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连理
·人物属于Priest,OOC属于我
·2w,原创人物,时间线乱跳
·全是瞎编,有问题随意锤
1.1
“送呈 骆闻舟 费渡 台启”
费渡展开红彤彤的卡片,略微眯眼,一时觉得好玩儿:“一早就知道了还这么讲程序,陶然哥也太客气了。”
“客气?这还简略过了的。”骆闻舟才把卡片扔给费渡,这会儿正弯腰把鞋在架子上罗好。“他之前还很犹豫,旁敲侧击打探我意思,说要不要在你名字后边添上‘贤伉俪’。”骆闻舟直起身,抻个懒腰,“我名字,你名字,...
·人物属于Priest,OOC属于我
·2w,原创人物,时间线乱跳
·全是瞎编,有问题随意锤
1.1
“送呈 骆闻舟 费渡 台启”
费渡展开红彤彤的卡片,略微眯眼,一时觉得好玩儿:“一早就知道了还这么讲程序,陶然哥也太客气了。”
“客气?这还简略过了的。”骆闻舟才把卡片扔给费渡,这会儿正弯腰把鞋在架子上罗好。“他之前还很犹豫,旁敲侧击打探我意思,说要不要在你名字后边添上‘贤伉俪’。”骆闻舟直起身,抻个懒腰,“我名字,你名字,再缀个‘贤伉俪’——我靠,这不纯搞笑呢么。”
话落,费渡果真倚在门边笑起来。
一个“陶然”,一个“常宁”,呈出来和风细雨、稳稳当当的一对名字,婚姻大事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来得兼程前进、雷厉风行。
穆小青接到骆闻舟电话时瞪圆了眼。
“小陶?”她问,“真是那个小陶啊?”
骆闻舟承陶然嘱咐,请帖派出去前专程知会一声,此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地无奈道:“可不,您还知道几个。”
“没敢想是他啊。”电话那头愉快地笑上几声,而后话声忽然调转,穆小青的声音不如方才真切了,只若即若离地听见:“——你儿子。说是小陶要结婚……还能有哪个,陶然。……我哪知道,正问着呢……不是,你先好好看报告行不行,电话撂了再和你说。”
她重新把嘴凑回话筒边,解释一句:“哎,你爸事儿多。”而后又回到先前的感慨之中,接着叹道:“真没想到,这么快结婚了。”
她想起陶然来,记得小伙子白白净净的,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是非常和顺的性格。上一次碰见,他还挠挠头,笑曰,“我这种条件的,不敢想,只能顺其自然”——好一个“顺其自然”!没多久便顺到了开花结果、落地生根么?开心之余,穆小青不由觉得稀奇。
“年轻人是不一样哎。”她施施然道。
骆闻舟却不以为然:“人俩老同学了,有的是感情基础。您甭瞎操心。”
穆小青撇撇嘴:“哦,有感情。有感情又怎么着?小陶人毕竟温吞。上回见他,和姑娘讲两句话都闹个大红脸——又不像你,三两天不见拐个‘一生挚爱’、‘非他不可’回来,我说什么了吗?”
“哎我说——”骆闻舟对穆小青女士三句话不忘损儿子一把的“陋习”十分不满,明知电话不漏风,还是向“一生挚爱”指代的对象投去做贼心虚的一眼。
费渡正猫在沙发一边,插着耳机,膝头托着手提电脑,对着屏幕研究着什么。
穆小青耍过他一回便算,并不追击,笑盈盈道:“说什么说?就你废话多。有顶嘴的工夫不如代我和你爸跟小陶说一声,祝他快乐。到时候红包给他包个大的。”
话及此,骆闻舟暂且将牢骚抛到脑后,紧忙跟了句:“——那敢请好。他也就看着温吞,其实十成十足金驴脾气——你们坚持,他倒没法子;费渡和我,还有平时玩儿得挺好那帮同事,真是一毛钱别想塞进他兜里。”
“哈哈,小陶有脾气啊。”穆小青笑,“这么看倒是有点闪婚的道理。”
“什么乱七八糟的。”骆闻舟对此作出评价。
“哎,跟你聊个天儿真费劲。”她抱怨,却忽然话音一转:“哦——我知道了,没拣着你爱听的说是吧。”口气里揉着股莫名百转千回的笑意。
骆闻舟一时摸不着头脑。
穆小青清清嗓子:“小费,小——费——怎么样?这回爱听吧?”
骆闻舟面有菜色地捂住听筒,低声道:“这位女同志,您可歇会儿。”他瞥费渡一眼:“他挺好的。过两天我们过去。”
费渡闻声而动,抬头看向他,用口型比道:“妈找我?”
骆闻舟挥挥手,同样不出声:“你忙你的。”
费渡点点头,眼睛又回到电脑屏幕上。
穆小青说:“行,他还想吃醪糟吗?干脆一会儿让你爸把糯米蒸了。”
骆闻舟斩钉截铁:“别,我们刚约法三章,精制碳水量要严格控制。”
“又不跟你似的要健身,都快瘦没了,控制什么?给肥猫树立榜样?”
