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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拿了趁手兵器 那就开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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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照我

邱饼|偏我未销魂 51-52

一重江水一重山,应知此去路又难。

偏我不向销魂去,直放长帆济险滩。

 

[图片]


上官檎不明所以,顺着李饼的目光望去,自官道上,竟然又来了一队不过百骑的骑兵,蒋王舅父远远看见旗号,面色大变。

 

女皇脸上倒没什么讶异之色:“三郎,许久不见,你长这么高了。”

 

领头的银甲小将遥遥朝祀坛上一拱手。

 

“听闻姑姑得了个新鲜玩意儿,侄儿来凑个热闹。”他不呼陛下,不自称臣,随意得仿佛寻常人家串门话家常,“还要多谢邱将军记挂,专门给本王送的信。”

 

李饼微微皱眉,邱庆之连眉毛也不动,平平拱手:“谢临淄王殿下高义。”

 ...

一重江水一重山,应知此去路又难。

偏我不向销魂去,直放长帆济险滩。

 


上官檎不明所以,顺着李饼的目光望去,自官道上,竟然又来了一队不过百骑的骑兵,蒋王舅父远远看见旗号,面色大变。

 

女皇脸上倒没什么讶异之色:“三郎,许久不见,你长这么高了。”

 

领头的银甲小将遥遥朝祀坛上一拱手。

 

“听闻姑姑得了个新鲜玩意儿,侄儿来凑个热闹。”他不呼陛下,不自称臣,随意得仿佛寻常人家串门话家常,“还要多谢邱将军记挂,专门给本王送的信。”

 

李饼微微皱眉,邱庆之连眉毛也不动,平平拱手:“谢临淄王殿下高义。”

 

临淄王没趣似地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仿佛才看见梁州兵簇拥的蒋王,眉毛一挑:“这位是梁州那位堂弟吧,这么大阵仗,怎么,也来凑热闹?”

 

他不等那边开口,又笑起来:“来便来了,带那么多人马做什么,论亲咱们都是同宗同源的手足兄弟,堂兄岂能不罩着你呢。”

 

蒋王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他的舅父却已经冒了一头冷汗。

 

当今圣上改姓了武,这位临淄王可还姓李,他那位与圣人一母同胞的父亲是二圣幼子,真要论起大统承袭来,可比自己这位承太宗血脉的外甥名正言顺得多!

 

临淄王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今日要么蒋王撤兵,临淄王看在血脉宗亲的份上保他们一命,要么他们硬要撞这南墙伐周复唐,临淄王估计也不会拦着,乐见他们给他自己作嫁衣!

 

他心中念头还没转完,便听临淄王懒洋洋地道:“热闹看完便走吧,小堂弟年纪长了想打雁,也要小心莫被雁子啄了眼,张别驾,你是长辈,要多规劝着些。”

 

张适冷汗涔涔地道:“殿下教训得是。”

 

他哪里看不出临淄王这是打定主意要保自己这位姑姑,或许还有他背后父亲的意思。何况永安阁自己屎兜子且没擦干净,他一心盼着当从龙复辟的功勋,可不愿当为虎作伥的奸佞。张别驾自知这一趟讨不着什么好,恨不得立时胁生两翼飞出河南道,跑得远远的,免得女皇回过神来给他一杯毒酒喝,在临淄王似笑非笑的眼神下传令极快。那八千梁州兵千里迢迢地赶赴过来,一刀一枪未动,竟然就要原路返还回去了。

 

最大的障碍不战而退,邱庆之便不再看,扬鞭一指祀坛上的永安阁众阁老,简短地下令:“拿下!”

 

神都百姓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李饼刚要松一口气,余光却看见薛阁老后退了一步,靠在了摆放祭品的高台上。

 

他心中警钟忽作。

 

薛阁老袖底有火光一闪而过。

 

上官檎说有问题的运土车……前去调查至今没有消息的陈拾和孙豹……

 

他的行动比意念更快地向薛阁老冲去。

 

“饼爷!”恰在此刻,陈拾竟然从林中灰头土脸地冲了出来,大喊,“是火药!”

 

薛阁老已举起手中的火折子。

 

来不及。

 

邱庆之领着的金吾卫还在祀坛下,李饼和一枝花为护女皇周全,薛阁老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无声息地退避到最后,中间还隔着永安阁最后几个杀手死士,只要他手一松——

 

忽然有个黑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鬼魅般冒出,影子般掠过几名永安阁死士。反应过来的死士立马抽刀跟上,黑衣人头也不回,抬手亮出掌中一柄铁弩。他手中劲弩射出的短箭穿透薛阁老心口时,胸腹也被三四把刀豁然洞穿。

 

“黑——黑罗刹!”薛阁老嘶声道。

 

黑罗刹自面具下喷出一口鲜血,他似乎是想再抬手补上一箭,却已经没了力气。

 

薛阁老手中的火折子籍着他最后的奋力一掷蓦然跌落,落进高台正中的四方鼎中。

 

薛阁老扑倒在鼎足下。那方足是空心的,连着土台下足够将整个祀坛炸飞的火药。他几乎能听见引线燃烧的声音,那一段不成功便成仁的引线缓缓地一寸一寸缩短,却在最后关头悄无声息地,噗嗤一声,灭了。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而祀坛下,陈拾刚刚来得及将最后一句话补全:“俺们已经……换掉了……”

 

他怔怔立在原地,似乎一时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身边,无数士兵疾奔而过,将垂死挣扎无果的永安阁诸人尽数拿下。

 

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陈拾只觉脸上一凉,他抬手胡乱一抹,冰凉的雨滴和温热的眼泪一起蹭了他一手。

 

下雨了。

 

陈拾感到眼前压住一个黑色的影子,李饼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下了祀坛,站到了他面前。陈拾抬起头,祈求地看着他:“饼爷……”

 

李饼神色复杂地摇头,手却在他臂上轻轻一按。

 

“先带……带他回去吧。”李饼道,“一切等我回去说。”

 

陈拾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似乎还没从惊变中反应过来,魂魄尚且飘在半空,连眼前换了人也没察觉。等他再回过神,便见邱将军骑在马上垂眼看他,面色透着失血过多的青白。

 

“李饼呢?”他匆匆问。

 

陈拾一愣,飘荡荡的神思这才回笼。

 

“饼爷说了句话,然后……然后就走了。”他磕磕绊绊地说。

 

“他去干什么了?”邱庆之追问。

 

陈拾茫然,李饼没说。邱庆之看他神色,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往哪里去了?”

 

陈拾依着依稀的记忆指了个方向。邱庆之一言不发,急急调转马头便走。

 

 

 

52

 

李饼冒着铺面的雨,在及腰高的荒烟蔓草中跋涉。

 

他是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离开的祀坛,走的时候还记得顺手牵了匹马,到了半路便将马放了,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走。

 

去哪里?

 

哪里都行。李饼自己回答自己。远些……再远一些。

 

他自登上祀坛起,便觉得无形中有一根线在隐隐牵扯着他的神思,那根线的另一端仿佛还连着天边乌云似的,随着雷声一阵一阵地扯着他的脑袋发疼。

 

这说起来有些离奇,但李饼总觉得这一场雷雨是冲着他来的。

 

他隐隐有种预感,或许这就是一切的最终了。

 

雨下得更猛了,几乎叫他睁不开眼。李饼抹了一把眼睫上的雨水,猝不及防地被一道电光闪花了眼睛。

 

——轰隆!

 

他只觉得浑身瞬间被火燎过一遍,心脏被一种说不出的酸胀感猛然攥紧了。他连疼也哼不出一声,脚下一软,双膝重重跪进泥水里。

 

李饼垂着头喘着粗气,借着一汪积水的倒影,他看见密布的乌云在他头顶聚集,势如压顶,预谋着下一次电闪雷鸣。

 

他吐出一口淤血,撑着膝盖勉力站了起来。

 

——轰隆!

 

仿佛有一条蛇,一条乍开全身尖锐鳞片的蛇,自他的后脊梁骨钻进,游走在皮肉和骨骼之间,剐过一身鲜血淋漓,张开狰狞的獠牙,狠狠咬在他心口上,注入一口猛烈的、濒死的疼痛。

 

李饼死死咬着牙,踉跄两步,反手抽出长剑插进地里,靠着这一点微末的支撑,竟然没有倒下。

 

他不能倒下。李饼被剧痛烧得模糊不清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倒下一次就站不起来了。

 

他强迫自己想些别的。邱庆之在马上向他匆忙的一笑,大理寺的鱼汤,鸡飞狗跳的明镜堂,少年时曾穿过一条照花垂柳的小巷……最后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的,竟然是最初那一日,天街上御桥边,白胡子老头给他的那一支签文。

 

“……一重江水一重山……”他不自觉低低念道。

 

——轰隆!

 

他的身影摇晃了一下,又直了起来。

 

“……应知、应知此去路又难。”

 

雪与血交融的隆冬夜,故人擦肩,旧友反目,真相碎裂在相认之前。重来一遍,玩笑般的天道不仁,无法出口的相思,各怀心事的两相对望,透骨的刀锋,按在衣袖上血迹斑斑的手印……

 

——轰隆!

 

李饼忽然笑起来,蓦然提高了声音。

 

“偏我不向销魂去——”

 

——轰隆!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的耳朵仿佛都被什么黏稠的液体堵住了,眼前一片猩红,但他还固执地要把字句和破碎的血块一齐从喉咙里吐出来。

 

“直放长帆……济险滩!”

 

——轰隆!轰隆!轰隆!

 

李饼感到右手一阵尖锐的疼痛和麻痹,迫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握剑的手。失去倚靠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他仰头摔进泥水中,激起一片淡红的水花。

 

他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黑到发红的乌云在他头顶盘旋翻涌,仿佛一只紧盯着他、无处可避的巨眼,又仿佛一张怒不可遏的面孔,无声谴责他竟敢妄改天命。

 

“贼老天……”他低低地骂。

 

他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了,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反正他回来这一遭,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永安阁已除,邱庆之还活着,明镜堂、上官檎、一枝花、陈九……都没重新踏进上一世命定的泥潭。至于剩下的事情,邱庆之会替他周全得很好。

 

他活着走到这一步已经机关算尽,要是真的扛不住这一遭,他认了。

 

万籁俱寂,一时间李饼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地跳动,仿佛马蹄敲打在泥泞的土路上。

 

——不对。

 

他似乎真的听见了马蹄声。

 

李饼猛然一个激灵。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头看见一道熟悉的红披风策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停在被雷火烧得一片狼藉的焦土边缘,犹疑地扯住马缰。

 

“你来干什么!”李饼想喊,但是嗓子被血糊得喊不出声来。倒是邱庆之一眼看见了这边的动静,毫不犹豫地弃马朝他奔来。

 

李饼伏在地上。从他的视野望去,邱庆之的身影一翻下马,立刻被人高的荒草淹没了,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仰起头,也只能看见摇动的草尖。那草尖浪潮般起伏,惊雷劈下的最后一刻,荒草漫卷,他看到一张被电光照亮的、苍白如一蓬雨雾的脸。

 

——轰隆!

 

李饼没再感觉到疼,但是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快跳不动了。

 

刺眼的白光自他眼前消散。李饼动了动手指,想,还没死。

 

随着这个念头升起来,他的心脏很迟钝地跳动了一下。李饼猛然睁开眼睛。

 

邱庆之在千钧一发间扑了过来,牢牢护在他身上。此刻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从李饼的角度,能看到他从额头到脖颈一路暴起的青筋,甚至能听到残余的细微电流在他盔甲间游走的噼啪之声。

 

李饼慌了神,用力去掰他胳膊:“邱庆之!”

 

邱庆之浑身紧绷,一动不动。

 

“邱庆之,结束了,放开我!”李饼大声道。

 

邱庆之这才微微睁开眼睛,费劲地移开身子放他坐起来,又闷声咳了一声,喉头一动。

 

李饼眼尖,一把按住他后背:“不许咽,吐出来!”

 

邱庆之被他拍得向前一倾,竟然真的乖乖听话,呛咳着喷出一口鲜血,泼红了夜色中的草尖,霎时他脸色白得堪比此刻月光。

 

邱庆之:“你……”

 

他话没说完,被李饼不管不顾地扑了个满怀。

 

他的双臂绕过厚重又坚硬的铠甲,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邱庆之。

 

邱庆之感到他浑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邱庆之。”李饼嘶哑地喊他的名字。

 

邱庆之哑然,轻轻将手放在他后颈:“我在。”

 

他太疼了。他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溺在水里,九道巨雷似乎将他三魂六魄都撕裂开,他整个人成了一尊沙塑的像,好像随便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在天地间。

 

然而邱庆之的手冰凉地覆盖在他脖颈上,李饼猛地倒过一口凉气,刚刚被天雷劈散的那一线心气仿佛又奇异地冒出头来,颤巍巍牵住他行将轰然崩塌的肉与灵——邱庆之还在这里,我现在死了,死也不甘心。

 

他急促地喘着气,邱庆之几乎担心他要犯了心疾,微微后仰想要去看李饼的脸色,被李饼惊慌地用力抱住。

 

“邱庆之。”李饼又喊。

 

“我在。”邱庆之不动了,耐心地一下一下揉捏他后颈突出来的那一块骨头,“我在。”

 

李饼的眼泪落了下来,掉在邱庆之的盔甲上。

 

此时终于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亭台楼阁去分他的神,李饼心无杂念,哭得很认真。一直哭到眼睛都酸了,他头昏脑胀地抬手蹭了一下脸,一抬眼皮,和草尖上一只绿油油的促织娘对上了眼。

 

邱庆之察觉他气息一顿,微微偏过头:“怎么了?”

 

李少卿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好像,哭得有点丢脸。

 

不过反正方圆十里就他和邱庆之两个人,丢人也就丢了。

 

他干脆自暴自弃:“我的马跑丢了。”

 

邱庆之嗯了一声:“我的也丢了——等会儿找。”

 

李饼眨眨眼,屁股往后蹭了蹭,拉开点距离看邱庆之的脸。

 

邱庆之不明所以地看回去。

 

李饼忍不住挑眉:“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你走得动吗?”邱庆之反问。

 

李饼摇摇头。他俩忍不住笑起来,不顾形象地双双躺倒在倒伏的草丛中。

 

乌云快散了。

 

“你离开的时候,明镜堂他们在干什么?”李饼怼了怼邱庆之的手臂。

 

邱庆之想了一下:“好像在套马车。”

 

李饼就笑:“还算有脑子……希望他们在我们咽气之前赶到。”

 

邱庆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邱庆之问,他指的是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疾雷暴雨。

 

李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胡言乱语。

 

“你不知道吗?我本太上老君座下一童子也,因不小心打翻了老君一炉仙丹,被罚下凡历劫。如今渡劫圆满,我要去天上当神仙啦!”

 

他等着邱庆之叹他满嘴跑马,结果却听见邱庆之笑了一声,说:“那也很好。”

 

李饼就急眼了。

 

“好什么好!”

 

他本来应该一骨碌跳起来,但他目前实在没有跳起来的力气,只得转过头,很凶地瞪着邱庆之。

 

“当神仙有什么好?孤零零一个人,朋友也没有、故旧也没有,端个把式供在什么庵里庙里,无聊死了!”他语气也凶巴巴地,“邱庆之,你给我老老实实活,我也不许当神仙,你也不许当神仙,听懂了吗?”

 

“……听懂了。”邱庆之就老老实实地说。

 

李饼满意了,又筋疲力尽地躺回去。

 

“邱庆之。”

 

“嗯。”

 

他听见李饼很轻地叹息。

 

“我已经没有风生兽的神力啦,以后我估计打不过一枝花,变不成猫也好风生兽也好之类的样子,也没什么长生或者神通。我会生病、会受伤、会老……会死。”

 

邱庆之愣了一下,他刚想说没关系有我在,就听李饼迷迷糊糊地接了下去。

 

“……我可以和你一起白头了。”

 

李饼没有等到邱庆之的回答。他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中,感到有人将手指扣入他指间,紧紧地与他十指交握。

 

—TBC—

 

温馨提示:雷雨天跑去户外旷野接闪电属于作死行为,好孩子不要学

(饼饼啊那么一大片地就戳着你老高一个人不劈你劈谁

 

诏书那块是东拼西凑抄的……轻喷……

 

邱饼本篇的事业线(并没有)到这里就(艰难地)结束啦!往后的日子都是好日子,下面估计还有两章左右的篇幅,小情侣谈谈恋爱,交代一下前面没交代清楚的收尾之类的,纯甜!

 

克服劣性

【邱饼】失而复得(二十七)李饼下落不明

三人分别从不同的宫门出去,李饼孤身行在宫道上,低头便想起那天为他将甲胄铺遍皇宫的邱庆之,抬头看到一排飞鸟,又想到了胡姬的哭诉。

正陷入迷思,未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前炸响:“李少卿,看路。”

 

甲胄齐全的邱庆之迎面走来,他这才记起,如今驻守宫门的人全都换成了金吾卫。


李饼眸中金光闪逝,妖猫之力发动,顿时铺天盖地全是他的气息。他有些隐秘的自得,表面却礼貌而得体:“邱将军。”

邱庆之在他端直的身体上扫视片刻,移了开去,“李少卿这般神思不属,难不成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案子?若有困难自可直说,金吾卫责无旁贷。”

李饼反讽回去,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几句机锋,引得旁边卫兵和路过的宫人...

三人分别从不同的宫门出去,李饼孤身行在宫道上,低头便想起那天为他将甲胄铺遍皇宫的邱庆之,抬头看到一排飞鸟,又想到了胡姬的哭诉。

正陷入迷思,未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前炸响:“李少卿,看路。”

 

甲胄齐全的邱庆之迎面走来,他这才记起,如今驻守宫门的人全都换成了金吾卫。


李饼眸中金光闪逝,妖猫之力发动,顿时铺天盖地全是他的气息。他有些隐秘的自得,表面却礼貌而得体:“邱将军。”

邱庆之在他端直的身体上扫视片刻,移了开去,“李少卿这般神思不属,难不成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案子?若有困难自可直说,金吾卫责无旁贷。”

李饼反讽回去,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几句机锋,引得旁边卫兵和路过的宫人纷纷侧目,暗道大理寺和金吾卫果真水火不容。

 

明明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却不知为何还站在那说了老半天。突然邱庆之眼神一厉,口中喝道:“什么人!”

周围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胳膊一抬,卷起半扇披风,撂了句“少卿当心”,就将李饼护入臂弯,裹挟着退后。

披风遮住两人上半身,邱庆之在李饼唇上狠狠一吮,又放肆一咬,霎时让他乱了气息。

 

但只一下,邱庆之就放下手臂,那猩红的披风也回落肩后。

他面色如常,稍带歉意地对李饼说:“想是本将看错了,兴许是只发春的野猫,惊了少卿,还望勿怪。”

 

李饼的唇瓣却已是艳色欲滴,他瞪了邱庆之一眼,只有咬住唇,作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冷冷说:“邱将军骑射功夫一流,怎么这眼力如此差劲。”

邱庆之泰然:“原来少卿这般认可本将的骑射功夫?以后定有更多机会,让少卿充分领教。至于眼力嘛……”

他的眼在李饼身上流转一圈。

李饼:“……”

他都一千年道行了,凭什么还是说不过邱庆之啊!

 

 终于抬手告辞,两人互看一眼,扭头离去。相背而行的身影,一个不自觉雀跃,一个不自觉温柔。

 

这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小惊喜。李饼出了宫门,便上了一辆停在远处的马车。

 

驾车人长着一张陈拾的脸,车内人则是邱庆之苦寻不得的胡姬,她在女帝亲信的护送下,先一步出了宫。

金吾卫已经追踪多日,谁能想到,她今日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一晃而过。

 

永安阁果然没有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几天里,陆城隍的人也开始满大街找她。

找人这方面,金吾卫还真不一定有陆城隍在行。这种地头帮派才是真正能够深入民间的存在,盗匪流氓,贩夫走卒,街头乞丐,到处都有他们的人。坊间哪户人家闹别扭,哪户人家争家产,哪户人家孩子不是亲生的……他们全都一清二楚。

但他们万万想不到胡姬真正的藏身点——李饼把她藏在了吕清府上的地下密室里,并派出陈九看护。

 

马车在城中辗转数圈,最终来到一处清净小院,这里可以直通吕府地底的密室。

 

进屋关严房门,李饼示意两人凑到桌前,将先前做好的计划再度嘱咐一遍,直到两人都能清晰完整地复述出来。

说完正事,他也不着急走。

这几天邱庆之忙于皇城换防,不会来找他,李宅众人在准备秦纨和蔻娘的婚事,大理寺也在上官檎的带动下开始彻查疑难旧案。惟他浮生偷闲,优哉游哉。

 

春和日丽,院里院外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胡姬做了几样小菜,李饼出门买了几两肉,陈九不知打哪沽来三坛酒。凉风徐徐中,酒足饭饱。

一转眼,霞色攀云,天壁绯红,又一转眼,夜幕罗织,月移星布。

惊蛰后窸窣的虫鸣,反而让这个夜晚更加静谧。

 

胡姬吃完饭就回到了屋里,将自己藏起来。李饼和陈九坐在屋顶上,各自抱着一坛酒,脚踏茅草,仰望星空。

 

银河甚美,但两人的对话却不怎么美丽。

 

陈九道:“你真要把她送到陆城隍手里?”

