他对我积怨已深。更何况我的确在这件事情上发挥了一些微末的作用,主要是对这些工人进行了一些人道上的保护。对方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又受性格中偏执的一面驱动,便自然而然地将责任推到了我的身上。”


也就是说,对方性格上的缺陷,从一开始便被他拿捏在手里,并通过漫长的布局,一步一步推向最后的节点。卡维没想到他的存在会在这里发挥作用,不禁有些愕然。艾尔海森扫了他一眼:“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和理由完成这件事,而同时,没有比他亲自送上门更好的方式了。虽然过程曲折,但所幸结果不错。我很满意。”


“那你……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既然现在被追杀,说明这并不是王存芳的意思。难道和他们说的一样,你真的是化城的间谍?”


“他们?”捕捉到了关键词,艾尔海森眉毛一挑,“这种事按道理来说是机密,不会是街头巷议能听到的消息。该不会又是哪个朋友同事可怜人同你套话,你便差点自乱阵脚吧。”


卡维这才意识到当时那些“同事”们可能有不同的身份,情不自禁地掩住了嘴唇:“不、不会吧……我刚到岭大,他们就已经在职了……好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怎么可能是……”


“你以为情报搜集是上一个星期速成班就能解决的工作吗?长时间的蛰伏是常事。而且只要方式自然,或者目标没有相关工作的敏锐度,那么他们就能藏匿在人群之间,一辈子都不会被发现。”看卡维的表情,艾尔海森便知道自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很显然,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一心学术工作的‘天真的大学老师’,是他们发展的绝佳的温床。估计他们每天在学校里的工作都毫无挑战性,已经无所事事得脑子要生锈了,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一桩大事,不巧。”他发了一个鼻音,“还遇上了一个纯得不能再纯、天真得万年一遇的同事。”


话说着说着人身攻击起来了,卡维马上竖起眉毛:“你!……”


“不过,不意外。”艾尔海森流畅地转换话锋,就好像刚刚连用了几个“天真”搭配“大学老师”修辞的不是他,“我已经提前考虑到了这种情况。你的确什么也不知道,因此当然也问不出什么。能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新的消息,也算一种反情报战。”


“喂。”他听出来了,这又是一句嘲讽的话。卡维面色不虞,像敲黑板似的,指节叩了叩台面,“别转移话题!无论是怎么知道的,到底是不是?”


“猜猜看?”


艾尔海森眉头稍稍上扬,嘴角下沉的弧度也转为挑起。很经典的艾尔海森式的戏谑表情,却叫卡维更加心急:“什么叫‘猜猜看’!把宝城大闹一番的是你又不是我。要我猜,你就是最穷凶极恶最丧心病狂无恶不作的坏家伙,纯是不安好心——”


“也没错。”他淡淡道,“毕竟我‘私闯民宅’,深夜潜进‘前情人’的家里,还跟他有直接的身体接触。要说的确称不上正派。”


“……”夜里看不见,卡维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耳朵马上红了起来,“谁、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再打岔我饶不了你!快说!”


“原本不是。我只是出差的时候偶然遇见桓城的白先生,他以桓城档案室的三级观看权限为交换条件,让我帮他一点小忙。我同意了。后来我发现王存芳的野心在他智识允许的范围之外,而这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到我的工作,于是我便答应桓城的进一步合作。他们喜欢如何界定和称呼是他们的自由,但我只是根据我的行为准则行事。”


“是桓城?不是化城?”发现他叙述中的差异,卡维马上反应过来,自言自语,“也对。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他们知道完整的信息?……等等。什么根据你的行为准则行事,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你还真是……”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期望活动,但很遗憾,能做到的人显然并不多。所以他们才发明了种种条框去巩固这种脆弱……不过,那也与我无关。”


卡维心说那当然,一个艾尔海森已经把宝城闹了个对转,要是一队一群一邦的艾尔海森,怕不是说一句“给我一个支点”就要把地球掀翻。想到了什么,他又接着问:“那么租界的……”


“那也是任务。……本来想着麻烦,打算放着不管,但反正上一桩事情可以和这个一起做,便干脆打包干完,免得他们再因为类似的事情找我。”


事情的脉络在卡维的脑海里渐渐延展成一条清晰的线条,理性与逻辑贯穿着偶然,慢慢推动事态发展到如今的结果。起因经过都询问完毕,但结果仍有几分疑云。卡维道:“所以你做完这两件事情之后,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便不得不用计脱身?”