“——平衡膳食。”骆闻舟一套一套的,“还真就是因为‘快瘦没了’,更得好好吃。”
穆小青笑:“现在倒名堂多,知道讲究了。以前忙起来也没见你拿自己当人使唤。”
她总结:“少爷会疼人了啊。”
普普通通一句感叹,一经骆闻舟做贼心虚的耳朵过滤,那是十二万分的阴阳怪气。
尽管在斗嘴方面常常被穆女士捏了七寸,骆闻舟却天生不屈不挠,开口就想抬杠——好在半路跑出个救场的,插了一嘴。
“依我看,一锅差不多,不能再瘦了。”
——凡事以“猫”为轴心,不出意料是骆诚。
“啊?”骆闻舟没反应过来。
“什么‘树立榜样’——都该吃吃该喝喝,别瞎折腾。”他义正辞严道。
眼见话题要跑偏,穆小青在那边咳一声,提点一句:“大个儿,你和小费这周末就过来吧,商量一下给多少合适。”
骆闻舟随即应和,又顺水推舟地和骆诚汇报了陶然婚礼的前因后果及时间地点,岔开老爷子一不留神就指向猫的注意力。
“嗯,成。”骆诚惜字如金。只要不谈及动物,该男士显然是个比穆小青靠谱许多的交谈对象,骆闻舟不由感到心口一松。
“咳……那什么,刚听你妈提起来,你和小费要不要?”
骆闻舟:“……要什么?”
穆小青插嘴:“红包啊——要么被套儿?都成。” 骆诚紧接着:“家里现成有套红的,你们到时候拿走还能腾出点儿地方。”他又自觉很有说服力地补充,“苏绣鸳鸯并蒂莲,丝面儿的,便宜你小子了。”
电话那头即刻响起穆小青翻箱倒柜的声音——主人对及早摆脱这套床品显然颇为急不可耐。
骆闻舟:“……”
得,别指望骆家任何人能端个正形。
“哎,老骆,我怎么记得是在这个柜子里来着——”
“没看见?在不在储藏间?(“没见着啊——”)往里翻!嗨哟,算了,我来吧。”骆诚道。转过来对他儿子说:“先挂了,我去看看。”
骆闻舟:“不是您等……”
——已是忙音贯耳。
骆闻舟一脑门儿官司地撂下电话。
“怎么?”费渡端着电脑蹭过去。
骆闻舟摆摆手,决定暂且按下不表,免得崇尚设计感的费总提早受到审美上的冲击。他下巴向费渡电脑屏幕一扬:“忙什么呢?”
费渡摘一只耳机给他:“托朋友剪的,看看?你拷一份,让他们带去现场试一下效果。”
骆闻舟方才被一通折腾,心很累,一边把耳机塞进耳朵,一面将下巴垫到费渡肩膀上。
“什么玩意儿?”
费渡按下播放:“开场片。”
民谣吉他拨弦声起,画面里摇晃着太阳光斑和青翠的草叶;沙沙,沙沙,响动声混杂在音乐声里,轻柔地摩擦着鼓膜。
【该如何向你讲述这个故事呢?】——第一行字幕随音乐打在屏幕上。
【是从一个月前?】
画面一转,屏幕中出现陶然和常宁婚拍纱照的花絮:常宁帮陶然理领带,陶然对着她垂下的眼睫微笑。
【半年前?】
另一张相片叠加上去:是夜,演唱会场里昏暗不明,他们一人一支荧光棒,脸在闪光灯下泛着亮光。
【一年前?】
那是多年后阴差阳错的初次重逢,在一家西餐厅里。陶然正襟危坐,脊背紧绷;常宁单手支着脑袋望向相机,笑容舒缓。
【还是——】
骆闻舟向下瞄一眼时间线:“嚯,快半个钟头了,这么长?”
“青梅竹马,素材多。”费渡一帧帧仔细瞧,生怕遗漏了错误在上面,“客人入场开始放,放到尾应该都坐下了。之后看他们是想安排其他环节,还是直接出场。”
骆闻舟点点头,带得费渡半个身子跟着一起晃。费渡笑,侧过脸,拿鼻尖在他的太阳穴上蹭一蹭。
【还是——】
前奏行至结尾,在第一句歌词唱出的空档,背景图片切换:陶然和常宁身着运动校服,在其他面孔均被模糊处理的班级合影里,他们的笑脸遥遥相隔。
【——十六岁的夏天?】
2.1
费渡十六岁那年,骆闻舟二十三。
回想起来,他绝对不会称那年为很好的一年。那个夏天他年轻、资历浅,成日被胡乱使唤,有很多时间在路上,从一个城区赶到另一个城区,从一条街巷奔去另一条街巷。烈日凶猛,柏油路上蒸腾着灼灼热气;他像其中一块滚烫的石头,淌着汗,丢进水里都能滋滋冒响。
劳碌命啊。骆闻舟将瓶中最后一点儿水淋在头发上,甩了甩,感到脑袋中嗡嗡响个没完。
他使劲按了按太阳穴,噪音却不减,反倒越发聒噪得不像话,几乎要连成一片锣鼓喧天——忍耐片刻终于意识到,声音另有来源。
“喂,陶陶啊。”他接起来,切断了那股响声。
“闻舟,还在外边儿?”
“是啊,”骆闻舟说,“您老请假,无人相助,唇焦口燥呼不得——”
“哎,真的对不住,今天家里这边真是走不开。”
“开个玩笑,不至于。”他懒洋洋地,“什么事儿?”
