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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雄】雨中回声 Echoes in Rain

一发完。


Summary:有时候,重返故土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1.

无线电已经静默了三百零一个循环。


在这三百零一个循环里,小心始终只身一人。


日复一日地,他起床,调试飞船,进食,观测并记录,徒劳地向基地发送信号,然后做好它们全都消失在茫茫太空里的准备。他生性寡言,在这段孤独非常的日子里,唯一的交流对象是TC9527,飞船的自载AI。


这一天——或许不能称之为天,但小心仍然保持着规律的作息,于是舷窗外连绵不断的黑夜似乎也能被切割为一个个日期。这一天他起床时,耳边照常伴随着TC9527的问好,一句同样的“早上好”通常是最适合的回...

一发完。


Summary:有时候,重返故土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1.

无线电已经静默了三百零一个循环。

 

在这三百零一个循环里,小心始终只身一人。

 

日复一日地,他起床,调试飞船,进食,观测并记录,徒劳地向基地发送信号,然后做好它们全都消失在茫茫太空里的准备。他生性寡言,在这段孤独非常的日子里,唯一的交流对象是TC9527,飞船的自载AI。

 

这一天——或许不能称之为天,但小心仍然保持着规律的作息,于是舷窗外连绵不断的黑夜似乎也能被切割为一个个日期。这一天他起床时,耳边照常伴随着TC9527的问好,一句同样的“早上好”通常是最适合的回答。TC9527向他简略地交代了睡眠时间里飞船的行驶状况,以及,如同过去的三百个循环一样,他们仍未找到落脚之地。这没关系;一开始小心还会感到失望,甚至是恐惧,可时至今日他也接受了这一事实。一艘名为白鲸号的飞船,曾经目标明确、而今漫无目的地飘荡于宇宙的大海,他与之一同被困在漆黑的海水中,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找到一小片陆地。

 

当然了,希望渺茫。可他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他有着战士与生俱来的优秀品质,坚韧、勇敢和耐心。他不畏惧死亡,即使那看起来是这趟旅程的终点;他也无所谓孤独,即使它变得太过漫长以至于难以忍受。TC9527会不时和他说说话,次数不多,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听而它在说,但也足以帮他捱过最沉闷的时光。有个人声在你耳边总是好的,无论那是不是真的人,至少——小心想到——它是你与文明世界的唯一联系。而TC9527的声音让人感到舒适,它也不像其他AI一样唠叨又刻板,总体来讲,与它的交流让他十分愉快。

 

其实他并不以这串代号称呼对方,大多数AI往往在代号外都有着一个人性化的名字。TC9527的名字是伽罗,这倒让小心想起了一位史书里的战神。他曾向伽罗轻描淡写地提到过这个巧合,关于“伽罗”这个名字是否来自于历史,然而后者对此不置可否。也许只是一个随机组合的单词,之后他想了想,它只是飞船自载AI,并不像那些图书馆里的同类们一样费尽心思地为自己取一个颇有深意的名字。不过伽罗所属的这艘飞船,白鲸,的确似战神一样拥有强大的作战能力,就连伽罗自身也是一个效率与战略并重的系统。与伽罗并肩作战过多次后,小心再次考虑这个问题,觉得叫这个名字也算实至名归。

 

回到这一天来——他吃完早餐后,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开始工作。

 

严格意义上,小心的工作早已完成了。到达目标行星后他收集了所需的一切,将信息整理好发送给了远在五百多万光年外的星星球。事故发生在返程途中:既定航线突发时空波动,白鲸号跃迁失败,从群星璀璨的安茹娜星系跌入永无天日的时空缝隙。在这片死水一般的空间中,一切通讯设备都退化得只会发出嗡嗡的蜂鸣,时间在这里变得毫无意义,他们终日与各色陨石擦肩而过,却从未见到哪怕一颗大型天体。白鲸号如同在寒夜的黑沉海水里奋力游动的孤鲸,又如一块乳白色的鹅卵石被打水漂的孩子扔进河里,却奇异般地没有激起浪花。

 

但他还在工作,与其说是工作,倒不如说是在写日记。今天,他的日记开头与前面的二百九十九页几乎一模一样:“第三百个循环结束。没有发现。时间未知,航行距离未知。无线电:静默。飞船续航能力与物资供给还可供五十个循环。”然后,小心仔细回想了昨天的一切,得出的结论是什么新事都没发生。不论是从驾驶舱还是从其他舱室的舷窗向外望去,视线里永远是一片广阔无垠的、令人心悸的黑暗,白鲸号本身就是这里的新事。

 

这些话当然不是写在纸张上的。如今纸张太稀有也太容易丢失了,还很可能在战斗中付之一炬。所以小心的日记被存进了白鲸号的数据库里,准确来说,是伽罗的数据库里。虽然这种形式的日记已经算不上“隐私”的范畴了,但失联的日子里他一直无喜无悲,也没有记录任何情感,因此日记更像是一篇篇报告,一份存活的证明。伽罗没有点评过日记,只是将它们收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文件群中,为之标上一串繁复的代码。

 

到目前为止,今天都很稀松平常。他们已经尝试了一切求生的可能,然而在太空里,你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直到陆地出现。

 

“磁场数据受到影响。”一片静谧中,伽罗的声音忽地响起:“白鲸号正在驶入未知轨道——”

 

这句话像黑暗里的燧火。小心站起身来,打开全息星图。“有发现?”