“这只是原因之一。凡走过必留下痕迹,雪泥鸿爪也会引起警惕,他们能产生怀疑说明他们还具有基本的判断水平。但更重要的是,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作为参谋能查阅的资料已经基本穷尽,没有必要再在这里消耗时间。恰巧又有下家提供了不错的条件,不如就从此抽身。”看卡维闻言低头,手指轻轻摩挲着上唇,表情似在深思,艾尔海森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道,“问完了?现在你我也算知根知底了。不知道这个结果,大建筑师可算满意?”


艾尔海森叙述相当清楚,逻辑缜密,行事风格也相当符合他本人我行我素的锋利性格,深夜里头听,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但当事情慢慢浮出水面,他渐渐从藻荇中捧出真相,另一个问题却从水面底下睁开了鲜红的眼睛。卡维注视着思绪镜中的自己,现在他知道当初的误会与别离也许也是艾尔海森计划的一部分,对方没有违反与他之间的契约,既满足了与他的共同目标——尽管他本人不认同这种处理方式——又让从一开始就卷进风波的卡维全身而退,顺利地回归自己原先的生活。他的任务结束了,艾尔海森的计划也走到了尾声,那么……然后呢?


卡维别过脸,视线轻轻落在台面上。月亮从高天下落,清冷的淡光也随之西移,穿进他散落的发丝,透明纯净,恍惚如蟾宫嫦娥:“你又为什么来这里?”


艾尔海森大可以又拿出一遍钥匙,回答说“因为我是这里的房东”,来审视自己的房子天经地义,但他们都知道卡维问的并不是这个。“为什么”?卡维不相信入住时仿佛为他量身定做的条件是偶然,不相信超乎常理的便宜租金是偶然,现在想想,很可能从赛诺“收到稿件”这一个故事起,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结果。但为什么?为什么艾尔海森煞费苦心地想要卡维住进他的产业,为什么挑选了一间合适双人居住、清雅又安静的房子,又为什么在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书房里放上了向窗的小桌和小翠灯?卡维是建筑师,他很清楚居所是人心的投射与外延,精心挑选设计的痕迹,比言语更裸露与直接。倘若艾尔海森绝不会做一无所求的交易,也不在乎别人对他是否误解,那么今夜长篇累牍的自述,对他这个所谓的“天真的大学老师”,又在索取着什么?


“你大晚上来这里,不会只是想要找个树洞吧?虽然我不介意帮你写段传记,但估计你也不会对流芳百世有任何兴趣。艾尔海森。你……”他的眼睫微微颤动,从下而上看人时,眼神有些犹豫,如蜻蜓落尾于一池春水,“你……要说的话,就只有这些了吗?”


艾尔海森看着他。也许是夜深的缘故,他的目光不知为何显得尤为柔和,卸去枪械与军衣,此刻的他像话本里写的光华正好的大宅少爷,沉稳、克制,锋利底下秋光乍泄的柔软[1]。卡维鲜少在艾尔海森身上看到情感如此外露的一面,如此月色、如此微风,两人面对面缩于几尺厨房里的如此良夜,他的喉结上下一动,忍不住便猜测起那个答案;但对方的情态并未维持太久,眼睛一垂一抬,又恢复了平日里从容自若的神气。他道:“我不过是来物归原主。”


他手上提了一个蓝色的布包。卡维巧手,连系扣东西也自有一种技巧,看布包打包的方式与先前不同,他便知道有人已经看过。为什么要还给他?心中有些忐忑,艾尔海森却继续说:


“你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和我有关系。那种情况下送这种礼物给我,只怕会有人剑走偏锋,把你牵扯其中。”他顿了顿,又道,“……但做得不错。”


卡维做的是三层的艾尔海森的公馆。在连夜赶工的空旷里,寂寞的骨架中间,有两个小人在三楼的窗边并肩站立。彩色的铅笔绘就了小人清秀的面容,大大的眼睛和微笑或压低的嘴唇,一个看着另一个,好像永远也不会移转。偌大的房子里没有装潢、没有杂物,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片小小的独属于他们的天地里永恒地彼此依靠着。


那也许便足够被称之为“家”。


是什么时候开始吻的?不知道。卡维还在消化信息,是艾尔海森先伸的手。人类常用语言来表达情绪,将丰辞当作感情的载体,但最为激烈的冲动却会让最善辩的人缄口,用唇、手、发烫的身体与赤裸裸的心脏,去传达镌刻在无言无识处的欲望。与他接触并非是第一次,初遇的时候心头一颤,第二次见面便吻,而后因缘际会做了所谓情人,真情假意地亦托付了几分;那日天街底下看到真心,又情难自禁用唇齿倾诉爱慕,如今尘埃落定两人立于命运的分叉口,绕在腰后的手与攥紧后背的指头,又把这一对世事里浮沉的年轻人牢牢抵住,仿佛永世不可离分。卡维轻轻哼了一声,看见艾尔海森闭着眼睛,眉心舒展,锋利的眉缓如丘陵起伏的步道,竟从他的鼻尖读出“倾心”二字。是了,答案未必是白纸黑字平上去入的答案,它会在情人的爱抚中心照不宣地发生,有如冬去春来自然消融的雪,又像日昏启明默默无言的月,由无数个朝夕相对的日子重叠凝合,从无到有。