“不是大事儿,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陶然答,“费渡他们今天补习应该结束了。他爸不在燕城,我想刚好过我这边住两天,也方便和朋友走动走动。那孩子静,一个人在郊区住,总嫌太孤独了点儿。”
骆闻舟第一时间腹诽:有那么听话,还真跟着补习?而后沉默一会儿,应道:“嗯,成呗。反正你自己租的房,犯不着参考我的意见。”
陶然说:“哎,对,但我这几天不有事儿,那什么——”
骆闻舟有种不详的预感:“——打住。退一万步,就算我愿意,你绑着他都不一定肯进我屋——”
陶然:“没有,我意思是,你接他一下。”
骆闻舟:“……”
陶然接着:“他学校不是在咱们辖区吗,平时上课住的地方就在附近,让他领你去。”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劳动你跑一趟,带他整下行李,晚上你俩饭我包了。”想了想,又添一句,“对了,先打个电话,免得扑个空。”
骆闻舟持续沉默。他把“你给他打呗”这五个字在心里揣摩一遍,觉得显得自己太过心虚——简直像怕那小鬼似的——到底没说出口。
“别发短信,直接打过去。”陶然叮嘱,“刚换手机没他号对吧,你记一下——”
骆闻舟听他絮叨,心不在焉道:“没事儿,他号我知道。”
陶然愣了愣:“……哦。”
“哦什么。”骆闻舟莫名觉得有点儿窘,“他那种花钱买的号多好记,这要都能忘我干脆别干这行了。”
陶然:“这样啊,没注意过。”
骆闻舟:“……”
陶然:“成,先这样,有事儿联系。回见啊。”
劳碌命啊。骆闻舟站在费渡学校门口,将烟圈儿和叹息一道吐出来。
五通电话,全部占线。他要是能分身,真恨不得对还有耐心等在这儿的自己行个抱拳礼。
“劳驾,方便借个火吗?”
骆闻舟张开眼睛。来人鼻头上一层汗珠,缩着脖儿,眯缝着一对肿泡眼儿看向他。
骆闻舟点点头,掏出打火机。男人咬着烟屁股,一手遮风,连按好几下才点上。
“多谢。”他递回来,走到相邻的树荫底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掏出手机。
骆闻舟继续闭目养神。
“喂,喂。听得见吗?”男人说,“哎,是我。刚才接电话不方便。”
“我在大街边儿呢,不吵就怪了。”
“出来抽烟呗。”他说。
“这有什么可为什么的?哎,我前两天才刚受到教育,跟你说啊:‘校规第七条,禁止在校内吸烟,违者处分。’——听懂没?”
“服,哪儿敢不服啊,”他鼻子里喷一声,笑起来,“我特别服,心悦诚服。”
他嗓子呜噜几下,“呸”地吐一口痰,紧接着:“之前?之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家领导说了,‘觉得我有教师的自觉性’——现在?那是‘希望我好好起到表率作用’。”
“不是同事,被一学生告的。”
“我们班的,说了你也——哎,别说,你还真说不定知道。”
“‘费’,‘浪费’的‘费’,能猜着吗?”
骆闻舟缓缓睁开眼睛。
“可以啊这理解能力。”男老师两只眼睛眯成细缝,将存在嘴里的烟长长吁出来。
“嗨,少爷么,惯的。我小时候天天吸我爸二手烟,敢嘟囔一句?一脚就过来了。”
“可不,‘教养’,什么叫‘教养’。哦,现在学起人模狗样那套了,往前老规矩倒丢得一干二净。‘尊师重道’,‘尊师’——这是要忘本啊。谁还记得?谁还在乎呢?”他此时收起了笑脸儿,显得颇有些愤愤。“不过这确实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主——我不是骂人啊,真事儿。前两年他家不是出了个新闻吗,他妈——”
“——没错。嘿,真没看出你记性挺好。”
骆闻舟重重清一声嗓,感到一股尖锐的东西要破胸口而出,他咬牙压下来。男人被声响惊动,瞟他一眼,又毫无介怀地回到对话中:“娇贵,是娇贵,一家都是贵人,碰不得的。”他又呼哧呼哧笑起来,“有一回是干什么来着——生物课吧?也不知道看见什么了,少爷病一犯,脸色惨白,可给他班主任吓得。”
男人咂巴咂巴烟屁股:“——别说,还真没有。我本来也觉得坏菜了,可后来他班主任忙活半天也没联系上他爸——都说了,毕竟贵人么。反正这事儿就算过了。”
烟雾从嘴里缓缓漫出,他拿腔拿调道:“是啊,是说么,不用和这种小子计较。所以我也没置气啊?我像吗?我至于吗我?”他点点手指,一丝烟灰抖落下来,“再者说——”
那边似乎插了嘴,他停顿一下。
“哎,不叫‘下海’好吗。”男人一双眼睛颇为愉快地眯起来,“是人家‘诚邀’我——‘诚邀’,什么概念。”
“反正,哈哈,今儿个最后一天了,往后有的是逍遥日子。要我说,什么叫有尊严地活着?这才叫有尊严地活着。抽根儿烟被赶到大马路上?这他妈是给人当孙子呢!”
他抬手擦擦嘴,瘾还没过完,只觉得面前又多了一道荫凉。
“真他妈长,”骆闻舟说,“有完吗还?”
