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拖得太久了差点不想发,但画都画了()
已经有点忘了画这篇是想说什么了,大概就是觉得擅自定义又擅自深信不疑一旦偏离预期就会做出把常人吓晕举动自己却浑然不觉的成步堂又迷人又恐怖吧……同时能接住这份常人承受不住的沉重坚信甚至还能爱得有来有往的御剑也很恐怖。你俩锅配盖吧!
拖得太久了差点不想发,但画都画了()
已经有点忘了画这篇是想说什么了,大概就是觉得擅自定义又擅自深信不疑一旦偏离预期就会做出把常人吓晕举动自己却浑然不觉的成步堂又迷人又恐怖吧……同时能接住这份常人承受不住的沉重坚信甚至还能爱得有来有往的御剑也很恐怖。你俩锅配盖吧!
【理砂】边陲黄昏
【二十四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24h】
第13棒
上一棒:@同昏
下一棒:@Super-BK
Summary:如果拉帝奥有罪,麻烦让上帝来给他个痛快。而不是让前男友的缩小版,眼睛闪闪地趴在他身上。
全文1.4w,完整请见wb:ir0_或红白
1.
房间是黑漆漆的一片,唯一的一缕光来自于落地窗的暮色。
落地窗是拉帝奥亲爱的前男友要求装的,那时候他们坐在孤零零的沙发上,心照不宣,砂金靠在他的肩膀上讨论着这间房子的未来。两间主卧硬是有一间被修成了书房,所以砂金借此心安理得地躺在他们共同的大床上。
还有这一扇落地窗...
【二十四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24h】
第13棒
上一棒:@同昏
下一棒:@Super-BK
Summary:如果拉帝奥有罪,麻烦让上帝来给他个痛快。而不是让前男友的缩小版,眼睛闪闪地趴在他身上。
全文1.4w,完整请见wb:ir0_或红白
1.
房间是黑漆漆的一片,唯一的一缕光来自于落地窗的暮色。
落地窗是拉帝奥亲爱的前男友要求装的,那时候他们坐在孤零零的沙发上,心照不宣,砂金靠在他的肩膀上讨论着这间房子的未来。两间主卧硬是有一间被修成了书房,所以砂金借此心安理得地躺在他们共同的大床上。
还有这一扇落地窗,在这间房子的最中央修建的。关于这扇窗的回忆太多,偶尔是喝多了的砂金牵着拉帝奥的手在空旷的客厅跳舞,阳光透过窗户落进来,显得砂金鎏金色的发丝在太阳底下更是绵绵的一片。
那时候他们十指相扣,直至一曲舞毕。
“不打算夸你的舞伴跳得很好吗?”砂金醉醺醺地笑着,手攀上拉帝奥的双肩,在教授的心上又掀起一片涟漪。
“你做得很好。”拉帝奥笑着亲吻砂金的手背,调侃道,“你的女步看起来很熟练。”
“嗯哼,说不定是我很受欢迎呢。”砂金眼睛亮亮的,暮色把他的眼睛都渡上一层温柔的光,“我的意思是,教授会珍惜我的,对吧?”
偶尔砂金只是坐在落地窗边看着雨。
“这的雨不够大。”砂金又抿了一口酒,头靠在拉帝奥的肩上,“嘿,这云雾甚至吞没不了天上的极光,哪有这样下的?”
拉帝奥捏了捏他的鼻尖,实际上有哪场雨的云雾能吞没天上的极光呢?但他并不打算和醉鬼讲道理。他所做的只是亲吻砂金,从眼睛到脸颊,从耳垂到唇瓣——缱绻、温柔,带着他自己都不曾注意的小心翼翼。
他们在雨声里接吻。砂金整个人被拉帝奥抱起来,纤薄的身体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两条腿搭在拉帝奥的腰间。
砂金因为失重尖叫着搂上拉帝奥的脖子,向拉帝奥索吻,大脑混乱得像煮到冒泡泡的蜂蜜。柔软的舌尖追逐着舌尖,把彼此的氧气都不讲道理地掠夺走。
……
被怀抱着的感觉很好,像坠入流光的夜。粗暴和缱绻很难同时诞生,但这就这样怪诞地在他们俩身上降临,砂金纤薄的身体承受着拉帝奥的所有欲//望。
“好深…不要…好舒服………”砂金晕晕乎乎地发出几个音节。
“是要继续还是结束?”拉帝奥难得起了一些玩心,他并没有打算给砂金回答的机会。他停下了动作,食指和中指探入砂金的口腔,柔软的舌尖立刻讨好地舔舐上来,砂金湿润的眼睛里蓝色的光圈被点亮,就像窗外的雨。
阴雨天编织出一片雾霾霾的蓝。他们共度的时光太多,导致后来他们分手了,拉帝奥仍常常觉得鎏金色的阳光会变成阴雨天的蓝。
此时此刻正值傍晚。火红色从最底下升上来,那个时候砂金笑意盈盈地说喜欢教授头发的颜色,像一片靛色的海,于是现在水粼粼的蓝色从远处遥遥地漫过来。
这片黑暗里,在这边陲黄昏的暮色中,他突然想起砂金弯弯的眼睛,想起砂金毛茸茸的发尾,想起砂金,想起砂金。
拉帝奥的睡眠质量一向都算不错。
生活忙起来三点一线,和学会那帮固执己见的老头说话已经足够拉帝奥把白眼翻累,把战战兢兢的学生叫进办公室谈话就更加让他头疼。
睡觉是他唯一能忘记这些琐事的时候。
同样,在无边的黑暗里,拉帝奥同样能忘记那个人的脸,那个人的温度,那个人的发尾蹭过他下巴的感觉。
可那种毛茸茸的触感又来了。这床好像回到了两个人一起睡觉的时候,像抱着热腾腾的落水狐狸一样,越睡越热。
那个人还会蛮不讲理地往自己怀里缩,就像现在这样。
拉帝奥醒了。
他脑子里警惕和残留的困意在打架,思想斗争了三十秒,他决定还是贯彻下去唯物主义,继续睡觉。
可他感受到有人戳了戳他的脸。
这下他完全清醒了。
他侧过身,顶灯被打开,习惯黑暗后的强光刺得拉帝奥几乎睁不开眼。
但如果时光能倒退,拉帝奥宁愿他没有睁开眼过。
长得很像砂金的缩小版——不,应该是年幼版的砂金,如假包换,像玻璃珠一样通透的蓝瞳正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砂金曾告诉过拉帝奥,整个寰宇只有他有这双眼睛,独一无二。
拉帝奥只觉得这是一场凌迟。如果他有罪,那麻烦上帝给他来一个痛快,而不是让自己亲爱的前男友幼年版,眼睛闪闪地趴在他身上。
拉帝奥把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痛感上,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疼痛立刻传递到神经,他倒吸一口气,好看的眉头蹙在一起。
“你没事吧?”小孩发出一声稚嫩的惊呼。
“……我大概是没事吧。”拉帝奥认命地叹了口气。
孩子的他和砂金还是有太多不一样。
印象里的人从来不会允许自己在容貌上出现一丝纰漏,宝石要选最璀璨的,衣服要选光泽最好的,为此拉帝奥吐槽过砂金像极了阿蒂尼孔雀,花枝招展地开屏。
不过砂金对此毫不在意,看上去心情很好地哼着歌,甚至又往自己身上喷了三泵香水,花香味立刻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眼前的孩子和砂金一样,拥有姣好的面容,绚丽的双眸,足以让寰宇间的星体都黯然失色。
可他衣衫褴褛,宽大破烂的领口带着泥泞,拉帝奥又皱起了眉。
拉帝奥把小家伙从他身上搬下来,下床从衣柜里拿了件砂金还没来得及搬干净的衣服——这时候拉帝奥不得不感谢一下砂金总是喜欢买一些奇怪衣服的习惯,比如这件小了至少三个码的紧身衬衫,放在小孩的身上刚好。
“换上吧。”拉帝奥把衣服丢给床上的人。
拉帝奥的目光扫过小孩宽大的领口,他的皮肤仍然是病态的白色,而侧颈那块洁白无瑕,还没有被打上永不褪色的烙印。
噢,很新奇的发现。拉帝奥走出了房门,给孩子换衣服的空间。
在这段时间里,拉帝奥通过学会工作群的鸡飞狗跳大致推测出了一个结论。学会和流光忆庭合作的项目出了纰漏,接触得多的几个研究人员或多或少地受到影响,能看到一些过去的人以忆质的形式出现。
有人看见的是朋友,有人看见的是家人,总之都是和当下时空紧密相关的对象。
好吧,除了拉帝奥看见的是自己的缩小版前男友。
不过好在项目的核心人员算上拉帝奥也就五个人,其他成员看起来也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拉帝奥关上了手机。
以往砂金换衣服需要至少十五分钟。十分钟用来挑衣服,四分钟钟用来更换,最后一分钟大喊着拉帝奥的名字让他进来。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事,砂金不需要拉帝奥帮他扣上背后的拉链,也不需要拉帝奥帮他找桌子上的配饰。砂金只是扯过拉帝奥的领带笑嘻嘻地亲上一口。
现在里面站着的人不是拉帝奥所熟悉的砂金了,拉帝奥还是准时地过了十五分钟再走进去。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拉帝奥不知道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总之不止养成习惯的二十一天。他们已经分开了一年多,再准确些,已经过了四百零六天。拉帝奥做了很多事情试图把有关砂金的回忆格式化,他删除了砂金的联系方式,可他仍然能把那串数字背得烂熟于心。即使拉帝奥随手翻看改星际和平公司的新栏目,他仍然能从众人的合照里精确地找出角落里的鎏金色。
拉帝奥权当看到的身影是一则无关紧要的广告,脑内自动形成一台碎纸机,试图把它遗忘在脑后。
可那些承诺、言语,从来没有随着时间褪色,反而历久弥新,在拉帝奥的生命里留下炽热的烙印。
就像现在这样,几乎镌刻在身体的本能又该如何遗忘?
这个答案拉帝奥决定放到之后的时间再去细想。男孩已经换好了衣服,孔雀绿的颜色衬得他皮肤更白,而之前被宽大衣服遮住的伤痕就愈发醒目。
怎么会有那么多伤,拉帝奥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今晚的第几次皱眉。
拉帝奥拿来放在角落的医药箱,金属声叮铃桄榔地碰撞让床上坐着的砂金不安地瑟缩了一下。
某种本能的应激反应,拉帝奥初步判断。
“别怕。”拉帝奥把床上另一个柔软的枕头递给砂金,“只是帮你处理伤口。”
“会有点痛。”拉帝奥动作尽可能地放得轻缓,握住砂金的脚踝时避开了已经破皮的地方。
成年的砂金已经够轻了,他也曾经坐在床边上,乖乖地被握住脚踝上药。那时候拉帝奥触碰他,就像触碰一片有温度的云。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真实而鲜活,可砂金轻得仿佛拉帝奥怎么样都握不住,下一秒就会从他的世界里飘走,不留下一点痕迹。
现在的情况可能比拉帝奥当时预想的好一点。砂金和他分手了,但证明他们共度过一段时光的痕迹仍然存在,这间房子便是巨大的罪证,以至于拉帝奥看到窗外的暮色和淅沥的雨都能想起他。
拉帝奥才回过神,捏着小砂金的力气在回忆中不自觉地变大了些,白皙的皮肤上落下红痕,他看见男孩把抱枕抱得更紧了点。
“很快就好。”碘伏涂抹上伤口,男孩的腿也在微颤。拉帝奥知道砂金的痛阈值很低,从以前每次帮他上药某人都要疼得龇牙咧嘴就知道了。
但眼前的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半张脸都埋进抱枕里,眼睛也被额前的碎发遮住一半。
很安静,安静得几乎不像他。
拉帝奥暂且把这归于人成长的瞬息万变。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谁也没开口,直到拉帝奥包扎完砂金的腿和手臂。
好在伤口都很浅,养个一礼拜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是,怎么度过这一个礼拜,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大概不亚于一篇学术报告。
拉帝奥沉默着把小孩抱到了床上,像他以前把喝醉的某人抱回来一样熟练——只是现在的孩子比长大的他还要轻上不少。蝴蝶骨极其具有存在感地硌上拉帝奥的小臂,他已经开始思考明天早饭该给砂金加点什么餐。
拉帝奥关上了灯,房间归于一片寂静的黑暗,他和砂金又在同一张床上躺下了,尽管这个场景相当怪异——二十四岁的大人和看起来丁点大的小孩。
拉帝奥开始评估砂金一个人在这间房子里呆上一天的可能性,这个想法立刻被他枪决了。
思考是最容易让人陷入疲惫的,更何况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困意像巨大的沼泽,试图把拉帝奥吞没,可他又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戳了两下,像春日的细雨一样轻。
拉帝奥转过身,仿若玻璃珠一样通透的眼睛正在盯着他,柔软的金发垂下来,落在白净的枕头上。砂金保持着侧躺的姿势,两只手叠在自己的胸前。
“卡卡瓦夏。”拉帝奥听到他说,“我叫卡卡瓦夏。”
难得一夜无梦。
拉帝奥在所有同事面前社会性死亡和提早休年假里,还是选择了后者。
拉帝奥没有把床上缩成一团的卡卡瓦夏喊醒,只是稍微把被小孩抱得皱巴巴一团的被子抽出来了一点。
…这样真的可以呼吸吗,拉帝奥默默盯了会把脸埋在被子里的小朋友。
拉帝奥洗漱完还是先去给卡卡瓦夏做早餐了。其实他俩没分手的时候,拉帝奥做早餐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方面是砂金工作回来三天两头倒时差,另一方是他们俩做饭的水平实在是一言难尽,可以在真理大学开一门糊弄烹饪学课程。
拉帝奥试图做了最简单的早餐,这取决于冰箱里所剩的食材寥寥无几。培根煎蛋和黄油煎面包,只要保持好火候便不会出错,他顺便给卡卡瓦夏热了杯牛奶。
微波炉发出叮咚的提醒音,拉帝奥把热好的牛奶拿出来,回头刚好看见光脚走出来的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看起来没有睡得很清醒,至少解读孩子的表情比解读长大后的砂金容易得多。他眼睛仍迷迷糊糊地睁不开,柔软的金发有几缕搭到肩膀上,看上去下一秒又能睡个好觉的样子,拉帝奥有点忍俊不禁。
“要再睡会吗?砂……”拉帝奥怔了怔,把还没发出的音节吞到肚子里,“卡卡瓦夏。”
拉帝奥看到卡卡瓦夏强撑着困意摇了摇头。可接下来他所做的每件事都超乎拉帝奥的意料之外——他要为刚刚自己说的话道歉,小时候的砂金并没有比长大了的砂金好懂到哪去。
只到拉帝奥腰的小孩伸出他纤弱的手臂,堪堪搂上了他。
“哥哥。”那毛茸茸的脑袋蹭过拉帝奥的腰,带来一片不可忽略的痒。
拉帝奥只觉得天崩地裂。
2.
那是他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
“先生,这个俱乐部真的只有情侣能参加。”服务员尴尬地向砂金赔笑,黄金的时刻热闹而喧嚣,没人会注意他们这发生的小小口角。
“噢。”砂金挽上了拉帝奥的手臂,饰演上了好好情人,“我和他是情侣。”
“您瞧我这记性。”服务生擦着不存在的冷汗,笑得更加尴尬,“是兄弟。兄弟才能参加这个俱乐部。”
“噢,幽默。”砂金偏过头,朝着拉帝奥笑了笑,“那我们就是兄弟,他是我哥哥。”
“如您所见。”砂金面不改色地宣布着爆炸新闻,“我们在乱伦。”
花火演不下去了。梦境里服务生的形象随着一团烟雾立即消失,鬼马的少女出现在二人眼前。她眼睛倏地瞪大,手里的面具都险些因为这则惊天动地的消息而拿不稳。
“你们的关系真的假的?真的假的?”花火止不住地八卦。
“美丽的小姐,您已经寻到了您想要的乐子,那我想我们是什么关系对于您来说不再重要了。”砂金脸上还是挂着礼貌的笑,微微欠了一身,“那何不行个方便,为我和维里塔斯先生打开这扇门呢?”
记忆会模糊很多东西,但很遗憾,学者引以为傲的好记性让拉帝奥清楚地记得这段对话的每个细节。他在那两分钟里没有做出及时反驳的败笔另说,毕竟他们在匹诺康尼的首要任务是进入花火身后的门,可砂金说的话却像延迟播出的戏剧,回声从遥远的回忆里传来。
拉帝奥是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春日反刍回这一天的。春寒还未消退,湛蓝的晴空飘浮着一只风筝,拉帝奥站在办公室外的阳台看着它,思绪随着风筝一同飘远,以至于玛格丽特小姐的敲门声他都没有听见。
“维里塔斯先生?”玛格丽特小姐微笑着推门进入了办公室,“今天是个好天气啊!我给您和砂金先生带了下午茶……咦?您的爱人今天不在这吗?”
我们分手了。拉帝奥默默地在心里回复了一句。
“啊呀,真是抱歉。”玛格丽特小姐怔住,斟酌着开口,“砂金先生上次是这样说的,我以为您和他在谈恋爱呢。”
拉帝奥几乎能想象的出砂金向玛格丽特说话时的语气。风筝仍然在天上飘,拉帝奥倏然觉得他们的关系或许正是这片风筝。线的一端始终攥在砂金的手里,砂金说他们是什么他们便是什么,哥哥,朋友,爱人,过客。称呼的改变宣告着无疾而终的恋爱走向结束。
拉帝奥没有拒绝过砂金给他的任何身份。他也同样没想到他会把反驳砂金的话留到今天。
“我不是你哥哥。”拉帝奥义正严辞地反驳着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不甘示弱地抬头瞪着拉帝奥,把一张攥得皱巴巴的照片放到拉帝奥手里。
是他和砂金在一起没多久后拍下的唯一一张合照,地点是庇尔波因特。
他们的背后的天空是靛青与火红交织的暮色,同样有鎏金色的星星点缀。
他们刚结束完又一场任务,配合让他们变得默契,交锋让他们变得熟稔。没有人开口先说过未来,但维里塔斯和砂金的名字几乎已经被绑定在一起,全公司没有人会不知道这一对完美的搭档,他们总是合拍,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砂金和拉帝奥站在落地窗前,缄默地等待着接他们回去的星船。
“嘿。”砂金忽然开口,“你想来张照片吗?我是说,你和我一起,在这。”
拉帝奥忘记了答应砂金是出于什么心态。他们身后的暮色像水光与焰火的交融,拉帝奥的心跳声如擂鼓,藏匿在心底的话几乎快冲破胸膛。
关系的改变总是会让两个熟悉的人再变得陌生。他们俩像两个不熟的情侣,有点变扭地凑在一块,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安全距离。
快门声响起,拉帝奥如梦初醒。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按下快门的瞬间,没拍到自己正看着砂金的发尾。
砂金对这张照片很满意。它被印刷下来,砂金为它选择了一个精致的框,摆在他们床头。偶尔几次,拉帝奥撞见过砂金在看这张照片,砂金会吐舌对他笑一笑。
“在想什么?”拉帝奥揉了揉砂金柔软的头发。
“想和你再去庇尔波因特拍点新的。”砂金轻轻地吻上拉帝奥的唇角,“不过我想我和亲爱的教授还有很多个明天,你说是不是?”
有人食言了。拉帝奥还记得他上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感想。照片随着时间蒙上薄薄一层灰,那些漂亮话也同样褪了色。
他们的关系没有明天。
明明该扔掉的。不然也不至于让现在的小孩错把他当成哥哥。
拉帝奥蹲了下来,视线和卡卡瓦夏齐平。那双漂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蓝蓝的光圈隐隐地闪烁,眼里只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我和长大后的你,关系还算不错,我们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拉帝奥面不改色,内里却斟酌着用词,比任何一次的学术汇报都要严谨,“但我的确不是你的哥哥,我们后来分开了。”
钟表上的指针转动,宣告沉默又过去了几秒,卡卡瓦夏眼里的蓝色光圈随之熄灭,转为绚丽的哑火。
“你是不是,还挺喜欢我的?”