李饼道:“计划都背过了,现在跑来问真的假的?”

“她可能会受一顿拷打。”

“错了,是她必然会受一顿拷打。但你大可放心,陆城隍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不会乱来,更何况她从小混迹江湖,岂能没有一点自保能力?”

李饼烈酒入喉,已稍微有些上脸,转过头来道:“陈九,总感觉你现在越来越有人味了,是我的错觉吗?”

 

陈九不答,抱起酒坛痛饮无忌,直到满襟淋漓,才一抹脖子张口道:“我也是才知道,当初觉得你有人味,竟是个错觉。”

“这嘴也越发犀利了,改天就让你替我上阵,找邱庆之讨回一城。”

“在你心里,她就只是一枚棋子?”

“当然不是。”李饼反驳,“我送她去见一枝花,她为我卖命三个月,这本就是交易。”

“就算不是,也是你随手就能拿起来利用的人。”

李饼一哂。

 

确实。

如果没有那个五石散计划,胡姬本该也是他搜罗入府的人。

他们前世也算一场君子之交。他连秦纨、孙小迎这种未逢一面的人都要叼回家里来,更何况因他而死的胡姬。

可是总归有了五石散计划,总归他还是要利用胡姬,让她以身涉险,去完成他的目的。

 

李饼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真面目。

重活一世,再见旧人,他的情义分给邱庆之和大理寺之后,着实不剩多少。

于是乎剩下的那些,没用的就搜罗进宅子陪他玩过家家,有用的就物尽其用。

空守着那挤满了人的可笑庭院,他放不下的,好像只是个和他们在一起就能过得很好的幻念。

好像只要混进这群真诚善良的人当中,就能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真面目。

 

所以他亦很清楚那件事:一千年后的李饼,无论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和他们人以群分了。

 

他只有尽力伪装。

只有藏起这一头雪色下的满心衰白。

只有不惜一切戴好这张似人非人的面具。

 

其实他也想过,坦然相对又如何。正如他对陈九,正如他对胡姬。纵使利用与阴谋交织,亦能偷得浮生半日,自在对酌。

面对大理寺众人,他自有办法转圜,面对世人他更加无惧。   

他不惮以真面目去面对任何人,只除了邱庆之……

和父亲。

 

邱庆之用尽毕生守护的,是他那端坐明镜台,不沾尘世埃的李郎君,是那个天真赤诚,清澈见底的李少卿。

不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满腹阴谋诡计,翻手邀买天下人心,杯酒收取三千人命,明知五石散遗祸无穷却还要图谋算计的李饼。

 

而父亲……

父亲。

他又该以何面目去见父亲?

 

吴亦人是最有可能知道父亲线索的人,其实他早该去找。

无非近乡情怯罢了。

 

看了半天星河攒动,陈九幽幽道:“我终于明白你当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话?”

“黑罗刹成了假恶鬼,李少卿成了真罗刹。”

“就是句玩笑,你还当真了。”

 

陈九却道:“有件事我不懂,要扳倒永安阁,就必须走朝堂党争的路吗?一枝花已经落在皇帝手里,难道不足以成为永安阁的罪证?”

“陈九,你看着凶恶,怎么如此天真?你到底知不知道永安阁是什么?”

“是什么?不就是几个不肯入土的老怪物。”

 

李饼摇头。曾几何时,他也这么以为过。

可是当永安阁诸老伏诛后,他处理余孽时,才发现根本没那么简单。

 

当时回望来路,始觉惊心动魄: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居然先后斩落了一个礼部尚书、一个兵部尚书、一个刑部侍郎、一个国子监祭酒,还击垮了一个笼罩神都的地头蛇……真可谓战绩彪炳,将朝堂民间搅了个天翻地覆。

永安阁在朝中势力瓦解一半,又失去了拿捏百姓的工具,女帝才能抓住机会,利用邱庆之呈上的证据,借泱泱民心,快刀斩乱麻地弄死他们。

很难说清这一切究竟是女帝的设计,还是邱庆之的设计,亦或时而是女帝的设计,时而是邱庆之的设计……总之上辈子,这两人之间肯定有某种未曾言明的默契。

 

“永安阁,”他对陈九说,“永安阁到底是什么呢?”

“曾经我也以为,永安阁就是十几个糟老头子……”

“后来我发现,永安阁是一个庞大的组织。他们占据政事堂半壁江山,利用吏部操控百官考核擢升,利用礼部把持科举,拉拢国子监,控制朝堂的新生力量。暗中靠五石散腐蚀朝臣,结成紧密的利益圈层。”

“兵部为他们策划国战,工部将一条糜烂的运河变成他们的钱袋子,半个刑部甘作他们的刀。他们的触角甚至深入民间,通过地头蛇监视神都百姓……”

 

    “事实还远不止于此,又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永安阁不只是个组织,更是一种……体系。”

    “当年太祖起于关陇,本朝的大部分开国功臣,都是随他从关陇两地杀出来的世家豪强。永安阁里的每一名阁老,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世家。如今科举和官学制度都不成熟,九成官员仍出自世家子弟。他们是和圣人共治天下的人,是鼎立这个王朝的根基。”

    “那些老不死可以杀,永安阁可以灭,但永安阁的根基不会倒。就算破了这个案子,要不了几年就会出现第二个永安阁。”

 

    “你知道吗,在我眼里,永安阁其实什么也不是,因为捏死他们的办法实在太多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把这朝野内外服食兽骨的所有人都杀了……别那么看我,你细想,这个办法是不是最简单、最可行、最有效?”

 

他抱起剩下的酒一口干了,把酒坛子酣畅一砸,胳膊往脑后一枕,就着屋顶茅草躺下,仰望繁星。

 

“我能杀光所有人,却不能斩灭人心的贪。永安阁什么也不是,但只要妖猫在,永安阁便一直在。”

 

从一千年前到一千年后,天地经历了三十六万次繁星的起落,可人间依旧是这个人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万物之于天地,只是刍狗。生命之于岁月,只是一抟指尖沙。陈九,这世道本就如此。”

“人力何其微弱,难道还能让太阳为你而落,让群星为你而升?这世道正如太阳,正如群星,是改变不了的,只能学着接纳。”

 

“曾经我那双眼太过清明,只看得见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看不见这世道的真面目。”

“你日日跟在我身边,也知道邱庆之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为什么呢?”他问陈九。

“他明明就可以张口说出真相,跟我联手破案,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却为什么非要走一条歧路,为什么要纵身跃入深渊,汲汲营营于权势地位,头也不回地去做那蝇营狗苟之辈?”

 

“妖猫案绝非一桩案子,更是一局棋。虽由大理寺破获,可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那些平静表象下的权力斗争。”

“所谓案情,所谓证据,所谓真相,在那种级别的斗争中,不过是一纸盖棺定论的悼词。”

 

“所以说真相如何根本就不重要。历史不在乎真相,百姓不在乎真相,除了当事人,谁都不在乎真相。”

“真正重要的是,谁一开口,就能让往后的三千青史、举世的万万百姓,将他所言奉为真相。”

 

“你懂了吗?能扳倒永安阁的不是证据,而是权力。”

“这才是世道。我的大理寺啊,是首童谣。”

 

陈九安静了很久。

 

直到李饼大醉一场,半梦半醒地跌下屋顶,爬起来嘟喃着说:“我醉欲眠……欲眠我醉自当去……明朝不必抱琴来……”

 

陈九才开口问他:

“是世道造就了一枝花,是一枝花杀了她的父亲,可我们杀不了一枝花。那么她父亲的死,就只能怪罪这个世道吗?她哭着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这就是世道?”

“李饼,哪怕是草芥一样的命运,就活该困毙在世道的樊笼里吗?”

“我知道兽的一生怎样度过,可我们生而为人的一生,又该怎样度过?如果有一天陈拾、王七、孙豹、阿里巴巴、崔倍问起,你会告诉他们‘这就是世道’,还是会告诉他们‘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如果问起的那个人,是邱庆之呢?”

 

他没有听到回答。

 

李饼该回家了。他喝多了酒,跌撞远去,打着拍子唱道:“我有明珠一颗,曾照青山万朵。而今光华湮没,已被尘劳关锁……”

 

一千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人世。

 

倘有一日邱将军睁眼细看,便会发现,原来大雾对面不是李少卿,而是一只似人非人的妖猫。

至于李饼——

他远遁已久,下落不明。   

 ——————————

《示圆阇梨偈》

宋·释心月

我有明珠一颗,

久被尘劳关锁。

而今尘尽光生,

照破青山万朵。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杜甫


我真的废话好多,不管写什么都犯文青病,迟迟写不到正经剧情,哭了

精疲力尽的阿咸

【郊通发达】朝歌求生指南(八)

  不知何时开始,夜色已悄然罩下,鹿台雾气森森,姬发只觉冷,仿佛甲胄缝隙中都在渗出丝丝寒意,几乎是想要阻断他继续向前的脚步。


  可他哪里能够因此停下,搜寻殷郊的士兵就在不远处徘徊,而殷郊至今仍下落不明,他顺着姜文焕指明的方向一路屏息前进,终于在绕行到没有一丝火光的城墙下时,在昏暗中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姬发不敢确认那声音究竟是不是来源于殷郊,或是另一队同样正在搜寻殷郊踪迹的人马,循着那声音的源头,姬发小心翼翼却又按捺不住紧张地靠近,连剑都已在手中握紧,时刻做着防备的姿态。


  脚步声静止了一瞬,姬发自己的动作也随之一顿,可又紧接着,四周的一片死寂之中,前方不远处的......

  不知何时开始,夜色已悄然罩下,鹿台雾气森森,姬发只觉冷,仿佛甲胄缝隙中都在渗出丝丝寒意,几乎是想要阻断他继续向前的脚步。


  可他哪里能够因此停下,搜寻殷郊的士兵就在不远处徘徊,而殷郊至今仍下落不明,他顺着姜文焕指明的方向一路屏息前进,终于在绕行到没有一丝火光的城墙下时,在昏暗中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姬发不敢确认那声音究竟是不是来源于殷郊,或是另一队同样正在搜寻殷郊踪迹的人马,循着那声音的源头,姬发小心翼翼却又按捺不住紧张地靠近,连剑都已在手中握紧,时刻做着防备的姿态。


  脚步声静止了一瞬,姬发自己的动作也随之一顿,可又紧接着,四周的一片死寂之中,前方不远处的脚步声忽调转了个方向,如困兽之斗一般,裹挟着强烈的杀意加快速度劈面朝自己袭来——


  下一刻,姬发只觉颈间一凉,冷剑锋利的剑芒将将要顶到他的喉前,接着稀薄的月光,他甚至能够看清那剑锋上繁复精致的花纹——非是鬼侯剑还能是什么?


  “姬发……”殷郊见到来者赶忙往后退了一步,同时整个人都泄了力,凶悍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茫然无措:“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现在不是应该……”


  见眼前人平安无事,姬发悬着的心总算能稍微落下些许,在所难免地生出些怨意:“你答应过我什么?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你……”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因一开口,心中的痛意就远胜过了埋怨,殷郊是谁?是他恨不能捧在心上宝贝的人,哪里能舍得责怪他?


  “跟我走。”他不由分说拉过殷郊的手。


  城墙高耸,天穹低压,乌夜中寥星寂寂,两人携手奔向宫门,远处火光明灭,人声纷沓迫近,好似是一场寂静无声、又声势浩大的逃亡。


  “姬发,对不起……”殷郊低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分明带着莫大的失望与内疚:“其实那天……那天我根本没有走远,我知道庙中的人是谁,也听见了你们说的话。”


  姬发只苦笑了一下:“……我猜到了。”


  “可我那时根本不相信你们所说的那些,你们说怀疑苏家女是妖孽,我还觉得,一定是她蛊惑了父王……”


  姬发很想让他停下,无需再继续说明,他自己已能够料想到接下来是发生了什么……他心痛难当,那颗珍贵难得的赤子心是这世上自己最想保护的东西,凭什么到了别人的眼里,它就被视同草芥,合该被丢弃在灰尘里无情碾压?


  “姬发,是我错了……”殷郊说着,自己也自嘲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眼底分明是一片血红:“他根本什么都知道……他还说,四大伯侯谋反未遂,要全境抓捕,连你也会被连累。”


  姬发回过头,眼中的痛惜难以掩饰,紧紧抱住他:“……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什么王位、什么天谴……我们通通不理会了。”


  “姬发,我会害了你。”


  “你只管害我。”姬发仍不松手:“我也有错,我总想瞒着你,自不量力以为我能为你摆平一切,我也害了你……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只管互相祸害,谁也不要放过谁。”


  远处的声音正在迅速朝两人靠近,姬发拉着他的手臂又要继续向前,殷郊却并不动作:“我今日酿成了大祸,你若帮我,父王一定会迁怒于你,你别管我了,姬发。”


  他说罢,略一仰头,一副心如死灰要听天由命的模样:“我从没想过,父王他会……也罢,既然他如此,我就算是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又怎样……”


  “可我在乎你啊。”这话几乎叫姬发的心跳都停了一刻,他死死抓住殷郊的手,眼神满含焦急委屈:“你总说起与我那八年的相伴,可你若是对我有半分的了解,也该知道,你这样说,分明是在剜我的心。”


  “你都可以为我去死,为什么不能为我好好活着?”


  殷郊闻言亦是心如刀割,他又何尝想违背自己许下的山盟海誓,可人心险恶如荆棘丛生,是太多东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叫他们命不由己。


  就算他们真能侥幸一走了之,那之后呢?殷寿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们?只怕他们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受到其中牵连,姜王后也好,质子营的人也好,还有四大伯侯与他们各自封地的百姓……谁都难逃其害。


  姬发神色一凛,转而沉声问道:“时至今日,你可是还在乎你与殷寿的父子情分?”


  殷郊怔了怔,又有些错乱地摇摇头:“他既已与狐妖共谋,丝毫不在意我与母亲的感受,天谴肆虐,更是漠视百姓安危,我不愿再对他唯命是从。”他说着顿了一顿,语调又是一转,转而无奈道:“可他是王,整个天下都在他的手中,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也可以不是。”姬发轻声说道,简短几字落在殷郊耳中却是铿锵。


  “天下共主不过也只是个位子而已,谁都能来坐,况且你也是成汤血脉,那位子本就该是你的。”


  殷郊因这一番论调大骇:“你疯了……”


  “没疯。”他却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沉着冷静,几乎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只要你想,我什么都能给你。”


  殷郊愣愣望着他,头一次觉得眼前的人这样令自己陌生,他分明是姬发,是自己认识了那么多年的姬发,可……就像是猛然之间换了一个人一样,冷冽得像是一柄染了血的刀锋,从容强大得仿佛他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且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岩洞之中、古庙之中……姬发所言所行,处处可见端倪。


  他握住姬发的手,自知有些莫名地问:“姬发……你究竟是谁?”


  姬发望向他眼含惶惑的双眸,轻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啊。”


  “我只知道,我是你的。”


  “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原本字字清晰分明的语调,此刻却竟软烂得不成样子,殷郊恨不能与眼前人揉成一体共生一处,他不在乎什么端倪、什么蹊跷……只要是姬发,他什么都不在乎。


  “你想做什么,姬发,我都陪着你。”


  无论是做忠臣,还是做反贼。


  “午门外会有人接应我们。”姬发一边说道,一边在前为他领路向既定的地点,继而说明了自己全部的计划,即便殷郊心中早有设想,当真亲耳听到他所说时,还是不免为其所震撼,从那日欲追封神榜未果后到如今,不过才短短几天的时间,且他还是在被革职禁足的期间,究竟要如何冷静谨慎地拉拢人手,再制定出这一切?


  “现下四大伯侯皆在被追捕,定然也离不开朝歌,只能想办法派遣人马去属地调派支援,我们先得出宫去,与他们商议后再行事。”


  他说着捏了捏殷郊的手,严肃沉重的语气里难得透出一丝诙谐的调侃,仿佛有情人因爱在绝处逢生:“大商最尊贵的太子,可要与我这罪人同为犯上作乱的同谋了。”


  殷郊微微红着眼睛,终于因他这般转而一笑,学着他的口吻,郑重说道:“你若是罪人,那我就更是大逆不道,罪不可赦难逃其咎,合该被千刀万剐……我陪你一起。”


  这生死一局,若赢同生,若输共死;姬发觉得自己或许可能真的是疯了,且疯得不轻,才会在这样紧张激烈的近况中,近乎失常地觉出一丝带有血腥味的甜蜜来。


  话音落下,宫门已近在眼前,众多守卫自然而然地发现了两人的身影,迅速列阵在前,姬发吹响一声口哨,清脆的声音刺破夜空,随着这一声响,拦住前方去路的士兵中竟有近半数临阵倒戈,两边的人瞬间扭斗作一团。


  大开的宫门似乎无形地指引出一条道路,殷郊原本还正不解姬发如何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调动除西方阵以外的这么多人手,回想起姜文焕平日里负责的正是城门守卫的工作,一瞬间心领神会。


  “抓住这两个逆贼!”


  熟悉的声音自后方响起,殷郊回头望去,以往亲近之人的身影再没了昔日的高大威严,变得面目全非,两双极为相近的深邃眼眸遥遥相对,往日血浓于水的亲情此时此刻面目全非,只剩下滔天的恨意熊熊燃烧,至死方休。


  姬发接过身边亲信的士兵递来的弓剑,回身站定,凛冽的风扑面而来,闪着寒光的箭镞射穿狂风,他看见殷寿胸口上未愈的伤痕,想来就是不久前殷郊无意所致,而那支利箭猛然追袭而去,殷寿纵是躲闪也将将不及,仍被其擦身而过,身上便又多平添一道狰狞血痕。


  姬发无声地笑了一下,他能在雪原中一箭射中敌手助殷寿脱困,那是因为当时殷郊救他心切,而现在他既要辜负殷郊如此一片忠贞之心,自己引弦时亦不会手软一丝一毫。


  在这个陌生的天地里,殷郊即是他唯一的原则,为此,他的剑可以毫不犹豫地指向任何一个人。


  看见殷寿陡然震怒的表情,姬发回过神,见殷郊也握紧手中鬼侯剑,眼神坚毅,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我们都伤了天下的王,这下可是要逃到天涯海角去了。”


  “那又如何。”四下纷然乱斗之中,姬发与他并肩而立:“如今天谴蔓延,祭天之事还悬而未决,百姓正身陷水火,待出了这座城,未必谁才是民心所向,况且——”


  他眸底一沉,又加深了语气,一字一顿道:


  “谁敢动你,我就杀谁。”



瑞瑞Renassa

【发郊/郊发】谁说人神不能谈恋爱!(接电影he版)

 

 

大家好,我是太子殷郊,这是准太子妃姬发(别听他说我是武王后这种p话)。

据说他有个暗恋对象。

我不知道那个暗恋对象是谁。

可恶!都老夫老夫好几十年了,姬发也不告诉我!!

 

 

tips:无顺逆,自由心证

 

姬发命里,注定有个踏着七彩祥云来接他上神山的盖世英雄。

这不是谁瞎说的,这是姜子牙算出来的。

当时姬发正站在悬崖边,要扔掉封神榜,换殷郊的命。

姜子牙直呼万万不可。

“我警告你!我真的是神仙,这是真的封神榜!你扔了遭雷劈!”

姬发:“申公豹也是神仙,你们有何不同?”

姜子牙:“我算卦超准超厉害,你信...

 

 

大家好,我是太子殷郊,这是准太子妃姬发(别听他说我是武王后这种p话)。

据说他有个暗恋对象。

我不知道那个暗恋对象是谁。

可恶!都老夫老夫好几十年了,姬发也不告诉我!!