男人抬眼看他,满眼狐疑。
骆闻舟笑了笑:“敢请好要滚蛋了,我还纳闷儿这怎么满地大小便,一点儿为人师表的架子都不端着。”
男教师“腾”一下脸红了,嘴巴形状一会儿成“啊”,一会儿成“哦”,哦哦啊啊了半天,也没发出一个音节。
“要走早说啊。”骆闻舟把袖口慢慢悠悠地往上卷,男人下意识瑟缩一下。“我还在那儿怕你给他穿小鞋玩儿阴的,装了半天孙子。”他懒洋洋道:“差点儿没憋死,费渡那小兔崽子欠我欠大发了。”
“费、费,”男人方才“豪言浪语”的不羁形象怎么也拾掇不回来,两片黏着口垢的嘴唇憋屈得直打颤,“不是,兄弟,你看,误会,我不是那意思……”
“别怂啊。”骆闻舟说,“我不是他什么人,您接着说呗。别明儿了,就从今天开始吧,不是要逍遥吗?”他眯了眯眼,提高嗓门,“不是不当孙子了吗?——啊?”
男人手一抖,一不小心合起电话,“啪”一声响,自己都被这动静吓了一激灵。
“瞧你丫那操性。”骆闻舟嗤笑一声。“不说是吧。”
“——那就滚蛋。不许再给我提他一个字儿。”他盯着男人湿漉漉的额头,一字一句,“听见吗?”
凡事沾上费渡,好像便只剩下“流年不利”四个字——好比骆闻舟现在感到气血上涌,晕上加晕。
他气为师者不尊,气费渡只字不提,也气对此毫不知情的自己。可这些又和他有什么干系呢?他的气是无根的气,没法向任何人讨说法,只能自己憋着。
一般情况下,一八尺英俊小伙儿黑脸杵着,大多人不会无端去招惹。可大千世界包罗万象,总会碰到些闲得格外发慌、闲得令人拳头痒痒的神奇生物,可谓是马中赤兔,人中费渡。
彼时这位少年豪杰才出校门,站在两米开外,以不咸不淡的口吻作细针,刺向骆闻舟这个一肚子火儿的皮球:“骆警官,别来有恙,印堂发黑——多半肾虚啊。”
五通电话没联系上的“大忙人”见面便出言不逊,骆闻舟一时气短,很想问问他生物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话刚到嘴边,好像又听见有人在耳边说:“……生物课……脸色惨白……半天没联系上人”,心里登时绊了一跤。于是踟蹰一会儿,到底没接费渡的茬。
难得没看见一戳就爆的骆闻舟,费渡有一丝丝讶异。他眨眨眼睛,趁上一句话的热乎劲儿还没彻底散尽,接一句:“陶然呢?”
“陶然呢?”——长久以来,这三个字在骆闻舟和费渡的口头交流中可等同于常人间“吃了吗”的问候;不以它开头,基本无法和平开启一段对话。
不幸,今天的骆闻舟从各方面看来都不处在一个可和平交流的状态。被轮番气上半天,此时他觉得这话格外刺耳,除了对方“故意寻衅”外,着实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于是他说:“五通电话,全部占线——我在这儿恭候大驾多时了,继承人的确是不同凡响。”
费渡轻轻拧一下眉头,感到了骆闻舟话语中的不满:“骆警官,你临时起意,也没提前通知,我的手机没道理为你空闲吧?”他微笑,“还是又调解社区矛盾失败,拿我撒气?”
“费渡,别怪我没提醒你。”骆闻舟也笑,却实在与“和蔼”沾不上边儿,“你呢,最好少说两句。今儿晚上去陶陶那儿吃饭,你不会想我现在来‘调解’下我们俩的问题吧?”
费渡收了笑容,冷冷地看着他。
骆闻舟不想理会,掉头就走,半天却不见有足音跟上来,猛一掉头:“你他妈走不走?”
费渡笑一笑:“不劳费心调停,您自便,我自理。晚上见。”
骆闻舟“哈”地笑一声,一瞬间感到头皮一麻,一直隐痛着的太阳穴仿佛炸开了,将尖锐的疼飞射到整片后脑勺。他强撑着迈开步伐,缓缓走到一条长椅边儿坐下,头垂着。
校门口三三两两聚集着学生,有的推了自行车准备回家,有的等家长来接,嘻嘻哈哈的。有几个学生和费渡道别,费渡回应上一两句,听上去是笑的,却也很疏离。疼痛渐渐温驯起来,骆闻舟喘息片刻,想道:我至于吗?
跟一小毛孩儿较真儿,骆闻舟摇摇头,有病吧。
不知过了几时几分,方才等半天也等不到的脚步声忽然传到他耳朵里,晃了半圈,轻缓而犹豫地落在他身旁。
“哎,”费渡低头看他,“……怎么了?”
骆闻舟勉力支起一点眼角,挥挥手,没搭腔。
炮仗砸下去愣是一个响儿都听不见,费渡倒也不显得恼火,隔了两步慢悠悠问:“还活着吗你?”
骆闻舟嗓音暗哑:“……只要您免开尊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费渡笑起来。
“老大爷,劳驾腾点地方。”他将骆闻舟衣摆扒拉开,空出一块位子,在可行动范围内找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了。即便如此,他身上的热度和味道还是丝丝缕缕地漫散过来。
骆闻舟如临大敌,迅捷地往长椅那端滑过去。
费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嗤笑一声:“骆警官,你有意思吗?”