拉帝奥不会想到这场扮演被人轻松地戳穿。就像一张红丝绒的幕布,拉帝奥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这份掩盖的真心由那个砂金自己发现也好,由自己忘却也好。至少不是这样,什么都没做,风轻轻地吹过去,幕布便被掀开,底下赤裸的心脏就被看见了。
拉帝奥没回答卡卡瓦夏这个问题。
“吃饭。”拉帝奥揉了揉卡卡瓦夏的头发。餐盘里的食物早就随着时间变凉,他决定再拿去复热一番。
而收回来的手被卡卡瓦夏握住。拉帝奥能清楚地窥见他紧张的神色,他朝着卡卡瓦夏看着的方向望去,是自己裹着创可贴的食指。
太久没做饭,生疏是不可避免的事。只是不小心被烫了一下,并无大碍。
拉帝奥忽然想到砂金以前也曾这样攥紧过自己的手。
“搞什么。”砂金脸色煞白,把拉帝奥划伤的手捧到胸前。
家里的医疗用品很齐全,不过多数时候是给砂金用的。拉帝奥看着砂金着急的样子忽然有点想笑。
“只是划伤而已。”比你大部分时候受的伤轻多了。拉帝奥把后半句吞进肚子。
“那也要注意啊。”砂金不满地抬眼,理直气壮地反驳,“小心你捧不起来你最宝贝的石头书。”
拌嘴是他们之间随时会发生的事,拉帝奥对此习以为常,甚至已经学会了反客为主。就像现在这样,拉帝奥忍不住想开口逗他。
可即将说出来的话又变得如鲠在喉了。指尖明明被创可贴裹挟住,按理来说温度、触觉和疼痛的感受都会因此变得迟钝。
砂金轻轻地在此落下一个吻,一触即分。指尖钝化的感知转成了情绪,那种快乐的情绪像蜂蜜一样,从心脏溢满到嗓子眼。等到自己意识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带着轻柔的笑。
另一个人也才延迟意识到这个吻的重量。白得病态的脸上终于蒸起一丝薄红,嘴里念念有词,“喂。笑什么。”
拉帝奥没说话,只是这次笑出了声音。爱意在那个时候就像四月的雨一样有形。
“你……!”砂金的脸更红了,索性不看他,“我只是在嫌我们的大教授麻烦。到时候你的学生怪上我怎么办?”
“你最麻烦了。”砂金手抱在胸前,咬牙切齿。
“噢,最高级。”拉帝奥推了推眼镜。
后来拉帝奥也曾无数次听过这量词。最喜欢的,我最珍惜的。哪怕说出这些情话的人是砂金,这些词汇从学术上来思考根本无法永久地成立,拉帝奥也从未觉得这是浮夸的夸饰。
拉帝奥回应了,心跳掷地有声,以学者的严谨起誓,他也拥有着同样的心情。
可他们还是走到这一步。即使拥有爱意存在过的证明,他们仍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不再是唯一的那个人,就成为人海中的千百万分之一,由着那些爱在时间里生锈,腐朽,把他们彼此落得一个尴尬的境地———既没有从前熟稔,那些记忆也无法随着火焰付之一炬,以至于拉帝奥同样没办法忘却。
拉帝奥看着眼前的卡卡瓦夏。眼前的人和记忆里闪闪发光的影子交叠起来,紧张的神色如出一辙,拉帝奥的心底有着预感,他应该把手抽走的。
而他没有这么做,于是又一个吻轻轻落在被包扎好的伤口上。卡卡瓦夏眨巴着眼睛,眼里是孩童坦荡的清澈,像是嘲讽着成年人的踌躇与进退。
“姐姐教的。这样子,会好得快。”
你看吧,维里塔斯。拉帝奥绝望地对自己说。
就算时间再重来一次,你仍然不会拒绝他。
3.
“是想要这个吗?”拉帝奥站在卡卡瓦夏的背后,拿下书架上的那本书。
这间房子的娱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过于苛刻了。如今的屋内只剩下了学者晦涩的书籍,那些五颜六色的彩胶、扑克和唱片机此刻不知在哪个角落蒙着灰。
“这间房子也太无聊了,拉帝奥。”砂金不满地瘪瘪嘴,“诶,想不想跟我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砂金脸上又挂着笑,被藏在墨镜下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仍然掩盖不住他的漂亮,像狡黠的狐狸。
砂金主导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往前倾,而拉帝奥的背后是冰冷的玻璃窗,无处可躲。
“跟我去个地方。”砂金靠在拉帝奥的肩头,以至于拉帝奥的呼吸间都是砂金身上馥郁的橙花香。
三十分钟后他们出现在超市。砂金捏着下巴,对着两个花色几乎相同的玻璃杯纠结。
“……这就是你说的有意思的事情?”拉帝奥靠在购物车的栏杆上盯着他。
“嗯哼,不然呢?”砂金终于在二者里做好了选择,把其中一只放进堆得半满的购物车,“大教授的房子里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和无聊的书,真是难以想象!你们学术分子都靠书籍当养分的吗?”
“你说漏了,现在我的屋子里还有寰宇间最大的麻烦。”
“别愁眉苦脸的了,拉帝奥。”砂金凑近拉帝奥,柔软的唇贴上他的嘴角,一触即分。
“小小的答谢。”砂金歪着头,不动声色地又塞了一套新的扑克到购物车里。
“……拿出去。”
“不要嘛,我的好教授。”
于是属于他们的家曾短暂地变得有生气过。浴室里单色的玻璃杯被换成印有小黄鸭的马克杯,书架上除了厚厚的学术专著还能抽出几片绘本。甚至你偶尔能从教授的文件里看到几张卡牌,背后记录着二人潦草的留言。
【纸牌1】
『要去月卫之盾,三天后回来』
『别太想我啊,亲爱的』
『白痴。没等到你,冰箱留了吃的』
【相同的纸牌,均没有回应】
『想你。』
【揉皱的纸牌3,有渗墨的划痕,背后的字迹几乎不可辨认】
『…少说点垃圾话。』
【背后】
『今▇怎么没▇』
那些留言、马克杯和绘本如今在床底下蒙着灰。偶尔拉帝奥觉得那些写下的甜蜜情话会变成幽灵,在睡梦里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脑袋。当他再度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东西仍旧在那,嘲讽着有人忘不掉。
但他已经有做过尝试了。把那支鲜活的世界线收束起来,东西统统打包藏好,连同回忆一起封存。至少现在这间房子又变得无趣,拉帝奥只能从书架上抽出诗集递给卡卡瓦夏。
“这是蕉皮电影吗?”卡卡瓦夏把书抱在胸口,抬头仰视着拉帝奥。
“……你想说的是不是胶片电影?”
“嗯嗯。”孩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抱着书的手臂收紧了些,眼睛闪闪地开口,“就是这个。很多的纸版画放在一起,厚厚的,会变成会动的壁画。”
那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拉帝奥尴尬地推了推眼镜,“抱歉。家里没有胶片电影的手稿,这是诗集。”
“诗集?”卡卡瓦夏重复了那两个字,眨着眼睛翻开了那本厚厚的书。拉帝奥看到孩子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变成了疑惑,像他课上的学生一样,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还给你。”卡卡瓦夏终于放弃了和晦涩文字的抗衡,踮起脚把书送到拉帝奥怀里,晃了晃脑袋,“看不懂。”
“……我想,或许我可以读给你听。”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现在躺在床上,拉帝奥举着书,卡卡瓦夏趴在被窝里,托着下巴听着他念。
不会有比这个更荒谬的事了。但床陷落下去的柔软和不再空缺的另一半位置让拉帝奥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只是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午后。下午的暖阳像温热的水流,淌过他们的身上。
“天上星星明灭,脸上的表情也明灭。不知不觉,到达了黎明。”
“星星?”卡卡瓦夏把脑袋凑过来了一点,温热的吐息洒在拉帝奥的肩上,带来细密的痒,“那是什么?”
“夜空里会发光或不会发光的石头。”拉帝奥选择对孩子进行最通俗的讲解。
“石头?那它可以像黄沙里的岩石被捡起来吗?”
“很遗憾,不能。”
“啊———”卡卡瓦夏拉长语调,不满地从被窝里钻出来一点,衬衫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嘴里嘀咕着,“真可惜,还以为可以像那些漂亮的岩石一样卖个好价钱。”
“可要买下星星确实价格不菲。”拉帝奥把随着卡卡瓦夏动作滑下的被子再给人披上,“即使永远无法触碰,这世上仍有很多人向往着它们。”
“可还是摸不着呀,大人真奇怪。”卡卡瓦夏瘪瘪嘴,“那星星和黎明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它们能照亮黎明前的路。”拉帝奥合上书,空旷的房间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卡卡瓦夏不说话了,拉帝奥看见一种复杂的纠结在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流动。这场缄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卡卡瓦夏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带着阴雨天湿润的沉闷,“换一页可以吗?我想听新的。”
“会觉得无聊吗?”拉帝奥合上了书,“可以不用勉强自己。”
“完全不会!这儿有柔软的床,舒适的气候,甚至没有卡……!”
卡卡瓦夏愣住了,自顾自说着话的小漂浮气球像是被戳了个动,一下子漏瘪,他又缩回了被子里。
“总之这样很好。而且除了书,这里好像也没别的能玩的呀。”卡卡瓦夏用力地点了点头,看上去更像是说服了自己,把拉帝奥的书翻到最后一页,“你读吧,我会好好听着的。”
这话听起来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当初他和砂金坐在庇尔波因特随处可见的一家咖啡厅。砂金又迟到了,再一次,尽管拉帝奥已经数不清这是砂金先生的第几次迟到,这又是他们工作之外的第几次会面。老天,就没人觉得这个频率高到不正常吗?至少待在庸众院还没把自己的脑子钝化到这个程度。
拉帝奥不想承认,但事实也摆在他面前了———他对属于他们的会面有了期许。即使砂金没心没肺到看不出来,又或是咖啡豆和松饼的甜蜜香气会融化大家的智商,只能让人感到饥饿。
砂金姗姗来迟,这次迟到的时间是五分三十一秒。他拉开了椅子,坐到了拉帝奥对面。阳光衬得他的发尾更加毛茸茸,他们的位置在热闹的街道,露天的位置。偶尔有风吹过,送来恰如其分的温度,四周仿佛都被渡上一层鎏金色。砂金在正中央,眼睛亮亮地,朝着拉帝奥笑。
拉帝奥泯了一口咖啡,馥郁的香气。他甚至忘了加奶和方糖,可回甜仍然返到舌尖。
“嘿,我知道了你的大秘密,亲爱的教授。”砂金手交叠起来,撑住了自己的下巴,眼睛里的光流动着狡黠和得意,脸上的笑一如既往。
“和我说说看吧,我会好好听着的。”
拉帝奥和他对视。或许是春天的温热让砂金的脸上带有一丝薄红。他见过砂金的太多表情,而此刻对方的脸上带着毫不设防的柔软和一丝期待———这本该是个好天气,天气很漂亮,眼前的人也一样很漂亮。
只是真心被游刃有余地揭开了。砂金仍然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还是不打算跟我承认吗?明明我已经知道很久了。
拉帝奥从来没觉得发出音节是如此艰难的事情。他的背变得僵硬,冷汗细密地渗出来,一点最后的侥幸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万一砂金不知道呢?可寰宇间最擅长蛊惑人心的家伙就坐在自己的正对面。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拉帝奥顿了顿,声音不大,只足够他们两个人听见,“我喜欢你这件事。”
很难形容的感觉。像是放映着的磁带忽然卡壳倒带,心脏被按压进酸涩的气泡水。被戳破的不安,被发现的忐忑,那些情绪不受控制地化为气泡,上浮又下潜。
拉帝奥抬头望向砂金,对方却不再是那副从善如流的样子。瞳孔竖起,嘴巴微微地张开,看起来难得的无措。
“老实说,在你刚刚说这句话的时候。”
其实仍然有余地。拉帝奥大可以歪着头告诉砂金这就是个该死的玩笑,难道你一点也听不出来吗?他们之间开过的过火玩笑不会只差这一个。
可空气里甜蜜的香味,温热的阳光还有眼前的人,无论哪一个都使拉帝奥头晕目眩。他只想离开这。
“诶。”砂金握住了拉帝奥的手腕,“你去哪?”
随便,对着小黄鸭进行学术演讲,找个有墙的地方把自己一头撞死,哪个都行。
但拉帝奥没有发出声,他无法发出声音。砂金柔软的唇瓣吻上了他的,一切发生得太快,让这个吻显得如此不真实。
你看,有些回忆你自以为封存得很好,可重新触碰它们只需要再简单不过的几个音节,它们就能立刻演变为潮水将人吞没,嘲讽着所谓遗忘不过是一场你的自以为是。天才的好记性对于庸人是一种惩罚。
“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拉帝奥念起了书的最后一页,“不要被命运找到。”
午后的阳光最容易让人犯困。拉帝奥看着卡卡瓦夏努力地和自己的眼皮做着斗争,不让眼睛闭上。
“十八岁。”卡卡瓦夏迷迷糊糊地试图找着话题,脑袋已经趴到了自己交叠的手背上,“你希望回到十八岁吗?”
我希望吗?那时候我们的人生是两辆错轨的列车,不会相遇,不会重叠。我们都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行走,在未来相遇的时候已经成为了对方的反义词。
而哪怕我们会分开的命运此刻已经摆在我面前,我却仍然没有后悔过。那些来源于我们的故事的回忆都曾鲜活地发生过,即使我想否认,那些爱的证据仍然存在———有人告诉过,你漂亮的眼睛不会说谎吗。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我不想回到过去改写什么,也同样不需要一个编织好的未来。
你曾经在这就很好。谢谢你。
I wish you the best of luck.
“睡吧。”拉帝奥给已经闭上眼睛的孩子盖好了被子,而卡卡瓦夏的身边已经开始围绕着某种鎏金色的光点,像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拉帝奥的神色暗了下去,他打开手机,果不其然。
“合作项目的修补进程已经到达了70%,不出意外明天大家所看到的忆质幻像就会消散。”
快到那个时候了。
4.
这是最后一天。拉帝奥看着投影出的进度条,几乎快要到了顶头。
是的,快要到那个时候了。
演算出他们分别的时候并不难,学者甚至可以精确到以秒为单位的系统时,推算是最简单的事,同样也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嘿,没看过无聊的杂志吗?黑纸白字,提醒着人们最容易遗忘的细节:拍合照时计数的321,同样宣告着离开前的倒计时。
计算不再有意义。
大门吱呀地被推开,一封信静静地躺在外头,火漆顺着暮色泛出更绚丽的光。
它还是来了。拉帝奥的神情带着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柔软。
“这是什么?”卡卡瓦夏抱着自己的膝盖,柔顺的金发顺着重力垂到一侧,好奇地盯着拉帝奥。
“你看窗外。”拉帝奥摸了摸卡卡瓦夏的头发,他舒服得眯了眯眼,让人联想到乖顺而柔软的猫。卡卡瓦夏视线随着拉帝奥所指着的方向看去。
窗外仍然是那幅光景,靛蓝的水光与炽热的焰火交叠,只是这次的暮色同时落在了两个人身上,拉扯出的影子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这片独属于边陲的宁静中,世界又重新只属于他们。
“那是星星吗?”卡卡瓦夏眨着眼睛,“会发光或者不会发光的石头?”
“是的。你记性很好。”
“那一颗星星好亮,先生。”卡卡瓦夏已经离开了沙发,手掌贴在落地窗上,转头跟拉帝奥说着他的发现,“比起其他的星星都要明亮。”
“很不错的发现。”拉帝奥蹲下来,把信的内页递给卡卡瓦夏,信纸上带着清冽的白茶香,同样镌刻着清秀的字迹,“所以我把它买了下来,即使我无法触碰它,送给你。”
“送给我?”卡卡瓦夏皱起了眉头,身旁流着光的星点忆质流转得更快了。
最终他垂下了眼睛,捏着信的指尖更用力了些,“可是先生,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了。”
“不用你报答我什么。”
你的存在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把它取名卡卡瓦夏。”
希望你自己能够照亮你自己黎明前的路。
想说的话明明还有很多。但在这一刻都编制为两个人的缄默,在黄昏中交融成未表达的心声,演变成仿若春雷的心跳。
“祝你好运。”剩下的言语或许早就没了再说的必要。拉帝奥又一次地摸了摸卡卡瓦夏的脑袋,鎏金色的忆质透过指缝散逸开来。
卡卡瓦夏正在消失。他有自己要走向的世界,有着拉帝奥无法参与也不用参与的过去。
拉帝奥从来没有怀疑过。不论那个人是卡卡瓦夏还是砂金,他都会成为更好、更漂亮的大人。
“先生。”卡卡瓦夏的额头贴了贴拉帝奥的额头,传递来微微的凉意,那双澄澈的、美丽的眼睛里的蓝色光圈又在泛着光,比拉帝奥所见的任何一个天体都要漂亮。
“谢谢你,先生。”卡卡瓦夏微微地笑了起来,“我正在消失,对不对?我觉得身体无比得轻,或许…或许比黄沙里的风滚草更轻一些。这让我有点害怕。”
“我会在你离开前一直握住你的手的。”拉帝奥把卡卡瓦夏的手郑重地握在手心,语气也同样带着微颤,“在害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先生。或许在害怕自己没有成为很厉害的大人。”卡卡瓦夏垂下眼睛,最终还是抬起了头,“我有做到吗?可以把答案告诉我吗,点头或者摇头就好。”
拉帝奥迟疑了一秒,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那些忆质散逸得速度更快,像一个个冰凉的小水珠。如同触碰记忆气泡一般,凉意温柔地穿透拉帝奥的皮肤,骨肉,直到更深层的记忆当中。
『我很久没有做噩梦。
在沉眠中,那温热的拥抱让我很安心,温存来得严丝合缝,像有人在黑暗中轻柔地亲吻了我。
在他身边我前所未有地安心过。我们默契、合拍,却同样在行走的道路上成为了彼此截然不同的反义词。
这感觉……很好。说实话,都有点好得让我恶心了。谁知道呢?维里塔斯,我甚至想报答你对我的好意了!是的,我是认真说的,一份亡命赌徒的报答———还能有什么比让巡游恶徒离开你更好的报答呢?
明天见,我亲爱的。愿好运始终成为你的耳羽。
或者再也不见。』
拉帝奥终于听到了那个答案。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意外把卡卡瓦夏带到他的面前,又在他即将消失之时把砂金离开的真相给予。
真是狡猾啊。命运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嘲笑着他们间的引力不过如此,要他们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可即使真的落得这一步,那点不甘心都被时间消磨殆尽,他们成为对方人海中的千百万分之一,上天又要把答案交还给你。
你看啊。你们不是很爱彼此吗?