感觉对方的手已经伸进了衣服的下摆,温热的手压上了自己的小腹,卡维稍稍分开喘息,又难堪地别过了头。刚刚情动太深,两人不知不觉间便抵上了台沿,身体也随之严丝合缝,身体隔着两层薄薄的衣物紧紧贴在一起,似有若无地摩擦,他也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身前的人也兴致勃勃地,嘴唇分毫不让地追,手在他衣服底下乱动,毫不犹豫地明示他的企图。对方的眼睛锐利而专注,卡维用氤氲而意切的视线去回,情欲在狭窄的距离里步步升温。卡维正想说什么,视线一低,却在艾尔海森的外套底下看到了纵深的条纹,愣了一愣:“你怎么还穿着病号服?”


“从医院里出来,时间有限。里面的衣服又看不到。”他又拢上卡维的后背,正欲继续,却被卡维抵住。看到病号服的一瞬间卡维面色一白,“你……你伤势到底怎么样?严重吗?还痛?”


“比你的银行账户乐观。”


“你!……”卡维深呼吸,“我这次不和你计较。你明明有更审慎的方式,为什么这样冒险?难道自视甚高的艾尔海森先生,不知道哪怕枪口偏歪一点,你就可能会死?!你还敢……你还敢……”他的视线扫过某一点,又慌忙移开,“休想。伤在这种位置,你只许静养。就算是能出院,也得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苍翠的眼睛注视着他。艾尔海森微微低头,头发挠在卡维的脸侧,上面还带着消毒水的味道。他的声音向来低而有磁性,夜色里更加旖旎。却没有任何的反驳,他只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明天?”鲜红的眼睛忽然睁大,他侧着脸,语调急切,“不是说已经解决了吗?为什么……”


“声东击西,但到底有人会察觉。明天他们大概率就会开始安排人搜索城内,暂时离开宝城,能进一步迷惑对方的视线。……当然,你会安全。他们已经排除对你的怀疑,今晚的事也不会有人知道。大可以安心。”


“那你会……”


艾尔海森当然会回来。作为海归博士海什木,他的房东,他会回来。但流匪遍地,军阀割据,人心难测,此去或许依然凶险。卡维的心剧烈地跳着。他知道艾尔海森说这句话并非平白无故,对方是拿定了他的个性;但命运在他面前扔了骰子,他的确无法再次在面临离别的时候,拒绝这样的艾尔海森。再抬眼,他咬咬牙:


“你真的想……”


艾尔海森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那双眼睛在月色底下跳动着一点橙黄,一分也没有移转。卡维知道无需再问。


他深呼吸。


“好吧……那你别动,让我来。”

 

 


等艾尔海森穿好了衬衫,套上外衣,卡维还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天已经亮起来了,门外大路有了隐隐的喧闹声,城门一定已经开了,昨夜追踪的人们应该才回,要浑水摸鱼出城,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的时候,才听到背后有一声轻轻的呼唤。他嗯了一声。事后的声音有一点缱绻,耀眼的日出仍未能将两人旖旎的回忆抹平,于是这一声回应也似乎比往日温柔好多。卡维问他: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也许早,也许晚。但总会回来。”


“……”那个清亮的男声似乎忽然恼怒,“你已经耍了我好几回了。要再敢爽约,你就死定了。”


“哼。”


对方只回了一个鼻音。像轻蔑,又像是一种含蓄的应允。


他一向雷厉风行。门外的座钟响起的第一声,只一瞬间的衣角翻飞,他便消失在这房子里,仿佛从来没有来过。卡维轻轻地蜷起来。昨夜酣眠,枕上落了金色灰色的细发,纠缠地结成一团。他便躺在那团人的绒线旁边,小声地,仿佛许愿似的,喃喃道:


“……要平安。”

 

 

 

 

后记 燕归巢

“喂,请问是哪位?找海、海什木先生是吗?”金发的大学老师握着电话筒,红色眼睛心虚地朝后扫了一眼,“想让海什木接个电话,问问能不能接新的专栏?呃——”