 

 

tips:无顺逆,自由心证

 

姬发命里,注定有个踏着七彩祥云来接他上神山的盖世英雄。

这不是谁瞎说的,这是姜子牙算出来的。

当时姬发正站在悬崖边,要扔掉封神榜,换殷郊的命。

姜子牙直呼万万不可。

“我警告你!我真的是神仙,这是真的封神榜!你扔了遭雷劈!”

姬发:“申公豹也是神仙,你们有何不同?”

姜子牙:“我算卦超准超厉害,你信不信?”

姬发:“我爹也会算卦,这有什么稀奇的?”

姜子牙:“你别雄竞啊。”

姜子牙:“我算在未来五年之内,有个身着铠甲、踏着七彩祥云的大美人来接你上昆仑哦!”

姬发毫无反应。

姜子牙:“那个大美人,就是你现在的意中人哦!”

姬发继续冷漠。

殷郊幽幽转醒,正好听到这句话,悲从中来,幽怨地看着姬发。

姬发这才有了动静,自觉心跳如擂鼓,回望殷郊。

殷郊说:“呜呜,好兄弟,你怎么连这件事都不告诉我。我可以帮你追她啊。”

姬发一瞬间脸冷下来。

然后把封神榜扔了。

 

 

殷郊在昆仑山被封了太岁神职,接头下来后,到西岐养伤。

经历这么多事儿,姬发早把什么意中人、什么七彩祥云给忘了。

他不记得有人记得呀。

殷郊每天一边割麦子,一边推测谁是那个意中人。

七彩祥云,大美人,肯定就得是个神仙呗。

杨戬?

大漏特漏!

姬发才见过杨戬几次?他俩都没说上过话。

但是殷郊秉承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精神,开始无死角防范杨戬,给清源妙道真君弄的直挠头,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殷郊了。

姬发很无语,告诉殷郊,这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神仙亲友团的和谐。

对此行为,殷郊自有一套解释:

“人神之间可不能谈恋爱啊!”殷郊说,“你死了,你让他怎么办?自己独守几百年等你转世,多惨啊。”

殷郊记得,这句话说出后,姬发看了他很久,很深。

 

 

姬发很严肃地告诉殷郊,他不喜欢杨戬,对那种三眼生物没兴趣。

于是殷郊换了个人,继续保持警惕。

他现在,深深地怀疑姬发的意中人是雷震子。

没过几天,姬发被雷震子抱着哭诉,说殷郊总是有意无意地针对他,他幼小的心受到了大大的打击。

姬发觉得殷郊会怀疑自己喜欢雷震子这个事情,他很难评。

他还没来得及对这个绿弟弟解释,殷郊就闯进来了。

看到俩人正抱着,殷郊肉眼可见地扭曲。

好嘛,解释不清了。

这奇怪的捉奸感是怎么回事?

 

 

当晚殷郊别别扭扭、小心翼翼地对姬发说:“为了下一代的相貌考虑,你应该喜欢一个好看点儿的。”

姬发:“我觉得他长得挺好看。”

殷郊:“谁?雷震子???你瞎了还是我瞎了???”

姬发:“不,我说我的意中人。”

 

 

殷郊又失眠了。

他觉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儿。

那人到底是谁啊?

好看成什么样,才会被姬发这么喜欢呢?

被姬发喜欢,是多幸运的事啊。

谁值得姬发的喜欢呢?

姬发有了意中人,是不是就不能和他在一块了,是不是以后还要结婚,还要和那个人生小孩,过另外的人生呢?

一个没有他殷郊的人生。

唉。那个人还有七彩祥云,能把姬发接上昆仑山。

姬发喜欢他挺好的,殷郊盖着被子睁着眼,反反复复地劝自己。

起码,他会踏着七彩祥云,把姬发接到昆仑上。

这样,姬发就能破了少亡的诅咒,不入封神榜,以人皇之身比肩神明,而不是做人间注定早逝的武王。

挺好的,殷郊眼睛有点不舒服,干干涩涩。

挺好的。

他在难过什么呢?

 

 

第二天,殷郊已经把自己说服了。

他一定是因为好兄弟要结婚、不能和自己同吃同住而感到悲伤。

为了珍惜最后的兄弟时光,他开始加倍的对姬发好!

温柔小意送铠甲,睡前给他留盏灯。

上阵护他周全,下阵给他酒菜。

雷震子看了,直呼好家伙。

这不死gay吗?

 

 

杨戬:“我看,不如我教一下殷郊怎么变出七彩祥云吧?挺简单的……”

雷震子:“何出此言?”

杨戬:“我看殷郊真的很想当姬发的七彩祥云意中人,你不觉得吗?”

 

 

姬发不知道殷郊头脑风暴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既然殷郊对他好,那就好呗。

殷郊已是太岁神。等他死了以后,殷郊还有万万年可以活,他们天上地下永不相见,转世也无法辨认。

姜子牙说,他会死在伐纣后的第三年。

他和殷郊,在人间只有三年了。

此刻,殷郊有什么阴谋阳谋都无所谓了,先享后付,爽了再说!

 

 

姬发称王以后的第二年,身体越发不好了。

他是人身,多年征战受伤,心力交瘁虚损,底子早已经被掏空了。

殷郊守在他身边,左等右等不见那个七彩祥云来,着急得很。

谁来带走姬发?谁来爱他?

殷郊提了桶酒,说要和姬发一醉方休。

“你喜欢他那么久,他却一直都不来接你,他可真不是人啊。”殷郊抱着酒坛,已经有些醉了。

“不准这么说他,”姬发瘦了很多,却依然挺拔,“他并不喜欢我,我何必烦扰他?”

殷郊更生气了,斥责道:“你还替他说话?我看你那个意中人就是个超级无敌大傻冒!他是神,他带个人上昆仑怎么了?他不喜欢你也应该带你上山啊,你去求他,你就说这是姜子牙算的命,他一定得带你去昆仑的,命是不能变的,他不带你去就遭雷劈!”

姬发浅浅地,像隔了层雾一般看着殷郊。

“殷郊,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上不上昆仑?”

“这还用说!”殷郊站起来,路都走不直了,“你不上昆仑,是会死的,我不想你死啊。”

姬发问:“你也是神,你能带我走吗?”

殷郊眨了眨眼睛。

对啊,他也是神,他也能带人坐云彩走。

“我不要七彩祥云的美人了,我不等他了。”

“殷郊,带我走吧。”

 

 

杨戬看着本应该长眠地下的某姬姓武王出现在昆仑,瞪着三只眼睛,说:“昆仑是快递中转站吗?想来就能来?”

殷郊还记得姬发可能喜欢杨戬这回事,紧忙把姬发捂在身后:“他的,大,美,人,没来接他,我只好代劳一下了。”

姬发:“殷郊说,他要到昆仑继续找那个大美人。”

殷郊恨死姬发的意中人了,骗走姬发的感情,又不对姬发负责。他找到那人之后一定要将他爆锤!

杨戬:“……”

我不懂,但我大为震惊。

 

 

杨戬:“殷郊,你还记得你说人神不能谈恋爱吗?”

殷郊:“你这种神不行,我这种可以。”

殷郊:“但是姬发到底喜欢谁呢?”

杨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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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江红】【孙均/张大】七七

1.

张大第一次回来,孙均已在大漠中与左右卫奔行六日。他受伤颇重,腰侧一刀,背后一刀,虽不致命,也足以让寻常人在鬼门关上走一回。他们躲避秦桧追兵,片刻不敢停。到了第七日,终于支持不住,要坠下马去。他不肯停,仍要走,他那左右卫素日不和,但对他忠心,居然达成一致,将他按下,安置在边塞小镇的一间破屋之中。他那伤伤的只是皮肉,未及内脏六腑,但失血过多,伤口也未洗净,多日劳累,高烧不止,无力抵抗。

张大就是那夜里来的。

孙均高烧之时,自觉房屋内有人走动。脚步轻而乱,还有点拖沓,和另外二人不同。他躺卧时手中也攥短刀,睁眼抬手挥去,没看到人,只割着一段风。从上而下看的,又确实是张人脸。不陌生,很熟悉,......

1.

张大第一次回来,孙均已在大漠中与左右卫奔行六日。他受伤颇重,腰侧一刀,背后一刀,虽不致命,也足以让寻常人在鬼门关上走一回。他们躲避秦桧追兵,片刻不敢停。到了第七日,终于支持不住,要坠下马去。他不肯停,仍要走,他那左右卫素日不和,但对他忠心,居然达成一致,将他按下,安置在边塞小镇的一间破屋之中。他那伤伤的只是皮肉,未及内脏六腑,但失血过多,伤口也未洗净,多日劳累,高烧不止,无力抵抗。

张大就是那夜里来的。

孙均高烧之时,自觉房屋内有人走动。脚步轻而乱,还有点拖沓,和另外二人不同。他躺卧时手中也攥短刀,睁眼抬手挥去,没看到人,只割着一段风。从上而下看的,又确实是张人脸。不陌生,很熟悉,是孙均过去七日,日日夜夜忘不掉的脸。那脸上眼睛圆睁,胡子拉碴,面色灰白,还带着血。带着血,还咧着嘴笑。是张大。

他说,是我。三舅。我是张大。我这样子瘆人。你别怕。

孙均凝神看他,说,张大,你死了。

张大说,哦,对,我是死了。他又挠挠脑袋,腆着脸笑了,好像还是那个找孙均伸手要钱,冲孙均姐姐撒娇的无赖宵小似的。三舅,刚好是我头七,我便来看看。他破衣烂衫,一身血污,他做人潦草,死后连做鬼都做得狼狈。他只笑了这一下,仿佛怕吓着孙均似的。也不等孙均应,径自在孙均床边上坐下了。看他一身伤,皱着眉,要伸手去碰,但又怕碰疼了孙均似的,伸了手又缩回,问,三舅,你伤成这样,疼不疼?

孙均要说的话,一时都卡在喉咙里。他该问,你真是鬼?或该辩解,说,当时刺你一刀,只是计谋。若不杀你,秦桧奸猾,便无可趁之机。他还该说,你死的憋屈,如今要是索命,便都拿去。但张大不问他事成与否,不问他那时为何言而无信,坐下皱眉,只问他疼不疼。他突然想到那日在小山丘上,姐姐赶他出家门。那时天冷,风冷,天上地下一片片白,都是雪。他坐了许久,坐到烟花爆竹声都燃尽。后来,对面院子里来了一个人,穿着单衣,走得趔趄,冻得发抖,手里还拿着一个碗。张大走近了,说,三舅,天冷,你喝点姜汤。我娘那人,你也知道。就是倔,想一套,说一套。咱们一会从后门进去,没多大事。他把姜汤给了孙均,又脱了一件衣服。孙均不动,他就伸手把孙均身上雪都拂去,把衣服给孙均披上了,自己牙关紧咬,还咧着嘴要装出笑。说,三舅,冷不冷?

他说冷不冷,就像他如今问孙均疼不疼。那个时候,孙均掉了一滴眼泪,就掉在那个装姜汤的破碗里。他掉了这一滴泪,觉得不堪,侧过脸去,不看张大。他年少时大抵如此,受了欺侮,要哭也将脸扭过别处。正如他们在东苑牢房里,张大以命相求,赌他一颗心,他扭头过去,不让他看他眼泪。只是那时,他将脸扭过去,张大却伸手把他抱住。孙均是何人,那时候已经入了秦桧亲兵,战场上杀的人,比张大在赌桌上赢的人还多。若要愿意,以张大的力气,如何挣脱不开。张大低声说,三舅,我在。我在这儿呢。孙均用手抵他,他仍不松手。他说了这句话,孙均更不知为何,真的挣他不开。如逃兵丢盔卸甲,竟泪流不止。张大将他头脸按在胸前,不让别人看去。仍说,我在,我在。

如今张大是个鬼。是孙均的刀下魂。他坐在孙均床边上,血呼啦差,眼睛旁边一圈青黑,还问孙均,疼不疼?

他不问也罢。他问了,孙均突然觉得全身上下,从刀伤到心口,疼成一片。皱眉闭眼,连呼吸也困难。声音嘶哑,说,疼。

张大便伸手搂了他,好像他还是个活人似的,说,哎哟,我知道。我在这儿呢。又好像他们还在小山丘上,孙均不是孙统领,只是他那年少执拗的三舅。孙均眼泪落在他怀中,仍然不让别人看去。也如当时小山丘那样,孙均向来不怕兵戎相见,却被张大的一句话,问得丢盔卸甲。那时外面风雪大,张大并不高大,怀里却暖和,说话时一缕缕白烟气。等到天蒙蒙亮时,孙均泪亦流尽。他转醒,高烧已退。张大不在。唯有枕巾上印痕,连一点余温都不剩。头七已过。这便是张大回来的第一次。

 

2.

二七的时候,孙均给他烧纸。

他们躲避秦桧追兵,本就诸多不便。但他既然执意,陈亮胡勇便替他去寻。到底寻来了。张大等人没有墓,尸首无人收敛,都在木柴上烧了,化作青烟。他们死的惨烈,也死的惨淡。死的重,也死的轻。孙均不是文人,不过是个粗人,这故事不是他的,他也也讲不出。这满江红会流传百世。日后写书立传的人,记得这世上有忠臣,有奸佞,记得岳飞写下满墙怆然热血,却不会记得一个张大。不会记得一个大头兵、一个车夫、一个厨娘、一个舞姬、一个打更人。更不会记得一个落魄亲兵。

他们没有墓,身无长物,连衣冠冢都留不住一个。孙均烧纸,写了张大名字生辰。张大生前好赌,说自己最喜欢银钱,孙均便给他烧纸钱。一来给他打发鬼使无常,二来给他在下面过过好日子。张大这一生过得苦,没吃过几顿好饭,也没穿过几次新衣。就连他那过了门的老婆,也只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如今也在地下同他去了。张大这一生喜欢的东西很多,他要吃、要玩、还要命。他半生不得志,也没求过什么志。到了最后,他走了狗屎运,赚了个小太平。对平常人,人生短暂,小太平已是不易。张大这个人,不走寻常路,要赌时,总是选那赢面小的赌,眼高手低,因此输多赢少,被孙均和他姐姐痛骂。到了临时临了,还是如此,死性不改,不要小太平,不要命,不要活,拿这些都换了四个字。

这一局,他还是输了。也像从前。但输得漂亮。赌桌上,赢得总是庄家。他们所有人都没赢面。赢面不在他们。赢面在后人。

孙均没给他写悼文。他没那文采,也觉得写了无用。只是那四个字,张大是刻在背上。他提笔写了,他的字从来写的不好,只是能看。一笔一划,写得郑重,烧得干净。

大漠风大,纸灰都被吹散。孙均便用手护着,有时被火烧了也不松手。左右不敢劝,站在一旁,替他挡风。

他点了那纸,说,“张大,你的事,别人不记,我会记。我活着也记,做了鬼也会记。你活着就爱惹事。下到下头,安生本分,别惹无常鬼使。你去吧。等时机到了,我下去会你。”

他烧纸时以为自己会想起张大那难得严肃,大义凛然的模样。但真的想起来,却是从前的张大,那个落魄浪荡,人人喊打的张大。那个张大,听到有人欺侮孙均没有爹娘,便撸起袖子,冲出去,将那欺侮人的小儿都数落一通,说,谁欺负我三舅。硬气不了一时,又落得叫人痛打一顿的下场,回来还对孙均逞强,说,都让我收拾好了。那个张大,袖子里总是没有几两银钱,又常常输得干净,到了年关,被债主追上,鼻青脸肿,牙齿跌落,回到家中。十指青肿,展开来,居然还藏着些碎银。一半给了他娘,一半拿来给孙均买新衣服,还换了一颗糖。

“知道三舅爱吃甜的。给三舅的,三舅收着。赶紧的。我不告诉我娘。”

他说罢,背过身去,掩护孙均吃糖。问,甜不甜。他自己一口没尝。孙均说甜,他就笑。笑得脸都皱起。他总乐,就算他自己没啥好乐。他乐孙均之乐,乐孙均姐姐之乐。他乐瑶琴之乐。乐桃丫头之乐。他滑头滑脑,又简单得像条线。

孙均七日都烧。忆起往日种种,时哭时笑。左右看了都皱眉。

烧时都是黄昏时刻。孙均忽然觉得,张大等人生在边关,烧个干净,如此去了。落叶归根,倒也体面。好过在这世上,污浊飘零,苟且留生。

他们走的光彩,走都干净,到底好过他。他不死,不是天幸之。不过是苦没吃够,责任未尽,他欠着债,得慢慢还。

他烧罢抬头。他读过的诗不多,词更少。只是觉得,此情此景,必有文人写过。他说不出,张大也说不出。他们这几个,瑶琴或许还能唱两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3.

到了三七的时候,孙均记着日子。秦桧追兵追了他们这些时日,也都疲乏。想来觉得三个散兵游勇,成不了事,就算将那院子里事情说去,也无人听,无人信。孙均于是和左右落了脚,摆了一桌饭。也算齐全,鸡鸭鱼肉,有茶有酒。只是边塞地方苦,物什粗糙,不比相府,只是勉强凑了一桌。在秦桧身边,相府下人,吃的也比这金贵。这饭菜孙均不吃,左右也不吃。等到夜深,孙均在桌前长坐。时辰到了,张大来了。

张大来了,还是血呼啦差,还是眼圈一片青黑。走路还是缩着肩。眼睛瞥了一圈,说,三舅,全是给我的?然后笑了,三舅到底是疼我的。三舅还给我倒酒了?这哪受得住。

他在桌前与孙均坐了,居然还先等孙均动筷。后来一拍脑袋,说,三舅吃不得这个,晦气。我吃。于是吃吃这个,又吃吃那个。他吃饭粗鲁,边吃边说,边说边笑。说,好吃,好吃。谢谢三舅。有时候他吃着吃着又忘了,要给孙均夹一筷子,都是好肉好菜。筷子伸出去,又收回来,呸呸两声,说,该打,晦气。辛酸滑稽,做了鬼也吵闹。孙均任由他去。

他吃了一轮。孙均忽然说,你不问我吗?

张大说,问什么?

你不问我,事成了吗?

他一笑。说,三舅办事,肯定成。那还用说。但怎么成的,三舅和我说说。

孙均不会讲故事。他和张大不同。张大年少时便混迹赌坊酒肆。没死在外面,全靠一张嘴。孙均年少能到此高位,则全靠一把刀。但这个故事,造化弄人,没到张大嘴里,如今却落在了他这里。

他便与张大说。说的慢,也说的干枯平淡。他说到秦桧是如何赏他千金,又要杀他左右。讲到那姓郑的又是如何摆出两副嘴脸,此前待他如草芥,如今又做低伏小,要他提携。他如何讨了那红眼信鸽,以白纸作局。又如何与那聋哑二女缠斗,一刀刺死。那秦桧不是真秦桧,比秦桧有骨气。讲到那全军复诵岳元帅遗书,那是满江红。又讲他如何看到桃丫头在那石狮子旁,童言童语。他咬牙上了马,没有回头。

孙均不会讲故事,但张大听得认真,一时拍案而起,说,三舅干的漂亮,到底是我三舅。一会咬牙切齿,说这等没骨气,奸猾卑鄙,非遭报应,该杀。他时而惊呼,时而抚掌。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委屈,只是听到桃丫头时,忽然顿了顿,说,真是桃丫头?

孙均说,是她。

张大是这时候才湿了眼睛,只是没掉眼泪。后来笑笑,说,桃丫头有福报。那镯子碎了,挡了一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孙均没给张大背满江红。他字字记得,忘不了。只是如今觉得不配。张大也不追问。桌上酒菜吃尽,张大说,三舅,你怨不怨我?

他怨张大吗?他该怨他什么?他怨他一去多年,投奔他时,藏着秘密?怨他不争气,不够心狠手绝?怨他将性命换了满江红,做了孙均想都不敢想的事?怨他做了鬼,还念着他?念着他,把孙均当做他的家?