“先生。”卡卡瓦夏的声音把拉帝奥的思绪重新唤回来,他的声音都变得很轻,几乎需要拉帝奥贴近他才听得到。拉帝奥也同样能感受到卡卡瓦夏握着他手的力度在变轻。
“姐姐说我的头发,像黎明一样漂亮。陪我看一次吧,先生。”
拉帝奥想开口,快速的演算将冰冷的结果直白地告诉学者,以现在忆质流散的速度,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看到黎明天。
“不用担心,先生。”卡卡瓦夏的大拇指蹭了蹭拉帝奥的手背,“我知道我总会有离开的时候。”
天空的颜色不再是火红和水蓝的交织。夜空像一片靛色的海弥漫在人间,没人会看见他们正手牵着手。
『卡卡瓦夏』依旧挂在夜空,明亮,耀眼。
他们说了很多话,拉帝奥说了很多他们的故事,从庇尔波因特说到匹诺康尼,情绪像潮汐,随着言语一同潮起潮落,卡卡瓦夏笑着的,疑惑的样子,都成为了鲜活的记忆碎片,被丢进天才的好记性里。直到最后两个人都累了,只是面对夜空,谁都没有再开口。
拉帝奥感到前所未有的昏沉,一抹鎏金色已经染上了夜的幕布———而拉帝奥无比确信,那个时刻即将来临。
“先生。”卡卡瓦夏伸出手,拉帝奥会意,把他的手也伸出来。卡卡瓦夏的手掌再一次贴上拉帝奥的,忆质一点点消散,鎏金色正逐渐变得透明,拉帝奥已经感受不到卡卡瓦夏传递来的温度。
“别伤心,先生,我们的未来一定会再见的。”
“您看,『卡卡瓦夏』的星光也不只会照亮我自己。”
“希望您的道路也永远被照亮。”
拉帝奥醒了。房子还是那间房子,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
如果不是沙发上有另一个凹陷的痕迹还有手机里鸡飞狗跳的工作群,拉帝奥甚至要怀疑这是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又或者他该去学会看看精神科。
手机的提示音还滴滴答答响个没完。拉帝奥的眼睛泛着酸,但他不得不看那些天杀的消息。
『朋友们,问题解决是解决了。就是那些人都无一例外地保留了错乱时间的记忆。』
底下闹声一片。拉帝奥没有任何看下去的心思了。
他学术上最大的败笔或许就是参加这个实验。拉帝奥深呼吸了一口,关上了手机。
可闹铃仍然不合时宜地响起。拉帝奥闭上眼睛,却还是认命地接起了电话,『你们除非绑架我不然我再也不可能跟进这个项目』的台词都已经挂到了嘴边。
可是对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喂。”砂金带着浓浓的鼻音。
“……还好吗。”拉帝奥的声音带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柔软。
“还行。看看前男友过得怎么样。”电话里传来悉悉索索的摩擦声,拉帝奥猜砂金翻了个身,“看到你家里又变得那么无聊,就忍不住来骂你两句。那好歹是我的心血,你居然就这样把它们扔掉了?”
“……它们都被好好地保存起来了。在床底或者储物间,我在等你回来拿。”
对面沉默了,拉帝奥甚至怀疑砂金挂断了,而上面的通话时间昭告着这则电话还在继续。
“行吧,行吧,我的好教授。但你聪明过人的脑袋就没设想过一种可能吗,万一我不会再回来拿了呢?”
“我想过。”
所以我没再设想过一个有你的明天。
“……我真的要被你打败了。”砂金几乎想按下挂断键。
可拉帝奥总是能看出他在想的。他的语气几乎是哄着砂金,带着轻柔的恳求,“别挂,告诉我你真正想说的吧。”
我真正想说的?砂金朦胧的视线看向窗外的天空,边陲的黄昏里,被学者买下的星星仍然闪烁。
“……陪我再看一次黎明天吧,拉帝奥。”
【景彦】过路人
**一句话简介:建木之乱后,景元陷入长久沉睡,当他再度醒来已是百年后。
**睡美人景元和短生种彦卿
**许多妄想与捏造,私设多多
你的他长存不死,过路人垂手可得怎可比。
01
最近的罗浮洋溢着别样的喜气,路过的行商想着也不到仙舟的哪个节日,便朝仙人快乐茶半价的老板打听:“受累向您打听个事儿,你们这几天这么开心,是有什么好事吗?”
虽说穿着打扮不像仙舟人,但旅客却操着一口正经的仙舟语,连旁边的仙舟本地人在接过小吃时都不禁侧目看了过来。
“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老板把奶茶塞进商旅手中,摆摆手,干脆连钱都不要......
**一句话简介:建木之乱后,景元陷入长久沉睡,当他再度醒来已是百年后。
**睡美人景元和短生种彦卿
**许多妄想与捏造,私设多多
你的他长存不死,过路人垂手可得怎可比。
01
最近的罗浮洋溢着别样的喜气,路过的行商想着也不到仙舟的哪个节日,便朝仙人快乐茶半价的老板打听:“受累向您打听个事儿,你们这几天这么开心,是有什么好事吗?”
虽说穿着打扮不像仙舟人,但旅客却操着一口正经的仙舟语,连旁边的仙舟本地人在接过小吃时都不禁侧目看了过来。
“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老板把奶茶塞进商旅手中,摆摆手,干脆连钱都不要了。
“我们罗浮的神策将军醒了!”
“神策将军……”接过奶茶的商旅向老板道谢,低声重复着这个头衔,小声低语:“可是你们罗浮的将军不是神机将军吗?”
不怪短生种的商旅想不通这件事,中年人看着三十来岁,不了解百年前那位在建木之乱中力挽狂澜的神策将军也属正常,那时候怕是连他的爷爷辈也才刚出生。
可对长生种来说,百年不过大梦一场,景元醒来并未有太多不适感,青镞依旧满嘴跑火车“您再不醒来我都打算张贴告示为您寻个道士招魂了”,符玄双手抱胸“你终于醒了,还以为你要一直睡下去呢,不过现在的将军是本座,你可不能再想抢本座的位置!”,白露蹬着小短腿跳下床,“没什么问题,每天一杯仙人快乐茶,两份鸣藕糕,三份貘馍卷,四壶狩原毛峰,五串琼实鸟串,吃个半个月保证药到病除。”
符玄吐槽:“这是治病呢,还是养次元扑满呢。”
“只要管用不就好,”白露大手一挥,“吃完记得要多下床走动走动,整天待在屋子里可不行。”
像是应和白露的话,穿过窗框的凉风撩起屋檐下悬挂的饰物,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景元闻声望去,那东西的样式他再熟悉不过,三枚悬挂在银锁下的铃铛摇摇晃晃,他忽然就想起昏迷前所见到的最后一幕,胸前缀着长命锁的孩子跌跌撞撞向他跑来,喊他将军,那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惊惶。
“青镞,”景元望着那长命锁喊人,“彦卿去哪里了,怎么没见他人?”
景元知道彦卿必然会生气,明明是打算等此间事毕便向那孩子解释一切的,关于近期仙舟的动荡、他的成算、小朋友的成长,还有那些本该被埋进遗址里的旧时光。
他也预测过彦卿气狠了不好哄,或许会自己跑出去,闹很久的脾气,但他早已预定了朱明今年开炉的那柄名剑——由朱明的现任将军兼武器大师怀炎亲自锤炼百年,使帝弓司命光矢箭尖熔炼,并着天材地宝内化于形,铸就这青芒湛湛也锋锐逼人的名剑。
老爷子对这把剑宝贝得紧,只在某次帝弓七天将的联盟会议上给同事们看过雏形影像,不曾想便被人给惦记上了,这厢景元却是一眼便给自家骁卫相中了这把剑,又使钱又托关系,还帮着朱明牵线搭桥好几单和公司的大型贸易事宜,这才得了老爷子首肯,已托往来罗浮与朱明商船前去取剑。
景元本是想着等小孩生日那天送他,罗浮承平日久,外出追随帝弓司命的巡猎云骑大部队也快回来了,星天演武再开,彦卿势必是要去擂台上大展拳脚的,他这个做家长的,别的帮不上忙,给小朋友配一把合适的武器,不过分吧——若是让符玄听了这话,定要气得叉腰指着景元怒骂:“景元你这个偏心鬼!”
嗐,想这么远做什么,景元翘起嘴角,现在先把小孩哄好才是最重要的。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望着那被当做风铃的长命锁神游天外,自然错过了身后几人的眼神交流。
最终还是由已接过将军担子百年,成熟稳重能独当一面的神机将军出面,符玄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景元,你听我说,你已经睡了一百二十八年了。”
“所以?”景元转过头看向符玄,嘴角还维持着笑意,但符玄怎么看怎么假,符玄知道景元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没察觉,却还是揭开他们心知肚明的伤口。
“彦卿已故去,回归帝弓司命身旁。”
景元想,他大概是睡太久了,刚醒来身体还有些不舒服,应该是上火了,否则,怎么会嗓子有被刀割的感觉,景元遮了眼,问白露可否给自己调配一副清热祛火的药剂,他有些嗓子疼,可能是睡太久上火了,白露看看其他人,又看看景元,嘟囔着:“好、好吧,我会帮你配好药的,你要按时吃,保管你药到病除。”
白露做了这么久的丹鼎司医士,她知道要对症下药,却也知道有些事无药可解。
02
“那孩子没有坟,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习俗,死前嘱托我们将他焚烧,将骨灰撒进星海。”
听到青镞这么说,景元挺不是滋味的。
小没良心的,连个看望他、说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景元这么想着,不过他也没资格说彦卿,他睡了那么久,彦卿又是个急性子,指不定也在心里骂过他大没良心的。
小没良心和大没良心,听着还挺般配。思及此,景元又笑了,想起过去也这么被符玄骂过,当时是因为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那时的符卿第不知道多少次阐述她继任将军的理由和理念,时值夏日,午后暑气正盛,天气又热又闷,蝉鸣和着符卿的演讲实在催人入眠,他一不小心和彦卿头挨头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时分,那下半天的事务由符玄代劳处理,临走前气不过还给景元和彦卿的额头各贴了一张纸,大笔一挥,上书“为老不尊”、“目无尊长”,反面则是他和彦卿挨着睡觉的照片,也不嫌热,反而跟两只小动物似的,贴在一起团成一团。
景元依稀记得,照片上的二人脸上被符玄蘸着墨水用毛笔涂了几笔,滑稽可笑,景元倒是想装框裱起来,放书桌上纪念,但小孩臭美不愿再看,遂作罢。
也不知那相片现在被塞哪里去了,早知道当初就留一份电子版了。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好似什么都没变,又好似什么都变了,长生种生命里的离别一桩桩一件件,如白驹过隙,如过眼云烟。偶尔听到窗檐边响起的清脆铃响,景元总觉得是那个刚巡逻下职的小鸟归家了,可是他等啊等,到底谁也没等到。
景元仿佛又回到了收养彦卿前的时光,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的过着,没有什么事能再掀起波澜,就这么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与符玄的将军之位交接事宜正式被提上日程,景元在家里书房翻找一些关于将军交接的文件时,看到他的阵刀和那柄曾见过雏形的名剑被摆放到一块时,他突然想到:原来剑送来了。
景元走过去拿起剑,剑柄上坠着一枚玉扣,造型精美,景元曾经在师父家中也见过,那是属于剑首的荣耀,他又想:原来彦卿已经夺得了剑首。
景元环视整间书房,这里多了许多他不熟悉的东西,在他昏睡前,那个孩子除非是为找他,否则极少踏入书房,这书房里大多是景元的东西,而现在这里多了很多东西,他不熟悉的、属于彦卿的东西。
那是他错过的、属于彦卿独自长大的时光。
也是他一直回避着、不愿意去了解的彦卿。
03
“那孩子很努力,在最开始的时候帮了我很多忙。”符玄放下手中的文件,挥手调出一些照片,“喏,那次是去和公司的人谈合作,希望他们能提供修复仙舟所需的材料,本来他们是打算狮子大开口的,但那位公司的千金小姐,就那位,红头发的,叫艾丝妲。”
景元随着符玄的解说,挨个看过照片,有她和彦卿正装出席被公司人接待的正经照片,也有符玄气得在骂着什么而彦卿托腮思考的,明显是青镞抓拍的照片——景元大概能猜到理由,符玄和彦卿,虽然能力上是没得说,但外人一见他俩孩童的模样,免不了会有所轻视和怠慢。
“那孩子不知道怎么的,和那位艾丝妲小姐处得关系不错,听她说好像是因为彦卿让她想起了被留在黑塔空间站的家人,叫……好像是叫佩佩吧,所以对彦卿一见如故。”
“也是托了这位小姐的福,彦卿拿回不少资料,我们得以对公司那群老狐狸对症下药,谈下了那次的生意。”
最后一张照片,是彦卿毫无形象的睡在一堆行李旁,眼下起了乌青,看来是很长一段时间没睡好了,景元下意识的想伸手摸摸少年,揉揉他的头发,轻声安慰他:“你做得很好了,接下来交给我吧。”
没有他记忆中柔软温暖的触感,只有被他的手穿过后消散的光屏,一切回到现实。
景元收回手,符玄问他:“怎么突然想要知道这些事?”
“就当我心血来潮吧。”景元盯着那只收回来的手,敷衍符玄。
“哎呀您不知道!当时的彦卿小队长,可厉害了!持一把我们都没见过的宝剑,唰唰唰就把对手打倒,太帅了!”棕发黄杉双马尾的高挑姑娘是个利落干净的性子,景元听符玄提起过,是曜青那边调过来的,后来入了彦卿的小队,和彦卿配合默契,曾数次在对阵丰饶欲孽的战场上打出奇招。
素裳知道罗浮的传奇神策将军,却从未亲眼见过,她刚来罗浮便遭逢建木之乱,随后景元陷入沉睡至今,素裳对这位将军的印象大多来自他人的口述,“彦卿小队长倒不怎么和我说起您,我有心想问,其他队友都拉着我,让我别提起您,您和他关系不好吗,可是我又听其他人说,彦小队长很喜欢您啊。”
景元含笑听着素裳的碎碎念,思绪飘回建木之乱时,急于为他分忧的小骁卫一路追查着刃的线索却偶遇了自己的师祖,其他人都不知道,当他听见镜流说“你都这么健谈吗”时,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憋住笑,维持他身为将军严肃的形象。
小雀呀小雀,若是知道那是你师祖,还敢这么跳脱吗?
不过镜流应当也是喜欢彦卿的,景元想,他总舍不得下重手磨砺小孩,总想着,再等等,他还小呢,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间,让师父代自己完成了该给小孩的试炼。
“到啦,”素裳的声音将景元拖回现实,他看向面前的光墙,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这里,罗浮的档案馆,大部分的官方事件都会在这里有影像留存,自然也会包括星天演武这等大事。
“这里就是彦卿小队长他们那届星天演武的影像存档,您瞧,那就是小队长决赛胜利被宣布为剑首时的画面。”
景元望过去,讲解员激情澎湃的声音随着画面展开:“快看,是快雨燕相逐,彦卿选手像是一只轻盈的雨燕,飞入空中,闪开了对手的攻击,他出剑了!这个刁钻的角度,他能成功吗——成功了,他成功了!他击落了对手的武器,胜负已分!”
“我宣布,本次星天演武的冠军!是云骑骁卫,彦卿!”
现场是欢腾的海洋,站在台上的少年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东张西望,像是在找寻什么,又很快在场地裁判的提示下,回过神朝对手抱拳行礼致谢。
退场前,身量已经拔高些许的少年再度望向观众席,朝着摄像机,像是在寻找什么,景元差点就要出声,喊住那双期待的双眸,和他说“我在这里,彦卿,我在这里”,小孩会很高兴吧,会扑进他怀里,告诉他:“将军将军,我终于成为剑首啦!”
景元会揉揉他的脑袋,贴贴他的脸颊,告诉他:“是的,你做到了,你是我的骄傲,彦卿。”
此时投影仪还在播放着解说员的声音:“彦卿骁卫年仅十五岁便夺得剑首,这在星天演武的历史上也属罕见,更何况他是以无败的战绩赢得比赛,这在星天演武的历史也是从未有过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罗浮已无他的对手,他便是罗浮当之无愧的剑之第一人!”
“是的,”另一位解说员明显要冷静许多,“彦卿骁卫自幼养在景元将军身边,深得将军信任与悉心栽培,本人又是剑胎武骨,想必未来会有更多不凡成就。”
最终,彦卿只是握紧了剑,垂头走下了擂台。
景元什么都没说,他不说话。
景元对曜青的印象是人人尚武,而曜青的将军不仅是个武痴,还是个酒豪。
青发的少女将酒盅砸在桌面,发出畅快的呼喊:“啊!——真是太爽了!景元前辈你很上道嘛!”
“你喜欢便好,算我替我们彦卿,谢过你的指教。”景元又推了一杯酒过去。在仙舟联盟百年一度的剑魁试炼中,多亏了这位前任剑魁的指点,彦卿才能拿到最终的胜利摘得桂冠——这是景元听符玄说的,也是他此次来曜青的目的,来谢谢曜青的将军,也看看别处的风景。
曜青将军接过酒杯,面上呆滞,思绪恍惚,后发出一声轻笑:“彦卿啊,彦卿……”
她倚靠朱漆栏杆,朝着那虚假的、冰冷的月亮,遥遥举杯,笑道:“谢什么,你替他谢什么,该是我谢谢他才对,谢谢他让我看见那么绚烂美丽的生命。”
“短生种啊……”曜青将军感叹道,“他是我见过的、最惊才绝艳的短生种,二十岁便夺得整个联盟最强的剑魁称号,你是没看到那些人的表情,当他们听说是一个短生种夺得了这届剑魁的时候,一个个的脸色,那叫一个好看!”
曜青将军拍着大腿,“那个时候不少人不服气,总觉得彦卿是侥幸,三番五次来挑衅,那孩子呢,倒也不谦虚,拿着把剑,哦,就是那把你从怀炎老爷子手里骗过去的那把剑,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愣是把整个仙舟联盟都打得没脾气了,甚至引来了元帅的好奇。”
“我那哪是骗呢,我那是光明正大的交易。”景元一本正经的反驳道。
“你是不知道,怀炎老爷子可生气了,他本来以为这一届我不参赛,别的仙舟也没出什么好苗子,指望着他们朱明出个剑魁的,谁知道,半路你们罗浮杀出个小燕子把剑魁叼了回去,用的还是他送出去的宝剑,可把他气得够呛,扬言要回去打一把更好的宝剑,再来会会那小子。”
景元听得扶额直笑,“看来我还得走一趟朱明,替我家那小子给怀炎大师赔个不是。”
“可别去,你也不怕被人家打出来。”曜青将军摆摆手,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可惜啊,可惜了,那孩子……”
她没把话说完,但景元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04
彦卿死在了和毁灭星神纳努克的战斗中。
星核猎手的头目手持剧本,将所有人当做玩偶摆放在他所希望的位置,即使景元的昏睡出乎他的意料,却也没有改变太多世界的走向,符玄领导的罗浮也不会忘记列车组的恩情,帮助他们对付烬灭祸祖亦是巡猎的复仇。
星核猎手所图甚大,杀死一位星神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于星神而言,凡世生灵皆为蝼蚁,一场对神的宣战,需要在天平的一端压上无数生命作砝码,强如剑魁也不过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之一”。
“他是和幻胧同归于尽的。”丹恒此时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迷茫的他了,为了那场战争,列车组付出了太多,穹陷入没有归期的沉睡,三月七再度失去所有记忆,现在的丹恒是整个列车组依靠。
丹恒从智库中调取了当时的记录,交给景元。
“罗浮的仙舟遇上幻胧的军团,彦卿独自一人前去对阵幻胧,虽然最终杀死幻胧,但他的身体也被毁灭的力量过度侵蚀,用不了多久,就会转变为虚卒。”
景元放缓呼吸,生怕扯得肺都疼,虽说后悔无用,但他还是会后悔没有在那个时候彻底消灭幻胧。他接过丹恒递来的记录,是关于彦卿临死时的画面。
彦卿长高了,也张开了,容貌妍丽秀美,端的是一派风流剑客的模样,即使满身血污,即使有一半的身体已经被侵蚀污染化为乌黑,也掩不住他的气质。
景元听见影像里的彦卿说:“抱歉丹恒老师,我不能和你回去了,麻烦你在我死后,把这把剑送回罗浮吧,他们会知道怎么处理的。”
“这并不是您、或者列车组的错,从幻胧盯上罗浮的建木之乱起,就注定了巡猎复仇的开始。我不会原谅任何伤害过将军的家伙,这就是我的复仇。”
“还有什么想说的?嗯……”影像里的青年垂头想了想,发出一声轻笑,他抬起头,对着镜头笑得轻松,“可惜下个月工造司出的剑器没法儿去看看了,公输先生可说那是他的得意之作呢。”
“他最后选择了自刎。”
影像播完,丹恒对景元道:“他说想死得像个人。”
景元沉默不语,彦卿很小就被他带上战场,他们都见过太多生死,本该看淡,但他好像还是没办法适应。
时间过得好快,他还是没办法适应。
05
这次旅程不算长,但回到罗浮的景元也是大包小包带了一堆东西,有和彦卿相关,也有各处旅行时购买的风土特产,收拾房间安置这些东西时,景元捡回了他曾经的玉兆。
醒来时他就发现玉兆不见了,但彼时已过百年,玉兆都不知道更新换代多少次了,他便也没想着去寻,只是重新换了个最新款的。
玉兆套着金铜狮子图案的壳子,旁边那部则是蓝白雨燕——是彦卿的。
景元试了几次也没打开玉兆,也是,已过百年,哪有能撑过百年的玉兆呢,但想到里面还有不少彦卿小时候的照片,景元便收起玉兆寻了工造司的工匠帮忙修理,虽说已是老掉牙的型号,但景元钱给够,工匠也不墨迹,几天后便通知景元可以去取了。
带着玉兆回家的那晚下起了暴雨,景元前脚进屋,雨点后脚便打落叶间,景元一边庆幸自己回来的及时,一边就着风声雨声惊雷声打开玉兆。
然后便被无数条涌入的信息闪花了眼,连接网络后的玉兆不断跳出信息,一度卡得玉兆无法动弹,天可怜见,这只是一枚百年前的老古董玉兆啊,景元把它放在桌上,任消息刷屏,有些愁这才修好的玉兆,不会又要送回去修了吧,不不,还能修好吗?