他把一个水瓶横放在长椅上;一推,它便向骆闻舟滚过去。水瓶碰到骆闻舟的腿,又咕噜噜往回转了两圈,停在他们俩中间。
费渡说:“喏,劳驾别中暑了,不然我还得找个——不,起码俩人搞搬运工作。”
骆闻舟没说话,拧盖儿一口气灌了半瓶。
费渡看着前面,静静听他喉头滚动的声音。
“我刚刚是有个电话,打了比较长。”他突然开口,“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骆闻舟没想他还会主动解释,有点讶异。他侧头看,觉得费渡面色忽然变得很古怪,几乎有种不合年龄的肃穆;这个发现使他莫名心头一沉,没能轻佻地问出肚里的话:还处理——半大孩子你懂什么你?
于是他点点头,回过来,又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水。
蝉鸣绵延不绝,小锯子一样,一下下在神经上割。
这一刻,他们安静地坐在一起。
阳光斑驳,草叶摩挲声不绝。费渡仰起头,忽然心血来潮,指尖轻轻掠过悬在头顶的花儿;它们像铃铛一样在空中摆荡。骆闻舟好巧不巧这时转头:“哎,你……”其时花还在晃,费渡的手尚且没来得及收回来。
骆闻舟吞了后半句,若无其事地扭回头去,假装没看见此等略显孩子气的行径。费渡脸色如常,手放回座椅上,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
“娇贵”是那狗屁老师的说法,陶然不止一次形容他“懂事”,几个前辈有事没事念叨他“心思重”。可费渡就是个小屁孩儿,世上好像只有骆闻舟这么想。
怎么就“小屁孩儿”了呢?——可惜没人刨根问底地问他这个问题。就算有人问了,骆闻舟也绝不会将半个好词儿用在费渡身上。他会说,“小屁孩儿”和“讨人嫌”差不多一回事儿,领会精神就成。可至于他是不是真这么想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细揣摩,遑论要求他人细究。于是“小屁孩儿”这个称谓涵义中所包含的那一丢丢“纯真”的意味,便永远不得为第二人知晓了。
“走了,去收拾东西。”
“……哦。”
“……”
“……错了,右拐。”
“……”
“左,左。不认路别硬抗,老——”
“……”一声闷响。
“……骆闻舟!”
十六岁和二十三岁的夏天,他们之间实在没什么可说。
回忆的篇章总是被描绘得温情脉脉。其中相遇、别离、重逢、相守,任何一帧截出来都饱含对美好未来的预示。新人仰头看着屏幕,间或在台上相对一笑;在对昨日的感怀之情中,爱意的涟漪忽而泛起,于心头荡漾。
可费渡和骆闻舟的过去再怎么粉饰也就是这个样子:骆闻舟在费渡脑袋上落一记凿栗,脑袋的主人瞪开眼睛看他,万分惊愕——在他们漫长的相处里,唯有这样的针锋相对最多,也最具代表性。沉默的应答、不足为道的龃龉和令人难堪的默契,就是他们所拥有的,关于过去的全部。
1.2
“全、全部?”男人大着舌头,“就这么多?怎么能——陶副你可不、不局气!”
周遭损友全喝得兴致高昂,渴求新鲜八卦的眼睛全数聚焦在他身上,陶然一脸无奈:“——就这么多。人也见过几次了,能打听到的全被你们问了个遍,真没别的新鲜的。”
一群人哼哼唧唧地又琢磨起来:哎,问初次见面,问初次见面。——卧槽,什么记性,讲了快八百遍,我都能背下来了,“那时候上高中,她坐在我斜对过……”
啥时候喜欢上的?——一见钟情好不好!一眼!记了半辈子!
小常姐也是啊?——也是,上次她说了,你不在?你好像是不在。
哦,现在是交往中……哎哟,家有芳邻……——可不,在一块儿得有小半年了吧?陶儿,是不是半年了?
“啊。”陶然应一声,一个头两个大。“都这么久了,新鲜劲儿还不过啊你们?”
“唉,”骆闻舟叹口气,“当代单身青年,离群索居惯了,对一切事物心怀好奇,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他揣起双手,往后一靠,摆出一副“欢迎八方来问”的宽容姿态。
只可惜没人搭理他。
说起来,人的好奇心可不就是这个样儿。对犹抱琵琶半遮面,挤牙膏一样问一句答半句的,那求知欲是越燃越旺;对天天恨不得把故事抖落得一干二净,秀恩爱是拿手绝活的,真是一点儿精力都懒得匀给他。
可骆闻舟岂会为这点冷眼而有所收敛。
他看了眼手机屏幕,上下划弄一番,夸张地摇摇头,叹道:“——还不来。”
郎乔翻个隐秘的白眼儿,啃口馒头片儿,把嘴堵了个严实。
肖海洋却是次次都给面子,一本正经地问道:“骆队,等人?”