“海什木”先生正翘着二郎腿,施施然坐在客厅沙发上,悠闲地看着一本书。卡维一边支支吾吾,一边狠狠地向那位事不关己的家伙飞眼刀。大爷好不容易愿意给他一个眼神,他忙回复道:“是这样的,小姐,海什木说他不在……不对,我是说,海什木不在。他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问题……”大爷的头又低下去了,他咬咬牙,“晚上吧,七点左右。我啊?哈哈哈,我是和他合租的室友,不用太在意我……他应该会在的,应该。好,你的消息我会尽量转告给他的……”


像逃难似的,他赶紧说着“那先这样吧不好意思了再会”,啪嗒一声扣上了电话。身后灰色头发的俊秀年轻人,本屋的另一位屋主,从知识的海洋里抬起头,慢慢悠悠道:“还在坚持你那套‘合租室友’的说辞吗?很好奇你觉得会有谁相信。”


卡维听着就来气。


“你还好意思说!每次都让我来听电话。”他咬牙切齿,“这好像是你的工作吧,不是我的?这几天都帮你回了多少信了?我不从大作家这里支工资吧?”


“我从没有说过要让你帮忙。”化名为“海什木”的撰稿人、《宝城商报》特约评论员,我们前少将艾尔海森先生,现留学归国、精通七门语言的天之骄子,气定神闲地又翻了一页书,“有人喜欢给自己增加额外工作,这是你的自由。”


“你!……”和这个家伙待在一起果然会被气得半死,即便每天都要来上这么一遭,卡维还是会毫发不爽地上同样的当,“电话都响了多久了?我也在这间屋子里好不好?有噪声我当然要来处理啊!”


“我正要把它挂掉。”


“但人家都找了你多少次了!”卡维手一叉腰,眼角锋利地一挑,“你倒好,四点钟之后的电话一个都不接。真受不了,之前做小领导的时候就下午三点半翘班出门,现在给报纸写稿子,还是照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样是做工,怎么你就像大爷似的?你是潇洒,可怜人家要加班呢!”


“受不了这份工作,大可以辞职不干。另外:为什么要在工作上浪费时间?钱又不是不够用。”艾尔海森摆了摆手,“我不认为24小时待命是什么值得称颂的状态。报纸和报刊只买了我的文章和观点,没有购买我的闲暇时间。这么急着帮别人榨取自己的劳动价值?希望你的进账足够支付你买养心丹的费用。”


“你!……”昨天又熬夜到两点的卡维吹胡子瞪眼,“就是因为你这幅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又阴阳怪气的嘴脸,我才讨厌和你讨论任何问题!”他一扭头:“听你说话就烦。早知道我就别好心帮你应付了,我还忙得很呢!”


他转身就要回房。


“等等。”艾尔海森道。卡维止住步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干什么?”


他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想到艾尔海森只看了下时间,语气淡淡:“现在已经五点多了。不吃饭?”


“……喂。”倘若岭大有人际关系系,艾尔海森绝对是其中翘楚。卡维从没有见过能像他一样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的人,叉着腰,冷笑一声,“我警告你,我还在生气!别当没事似的要揭过去,你要为你的言行负责!”


“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你前天说想吃的群英饭店春花乳饼和明前第一采的龙井,今天有折扣。熟客惠顾,还按客位送新乳布丁。”


艾尔海森不那么喜欢吃这种甜丝丝黏糊糊的东西。这句话的隐义是,那按客位上,他能吃两个。


新乳布丁是群英饭店的拿手好菜,宝城创新引入洋点的第一步,平时吃一份就要半圆钱,但值这个价:入口丝滑绵密,奶香浓郁,犹如含着月底雪云,叫人飘飘欲仙。卡维也只有在完成了一项大工作的时候才舍得去打打牙祭——居然免费送吗,这么舍得?他默默颔首,抵住了下巴。


“上一期报纸卖得不错,听说那家饭店的老板也对我的观点多有赞同。当然,意见的相同与差异十分脆弱,并不能证明什么。不过三折的优惠券倒还能用。”


“这么……”卡维开始踱步,“那是什么老板,怎么读个报纸就神魂颠倒了,还巴巴给人送优惠券——”


“听说《宝城商报》还有很多读者寄给我的礼物和信件。这也许就是常人和更擅长观察的人的差别吧,我不过是写了一些常识,便有人奉为圭臬。但考虑到稿费也因此大涨,所以我没有什么意见……”


“为什么?!你不是才写了三四篇?!”卡维瞪大眼睛,“怎么稿费连连涨?!”


“说明我的观点帮助他们获得了不少收益。他们认为我具有那样的价值。”艾尔海森挑眉,“怎么,有人又在月底花光了工资,赶不上头一道春茶吗?”