万幸玉兆最终还是撑住了,最顶端的消息停在了那个他熟悉的名字上。
景元把玉兆捞过来看,谁都知道他陷入昏迷百年,没有人会持之以恒的给一个得不到回应的玉兆发消息,除了……
彦卿,
只有彦卿,
全是彦卿。
景元没能参与的,彦卿的后半生悉数向他铺开,从最开始的咬牙切齿的骂他“不讲信用,说好了之后会给我解释一切”到独立处理事务“彦卿好累啊好想辞职”到参加星天演武夺得剑首“待我夺得剑魁的比试,您一定要醒来看看”等等等等。
小燕子就像染上了乌鸦的习性,总叼着闪闪发光的珠宝囤回巢里,今天是吃了鸣藕糕,明天是遇见了狸奴,后天又是和素裳一起送老奶奶回家,几乎每天都有两三条消息发过来,发到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看到的玉兆里,又或许彦卿一开始就没有报过期待。
景元翻到最上方,时间显示是与纳努克决战的前夜。
“此战一去,前路未卜,彦卿或许等不到您醒来了。
小时候不懂事,总想要和您一直在一起,现在方知,于长生种而言,短生种的一生在他们漫长的生命长河中甚至激不起一丝水花。
他们说您太累了,可能睡上百年千年,而我最多只有百年寿元,刚开始时,我一个人吃饭、喝水、练剑、睡觉,总觉得时间还长,我能等到您醒来的那天,我们还能一如既往的生活,您还是我的将军,我依旧是您的侍卫,花钱大手大脚,月末没钱了,只能来找您撒娇求救。
后来啊,大概是十五岁那年吧,我发现我长高了,虽然还比不上您,但符大人看我已经需要仰着脖子训斥我了,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短生种和长生种,我和您的时间,是不对等的。
所以,我决定不再等您了,这一次,就让我跑在您的前面吧。
不过我不是您这样坏心眼的大人,我会等您的,您慢慢醒来,慢慢走来,即使永远也发现不了也没什么,我会等您的。”
彦卿发的讯息很多,景元看到天蒙蒙亮都还未看完,实在撑不住便蜷在榻上小睡片刻,然而在睡梦中,他的小燕子也不打算让他安稳。
景元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以旁观者的视角走过彦卿自他沉睡后的十数年人生,他人的记录和彦卿留下的信息,拼凑出景元追赶不上的时间。
梦的最后,景元看见那个他熟悉的、年幼的小彦跑过他的身侧,跑向一株银杏树,他依稀听见自己在喊“慢点儿别摔着”,听见彦卿撒娇,“将军快点过来呀”。
景元站在银杏树下,树下空无一人,但他认得,那是他们家后院的那株银杏树,他们曾在树下对弈、交谈、练剑……
“彦卿也想成为像将军那样的传奇。”
“那有什么好的,这一路可不轻松。”
“可将军不也一路这么走过来了吗?”
“哈哈,好志气。那我们对练一番?”
“求之不得!”
……
景元是被铃铛声吵醒的,还是熟悉的、悬挂于窗檐边的长命锁,被一场大雨冲洗后熠熠生辉,引来好奇的雏燕啄咬,故而发出叮铃铃的声音。
景元望着那雏燕发愣,好一会儿才坐起身,他披上外衣,来到银杏树下,一夜雨后,金色的叶子扑满了大地,景元似有所感,准确的从枝条上取下褪色的锦囊,里面是两束断发,金色与银色交缠,用蓝色的发带捆着,上面还缀着一枚带小燕模样的银环。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
“你怎么又用回这个玉兆了?”符玄问他。
景元拍下面前豆腐脑的图片,附上文字“今日早餐,不知彦卿会不会喜欢,若喜欢,我便带一碗回来”,然后发送。这才回答起符玄的问题:“没有,联系我的话,还是用之前那个。”
“那你刚才在和谁发消息?”
“发给……”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景元笑着将盛着白花花、颤巍巍的豆花的勺子送进嘴里,调料麻辣鲜香,豆花清甜绵密,赞道:“嗯,好吃!”
符玄生气:“景元你吊人胃口。”
“神机将军冤枉,小民哪敢啊。”
“你!”
不知名的书桌上,一部套着蓝色雨燕壳子的玉兆屏幕亮了起来,熟悉的名字发来消息——
“今日早餐,不知彦卿会不会喜欢,若喜欢,我便带一碗回来”
发给他百年前的爱人。
—END—
标题来自歌曲《过路人》
诗词来自《行行重行行》
本文灵感来自于B站某个视频的标题“在他死后,我开始爱他”,对长生种和短生种来说,时间永远是最大的一把刀
【景彦】刚干了一票大的就被老板辞了,各位有什么头绪吗
▽一方死亡。
▽年龄操作。彦卿大概21到22岁。
▽很ooc。很ooc。
▽我又来tag里激情发疯了。谢谢衣食父母们看我发疯还会很包容的给我点小红心小蓝手。真的很谢谢你们。无以为报,给你们磕一个()
↑以上
距离神策将军仙逝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至少彦卿是这么觉得的。他和往常一样,到了该轮岗的时间穿上甲胄,但是他依旧不习惯那一堆笨重的家伙。
即使神策府里换了一位将军,他仍然是骁卫。最年轻的「剑首」,昔日的剑术天才,这些称号不会随着一个时代的改变而改变,他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情有可原的。直到那天下午,符玄将军请他小坐。
将军府他并非不熟悉。让他有点惊讶的是,符...
▽一方死亡。
▽年龄操作。彦卿大概21到22岁。
▽很ooc。很ooc。
▽我又来tag里激情发疯了。谢谢衣食父母们看我发疯还会很包容的给我点小红心小蓝手。真的很谢谢你们。无以为报,给你们磕一个()
↑以上
距离神策将军仙逝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至少彦卿是这么觉得的。他和往常一样,到了该轮岗的时间穿上甲胄,但是他依旧不习惯那一堆笨重的家伙。
即使神策府里换了一位将军,他仍然是骁卫。最年轻的「剑首」,昔日的剑术天才,这些称号不会随着一个时代的改变而改变,他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情有可原的。直到那天下午,符玄将军请他小坐。
将军府他并非不熟悉。让他有点惊讶的是,符玄并没有改变这里的布局。一切都好像他还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没人住的厢房,似乎有新的东西摆进去了。
“你来了。”
昔日的符太卜正襟危坐于将军府的花园中。这里原本是闲时赏花品月的地方,被她这样一坐,倒更像是处理公务的书房。彦卿恭恭敬敬地立于一旁,行了个礼。
“彦卿拜见将军。”
“免礼。”
彦卿并没有坐下来的打算。“不知将军召我来,所为何事?”
符玄似乎思考良久。他很少见符玄这个样子,她接下来的话也让彦卿有些惊讶。
“彦骁卫,我并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她说完这半句,顿了顿,“只不过我听说,你已经不眠不休近三日,都在巡逻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是吃不消的。”
彦卿沉默良久。符玄所说的话属实。但是他也只是无事可做。他并非希望人生可以一摆再摆的人物,如果无法安眠,他也不介意把这些时间用来精进剑艺,为君分忧。
“我打算给你放个小假……过一段时间,你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也不迟。”现任将军这样说。“也算是帮我一个忙,帮我留意下罗浮上下有没有什么大的变数。”
彦卿忘了自己是怎么同意的,离开将军府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到出门,都是轻飘飘的。
连符玄,都觉得他悲伤的过分吗?
自从景元堕入魔阴身,自己亲手处理了这件事情后,周围人都觉得,彦卿会忧思过度。
事实并非如此,彦卿非但没有任何悲伤的情绪,反而觉得心中的大石落地。
这也是,自己在剑艺上超越恩师的证明吧?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再者,对堕入魔阴身的景元不留情面,本就是他的愿望,是他的嘱托。彦卿觉得,自己只是尽了自己的义务、自己的本分。
可同为云骑军的兄弟、或者是平常聊得来一两句的小友,干脆在笼统一点说,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难过。
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呢?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长生不死。魔阴身是长生种的宿命。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吗?
彦卿不是很懂,也不太想理解。他觉得现在这样和从前也没什么分别。最近的失眠不过是忧心罗浮。神策将军已经不在了,不知道罗浮上下还会有什么变动,所以他警惕心强了一点。这很正常吧?从简的丧仪也已经结束许久了。那几日,都是符玄主持的,他所做的也就是按照流程,要做的事情也少之又少。难不成,符玄容不下他吗?
他不信相处甚久的符玄会如此斤斤计较,小肚鸡肠。
只不过,他也不觉得自己是精神萎靡。
总之,闲是闲下来了。前几日忙着,也没什么时间来收拾东西。景元走后,他就从将军府里搬出来了。以前他住的是东厢房,过了一段时间,又住回了从小都住着的正房。刚搬出正房的时候,他夜里总是睡不好。理由无他,总有人骗他偷偷去看那些讲着魔鬼蛇神的画本,说什么,半夜如果还没有睡去,会有人凑在窗户上骗你出门看看,如果跟着他走了,就再也回不来的故事。他害怕极了,又不敢告诉景元,于是就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景元看到他眼下的乌青,还以为是小孩子不适应新的房间,可又想着,孩子大了,总要分房睡的。于是,他就将东厢房的陈设按照正房的样式摆了一套。看到将军这样的举措,彦卿就告诉自己,有将军在,是什么都不用怕的。于是,以后也睡得格外好。
现在,他搬出了将军府。符玄本来替他定了一处院落,离神策府近,也足够大,是一套完整的府邸,甚至有独立的院落给他清晨练剑,和从前在将军府的时候并无分别。符玄领他一起去看的时候,他转了一圈,然后说。
“谢谢你的好意,符太……将军。只不过购置这样一处院落,都够我买好几把工造司新出的好剑啦。”
之后的故事,就是他寻了一处离神策府不远,但小得多的住处,将符玄送他的府邸出售,卖了个好价钱。
搬进来以后,东西还没有一一摆好。这处住所也不错,和原来他住的地方室内格局相差不远。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的小玩意儿会这么多。以前属于他的衣物,打包出来发现,景元几乎每一件都留着。有些衣物他穿得上,就放在衣柜里。穿不上的,就和以往一样收好。几件生活用品和所有剑器早就摆好,剩下的是一些其他的平日里用不上的玩意儿。
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并不多,拎出来也只有零星几件。他翻了翻,只翻到那块被打坏的平安锁。
他从小身上就常年挂着两把锁,两把锁一把在前,一把在后。他还小的时候,不太会将双手绕到身后锁上第二把锁。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找到什么技巧。那时候,景元就会帮他扣好。年岁渐长的时候,还会调侃他手笨。
就是最后一次与景元交手的时候,堕入魔阴身的景元一刀打碎了少年人在胸前的长命锁。那把锁是清晨的时候,他刚刚帮他戴好的。
要不要找人去修修呢。盯着那把被打碎的锁,彦卿想到。
若说到珍奇的首饰物件,彦卿第一时间想到的咨询对象是停云。毕竟从仙舟上转了一大圈下来,一般商铺的老板看了看他的锁,就说如果要给家里的孩子用,不如再买一把新的。
漫长的岁月里,器具是熬不过人的。在仙舟,大部分物件的结局都是被丢弃。所以找一圈下来并没有收获,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但是让彦卿没想到的是,即使商路四通八达如停云小姐,也不知道哪里能修的了这把坏了的长命锁。但是,她给彦卿提了条建议。
“彦小骁卫,”美丽的狐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款款道。“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这把锁有点来头,不如去找人问问,这把锁是谁打的呢?”
于是,彦卿就敲响了青镞家的门。
神策将军仙逝不久,青镞就以能力不足忝居其位而递了辞呈。彦卿进门的时候,青镞正在打扫庭院。看见是他,她还有些惊讶。敞门,上茶,上座,彦卿一面在后面缓缓地说明自己的来意,青镞一面沉默的备好待客用的物件。
“你是说,你胸前的那把长命锁被打坏了?”青镞扫过彦卿胸前,长命锁原本在的地方空空荡荡。彦卿点点头。
青镞没有多说什么。她取来纸和笔,留下一个地址。“去这里碰碰运气吧。如果那家主人健在的话,应该能够修好的。”
彦卿道过谢,正要出门,青镞却在门口叫住了他。
“彦骁卫!……”
彦卿转过头,却看到青镞的嘴巴一张一合。她分明有想说的,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保重。”
彦卿转过身来,向她点点头。
“保重。”
地址并不难找,只是略微偏僻,门店也看不出是首饰铺子。他屈指叩了叩门,来开门的是个男人。
“很久之前,有人来这里打过一把锁。”彦卿将揣在怀里坏了的锁拿出来,“它坏了,我来问问能不能修好。”
男人看了眼彦卿手里的物件,给他让了条进屋的路。
屋子并不大,一切都井井有条。男人一遍往里走,一边吆喝着什么。不一会儿,有个女人走出来了。男人给她拉了把椅子,女人就慢慢悠悠的坐下。直觉告诉彦卿,她年龄已经很大了。
果然。她眯起眼睛看着彦卿,笑的开心极了。“孙孙,这是彦卿,我同你说过好多遍的。”
男人并没有回话,接过彦卿手里的长命锁,他去研究缺口了。
“哎呀,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小小的呢,连话都不会说。”女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过度的热情让他有点招架不住。“后来将军越来越忙啦,连带着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你当时可招人喜欢啦,不哭也不闹,连将军给你带长命锁的时候,听见铃铛响就咯咯的笑。
“我们都问将军,哪里找来的这么可爱的小孩子呀,他也不说话,只是拿着长命锁逗你玩。我们都说,谁会给小孩子挂两把长命锁呀,可是你抱着那两把锁,说什么都不肯松开,将军就给你都买下来了。”
“奶奶,”沉默的男人突然开口,他转头看着女人,说,“该吃药了,大夫特地嘱咐过,一顿都不能落下的。”
女人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点点头,又喜笑颜开跟他告别,转身走进屋子里了。
“您不要见怪。”男人重新开始手上的活计。“她是我姐姐。自从前几年奶奶去世,她就以为自己是奶奶,整天重复着奶奶生前爱说的几句话。你第二天来,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李四了。”
彦卿没说话,他看着那把碎了的长命锁。
男人叹了口气。
“这把锁确实是奶奶的手艺,上面的燕子雕法是奶奶独一家的,我也未能把握精髓,修怕是不能修成原来那副样子了。”
彦卿叹了口气,接过那把锁。
夜晚比想象中来的更早,他就在街上吹吹风。无事一身轻,没了重担,就是比以往都快活。
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他只觉得身体异常的疲惫。
以前,他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能够在练武场从天亮比划到天黑。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许真的和符玄说的一样,他累了,需要歇一歇。但如果不忙起来,他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个洞,不停的往外面掉东西。他只能不断的再往洞里面添点新的东西,好让自己稍微觉得好受一点。
洞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不太知道,也不是很想知道。如果忙碌起来就能够解决问题,他也不是很想深究问题的起因。
听着今天听来的话,他看着手里的锁,突然就很想问问景元,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他从没问过景元,小时候的自己,襁褓里的自己是怎么样的。他只记得,有记忆起,景元就在自己身边。自己第一把剑是跟着景元一起去买的,当时的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把剑剑身透亮,一看就是好剑。
“这把剑与小公子有缘啊!”工造司的老师傅好像是这样说的。
当时景元的表情是什么样子来着?他只记得,那晚,他都舍不得松开那把剑睡觉。
那么,更早之前呢?
景元也许在养他之前,也带过几个孩子。如果没有呢?至少他没有听说过。那他哭闹的时候,景元会不会摇摇挂在他胸前的长命锁,轻轻地说,好啦好啦,我陪你玩一会儿。
那是日理万机的将军,平日里都不愿意多睡一会儿,将罗浮的千头万绪,一点点织成华丽的网的人。也会这样哄他吗?
那给他买红绳、银铃的时候,景元是不是也会仔细挑选一番,再小心翼翼地给他戴上?
小的时候,他把这些东西当做将军对他宠爱的证明。虽然不至于逢人就炫耀,但还是很看重它们的,也很喜欢它们发出的声响。这样的声响让人安心,听了就好像将军在身边一样。
大了一点的时候,就不太在意这些东西了,后来,甚至嫌弃起他们过时、老旧。谁会长大了还带着长命锁和小红绳?
每次他别别扭扭想摘下来,景元就会变着法子骗他重新戴上。有再大的不服气,彦卿也只敢在肚子里发发牢骚。如果一串铃铛、一把长命锁就能够护佑人长命百岁、平平安安,那当初先人们也不必寻求长生法了,只要在身上挂把锁便好。
景元似乎总能看穿他的想法。他每次替他戴好之后,什么也不说,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
“你现在还不算长大。等到长大了,就摘下来吧。为了这点,彦卿也要快点成为独当一面的人啊。”
他当时只是生气将军不把他当做大人来看,现在才懵懵懂懂的参悟其中的酸楚。
过了几天,他仍然无所事事,符玄也没有叫他回去的意思。每天的日子,醒来就是练剑,再去到处逛逛,也没有什么不同。
景元的死并没有给这里带来什么变化。那位“闭目将军”给群众的印象本来也没有多深,人们也不会因为将军的去世而获得一笔酬劳用来逃离工作。所以,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就去工作。等到落下来的时候,他们又会回到自己的小家去。家家户户生起灶台,点开灯,点亮罗浮的夜,如此反复几百年。
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看着罗浮。他的心里只有剑道。以前是为了获得「剑首」的名号,拿下头魁后,又希望用手中三尺来报答将军的养育、教导、知遇之恩。到现在,若不是习惯,他已没什么场合需要握起剑了。如今这样驻足停下来,看看这片景元毕生都在护佑的土地,他突然觉得落寞。
算无遗策的将军,是不是早就把他编进了自己的落幕?是不是他一定会扮演清除他魔阴身的角色?
如果彦卿是有情的,是比任何人都更仰慕将军、更爱慕将军的,那么在亲手杀死爱人之后,他要怎么活下去?
所以,彦卿这个人、他的心,在大义面前,在景元眼中,是可以舍弃的,对吗?