孙均说,不怨了。

孙均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没说清。也说不清。一问也是许多问。张大为什么入了岳家军,做了岳飞的兵,又为什么孤注一掷,做了这一场局。

张大抬头饮尽一杯酒,说,三舅第一次杀人的那天,我在。三舅做了兵,第一次杀的人。三舅是记得的,我也记得。那也是一个兵,一个年轻的兵。跟三舅差不多年纪。他没做什么,只是唐突了秦桧。他心里念着岳元帅的好,说了几句碎嘴的话。那管事的要三舅将他杀了,不杀,那就杀了我娘。三舅咬了牙,一刀下去,血溅出来。三舅躲也没躲。脸色也没变。没人知道,后来三舅回了家里,在那后院里,那冷天的水,冰一样的,足足洗了半个时辰,洗到双手都流血。我看着,不敢说。我其实我看都不敢看,但还是看了。

我心里想,这世道坏了。三舅刀用的好,心是热的。但刀挥出去,砍的不是金兵,是自己人。这刀挥出去,收进来,砍的是三舅的心口。这外面流血,里头也流血。他指指自己心口,说我这疼,真疼,疼的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我想,这世道真坏了,吃饱饭的人,抬不起头来。抬得起头来的,吃不饱饭。这不是真太平,这是假太平。我特希望,三舅把头抬起来。我就想看看,三舅抬着头,过过那真太平。

 

4.

到了四七,孙均按常例,用饭菜供饿狗。免得张大黄泉路上,叫那饿狗叼去。张大生前,叫狗追的时候,不计其数。他这命里,跟狗不对付。孙均多供一些,怕他到了临了还狼狈。没曾想到,张大被饿狗追着,到底又来了。

张大说,三舅,哎哟,快点开门,我这衣服本就坏了,再咬两口,我裤子都得给咬破了,下去见我娘,多没面子,这么大一个人了。孙均开门放他进来,将吃食投给饿狗,又将门都锁上。张大屏息,他也屏息。等听到那饿狗吠声渐弱,孙均扭头看他,说,你本该下去,回来做什么?

张大说,咧嘴一笑。说,我这不想三舅了嘛?孙均瞪他,他说,我这次是在真打算走了。真的。只是这狗一来追我,我就想到,我上次和三舅说话,其实说到一半。我想到这个,我怕。特别怕,就转头回来了。

孙均说,你做了鬼,死都死了,还怕什么?

张大说,我怕我走了,话还没说完。我真到下面去了,话还没说清楚。我特怕这个。我怕——

他一紧张便说废话,嘴巴碎。孙均一脚要蹬他,他是鬼,蹬不着。只不过现在,孙均忘了他是鬼,就连张大也忘了自己是鬼,孙均一蹬他,他便往后退。退到一把椅子里,扎了一个空。后来孙均明白过来,他也明白过来。面面相觑。张大笑了,孙均也笑了。如何荒唐。

孙均说,你到底怕什么。我已说过,我不怨你。

张大摇头,说。三舅便是怨我,那也应该。我干那些事,要遭报应,活着遭,死了遭,都一样。我只是怕——

他停了停,苦笑说,我怕三舅,怨自己。

孙均不语。

张大也不管,接着说,三舅这个人,说话少,想得多。有什么事总在心里藏着。话虽然说的不多,人实诚,直白,说谎特别差劲。我以前跟人组局,就怕三舅跟着,三舅一站我背后,那表情生动,牌面都给人看了,我一准得输。

孙均还要打他。他做了个鬼,还将他那赌棍习惯放在嘴里。他缩缩脖子,但还不停。

但也因为这个,在三舅身边,我不怕。那刀架在我脖子上,挥不下来。三舅的心思,全写在脸上。那时候我不跟三舅说,怕就怕这一点。三舅的眼睛会说话,心里的事,都写在眼里。他又挠头,但三舅的事情,最后办的漂亮。沉得住气,下得了手。还是我不好。是我算错了。

孙均扭头不看他。

他说,三舅。轻声软语,连哄带劝,我时间不多,你再听一会。再听我唠叨几句。

孙均终于慢慢转脸看他。

他说,我真不怨三舅。以三舅的功夫,那个时候,要多给我两刀,让我再受点苦。或者避开要害,多让我出几口气,让那秦桧奸贼,多审我一会。还不解气,再给我来点醋,谈何容易。三舅这一刀,干净利落,我速死,一点也不疼。真不疼。三舅那个时候,下手利落,但没发一点狠。没有一点气。三舅的眼睛,我看了。三舅没哭,在心里哭的,三舅是我看大的,我知道。三舅的心,我也知道。三舅心里,到底有我,一直有我。

他说,我知道。从来知道。

我知道。我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我特怕三舅,自己不知道。

孙均看他,突然哽住。张大又笑笑。是不是带点泪,黑灯瞎火,孙均也看不清。张大说,三舅这颗心,是热的,跳的。三舅有时忘了,我得提个醒儿。我怕我这一走,三舅忘了。若是三舅日后也找到一个人,也给自个儿提个醒,那感情好。要是一时没有,你就想想,想想你姐,想想你大外甥。三舅,你得好好活。咱们说,有些事情,比生死还重,那不假。岳元帅留的字,一定比咱们的命长。但咱们做这事,那也是为了让人活,好好的活,堂堂正正地活。

他说,我这一辈子,出息不大,也没想过什么好日子。那好事哪轮得到我。但我贪心,就念着这个。

他居然也扭脸顿了一顿。抽了抽鼻子。笑得惭愧,好像笑自己没出息。

三舅,你替咱们活,替你姐姐活,替我活。你苦,你痛,咬牙顶住了活。你不是走狗,不过走狗的命。

孙均突然用拿刀的手抹了眼睛。这动作很短,忽一下就没的。孙均沉默一会,说,你——

但他抬头去看,张大已经不在。这是上路的时辰。那饿狗声音也都消失。孙均推门去追,没有饿狗,没有张大,只是满园风声。孙均站在院里,看天亮起来。先是慢慢地亮,透一点红,然后突然都亮起来,满眼都是红。直到天亮尽了,红也褪尽了,只是日光,金色。那院里亮,跟张大那没心没肺的笑似的。后来日上三竿,再没一丝阴影。

张大来了又走了,这是四七。

 

5.

等到五七。张大没来,他知道张大是真的去了。

张大此前次次隔七日回,他有时醒来,竟然忘了张大已死。屋里屋外,越寻越气。后来看到桌子上,一副樱桃核,才止住。那副樱桃核,是张大从厨房拿的。他给了瑶琴,也给了孙均。张大还是那个张大,他拿这樱桃,多拿一点,少拿一点,又怎么样?但他只拿了这两颗,还是没替自己多拿一颗。他们在那相府里走着走着,张大从手掌里拿出这樱桃来,说,三舅,金贵东西,我不吃了,你尝尝。孙均那时正在气头上,生死攸关,看他插科打诨,又要将那刀架在他脖子上。只是那个时候,张大忽然不笑了,特别认真,说,三舅,你就尝尝吧。咱们这命,万一活不过这一个时辰,有一点的,算一点。不亏。

如今想来,张大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在那个时辰里,他把那樱桃给了孙均,还跟他那时瞒着孙均姐姐买糖给他时一样,说,三舅,好吃不好吃,甜不甜?

孙均皱眉说,还成。不太酸。

孙均这数日,次次闭眼,不是张大死在他刀下,两眼圆睁。

他梦到他的笑。他见孙均吃了樱桃,笑了,说,那就行。生死关头,他乐孙均之乐。

 

6.

等到六七的时候,孙均又烧了些纸钱。这纸钱不是给张大的,是给鬼使的。他烧了钱,时辰到了,若是合乎规矩,那张大也在下面的山头上望着,便可以看到一些影子。看得到,听不着。人已经在两边。这就是世间的规矩。孙均烧着烧着,倒真看到一点张大的影子。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在那山头上招手,好像要说什么似的。他张着嘴喊,孙均也听不到。他们不是秦桧府中懂那聋哑密语的人,只不过是多年磨出的一点默契。

孙均抽了刀,指了指那塞外,点点自己心口,然后解了护腕。他手臂被布条缠住,解了,还渗着血。那伤口新鲜,不是在相府中缠斗所致。那一笔一划,是刀尖划的。他抬起来,给张大看。

这字原本在张大背上,如今换了个地方。张大看了,笑了。

他也碰了碰自己心口。说了三个字。

他走了。这就是孙均见他最后一面。

 

7.

到了张大七七的时候,他没停留。没烧纸。他觉得他要说的话,张大是懂的。如若不懂,也不必再说。有什么话,下到下面再说。现在不急。

他下到下面前,还有许多事要做。张大到底没听到满江红。他听到时,当从孙均嘴里听。不能坏了规矩。

天下之大,总有一处,不必做他人走狗。

靖康耻,犹未雪。

张大在下头,等着听他说满江红。他会等,也在等。他这个人,没骨气,但执拗。只这一点,他和张大倒是一模一样。

他下去前,需配的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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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呢?寄哪去了?”

“礼物呢?寄哪去了?”

“礼物呢?寄哪去了?”

浅夏Surlinca

天涯一念

周子舒中心向


周子舒在忘川所渡的头位故人是张成岭。


须发皆白的老者如初见幼徒一般冲向他怀里的时候,大抵看着是有些荒唐的。周子舒的手仍似长明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寒凉光洁,而当年一行人中最年幼的那个,要哥哥姐姐、叔叔伯伯称呼着旁人的少年,却已被岁月吹了重重皱褶。


也许人在死后总会容易回到最初时的样子,既知渡了忘川饮却孟婆则前尘如烟诸事尽散,便索性将这一世磋磨跋涉所修得的持重坚忍也抛却在了河中,仅剩一腔最恳切的悲欢喜乐。


“师父......”张成岭的眼泪滚下脸庞,倒像当年顾湘戏谑着的“金豆侠”,“我们写了很多信,寻了多少年,都没能找到你......

周子舒中心向



周子舒在忘川所渡的头位故人是张成岭。

 

须发皆白的老者如初见幼徒一般冲向他怀里的时候,大抵看着是有些荒唐的。周子舒的手仍似长明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寒凉光洁,而当年一行人中最年幼的那个,要哥哥姐姐、叔叔伯伯称呼着旁人的少年,却已被岁月吹了重重皱褶。

 

也许人在死后总会容易回到最初时的样子,既知渡了忘川饮却孟婆则前尘如烟诸事尽散,便索性将这一世磋磨跋涉所修得的持重坚忍也抛却在了河中,仅剩一腔最恳切的悲欢喜乐。

 

“师父......”张成岭的眼泪滚下脸庞,倒像当年顾湘戏谑着的“金豆侠”,“我们写了很多信,寻了多少年,都没能找到你。”

 

少时张成岭纵然失怙,但身旁总有庇护他的人,后来长辈一一远去,他一步步成为万人称颂的侠者大家,昔日孩童终究独当一面。或许这便是世间诸多遗憾之一,一面成长强大,一面却在年岁中不得不失去心中最敬仰亲慕的依仗,直到成为后辈眼中遮风挡雨的倚靠,反复循环。在周子舒不辞而别后,江湖中再无他的音讯,几十年间刀光剑影儿女情长,这世上的传说早换了不知多少回,周子舒也成为一个渐渐难被记起的姓名。张成岭病重弥留之际,四季山庄飞出多少只机关雀,蔽日遮天,却寻不见与恩师的最后一面。

 

周子舒给他擦了擦泪,“成岭,空长了这么多岁数,怎的还是动不动就要哭?”听似责备的话却半点儿唬不到人。他长篙一点,忘川满是苦厄的水波上小舟缓缓而去,“如今我是这忘川上的摆渡人,成岭坐稳,师父来渡你这最后一程。”

 

水中总是时时传来缥缈或急促的哭嚎,周子舒却浑不在意,莫说今日,便是当时他仍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活人时,又何曾在意过这些。张成岭望着船头的一袭青衫,阅尽人间事的双目满是怀念,“师父,我想起当年你和温叔一路护送我去三白山庄的日子了”说着自己便也笑了,“师父当年的样子,徒儿记忆犹新。”

 

“乞丐做三年,给个皇帝也不换”周子舒便也笑了,“不知是被哪个傻小子扰了我的清闲。”

 

“六合真气可天人合一,超脱生死玄关,”张成岭还是问出了口,“所以,师父你是......”

 

“我不曾寻死,此刻也没有死。如今这番,大概是我的运气。”

 

寻死,对当年的周子舒而言是一件极容易的事,他只需走下长明山,走进红尘的烟火热闹中就足以得偿所愿。但是,他不能,他的身上背负着温客行的情义与性命,于是只能见日升月落而心冷无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死有道或许是这世间最大的公平。曾经的阴阳册与六合心法偏要逆转乾坤,前者致人癫疯成狂,可神识不辨、五感不分,谈何为生人?而后者,武学秘籍再过玄妙无极,也终不得越过天地之法。

 

被鬼差找上长明山时,周子舒已独自过了十年。看着月下寒光凛凛的勾魂锁,周子舒不无自在地想到,原来鬼神之说竟还有几分依据。偷天换日的生死秘法终被冥府所知,鬼差缉拿不死的周子舒回到了冥界。

 

周子舒违拗阴阳得来的寿数并非窃掠而来,实乃温客行以命易命,强夺似乎些微有失公允,再观堂下寿数无极之人又难说他十分情愿。览过他这一世,冥王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立刻动身再入轮回,下一世投胎到个平凡安乐家,或者留下来在忘川之上做个劳力。

 

“五百年”冥王合上生死薄,“你在忘川摆渡五百年,本王便许你一个心愿。”

 

从忘川到奈何桥的路并不长,一路絮絮说着往昔也不够将当年再述上一遍。船至桥畔,周子舒将长篙插进水滴,回身对着十四岁拜入自己门下的小徒儿,温声说道,“去吧,成岭。”

 

有传说道孟婆汤是以孟婆的眼泪所熬,哭得多了,孟婆便盲了,于是人饮下此汤,便也双目惘然,空无一物。周子舒目送一忘皆空了却前尘的故人走入轮回之路。

 

师父愿你此后生生遂愿,若有缘再见,既是故人,可又永不再是故人。

 

忘川的船翁不只周子舒一个人,冥王总喜欢把心智坚硬又执念难平的人扣下来打工,只因这些人不易为忘川经年沉积的痴怨恨悔所迷,于是周子舒也不是能遇上故人的每一次轮回。他没有去寻过谁,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忘川之上。这里总有人眷恋着前世的纠葛不肯放手,周子舒有时渡着那些放不下爱恨的人,旁观那撕心裂肺,却总是一言也不说。

 

送走成岭的第七十一年,周子舒看着那个人踏上了他的渡舟。他不知他现在叫什么,若非这人今世死得早,约莫四十岁的音容相貌还和记忆中的样子相差无几,若真是到了耄耋百年,便是到了他面前,也不知他究竟还能不能认得出,毕竟他们从没有机会相携到老。

 

温客行,姑且仍是叫他温客行吧,指着岸上丛生的火红,言笑晏晏地问着周子舒,“船家,这便是忘川的彼岸花吗?”

 

“都是死人了,还有闲情逸致观花问草吗?”周子舒持篙平静地拨开幽深的水流。

 

温客行便来了攀谈的兴致,直起身子凑到跟前,“都说堪悟生死,灵台清净。阁下当是摆渡许久,见惯生死,怎的这嘴还是这么毒啊?”

 

周子舒自斗笠下抬起目光,看着眼前人与昔年的模样参差相合,“见惯生死,少见你这般对生死不上心的人。”

 

那温客行摆摆手不以为意,“阁下不知,小可自幼从医,生死乃人之定数,岂能强求?”

 

“若硬要强求呢?”

 

他回头看着周子舒,只觉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偏生此般冷漠颜色,“小可行医数年,也见了些人间世事,依我薄见,世事无常,便是强求亦难相全,往往徒添悲祸。”言罢又上前一步,“船家何来此问?”

 

何来此问?

 

过了这么多年,周子舒的一双眼仍是眸若寒星,在他还正经活着的时候也偶尔会眉眼弯弯,露出截然不同的欢喜来。此刻这双眼深深看着温客行,直至对方都被盯地有些怔忪。在他将要开口前,周子舒便出声言道,“到了,你该走了。”

 

那转世之人扭身一看,船已抵到了桥头,他有些恍惚地踏上岸。蓦然回首,自己也不知为何朝着那船家喊了一句,“你为何在这里渡船?”

 

周子舒撑着船篙,小舟缓缓驶离了奈何桥,他望着桥上曾经刻骨铭心的容貌,淡淡回道,“与你无关。”

 

是真的,与你,无关。

 

周子舒躺在船上,头顶是晦暗无光的幽冥。你看,人活一世,是真的只有一世,正因如此,才弥足珍贵。你所遇之人,所历之事,皆是独一无二,那些欢喜,那些遗憾,都无可重来,即便有朝一日再相逢,也早是物是人非,时移世易。

 

过去了这许多年,初上长明山时的心情已淡忘了许多。周子舒这一生,所向往的似乎都曾得到,他有过师门庇护栽培,得到过主君器重为宏愿一腔孤勇,也曾于红尘茫茫中遇心上人两情相许。可这些却又一样一样从他生命中失去,四季山庄九九归一,十年倥偬以身饲虎,而他所爱之人最终为他选了一条独行的路。

 

长明山上的那十年,望着满山风雪,仿佛洞见这一生就如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索所牵制,这条线的另一端有他的仇人,也有他的爱人,那些深厚的爱与恨都成了他余生里的不得已。可最后他们又都走了,在忘川尽头一碗碗孟婆汤里忘却了前尘、模糊了执着、抛却了初衷,善与恶、爱和恨,都不见了。

 

只有他周子舒,只剩他周子舒。

 

忘川的酒是冷的,落进喉中,浑身都透着冰凉,像极了独守在长明山的那些日夜。可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闭上眼,屈服了那根束缚了他半生的线,早早结束周子舒这仅有的一生。

 

所以,我要用这五百年向冥王换取一个心愿,三年,本该属于周絮在人间潇洒自在、无忧无碍的三年。

 

过往种种皆不可追,可人生一世又永不重来。既如此,凭此一生当做飞絮,无束无拘。

 

他在忘川的冷酒中醉去,待他走进光亮中,走回那一番红尘里,他仍是,

 

周子舒。


END


当你回来,你仍是你

九霄⭕️

【温周】不要乱吃奇怪的东西(一发完)

周子舒醒来时咽干口燥,身上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薄袍,浑身上下,无一不酸痛,尤其是身后私密之处。这情形,就算再是怎样不懂风月,他也还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被人给轻薄了。

认识到这个事实后,周子舒脑子“嗡”的一下,足足愣了半息才回过神来,是谁?!竟敢这样对他?!

刚想着,就听见身边传来迷迷糊糊一声呓语,紧跟着有人翻了个身,周子舒只觉得身上一沉,腰被一只胳膊搂住了,搂住他的人还埋头在他肩上蹭了蹭,颇为舒服的样子。

先前太过震惊,以至于周子舒都没发现身边睡了人,而如今见这人穿了件暗红寝衣,跟自己一样衣衫不整,手还搂在自己腰上,周子舒顿时明白过来,将自己…了的就是这人!顿时心中大怒,一脚踹上去,直......

周子舒醒来时咽干口燥,身上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薄袍,浑身上下,无一不酸痛,尤其是身后私密之处。这情形,就算再是怎样不懂风月,他也还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被人给轻薄了。

认识到这个事实后,周子舒脑子“嗡”的一下,足足愣了半息才回过神来,是谁?!竟敢这样对他?!

刚想着,就听见身边传来迷迷糊糊一声呓语,紧跟着有人翻了个身,周子舒只觉得身上一沉,腰被一只胳膊搂住了,搂住他的人还埋头在他肩上蹭了蹭,颇为舒服的样子。

先前太过震惊,以至于周子舒都没发现身边睡了人,而如今见这人穿了件暗红寝衣,跟自己一样衣衫不整,手还搂在自己腰上,周子舒顿时明白过来,将自己…了的就是这人!顿时心中大怒,一脚踹上去,直接将人踢到了床下三尺远。

挨了这么一脚,温客行自然醒了,周子舒这一脚可没留情,踢得他差点吐血,抬头正要发问,就看见周子舒一骨碌翻身起来拿剑就砍,温客行吓得就地一滚避开剑锋,随即弹起身一边躲闪一边嚷嚷:“阿絮!阿絮你这是怎么了!”

他不叫还好,这声“阿絮”一叫,周子舒顿时心跳有些加快,脑子里恍恍惚惚想起些…不那么得体的画面来,皆是有人与他肢体交缠,在他耳边低喘着叫“阿絮”的零星画面,不用想周子舒也知道这必定是他遭人轻薄时的记忆,只是,这“阿絮”本是他小名,不知这人如何知晓,也不知这人对他使了什么邪法,让他记不真切前因后果,只偏偏对那些…那些不堪之事却记得深刻!

周子舒咬牙切齿,根本不打算与这登徒子啰嗦,白衣剑剑光如电,追着那人身影便斩下去。

“哎哎…阿絮!阿絮快住手,有话好好说!便是我昨夜伺候不周,你也不用提剑杀我啊……”

“闭嘴!!”