 

伽罗顿了两秒才回复他:“暂时没有。我仍在检测引力来源,它离我们很近。”

 

这不符合常理,他想到。他们被未知星球的引力拖入轨道,而这一切竟然毫无预兆?飞船的探测系统运行正常,事实上,整个飞船都完好无损。他将全息星图放大,以自己为中心,四周是象征着空无一物的莹蓝平面,他的身躯则像航船一般在这片静海中劈波斩浪地前进。明亮的白色灯光打在舱室中,如同满月倾泻而下的月色,水一般环绕在周围。

 

“引力来自正前方,但我无法探测到任何实体。”伽罗调出许多个界面,上面滚动着浩繁的数字和字母,最终却都以No results结尾。“……我无法进行导航。是否切换到人工驾驶?”

 

“是。调高参数,让飞船加速前进;保持探测。”

 

“遵命。”

 

(一个奇怪的地方:伽罗像个骑士一样,喜欢用“遵命”代替“收到”。AI如何用词当然无可厚非,只是这个区别也不太符合常理,不是吗?)

 

小心来不及细想其中端倪,因为所见之景太不可思议:他看见了一颗星星,远远的,亮亮的,镶嵌在黑天鹅绒的幕布里。如此近的距离,在离子推进器的强大马力下只须片刻便能到达,无论那是什么地方,最好是行星,他都可下去一探,也许还能找到可供使用的补给。他低头,缩小星图的比例,期待着一颗球形影像的出现,但什么都没有;兴许是系统故障,毕竟这颗星球都已肉眼可见。

 

“按原方向自动驾驶,伽罗。我去整理装备,准备登陆。”

 

没有回答。小心穿上坚硬的黑色作战服,调好各项性能指数,作战服上的黄色光纹瞬间点亮,像黑猫睁开双眼。他又问了一遍:“伽罗?”

 

良久,一个犹豫不决的声音传来:“我还是无法探测到它。我掌握不了行驶距离,飞船或许会直接坠落……”

 

小心拿起头盔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了看舷窗外分明越来越大的星体,又望向那一个个Noresults的蓝色界面,突然不安起来。“你看不到?”他问。

 

“是的。我知道它很近,可我仿佛对它失明。”

 

他戴上头盔,伽罗的后半句话于是在小小的面罩中响起。“没关系,”他呼出一口气,说道:“把飞船送入轨道,我来降落。”

 

 

2.

在星星球上,常常可以听到已毁的其他星球的传说。地球、阿德里、古灵星,这些历史碎片宛如散落于深海的遗珠,久不见天日,被渔人打捞起来时却依然熠熠生辉。

 

聆听它们的故事就像行走在荒原之上,随着历史书页的翻动,目睹沧海桑田的变迁、城市拔地而起,又被原野的风吹散成尘埃。一片荒芜的星球总是会给人这样的遐想:它要么曾有过无比灿烂的史前文明,要么数亿年来无人踏足,也未曾孕育过生命,纯粹是片处女地。但一颗满目疮痍、遍地废墟的星球呢?更有甚者,一颗已然湮灭的星球,会让你想到什么?

 

 

小心慢慢旋动外舱门的开关,伴随着 “咔嗒”一声轻叩,门外的光线钻了进来。

 

星际旅行最忌讳对落脚地抱有幻想。小心也一样,他不是个空想家,不会盲目期待惊喜。就像此刻,他推开门,双脚渐渐落地,第一件事是调整作战服数值以适应重力,而不是茫茫然地四顾。这里的重力比星星球大很多,小心想到,如果曾经或仍存在生命,它们应当是轻盈如鸟的——或许比鸟类更甚。

 

白鲸号降落在这颗行星的北纬七十五度,由于没有资料,伽罗亦无从得知它的存在,所以小心既不知道这片区域的名字,也不清楚此处的地貌。但是,他可以肯定,这里不但尚存文明,而且高度繁华。此时此刻他伫立在荒无人烟的郊野上,脚下是冰冷粗糙的广袤石原,放眼望去,荒原深处竟升起点点荧光,在地平线处冉冉升起的巨大恒星的映衬下,呈现出无比迷人的景色。背靠恒星的光环,他依稀辨认出那是一座城池:探照灯的光束交错纵横,无数光轨在街道、大厦、动力厂、起降场、运输管道间川流不息,各色飞行器穿梭于光与影的边缘,地平线处仿佛升腾起一排火焰,他定睛,那是破晓时的天光和似火的云霞一同莅临。

 

待他回过神,伽罗已将一辆悬浮载具停在他身旁。“我看不见,但会尽力帮助你。”它低声说道,并不像不谙世事的AI,反倒像个自责的伙伴。小心轻轻“嗯”了一声,坐进车内,驾驶着它远去,在荒原上留下一阵呼啸的风。

 

“这座城市……它长什么样?”驶入城市前,伽罗突然发问:“是不是完整的?”

 

这算什么问题?小心愕然,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说实话,他没想到伽罗会问这种问题,就好像孩童对大千世界充满了好奇一般,而他是伽罗与外界的唯一联系。他望着那扇缓缓开启的大门,里面的繁华与灯光一同从之溢出,与他身后的萧瑟荒凉大相径庭。沉思片刻,他答道:“它,很美。”

 

伽罗再没说什么,他也无言,车里陷入一片寂静。

 

很快小心就将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地方:观察这座城市。从进来开始,云集的高楼便如一面面铁幕般从天际垂下,再扎根于地底深处;光,蔓延至每一个角落,似乎是这里最不缺的东西。然而即使它看起来是如此繁华,街道被路灯一路点亮,每栋楼都辉光闪烁,其中却空无一人。他驾驶着悬浮载具缓慢前进,细细打量沿途环境,呼吸喷洒在面罩上凝成薄薄的一层雾,又被伽罗操控着迅速抹去。小心想说句谢谢,但总觉得伽罗心情不佳——可AI也有心情么?