他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他知道心中的大洞,是为什么而存在的了。
又过了几天,他准备重操旧业,去工造司消费一番。他很久没去工造司了,一是前代将军仙逝,他们要准备的事情不比彦卿要少,很可能没新品上市。二来,彦卿自己也忙得很。自从假期以来,身上也乏得很。游手好闲很久之后,他决定去购物。
工造司的人一看是彦卿来了,立马跟他介绍最近的新品。彦卿总觉得,他们比以前更加热情。这对他来说没什么所谓,他总是享受挑选好剑的过程。可是看了一圈下来,他总是没有中意的。
这时候,老师傅示意徒弟拿来了把新剑。彦卿看过,便觉得欣喜。
且不提剑身真是所谓身轻如燕,微微泛着的微光也让人觉得它并非等闲之辈,恍若古书中紫电青霜。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把剑剑柄用木白皙,却绕着一缕夺目的红。
“我就知道彦骁卫会中意这一把。”老师傅缓缓上前,跟他解释。“这把剑不仅新在性能上,更重要的是剑柄。这块齐木不同于其他木料,这缕红色并非是后天雕琢,而是原本就在木纹中的。哪怕把这星海翻个遍,只怕也难找到第二把相同的剑啊。”
彦卿当然买了下来。他抱着剑,快乐许多。着急着回去,他要将这把剑送人。
一看到那条红纹,他就觉得,那好像将军用来束发的发带。虽然景元平日里用惯了他的那把长刀,但是偶尔陪他用剑,想必也是同意的吧?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的将军拆开包装,露出和平日一样的笑容,摸摸他的脑袋。他会坏心眼的先推脱,非要听自己撒娇,求他。彦卿并不觉得害羞,因为景元最后总会答应他。到时候,他就为景元用那根红色的发带绑好头发,他们一起比试两招。一般都是彦卿略占上风,但他总觉得景元是刻意让着他。两招过后,便是彦卿怎么求,景元都不愿意再跟他闹了。
但是没关系。他们可以一起上街,给这把好剑配上剑鞘,还有剑衣和其他的小玩意儿。等到了家,景元就会陪他一起,把这把剑放到最显眼的剑托上。没准,他的将军还会把发带搭在剑身,缠绕在那条红色的纹路上,在灯光下,肯定更加好看。
他迫不及待地跑回去,打开门,正要呼喊景元的名字,才后知后觉,景元已经死了,死在自己的剑下。
彦卿晚上迷迷糊糊地翻个身,他的身旁并没有人。空空的,好奇怪。景元去哪儿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映入眼眸的是满地月光。
他睡得太迷糊了,但是身边没有人让他更觉得恐慌,即使恐慌蒙着层睡意。
景元平日夜里睡得并不深,有点动静就会惊醒他。但是明日,他还要早起去处理公务。不怪他总是困倦。忧心太多的人,晚上是睡不安稳的。所以他才那样迫切的想要成为能够替景元分担一点的人,如果这样,也许景元就会轻松一点,夜里也能睡得好一点了。
刚刚睡觉之前,他假装已经入眠。景元好像在抚摸他的脸颊。粗糙的手抚摸着并不细腻的皮肤,彦卿只觉得安心。他感受着,那双手描摹着自己的双眼,鼻梁,唇瓣。
他蹭了蹭那双手。双手的主人立刻停了下来。
“吵醒你了么?”景元的声音温柔的要命。彦卿伸手环住他的腰。
“睡吧,将军。夜深了。”他钻进景元的怀里,说道。
他感受着那双手抚摸着他的发,景元轻轻地说。
“我困倦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了,彦卿。”
“有一天……也许,我就会一直睡下去了。”
“将军日理万机,确实应该好好睡一觉。”彦卿和他开玩笑,手却收的越来越紧。
他好害怕失去他。没有他在的日子,于彦卿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刚刚还在自己枕畔的人,这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了?景元每次半夜偷偷起来,总是蹑手蹑脚的,尽量不打扰他。彦卿也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的拉他继续回来睡觉。
他不是很能理解将军在忧心什么。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能够安心的理由之一。
他下了床,迷迷糊糊穿上了鞋子。脚后跟没有完全穿进去,他就拖着鞋子一起走。懒得提好鞋跟,哪怕景元看到他,就会装作不满的责备他,怎么不穿好了再下床。但是这种方法也最奏效。如果彦卿再多站一会儿,鞋子被踩坏的风险就会加大。景元就会不情不愿的和他回屋。这真的是一个完美的计谋。
只可惜,景元不在了。
推开门,彦卿看着喷涌而出的银色的光芒,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银色的光就好像景元未束起的发,胡乱的笼盖住他的眼睛。彦卿的手里没有拿他用来绑头发的带子,没办法笼起月光千万,也没办法疏通自己的心。
画本子里说,半夜不睡觉的人,会听到有人在窗外敲了三下。月光会在窗户上投个影子,人影惨惨淡淡的落在窗户边,求求你救救他,跟着他走。然后你打开门,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样的故事是骗人的,景元也不会再回来了。如果这种故事不是骗人的话,景元是不是被窗外的人骗走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彦卿想,可要快点去寻他。
他想着,靠着门,缓缓坐下来。他哭了,泣不成声。
故事是假的,景元再也回不来了。
彦卿在跟景元表白之前,画了一幅画。
他被青雀和素裳拉着看了一大堆话本,上面说,君子与淑女表白,君子拿的最多的就是淑女的小像。
所以,年轻的剑士第一次拿起了画笔。他手笨,画不出像样的东西,执拗的想在景元的瞳孔中画出自己的模样。这是他的私心,他想要景元心中有他,眼里也有他。但是他笨,最后一气之下用笔晕开了画的乱七八糟的色彩。
于是,原本用来勾勒他的头发的浅金色,混沌变换,顺着画笔的方向,凝成了景元金色的瞳孔。
他看着无意之中画出的瞳孔,流光溢彩,与他所熟识的将军的瞳孔,竟是一样的。
也许,将军本来也是心悦他的呢?
他高高兴兴的拿着画好的画像去。成堆的废稿,最后终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能够万里挑一出这么一张,够他去表白。听着他结结巴巴说明白了心意,景元还在端详那幅画。看了半天,他笑出了声。
“将……将军!您……您拒绝就说出来啊!别笑话我……”
彦卿的连红透了,说出的话也没什么逻辑。
“没想到我们彦卿长大了,还有这样的心思了。”景元将画像收好,背着手走进屋里。彦卿也亦步亦趋的跟上去。
“您……您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彦卿急得要命,看着景元将画像挂到了正房的卧室里,更是又羞又臊,急着去抢。“您要是不答应,就把画像还给我吧!”
景元一闪,就躲过了彦卿去抓画的手。“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理由?我还挺喜欢的,挂在这里,彦卿觉得如何?”
“您就别拿我打趣了!”
彦卿刚想再去夺,却落入景元的怀抱中。长者稳稳地扶住他的腰,盯着他看了又看。
彦卿被看的说不出一句话,连气势都弱了很多。他全身紧绷,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景元凑近他的耳边说,“今天晚上,要不要搬回正房来睡?”
这幅画,也被他带出来了。
绑着小像的卷轴,还是景元用过的发带。他还记得,那夜荒唐后,景元非要用自己的发带将卷轴绑好。
“画是你作的,我就偷懒,帮它加个装饰好咯。”狡猾的将军笑着说,他还在哄刚刚被欺负的小孩儿。
彦卿显然招架不住他的任何话,也只能默认同意了。
现在,卷轴和发带一同安安静静的躺在他随手扔进去的抽屉里。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他的痛苦与思念,就好像这个随手扔进去的卷轴。
平日里,不摆在明面上,也觉不出这里有这样一块东西,也不觉得痛。只是觉得少了点什么,需要不断的补上。
原来挂在墙上的是画,那就换点字放上去。再好的字也不是原来的样子,那就再换其他的东西上去。
他折腾了半天,换了半天不同的东西,都是空落落的。
直到他发现了放在角落里的画。痛苦也从画里溢出来,掐紧他的脖子。
他一直很想问问景元。在他心里,自己究竟算什么。是从前就安排好的一枚棋子,还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如果只是棋子,为什么要给他希望,让他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多少会有点不同?
如果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那为什么又逼迫他亲手杀了最爱的人,让他在痛苦中蹉跎一生?
他再也问不到答案了。他向来不肯与景元对峙。他害怕景元会露出那种,他不理解的、落寞的眼神。
他想他开始慢慢理解那种眼神了。
他出了门,转了一圈,最后坐在路边看行人。
兜兜转转,有个人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们并不相识,那人却自来熟地问。
“老弟,看你在这里坐了挺长时间的了。你还年轻吧?怎么不去做一番事业?”
彦卿想了想,回答。
“干了一票大的,然后被老板辞了。”
“那你老板就是嫉妒你的才华横溢,怕你取代他呗?”
“有点复杂。我说不清楚。”
那人叹了口气。
“我说,小老弟,你也别太伤心。”那人又自顾自地说道。“我不是本地人,来追求长生法。结果在这里住了几年,才发觉,哪里有什么长生不老。最后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你们仙舟上有句话,因为无常,因为苦。这个世界啊,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也想开一点。你还有挺长时间可活呢,可别一直消沉下去啊。”
那是话本上的一句话,他没背全。彦卿起身,说,
“谢谢你啊。我觉得好多了。”
“是吗?那就好。”
他们简单的告别。
因为无常,因为苦。因为先人的智慧,我的追随。我要造大船,渡众生。*
最后一次踏进这个小小的房子。他住在这里也没有多长时间,所以也不算多不舍。
给景元买的剑就留下来吧。以前的剑器选出三四把趁手的带走好了。
他看着那把碎掉的长命锁。思来想去,将它装进了腰间挂着的小福袋。晃起来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铃铛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看着重新挂在卧室的画。
他贴近墙面,看着那双由他绘成的眸子。
他虔诚地吻了吻那双画的并不完美的唇。
他在火盆里面生了火,烧了那幅画。
又将自己的发带解了下来,换成了那条火焰一样的红色。
他决定了。他要离开罗浮,去星海中看一看。他现在就要去和符玄说,即刻就要动身。趁他还年轻的时候,趁他还没有忘记景元的时候,趁他还能拎得起剑的时候。下一站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都还没确定,也不想过早的确定。
知道下一站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他了,就好像没什么能够拴住燕子的翅膀。它们无论去到哪里,都是短暂的停泊。没有家乡,但有依恋的人;不一定有明天,但是它们飞的比命运更快、更远。
所以它们更加自由。他最后成了这样自由的人。
*选自话剧《青蛇》:因为无常,因为苦,因为佛陀的智慧,我的追随。我要造大船,渡众生。
【岩魈】明明和我最般配(15)
明明和我最般配
说明:现pa养父子,直x弯,精诚所至父爱变质,感天动地为爱做1
钟离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此时已经进入深秋,夏天过去了很久,酒吧卖的冷饮不如此前那般畅销。
从中央吧台的位置看过去,舞池里云雾飘渺,人影交错,整座酒吧都笼罩在旖旎的氛围下。
调酒师一开始以为他在等人,向他询问伴侣的喜好,但钟离只点了一杯普通的威士忌。他把酒杯放在手边,望着舞池的方向出神。
“给我一杯苹果酿,谢谢啦。”旁边位置上坐下一个人。“诶,卖完了?我好不容易才来一次的。”
他转头,看清那张脸的时候检索出名字:“温迪...
明明和我最般配
说明:现pa养父子,直x弯,精诚所至父爱变质,感天动地为爱做1
钟离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此时已经进入深秋,夏天过去了很久,酒吧卖的冷饮不如此前那般畅销。
从中央吧台的位置看过去,舞池里云雾飘渺,人影交错,整座酒吧都笼罩在旖旎的氛围下。
调酒师一开始以为他在等人,向他询问伴侣的喜好,但钟离只点了一杯普通的威士忌。他把酒杯放在手边,望着舞池的方向出神。
“给我一杯苹果酿,谢谢啦。”旁边位置上坐下一个人。“诶,卖完了?我好不容易才来一次的。”
他转头,看清那张脸的时候检索出名字:“温迪。”
温迪看他一眼:“哦是你呀——那就换成,我看看,换成这个吧。”他与调酒师确认好菜单,又回头看钟离:“你好你好,怎么称呼来着?”
“我叫钟离,你好。”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我记得你,你是魈的——”
钟离等他下一个定义,没记错的话,第一次见面,温迪还误会了他和魈的关系。
没想到温迪答得很准确:“是他的养父。”
钟离不由地轻轻抬眉:“他跟你说了?”
“还用他跟我说嘛,你这是不信任我的人脉。”温迪摆摆手,完全没有对待同学养父应该有的态度,“我说你俩关系怎么看上去那么怪呢,原来如此啊——说到这个,你那时候还骗我!”
“我没有。”钟离摊开手,“是你自己误会了。”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啊?”温迪啧啧两声,“说明你心里有鬼。”
钟离这回倒是沉默了一下,好在调酒师给温迪端了酒杯过来,这位少年也不追究,捧着酒杯心情很好的样子:“你就不想问问我魈怎么样?”
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暑假结束前的那个晚上了,他们的关系维持在不定期的文字交流和短途通话上,钟离确实很想知道关于他的消息。
“他怎么样?”
“很好啊,比我刚认识他那会好多了,上周运动会他还去报名了。”
“那就好。”
“我还以为你俩的事情结束了呢,没想到一进到酒吧就看见你在这买醉。”
钟离再次反驳:“我没有。”
“好,好,没有没有。”温迪抬起手往下压,又放回下巴支着,“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是对他还有意思,我可以帮帮忙,十杯苹果酿,友情折扣价。”
钟离笑了笑:“没有意思,而且,一般是别人请我。”委婉地回绝了他。
既然魈都慢慢走出来了,他又怎么可能回去招惹他。况且,他已经给过明确的答案了。
“唉,我只是想喝一杯苹果酿而已,怎么就这么难——你要走啦?你酒还没喝完呢。”
钟离边穿外套边向他点头:“你想喝吗?我没动过,我开车过来的。”
“那不行,你的酒我可不太放心——等等,朋友。”
钟离已经走远一步,听到他的声音又停下来。
温迪两条腿在高脚凳上一晃一晃:“留个联系方式呗,有什么事你也可以问我。”
钟离于是和他扫了微信,边扫边听见温迪说:“……我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吧,魈有一次问我,人在潜意识里做出的事,都是真实想法吗?我说应该是吧。”
钟离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还以为他想和我讨论心理学问题呢,结果他下句又问,那什么酒比较容易喝醉。”
钟离微微皱眉。
“我说,你的酒量什么酒都可以吧,他又问如果是酒量好的人呢。”
“那就难说了,我回答他,你不如搞点其他见效快的东西。”温迪边说边弯起眼睛,“当然,我只是随便一说。”
加完好友,钟离就把手机收回去:“你想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不用明白,都说了我是随便说的。”
“……”
“你不是要走吗?”
钟离点头:“那再见。”
温迪目送他离开酒吧,哼着歌把两杯酒都喝完了,他心满意足地跳下高脚凳,准备走的时候酒保过来告诉他,另外一位先生已经帮你结了帐。
“喔,这样吗?”他好像很苦恼,语气却很轻快,“哎呀,这下要欠一个人情了。”
秋去冬来,气温又降一档。魈回家的时候钟离正在门口贴对联,本来钟离是想去接他的,但魈坚持要自己回来。他得转两趟地铁,最后步行十分钟才能走到家。
钟离踩着椅子贴横批,平安顺遂,他听见电梯门开了,有人拖着行李箱快步走来。魈跟他说话之前先扶稳了椅背,钟离贴好,回头看到他,你回来了啊?
嗯,小心。魈的手抬了抬,好像想去扶他,又放回去。钟离撑着椅背跳下来,假装没看到,他拍拍手,说厨房里煲了汤,饿了吗?
今年过年得早,魈放假回家没几天,就进入了年关。除夕夜依然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过家里的气氛已经比去年好很多了,去年这时候他们还吵了架,今年至少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吃完饭。
但魈年夜饭似乎吃得有点心不在焉,好几次钟离跟他说话,他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钟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有几次看到魈用手拍了拍左腿口袋,脸上是介于走神和犹豫之间的微妙表情。甚至钟离晚饭后说他来洗碗魈也没跟着抢,钟离端着五六个盘子走进厨房,心想早知道今天就不这么积极了。
等他把厨房收拾好,出来的时候魈已经打开了电视。钟离有点忘了魈以前是不是也这么热衷于看春晚。他走过去,在魈的旁边坐下,时间也差不多,电视上已经在播开幕前的公益广告了。
钟离抽空看了眼手机,胡桃向他要红包,钟离随手转了五百,若陀让他初一过来拜年,钟离回了一个预约成功。他再往下滑,倒是看到一个不常出现的头像。
[温迪]:[猫猫打滚]
[钟离]:除夕快乐,什么事?
[温迪]:没什么,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温迪]:加油[爱心] [爱心]
[钟离]:什么意思?
[钟离]:能否解释一下?
[钟离]:不回复吗?
他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春晚开场了,钟离放下手机,顺便跟魈说了一句明天要早起,出去拜年。魈的肩膀一耸,仿佛被他吓了一跳,连应了两声,好。
春晚随便看看还行,看久了又有点审美疲劳,钟离一心二用,节目间隙在手机上翻看朋友圈,给一溜下来的年夜饭点了赞,又去拿桌上的玻璃水杯,才发现里面空了,他正要起身,旁边的魈先他一步站起来。
“我帮你倒水。”
钟离于是把杯子交给他,魈拿着杯子从边上走开,离开了余光范围,钟离还是看着电视,听见他走到餐桌前,拿起水壶,将水倒进杯子里。
钟离视线偏了偏,看见魈放下了水壶却没有立刻回来,他背对着他站着,水杯在手里轻轻晃了几下。
钟离又把视线转回电视上,魈端着杯子回来了。玻璃杯里装着温水,液体纯净透明,没有杂质。钟离接回杯子,对着他仿佛无知无觉地笑了一下,魈在这个笑容里垂了下视线,手指轻轻扯了扯衣摆。
钟离于是明白了水有问题。
他并不是怀疑魈对他有什么害心,但还是决定谨慎一点。玻璃杯已经抵到嘴边,他轻轻吹了吹,又把杯子放回桌上。
魈看了他好几眼,欲言又止。
春晚在演小品,可估计谁也没心思看,钟离悄悄观察魈的反应,魈又何尝不在注意他的动向。这样的局面僵持了一阵,钟离轻轻叹了口气,心想算了,喝也没什么。他从沙发上坐直,去拿桌上的水杯。
两只手同时抓住了它。
“……”魈垂眼看着杯中的水,低声说,“凉了,我再去倒一杯。”
钟离没松手:“我就是想喝凉的。”
“……凉的不好,你别喝。”
魈一点一点将杯子拉到他那边,钟离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反悔了,他把杯子拉回来:“这水怎么了?里面放了什么?”
听到他的话,少年一怔,手也松开了。钟离抢回杯子,拿近眼前仔细看了看,可惜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魈?”
“你别喝。”
“这里面放的是*药吗?”
他就这么平静地说了出来,低垂着视线的少年猛地一抬头,眼睛也睁大了,几乎是扑上来:“我去倒掉。”
钟离手一抬,杯子高高举起。魈攀住他的肩膀,一只膝盖跪在了沙发上,伸手去够:“给我……”
两只手又抓在一起,这下谁也不肯松开了。
“魈。”钟离叹了口气,把杯子拿下来,“如果你真的有打算让我喝的话,就松手。”
“……”
“你想试我那就让我试,你看我喝了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这么说,倒不是自信药物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只是他觉得,就算他被药物控制了,就算他真的起了生理反应,他也不会对魈做什么。
魈听到他的话开始摇头,嘴唇微微颤抖,他抓着杯子用力往回拉:“不喝了,不喝了……”
“我不想知道答案了,钟离。”
杯中的水被晃了一些出来,钟离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魈的手背,缓慢但是不容抗拒地将它掰开。他把杯子举到了嘴边。
“不行——”
魈再次扑上来,一只手攥住他的小臂,另一只手伸向杯子。魈的力气比不上他,抢不过他,但是——
魈抓住杯子往回一拉,嘴唇贴上杯口,就着这个姿势一饮而下。
钟离怔住了,愣神之间魈已经把水全部喝了下去。
“……”
他松开手,呆呆地看着玻璃杯,好像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我喝下去了……”
钟离也跟着重复了一遍:“你喝下去了……”
两人张口结舌,相顾无言,钟离深吸一口气,先回过神来:“药还有剩的吗?”
“有……”
“我拿去药店问一下,你在家里——”
“没用的,你先别回来了。”
“什么?”
“你别回来。”
“魈。”
“那我走。”
少年站起来,吓得钟离赶紧拉住他:“我出去,你在家里。”他把魈按回沙发上,逼迫他抬头看自己:“但是你有什么问题,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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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试解pin中,后半部分已删
二编:已添加
三编:被打回,后半部分请移步岩魈论坛
回家的路上,钟离在车上打开手机。虽然若陀帮他拦下不少事,但还是有些消息发到了他这里。好在精神已经好了不少,钟离挑了几个紧急的回复,打字的时候,他注意到旁边的魈看了他好几眼。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他们前后下了车,魈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钟离也停了,转身,看见魈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
“怎么了?”