骆闻舟粲然一笑:“等人接。”
这下众人倒被激发了——虽然懒得听该男子秀恩爱,但作为酒伴却是必不可少的——立马七嘴八舌起来:“老大,好不容易聚一次,这么早撤?”“老大,几点啊才?让费总一起坐会儿呗?”“哎,费总又没催,怎么这么自觉?头儿,咳,要我说你这觉悟——”
“真走?”陶然问。
骆闻舟:“他不能呆;这家伙喝酒醒神的,一小杯三小时内绝对睡不着。我不回吧,他又要等我。干脆陪他回家了。”
酒壮怂人胆;何况这帮人平时就不怵他,越发口无遮拦:“呦喂——回家——回家三小时内就能睡着了?”
骆闻舟一挑眉:“怎么,对细节感兴趣?”
不敢不敢不敢——他们连连摆手,笑成一团。
笑好了,一个青年开口:老大,保证,保证不劝费总酒——诶您好,劳驾来两听椰汁——怎么样?多坐会儿吧。费总也真是好久没见了。
骆闻舟不置可否,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小常也好久不见了。”他在杯口抿一下,蓦地开腔。“陶陶,怎么不约一起?”
陶然一脸“怎么又他妈来了”,无奈道:“大老晚的………环境也不好,麻烦人家。”
“……还这么见外?”骆闻舟笑了笑。
陶然也垂眼笑笑。
“没有的事。”他说。
一波吃食已被浪卷残云般扫荡一空,签子七零八落地散着。小年轻们脑袋挨脑袋围成一圈,开始琢磨下一波点什么。
“有烟吗?”骆闻舟摆弄了好一会儿手机,忽然问。
陶然去摸公文包,在边角里找到个压扁的盒子;还剩半包。
骆闻舟拿过来,没急着离席,站在桌边儿:“……来一根儿?”
陶然愣了愣,点点头,站起身来。
烟雾顺着肺管走一圈儿;吹着夜风深叹一口,陶然感到神经稍有松弛。
“心里有事儿啊。”骆闻舟说,用了一个肯定句。
陶然等着烟雾缓缓没过自己的眼睛,苦笑道:“嗨,我这点儿破事儿。”
他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突然开口问:“老骆,你怕过吗?”
骆闻舟正拿手机打字,不知道在忙什么;听见这话,摁灭屏幕,转头看他。
“我怕。”陶然闭眼,“我真怕。看见她就在眼前了,笑着。可总觉得远——我怕够不着她,拉不住她的手。”
骆闻舟沉默一会儿,笑了:“用问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前我快被那小崽子吓疯了。”
他吸一口烟,接着说:“原先我一直觉得,在一块儿么,自在就好。人和人的关系说到底都一个样儿,新鲜感褪去后余味是相同的。那种让人心跳、血压猛升的感觉是瞬间的化学反应,是激素水平短暂的涨落。”
“后来吧……我发觉这东西其实是走独木桥;永远不可能有安稳的一刻。我和他捆在一块儿,不是为了走得更好、更舒心;相反,我给他伤害我的权力,令我提心吊胆的权力。”骆闻舟笑起来,“可那就是我要的。”
“我怕,我是怕;路太多,时间太长。所以呢?我怕我也要他。因为他也要我;因为好的时候有,忧愁的时候有,世事本来就是这样。”
陶然笑:“我没法活那么理想,闻舟。我没法向她许诺:‘你来吧,我能帮你扛起一切将来的苦。’我得等,等到我能做出承诺的时候。”他叹口气:“我……”尾音渐弱,没能讲下去。
“‘等’,陶陶,接着‘等’。今儿是等涨工资,明儿是等晋升,还有买车,还有攒够首付,还有一切安定下来,再然后呢?物价一直在涨,凶犯一直都有,你有多少时间可以浪掷,她呢?她等得来那一天吗?”
骆闻舟沉默片刻,接着:“陶陶,我不是想逼你,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告诉我我立马闭嘴。我问你:你是真的想等吗?”
陶然深深吸了一口烟,没有应答。他闭着眼,酒精使他感到眼睛酸涩,太阳穴突突地疼。头一次,他放任那些情感在心里左突右撞。
骆闻舟瞥他一眼,见他收了声,只好仰头,眯了眯眼睛:“天气不错。”
陶然随他去看天上的月亮。
骆闻舟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再没什么明天早上,这一聚就是最后的晚餐,这会儿的月亮就是最后的月亮——今晚大家一起嗝儿屁着凉。现在她站在你眼前,你还有一分钟,不,就三十秒的时间。你要说一句话。就一句,非现在说不可——如果在你一脑袋浆糊里还有一句是重要的。陶陶,你想说什么?”
陶然张开眼睛,缓缓将烟吐出来。他在五光十色的夜中看见她的面容。多少次他梦见她,坐在窗边儿,对着课本念,脸颊上一圈被阳光晒得金黄的绒毛,像月亮,像风。可人如何有资格去拥有一盏月亮、一段风呢?——那是他永远触碰不到的影子。过去他一直想: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只因一生要背负的秘密实在多得说不到尽头。之中有一个酸涩又甘之如饴的,已经太难得;那么未曾揭封,又怎么敢感到太遗憾。
可此刻她的影子在袅袅烟雾里浮现,在他湿润的视网膜前轻轻颤动着。
“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说。只有十六岁。额头洁白,嘴唇柔软。笑起来能催开整个季节的花儿。
没有吗?也许是有的。一直都有。
骆闻舟说什么来着?如果只有一句话是重要的。
只有一句话。
关于捕风,关于捞月亮,关于他是如何——如何舍不得让这个秘密永恒地沉寂。
“我会对你好,一直。保证尽全力。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能,”陶然说,嗓音有些颤抖,“我可以——和你一直在一起吗?”