 

是他独自一人太久了,错把AI当作了活生生的人。这些日子里他和伽罗像风雪中相互依偎着取暖的远行客,况且他们的对话也不是全无波澜,一两句玩笑话也偶尔夹杂其中。伽罗的声音是带了电流的男中音,低低的,清冽的;小心从来不擅长评头论足,自然对别人也少有赞美或指摘,这就是他能想到的所有形容。值得一提的是,他十分享受与伽罗的交流,一直都是,他们仅仅合作了一年,大部分时间还都处在这片迷失的空间中,却仿佛有着老友般的默契。如今他坐在悬浮载具中踽踽独行,眼前与身边的景色都如此真实,但它们在伽罗眼里是怎样的?——空洞一片,它们甚至不在伽罗眼里。想到这,小心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可以描述。你需要构建大致地图,如果,我能作出说明,对你有帮助。”

 

他抿紧嘴唇等待伽罗的答复。对方迟迟没有反应。这条路显得十分漫长,他无声地前行着,隐隐有一丝焦躁。

 

他并未等太久。尴尬的沉默过后,伽罗终于发话了:“谢谢你,小心。”

 

直到这时小心才舒了一口气。也正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刚刚的心跳剧如擂鼓。“……现在正在直行,周围都是建筑。路上没有人。”

 

“左转,进入商业区。右转。没有人。”

 

“变道,驶入地下隧桥。没有人。”

 

“进入中心区域,政治和教育机构集中于此。”小心顿了顿,道:“依然没有人。”

 

他抬头,看见许多面飘扬的彩旗、威风凛凛的雕塑、庄严的高塔垒壁,知道这里即是城市的心脏。前方,雕塑们成人字排开,宛若镇守此地的将士——看起来也的确是军人模样。一些拿着战斧,一些拿着长剑,一些手握枪炮;最末端的那位则以双臂为刀,呈半蹲姿势,鸟一般展翅欲翔。崇尚战争与武力的民族,他不自觉地想着,又想起之前认为他们轻盈如鸟的念头:即使是鸟,也应该是鹰或隼吧。

 

悬浮载具慢慢驶进了门。

 

“小心,”伽罗冷不丁冒出一句,“地图构建完成。这个地方的结构很像一个久远行星文明的首都,但它应该在几百年前就已毁灭了。”

 

“这是座空城。”小心下了车,决定去建筑内部一探究竟。“它还存在,说明文明仍在。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居民。”

 

“撤离了?”

 

他摇摇头:“撤离,却不带走物资,也不切断能源。不是撤离。”

 

伽罗默默道:“如果你能找到这颗星球或这座城市的名字,我的数据库也许能派上用场。这份地图还很粗略,我需要更新的资料。”

 

“我尽力。”小心走进主楼大厅,感到一阵凉风飕飕地刮过。“激活武器系统,等待指令。”

 

“遵命。”

 

然而,楼道明亮宽敞,不像有危险的样子,小心虽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多虑了。每一扇门都大开着,像是邀请,可他没那么多心力去检查一个个空房间,是的,空房间,桌椅、壁灯、文件一样不少,却同样没有人。他决定直奔顶楼作战指挥层,而等他终于站在指挥室前时,才发现这是唯一一扇紧闭的门。

 

里面会有什么?他推门,纹丝不动。附近没有锁,密码锁或是识别仪,都没有。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不管室内藏有怎样的秘密,至少得有进入的途径,哪怕是机关和暗号。如果没有,这里的原住民是怎样进去的?

 

小心又敲了敲门,无人应答。思忖片刻,他双手合十,嘟囔了一句:“芝麻开门。”

 

仍是原样,看来这门并不领情。

 

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指向门缝:“南瓜开门。”

 

……好像还是没什么起色。

 

“水果拼盘开门。”

 

噢,得了吧。

 

小心讪讪地收回手,突然听见伽罗在耳畔发出奇怪的噗噗声。“伽罗,你没事吧。”出于关心,他小声问道,得到的回答却是一串憋不住的笑。当然,不是狂野不羁的那种,伽罗即使笑起来也是相当拘谨的,只发出细微的“扑哧”声。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伽罗的笑声,虽然都已经笑出来了却也忍得很努力似的——但是,老实说,他没想到AI居然自带嘲讽功能。

 

伽罗停了下来。“抱歉,”它说,“我的幽默指数调得过高。”

 

小心无奈地摇摇头。“你知道,怎么开启一扇没有锁,但打不开的门吗。”

 

“我的数据库里没有相关记录。”伽罗说道,“这种情况……我推荐采用武力。”

 

在这间不同寻常的屋子里,小心找到了一枚勋章。圆形,坚硬,上面刻着象征性的纹路。他抹了把灰,把它揣上,带着点歉意从刚刚用双刀剜开的门洞里钻了出去。

 

下楼的路上伽罗问他:“你拿到了什么?”

 

“勋章。”

 

伽罗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他猜想这是在调动数据库寻找匹配项。“大概有十七万三千五百三十一个结果——我需要更准确的描述。”

 

“外形?”

 

“是的。”

 

小心掏出勋章,细细端详起来。该如何描述?它有着银灰色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外框,黑曜石一般的章面,而那简洁的蓝色条纹则以一种独特的姿态躺在最上方。伽罗是能通过作战服传感系统感知到他的动作的,于是他简略地形容了其他部分,再用手指在空中画出了勋章的花纹。

 

令人惊诧的是,在他画完后,那些纹样像沉睡的符咒终于被魔法师唤醒般,开始浮现出莹莹蓝光。而本该出声说点什么的伽罗,此时却沉默无比。

 

 

3.

“……伽罗?”他试探着发问,“你能听见吗?”

 

小心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三楼的拐角驻足。他不知道伽罗是不是受到了影响——这颗星球,或者说这座城市实在怪异。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脚下的地板和整栋大楼明亮的灯光都太不真实,但只要他跺跺脚,或者闭闭眼,鞋跟踩到的、眼睛看到的,却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那么伽罗呢?既然它听不见也看不见,它现在怎么样了?