“我又不是你,有源源不断的进账。除了老师每个月的固定讲课收入外,其他单子都要一笔一笔费尽心思地去做,有宽裕有紧凑的时候很正常!”


“我倒是觉得你只要省下一两笔冲动花销,就足够你滋润地过完剩下的时候了。……比如,不要在每一个拦住你的流浪汉前面都掏出你的钱包。”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冷血的话?这个时代有的是流离失所的人,风餐露宿,只需帮他们一些,他们也许就能开始新的生活。别拿你那套优胜劣汰的话对付我!我只是做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应该做的事。”


“你难道没发现你遇到的流浪汉特别多?”


“只能说明最近越加不太平。听说如城那边很多流寇,也许正是从那边逃回来的人……”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艾尔海森顺手抓过钥匙,上头精致的珐琅装饰与金色的钥匙一碰,发出轻巧的“哐当”声,“我只是听说,最近圈子里流传一句话:‘金发红眼长褂衫,人傻钱多冤大头’……”


“喂!”远远传来恼怒的声音,“你是不是添油加醋说了?!什么叫人傻钱多冤大头……”


啪嗒一声,铁门拉到了底,木门跟着合上,遮蔽了外头的日光,屋内忽然沉静下来。唯有桌上成对摆放的汝窑茶杯、堆叠得摇摇晃晃的新鲜生果、还剩半碗的盐炒瓜子,花瓶里新插的一支桃花、随意放置的许多书籍、还有谁大手一挥写下的小小福字,窸窸窣窣地笑着,慢慢迎接这个黄昏。一排笑哈哈的手工娃娃底下,摆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四个人在岭大门口的合影,还有一张则是两位屋主的,正襟危坐,一个表情淡淡,一个天生地微微笑着,安宁地注视着着取相片的观者。在他们的目光前,许多生活的痕迹从客厅连到厨房,从书案跟到花尖,顺着咕噜咕噜冒着奶泡的小炉飘到一尊盈盈的翠灯,重重叠叠,如衔枝翻飞的许多燕,渐渐织成一个小小的巢穴。


大世界的小鸟雀,会一起度过无数个春天。

 

 


·天街如水 全文完。



溪2
愿你我循此苦旅,终抵繁星  

愿你我循此苦旅,终抵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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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on海濑海濑

特别喜欢技能里落泪那一幕,特别神圣的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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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夜见鹤

【海维/知妙】天街如水(二十)

· 非常感谢您点进这篇文章。

· 今夜天街如水。


“你这根本是诈骗。”走在左边的金发年轻人面容秀美,柔顺的头发微微卷曲,有一段缩进围巾里,在脖子处卷成一道翘起的圆弧。露出的皮肤冻得有些红,他哈了口气,“明明没有带酒出门,却用酒来哄骗我。下次请你吃饭,一定让你站在门口自助西北风。”


“我以为你已经对自己的醉相有自知之明。”艾尔海森替他推开门,微微低头,视线紧紧跟着身边人的侧脸,“我不打算照顾离不开人的酒鬼。……还是说上次的事情,你打算再来一次?”


又来了。卡维好不容易忘掉之前丢脸的经历,这小子却不依不挠,好像以他的难堪为乐似的。...

· 非常感谢您点进这篇文章。

· 今夜天街如水。


“你这根本是诈骗。”走在左边的金发年轻人面容秀美,柔顺的头发微微卷曲,有一段缩进围巾里,在脖子处卷成一道翘起的圆弧。露出的皮肤冻得有些红,他哈了口气,“明明没有带酒出门,却用酒来哄骗我。下次请你吃饭,一定让你站在门口自助西北风。”


“我以为你已经对自己的醉相有自知之明。”艾尔海森替他推开门,微微低头,视线紧紧跟着身边人的侧脸,“我不打算照顾离不开人的酒鬼。……还是说上次的事情,你打算再来一次?”


又来了。卡维好不容易忘掉之前丢脸的经历,这小子却不依不挠,好像以他的难堪为乐似的。“你这家伙……都说别提了!我说了我会注意的,每次就喝那么一点……”


“很不幸。”灰色头发轻轻摇晃,艾尔海森无情地补充,“你的酒量也就那么一点。”


卡维耳朵红起来,决定不和艾尔海森在这个问题上争辩。轻轻哼一声,视线落在包厢里。正当面是一道木雕折屏的梅兰竹菊,绕过屏风,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的降诸魔山图,旁边仿古青花瓷里头插着两支腊梅,方桌上却摆着西式的餐碟,座位逼仄,两个成年男人坐着都伸不开脚。这什么不中不西的装饰,卡维皱了皱眉,眼神碰到桌上的烛台,却觉得这样式怎么看怎么熟悉,好像以前见过——