听他说得这般孟浪,周子舒更是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偏偏那人身法极其敏捷,绕来绕去如鬼魅一般,周子舒身上又不大利落,流云九宫步走起来也没从前那么灵活,追着人砍了一路,竟然半片衣角也能斩下来,还被他大呼小叫地一路逃往外厅去了。

周子舒自然不会放过,也跟着追了出去,两人正缠斗间,忽见从外面进来一个人影,看身形是个少年模样,周子舒还未来得及看清,就见那贼人纵身过去,一把抓住少年推到身前,口中叫到:“阿絮别闹了!成岭来了!”

“什么成岭成峰的?你快把人放了!”

周子舒见他抓了人质在前,也不敢妄动,只得横剑在身前怒呵道。

却不想那两人听了他的话俱是一愣,尤其是那少年,少年回头满眼狐疑地看了那登徒子一眼,又将眼神投向他,这一看,却是瞬间就红了脸,十分娴熟地一个转身,捂住眼睛道:“师、师父…我、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周子舒不解,再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刚才只顾着打斗去了,身上寝衣本就没穿好,追逐间更是松散开来,露出里面暧昧斑驳的痕迹。周子舒顿时脸上就发烫了,又羞又怒,赶紧将自己衣袍系好,领口遮得严严实实的,这才再次抬剑指向那二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当然不傻,一看就知道少年与那贼人是认识的,只是,听他这样一问,对面两人又是一愣,面面相觑,登徒子尚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个少年——是叫成岭还是什么的——立马就跪下了,苦着脸道:“师父你怎么了?师叔,你们别打啊…”

 

师父?!

周子舒被吓得不轻,不知自己怎么会被一个陌生少年叫师父,他记得自己还在四季山庄门下尚未出师,怎么就成了别人师父了?

周子舒看了看,见少年跪得端端正正,满眼焦急,忍不住又再次开口问道:“你叫我什么?”

“师、师父啊…”

张成岭跪在地上莫名其妙,怎么好端端今天自己一来就看到师父杀气腾腾拎着白衣剑追砍师叔,还不认自己…这是开门的方式不对?要不我下山重新来过?

“你休要胡说!”周子舒一听他这样回答顿时急了,道:“我哪有你这么大的徒弟!”

“阿絮…我来解释吧。”

眼见张成岭都快哭出来了,温客行赶紧站了出来。

这几个来回间,他算是看明白了,阿絮必是记忆出了些什么岔子,才会性情大变,追着他砍,还不认识成岭。

他刚一站出来,周子舒下意识的就紧张了,原本都垂下去了的剑锋又抬了起来,直指温客行,温客行赶紧摆手表示自己就站这儿,一步都不过去。

“阿絮,你好好看看,这里是哪里?”

温客行示意了一下周围,周子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先前只顾着砍人了,竟未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在四季山庄,而是在一石库之内,身后都是二人追斗时踢翻的石桌石椅,隐约还能看到门外是皑皑白雪,这……是哪里?

“阿絮,你再看看你自己。”

温客行又再次示意,周子舒便低头看自己,这一看就看到手腕上有绑缚的痕迹,脑子里跟着就浮现出来一些荒唐画面,他顿时面色一沉,只当是这人故意羞辱自己,温客行看他变了脸色,也吓得慌忙解释到:“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看看你如今这身体,可还是你记得的模样?”

我记得的模样?

周子舒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手上指骨修长,手背还留有些陈年伤痕,一看就不是自己少年时候的手。

“这…莫非……”

周子舒心里隐约明白过来了,自己如今这身量,说话时的嗓音,都不同于他所记得的、还在四季山庄时候的年纪。

所以……

“阿絮,你失忆了。如今你已过而立之年,成岭他也真的是你徒弟。”

见他神情渐渐缓和,温客行这才偷摸着想挨过去,结果他刚一靠近,周子舒眼刀一剜,抬手又是一剑——

“行,就算他是我徒弟。那你又是何人?!”

失忆不失忆倒是另说,但失身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我是你师弟啊,刚你不是都听见成岭叫我师叔了嘛!”

温客行吓得赶紧又退后三步,一边解释一边拿脚尖去踢张成岭,张成岭反应过来,点头如捣蒜:“是是、师叔说得没错!”

“闭嘴!不可能!我师父怎么可能收你这等……做徒弟!”

碍着有那少年在场,周子舒好不容易才将“卑鄙下流荒寅无耻”等词语省略掉,依旧咬牙切齿地看向温客行。

平心而论,这贼子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眼似星辰,面若美玉,周子舒敢肯定,秦怀章所有的徒弟里并无一人长这样,否则就算凭着这样貌,自己也绝不可能记不得,尤其这人还有一头如雪般白发。可…看他那神态,又不似撒谎,难道是师父后来收的?但若真是这样,既然是师弟,为何又会对自己行这般荒唐之事?!

周子舒一想到昨夜那些零星记忆,便怒火中烧,管他什么师兄师弟的,只想将这轻薄羞辱自己之人碎尸万段!

而温客行何等机敏,一见他又翻脸,赶紧不迭地喊道:“阿絮你莫生气,你眼下中了毒,不易动怒!”

“我?中了毒?”

周子舒闻言惊愕,试着运行了一下真气,好像是有些滞涩。

温客行又正色道:“正是如此。你下山历练,不慎遭人暗算,中了…那种毒药,你明白的吧?”

他一边说一边朝周子舒使眼色,周子舒看他那暧昧神情,哪会不知,而温客行又再趁热打铁“解释”道:“所以师父才命我带你上这长明山来,寻了这处冰雪洞天为你疗伤,哪知道……”

他说着,突然眼波一转,露出万般委屈无奈:“哪知道你昨日突然毒发,抓着我非要与我行…行那事……我又不敢伤你,只好……”

这?!!

周子舒瞠目结舌,心想怎么会这样,下意识地想否定,可记忆中又闪过些画面,是他面红耳赤却主动骑在人家身上的样子,不由得又语塞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温客行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哼唧:“为了师兄,我昨日可是辛苦了大半夜啊,可怜我一个清清白白……”

“你闭嘴!别说了!”

周子舒羞得无地自容,眼下还有徒弟在场,怎好说得如此露骨。

当然,其实张成岭早就捂紧耳朵当自己不存在了——这哪里是他能够听的啊!

“师兄~”

温客行见周子舒态度软了些,剑也放下来,这才试着过去,见周子舒果然被他哄住了,没再提剑砍他,才松了口气,轻言软语一口一个“师兄”叫着,说着“师兄我不怪你”“师兄莫要在意,权宜之计而已”“我定不会说出去的,就是师父也不会知道”,又说“师兄身上还有余毒未清,不如先回去休息,我去给你熬药”。

周子舒看他一副诚恳的样子,只当自己是真错怪了这个“小师弟”,再加上身上也的确还在酸痛,便由着他半推半扶的哄回房间,殷切伺候着躺下了,全然没注意到温客行扶他回去时转身拼命朝张成岭递眼神。

 

周子舒这一觉睡得舒服,醒来时神清气爽,洞中无日月,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在起身时看到一旁香炉中的灰烬不禁有些奇怪,伸手捻了些来看,果然掺了醉生梦死,心想老温这是发的什么疯,怎么突然想起来燃这个。

说起来,温客行呢?

周子舒起身去寻他,武库中石室众多,他们也顾不过来,只收拾了几间做日常使用,因而周子舒倒也没费多大劲便找到了其中唯一亮着灯盏的那间,可还未走近便听里面有人说话,不止一人。

“就是这个让秦怀章的徒弟中的毒?”

这句是叶白衣的声音,周子舒一听这话,脚步就缓了下来,叶白衣怎么会来?而且他们说中毒?中什么毒?自己明明没觉得有哪儿不舒服啊?

“此物生得奇怪,我倒是从来没见过。”

“北渊当心,别乱碰。”

这两句是景北渊和乌溪的声音,怎么他们也来了?

周子舒心中疑惑,这么些人都来了,老温怎么也不叫自己,老温呢?

正想着,就听见了温客行的声音:“我细想下来,前日我与阿絮除了这蘑菇,其余饮食都与往常无异。想来问题就出在这蘑菇上。”

“那怎么秦怀章的徒弟吃了,你却不吃?你故意的?”

“老怪物你说什么呢!我要是知道这蘑菇有毒,我能让阿絮吃吗!”

“行了你们别吵了,先想想怎么办吧!”

蘑菇?

周子舒听他们提到蘑菇,不觉想了起来,前日他的确是在山后枯木上发现一些蘑菇,长得与从前见过的都不同,晶莹鲜嫩,看起来似乎味道不错,于是他便采了回来。老温不吃蘑菇他是知道的,温客行曾提过,幼时在鬼谷,有很长一段时间便是靠着生食腐棺中长出的蘑菇活下来的,从此以后看见蘑菇就想吐,所以前日那蘑菇也就周子舒一人吃了。

怎么,这蘑菇有毒?

周子舒悄悄走近了,透过窗户缝隙看到里面坐着的果然是温客行与叶白衣、大巫、景北渊,四人围坐的桌子上放着一朵玉雪可爱的蘑菇,俨然就是前日他摘回来的那种,大巫正拿了个奇怪的银匕首挑了那朵蘑菇看。

“温公子,不知周庄主昨日吃了这蘑菇以后,除了失忆,可还有别的什么症状?”

这话是大巫问的,周子舒听了心头一惊,失忆?自己失忆了?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全无印象?

又听温客行略思量了一下,答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比往常更热情一些,从前阿絮都没那么主动……”

“咳、咳咳……”

“小蠢货闭嘴!”

这下屋里几人纷纷掩面干咳,周子舒更是耳根都红了,差点没破门进去揍人了,幸好景北渊及时转移了话题——

“要这么说起来,这蘑菇的毒性也不算太厉害嘛,乌溪,你有几分把握能做出解药?”

“不好说。”大巫摇摇头,“毕竟中毒之人是周庄主,并没其他人能说出这毒发时的感受,为防万一,还需得小心斟酌。若能找到与他同中此毒之人,细细研究一般,便能多几分把握了。”

“要找人试毒?这个简单!不才,温某可就是从小吃毒药长大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温客行一把抓起桌上的蘑菇,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蘑菇塞嘴里吃下去了。

“温公子!不可!”

“小蠢货!”

“老温——”周子舒急了,一伸手推门进来。

 

他这一现身,众人皆吓一跳,景北渊第一个冲上前来:“子舒!是我!我是景北渊,你好好看看,你记得我吗?”

任谁被七爷那张漂亮脸蛋怼这么近,也都会心跳加速,周子舒赶紧伸手抵住他免得他再靠近,道:“北渊别闹,我记得,你还欠我一顿酒。”

“咦?”

大巫见他看似无恙,便也近前来,抓着他手细细诊了一回脉,得出结论:“周庄主身上并无中毒迹象。”

“难道这毒自己解了?”

“子舒,你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

周子舒见他们都围过来,不禁哭笑不得,他如今真气充沛,耳清目明,该记得的事也一件不落,半点中毒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还觉得功力有所精进。

“哎~原来这蘑菇真不算太毒啊!竟然睡一觉就解了!”

“这蘑菇味道如何?适合煮着吃还是炒着吃?”

“早知如此,温公子就不必……”

“对哦!温客行呢?!”

众人这才想起来,温客行呢?转身一看,温客行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也难怪,周子舒前日吃的蘑菇好歹是烤熟了的,他直接生吃,毒性自然更重。

“老温!”

周子舒慌忙过去将他抱起来,见他眉头紧蹙手脚冰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望向大巫。

“周庄主莫急,这毒既然不重,想来应无大碍。”

“对啊,睡一觉就好了嘛!不行就让他多睡两天!”

“果然蠢。”

“子舒啊,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等你安顿好温公子我们再登门拜访!”

“北渊,我想去那蘑菇生长之地看看。”

“走,我陪你去!”

三人说话间便走了,神色间颇有点“居然错过了好戏”的感觉,周子舒记挂着温客行的毒,倒也没多留他们。

 

也不知道老温什么时候才醒?醒来后会是怎样?

将温客行扶到床上躺好,周子舒便坐在一旁等候,今日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拎着白衣剑追砍温客行,眼下看来原来不是梦,自己是真的失忆过一回啊,也不知道老温醒来会不会也不记得自己?

周子舒正想着,这厢温客行悠悠地醒转了过来,先是扼着喉咙干呕了几声,神色极为痛苦,周子舒赶紧去扶他,问道:“老温,你怎样?”

哪知道,温客行一见他,神色骤然一变,抬手就是一掌,幸好周子舒早有防备,闪身避开。刹那间温客行已纵身与他拉开了距离,一双眼睛满是杀气地盯着他问道:“你是何人?!怎会出现本座的寝殿之中!”

“……”

哦豁,看来还是失忆了。

“老温,你听我说……”

周子舒话还没说完,一把折扇带着厉风就向他袭来,紧跟着扑上来的就是一道红色人影,这…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周子舒一边躲闪回挡,一边心中苦笑,这报应来得够快的,早知道自己拿剑砍温客行的时候就不要砍得那么认真了。

不过周子舒行事向来直截了当,也懒得跟温客行似的想那么多鬼话来骗人,他的做法很简单粗暴——不听人解释是吧?那就直接上手揍!揍踏实了再交流!

若是从前,两人尚有一战之力,但眼下温客行为了救他经脉尽毁,命虽救回来了,一身武功修为尽失,在武库养了这三年也才恢复了不到六七成,自然是打不过他这个十成功力的周庄主的,于是周子舒没费多大劲便制服住“鬼主”温客行,顺手还扯了条腰带来把人捆了个结实。

“你究竟是何人!”

这边温客行虽然被绑住了,但依旧如困兽般挣扎不休,双目赤红咬牙切齿,一副要咬人的样子。

周子舒也懒得回答他,反正现在说什么“我是你师兄”之类的话,这小“鬼主”必定也不会信,周子舒直接就取了醉生梦死,又想了想,燃香效果毕竟没有直接服用的好,便将药粉対进水中端了过来。

谁知温客行一见他端碗过来,脸上神色就更加忿然了,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开口就骂,道:“你等着,我今日就算死于你手,来日也必化厉鬼……”

“行了行了,省省吧你。”周子舒打断他,又道:“这不是孟婆汤,你信我,我不会害你。”

但温客行哪里会信他,奋力挣扎扭动着,死也不肯张口,周子舒火了,直接含了一口在口中,俯身下去吻住温客行,撬开他唇舌将药喂了进去,好在这个难度不大,温客行的身体本能地回应了他,两人如往常一样吻了一回。

但小鬼主像是被他这举动吓到了,连反抗挣扎都忘记了,红着脸一边呛咳一边喝下了药,回过神来时眼神一凛,又要想放狠话,却抵不过药效发作起来,倒在周子舒怀里就睡着了。

 

周子舒原想着,等温客行睡醒估计毒自然也就解了,为了让老温睡得舒服点,他还把绑着温客行的带子也松开了,给人把被子盖好,自己也在一旁躺下。

谁知道,睡到半夜,一道杀气袭来,那把折扇好死不死活的又抵在他颈间了……

可能是老温中毒较深,药效还不够吧?

没办法,周庄主只要重复走一遍流程——揍人、绑人、扔床上、灌药。

周而复始,折腾了两三天,小鬼主却还是失忆中,每天龇牙咧齿扬言要将他碎尸万段,周子舒也真是没办法了,只好下山去找七爷和大巫。幸好,大巫对这奇怪的蘑菇感兴趣,所以还一直留在山下客战中研究蘑菇,尚未回去。

周子舒找到他们,十分无奈地表达了自己的失败,大巫与景七听完也是纳闷,他们将这蘑菇研究后发现这东西虽有小毒,但其实是种可增进功力补养内体的好物,说天材地宝也不为过,哪里会让人几天几夜还恢复不了记忆呢?

周子舒听他们这么一说,想起来自己“毒”解后确实感觉内息更为丰沛,可是……

“老温都睡了好几天了,还是一点没想起来啊?”

“睡了几天…哎等等??”景北渊突然发现了端倪,“子舒啊,你说的这个‘睡’了几天,该不会就单纯只是…睡觉吧?”

“我还给他用了些醉生梦死,怎么?难道……”

“咳、”

“咳咳…”

他话没说完,那两人就不自然地干咳起来,景北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偷笑,一伸手,把周子舒揽到一边:“我说子舒哎,你不如想想,前几日你能恢复记忆,除了这睡觉之外,还做了什么?”

“还做了什么?”

周子舒不解,略一回想,却顿时就红了耳根。

可不是么,他除了睡觉,还…………

 

周子舒回到武库的时候,已近黄昏。

一进屋,便与被绑在床上的温客行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了,因温客行经络受过损伤,周子舒舍不得长时间封他的穴脉,又不能由着他天天跟自己打来杀去,便干脆把人绑在床头上,小鬼主受此羞辱,怎肯罢休,趁着周子舒不在,正在奋力挣扎想要摆脱,但周首领亲自下手绑的,哪这么容易挣得开呢?

周子舒瞧了他那副凶兽般的样子两眼,没奈何叹了口气,转身端了玉碗进来。

温客行一见他手中端的碗,脸上神色就变了,大概知道横竖躲不过,便将脸转到一边,目光烁灼结结巴巴地说到:“你放下!我、我自己喝……”

这几日他若不从,周子舒必会捏着他下巴以嘴喂他,每一次都能把个凶巴巴的小鬼主呛得面红耳赤,好似被占了天大便宜,怪好玩儿的。

但这一次周子舒倒没有逼他喝,而是把碗先放在一旁了,紧跟着,就放下了帐幔,一手捂住鬼主大人瞪大的眼睛,一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袍。


(中间省略4000+字,完整版见评)


第二日,周庄主腰酸背痛地醒过来,身边的人还睡得正熟,一条手臂搂在人腰上,嘴里迷迷糊糊还念着“阿絮…成岭……”

看样子记忆应该是恢复了,周子舒松了一口气,揉了揉要心觉万幸,可是想了想,又觉得好像哪儿不太对?

怎么前几日自己中了毒,这占便宜的人是温客行,而如今温客行中了毒,怎么得吃亏的还是他周子舒呢???

不行!这亏是真的亏大了!

“温客行!你给我起来!!”

周庄主毫不留情一爪子就往身边人的脸颊上掐了过去,心里头兀自默念了一万遍——再也不乱起奇怪的东西了!!


 (完)



小剧场

 

话说温客行彻底恢复以后,景七与大巫两人也准备回南疆,走之前特地上雪山来又为温周二人诊了脉,这才放心。

当夜四人在武库中把酒夜谈,自然也说到叶白衣,自那日后叶白衣便又再无踪影,谁也不知道这位剑仙又游历到哪里去了。

“叶前辈与我们告别之时也没说要去哪儿,倒是详细问了一下那蘑菇的事…糟了!蘑菇?”

四人心中突然一惊,踏着夜色赶去那蘑菇生长的后山,果然,山上枯木上的蘑菇当时只被大巫他们采走了几朵,而现在,大半都没了……

……

长明山下,某个偏僻小镇的破庙里,白衣人抱着一把巨剑,鬓发已是半白,脸上神情却委屈得像个小孩,撇着嘴,眼泪汪汪地拿一根木头棍子戳着半燃不熄的火堆:

“这些人是谁啊…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干嘛打我啊…长青,你什么时候才来找我啊,长青……”


** 最近又到了吃野生菌的季节,医院里明显因为吃蘑菇中毒的患者大大增加!所以…希望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乱吃不明品种的野生菌!一定要煮熟!!

纳兰妙殊

下午编辑来电话,说终审人把“情书选”的书稿删了一大块,“因为快开会了嘛,就希望保险一点……”

正要生气,编辑又说:“其实按终审老师的意思,最保险的法子是干脆不要出这本书……他们有一票否决权。”

我心一沉,立刻又觉得只要留条命、少几两肉也行,遂道:“删吧删吧!只要书能出来,怎么都行!”


“开会”像一场事先张扬的大病,人们互相提醒,在那段极度脆弱的期间,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吵到病人,不能造出一点波澜刺激到病人。只想问到底有病的是谁?……


问:“删了多少字?”

答:“删了6万。还剩13万。”

啊!!!辛辛苦苦一字一字垒的6万就那么没了!


编辑安慰道:“删掉的部分我给你留着。等...