语音落地,半晌没有人声。昏鸦“啊啊”嚎着飞离,途经好奇地俯视着人间的月亮。好一会儿,骆闻舟自顾自笑起来:“可以可以,感觉对了。咳——就是孤男寡男的,略显诡异。”
陶然感情方面一向是个闷葫芦,这会儿回过神儿,也顿觉稍有尴尬。
骆闻舟摇摇头,啧啧道:“好在能自证清白——” 他转头,“费事儿,你和小常听清楚了?可不是冲我啊。”
陶然一口气没提上来,讶异地转头,差点儿栽在地上。费渡在笑,和骆闻舟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常宁站在费渡的身边,穿着职业女性的风衣。她无需雕饰也是美的,却扑了粉,因为眼睛下无可避免地冒出一些淡淡的斑痕。那里还有一些细细的纹路,笑起来的时候会加深。
她快三十岁了。
眼下她双手交叠掩住口鼻,脸上亮晶晶的。她在哭。
2.2
“‘让我说说我有多抱歉吧。’面包师说着,把胳膊肘搭在桌子上,‘我只是个烤面包的,我不会声称我是什么别的东西。可能有过一次,很多年以前,我曾是个和现在不同的人。但我已经忘了。’”
费渡一激灵,安稳的睡眠被撕开一个口。
他的手机在茶几上,阅读软件仍在尽职地念着。费渡伸手去够,想看眼时间。
“‘你们可能需要吃点儿东西,’面包师说,‘我希望你们能吃点儿我的热面包卷。你们得吃东西,像这样的时候,吃是一件很小、很美的事儿。’”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来。玄关处忽而有淡淡的光打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又消失了。
黑暗里,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走过来。
“在这儿干嘛呢?都几点了?”骆闻舟问。他压着嗓子,怕惊散了费渡残存的梦:“让你别等我,回床上睡,讲不听的?”
他把手机从费渡手里抽走,关掉软件,一矮身把他抱起来。两只猫在角落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骆闻舟几乎能依此想象出它们此起彼伏的肚皮,像两个小小的、毛茸茸的鼓风机。
“厨房里有汤,”费渡说,“喝完把火关了。”
“……”
“……还是要我陪?”他低声问,带了鼻音和笑意。
骆闻舟原地站了一会儿,长长叹口气,将费渡放下来:“去披件衣服。”他揉揉鼻梁:“我下点儿面条,饿瞎了。”
凌晨两点,燕城下起雨。
灶台上放着飘着两根细面的汤锅。餐厅里亮着橘黄色的灯,有轻微碗筷磕碰的响动。
费渡撑着脸,看骆闻舟埋在面碗里的脑袋:“没跟他们在外面吃?”
“没吃多少。”骆闻舟喝完最后一口汤,“有两个新来的喝断片儿了,折腾半天才扛进车里,吃了也耗没了。”
费渡递张纸巾过去:“汤还有。”
骆闻舟:“不用,大晚上的,半饱就够。”他胡乱擦擦嘴,把碗收起来,往厨房走。
费渡跟过去。
“今天碰到小常姐了。”他说。
“这么凑巧,”骆闻舟随口问,“在哪儿?”
“办公室楼下,她刚好在附近见完客户。”
骆闻舟把碗抹干,甩了甩手:“嗯,怎么样?人还好?”
费渡没即答。骆闻舟有点纳闷儿,转头看他。
“干嘛?”他说,拿手在费渡眼前晃晃,“不至于吧,有这么帅?”
费渡盯了他一会儿,没接茬:“……陶然哥最近挺好的?”
骆闻舟收起手,缓缓直起身来:“怎么?”他问:“不是吧,有矛盾了?他俩?想象起来可有点难度。”
费渡摇摇头:“——我不确定。既然你没看出什么,那应该是没什么。”
骆闻舟说:“别介,既然人精费总看出什么,那一定是有什么。”
费渡笑起来。
骆闻舟说:“他平时不怎么提小常,就算提起来——你也知道——也是那副话说不利索的样儿,我可能没注意。”
“小常姐倒没说什么。”费渡说,“就是觉得提起这事儿的时候,有些距离感。”
“他们俩人好,好得过头了。”费渡接着,“事事考量对方的情绪当然重要。可要走到下一个阶段,总得迈过‘相敬如宾’这一步。”
骆闻舟看着他,一眯眼:“是吧,战略性耍流氓的重要性你领教过了。”
“唔。”费渡非常坦率,“师兄高招,本人招架不来——指导陶然哥如何‘耍流氓’的任务可能要劳你费神了。”他轻轻按住骆闻舟滑进他上衣下摆的手:“当然,物理层面上的最好不要教。”他笑着,嘴巴贴到骆闻舟耳边,“毕竟像我这种对耍流氓耐受力极高的比较稀少。”
他们靠在灶头上温存了一会儿。
“我留心一下。”骆闻舟把头从他的颈窝里抬起来,“先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得对你陶然哥有点儿信心。”
费渡双手搭在他的后颈,在他面颊上亲一下:“我有。”他轻声道,“他人好,真心想要的,都会有的。”
这话十足温良,太不“费渡”了;骆闻舟略有诧异。
“可以啊宝贝儿,神卦灵兆。”他啧啧,“帮我算算?”