“怎么?不记得了?”艾尔海森拉开椅子,眼睛从下觑他,语气揶揄。“需要我帮你回忆吗?我们在这里……”


“不需要!”卡维叫道,“你当时和我说的那些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他一时认不出。当时房间里花团锦簇,大红大紫地往里头摆,门口还是闪闪发亮的嵌珐琅的屏风,以至于他对包厢的印象只有眼花缭乱的姹紫嫣红。现在是冬季,该谢的花都谢尽了,没了浓色的点缀,装潢也跟着含蓄起来,只有这不中不西的审美还顽固地残留,将卡维前后的记忆连通。“你怎么还敢和我来这里吃饭,不怕我再生气一次?”


眉眼锋利的年轻人低头翻着菜单,不知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发了一个鼻音。卡维看着他的脸色,警惕道,


“笑什么?不安好心似的。”


“没什么。”他又把表情收起来,淡淡道。“这家店的烤鸡翅评价不错,用酪乳做的点心也尚且可以。他们还请了专门做奶茶的奥港师傅,算是店里招牌。如何?”


“好啊,反正上次也没有吃到。”卡维猫似的仰着头,“算是当时的补偿。”


艾尔海森下了单。侍应走后他挨着扶手换了个姿势,肩膀舒展,眼尾上挑,“我发现有人总是擅长给各种事情找理由。我不记得我有补偿你的义务。”


于是他眼见着面前人尾巴竖得笔直。卡维瞪大眼睛,“哈?你居然对你说过的话没有任何反省,你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你……”


“我只好奇,当初斩钉截铁寸步不让的那位先生,为什么在遇到一个无足轻重的抉择问题的时候,犹豫得驻足不前。那天的勇气去哪了?”


卡维登时哑火。他张了张嘴,想找一些争辩的词语,半晌却嗫嚅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那双锋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一样是捍卫你的原则和理想,难道你面对虚幻的概念比面对真实的人更加懦弱?”


他的话语太利害,又直白得有些无情,叫人难堪。棕色的眉毛耷拉下来,鲜红的眼睛轻轻落在桌面上,心思细腻的大建筑师受着五脏六腑的震荡,咬着嘴唇。“但你不能否认,态度和情感也是重要的影响因素。难道不应该慎重考虑自己的内心吗?”


“的确,主观想法也会对结果产生作用。但很可惜,倘若无法转化为行动,情感便是痴心妄想。”


侍应的敲门声中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们沉默地看着蔬果沙拉的前菜放在两人之间,一位一份的汤点,饮品,勺子敲在玻璃上清脆,似乎能听到水流晃动的声音。侍应念完菜名,弯了弯腰,掩上门扉。过了一会儿,卡维才苦笑道,


“那你想我怎么办?毫不犹豫地答应?还是冒冒失失拒绝?对于你来说决定不过是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Yes or No’命题,对于我来说可不是。如果现在我需要考虑的只是要不要钱要不要名声,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下决定。但现在放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意义问题,无法用实利的数字去判定。别用你那套功利主义的理论去衡量我,我不是……”


“你别想错了。”艾尔海森道。语句被割裂,卡维的眼睛睁得滚圆,直愣愣地看着他。“有所谓慈悲为怀济世救民理想的不是我,对于你口中的人群,我并不关心。因此不必认为我在用我的观念去揣度你,因为这件事根本与我无关。现在我们谈论的,不过你所思所行之间自我感动的地方罢了。”


分明是真切地为心中的圣殿苦恼,却为对方三言两语概括成“自我感动”,卡维只觉得许久之前那个不留情面又刻薄尖锐的影子又附上来,腾地一声火便起,“我警告你艾尔海森,别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态度!你大可以潇洒做你的利己主义者,别对我的思考方式指手画脚的。张口闭口就是‘所谓’‘不必’,把别人的苦恼当作沙尘。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那双苍翠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恼羞成怒?我说得不对吗?你斥责利己主义者时振振有词,那么请问卡维先生,置等待帮助的孩童于不顾,耽溺于自己的情感世界,算不算一种利己?”


卡维脑袋里嗡地一声,“危言耸听!我从未有背叛自己的诺言,也不会对弱者置之不理。”


“但你即将便要跨出这一步。”艾尔海森环着肩膀,“当初你在孤儿院外说,希望医院能够保护穷困潦倒的妇孺。而作为宝城现如今声名鹊起的建筑师,交口称赞的领域先锋,你有能力出色地完成这个项目。但如若你因为纠结和迟疑而放弃,那么当这个项目交到一个品行不佳或能力不足的设计师手里,以至于影响其辐射的人群的时候,卡维。”他点了点桌面,如一锤定音,“你恐怕会认为,你对他们的痛苦负有责任。”


“那就是你想要的吗,卡维?”