下午编辑来电话,说终审人把“情书选”的书稿删了一大块,“因为快开会了嘛,就希望保险一点……”

正要生气,编辑又说:“其实按终审老师的意思,最保险的法子是干脆不要出这本书……他们有一票否决权。”

我心一沉,立刻又觉得只要留条命、少几两肉也行,遂道:“删吧删吧!只要书能出来,怎么都行!”


“开会”像一场事先张扬的大病,人们互相提醒,在那段极度脆弱的期间,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吵到病人,不能造出一点波澜刺激到病人。只想问到底有病的是谁?……


问:“删了多少字?”

答:“删了6万。还剩13万。”

啊!!!辛辛苦苦一字一字垒的6万就那么没了!


编辑安慰道:“删掉的部分我给你留着。等开会这段时间过去,咱们看能不能在加印的时候再给悄咪咪加回去。”

前提是:得能加印才行呀!……



纳兰妙殊

【借刀】54

* 上一章:53


*从上周开始成了时空接触者,跟小薛一起居家隔离。嗯……独占工作间的梦又要等到下周了。o(╥﹏╥)o


第五十四章


他醒来,听见有人说话,声音略熟,但想不起是谁。

身上某处皮肉正被一双手摆弄、刺透,桑皮线徐徐穿过去,拉扯得嘣嘣直响。

那人手下不停,嘴里也不停:“……二十年,不止,二十七年——我从会写字就跟在我爹身边抄药方,二十岁那年开始给人开方子。二十七年,我就没见过你兄弟这样的病人。自己不想活,换着法作死,我老人家真是开眼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蝼蚁虫豸嘛,尚知惜命……

“实话讲,我们当大夫的,最不喜欢这种病人,因为见过太多想...

* 上一章:53


*从上周开始成了时空接触者,跟小薛一起居家隔离。嗯……独占工作间的梦又要等到下周了。o(╥﹏╥)o




第五十四章


他醒来,听见有人说话,声音略熟,但想不起是谁。

身上某处皮肉正被一双手摆弄、刺透,桑皮线徐徐穿过去,拉扯得嘣嘣直响。

那人手下不停,嘴里也不停:“……二十年,不止,二十七年——我从会写字就跟在我爹身边抄药方,二十岁那年开始给人开方子。二十七年,我就没见过你兄弟这样的病人。自己不想活,换着法作死,我老人家真是开眼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蝼蚁虫豸嘛,尚知惜命……

“实话讲,我们当大夫的,最不喜欢这种病人,因为见过太多想活、却没活下来的人。比如前月一个孕妇胸中生了痞块,昼夜疼痛,她却只要我开保胎药,生怕伤到她肚里娃娃。结果娃娃生下来,还没满月,当娘的就撒手去世了,死的时候眼都闭不上……许大爷,你说老天何等不公,你兄弟拿命当玩一样不知珍惜,那小夫人却没法给娃娃多喂一天奶。”

谢柔婴闭目听了一阵,心里也觉得“你兄弟”这人够混的。

他想起来了,这人是“活仲景”董寿翁。

他想说,董大夫不要给他治了,让这混账东西去死吧。但气息只在喉头打转,没有力量吐出来。他仍然昏沉沉的,脑袋有一半转不动。模糊想着有件重要的事得跟阿云讲,但就是想不起。

有人在不远处叹了口气,是许岩。他声音低沉,像一根弦轻轻颤动,“是。本来就不公平。有的人坏事做尽,还能福禄双全,有的人心性纯良,却只能忍痛等死,还要被不明真相的人责骂。”

他这话里其实带骨头,董寿翁没听懂,顾自说道:“你瞧,上次我给缝得好好的,只消五日静卧,就能收口,可你兄弟偏要急着出去打架,缝线也拽断了,周围皮肉也扯坏了……要不是我老人家手法巧妙,一般大夫啊,他都找不到下针的地方。”

许岩说:“他去打架,不是为无关的事,是因为我。”

董寿翁“嗨”了一声,“那你拦着他呀。你揍我时力气不挺大的么?他一个病人,你会管不住?……管不住,那就捆住!”此时不在县衙,是在他家中,董大夫的腰杆又硬起来了。

许岩沉默一会儿,说:“好,下次捆。”

针抽离了,剪刀开合声,“咔嚓”线被剪断。一阵凉凉的刺痛,一些药膏抹上来。董寿翁一边用麻布包裹创口,一边絮絮道:“他别处的伤我也再给敷一回药吧,算是附送的……外伤是腠理之疾,我看你兄弟内腑的病,短短几日又重了一分,现下毒素的损伤已达肺经,再过些日子脾脏、胃肠都要陆续败坏……许壮士,这回你打我也没用,这病我治不了,不管。你也说过,山慈卿都把救命符还给你了,我再狂妄,也不至于认为‘活仲景’比‘病华佗’还厉害。”

隔了好一会儿,许岩说:“知道了。”

董寿翁说:“不过,山大夫没跟你们提出类似‘移痹’的疗法么?”

许岩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没有!什么意思?”

董寿翁沉吟一阵道:“神宗哲总年间有一位神医,姓钱名乙,专擅长小儿科。医家诸科,小儿科最难,叫做‘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宁治十妇人,不治一小儿’,这位钱大夫却正是儿科翘楚,名震九州,甚至皇帝都亲自召他进宫里为长公主医病,可知手段多么厉害。不过他自己身体也不好,中年患了痛痹之症。此病的症状,是身上持续疼痛,继而四肢活动不灵,最后邪痹逐渐扩散,进入内脏,这时家里就只能赶紧去买棺材了……”

“怎么又提买棺材?”

“哦哦,我说习惯了,许壮士包涵。好了,我的活儿干完啦。”

董寿翁收起工具,转身在一只小铜盆里慢慢洗去手上的血,“还讲钱大夫:他替自己诊病,想出了一个大胆又绝妙的法子,那就是把邪痹转移到一部分肢体上,让它停在那里,不要进攻内脏。他自己开方,自己配药,服了一段时间,左手和左脚就不能动弹了。要搁在普通人身上,一定吓得要死,但钱大夫反而十分高兴,因为这就是他想达成的效果。

“他又亲自将一块斗大的茯苓炼制成药,服用一个月,作为善后之剂。这招丢车保帅相当成功,此后他的左边手脚僵硬不灵,但保住了性命,身体十分康健,疼痛也消去了,医书中说他‘虽偏废而气骨坚悍,如无疾者’,完全像没病的人一样。此后钱大夫照旧到处行医,又救治了不知多少性命,最终活到82岁的高寿才去世。”

他讲完这一大段,叹口气说:“我头回给你弟弟诊完脉就想到,他的病要治,只可能这么治,以钱大夫转移邪痹的法子。只是……”

他话未说完,许岩便打断道:“好!你开方子吧,就照这办法。”他的声音听起来压抑着激动,“半瘫也好,全瘫也罢,只要能保命,好歹试一试。”

董寿翁道:“唉呀,许壮士,我还没说完呢,钱乙是不世出的神医,艺高人胆大,我怎么可能比得上?而且他是给自己医病、不怕挨揍,才敢兵行险着。你以为随便哪个郎中都敢把病人弄瘫?药量多一分,都是要出人命的。使不得,使不得!”

许岩说:“你不治,这人命一样要出,反正……你就死马当活马医。”。

董寿翁道:“许壮士,你这话就不对了。马自己病死,跟我开方子把马医死,能一样?我老人家还是那句话,治不了,不管。”

这话倒也有理。许岩再次陷入沉默。

董寿翁道:“如果世上还有人能用这种方法治病,那就该是山慈卿。奇怪,他没跟你们提过?”

许岩说:“没有。”

董寿翁叹道:“那,你兄弟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你抓紧给他买吧。再耽搁些天,怕也吃不进去了。”

许岩想了想,“他嘴上倒是没委屈过。只是一直想回乡看花,不知能不能赶上。”

花……

听到这个字,谢柔婴忽然想起那件事是什么。他立即想大叫一声、从床上跳起来,结果是情绪过于激动,话没说出来,咳嗽个没完。

许岩从椅子上立起,走到床边,轻轻松一口气。

董寿翁也偷偷松一口气,笑道:“醒了醒了,我就说嘛,我这一剂通脉四逆汤,重用人参、附子,灌下肚去,一个时辰之内定然回苏。许壮士,药钱,这个,我若去崔老爷家讨账,也怪麻烦的,他家小厮说话也不甚客气,你要是手头方便,不如就打发了我吧?”

他絮絮叨叨的,许岩全没听见,谢柔婴咳嗽完了,嘶声说:“快回去……”他失血之后喉咙枯涩,后半截声音哑没了。

许岩以为他着急赶路,“好!那咱们直接走。”他对董寿翁道:“送你丈人一桩买卖:我要买口棺材。不要贵的,能合上盖就行。”

董寿翁大喜过望,“买棺材?好好好。”他瞧一眼谢柔婴,又迟疑道:“现在买,是不是有点早?……还没那么快。”

许岩皱眉,“不是。”

董寿翁:“哦,不是装你兄弟?你还另有家人过世了?”

许岩:“是装他用的,只是……嗨!”

他不想跟董寿翁缠下去,转头对谢柔婴道:“现在找你的人太多,坐船坐车都不安全,我看不如躺进棺材里赶路。剩下的路途不多,也不用他们护送了。”

谢柔婴点了头,又摇头,“棺材好……不过还不能走,今晚崔照义有个便宴,他请郎飞帮他杀人,道是:不戴花者尽杀。”他的声音总算连贯起来,“虽然郎飞死了,但这暗杀任务,他昨夜多半已经布置下去。我早看那姓崔的不是好人,五娘和妹娃可能有危险,咱快回去。”

许岩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开口。

只那一点迟疑,已让谢柔婴大为诧异,“阿云,你犹豫了?你怎么会犹豫!”

许岩道:“我不是犹豫要不要回去救人,救人当然要救。我是想,你不要去,留在董郎中家等我,成不成?”

谢柔婴眨眨眼:“开始嫌弃我了?”

许岩毫不留情,哼一声道:“不该嫌弃?你去了,我是救人还是照顾你?”

谢柔婴道:“连晏小妹都会救命三招,我总有法子自保的……那你把我放在一棵树上。如果他们安全无虞,咱们就道别离开,坐棺材走人。”

他推开被子,慢慢坐起来,吸一口气,展颜一笑,“哎,我躺在棺材里扮死人,你扮什么?扶棺回家的孝子?”

许岩过去帮他穿衣服,“你想得美。人要是问起,我就说:棺里是我太太,运回祖坟安葬。”

谢柔婴:“……说是你弟弟不行?”

许岩:“你再不听话,我就说是棺里是第十七房小妾,难产死了,一尸两命,呜呼哀哉。”

董寿翁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这兄弟俩匪夷所思,嘴里没一句是正常人的话。


(TBC)


写点东西好艰难……时间和心思都是稀碎的。

注:

董寿翁所说的北宋名医钱乙的事迹,见于《宋史· 钱乙传》:

乙本有羸疾,每自以意治之,而后甚,叹曰:“此所谓周痹也。入藏者死,吾其已夫。”既而曰:“吾能移之使在末。”因自制药,日夜饮之。左手足忽挛不能用,喜曰:“可矣!”

又使所亲登东山,视菟丝所生,秉火烛其下,火灭处挖之,果得茯苓,其大如斗,因以法啖之,阅月而尽。由此虽偏废,而气骨坚悍,如无疾者

末年挛痹浸剧,知不可为,召亲戚诀别,易衣待尽,遂卒,年八十二。

钱乙所得的“周痹”,应该是风湿病。

纳兰妙殊

【借刀】53

* 上一章:52  ;插入的番外


第五十三章


问:何为高手?

答:虽不能说百战百胜,不过对敌一百次,怎么也得赢上九十八次,才好意思称为高手吧。

问:拜了名师,学了高招,是不是就一定能成为高手?

答:不一定。

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招式再精妙,也还远远不够。想要“百战至少九十八胜”,临阵时的灵活应变,交手时敏捷的判断力,于历次搏斗中积攒的经验,缺一不可。这就是虽然“拳怕少壮”,但真正的高手却能老而弥坚的道理。

以上这几项,方小睡尤擅最后一项,他从一个边陲低微门派“雷霆梨花枪”的弟子,做到西北第一大帮派豹盟的二当家,乃是一路打上去的。

他为人聪慧精狡......

* 上一章:52  ;插入的番外


第五十三章


问:何为高手?

答:虽不能说百战百胜,不过对敌一百次,怎么也得赢上九十八次,才好意思称为高手吧。

问:拜了名师,学了高招,是不是就一定能成为高手?

答:不一定。

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招式再精妙,也还远远不够。想要“百战至少九十八胜”,临阵时的灵活应变,交手时敏捷的判断力,于历次搏斗中积攒的经验,缺一不可。这就是虽然“拳怕少壮”,但真正的高手却能老而弥坚的道理。

以上这几项,方小睡尤擅最后一项,他从一个边陲低微门派“雷霆梨花枪”的弟子,做到西北第一大帮派豹盟的二当家,乃是一路打上去的。

他为人聪慧精狡,往往能从绝境中奇兵突出,反败为胜。五年前,方小睡挑战十大剑客中排名第六的巴山顾道人,两人在袁州阁皂山上从日出斗到日落,顾道人以回风舞柳剑法中的一招“空穴来风”挑落了方小睡的枪,将他逼落山崖下。本拟胜券在握,没想到顾道人飞身下去追击时,方小睡倒挂在石壁上,以老树枯枝为箭,猝然间五矢齐发,顾道人虽击落四箭,但终于被一箭射中大腿,输了一招。

“明枪暗箭”方小睡的名号便是自那一战开始,响彻天下。

那时他还没练成“气箭”。今日他的功力,比当年又大有精进,不过谢柔婴心中有数,单对单地打,许岩绝不落下风。

虽然弯刀他还不熟习,但也不要紧,只要略用一些刀意,底下仍旧使他自己的招法,击败方小睡就不成问题。

——好比去饭馆要一碗羊肉面,上头几块羊肉,下头一碗面,你能说那不叫羊肉面吗?

更重要的是,方小睡并不知道他们两人刀法的分别。只要是使弯刀赢的,对方还有什么可说?

然而谢柔婴没想到,许岩突然变得死心眼了。

“回雪”他只学了七招。七招用尽,他刀锋一转,居然从第一招重新用起。

他代替谢柔婴出战,便坚持不肯用一点自己的刀法。

谢柔婴一直半闭着眼,一半因为疼痛疲倦,一半因为心里觉得胜券在握,但这时他倏地睁大眼,面色沉了下来。

方小睡眼中却猛然亮起淬厉的光。

许岩的悟性再高,也不可能一夜间完全掌握另一种兵器、另一套刀法的精髓——就算是百年不遇的武学天才也做不到——招式用到第二遍,其衔接箭的破绽、缺乏变化的劣势就显露出来了,如果对敌的是个平庸之辈,也许还……可惜,他今天面对的是方小睡。

只听“锵”地一声,金铁交鸣。原来许岩第二次使到“拥蓝关”,挥刀回截,方小睡的枪一探一摆,竟提前封住了刀路,枪和弯刀击在一起,星花四溅。

一瞬间,短枪从那一丝缝隙直刺而入,逼到了许岩咽喉处。

许岩遽然使一个铁板桥,折腰向后,堪堪躲开枪尖,同时一刀自侧下方挑向方小睡的腹部,迫他回枪,总算解决危机。

然而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非常、非常不好。

谢柔婴叹一口气,忽觉寒意如此之甚,厚厚的貂裘亦不能御。他早察觉胁下有些湿乎乎的,可能那处剑伤再次开裂,但也顾不得了。他咬牙忍痛,试着将残余内力凝聚到左手,估量自己大概还能使出两招胭脂手……也许,三招?

要空手入阵,破方小睡的枪,谈何容易,但阿云这犟脾气看样子是打死也不会用自己的刀法了,方小睡不是仁善之辈,……“留鸿爪”阿云学得最好,或可等到那一招时,欺身抢进……

谢柔婴这般盘算着,只见许岩已再次使出第七式“压千峰”。

这一招以守为主,刀势凝而不发,如大雪压住山峰,埋伏着繁复凌厉的后手,如被雪覆盖、隐藏的小径。

然而许岩竟用错了,他不肯全取守势,刀锋向外递出,似切似撩。

谢柔婴心中一沉,大惊失色。直刀刀法,以进为进,弯刀刀法,则以“回”为进,方才他问许岩“何时当回、何时不当回”,是看他能否明白这一层意思,许岩答对了,他才把弯刀交给他。

他既明白,又何以会错?

但无论出声还是出手,都迟了,许岩胁下空门已露。

方小睡何等眼力,怎会放过良机?短枪一晃,只听“嗤”的一声,刺中许岩右肋。

几乎能听到金属撞在骨头上的闷响。

方小睡一喜,反手撤枪,不料枪尖有棱,卡在肋骨之间,一时拔不出来。

但见刀光一闪,血光迸现。

方小睡惨叫,朝后翻出,空中洒下一串血星子。小径上滚落两块血肉模糊的东西,是两根断指。

原来许岩那处空门竟是故意露出来的,只为诱敌深入。他料到枪棱会被骨头卡住,就趁那一刹,一招“夜归人”,削断了方小睡持枪的手指。

方小睡落地,踉跄一步,浑身颤抖,右手血流不止,原先是拇指食指的部位,只剩两个截面,他今后是无法用右手拿枪了。

许岩伸手握住枪杆,一咬牙拔下来,“当啷”掷在地上,道:“你输了。”

他身上鲜血淋漓,嘴角却泛起一丝笑意,“记着,你败给的是魔刀。”

其实严格来说,许岩用来取胜的并不是招式,但方小睡的手指又明明白白是断在魔刀之下。

方小睡双眼泛红,惨笑道:“不,我还没输。”他用流血的右手在头上一扯。

他的头发没有梳髻,只用一条布带束起。那三根手指一扯,把头发拔下一绺,迎风一抖,十几根柔软的长发在指头之间,居然像乌黑的长针一样硬挺、笔直起来。他左手里忽而多了一把弓,右手开弦,大喝一声,十几根长发带着他手上的血射了出去。

即使是在一只手已残废的情况下,他展现出的箭术仍令人惊叹,十几根“箭”的方向都不相同,有的直射,有的斜飞,有几根在飞行途中忽又炸成数段,如芒如刺。

更可怕的是,许岩挥刀挡箭时发现有一半“发箭”射的不是他,是一旁树下的谢柔婴。

刀斩断的“发箭”纷纷落下,他无法回头,只听得身后传来郎飞一声吼叫。

——怎么回事?郎飞不是被封住了哑穴吗!……

然而他不能旁顾,方小睡的人影一闪,已朝他扑过来。

枯树上的乌鸦“呱”地鸣叫,展翅飞走。方小睡脊背透出一点刀尖的亮光,他的四肢软软垂下,双眼黯淡下去。

照许岩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杀了人一定会过去检查敌人死透了没有,但这次他顾不上,连拔刀都顾不上就转身冲回去。

只见郎飞面朝天仰躺在树下,已经死了。谢柔婴倒在一边,嘴角溢血,脸色惨白,喘息不定——会喘气,还是活的——左手的胭脂色尚未完全退掉。

许岩扶起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先把他额头上的乱发拨开。谢柔婴说:“阿云,你赢了。”

许岩淡淡一笑,“幸不辱命。”

谢柔婴挣扎着,要查看他肋下的枪伤,“让我看看……”

许岩挡开他的手,“没事,不深。郎飞怎么忽然会动了?”

谢柔婴道:“长年修炼水下功夫、善于闭气的人,气穴的位置跟常人稍有差别……”他脸色变得越来越白,“我也没……费太大劲,刚好借方小睡的箭一用……”

——郎飞自解穴道后,一直按兵不动,等待机会,方小睡的“发箭”射向谢柔婴时,他伺机暴起,发出攻击。谢柔婴靠剩余内力,反以方小睡的箭刺穿郎飞的心脏。

许岩说:“好,这样十二连环坞的人见到,会以为了杀死他们舵主的是方小睡。”

谢柔婴合上眼,“还有件事,阿云……”

声音停了,他头一歪,倒在许岩手臂里,安安静静地昏过去。


(TBC)


这章短了一点,仍在复健中。


九霄⭕️

【温周】年节(一发完)

** 虽然是五一节,但我就要发个过年的文~


除夕这天张成岭起得非常早,天不亮,他已经起床收拾妥当。

因为今天是师父师叔回来的日子。


虽然重建后的四季山庄离长明雪山也不远,一趟来回也就半月左右,但今日是除夕,是师父师叔回来团圆的日子,这意义自然不同。

想到师父回来必定要考察自己功课,张成岭起来后在院里先将周子舒上次传授的功法都走了一遍。两套剑法下来,身上起了一层薄汗,肚子也有点饿了,就寻思李婶昨日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今日厨房里应当有些熟食,于是张成岭洗了把脸,往厨房去打算寻些吃的。

哪知道,他起得早,却还有比他起得更早的。

来到厨房的时候,炉火已经燃起来...