 

“伽罗!”他又急切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答。

 

小心条件反射地回头,楼道里空空荡荡,除他之外没有别人。伽罗像是销声匿迹一样,迟迟没再说话,而离开了唯一的同伴,他突然感觉自己其实是步入了一座鬼城的腹地。在此之前,他到过很多地方,繁华的荒芜的,人声鼎沸或是寸草不生,但绝对没有一个像今天这样,仿佛绿草莹莹的墓碑,在生机与死寂间苦苦挣扎。

 

就在小心几乎已不再期待回答的时候,伽罗开口了。

 

这一次,不再是从前那般温和清冽的声音,而似一股干燥的风,在那嗓音里蕴含了有如老者的沧桑和沙哑,蕴含了久旱未逢甘霖的干涩与绝望,似刀又似剑,似跳动着的滴血的心脏。他被这声音惊住,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关注伽罗所说的内容。待回想时,才发现伽罗只说了两个字。

 

快跑。

 

他头也不回地狂奔起来。

 

危机降临只须一刹那:小心先是感觉到身体一沉,紧接着脚下地面分崩离析。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整座城市,包括天空中的浮云,都像弹片似的爆裂,发出可怖的隆隆声。原本宽敞明亮的楼道变得十分昏暗,不仅如此,方才还灯火通明的其他街区和建筑全都漆黑一片;他打开头顶探照灯,在仅有的光亮中踩着残破的地板飞奔,走廊里警铃大作,小心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脚底步步生风。奔出大门的瞬间,整栋楼在他身后碎成一团摇摇欲坠的瓦砾;下一秒,它们像一位巨人筋疲力尽地倒下,身躯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在他眼前,无数颗流弹拖着长长的黑蛇一样的尾烟砸进城中,爆炸产生出震天动地的巨响,一股股冲击波足以将四周建筑夷为平地。这时,大地仿佛撕裂了平日伪善的面具,终于露出底下那副狂沙怒卷、狰狞扭曲的面孔,张开大口吞噬了它曾竭力供养的城池。

 

小心下意识地寻找停在附近的悬浮载具,却发现它正被轰然倒塌的雕像群压在底下,其中一座便是以臂为刃的那位。“刀!”他喊道,伽罗立刻将两团蓝光汇聚于他手心,化作锐利非常的双刀,劈开压在载具上的沉重雕像。雕像碎裂,载具无虞,他将马力开到最大,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一路上充斥着尘土与翻飞的碎片,楼群轰然坠地,小心不得不拼命扳动操作盘来躲避落下的种种庞然大物。漫天的扬尘阻挡了视线,冲入尘暴里后,他差点迷失方向(更何况他的方向感本就不好),幸好有伽罗事先建立起的地图模型,这才侥幸从混乱不堪的城区脱身。即使小心已尽力躲过了许多次撞击,悬浮载具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大小物什击中,在白色外壳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最后,这辆顽强的小车自沙尘中子弹般射出,带起几缕轻烟后便消失在荒野里。

 

劫后余生的感觉总是奇妙的,你的大脑通常会在这时失去思考能力,理性与逻辑被统统扔到一边,生的喜悦会风暴似的席卷整座思维宫殿。你会微笑,先是在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恣意,最后伴随着心底的狂喜大笑起来;此后若是有人没能逃出生天,那人或许是你的亲人、朋友,或许是敌人和对手,抑或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一股莫名的暴怒会发作,怒火如蛇一样地舔舐你的全身,彼时你甚至愿意与整个宇宙为敌;然而,最后的最后,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会隐身于极地的冰雪中,被掩埋起来,在你那片已然孤独寒冷的心里,化作深沉的悲痛和仇恨,付诸声嘶力竭的咆哮,或一滴闪着清光的泪水。

 

小心是个奇怪的人,在这种时候,他常常先感受到悲伤,其次是愤怒,最后才是喜悦。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说不上来。只是在他远远望着身后那片已经沦为焦土的城市时,风翻动他的黑发,他眯着眼以缓解扑面而来的热浪,觉得第一时间应该为它哀悼。

 

“小心,你怎么样了?”四周安静下来后,伽罗急切地询问道:“你的腿部外甲受损了。”

 

小心闻言低头看了一眼,右腿小腿肚处的装甲果然有一处长长的伤口,里面的埋线全都翻了出来,滋啦滋啦地冒着火花。万幸没伤着最里层,所以还算无恙,于是他波澜不惊地回答:“我没事。”他突然想起刚刚从大楼中抢救出的那枚珍贵的勋章,伸手从腰带上将它取了下来。它的光芒比之前更甚,在单调无趣的一体化白釉车厢中像一颗奇异的蓝宝石。伽罗绝对知道这是什么,否则它不会一再沉默——他笃定地想到——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闭紧嘴巴,等待伽罗给他一个解释。

 

“我知道这是哪里了。”伽罗语气凝重,平时常带着的电流音也没了踪影。“这是阿德里。多年前的阿德里。”

 

小心呼吸一滞。

 

“你想必也知道它的命运。被炸成了碎片,内核崩塌。”

 

小心抽了口冷气:“嗯。”

 

伽罗继续说道:“阿德里人也尽数灭绝了。不过,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史籍上也有记载。”

它顿了顿,接着轻描淡写似的道:“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小心咬牙,决定单刀直入:“那么,你是他吗。”

 

“谁?”伽罗答得飞快。

 

“你知道我在说谁。”小心把手里紧紧攥着的勋章一把拍在操作盘上,蓝光亮得如同磷火,他依旧面无表情。“阿德里最后一位战神,伽罗。”

 

“你是他吗?”