“你感觉怎么样?”
少年欲言又止,钟离却一下子看穿了他想说的话。他太了解魈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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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钟离在车上打开手机。虽然若陀帮他拦下不少事,但还是有些消息发到了他这里。好在精神已经好了不少,钟离挑了几个紧急的回复,打字的时候,他注意到旁边的魈看了他好几眼。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他们前后下了车,魈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钟离也停了,转身,看见魈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
“怎么了?”
“你感觉怎么样?”
少年欲言又止,钟离却一下子看穿了他想说的话。他太了解魈了,太懂他未说完的话里想表达的意思。你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是不是已经退烧了?回去要继续工作吗?我是不是该走了?
可是,就算能看穿,现在的他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地编织谎言,不,现在的他仅仅是夸大事实也能感受到道德层面上的谴责,他在利用魈。
“头还是很晕。”
利用魈对他的心软。
“想回家继续躺着。”
魈定定看了他几秒,最终抬起脚步,向他走来。少年又一次向他妥协,钟离却并没有对此感到愉快。相反,他感觉心中摇摇欲坠的巨石缓缓滚落,沉重地压在了往事上。
回到家里,他们才想起来没吃早餐。钟离仔细回忆了一遍,昨天下午到现在,他只喝了一碗粥,魈跟着他估计也没吃什么东西。他看见魈一回家就钻进了厨房,拉开冰箱的时候顿了顿,钟离可以想象到他此刻的心情——冰箱里几乎空空如也,钟离很少在家里做饭了。
魈蹲下去,最后从冷冻室里找出了一包汤圆。钟离趴在餐桌上,看见他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大多数时候只能看见一道背影。他就这么看了几分钟,惊觉自己已经发呆了好久。他把这归结为发烧的后遗症,脑子还没清醒。
魈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终于端了两只碗出来。他端着碗来到餐厅,先解释了一遍:“好像煮得有点久。”说着把碗放下去,钟离从桌上直起身,看清了碗里的东西,才理解他的意思。
与其说是汤圆,不如说是芝麻糊煮糯米皮。
嗯。“正好我只想吃馅。”他拿起勺子,“你怎么知道?”
魈的表情松动了一下,嘴角有一个欲开又止的笑。钟离喝了两勺芝麻糊,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他放下勺子,叫了魈的名字。
“嗯?”
“前天晚上,我很抱歉。”
“……”
该不该说要感谢这场高烧呢?如果他没有生病,魈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他们也不会像这样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谈。
“过去是我的失职,我向你道歉。”
“你没有做错什么。”
“不……是我以前没把握好分寸,我以后会小心。”
“……”
“你的心意,我都已经收到了。”钟离看着他,“那天晚上,你说你‘爱’我的时候,我是有一点开心的,我很开心我在你心里有这样重要的份量。我拒绝你,不是觉得你的爱有多么不成熟,我不是怀疑你的感情,我怀疑我自己,我怀疑我对你的爱里夹杂了太多其他成分,可能是习惯,是责任,是亲情。魈,从前我没有想过我对你是否有爱情,但我想就算有,它的占比也微乎其微,远比你的要小得多,我无法给你对等的爱。”
他说了很长一段话,魈一直盯着碗里的芝麻糊,用勺子把它搅得更均匀。钟离说完停下来,他才抬了下头。
“我不想再谈论这些事,我——”他顿了又顿,“我已经想通了。看见你生病的时候,我已经想通了,比起希望你‘爱’我,我更希望你活得自在……所以,如果我的表白让你痛苦的话,请你忘掉吧。”
真的能忘掉吗?那样始料未及的吻,那样孤注一掷的倾诉,怕是几十年后他也能记得很清吧?钟离微微苦笑,看着芝麻糊里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违心地点了头:“好。”
吃完早餐后他就被请回房间休息,钟离本来打算居家办公一下,又想到半个小时前自己才说过头晕得想回家躺着,怎么也该装个病号的样子,只好躺在床上,又让若陀帮他请了一天假。他拿着手机回了几封邮件,看了甘雨发给他的工作进展,还是没有一点困意。
魈端着水从走廊过来,钟离赶紧收了手机,闭上眼睛装睡。他听见魈把杯子放在床头的桌上,站在床边没了动静。隔了一会,他才感觉到魈的手探了过来,轻轻盖在他的额头上。
他贴了两下,似乎确认了钟离没在发热,抬起脚准备离开。
钟离睁开眼,在床上动了动。魈果然停下来了,回过头看他。
“你什么时候走?”
魈反问他:“你想我什么时候走?”
“……”
“想我在家吗?”
“嗯。”
“……好。”
他又猜对了,魈拒绝不了他,至少拒绝不了生病的他。
“我病好了就走吗?”
再委屈一点,再可怜一点,再“利用”一点,再自我谴责一点。
“……也可以暑假结束了再走。”
“好啊。”
“钟离。”
“嗯?”
“我以后不躲着你了。”魈对他说,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不躲了。”
他走出了房间。
魈真的在家里住了下来。厨房的冰箱又逐渐被填满,钟离的病休息了两天后完全好了,他开始重启家中的灶台。若陀发现他晚餐不去食堂后开始笑他,一面摇着头,一面向他发出揶揄的啧啧声。
但只有钟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若陀以为他们关系恢复了,事实上并没有,准确来说,他们只是进入了另一种新的关系。
一种既不是亲情,更不是爱情的关系。
白天魈一个人在家,晚上钟离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洗好了菜,煮上了米。钟离很快炒完菜,他们就坐下来一起吃饭,洗碗轮流来。晚饭结束后魈就回到了房间,钟离没有立场说什么。他再也不敢碰他,不敢亲近他。他既不敢索要一个抱,也不敢在回家的路上对着阳台拨通一个电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眼看暑假也快接近尾声了。钟离有时候觉得这样也好,魈有时间修复伤口,他也有时间整理思绪。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最后变成这样的关系太可惜,如果那天他答应了会怎样?不,怎么能答应。
偶尔他会梦见魈,醒来几乎记不清梦的内容,只记得他和魈待在一起,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完全不记得。周末有时候他们会出去,去公园散步,或者去超市采购,有时候在家里,一人占据一个房间。夏日的午后容易疲倦,钟离看了一会书就感到困乏,他在桌上趴下去,渐渐地意识就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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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妙《我那没有遗憾的人生》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他激动得睫羽直颤,连声道谢。“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大吉祥智慧主在上,妙论派的同学们一定会嫉妒我的。我要把它装裱到婚房的墙上,传给我未来的孩子,”他在欢欣的罅隙里看我,“卡维大人,我迫不及待想把这张图纸分享给我怀孕的爱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我们维持着平淡的友谊,不时出门饮酒作乐。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无交集,我有我的工作,他要他的私人空间。对于他好心收留我一事,我无以回报,能做的只有尽快攒钱,早日搬出。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他知道我从学生时期就想做教令院的讲师。“当然。加上这几年工龄,我的退休工资就和你齐平了,前代理贤者大人,”即便许久未见,很是意外地,我跟他讲话一直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出现陌生的感觉,“他们说你去璃月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你和我讲话时总不爱动脑,”他说,“与其浪费时间询问我,不如动用你为数不多的精力回忆我刚说完的内容。”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由于搬过去的时间是在凌晨,倒是没人看见我重新去了艾尔海森家住。这令我很满意,因为这样不会生出多余的是非。我展开他取来的棉被,收拾好床铺,走到厅堂,见他已经环抱手臂,深陷在沙发内睡得很沉。他呼吸的声音比以前重,像缺少油润的马车轴承和滚轮摩擦,在房间里不关门就能听见。我可能也是累了,居然一时没想起要叫醒他嘲笑,兴许是这几年工作下来逐渐感觉到入睡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我少做的时间,你不都帮我补上了么?”他显然是故意激我,嘴角紧绷着没笑,伸手拿走我面前的一块糖饼,“不如你填个表,申请再回去五年,就当是我也延迟退休了。”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妇人点点头,将两张传单乐呵呵地塞入我手中。“这位先生说得是。那我先走了,期待你们的参与。”说完,她与我们行礼,又扭着小步离开咖啡馆。我低头去看手上的纸页,上面用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若干事项与时间表,标题则是大号字体的“追寻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这就是你短时间内帮社区的小孩做了若干个狗屋、猫窝、鸡舍的理由?”艾尔海森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尊重但不理解的意味,“就因为他们看中了你家门后养蕈兽的巢。不愧是已退休的前任贤者,闲到做着这等费时费工还讨不到好处的手艺活,还高兴得像捡了天上掉的馅饼。”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打算帮我的模样,只是环着双臂侧靠在门边,说:“我只是过来提醒你注意时间。因为帮你带了须弥蔷薇和香辛果盆栽的提纳里,已经在你家门口徘徊十多分钟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是,”提纳里这局的手气很好,下一招就将赛诺的最后一张卡牌击溃,“按照常理,他应该早些面对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去伤害他人——但换到那个时间点里人们的观念,这也实在是无解的情况。”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 ,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 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 ,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某个雨夜,我在房间里做模型做得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惊得差点心脏骤停。我惊恐地走向后院,见瓢泼大雨已经劈入后院的门框。我几乎要当场昏厥,腿一软,摸着沙发扶手半跪了下去。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 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我忍不住骂出声来,但还是拄着拐杖去给他煮药汤。等待药汤滚沸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手术是全麻。我倔强地觉得自己全程醒着,只过去了不久的时间。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医生把我面罩一摘,我就说“我一直醒着”,把满手血污的他们都逗笑了。过后,我看到天色已从我来时的午后变成了凌晨,见到艾尔海森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都熬成了红色。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我退休金几乎都给你做房租和生活费了,”我气得牙痒痒,“坏东西,我哪里来的其他经济来源?你干脆直说让我把自己房子卖掉算了。”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逝。
或许是我的愿望打动了命运——事实上我更愿意把功劳归给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我的恢复时间并不像医生预估的那样需要半年以上。仅仅从冬末到夏初,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一开始有些使不上力,但在复健锻炼半个月后,我居然能走得比艾尔海森还快些,不再需要他停下来等我。这在过去十年里我都不敢想象。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和外界的印象不同,艾尔海森除了擅长整理繁复如山的档案外,本身是个很会写文章的人。 即便我对文学一知半解,也知道他那种精准简练的文字、意境优美的比喻绝非常人能写出的水准。比如此刻,我站在蒙德境内龙脊雪山的对岸,回想起他在游记中的记叙: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璃月港口的小吃摊上,我们在长凳上并排坐,分享买来的烤吃虎鱼和炸萝卜肉丸。美食带来的简单幸福感浸泡着我的内心,就像身处须弥雨季,在禅那园亭台里坐观湖水涨满鱼池,将月莲拥入怀中。吃到半路,我沉迷于环顾四周,观赏璃月建筑,没留意身边有个跑过来的孩子往我身上一撞。我身体一歪,手上的炸肉丸逃出竹签的禁锢,弹着跳着滚进身后港口的滔滔大洋。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 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们最终只去了三个国家。脚程太慢,等到岸时已经错过枯水期最后出航的客船,赶不上去稻妻。但结果不算糟,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依次穿行枫丹、蒙德、璃月,绕大陆中东南走了个圆圈,还能恰好回到须弥参加这年的花神诞日。回国的路上途径道成林,我们顺道去了提纳里所在的公墓,给他带去几朵在层岩巨渊附近摘的清心。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 ,”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我俩进了家门就开始搞卫生。他以前看书时间太长,腰椎僵硬,但胜在脑子清醒,就负责做些收拾整理的零碎杂活;我体力较他还好些,就是早年熬夜过度,不太想动脑子,就负责大面积的清扫。我拿笤帚转了半日,才扫完两个房间和餐区,见艾尔海森还在沙发上分类擦书皮,就逗他:“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咱家这么大?”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一直知道有很多人惦记他,尤其青年时代。他才思敏捷,时常针砭时弊,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是教令院里当之无愧的天才。即便他只是站在图书馆的书架边上翻书,都有路过的同学用眼睛偷瞄他。我忍不住想,假如当初我年轻时没有在艾尔海森家合住,没有被动占据他的一切私人时间,给他留足与人交往的空间,他或许如今就不必和我一块站在这里,而是在家中享受真实的天伦之乐了。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好消息是,我们的相处与过往几十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倒不是说整体有很大变动,但就像纯净水体中被投入一枚散出烟雾与气泡的干冰,至少我这种比较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感知出来。譬如,我们同样在客厅停留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我坐在餐桌边上煮香料茶,他就背对我坐在沙发上。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在发呆,反正即便什么都不干,也不急着进自己房间。
当然,我们还是免不了会为某些截然不同的观点起争执,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胡须一起抖,气喘连连,连饭都不想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可相应的,我们冷战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年轻时,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会犟着等对方买酒回家赔礼道歉;现在,基本不到一天,我俩就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梗着脖子坐一张沙发上,你瞪我我瞪你,看谁先忍不住低头。
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一周有好几天都在心中暗自完善着计划。我觉得艾尔海森也有一套他自己的想法。有好几次,我俩在酒馆分享闲暇时,一等酒意上涌,艾尔海森就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落着认真的星星,“卡维,我有话和你说。”我就猜出来他是要跟我说花神诞日那件事,赶紧委婉地打住:“别提,有什么话留给我来讲。”如此几轮,他在后面几个月也就没再开口。我能在他那张扑克脸上感到些许期待,心里更是欢喜。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 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回房间睡午觉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自己书桌看,在想抽屉里那一束我事前悄悄剪下的帕蒂沙兰,心里重复背诵准备好的台本,不敢休息。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大部分事情准备时间越长,就越容易临场紧张。我看着指针到了下午三点,还是睡意很浅,就开门出去。门往右边翻开,我一眼瞧见坐沙发上吃枣椰的艾尔海森,吓得身体一震。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一开门,艾尔海森侧身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很生活化的评价,还可能有两分休憩时间被占用的不满。午后暖黄色的阳光撒在他脸上,给他勾了一圈温柔而明亮的轮廓,就像他本人对我的意义。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就这样耗着时间苦苦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听完医生的嘱咐,我即刻拖着疲惫的身躯启程回家,将艾尔海森的血衣丢弃,给他和自己收拾了若干套便于更换的衣物和相关的日用品,又去他房间翻出银行存储卡,在沿路早餐档上买了一份。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等了很长时间,仿佛时间静止,足够让羽毛沉入深潭。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回答我:“……那就一起面对。”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于是,浑身的力量短暂地回来了。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每天都在不断学习相关的手册,更积极地给他做护理,和他讲话,让他能保持清醒。但我确切地体验到了事不在人为的无力感:由于卧床时间过长,且骨折严重不能随意翻身,他身下长了一整排刺眼的褥疮,稍微移动都能听见他鼻腔里发出隐忍的闷响;接踵而至的是口腔感染,粘膜溃疡,他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因此也很少跟我讲话。
他的理解力远不如从前了,连我问他病好后想吃什么,他都需要反应好一段时间,最后说一句“随你”。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位英勇的斗士。常有日常诊断完成的医生聚在病房门口,感慨神之眼持有者的强悍生命力。那劫后余生般的语气落在我耳中,我心中的痛苦却难以排解,因为只有我知道他时常会在入夜后无意识地呻吟,甚至整夜无法入睡。我眼看着他的各项数值一日日下降,却无能为力,只能很多次摸着艾尔海森的手,跟他说,想和他回家,想跟他生活再长一点时间。每逢这时,他就会食指轻轻叩我的指节,表示自己活下去的决心。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但仪器的数字还是一天天在下降,艾尔海森昏迷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和他相反,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就睁着眼睛无望地看他,想再看久一点。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忘却时间的流逝,握住他的手,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他,和他说话,好像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和我们过去十二年里的大部分午后没有什么不同。直至昏惨惨的阳光逐渐让月光取缔,我开了屋内的几盏床头灯,就这样和艾尔海森一直说话。我不再想和他探讨任何问题的答案,只是数着我们的过去,拾着那些生命长河里碎落的星光。我们的一生平凡而简单,所谓的才华和神明注视,也仅仅让我们在获得平淡生活的难度略微降低。我跟他都不会去想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因为漫漫人海中,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在为寻找生命意义去奔忙。庸俗的从来不是世俗本身,是生于世俗却否认世俗的人。这是我和他都认同的观点。所以我们只能适时放弃,坦然接受渺小人类终将迎来的命运。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艾尔海森,你以前帮过我。我也陪你最后这十二年,照顾你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报答你了。”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静坐着,没动。在某个点,我恍惚地反应过来,按灭床头灯,脱下鞋袜,蹑手蹑脚爬到床边,把他冰冷僵硬的躯体往床的内侧推进去半掌距离,钻到被褥里,趴在他已经干瘪瘦削的肩头抱他,伸手去摸他凹陷的脸。他瘦得可怜,两颊的肉像被挖了一样,颧骨嶙峋地耸起来。明明我每天都在努力给他做好入口的流食,他却缩得皱巴巴的,像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一夜过去,我离开房间,用清水洗脸,又给健康之家打去电话。很快有车辆来。车后下来两个人,他们步伐匆匆,怀抱白布,一前一后,去包床上那冰冷多时的身体。我站在房门,看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被他们用布料盖上。他们让我让出一个位置,我就挪开,看他们前后抬起担架,托到车后,重重落在后厢。力道之粗鲁令我惊心胆颤,哪怕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疼了。签死亡证明的时候,我五指抖得笔杆都握不稳。我敢肯定我上学后就再没写过那样难看的字。耳边两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的是卡维先生节哀。我牵起嘴角朝他们笑,说没事,这一天总要来的。
赛诺在得知艾尔海森离世的当日便即刻请了假,来家门口敲门找我。他拍我的后背,是安慰我,也是提醒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打电话向殡仪馆预定告别仪式的日期,付了定金。赛诺帮我拟定一份名单,跟我确认之后,让我留在家里写悼念词,他去帮我联系到场人员。
他走后的几天还是初春,这样一个雨奇晴好的时间,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到窗台,银白一片,屋内因而弥漫一层沉痛的光,我胸口那些代表着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的情感成为洒落在洞穴中的折射点,刺穿我的胸膛。和连绵的雨丝不同,我的写作断断续续,删了又改,总觉念悼词那固定的三分钟讲不完我们的过往,也怕写得过分嗔痴丢了他的名声。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好多天过去,我都没有梦到某人。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可能因为下面的路太长了,找回家要的时间很久。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我明白了,草神大人。”我对她诚挚地道谢,“然后,关于住宅产权转让一事,我会与相关机构联络,您届时提交申请便好。您这次拔冗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他跟我倾诉了很长时间,也喝多了,我就鼓起一生中全部的勇气跟他小声说,我可以给他一个家。但他喝得太醉了,没有听见,只是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以后想要成家,想要一个爱人,然后是想要一个孩子。他想做一个世间最好的父亲,用尽一切去爱他的孩子,以弥补过去的错误。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而与卡维这种意识不到获得总是建立在牺牲基础上的人不同,我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也从未拥有高尚的个人理想,无论何时。所以,我只是默默算好了他离岗的时日,申请提前退休。我自认这是一步完美的棋:倘若他在这些年岁里已与他人喜结良缘,我倒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不过,既然我给足了他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他没有把握,便算是他自觉放弃主动权,交回于我。只是我未曾料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的理想主义竟还是丝毫未有退改的痕迹,甚至乐意在没有人身保险的情况下自己选择延长退休,仅仅是为了让手头带的几个学生顺利毕业。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那个午后,卡维用拙劣的演技叫我出门给他买水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乐意跟他玩这种“我看穿了你,也知道你知道我看穿了你”的低级把戏,或许是太期待能从他嘴里听见我等待了数十年的话语。我路上健步如飞,连按照他平日说的那样记得购物砍价都忘了个精光。我在手心里算着时间,思考等回去之后,要在门口站多长时间才足够叫他把家里布置成连我都能想象出来的华丽样式。只是,走到陡坡附近,风中传来卡维的名字。我循声看去,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暗暗瞄着我的行动轨迹,嘴里怀疑的是卡维如今的去向,以及他为什么会多次从我家中走出。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事实上,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从我和卡维那明显有差异的体检报告就能看出。只是难以料想,倒计时会进入得这样快——亲爱的祖母,我如今仍是孤身一人。用卡维的话来说,干净地来,干净地走。这与我的计划全然不符。我最早时想的是,此生已无机缘成为他的伴侣,但如果能在最后几年里做个伴,取个家人的头衔,也足以慰藉余生。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睡了很长时间才醒,一醒就听见卡维在我旁边哭。我心里也在滴血,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是因为我努力保护了他这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抵达奥摩斯港。港口的海水轻轻碰在岸边,月光落在上面,像撒满了盐。我登上去往稻妻的游船,在船头找了个宽阔的位置坐下。等船开的时间里,我拿出放在外套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那是我从艾尔海森的书桌抽屉里翻出来的。我们再重逢的那晚,他就把我的钥匙扔在这个盒子里,放在茶几上。而我只拿走了钥匙,盒子被他收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岩魈】明明和我最般配(13)
明明和我最般配
说明:现pa养父子,直x弯,精诚所至父爱变质,感天动地为爱做1
钟离醒来的第一感觉是很冷。他躺在沙发上,手臂挡住眼睛,直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下,才拿开手臂,撑着坐垫慢慢爬起来。
这一下头痛得仿佛要从大脑中间裂开,眼前一阵接一阵发白,他深吸一口气,手掌撑住额心,低头坐着缓了好一会。
手机接连响了好几声,他才迟迟拿起,先是看到置顶四个群聊的红点,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工作日,即使他刚刚经历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现在头痛得要命,他也得去上班。接着他看见魈隔了一晚上终于回复了消息,很短一句话,不用点开就能看到他说了什么。
[魈]:我已经回到学校...