** 虽然是五一节,但我就要发个过年的文~


除夕这天张成岭起得非常早,天不亮,他已经起床收拾妥当。

因为今天是师父师叔回来的日子。

 

虽然重建后的四季山庄离长明雪山也不远,一趟来回也就半月左右,但今日是除夕,是师父师叔回来团圆的日子,这意义自然不同。

想到师父回来必定要考察自己功课,张成岭起来后在院里先将周子舒上次传授的功法都走了一遍。两套剑法下来,身上起了一层薄汗,肚子也有点饿了,就寻思李婶昨日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今日厨房里应当有些熟食,于是张成岭洗了把脸,往厨房去打算寻些吃的。

哪知道,他起得早,却还有比他起得更早的。

来到厨房的时候,炉火已经燃起来好一阵了,厨房里热气腾腾,柴火噼啪作响,新竹编的大笼屉一共四层,蒸汽中透着竹香和糯米的清甜,砂罐中小火慢炖的鹅汤咕噜噜冒着泡,旁边青石缸里几尾红鲤,案板上青翠白嫩的各色食材已经切好,整整齐齐地码着,想来李婶已经带着她家小侄儿在这忙了一两个时辰了。

张成岭站在厨房门口,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他是来偷东西吃的,刚想走,李婶一转身发现了他。

“小公子,怎么起这样早呢?”李婶过来拉着张成岭的手,“哎呀看这手凉得!”

她原本是镜湖山庄的厨娘,镜湖山庄灭门那天因她女儿生产,她便回了乡下去照看,侥幸逃过一劫。两年后张成岭回越州扫墓,在大街上竟被她认了出来,从此就跟着张成岭回了四季山庄,依旧做她的厨娘。

“小公子,可是肚子饿了?”李婶拉着张成岭的手过去,寻张凳子给他坐下,“你且坐着,我给你弄吃的去!”

凭张成岭是什么四季山庄的大师兄,如今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张少侠,在李婶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只爱吃她做的鸡汤馄饨的张家小公子。

不多时,一碗鲜美的鹅汤面端了过来,汤底卧着荷包蛋,面上摊了几片现切的卤肉,撒着嫩绿绿的葱花,张成岭接过来,道了谢,唏哩呼噜地就开吃。

吃完面,李婶嫌他在厨房里碍事,推攘着赶他走,张成岭走的时候还不放心,到门口了又转头回来——

“李婶,上次说的那个松仁八宝糕……”

“蒸着的呢,放心吧,知道那是你师叔最喜欢吃的!”

“还有后山地窖里的酒……”

“一早就拿出来了,放心,你师父回来就能喝到!”

“饺子……”

“够的够的,白菜猪肉馅、水晶虾仁、荸荠鲜肉,都包了好多备着,保准那位上仙前辈够吃!”

“还有……”

“哎哟我的小公子,你就只管放心吧,去去去,这里油烟重,仔细脏了你衣服!”

 

张成岭被从厨房赶了出来,左右没事,就绕去了前院。

前院今日张灯结彩,廊下的彩穗、大红灯笼、祈福花结昨日早早的都挂上了,迎着风煞是好看,窗台上还放着一小框窗花,三师弟新娶的娘子手巧,俱是她亲手剪的,正等着贴。

张成岭看着,想起那年跟师父和温叔在昆州四季山庄过的第一个年,一起贴窗花的日子,不禁感慨。

如今,距那时已经过去五年了。

头一年,周子舒和温客行先后上了雪山,然后雪崩了,积雪掩埋了武库大门,谁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夏天雪化了,而那石门始终未开,除夕的时候,张成岭带着酒菜一个人上了山,在石门前跪了一夜,天明时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含着泪道了声“师父师叔过年好”,就离开了。

第二年,收到周子舒的机关雀传信,张成岭快马加鞭地赶过去,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上了山,哭得鼻涕眼泪都冻脸上了,那一年的除夕,师徒二人一壶凉酒,一碗饺子,守着一个沉睡不醒的温客行过的年。

第三年,山上就热闹了。温客行虽然醒了,但还未完全恢复,下不了山,张成岭便如往常一样带着酒菜上山去。他要上山,其他那些弟子可就不依了,于是都跟着一起上了山。十七八个年轻人闹哄哄地挤在武库里,挨个儿给师父师叔敬酒,磕头拜年,又从两人手里接过吉祥封儿,讨师父师叔几句祝福,着实闹腾了好一阵。

第四年,张成岭从泸州赶回四季山庄过年的路上捡了个弃儿,为这事他被唐门追杀了一路,好不容易把这个后来被取名叫张念湘的小娃娃保住了,自己却身受重伤,回到山庄时已只剩半口气。幸好他师父师叔得知后及时赶到为他祛毒疗伤,温客行气得大骂他没出息,自己却等不到过完十五就拎了把剑找唐门讨说法去了。

而今年,是第五年了。

 

也不知道师父师叔几时能到…

张成岭想着,又去后山把两人住的别院再打扫了一遍,其实那屋子他天天扫着、整理着,就为了偶尔周子舒和温客行回来的时候住得舒服。

扫完屋子张成岭从半山上下来,这时候天已大亮,山庄里各弟子都用完早膳,要么在庭院洒扫,要么在武场练功。

四季山庄既然是“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那武学套路自然不单一,周子舒和温客行对这十多个徒弟也是因材施教,根据他们各自体质身法,传授了不同的武学。

今日,知道师父师叔要回山庄,弟子们自然都是紧张又兴奋,想在师父面前好好展示一番,又怕练得不好被师父师叔责罚,因而今日俱练得格外用心。张成岭到的时候只看走梅花桩的走梅花桩,练穿云掌的练穿云掌,舞星华流风剑的毕星明的更是将那剑光舞出了一片银霞,张成岭看得心痒,忍不住取了自己的佩剑便迎上去,与毕星明对了百余招。

这一番活动下来,便已是隅中,张成岭刚在汤池沐浴更衣完,就听说念湘醒了,正到处找他。

张念湘今年三岁多,正是黏人的时候,路都尚且走不稳,却喜欢撵着庄里的弟子们到处跑,她嘴甜,又爱笑,庄中无人不爱,周子舒和温客行也疼她得很,都舍不得她上雪山,怕冻着,每三个月总要下山来探她一回。

这小丫头今天也穿得喜庆,像个大红灯笼团子,头上双丫髻,系着带银铃的蝴蝶结,一张嘴就甜甜的叫爹爹。

张成岭把他她抱起来逗了一阵,想起当初被这小丫头第一次开口就叫“爹爹”的时候,他几乎臊得半死,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呢,却被人扯着衣襟叫爹,温客行还在一旁逗他问他是何时有的私生子,慌得他说话的结巴了。

张念湘被哄开心了,又得张成岭喂了她奶糕吃,很快就心满意足地抛弃了她爹,由乳母牵着玩儿去了。

张成岭则是再一次去了山门口。

 

山门口一千七百阶,沿阶而上种了各色花树,眼下正是梅花开得漂亮的时候。

张成岭站在那石阶上看了又看,今日他已是在这里看了四五趟了,却还没看见他师父师叔的身影。三日前他就接到书信说已到了青岩镇,算算时间,就算一路游玩过来,这时候也早该到了啊?

张成岭恨不得奔下山去接人,又怕路上错过,只能伸长了脖子看了又看,师父师叔依旧没影,倒是早上去山下采买的几位师弟都回来了,每个人都穿着新衣,喜气洋洋的,见他站在山门处便纷纷同他打招呼——

“成岭早啊!”

“成岭在等师父呀?”

“小大师兄,我给念湘买了桃酥云片糕,她起来了没有?”

张成岭一一应了,还被人路过时揉了揉脑袋,心里多少有点小郁闷。说起来他是四季山庄这一代的第一个弟子,是大师兄,可他却是所有人里头年纪最小的一个,他那些师弟们都已成年,都比他大,比他高,一个个皆拿他这个“大师兄”当弟弟一般,平时一口一个“小成岭”,就算叫“大师兄”也都要在前面加上一个“小”字,没人肯老老实实叫他一声师兄……

嗯,也不对,还是有的,比如——

“师兄!”

正想着呢,身后窜出一猴来。

这猴叫年小七,今年十三岁,三天以前刚成为四季山庄的预备弟子。

 

年小七来得突然,他来的时候正是小年夜,瘦得像猴儿似的少年连件夹袄都没有,身上叠穿着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带着一封信。

信是叶白衣写的,字里行间就两个意思,一个是他要来四季山庄过年,要吃饺子,白菜猪肉馅的,多准备点;一个是送信这小子根骨不错,自己在人家那儿白吃白喝了十天,没钱付账,你们看着办吧,给钱也行收做弟子也行。

他都这样说了,又把人都谴上山了,必定是有栽培之意的,只是张成岭也不敢做主,想着带小七去长明雪山见师父吧,又怕赶不回来过年,于是便谴机关雀送了信过去询问。很快得到了回信,周子舒说既然叶前辈觉得是可造之材,那就留下收做弟子吧,温客行说成岭你可要瞧仔细了,这年头还能让老怪物白吃白喝十天的,怕不是个傻子吧?

总之,周庄主都发话了,那这小子就算是收下了,只等周子舒回来拜师。

张成岭心里那叫一个激动啊——小师弟啊!这可是正宗的小师弟啊!他可是早就想要一个乖巧听话、会跟在他后边叫师兄、而不是趁不注意就揉他脑袋的那种小师弟了!当初捡到张念湘的时候,成岭本来想着没有师弟那能添个师妹也行,虽然小了点,可谁知道张念湘开口就叫他“爹爹”,而且这小丫头又姓张,最后周子舒做主给他收成了义女,可怜张成岭师妹没捞着,还未及弱冠就成了人家的爹。

现在可好了,他终于有一个正宗的小师弟了!

 

“师兄!你在等师父他们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是骑马还是轻功?”

年小七扯着张成岭的衣服,眼神亮晶晶地问。

来了庄子里几天,脸色冻得青白的瘦弱少年终于吃饱了饭,穿上了暖和的棉袄,脸上渐渐恢复了些血色,神色不再那么怯怯的,话也渐渐多了,只是还是瘦,黑瘦黑瘦的,还是像个猴。

不过张成岭对自己这个小师弟是满意得很的,尤其是小师弟特别听他的话,可能因为这孩子被困在山下阵法中走不出去,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是张成岭把他给拎出来的,所以他对自己这位大师兄有着一种秘之崇拜,只要是张成岭说的话他什么都信。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怎么来,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张成岭见这小师弟手上一手的冻疮,都裂开了,想起来自己那里还有些冻疮膏,便牵着小七的手往回走,又叮嘱到:“前日教你的基本功练了吗?今天师父回来怕是要考察你的!”

“练了!我练了!”听他这么一说,年小七就紧张起来:“师兄,我、我底子差,师父师叔会不会觉得我笨,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的,师父都答应收你了。再说连叶前辈都说你根骨不错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山庄里走,年小七本来打定主意了,若是周庄主回来,嫌他笨不愿收他,那他也要厚着脸皮求一求周庄主,能让他留下来做个打杂帮厨的也行,他做的臊子面很好吃的,要不怎么那位叶剑仙都连吃了十天呢,不过眼下听张成岭这么一宽慰,年小七又多少放下点心来。

四季山庄的弟子啊,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想成为的,年小七觉得自己简直太幸运了,这里的人都很好,又和善又有本事,他们不嘲笑他,给他饭吃,给他改合身的衣服穿,还教他练武,尤其是大师兄,在年小七眼里,大师兄年轻有为,什么都懂,所以大师兄说不会,那就一定不会!

不过,小七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忍不住又问到:“师兄,在师父师叔面前,我该注意些什么呀?我…我怕不懂规矩,惹他们生气……”

“也没什么可注意的,你莫担心。师父其实心软得很,也就是教你功课的时候严厉一些,其他的事情,就算犯了错也不会怎样责罚你,再说了,还可以去求师叔呢。”

“求师叔?”

“嗯,师叔平日不怎么管事,但你要是真惹了师父,你就求着师叔去,他要是帮你说几句好话,保管就没事了。”

“哦,那…我要是惹师叔生气了呢?”

“那不会,温叔脾气好得很,不会跟你计较,只是…”

“什么?”

“咳、只是你记住了,若是师父师叔单独在房里——不管是哪间房——的时候,你千万别去打扰他们!也不可、不可靠近!”

张成岭说着,脸色红了一红。

年小七觉得奇怪,正要问个所以然,突然眼前一花,一个红色影子飘飘然落在他们面前,年小七只看到一张风采绝然的脸,还来不及细看,那人又足尖一点翩然而去,飞走前还顺手拍了拍张成岭的肩:“成岭乖,别跟你师父说见过我。”

“师……”

张成岭一句“师叔”还没喊完,人就没影了。

 

“这、这就是师叔呀?”

两人愣在原地数息,年小七才回过神来。

原来这就是成岭提到的师叔啊,师叔好厉害,轻功好了得啊,适才他差点以为是见到了仙人,而且师叔看上去好年轻,年小七本以为会看到个和和气气的老头子呢。

“……”

张成岭默然地点点头,正待要说什么,另一个“仙人”便杀到了。

说杀到了一点不夸张,周子舒是拎着剑飞过来的,薄唇轻抿,一身凛寒杀气,张成岭一眼看到他,赶紧就把眼眸垂下去了,拱手行礼道:“师父!”

只那么一眼,从师父脸上的红晕以及衣领遮不住的某些痕迹,张成岭大概就知道了师父师叔为何这个时间才赶到,以及,师叔被追杀的原因。

年小七当然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只觉得又一个仙人下凡了,见成岭恭恭敬敬喊师父,便赶紧跟着低头行礼,口称师父,一眼都不敢多看。

“这就是小七吧?不必多礼。”周子舒见了弟子,脸上有点不自然,多少是把手里的剑稍微收了收,又问道:“成岭,你可看见你温叔了?”

“看见了,往那边去了。”

“好。”周子舒点点头,“你俩先回去,我稍后便到。”

说完,拎着剑的身形轻飘飘一晃,也飞走了。

 

“……”

年小七这才敢抬起头来,看了看张成岭。

“……”

再看了看张成岭。

终于忍不住支支吾吾地提醒到:“师、师兄,刚刚师叔好像说了,别跟师父说见过他……”

“这就是你要记住的第二点了。”张成岭正色道:“记住,无论何时,若是师父问起师叔的行踪,不得隐瞒。”

“明白了,可是…可是他们刚才打起来了……”

好像还很凶的样子,师父像是要杀人。

“师兄,我们要不过去劝劝吧?”

年小七看着那边竹林的方向有点担心,但张成岭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抓着他走得更快了,一边走一边说:“你记住了,第三点,师父和师叔打架的时候,千万别跟过去。”

为什么呢?

年小七想了想,哦,明白了,高手过招难免收不住剑气,师兄一定是怕我被误伤!师兄真体贴!

年小七很快就没再多想这个问题,而是再一次沉浸到对师父师父的崇拜中去了——那身法,那功力,厉害啊!这就是绝世高手吗!

 

周子舒说的稍后便到,可结果等两人回来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了。

庄主回山,门下弟子自然都聚过来,排在堂前规规矩矩行礼,礼毕又争先恐后拉着师父师叔要指点功法,毕竟三个月才见到一次,谁不想得师父一句夸奖点拨呢。

年小七也终于得正式行了拜师礼,得了师父师叔亲手授剑,成了四季山庄最小的一名弟子,年夜饭的时候跟大家一起坐在大圆桌旁,就在他大师兄的旁边。

真的像做梦一样,年小七啃着碗里的鸡腿,偷偷看座首的师父和师叔,虽说看起来他们之前那一架打得好应该很是激烈,师父嘴角好像都有点破了,进门时头上还有竹屑,但眼下两人却和和气气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当时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吧?一定是的,小七想,你看师叔笑眯眯的样子,还有师父看向他的眼神,一点都不像有间隙的样子。

这顿饭吃得热闹,人多吃饭果然香,最后连李婶端上来的饺子都被一瞬间就抢光了。

吃完了,两位师长又被众弟子们簇拥着去门外放烟火,四季山庄里的灯笼已经尽数点亮,远远近近红彤彤一片很是喜庆,武场空地上堆了好几堆一早准备好的烟火,有穿云逐月,有乳燕归巢,有百花齐放,周子舒亲手点了第一支爆竹后就站到一边,微笑着看着弟子们闹腾,倒是温客行喜欢这些东西得很,拍着手跟众人玩儿到一处,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

张成岭怕爆竹声吓到念湘,早早就把念湘抱回了房间,讲了半天故事哄着她睡着了,才又过来,在廊下挨着周子舒站着,悄悄用手肘碰了碰周子舒的胳膊,小声问到:“师父,我的礼物呢?”

先前年夜饭时,周子舒和温客行给每个弟子都准备了新年礼物,除了压岁封,还有装在锦囊里的小物件,每个人都不一样,有长明山雪茸草制的丹药,有活血养气的玉佩,有小巧芳香的古墨……每个人都有一份,连小七都得了一本心法,却唯独张成岭没有拿到小锦囊。

眼下,看自己的大弟子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盼着,周子舒也笑了,从袖里拿出个锦盒来:“你的。”

张成岭顿时就高兴了,打开来看,是一排五个机关小人,小人木头雕成,做得精致,衣袍发冠无不用心,连眉目面容也栩栩如生,张成岭看了,眼眶一热差点没掉下泪来,周子舒站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看着眼前五光十色的焰火,眼圈也有点红。

 

那一夜众人闹到子时,也算是守了岁,最后又挂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在山门外点了,听那清脆的噼啪声响彻山谷,这才各自散去歇息。

只是张成岭仍没回房,他还在等人。

叶白衣说要来吃饺子,结果却是最晚一个才来的,他来的时候已云深月寂,剑仙进门就嚷嚷:“说好的饺子呢?”

“有的,前辈,你等等!”

张成岭急忙跑去厨房煮了一碗饺子出来,幸好李婶准备得多,专门给他留了好几盘。

结果张成岭端了饺子出来的时候叶白衣却不见了。

“人呢?”

张成岭纳闷。

门口年小七喝多了,困得头一点一点的却还舍不得去睡,坐在门槛上抱着剑傻笑,听见大师兄问,便迷迷糊糊指了指天上,张成岭抬头一看,叶白衣在屋顶上。

也不知道来的路上是被哪处酒庐勾动了馋虫,叶上仙已然喝得半醉,依着飞檐坐在屋脊上,一手还拎着半坛残酒,另一手将他那重剑取了放在膝上,拍着剑身嘴里哼哼唱唱。

张成岭看了看,脚下一点纵身上去,他如今身法已和从前大不同,落在屋脊上时稳稳当当,手里的饺子汤半点都没撒出来。

“前辈,吃饺子了。”

张成岭毕恭毕敬地将那饺子递了出去,隐约听见叶白衣和着拍子唱的是“少年游”。

“唔,你倒是孝顺。秦怀章的徒弟和那小蠢货两个都是没良心的。”

他放下酒坛,接过饺子来咬了一口,连声称赞,又嚷嚷着要再来两碗。

张成岭心想幸好李婶今天准备得多。

 

叶白衣坐在屋檐上连吃了三碗饺子一盘梅花糕,这才心满意足了,从屋檐上飞身下来,冷不丁看见门槛上还坐着个傻小子,乐了——

“这不是面煮得挺好吃的那小子吗?”

说着就强行把年小七拽了起来,要去看他怀里的剑。

年小七今天刚得师父赠剑,宝贝得不行,可剑仙前辈要看,又不敢不给。

叶白衣看他那不情愿的样子,翻了老大一个白眼,道:“小气什么,又不白看,来来来,我给你看一套剑法!”

说罢便拔剑在院中舞了起来,他一出手,顿时天地都失色,剑锋扬起霜雪,漫天银白遮云闭月,年小七看得眼睛都直了。

“剑仙前辈!好厉害!”

“那是自然,这剑法名曰逐曦,乃是长青二十岁时所创!”

“前辈,我能学吗?这很难吧?”

“这有何难,教你便是!”