 

 

4.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过。

 

每一粒石子滚动的声音、每一阵风拍打车窗的声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小心都听得清清楚楚。无论伽罗说什么,他想,他都能一字不差地捕捉到。可偏偏伽罗什么都没说。他们像是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对峙,一场拉锯战,比谁能沉默得更久;通常,这种比赛小心都是稳赢。他像一位耐心的猎手般匍匐在草丛里,岿然不动,静静等候时机。

 

可伽罗一反常态,一字不发,反倒给他的耳麦里播放了一首老旧爵士歌曲。

 

小心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无奈地闭上眼睛。“算了。”他加大马力,直直朝着白鲸号开过去,“不想说,也没关系。”

 

伽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关掉了音乐。一分钟后,又生硬地转移话题:“我觉得……第二波轰炸要来了。”

 

小心闻言仰起头,白日里竟凭空出现一大群密密匝匝的光点。这是曾经超星际战争惯用的套路:先用大规模流弹地毯式轰炸,摧毁城市和各色聚居区;再发射一定数量的等离子炮,逼停还未发射的逃生舰船;最后出动反物质武器,一举毁灭目标星球。现在看来,阿德里也是这种战术的受害者。他将载具加到最大速度,一路狂飙——而到了白鲸号后要如何对付天外飞来的一个个光球,即使能躲过又要怎样摆脱阿德里的引力场,他暂时来不及想这些问题。

 

那枚勋章被他丢到副驾驶上。悬浮载具由于受损,行驶起来有些一跛一跛的,勋章便随之在柔软的坐垫上不时跳动。小心估算了一下到白鲸号的距离,那艘飞船正静静的停在荒野边缘,与地平线相接处;但照载具目前的情况,他可能无法在等离子炮雨降落之前赶到那儿。他捏紧了操作盘,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绝境之下,只能一试。

 

在尘土飞扬、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小车正以最大速度疾驰,宛如一道幽灵似的闪电。第一颗等离子炮弹落地时,在他们左后方炸起一大片喷泉般的沙土;第二颗落在很远的前方。第三颗落在正右方不远处,产生的冲击波狠狠地撞上载具,小车被撞得一个趔趄——此后数不清的炮弹纷纷降落,小车只能像白蛇一样蜿蜒而行,车身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后视镜里的城池越来越小,在尘土中若隐若现,但白鲸号仍与他们相距甚远。现在的他们更像那条孤鲸了,在雷雨交加的黑夜里奋力奔游,随时有葬身海底的危险。

 

好运总不能常相随。他刚刚才从险境中死里逃生,这次却注定无法逾越弹雨的屏障。于是当他眼睁睁地看着一颗巨大的光球在他头顶疾速下落,载具却突然失灵,伤痕累累的小车已经不能再次工作时,他闭上了眼。

 

 

此前,小心想过一些关于死亡的问题,多多少少。

 

他的职业无疑是充满未知与风险的,但他有足够的能力来应对这些,况且,他一直认为那是责任所在。很多人都夸奖过他,说他拥有美好的品质,可在死亡面前,善良的性灵和邪恶的魂魄并无高下之分。

 

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来都淡定从容,即使在赴死时刻。

 

可我们也常常说,善良的灵魂虽不会拥有死神的青睐,但是会得到上帝的垂怜。小心是不信神的,这一套说辞在他那没用。然而此时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完好无损的坐在载具里,炮弹发出的巨响在耳边爆炸,腿部装甲的破损处还在滋滋作响——他也免不了怀疑,自己是被神救下了吗?

 

 

事实上,的确没有神这一回事。护住他的是一个蓝色能量屏障,屏障上燃烧着罕见的蓝焰。他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伽罗便在耳麦里喊道:“下车!”

 

小心闻言迅速抓起副驾驶上的勋章,一翻身离开了载具。屏障呈半球形,半径约六英尺,居然生生扛下了那枚等离子炮弹。至于它是怎么来的,惊讶之余,小心也已了然,当务之急是冲到飞船处。他把勋章匆匆收好,又开始脚步不停地狂奔。

 

蓝色屏障一直忠诚地跟随着他,一次次地为他挡下光球和冲击波。他大口喘着气,偶尔听见耳麦里传来一声隐忍的闷哼,穿插在各种震耳欲聋的声音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没告诉伽罗,小腿装甲的裂缝已经完全破裂,血肉外翻,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剧痛。

 

只是,没必要。

 

这种时候他们两个都不容易。伽罗的闷哼,他的隐瞒,他们何尝不是把苦痛藏在身后,把希望交到对方手里,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求生呢?白鲸号就在前面,迎接他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另一片波涛汹涌的海域。舱门打开的一刹那,小心便像个冒冒失失的孩子般挤了进去。随他一同溜进来的还有光线和尘土,他因剧烈呼吸被呛得一阵咳嗽。说实话,他的状态糟糕极了:受伤的腿,流失的体力,面罩里渐渐稀薄的氧气,无一不在蚕食着他仅剩的意识。他取下头盔,脱力地靠在舱门上,像被救起的溺水者一样急促地喘息,喉结上下翻滚着,汗湿的黑发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他的眼前还是有些模糊,缺氧带来的不适难以在短时间内消退。他一只手扶着舱壁,踉踉跄跄地来到控制台前,几乎是跌进了驾驶座。系统运作起来的提示音“叮”地一下响起,小心费力地眨眨眼,盯着全息屏幕上的各项数据,终于在最后一格加载完成后,听到了白鲸号引擎的轰鸣声。

 

 

5.

一颗已然湮灭的星球,会让你想到什么?

 

如果觉得这样问太模糊的话,让我们换个说法:阿德里星让你想到些什么?