“……”


 如五雷轰顶。


艾尔海森说的是对的。言语像谶言,将他心底潜藏的另一个卡维带上表面。他的确无数次想过他澎湃的责任感,并将对他人的关切和义务内化成自己的生活基础,事物的动荡让他的情绪与心灵在无数的可能性之间摇摆,但有人却站在他的心的角落,踏了踏地板,提醒他不要忘记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不会忘,他当然不会,人格的尊严是他最为珍贵的宝物,因此艾尔海森好像把他的思绪挖了个大口,空白的风从渊底里穿透,叫他直面镜中的自己。不知不觉间艾尔海森对他的了解居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明明还没有和对方说过这些,“我……”


 “你想要的不是切实改变他们的生活吗?‘那才是建筑的意义’。某人当时亲口所说。”艾尔海森盯着他,“无论事物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里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最终表现的、惠及的、实践的,才是最重要的。即便过程掺杂杂质,只要人们最后从中受益,那么曲折便在合理范围。说到底,有什么比发烧的时候看到医生,患病的时候有床位可收留更实际?纯粹的理想只残留在理念之中,不意味着人不能依靠自己的原则行动。对立的事物构成这个世界,接受残缺,并不是对完整的否认。”


选择是痛苦的,但也是通向改变之所必须。进入建筑的人不必知道建筑的理念,不必和设计师抱有一样的观点,但屋檐仍然会为人遮风挡雨。存在与陪伴比纯然的一致更有意义,这就是建筑物的慈悲与宽容之处。


艾尔海森蓝绿色的眼睛如天与海的交界。看见卡维安静下来,他便取了一块菜,道,“正如我们之间的差异。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不意味着我们无法相处。不过这一点你应该也已经心中有数,不必赘述了吧。”


刚烤好的鸡翅泛着油润的红光,表皮酥香,肉质鲜嫩,一口下去,金黄的肉汁从纹理中迸溅,香料味道与鸡肉的鲜甜一同盈满口腔。味道丰富,层次鲜明,不愧为这家店的招牌菜。他很自然地道,“这家店从七年前就保持着不错的出品水准,至今仍然稳定,也算难得。……怎么?平日里有人见到奶制品就两眼放光,今天坐怀不乱?”


卡维的表情变了又变,艾尔海森却自顾自地开始吃起来;他不是恪守礼仪的那一类,吃相并不刻意追求文雅,但袖子一挽,手腕上露出冷色的青筋,刀叉一交,肌肉也随之绷紧,眼睛微垂,显出旁若无人的专心,咀嚼吞咽,简简单单的一日三餐,他也能吃出淡然自若的风度。听见椅子拖动的声音,他微微抬眼,看见卡维老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捏上银叉,默默地把肉塞进嘴里。白皙的面颊马上就鼓了起来,耳边棕色的发鬓也随着努力吞咽的动作一下一下地翻飞。


卡维之单纯,透明又可爱。

 

 


 账是卡维结的。他说,作为学长,请学弟吃饭是应该的。艾尔海森说那公馆里的伙食预算算你的?卡维就挑着眉毛,说你这恶军爷,收我的房租不算,还盯上我的民脂民膏。轻轻挑着眼睛,圆润的眼尾搭着上扬的眉,一开始搬进来战战兢兢的卡维老师全不见了,留下一个狸奴般晃着尾巴胆大妄为的美青年。艾尔海森啧了一声,说被惯坏的家伙。


两个人走出饭馆。地上无来由地蒙上一层积水,把青石砖铺就的地面润得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水汽的潮味,或许是刚才吃饭的时候,外头沥沥地下了一阵小雨。而下过雨的天总是格外干净。加之今天是下弦月,所谓“月明星稀”,月亮的光华暗淡下去,漫天的星星便升了起来。他们并肩而行,卡维突然说,


“我决定了。上一版草稿里的设计,我觉得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像窗户的设计,隔断的位置,考虑到患者的需求,还可以进行进一步的改良。”


“还抱怨客人的要求吗?即便没有人催促,你也会自己修改方案。”


“那当然。高自我要求是实现创造力的必要条件,我才不会松懈。卡维又不是浪得虚名。”