 

张成岭站在廊柱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没再打扰他们,转身去了后山脚下梅花掩映中的那间小院。

推开门扉,屋中烛火通明,香火桌上方供着一对牌位,案上满满的摆了一桌子菜肴美酒,张成岭自怀里抱着的锦盒中小心翼翼将那两只穿着婚服的小人偶取出,端端正正摆在牌位前,又取了香烛点燃,拜了三拜,口中小声道:“阿湘姐姐,曹大哥,也不知道你们在那边好不好?”

“今天师父和师叔回来了,你们应当也见到了吧?他们都挺好的。”

“四季山庄收了新弟子,山上的花也开了。”

“连叶前辈也来了。”

“我……”

“我真想你们……”

张成岭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抬手擦了擦眼泪,珍之又重地把另外三个机关小人也取出来,摆在那两只的旁边。

突然听见门扉响动,转头一看,门边站了两个人,正是温客行与周子舒。

“师父!师叔!”

张成岭惊喜,抹了抹眼泪扑过去把头埋在周子舒怀里,周子舒搂着他,拍了拍他的背,少年人身后烛火晃动,桌上灯芯噼啪一响,光影明灭跳跃。

窗外,梅树轻摇,枝影婆娑,如故人归来,轻诉平安。

 

(完)

重力水母

安澜(10)

   “我打赌那个人是gay。”

    在山径上行走着的Alan忽然停下步伐,低声说道。

    “怎么会?他看起来很直啊。”

    Chris跟着停下来,投下反对票。

    “直?!”Alan一脸震惊地转头看向恋人,“天哪,我爱上了个笨蛋!你没看见他的翘屁股和那双妖精一样的眼睛吗?”

    “可你再看看他那双丑登山鞋?” Chris依旧坚持己见。

 ...

   “我打赌那个人是gay。”

    在山径上行走着的Alan忽然停下步伐,低声说道。

    “怎么会?他看起来很直啊。”

    Chris跟着停下来,投下反对票。

    “直?!”Alan一脸震惊地转头看向恋人,“天哪,我爱上了个笨蛋!你没看见他的翘屁股和那双妖精一样的眼睛吗?”

    “可你再看看他那双丑登山鞋?” Chris依旧坚持己见。

    Alan不服气,将一旁的松本润拉过来。

    “Jun,你看那个人!”他指向一位在不远处攀登的金发男人,“你觉得他是不是gay?”


    “呃……我看不出来。”松本摘下护目镜看了看,一时难以判断,他的gay达一向不是很准。

    “你去问问他。”Chris提议。

    “好主意!”Alan拍手,“Jun,你去问问那个帅哥,看看我俩到底谁说得对!”

    莫名躺枪的松本润:“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单身。”这对外国狗男男齐声说道。


    西雅图这座城市,北面和西面都可以看到海。

    虽然长年的雨水恼人,但春天樱花很美,夏秋可以出海看鲸鱼,还有座常年受欢迎的雪山。

    松本润脱下手套,望向雪白的山峰。

    独自一人在东京拼命的日夜里想象着要和樱井翔一起看的风景,现今终于落到面前,从一幅画化成一座山。

    他却没有拍照,只是睁大着眼静静看,试图把一切景象映进记忆。


    虽然樱井未如预料般与他共赏其景,但有两个外国帅哥陪在身边,松本润似乎也不能抱怨什么。

    如果他们没有逼他去和别人搭讪的话。

    被两个人拼命推着,松本依然踟蹰不前。

    Alan蹭到松本身边,轻轻搭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细语。

    “Jun,向前看,踏出第一步。”他温柔地说,“爱人或生活,你都会遇到更好的。”

    光从雪上反过来,有些扎眼。松本垂下脸,盯着脚下青绿色的落叶沉默了半晌。


    “万一他就是最好的呢?”


    Alan轻抬眉毛,眼里闪过些许诧异。

    “我以为你已经不爱他了。”

    “我是…不爱他了。”松本嗫嚅着,眼神闪烁,“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立刻爱别人。”

    “我没有要你立刻去爱,可你总要先试着走出来。”


    松本又抬起头看Alan。

    他仿佛看见他棕色的眼珠里闪着圣光;仿佛看见他背上生长出白色的翅膀,正在风里缓缓挥动着,不时掉落羽毛。

    于是无奈叹了气。凡人又如何能抗拒天使。


    “好,我去问问他。”松本的脸泛起微红,强调道,“——不过只是替你们问问他是不是gay,问完我就回来!”

    “OK.”两人同时向他露出大大的微笑。


    与那位外国小哥的实际交流并不如松本想象中那么尴尬痛苦。

    对方来自北欧,却风趣幽默得不像个北欧人。他的金发和雪地一同反着粼粼日光,湖蓝色的眼睛让人想要陷进去。松本不过望他片刻,心就已经飘飘欲醉。


    原来面对其他人时其实自己也会脸红害羞、会心跳加快。

    也会产生那些细微末节一闪而过的心动。

    冷冽素净的雪山中,细微温热的空气混合着暧昧在两人间流转。

    它们甚至无限接近于真正喜爱一个人的感觉。


    可惜爱与不爱,原来从不是只由气息和心跳频率决定的。


    十五分钟后松本回来,得意地笑,还晃了晃手机。

    “Chris,你输给Alan了哦。他的确是gay,而且还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

    Alan也同样得意地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他偷拍的两人交谈时的照片:“看出来了,你们的确聊得很开心。”

    “喂!你!把照片给我删了!!!”


    回程路上松本润一个人兀自走在山间,把两人远远甩在身后。

    Chris看到因怕冷而把自己裹得圆圆的松本企鹅般的背影,不禁笑了。

    “亲爱的,我觉得Jun不会给那个帅哥打电话。”

    “随他去吧。”Alan也只好默默看松本执拗的背影,再转身凝视爱人的睫毛,“归根结底,那是他自己的生活。”

    天使们笑了笑,隔着厚厚的手套握紧彼此的翅膀。


    爱是如此盲目。

    沉沦于爱之人永远无法看见自己的荒唐,旁人对他们的沉沦永远无能为力。

    亿万读者等待着美人鱼将匕首插进王子的心口。

    一次又一次地,她却宁愿孤身跳入无边海水,将自己化为天与海交界处的浮沤。



    几个月后,松本润迎来了自己的研究生毕业式。

    忙着和教授、同学们合影时,时不时会路过华盛顿大学里那些难以忽视的樱花树群。

    想过很多次的画面最后还是没有实现,那个最希望能出现在自己毕业典礼上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但算了吧,松本想,这也没什么。

    樱井翔不过是就像错过了他之前的每一个毕业式一样,又错过了他这一次的毕业式而已。


    第一次邀请樱井去自己的毕业式,还是中学时。

    “不了,我就不陪你去了。”当时樱井在松本的家里,躺在松本的床上,淡淡地说,“但我会等你回来。”

    那个时候,为什么他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去毕业典礼呢。


    后来大学毕业的时候,樱井翔也已经在西雅图求学,于是就这样一次又一次错过。樱井总是这样别扭,不愿光明正大陪他去,却永远自信他会回来。

    于是那个无云的、樱井翔选择在家等待而不是牵起他的手一起走到阳光下的早晨,就和之前与之后每个樱井翔为了其他事物弃他而去的场景一样,在往日时光的走马灯里不断循环播放,最终成为松本润心里的又一个结。

    直到他的生命中处处长满因樱井翔而生的死结,盘根错节,避无可避。


    “Jun !”

    正望着校园里的樱花树神游时忽然被人唤了。松本回头,是自己的研究生导师。

    “恭喜你毕业。”

    “谢谢!”

    导师温和地笑着,然后探头向松本身后张望,搜寻着什么。

    “那个,Sho没有来吗?”


    “……啊?”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导师回视他:“Sho,Sho Sakurai,他没有来吗?”


    为什么会提到他?

    “没、没有……”松本不解皱起眉,“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您会认识他?”

    “Sho是我最好的学生,当初就是他推荐你来当我的学生。我想他一定很欣赏你,因为他说你很有天赋,肯定会成为比他更优秀的建筑师。”

    导师在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Jun,你做到了。”


    ☆


    那天晚上松本润喝酒、欢呼、跳舞、把乱七八糟的模型砸了一地,和同伴们进行逻辑出走的盛大狂欢。

    伴着呕吐与昏睡的后半夜,他踉跄摸索回公寓,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樱井翔。

    但他并不感到惊讶,樱井翔是他梦里的常客。


    梦里有飘转的樱花瓣与飞旋的雪片。

    梦里有一千枚吻和万颗奔星,一齐在亚利桑那的夜飞动。

    梦里的樱井翔总是带着来得快又去得快的淡漠笑容。从眼头开始,又很快消失在眼尾。就如同现实里真正的他。


    他说,松本润,我喜欢你。

    他说,你不能离开我,因为我不能离开你。

    他说,你永远追不上我的。

    他说,我不能陪你去,但我会等你回来。


    樱井翔是温柔的恶魔;善变的菩萨。

    他的爱是穿过密叶投在石头上的月光,沉默而冰冷,旁人永远感受不到温度,只能看见在黑暗中摇曳的丝丝碎影。

    最后,所有的樱井翔被打碎。

    松本润看见有个人在樱花树下等他,那个人却不是樱井翔。


    是一个系着红围巾的包子脸小男生。

    他站在樱花树下对自己挥手,用遥远而稚嫩的声音说,到此为止吧,你已经成为和他一样优秀的人了。

    不用再崇拜他,不用再被他牵着走。

    你已经那么棒了。

    你可以真正地忘记他了。


    松本润猛睁开眼,从沙发上坐起来。

    一身冷汗。


    “啊,Jun,原来你回来啦。”Alan从卧室走出,啪地打开客厅的灯,走到沙发边,拿出一件东西。

    “这是Sho托我给你的毕业礼物。”他把它递给松本,“他说本来是想在你生日时送给你的……”

    松本迟疑着接过。

    用拇指和食指指尖捏住感受厚度。一份文件夹与单薄几页纸而已。


    打开,取出,带着醉意凝视好一会儿,总算理解了上面的内容。

    理解了内容,却反而更加困惑。

    松本哭笑不得地攥住那几张纸,喃喃自语:

    “……这种礼物,我要来有什么用?”



    TBC




------------------

2022年了。我知道……竟然已经2022年了。

问为什么,就是上海疫情被封得太无聊,实在无事可做。

开启艾斯勾之旅时,对于感情和故事,我还是个纸上谈兵的悬浮码字人。

后来,经历了生活和工作中的浮浮沉沉,感受过爱与被爱,也经历了背叛。

如果还有人记得这个故事,希望现在,我可以有能力给它一个最好的结局。

纳兰妙殊

【借刀】51

上一章:50


[图片]


第五十一章


园子入口,许岩立在月亮门里,满面寒霜,一张脸就像冰河里捞上来的石头。

无论谁被骗了,心情都不会好,何况是被最信任的人骗。谢柔婴不敢看许岩,他死都不怕,就怕许岩生气。

方小睡缓缓转身,一直似睡非睡地眯着的眼,睁得目光炯炯,把许岩从头看到脚,最后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刀上,“阁下尊姓大名?报个万儿上来。”

许岩说:“我姓许。你不用想了,我没名气,你没听说过。”他望向挂在柱子上的郎飞。郎飞当然认得出这就是苦主,面上立即显出极度恐惧的表情。

人总是从自己的角度揣度别人,郎飞知道如果自己受过那种凌虐,如有机会必然加倍奉还,绝不留情,他的身子已不由自...

上一章:50





第五十一章


园子入口,许岩立在月亮门里,满面寒霜,一张脸就像冰河里捞上来的石头。

无论谁被骗了,心情都不会好,何况是被最信任的人骗。谢柔婴不敢看许岩,他死都不怕,就怕许岩生气。

方小睡缓缓转身,一直似睡非睡地眯着的眼,睁得目光炯炯,把许岩从头看到脚,最后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刀上,“阁下尊姓大名?报个万儿上来。”

许岩说:“我姓许。你不用想了,我没名气,你没听说过。”他望向挂在柱子上的郎飞。郎飞当然认得出这就是苦主,面上立即显出极度恐惧的表情。

人总是从自己的角度揣度别人,郎飞知道如果自己受过那种凌虐,如有机会必然加倍奉还,绝不留情,他的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然而出乎意料,许岩看他的眼神居然并无仇恨之意,只是冷冰冰的,像看见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甚或一匹马、一头牛似的,平静地扫了过去,反倒是看着谢柔婴时,他目光里有了些怒意。

谢柔婴立即垂首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吸气,咳得抬不起头。

方小睡眼中一闪,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魔刀带走的那个人。”他面上现出轻蔑之色,“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许岩说:“小谢的刀法,我也会一点。你想尝尝滋味,我陪你打。”

方小睡吃惊地瞧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刚会拿毛笔的小娃娃跟大人说,我会写字了,我替你写请帖,大人们就会这样笑。

许岩不理会那个笑里的意思,道:“我接过你的箭。你箭法不错,不过我见过更好的。”他一面说,一面从月亮门里走出来,踏着石径上的残雪,慢慢走向茅亭。

方小睡显得更惊奇,“你接过我的箭?”他略一思索,“那天晚上我射出的箭,是你斩落的?”又摇头道:“不对,箭的断头我查看过,用的是弯刀刀法。”而许岩腰上悬的是直刀。

谢柔婴忍不住说:“你后来又去找断箭了?”

方小睡傲然道:“是的。如果箭出未见血,我一定要知道原因。”

他突然以快得难以看清的速度扬起弓,右手二指开弦,弓弦骤响,弦上箭射了出去。

然而只有箭之声,没有“箭”之形!他以弓弦发出的,竟是一支以内力凝成的无形“气箭”。

使弓箭的人都要面对一个问题:箭用完了怎么办?总不能一边打,一边从死人身上拔箭吧?以金木为矢,终须拘泥于物,有时而尽。以气为箭,乃为无尽无竭之道。而且无形之箭,目不能见,只能根据声音判断方位,更难抵挡,武林中箭术高手,能达到以气为箭这一境界的总共也不超过五个人。

那支“气箭”虽无铁头,刺破空气时发出的声音却更尖锐。箭指的方向,是谢柔婴。

谢柔婴连坐着都勉强,怎么可能接得住这一箭?

答案是:他根本不打算接,连手都没抬。因为他知道许岩绝不会让箭射中。

就在方小睡沉肩下肘、举起弓臂时,许岩已经动了。他的人就像一块掷出的石头,飞向亭中。但就算他轻功再好一倍,也无法比一支箭更快。即使半空出刀阻截,也还差着几尺距离,他的刀又不是丈长的斩马陌刀,哪能赶得及?

被挂在柱子上的郎飞,嘴巴虽不能说话,眼中已露出喜色。

许岩没有出刀,他出的是拳。

亭中有石桌,桌面由一整块大理石雕成。许岩右拳挥出,打在桌面边缘,石桌顷刻被掀翻,像一块盾牌似的竖起来,朝前一滚,宽阔桌面刚好补足了相差的距离,迎上飞来的“气箭”。

方小睡的“箭”再锐利,劲气再深厚,也无法射穿一块厚厚的石板,只听笃地一声,那声音犹如金属武器打在石头上,石面竟被砸出一个小坑,裂纹四开,碎屑飞起。

就在此时,许岩落在石桌后面,手臂一收一紧,挟起谢柔婴,身形再起,冲出茅亭。石桌受了气箭冲击,轰然倒下,一声巨响,砸塌了半边阑干。柱上的郎飞动弹不得,无法躲闪,摔在地上的盘子瓷片、阑干的木渣乱溅,在他脸上额头划出好多血口。

方小睡立在数步之外,冷眼瞧着。

许岩把谢柔婴轻轻放在树下,让他倚树而坐。谢柔婴原是装咳,结果咳了两下,手心真的感到有热热的液体喷出来,他知道是血,又怕许岩看见,连忙攥起拳,双手笼起,缩在袖中。

许岩见他黑发披散,鸦翅一样围在脸旁,益发显得面色苍白,本来心里有气,但斥责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口,半晌只说了三个字:“值得么?”说罢看了一眼愁眉苦脸、狼狈不堪的郎飞。

谢柔婴一笑,并不回答。他本来忍疼忍得冷汗淋漓,简直恨不得死掉算了,但一看到许岩,又觉得没什么不能忍下去的。

许岩伸手到怀中,摸出一只小锡壶,“把我骗出去打酒……”他把酒壶抛给他,转身面对方小睡,脸色又沉下来,“这是你第二次放冷箭偷袭了。”

方小睡并不以为耻,懒洋洋地打个哈欠,道:“方某的外号就是‘明枪暗箭’。谁若不当心,那怪他自己不够警觉。”

“名字叫了暗箭,偷袭就不算偷袭?”许岩冷笑,“那你乘人之危又怎么说?你知道小谢重伤未愈,还要放箭射他,这就是你说的要跟魔刀一诀高下?”

方小睡淡淡道:“我那箭射的不是他,是你。”

许岩说:“我?”

“我猜到你会接箭,想看看你怎么接。”他居然振振有词,“至于魔刀,他自己把身体搞坏,难道要怪我不成?他若好好的,我自然跟他公平较量。较量不成,我把这罪大恶极的通辽贼子擒了,拿去换赏金,名利双收,那不也是皆大欢喜么?”

一阵笑声在园中响起,谢柔婴大笑道:“好一个皆大欢喜。方二当家,早知你这唇枪舌剑的功夫如此精湛,六年前我就欣然应战了。”

方小睡神色不变,“好说好说。好饭不怕晚。”

许岩叹一口气,“你不配做小谢的对手。”他转头向谢柔婴道:“你的刀,借我用用。”

方小睡那双眯起的眼中,闪起一道寒光,但嘴角仍带着点笑,“许兄弟,打架这种事就跟入洞房一样,是不能让别人替的。”他的手慢慢伸到腰间,握住短枪的枪杆,“不过喝酒前先吃点下酒菜,我倒也不在意。”

谢柔婴以刀尖支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许岩看着他,眉毛往上一跳,“你若要逞强,我……”

谢柔婴道:“你会封了我的穴,我知道,我知道。我岂是逞强的人?再说即使是入洞房,你也可以替的。”他一笑,“只不过,你若不用弯刀,说不定赢面更大。”

许岩道:“不一定。”

谢柔婴道:“我问几句话,你答了,刀就借你。”

许岩道:“你问。”

谢柔婴道:“流风回雪,何时当回?何时不当回?”

许岩:“风没过半,当回。风已止,或风在雪后,则不当回。”

谢柔婴颔首,“好。梅花十三朵,第九朵落了没有?”

许岩稍一沉吟,肯定地点头,“落了。”

谢柔婴微微一笑,“锵”地一声,弯刀出鞘。他三指捏刀刃,倒持着刀,将刀柄递向许岩。

那缺乏血色、一块玉似的脸上,泛起肃穆庄重的神情,就像很久前在那雨夜的破庙里,他向许岩借了刀来,执刀在手,从谢十七变回谢柔婴的那一刻。

但与那夜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明亮温柔,仿佛有一簇死亡也不能熄灭的火焰,正从那对眼睛后面散发着光芒。

许岩当然看得到那团火,那让他心里的火也烧得更烫。

人生中能遇到值得燃烧的事,是多么幸运!如花镜里看,如月水中求,诚然一切最终无非虚妄。然而要紧的从来不是花和月,是看花时的心,伸向月的手。

他低头,伸手握住刀柄。从前有几次为了救急,他也拿“皎兮”来使过,但现在觉得这才是头一回用。

刀柄以熟牛皮打结缠绕,几处手握的地方,微微褪色,那是无数场鏖战,指掌厮磨、运刀挥刀的结果。许岩有种奇怪的感觉:刀把是温热的,还带着谢柔婴手心里的温度。

谢柔婴松开手时,低声道:“阿云,其实回不去,那就不回也罢。我已不在意了。”

——这一句说的,不是刀法。

许岩淡淡道:“这句我没听见。”他转过身,面对方小睡。

他合紧五指,拇指近镡,扣在食指中指之间,那是谢柔婴握刀的手势。

弯弯的刀尖,轻轻颤抖,宛如倒映在水中的月牙,水波泛起涟漪,月影波动,似幻似真。

而方小睡的四尺枪,修长笔挺,枪尖锋锐,枪身银光耀眼,如一段凝固的寒冰。

一旦战斗在即,他那种懒散、懈弛的样子便荡然无存,腰身挺得像一杆枪,双眼中毫无睡意,亮如晨星,盯着许岩,短枪斜斜一指,沉声道:“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