 

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军事。全宇宙闻名的军事。第二反应呢?当然是爆炸了。第三呢?没了,毕竟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它的残骸都不知道离这里多少光年呢。也许,连残骸都没有。

 

 

再三确认白鲸号已经离开大气层后,小心紧握着操纵盘的手指终于松了松。

 

亲眼目睹和穿越等离子炮雨的感觉相当震撼人心。小心坐在飞船里,舱室被炮雨的光照得通亮,他的脸庞也被映得惨白。白鲸号还在阿德里的轨道上缓缓运行,他喊了一声伽罗,得到的回答却有些出乎意料。

 

之所以只是“有些”,是因为小心在逃亡途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包括眼下遇到的这种。回答他的不是伽罗,当然了,怎么会是呢:他努力保持冷静。但在那声音响起来的一刹那,这份冷静还是崩溃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如同每个AI初见驾船者时,她轻声答道:“您好,我是PN7742,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该死,至少前一秒,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这是伽罗。

 

“没什么。”小心感到自己的声音不可避免地颤抖,他吞了口唾液,接着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会把你带回来的。”

 

他顿了顿,“一定。”

 

可是他要到哪里去找伽罗?阿德里已经快毁了,他总不能再回去送死。伽罗留下过什么?除了声音,好像什么都没有。等等,勋章——勋章,那东西一定非同寻常。小心急急忙忙地从腰间摸出勋章,擦去上面蒙着的尘土,章面上的花纹依然闪闪发亮。他的心纠着痛了一下,瞬间,幼时的传说、能量罩、双刀和眼前的光纹一同涌进脑海里。

 

他幡然醒悟。

 

“启动搜索,阿德里星人的存在形态。”

 

“阿德里星人以能量体的形态存在。”PN7742迅速给出答案,“他们的生命长度取决于能量消耗速度,能量耗尽便会死亡。”

 

“如果,”小心紧紧盯着勋章,试图从那花纹里捕捉到什么:“如果,还有残余的能量存在,有复活的可能吗。”

 

PN7742沉默了。“没有先例。”

 

他追问:“有可能吗?”

 

“理论上可行……但需要吸收巨大能量。白鲸号不能为此提供足够能源。”

 

他长舒一口气:“没关系。我能把它带回星星球——”

 

星星球?

 

小心猛地坐直身子。之前一直在不要命地逃亡,令他几乎忘记了这个事实:他们在不知离星星球多远的阿德里星,还在一片死水一样的空间里,距现实隔着不知几百年。他回得去吗?即使回得去,几百年前的星星球又是个什么样子?

 

白鲸号的物资和能量还能支撑五十个循环,五十天,那之后他们就要葬身太空。他向外看去,舷窗外还是黑夜,宇宙里没有白昼可言。飞船正在脱离轨道,所有推力装置全都引擎大开,这条孤鲸还在使劲浑身解数来游离黑沉的海水。伽罗撑不到那时候了,他自己也是。

 

他站起来,走近舷窗,将脸贴在上面。从这里看阿德里的感觉无疑是奇异的:一方面,你知道这颗星球曾经如此强大而美丽,另一方面却要亲眼看着她身陷地狱、一步步沉沦至死,自己却无能为力。他想起小时候躺在山坡上和少年时坐在高楼顶端看星星的自己,冷风扑面,星光点点,年少的孩子畅想着另一颗星球上的种种传奇。对宇宙的想象从来都是浪漫多彩的,可时至今日,现实的冷酷像钢刀一般插进他心里,刺得鲜血淋漓。如果当时你也和小心一样站在那儿,在舷窗边看着那颗星球,你会赞叹——多么壮美啊,山川河流、森林原野,眼花缭乱的城市霓虹,云气在泛着莹莹蓝光的球体上缓缓而行。但接下来,你会失语,流泪,因为所有这些都在反物质弹到达的一刹那,像一个梦境终于醒来般,化为乌有了。

 

小心一眼不眨地看着,脸上的表情无喜也无悲。那感觉就像,他是个旁观者,是个观众,电影落幕后他便该起身离座。PN7742一直没有出声,或许是不想打扰他,虽然这位刚刚被唤醒的AI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片刻,小心转过身,带着勋章来到逃生舱里,将它安安稳稳地放在座位上。

 

“发射逃生舱。”他命令道。

 

“能问问这样做的原因吗?”PN7742没有立即执行,“我有义务保护驾驶员的安全。您这样做,是在断自己的后路。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您无法逃生。”

 

小心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一个个按下开关,调高弹射速度。“但也许能给他一条生路。”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重复一遍,这样做您将无法逃生,请立即停止行为。”

 

“重复一遍,请立即——”

 

他关上舱门,拉下手动发射杆。随着一声轻响,逃生舱像一粒子弹,直直射向了崩塌中的阿德里。

 

 

6.

阿德里让你想到些什么?军事,爆炸,还有吗?

 

还有成功逃脱的舰船。这对它的守护者来说是最大的快慰。

 

 

有时候,伽罗会觉得,如果阿德里爆炸的时候,他也在就好了。

 

和阿德里的人民们一起死去,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他从军,必然有死亡的觉悟;只是那应该是血洒疆场、为国捐躯,而不是被设计调离,最后在亡国的阴影下一辈子苟活。

 

那之后他曾四处流浪,在他乡的土地上游荡。有一次,他在节日的篝火边盘腿而坐,耳边回荡着人们的欢歌载舞,有人邀请他一起唱跳。而他只是坐着,孤身一人,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每一颗都落在他的眼睛里,变成泪滴,毫无预兆地淌了下来。

 

后来他东奔西走,打过一场恶战。也许是和好人,也许不是。变成雇佣兵后他失去了许多原则,它们全都被压到箱底,只留一条“复兴阿德里“。总之,他输掉了那场战斗,任务也没能完成,他没办法回去复命。横竖都是死,他干脆将能量所剩无几的自己躲进另一颗星球的舰队飞船里,直到这艘飞船开始服役。正式执行任务那天,他通过监控看到,一位年轻的黑发驾驶员走进来,对他说,你好。