明明和我最般配
说明:现pa养父子,直x弯,精诚所至父爱变质,感天动地为爱做1
钟离醒来的第一感觉是很冷。他躺在沙发上,手臂挡住眼睛,直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下,才拿开手臂,撑着坐垫慢慢爬起来。
这一下头痛得仿佛要从大脑中间裂开,眼前一阵接一阵发白,他深吸一口气,手掌撑住额心,低头坐着缓了好一会。
手机接连响了好几声,他才迟迟拿起,先是看到置顶四个群聊的红点,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工作日,即使他刚刚经历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现在头痛得要命,他也得去上班。接着他看见魈隔了一晚上终于回复了消息,很短一句话,不用点开就能看到他说了什么。
[魈]:我已经回到学校了
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除此之外没有回答任何问题,没有说昨天晚上去了哪里,没有说是怎么回学校的,他只是维持着最低程度的行程报备而已。
钟离放下手机,才看见一旁的遥控器上显示空调24℃,昨晚他在沙发上睡着,吹了一整夜的冷风,头不痛才怪。
他关掉空调,在沙发上沉默地坐着,昨晚的记忆自醒来后就如潮水般回溯,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演,魈那张痛苦而绝望的脸一帧一帧出现在眼前,他仿佛犯罪凶手一次又一次回到作案现场,反复欣赏他一手打造的杰作。
他就这样坐了很久,直到手机断断续续响起来,新的工作消息发送给他,提醒他再不出门就要迟到,钟离终于沙发上站起来,迈动疲惫的双腿走向浴室。
潦草的淋浴对缓解头痛没有任何帮助,钟离换了干净的衣服,毫无食欲,冲了一杯豆浆当早餐。他下到停车场,才想起来车还停在酒吧那,只好回到地面去打车。
等他终于来到办公室,已经晚了二十分钟,甘雨看起来等了他很久,几乎是追着小跑过来:“钟离教授,昨天晚上我忘了——”她追进办公室,语句却一顿,神情变得忧虑起来:“你怎么了?”
钟离刚坐下,闻言抬起头:“……我?”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钟离摇了下头,想说我没事,头一动却更痛了,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把话题转开:“……昨天晚上,你刚才说忘了什么?”
“噢,我忘了还有一份文件也要你签名。”
钟离认真看过,翻到最后一面,从桌上拿起签字笔,这时才感觉手指使不上力气。他握住笔尖,一笔一划地签上了名字。
甘雨接回文件,仔细确认了一遍,才开口:“我现在又觉得你还是写正楷字好看。”
钟离弯了弯嘴角,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可就是这样的表情也让秘书小姐神色担忧:“你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吃早餐?我那里还有一块面包,没关系,我最近在节食……”
终于送走了神情忧虑的甘雨,钟离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工作。昨天晚上检查到一半的实验数据还堆在那,邮箱里又来了新的一批邮件,消息栏上不同的人在@他,钟离一一阅读,答复。
往日高清的电脑屏幕逐渐变得模糊,方正的文字变得扭曲,钟离检查完实验数据,不仅感觉头痛,还头晕,大脑的反应速度越来越迟缓,他有时发现自己对着屏幕发呆了十几秒,才记起来去看下一行文字。
达达利亚的名字出现的时候,他才从麻木的工作中强打起精神,这位至冬朋友显然很关心他的感情问题。
[达达利亚]:怎么样?
[达达利亚]:昨晚我走得早,听别人说你和他一起离开了
钟离想装作没看见,可达达利亚一句问话又让他想起了好不容易忘掉的画面,仿佛魈那张淹没在黑暗中的脸就在他眼前,用一种静穆到绝望的表情等他回答。
他只能回以一句客观的仿佛置身事外的陈述。
[钟离]:他向我表白,我没有接受。
回复完他就关掉了聊天框,以免接受达达利亚一连串的追问。备忘录上显示他还有一整页的待办事项,钟离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罢工的愿望,他现在只想回家,躺在床上昏睡到天黑。
强撑到中午,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吵闹起来,同事两三结伴走去食堂吃饭。钟离没有食欲,他趴在桌上,大脑昏沉间快要睡过去。若陀过来找他,一进门就大惊小怪:“你怎么没去吃饭——怎么还趴上了?不会生病了吧?”他走近一点:“感冒了?还是发烧?”
钟离从手臂上抬起头,手掌撑住额头,已经无法分辨出体温是否正常:“……有点累。”
“肯定生病了。”若陀很笃定,“没生病也快了,你怎么一声不吭的?”
钟离沉默地看了一眼电脑,喉咙干渴,让他没有一点解释的欲望。若陀明白了他的意思,抱起手臂:“你下午回家吧,有什么今天非做不可的事就交给我。”
下午两点多,钟离终于回到家,他随手把甘雨给的面包和若陀塞的两个苹果放在桌上。虽然他现在头痛得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躺下,但他还记得要给自己找点药吃。
他翻了几个抽屉才找到一盒开封的板蓝根,还有一支电子体温计。等待测量结果的时候,他烧水泡了板蓝根,把面包吃了。体温计响了一下,钟离拿出来,屏幕上的数字显示38.5℃。
他对着这个数字呆愣半晌,有点难以相信自己真的会生病,印象里,至少从成年以后,他就没有生病过,别说发烧,连普通感冒都没有几次。
这下完全指望不上板蓝根了。钟离这会终于想起来家里的药都去了哪里,早就让魈带到学校去了,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上。
他把板蓝根喝下,想出门去买药,但站起来的时候全身每一处关节都在抗议,他扶着桌面等头昏的那阵眩晕过去,脚步在地上转了180°,直接走向卧室。
床垫柔软,但怎么睡都不舒服,被子盖上会热,掀开会冷。钟离翻来覆去,睡了又醒,醒了又很快意识模糊。他昏昏沉沉中看了几次手机,若陀向他汇报了几句工作进度,叫他好好休息。达达利亚不知从哪听说了他的状况,敲锣打鼓,特地前来嘲笑:
[达达利亚]:难得啊难得
[达达利亚]:我说怎么没音了,原来是生病了啊
[达达利亚]:有的人被表白了会笑,有的人会哭,怎么还有人被表白会生病啊哈哈
钟离有气无力地回了一个“嗯”,达达利亚大为惊奇。
[达达利亚]:不会真的烧傻了吧,你一个人在家?
[达达利亚]:现在不是放暑假吗?没人照顾你?
钟离接着回“睡了,拜拜”,达达利亚于是对他循循善诱。
[达达利亚]:别告诉我你没跟他说
[达达利亚]:成年人也要学会示弱啊,不能什么事都一个人抗
[达达利亚]:你俩现在的关系不是很尴尬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缓和一下嘛
钟离不再回他,事实上也没什么力气回他。大脑混乱,身体酸痛,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挨过这场突如其来的发热,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未完成的工作不重要,被朋友取笑不重要,亲手推开了最珍视的人也不重要。
再次昏睡前他恍惚地想,发烧是人体免疫系统的防御机制,或许他潜意识里也希望自己陷入一场持久的高热,在精神上筑起防御高塔,好像这样就能骗过自己,装作一切未曾发生。
透过窗帘的日光逐渐黯淡,太阳向西坠落。钟离反复醒了几次,撑到傍晚的时候感觉人快烧干了,实在顶不住,他给若陀发了消息,让他送点药过来。
屏幕上的字都出现了重影,钟离按了半天键盘,终于拼出两句话发过去。他把手机扔到枕边,一闭上眼,黑暗中又出现了杂乱无章的变化的线条,线条拼接出怪异的形状,像万花筒里不断拆解又聚合的图案。
迷迷糊糊中,钟离感觉有人在碰他的脸,指尖温凉,力度柔和,触感熟悉,他偏过头磨蹭着贴上去,那只手就改用指腹一下一下划他的脸。很快他被人扶起来,冰凉的杯沿抵着干裂的嘴唇,温热的液体灌进喉管。钟离没料到会这么苦,下意识皱眉,头偏开,药差点就要洒出去。
还好对方反应快,把玻璃杯拿开,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从肩上抬起手掌,轻轻推着他的脸转回来。
钟离顺着这道推力,头一歪就倒在他身上。对方的动作明显僵硬了一瞬,抱着他进退为难,他沉默了很久,才迟迟就着这个姿势,重新将药喂给他。
钟离这一次直接醒了,他睁开眼,视野模糊中看见了杯里的棕色药液。此时大约已经天黑,房间里的灯被打开了,他在这过于明亮的光线中,看见了他所熟悉的墨色的头发垂在旁边。
“……魈?”
“嗯。”
他缓缓直起身,离开这个怀抱。魈也收回手,看着他靠上床头,才把手里的药递回去。
钟离喝着剩下的药,转动近乎停摆的大脑缓慢思考,他对魈为什么出现在家里毫无头绪,如果不是手里的药太苦,他都快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少年似乎也不打算解释,他收回空杯,钟离略微茫然地看过去,他就把目光转开:“你饿吗,想吃什么?”
想什么也不吃。钟离摇了摇头,魈又看回来,自己做了主张:“我去煮点粥。”
他离开了房间,钟离又躺回床上,转过头,看见床头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药盒。魈把放在学校里的药全部带回家了,只是钟离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跌打损伤丸和烫伤软膏也一起带了回来。
魈用电饭煲煮了白粥,钟离实在没有胃口,勉强喝了半碗。他把碗还给魈,对方没接,难得直直地看着他。
好吧,钟离又喝了两口,把碗塞给他,低声说:“真的没胃口……”少年的肩膀塌下去,接回碗妥协,看着钟离重新躺回床上。
之前喝的药似乎有一点效果,钟离觉得好受了不少。但很快高热又卷土重来,他躺在床上,感觉大脑昏沉,喉咙干渴,四肢酸痛得仿佛已经不属于他。他半梦半醒地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魈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去看医生吧。”
出租车送他们到医院,钟离跟着魈从黑暗的夜色里走进明亮的门诊大楼,灯光亮得他快睁不开眼睛。他步伐沉重,看见每一样东西,斜放的担架,闲置的轮椅,悬挂式输液架,都想走过去靠一下。魈走在前面,钟离恍恍惚惚跟着,视野中可以看见少年柔软的深色头发,发尾被仔细修剪过,能看清底下露出来的一段光洁的流畅的后颈皮肤。
什么都好,魈也好,他只想找一个支点靠一下。
时间已经不早,医院却依旧人满为患,挂号的大厅中央,坐满了疲惫的病人和家属。魈去取号,钟离靠着冰冷的金属座椅闭眼休息,耳边的幼童的哭声实在吵闹,他又睁开眼,从身上摸出手机。
只是想找到可以分神的事,不必专注于对抗生理上的难受,可他按亮屏幕,竟然看到了魈的头像。
五个小时前,魈给他发了很多条消息。
[钟离]:若陀,下班了吗?
[钟离]:还是帮我买点药吧,叫人送来也行。
[魈]:怎么了?你发错了
[魈]:买什么药
[魈]:你在哪里
[魈]:我没有若陀电话
[魈]:钟离
[魈]:[未接来电]
[魈]:钟离
[魈]:[未接来电]
[魈]:你在家吗,我现在在路上
[魈]:[未接来电]
[魈]:[未接来电]
[魈]:不要有事
座椅晃了晃,旁边位置坐下一个人,是魈拿着收据回来了。少年侧过身,把收据上的号码拿给他看:“前面还有十几个人,护士说至少要等半小时。”
钟离慢慢偏过头,没有看收据,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魈身上。
“好像让你担心了。”
握住收据的手指动了一下,将光滑的热敏纸压出一道褶皱,魈收回手,垂眼间睫毛下的目光微闪。“你渴吗?”他最终回答了不相干的话,并不等钟离答复,已经站起来,“我去给你倒杯水。”
医生是一位中年人,语速很快,写病历本的速度也很快,诊断结果是风寒疲劳压力过大内分泌系统紊乱等等综合因素引起的急性发热。他开了三种口服药,写了输液单,建议钟离吊一次消炎水。
等所有流程走完,护士推着输液车过来打针,已经接近凌晨,好在输液室比一楼大厅安静,空位也多。钟离微微抬头,输液架上挂着一大一小两个吊瓶,看着有点恍惚,上一次他生病到要吊水还是初中,甚至还没认识魈,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有机会打点滴了。
护士给他的手腕扎上胶管,用棉签在手背涂抹碘伏,她调节输液器上的滚轮,推掉一点药水,然后对准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将针缓缓扎进去。
“第一瓶消炎点滴,打一个半小时。”护士小姐语气平淡,撕下医用胶带固定住针管,“第二瓶葡萄糖,打两小时。”
她收好工具,推车离开前对魈说:“没人来换药的话,去服务台提醒一下。”
钟离听见魈嗯了一声,少年坐在他身边,解开手里的塑料袋,把医生开的药拿出来,一盒一盒看包装上的说明。
钟离闭上眼,听着塑料袋被掀开又压拢又掀开的声音,想对魈说你也休息一下,可是大脑又昏又沉,眼睛一闭有点睁不开了,明明下午才睡了很久。
在医院睡得并不比家里安稳,输液室的座椅多了一层聊胜于无的皮质坐垫,靠背坚硬,扶手冰冷。钟离隐约听见护士和她的推车路过,车轮声是一段没有起伏的白噪音,脚步声是4/4节拍的鼓点,从左走到右,音量渐入平稳又淡出。头顶的中央空调也加夜班,发出微弱的气流声。三排或者四排外的座椅上有人在说话,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失真,分辨不出语间的含义……
“钟……”
隐约间好像有很轻很近的声音响在耳边,声音化作实体,轻轻碰了他一下,他想醒来,可是眼皮愈发沉重。他在意识的海里沉浮,缓慢接收外界的信息,无法回应。
“钟离?”
他靠在椅背上,脑袋沉沉地往下掉,又在掉下去的最后一刻被自己拉回来,直到额头碰上了一面稍凉一点的实体,触感柔和,动作轻缓,推着他的头帮他在椅背上找好支点。
魈抬起手背,又放下去,再次碰了碰他的额头,像是在试他的体温。
他轻轻碰了几次,最后拿开手,座椅晃动了一下,少年站起来,从他旁边走开。
不要走。
钟离迫切地想醒来,可他越想醒,越是在黑暗中陷得越深。魈的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了,他要去哪,去做什么,多久回来。发热不仅削弱他的身体,同时也瓦解他的意志,它让坚定的人犹豫,理智的人迟钝,冷静的人焦虑,他变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
脚步声重新回来,魈去而复返,同时带来了窸窣的声响,钟离还未想明白这个声音的来源,已经有东西盖在了他身上,一块柔软的毛毯。
魈扯住毛毯往上提,直到盖住肩膀以下的部位。钟离感觉座椅又晃了一下,是魈坐了回来,片刻之后,他感觉手腕被人轻轻抓住了。
魈抓着他的手腕往上抬高,稍稍停顿又放回去,冰冷的金属扶手消失了,一层毛毯盖在上面。
手腕处的温度没有消失,魈不知为何握着他没有放开。
钟离直到睡着也没想明白,凌晨的输液室渐渐安静,毛毯盖在身上很柔软,他终于没在梦中看到杂乱的线条和变化的图案。
他睡了很久,也可能没那么久,醒来听到陌生的声音在说话,语气没什么起伏:“这瓶正常滴两个小时,已经帮你调慢了,现在滴两个半小时。”
“谢谢。”
护士小姐换完药,临走前又说:“待会给他量一次体温,然后把读数填在服务台的表上。”
“好。”
脚步声渐渐走远,魈在旁边动了动,钟离感觉他侧过身压在了扶手上,目光注视过来。
“……钟离?”
“钟离?”
声音又轻又缓,如果不是正好醒来,钟离大约不会听到在叫他。
“钟离……”
他努力睁开眼,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模糊的画面中只能看见身上盖着一层蓝色毛毯。
“喝水。”
魈见他醒来,把手上的纸杯伸过去,端着杯子喂给他。水温正合适,钟离喝着又闭上了眼睛。
魈收回纸杯放下,回来看到他又睡过去,似乎有些无奈。
“……钟离?”
“钟离?”
这么小的声音,好像又想叫醒他,又不舍得叫醒他。
钟离喝完水,本来快要睡着,隐隐听见魈的声音又没睡,他感觉魈好像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不知道要干什么。
领口被触碰,他才意识到魈弯下了腰,这样的姿势让他们挨得很近,像是魈向他表白的那个晚上的距离。少年就着这个距离掀开毛毯,拈起衬衣的布料,将纽扣顺着严丝合缝的领口一路往下拆开。他拉开衣领,将温度计伸进去。
这个距离适合拥抱,适合什么也不做的下午与彼此浪费时间,但他已经失去了拥有这些的权利,只能继续靠在椅背上半梦半醒,一动不动。
五分钟后,魈取出温度计,又帮他把纽扣系上。比起拆开,复原似乎更加困难,少年捏着纽扣的手指接连失误,扣不准位置。系到最上面一颗的时候,指尖擦过颈部的皮肤,钟离下意识动了动,魈马上就停下来,离他很近,气息却微弱得仿佛要消失。少年等了又等,才小心将最后一颗纽扣系上。
他拿着温度计,去服务台填读数。钟离听见他离开,靠着椅背,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再次醒来,依然听见护士小姐的声音。
“……不叫醒他?”