其实有点冷,风吹在脸上干燥,刮在皮肤上如薄霜,卡维感觉自己的脸也跟着发烫。但越是清冷的风吹得思绪越澄明,轻易从心间穿过,在黑夜里自在空游,里外都变得明澈,裹挟着无数思绪往后吹去,好像人生不过须臾的一点清风而已。但抬头看,下弦月淡黄如自汉宫,又像一盏太尖细的灯笼,倒是旁边的星辰如随手撒上的玉珠,内敛地莹润,如许多双眼睛,默默注视着行走在其下他们。大约是吃得太饱,思绪便忍不住乱飘,他刹那间觉得一切都仿佛是梦。他是梦,这街上沉默的房屋是梦,高天是梦,身边呼吸着的人也是梦。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有气息喷出的一点白雾,窝在衣裳里头的一点热度,提醒他今夜今时尚在人间。


他不说话,身边人便也沉默。他突然意识到艾尔海森是个寡言的人,平日在宅中便一声不吭,静得家里的仆人常常忘记他还在那里。但脑海里又都是和对方争辩的记忆,既少言寡语又伶牙俐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艾尔海森真是一个矛盾的人。


但他矛盾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明明是深在权力高层的人,现在却和他一起在街上闲逛;明明宣称事不关己,却拐弯抹角开解;明明不同意他的大部分看法,但却仍然试着从他的角度看待问题。“对立的事物构成这个世界”,矛盾穿插在生活的无数细节,从小堆叠,直至构成宇宙。而他与他,相距不过数寸,中间穿过恒河沙数的粒子质子,亦有触不见摸不着时时绷紧的张力与冲突,此刻却共享一片晚风,一点心照不宣的祥和。


仔细想来,不知不觉间,艾尔海森好像总是在他身边。


卡维忽然觉得非常平静,如缓慢沉积的泥沙,渐渐碰到心潮的湖底,于是听见寰宇的脉搏。咚、咚、咚,心跳声如海浪,他恍惚感觉冥冥间有人为他的一切动荡取了名字。在理想和奉献之外,一颗小小小小的芽生出了茎,长出了枝桠,再也不能被忽视。撇、点、点、撇、横撇、捺,从心向四肢发源。恍然大悟,以前以为只能谈“情”,情人,情欲,情色,情感,回环曲折。原来兜兜转转,竟然是个“爱”字。


他原来是喜欢的。想逃开却被抓住,想闭目却溜进心里,今夜,那个盒子为他打开了。


“艾尔海森。”


“嗯?”


天冷,艾尔海森发鼻音的时候,气息也会变成白雾。他的鼻间也冻得有点红,只有在这种时候,卡维才会真正意识到这原是比他小两岁的学弟。年少气盛的青年人,倒退十年,大概也就是争着与他比高的小孩子。有什么慢慢滥出来,卡维道,“你的纽扣好像没扣好。不是这颗,是上面那颗……算了,我帮你吧。”


于是嘴唇便贴了上来。


轻柔的、细腻的、缓和的。


平静的、自然的、安定的。


没有剧本,没有目的,没有迷乱。卡维与艾尔海森。


爱原是一个很简单的音符。


分开的时候卡维呼吸也有些急促,他说,“艾尔海森,我……”


“你?”


艾尔海森的声音很低,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密密麻麻地往卡维心里钻。不知不觉他的手已在卡维脸边;天气冷,他戴了一双黑色的手套,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眼前人的脸颊,却又暖热。两个人贴得很近,水润而明亮的红宝石般眼睛,便在他的眼前光彩熠熠。那双眼睛又说,“我……”


又是贴近。卡维似乎有些急躁,睫毛颤动着,手攥紧他的衣侧。又分开,“我想我是……”


“嘘。”手指抵在对方温热嘴唇,动作亲密得不像艾尔海森。但他神情可称严肃,“无论你要说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


也许指的是这条街道,也许指的是看不见的命运,被他这么一打断,卡维深呼吸,稍微冷静了一点。但又忍不住道,“那你……”


“等契约结束之后,我会给你答复。”


手却悄悄地握了起来。卡维仰起脸,在昏黄的灯光下,这一刻他秀美得惊人。“那么再……”


身体挨着身体,手心对着手心,颤栗着,灵魂与灵魂相接。地上的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天上的昴宿七星亦紧紧相依。明亮的星星阒然地闪耀,落在脚边的一道积水上,悄悄地倚在他们的耳边。


今夜天街如水。




终辞
《强制指令》新封面,后续有企划...

《强制指令》新封面,后续有企划,禁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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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i
倘若祂生来就要坠亡

倘若祂生来就要坠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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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waiwai
迸发的愿景 画画人是这样的,只...

迸发的愿景


画画人是这样的,只需要看着自己的作品被压缩就好了,而老福特要考虑的就多了。😅

迸发的愿景


画画人是这样的,只需要看着自己的作品被压缩就好了,而老福特要考虑的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