 

你好。

 

他蛰伏在此已久,多数时候是在沉睡。没有战斗来损耗能量,他甚至夺取了输入飞船的能量以补充自身,因此漫长的休眠期过去后他已比过去年轻许多;但没有母星能源的支撑,这副躯壳无法化为实体,他只能切断白鲸号自载AI的权限,将自己接入数据库,终于成为游走在电磁间的蓝色幽灵。彼时,他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听完了那句“你好”,一时竟忘了如何回答——太久了,太久没人和他说过这句话了。他手忙脚乱地调出数据库,带着些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原因,仍然沿袭了几百年前的代号。

 

于是这年轻的躯壳用着已然苍老的心,说:你好,我是TC9527,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在白鲸号的数据库里,有一些漫画杂志。伽罗当然可以联网下载它们,但他没干过这事,之前他连漫画的名字都没听过。《原始星芒》?这是那位驾驶员喜欢的东西。他在监控里看到过,三四本,整整齐齐地摞在角落里,最上面那本是漫画的第一回,叫做“终结电击”。而他的数据库里只有后面几回,想来应该是发行前几回时,作者还没想过要出电子版的。

 

他闲着的时候也会翻翻,虽然剧情不全。从“自由基”到“独一无二”一共有八章,他反反复复看过好几遍。第一遍结束,伽罗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故事,只是星星球上的作者们的众多疯狂幻想之一;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阅读完后陷入沉默。

 

他想着,旅行者的舰队,母星,以及无数其他世界和星系都毁于引爆中子星,人类得救了,可这值得吗?漫画主角丹妮拉奇迹般地从爆炸中逃离,凯旋而归,成为末日守卫的精神领袖,她却永远摆不脱牺牲的瑞恩船长的幻影。他一次次哽咽,一次次对自己说,故事而已,故事而已——然后他就又想起那个篝火之夜了,又想起战火中冷硬的钢铁堡垒,想起暴雨里被浇熄的烟头散落出的零星火光,想起童年的歌谣,想起披着破旧斗篷、步履蹒跚行走在大漠烈风中的自己。

 

趁小心睡觉的时候,他悄悄给自己播放了一首老旧爵士乐。

 

 

而后来帮小心挡下那枚等离子炮弹时,伽罗其实没想太多。换成小心,也一样会这么做。

 

他的心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给了阿德里,这一次只是不想再因此牵连别人。实际上,一路上他都看不见阿德里,只能有所感应,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能量体,而非其他形态的生命。直到小心拿到勋章并仔仔细细地描绘给他时,他才知道这里就是他的母星:即将再一次死去的母星,或者说,是要他再一次经历痛失故土的滋味的母星。时空波动将他们送入几百年前的空间,由于只有阿德里的能源足够丰富强大,便只复原了阿德里及其恒星,连其上数以万亿计的居民都无法重现。在他跟随小心的指示构建起首都地图的时候,在他与自己的勋章能量两相呼应的时候,那种绝望再一次爬进他身体里,横冲直撞,最后与他一损俱损地崩溃在小心抵达白鲸号的瞬间。伽罗不知道阿德里在这道时空裂缝里存在了多久,作为一座死城,也许有其他飞船曾经经过,又一无所获地摇头离开。也许这里的灯光会如几百年前般夜夜亮起,在惊鸿一瞥中,前来寻觅的探险者还能窥见市民们海市蜃楼似的片段残影。

 

现在他也将迷失于这片蜃景中了。

 

失去意识前,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儿时的童谣,渐渐归于平静。但随即,一个冷淡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份安宁;好像一只孤鲸自皱纹苍苍的海面跃水而出,正值满月当空,光滑的鲸身宛如一座雪山,掀起闪闪发光的白浪。

 

那个声音说,我会把你带回来的。

 

一定。

 

 

7.

阿德里终于彻底崩塌。

 

小心是它唯一的送葬人和哀悼者。

 

 

8.

无线电已经静默了三百零二个循环。

 

在这三百零二个循环里,小心始终孤身一人。

 

大概,大概吧,他曾经不是孤独的,但现在是了。他指挥着PN7742打开日记,忠实地写下:“第三百零一个循环结束。时间未知,航行距离未知。无线电:静默。飞船续航能力与物资供给还可供四十九个循环。”

 

他捏了捏电子笔,嘴唇紧抿。

 

“我目睹了阿德里星爆炸。”

 

“成功逃离,但是代价惨重。”

 

“白鲸号已脱离阿德里轨道,撤至安全距离。逃生舱因故障弹出,悬浮载具丢失,飞船左引擎受损,功率下降67.1%。船体受到大量撞击,破损程度:二级。”

 

小心冷静地写完,关掉日记程序,再次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小口啜饮着,望向阿德里原本的方向,如今那里只剩下一团云雾般的尘埃。舱室安静得出奇。

 

“……我不理解。”PN7742突然生硬地问道,“是您自己将逃生舱发射出去的。”

 

小心喝了一口水。

 

她不依不饶。“您的报告不符合事实。” 

 

“只是日记,不是报告。我不会上传总部。”小心淡然答道。

 

“但我注意到您持有一枚来历不明的勋章,并将它放入了逃生舱内。”

 

小心低头:“那是人。”

 

PN7742安静了几秒,又迷惑地问他:“我不懂您的意思。”

 

小心没回答,而是转过头,目光照进闪着红光的摄像头里。他设想着,过去这种时候,伽罗是如何不动声色地通过这些眼睛温和地注视着他,在那黑漆漆的镜头下,是怎样伤痕累累的灵魂。他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睛,抬脚欲走,眼角余光却瞥见一点醒目的莹蓝。