“嗯,不用了。”
护士抬起他的手,撕掉了医用胶带,她用棉签按住手背,极轻极快的一下,拔出了针头。
棉签换到了另一只手中,魈接过来按住。护士小姐收拾完输液架,临走前说:“没什么事可以回家了。”她顿了顿,似乎看了一眼钟离:“当然你们也可以在这里休息,白天再走。”
魈对她说谢谢,他把钟离的手重新放回毛毯上,依然按着棉签。钟离闭着眼,感觉身上没那么烫了,大脑也清醒不少,消炎点滴开始见效,他的体温渐渐降下来。
大约按了五分钟,魈拿开棉签,又把他的手托起来。钟离以为他想整理搭在扶手上的毛毯,可魈却一直托着他手,迟迟没有放回去。
倒是手背传来轻微的触感。钟离睁开眼,看见自己的手搭在少年掌中,魈垂目低头,嘴唇碰着手背,轻轻吻在针孔的位置。
“忘了说了,还要再量一次体——”
护士小姐的声音突然出现,魈慌乱中放下他的手,将将转过去,轻轻咳了一下。
“体、体温……对,量体温……”护士小姐今晚第一次声音出现了起伏,“你……男朋友的体温还要再、再量一次——等他醒了再量就好,然后报给服务台……”
钟离赶紧闭上眼,护士小姐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他听见魈浅浅呼出一口气,倒在椅背上。钟离本来就不太困了,现在更是清醒,却只能把自己困在椅子上装睡。
他不该看到那一幕。
旁边的魈渐渐没了动静,钟离缓缓睁开眼,看见少年已经闭上眼睛,折腾了大半夜后,他终于给了自己休息时间。
输液室里依然安静,头顶的中央空调微微响动,钟离静静地看着他,最后慢慢抬起手,将身上的毛毯扯过去,分给魈一半。
早上八点多,钟离已经醒了很久,值班医生轮岗,病人也多了起来,输液室里开始有些吵闹。他感觉睡在旁边的魈醒了,少年先是动了一下,然后猛地直起身来,毛毯都滑了下去。钟离转过头,魈看见他早就醒了,脸上的表情一时变幻莫测。
“我、我刚才……”他越说声音越小,“靠在你肩上……”
钟离眨了一下眼睛:“靠了一会。”事实上靠了半个晚上,他刚打过针的那边手臂现在酸痛得有点动不了。
“你现在——”魈观察他的脸色,又低头看他搭在毛毯上的手,可惜针孔太小,已经看不太清什么伤口了,“感觉好点吗?”
“好了很多。”这句是真心话,钟离看着他,“谢谢你,魈。”
“……”少年低下头,解开一直抱在怀里塑料袋,从几盒药中间找出一支体温计,“没什么……”他好像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护士说还要量体温。”
钟离从他手里拿过体温计,他把手指伸向衣领,身上还没有多少力气,只能慢慢把领口解开。
魈本来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压了下头,转了一个直角,去看左前方的电子显示屏。
量出来的体温是37.4℃,还有点低烧。他们决定回家休息,临走前去还毛毯和体温计,钟离站在输液室的门口,看着魈走向服务台,和护士说话,将毛毯还回去,又在登记表上填上体温。
少年的背很直,背影可以放在杂志插图页上。一整个晚上,钟离看着这只背影走向不同的地方,去挂号,去缴费,去取药,他每一次离开都是为了回来。钟离突然意识到这个魈不再是睡觉时怕黑或者会摔碎古董的魈,他已经在自己的人生刻度上走了很久,足以成为可以独立存在,可以平视回来,可以成为他人依靠的人。
魈放下笔,护士小姐又和他说了一句话,突然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钟离看着魈沉默片刻,最后点了头。他向护士道别,朝门口走过来。
钟离等了有一会,随口问了问:“护士和你说什么,刚刚好像在看我?”
“……”魈的眼神变得有些躲闪,“……没说什么,就说,希望我的……朋友能早点好起来。”
TBC.
看起来这篇写了一个多月,事实上只写了三天(你好意思说
会原谅我的吧55
【岩魈】明明和我最般配(10)
明明和我最般配
说明:现pa养父子,直x弯,精诚所至父爱变质,感天动地为爱做1
钟离坐在餐桌上,看见魈从厨房里端来一盘——鸡蛋煎饼?之所以加一个问号,是因为他也不确定这盘焦黑的东西算不算食物。魈在他对面坐下,把盘子推过来,有些忐忑地等他处置。
钟离没说话,他拿起筷子夹断一块放进嘴里……嗯,他的味蕾也不是很确定这东西算不算食物,但是他想起来自己刚学做饭时魈对他那副来者不拒的模样,还是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随后缓缓点头:“好吃,但是你别吃了。”
魈听懂了他的意思,撇了下嘴,把盘子拉回他那边,夹起煎饼咬下一块。钟离等着看他的反应,有些好笑地盯着他,魈的脸上出现了一言难...
明明和我最般配
说明:现pa养父子,直x弯,精诚所至父爱变质,感天动地为爱做1
钟离坐在餐桌上,看见魈从厨房里端来一盘——鸡蛋煎饼?之所以加一个问号,是因为他也不确定这盘焦黑的东西算不算食物。魈在他对面坐下,把盘子推过来,有些忐忑地等他处置。
钟离没说话,他拿起筷子夹断一块放进嘴里……嗯,他的味蕾也不是很确定这东西算不算食物,但是他想起来自己刚学做饭时魈对他那副来者不拒的模样,还是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随后缓缓点头:“好吃,但是你别吃了。”
魈听懂了他的意思,撇了下嘴,把盘子拉回他那边,夹起煎饼咬下一块。钟离等着看他的反应,有些好笑地盯着他,魈的脸上出现了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他眨了两下眼睛,突然又变得很平静,神色如常地嚼了几下,整块吞下去。
这么大块都吃了啊?钟离有点惊讶:“好吃吗?”
魈摇头:“不好吃。”
“那你怎么吃下去的?”
“……”少年别开头,好像这个回答有点难以启齿,“我告诉自己这是你做的,然后吃下去了。”
钟离眼前闪过六个黑点。“你别诬陷我,我做饭哪有那么难吃——好吧,最开始是有点……”他摸摸头发,再谈下去就要勾起痛苦回忆了,“再做别的就太晚了,还是去楼下吃吧。”说着推开椅子站起来。
魈说好,他也端着盘子站起来。盘子被抢走,钟离解释:“你做了饭,所以该我来洗碗。”他端着盘子走进厨房,听见魈在后面叫他爸爸:
“……吃完了早餐,你就送我去学校吧。”
钟离哐当一声搁下盘子,感觉那块焦黑煎饼带来的余韵仍旧挥之不去,在嘴里微微泛着苦涩,只是作为成年人他早已学会了喜怒不行于色,转身平静看着站在门口的魈。少年很快又不和他对视,低头踢着脚上的毛绒拖鞋,说下午还有别的事。
那上午呢,中午呢,或者晚上呢?我可以一直在学校待到晚上。但钟离什么也没问,他怕他问了就变成上午有事,中午有事,晚上也有事。他倒掉煎饼,回答说行。
吃完早餐他们下到车库,魈去拉后座的门,拉不开。钟离从他后面路过,拍了下少年的肩膀:“去坐副驾驶。”
魈抬头看他。
“帮我看路。”
事实上并不需要看路,钟离对这条路线已经非常熟悉,下一个路口是直走还是转弯都背得一清二楚。魈坐在副驾驶上,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看窗外倒退的风景,他没有穿昨晚那套张扬的衣服,感觉又和钟离印象中的魈没什么两样了。
车开进校园,钟离减慢了行驶速度,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副驾驶,把考虑了一路的开场白抛出去:“你在学校读了快一年了,我都不知道你们校园里长什么样。”
魈转头回来:“……你不是来过吗?”
“来是来过,就是总是太匆忙了,都没仔细看。”钟离解释,“每次家长群里说哪个食堂好吃,哪里拍照好看,我都插不上话。”
魈摆弄着手指,回了一句哦。
“他们说学校今年新修了一座名人雕像,很高大很宏伟,拍照很好看。”
“嗯,就在教学楼对面……你想——想过去看吗?”
“在哪呢?”
“下个路口往右拐。”
车停在路边,钟离下车后远远看见了雕像,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他的目的也不是雕像,就算这里摆了一只垃圾桶他也愿意过来看看。钟离围着底座转了一圈,慢悠悠地看上面刻的生平简介,很识时务地没有得寸进尺,像其他家长一样非要拉着孩子拍张游客照。
他看完了回到正面,发现魈还等在原地,脸上倒没什么不耐烦的情绪。钟离猜测他早上确实没有别的事,也猜测他现在的心情至少不算坏。教学楼就在对面,钟离朝那边扬了扬脸,问:“你们平时都在这里上课吗?”
“大部分课在这里上,有一些在别的地方。”
钟离没问他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直接向那边走过去,魈很快跟上来,像小尾巴一样缀在后面,好像他才是被带着参观的人。
周末的教学楼很安静,只有个别同学在教室里自习。他们找到一间空教室进去,黑板上还有没擦掉的板书,钟离在靠走道的位置上坐下,仔细分辨了一会板书的内容,可惜不是他的专业领域,看不太懂。魈在走道上站了一会,选择在钟离后面的位置坐下去。
“你一般坐在第几排,能看清黑板吗?”
钟离边问边侧过去,一只手搭在后桌上,回头看着魈。本来两只手都放在桌上的少年往后一靠,手也收了回去,一板一眼地回答道:“能看见,一般坐在六七排,选修课就更后一点。”
只是这样的距离也会紧张吗?
“这么远?怎么不坐前一点?”
“前面一般是女生在坐,男生都喜欢坐后面。”
“不会是躲在后面玩手机吧?”钟离打趣他,边说边又微微倾身,另一只手抬起来:“——你的脸上……”
魈快速眨了两下眼睛:“……什么?”他别开脸,又转回来,局促地等钟离的手碰过来,那只手却在最后一寸距离停下了。
“哦。”钟离笑了一下,收回手,“我看错了。”
“……”
“你今天怎么没有——”他在眼尾比了一下,“这里。”
“在学校就——不会这样……”
“哦,是吗?那意思是——”钟离还是看着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抬起来,支起下巴:“看过的人不是很多?”
少年眨了下眼,垂下视线嗯了一声,不知为何皱起了眉,好像这样的场面让他非常煎熬。他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我们走吧。”
5秒。钟离跟着魈的动作转回去,坐着看少年走向门口的背影。魈和他对视不会超过5秒,如果包括吃早餐时他做过的实验,平均下来时间在4秒左右。这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他的猜想:魈或许有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把他当作一位普通父亲在对待。
离开教学楼,钟离又让魈带他去了其他几处地方参观,车在校园里绕了一大圈,还真就硬生生拖到中午。食堂又开饭了,钟离几分钟就把车开到门前,说他饿了,让魈带他进去尝尝。
周末人不多,窗口前零星排着几个学生,他们打了菜往用餐区走,一个男生坐着吃饭,抬头看到魈,马上招了招手:
“魈!你回来啦?”
魈停了一下,对方马上拍拍旁边的位置:“来来,坐——啊这位是?”
钟离从魈身后探头,看见男生头上扎了两个小辫,很开朗的样子。魈端着餐盘,在两人之间前后转了一遍,进退都不是,最后只好生硬地介绍:
“这是温迪,是我的同学。这位是……”
钟离低头,和转过来看他的魈对视一眼,再抬头朝温迪笑了笑:
“我叫钟离。”
“哦,你好你好。”温迪不知为何笑得比他还开心,“怎么还站着,不坐吗?”
他们于是坐到了温迪对面。温迪快吃完了,正在喝汤,拿着勺子在碗里搅,也不喝,饶有兴趣地看过来。钟离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感觉不像在食堂吃饭,像在审讯室里吃盒饭。他抬起头,打算向对方报以善意的微笑,温迪却好像终于逮着机会了,放下勺子问他:
“这位朋友,看上去不像是我们学校的人?”
钟离摇头,笑了一下:“我都毕业好久了。”他看见温迪探究的目光,接着解释道:“今天就是——送魈过来,顺便让他带我参观一下学校。”
“哦,明白明白。”温迪表示理解,“主要是我们学校周围最近在搞拆迁,什么咖啡店、奶茶店、餐厅旅馆的都关了,也没什么地方玩,可以理解。”
“啊……”钟离没听明白,“旅——”
“鱼馆。”魈放下筷子,看温迪一眼,“水族馆。”
“哦对对对。”温迪连连点头,“嘿嘿想不到吧,我们这也有水族馆——嗯?你们不喝汤吗?我们学校的紫菜蛋花汤,很好喝的。”
魈看了一圈:“忘记拿了,我去拿吧。”他站起来,看着对面,温迪吐了吐舌头:“怎么了?担心你一走我就讲你坏话?”
魈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向窗口走去,于是座位上只剩下了钟离和温迪,这个扎了两个小辫的男生抱起手臂打量过来,咂了下嘴,说,还行吧。
钟离也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方面还行,搁下筷子也不吃了,一只手搭在桌上,问道:“你和魈很熟吗?”
他本想着跟这个男生打听点魈的情况,温迪却炸毛起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是情敌啊,我是直的!”
钟离认真地跟他解释:“我也是直的。”
“骗谁啊?昨天魈没回宿舍,是不是跟你走了?”
走是走了没错,但魈回的不也是自己家吗,怎么听着像他拐卖人口一样。钟离再次解释:“我只是送他回家而已。”
“怎么可能,魈宁愿流落街头也不会回家的。”
钟离轻轻皱了下眉,感觉心里被人刺了一下:“为什么不回家,他家怎么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跟家人关系不好?”温迪摊了摊手,钟离于是沉默下来,拿起筷子又放下,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别叹气啊朋友。”温迪伸手过来敲敲桌面,“你不才跟魈谈上吗?八字还没一撇呢,这种事情以后再操心。”
“你说什么?”
“啊……我说了什么?”
“你刚才说——”钟离向后一靠,碰到椅背,他突然明白了,温迪这是把他当成魈的男朋友了,所以才对他这么畅所欲言。他斟酌了几秒,觉得借用一下这个身份也不是不行。
“……没什么——我听说魈以前不会跟别的男人走?”
“是啊,我推荐他去酒吧约人,每次他很早就回来了。”
“你推荐?”钟离坐直了身体,朝对面笑笑,“约人?”
“我我我怎么了?”温迪眼神飘了一下,不知为何他有点怕这个男人,明明看上去挺温文尔雅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叫他去散散心,毕竟刚失恋嘛你也知道……”
“失恋?”
“是啊,而且还是被甩的,你说难不难过?”
“被甩?”
“呃……好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嘿嘿。”温迪摸摸头发,讪讪笑着,“应该是吧,不然怎么整天那个样子?具体的他不说我也不清楚啊。好像谈了很久了,就是从来没见过本人,可能是异地恋?”
还是个异地恋,还谈很久,钟离感觉大脑又要炸了,CPU长出来了,从昨天到现在他受到的冲击有点多,一个还没缓过来又来了下一个。被甩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是异地恋?到底谈了多久?对方靠谱吗?魈这么单纯会不会被骗?昨天他说喜欢一个不喜欢他的人,真不喜欢还是假不喜欢?真不喜欢这人什么眼光,假不喜欢小朋友不会被PUA了吧?
他两只手抱住脑袋,温迪看他这副痛苦模样,勺子敲敲碗:“行了行了,人家都分了你怕什么?现在可是轮到你的主场了啊,要把握机会朋友。”
“哦……”钟离点头,马上又摇头。不对,他把握什么机会,真把自己当成那什么了。
“我……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钟离松开手,慢慢抬起头:“魈喜欢男生这件事……你们都知道吗?”
“嗯?”温迪很疑惑,“怎么了,这不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吗?”他看见钟离不知为何又抱住了脑袋,“不会有人看不出来吧?”
魈端着餐盘走过来,放在桌上:“你们在聊什么?”
“没有啊——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温迪火速收好碗筷,魈坐下的时候他就站起来,“我都吃完了,你们慢慢吃啊。”
魈向他道别,回头一看钟离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不明白:“你怎么了?”
“……没怎么。”钟离松开脑袋,虚弱地看了一眼魈端来的东西,除了两碗汤还有两份甜点,桂花酿汤圆的那份是他的,另一份是——
“杏仁豆腐?你们学校还卖杏仁豆腐?”
“甜品店买的,味道比外面差点。”
“没我们家附近的好吃吧?”
“对……”
钟离笑笑,决定暂时把从温迪那套来的情报先忘掉,他拉着碗沿往自己那边拖:“你上大学以后,老板见到我总是问你怎么没来,问得我后来都不想去那家店了。”
魈的动作顿了顿,看过来一眼:“……那以后,放假了你再带我去一次。”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钟离摇摇头, “我就随便说说,快吃吧。”
他叫魈多吃点,自己却没什么胃口,温迪说的那几句话还是在脑海中盘旋,钟离都想直接问魈算了,又想到魈一直没跟他说,大概是真的不想让他知道。
他草草吃完了饭,把餐盘推到一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通知栏,又收了回去,往旁边看。魈已经喝完了汤,正准备吃杏仁豆腐甜点。
钟离不怎么吃杏仁豆腐,觉得太甜。以前带魈出去,回家路过附近的餐馆,总会进去点一份杏仁豆腐,有时候带走,有时候堂食,久而久之老板都认识了他们。那个时候,比现在要小一些的魈,会端正坐在餐桌上,安静地用勺子挖着吃掉,钟离撑着手坐在他对面,感觉自己是刚倒完一盘猫粮,看着小猫进餐的主人,非常幸福。
老板在后厨忙,不是饭点餐馆里也没什么客人。每次吃到一半,本来在专心致志对付甜点的魈总会微微抬起头,小声问他要不要也吃点。家长群里经常有父母分享育孩心得,说感觉孩子终于长大了,有好吃的会分享给父母了。钟离却很少有这种感动的时候,他与魈相互考虑对方似乎是很早就开始的事,所以他能很熟练地说,那我吃一口,然后等小朋友脸红着喂给他。
思绪拉回,魈已经吃到一半,勺子抵着盘底,停顿了几秒,又平静地舀下一块吃掉。
钟离收回视线。
他们确实不同以往了,魈不会永远依赖他,他会有很多自己的秘密,会有藏在心底的人,会离开他,去往他无法继续陪同的世界。
“钟离。”
他眨了下眼,发现魈正看着他,杏仁豆腐还剩一小半。
“你要吃吗?”
什么时候开始,魈在“爸爸”之外,也会喊他的名字了?钟离心想,应该是高中的时候。
“给我吗?”他还没拿定主意,看见魈已经挖下一勺,少年拿着勺子有些犹豫,好像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交给他。
而钟离却发现自己依然很熟练:“那我吃一口。”他坐着,没有动。
魈的表情微裂又修复,杏仁豆腐在勺子上轻轻晃着,被他举过来。钟离收起再逗他的心思,稍稍靠过去,一只手按着桌子,微微低头咬住了那只勺子。
他发誓他只想安静地吃完甜点,绝无半点节外生枝的意思,却听到背后传来咔嚓一声。
魈的眉毛皱了一下。
钟离咽下甜点回头看,只能看见两个女生慌张离开的背影,看打扮应该是学生,他想想不大可能是什么坏人,也不打算去追究。
魈沉默地吃完了剩下的杏仁豆腐,没想到准备走的时候,两个女生又倒回来了,向他们道歉:
“不好意思,我们只是觉得你们长得像明星,就拍了张照片……”
“没关系。”钟离说,“把照片删了就好了。”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
“呃,其实,拍你们还因为……”
她们把手机拿出来,打开照片。拍摄的位置在斜后方,从那个角度完美错位,挡住了煞风景的勺子,少年局促地转头,而男人一手搭着桌子,微微倾身,像俯身吻住了他。
“因为觉得你们两个不仅好看,还是好看的情侣。”
魈盯着那张照片,脸色变得很差。钟离能感受到他的低气压,他自己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感觉再看下去晚上会变成噩梦来找他。两个女生还无措地站着,钟离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估计说是父子都不会被相信,他叹了一口气:“你们误会了,我们不是情侣。”
“不是吗?明明你们——”
“嗯?”
“很般配。”
两句话像往空荡的大脑里丢了两块石子,弹跳的声音振聋发聩,钟离缓缓说:“我们是家人。”
魈把椅子往后一推,拿着盘子起身走了。
“他……”两个女生有点慌张,不知所措地来回看,“他是不是生气了……”
钟离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闭了下眼睛,突然感觉很疲惫:“麻烦你们帮我把照片删了。”
“好,好……实在抱歉,现在就——”
“等一下。”
女生抬起头,手指停在删除键的上方。钟离第二次看这张照片,比第一次看得更仔细,因此也注意到了很多第一次没注意到的细节。比如今天天气很好,食堂里的光线也亮。比如魈稍稍垂下了眼,让这个借位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吻。比如他放在桌上的手原来微微绷着,像初次接吻一样紧张。
“请你加我微信,把这张照片发给我。”
“不删了吗?”
“不要发到网上就行。”
如果噩梦要来找我,希望它能带上答案,让我也看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我究竟在想什么。
TBC.
抱歉抱歉拖了这么久,前段时间比较忙,而且写攻视角也不是很有把握就一直拖着,拖着拖着拖成习惯了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