 

摄像头的红点悄无声息地变成了蓝色。

 

他放下杯子。

 

——紧接着,整个舱室的屏幕、指示灯和光缆都如涨潮一般,被莹蓝色疾速覆盖。所有摄像头都闪烁起蓝光,操作盘被蓝雾圈圈萦绕,挂在一边的作战服也亮起蓝色光纹。它们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仿佛正演奏一首宏大的史诗交响乐,在舱室内充盈地涌动着,最终攻城略地扫过整架飞船。它们是光,却灵动得像水,甚至点亮头顶的照明灯,洒下一簇蓝色光点;而小心则注视着这些光点悉数落在肩上,雪一样地融化,钻进传感服的耳机里,化为炸开在耳边的一句誓言。

 

“阿德里星球骑士上将,伽罗,编号TC9527,愿听差遣。”

 

 

9.

三天后,小心再次醒过来时,得知白鲸号已经回到正常时空中来了。

 

伽罗向他解释了原因。阿德里残余的能量发生共振,导致了那场可怕的时空波动。而阿德里星的爆炸虽是某种蜃景,某种昨日重现,却也在他们曾受困的封闭空间里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进而击碎了这片空间的边界。幸而白鲸号的逃逸速度已开到最大,才堪堪逃离了这道时空缝隙。

 

小心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咽下一小块三明治。

 

三天里,他与伽罗没有太多交流。将逃生舱射向阿德里其实不算个好点子,但他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吸收自己母星毁灭的能量以重生,他知道这对伽罗是多么沉重的事实。所以他替对方做了选择,在这一点上,还有其他,对于伽罗,他都心有愧疚。只是有些东西,太多了,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但他确实想知道伽罗目前状况如何。

 

“我挺好的,”伽罗一如既往地平静,“你的伤更需要处理。”

 

“已经包扎好了。”

 

“嗯……飞船也已经与星星球那端取得联系了,救援队正在路上。”伽罗顿了顿,带着笑意说:“你的大哥说,他非常担心你,已经坐不住了,现在正冲在救援队伍的最前头。”

 

小心不由翘了翘嘴角,“替我说声谢谢。”

 

“你自己当面说会比较好。”

 

小心皱眉,停下了用餐的动作。“我能见见你吗?”他望向摄像头,“一面也行。”

 

摄像头予以回望。还是那个黑漆漆的镜头,一闪一闪的蓝色光点。有那么一瞬间,小心几乎以为对方又要给他放一首爵士乐了。

 

“当然。”伽罗说。“但我有个请求。” 

 

话音刚落,一位长发男人就在桌子的另一端落座。他双臂交叠搁在胸前,眼神明亮,疲惫而温柔地说:“我想看看《原始星芒》的前四回——它们只有纸质版,就在你右手边的桌子上。”

 

小心一怔,随即带着笑,将四本漫画递给他。他心里清楚,这算什么请求,只是伽罗跟他之间为数不多的玩笑话。“我也有个请求,”他认真地盯着那双眼睛,“当面,和你说声谢谢。”

 

“谢谢。”小心一字一顿地说。

 

他看着伽罗对他报以一笑,说道:“我也是。”然后翻开了书。

 

 

那时,你必仰起脸来,毫无斑点;你也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fin

*《圣经》约伯记11:15-17

 

后记:其实这篇的脑洞来自一年前。那时我刚读完韩松的《灿烂文化》,很是喜欢,觉得用来写双雄也很适合。当时写了三千字左右的片段,结果和手机一起丢了。难受得不行,一年没再碰这个念头,一个月前才决定重写。奈何笔力有限,我写文又没什么毅力,写出来和脑子里的想法差了十万八千里。对韩松作品的借鉴只是小部分,其实文里还有对其他作品的提及,比如白鲸号这个名字的灵感来自梅尔维尔的《白鲸》,文里的剧情也有暗喻《白鲸》小说的意思;《原始星芒》则来自顽皮狗的游戏The Last of Us,选择插入这部漫画一方面同样是有所暗喻,另一方面则是我对TLOU第二部到底什么时候发售的怨念,233。(来自2020年的作者:tlou没有第二部:)

回到文本身,其实还有很多缺陷,自己也觉得惭愧。但又怕不早点写完变成个坑,所以匆匆结尾,很多东西没有交代清楚。对人物的刻画,我不擅长感情描写,而且自己给这篇文的定位是相当冷硬的,写的时候也在刻意回避双雄之间直接的感情流露。不过最不甘心的就是还有很多想法没写出来,要么强行加剧情显得太生硬,要么太矫情拖沓。写完一看,深感失望,只能悲伤地捂脸。本来想三发完结,最后觉得又不是中长篇还发三次太水了,所以集合起来一发完。

有一堆想说的,比如对双雄的理解,Bromance,Soulmate……不说了!!!有想法欢迎留言!!!头一回这么啰嗦


天意如刀P

散人不更新孙美琪的日子把后面偷偷补了…
刘sir你们一整个警局怎么都乱吃东西啊!!你们是仿生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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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为了5热度的一个头像框拼了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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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杰佣超好吃啊!!!但是画不出他们的万分之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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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嗝

最近有点漂233333
白鹊一家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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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橙子
太乱不打cp。 剧透预警。 本...

太乱不打cp。

剧透预警。

本人法斯中心混乱邪恶预警。
不要问了旁友们,备注了出处你们就当AU梗拿去用吧😂。

放弃之后这个脑洞转成了法斯×n,但是目前懒得画到五重法斯全部出席了。

不放出来总觉得对不起自己这么恋爱脑,爽雷爽雷。

————

刚刚画错了月法的眼睛……

顺便数了一下,这条漫里有九个可以开车的地方【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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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好友皮卡狐上线【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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