费渡轻轻挨过去:“你想要什么?”
“我还真想起来一个。”骆闻舟吊儿郎当地,“——你猜?提示一下,适合夜半无人,偷偷摸摸地干。”
“会实现的。”费渡抿一下嘴,在他耳边悄声道,“……我来帮你。”
骆闻舟笑了笑。
“过来。”
凌晨三点,费渡坐在副驾驶上,被绑好了安全带,仍然没反应过来。
“你不提醒我还真忘了,”骆闻舟挂了档,“光在他老人家那儿挂了号,正事儿一直没办。”
费渡一脑子浆糊:“……谁?” 什么老人家?
“没谁——玉皇大帝他老人家。”
骆闻舟一脚踩下油门。
过去关系晦暗不明的时候,骆闻舟尚且扯个“幌子”,板着个正经脸把人骗过去;如今摊开铺平、尘埃落定了,便光明正大地干起夜半绑人的勾当。
要说真有什么可执着的,似乎也不是。
可再多的亲密接触都无法撼动没实现的愿望;空落落地剩在那儿,总觉着称不上十成十的完满。
只欠一座钟鼓楼,一个情人镜,将一切缺口填平。
夜风清朗,月亮皎白。
一步步被领向阔别许久的钟鼓楼,费渡忽然发觉出时间的迁徙。一年了。他想。一晃神,又觉得今夜恰似过往的夜晚;略微绷紧的心情和当时别无二致。
“天人同心——”骆闻舟拍拍大石头平滑的打磨面,以一种略不屑的口气把上面的字样念出来。“这玩意儿怎么能火爆呢?你觉不觉得咱小区后面那假山比这个气派?”
——亏他想得出。这么青睐假山,怕不是属猴儿的。
费渡抿抿嘴,什么都没说。
“半天不张嘴,紧张了?”骆闻舟问。
“不,看有没有藏身的地方。怕一会儿巡逻员搅局,师兄又要策划一次夜奔。”费渡微笑,“不开始吗?”
骆闻舟看他一眼,退回来,和他并肩站着。
“行啊——费渡,我有一个问题,你愿意给我答案么?”
费渡此时此刻站在这面坊间传说缔结姻缘的石镜面前,做出了种种古怪的联想,口吻暧昧道:“嗯,我愿意。”
“那好,”骆闻舟转向他,“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在停车场里,冷链车爆炸,你嫌命不够长扑过来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费渡没想他突然来这一出,愣一下,第一反应又是打太极:“师兄,往事不可追,当下没有更重要的东西要问我?”他狡猾地笑,“还是要我来?”
骆闻舟盯着他好一会儿,直盯得费渡后背发僵。他眨眨眼,刚想开口打破僵局,骆闻舟却蓦地笑起来:“宝贝儿,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真没谈过恋爱。”
万花丛中过的费总生平第一次收到这种评价,被噎得一时没话讲。
“面儿上打情骂俏倒是熟练,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就懵了是吧。”骆闻舟啧啧道。“没事儿,师兄陪你多练练。多练练就好了。”
他很欠扁地把爪子伸过来,蹭蹭费总的脸颊:“毕竟是初恋,比较纯情,面子薄情有可原。”
费渡:“……”
骆闻舟说:“我先做个示范?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费渡木然地看着他。
“没有我就自便了啊。”骆闻舟说。“咳。”他假正经地清清嗓子,“我……”
“我不知道。”费渡说。
骆闻舟收了声。
费渡沉默一会儿,开始微笑:“我不知道。”他轻轻地,“人在呼吸的时候在想什么?人第一次尝到甜味就觉得喜欢,尝到苦味就皱眉的时候,在想什么?”
骆闻舟静静地看着他。
他低头笑:“我不知道。我只能揣测,心是不可抗拒的。无论怎么施加强力篡改它、掩埋它,在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它永远是人行动唯一的准则。”
“哪怕从第一天起,就被一遍遍教导‘从心是软弱与不健全的’呢?更多的时候这种规训强硬而有效,可总有一刻,行动背后蕴含的抽象概念不再重要了——我不得不选择‘软弱’,就像我不得不吃、睡、呼吸。因为只有这样,只有还能看见你站在那儿、在这个世界之中,”他微笑着看向骆闻舟,“我才能活下去。”
万籁俱寂。
费渡听见自己的心在跳了;一声,两声,三声。他合上眼睛,将呼吸放长,渐渐地,像潜水者缓缓浮出水面,听到天地间的声响:蝉远远地叫,有风,布料相摩擦,脚步踢踏着,向他走过来。
骆闻舟抱了他。
“别闭眼,宝贝儿。”他说。
“心跳得真快。”骆闻舟笑了,“我是不是什么都不用问了?天人同心——玉皇大帝他老人家听见了准得发一打证下来。”
“但流程总得走一遍才算圆满,所以我还是代他问一句——费渡同学,”骆闻舟没绷住,笑了一声,将话头重新捡起来,“他问有个人很爱你,想和你成个家,你愿意吗?”
“……我已经有一个家。”费渡回答。
他补充:“——不过先上车后买票也没关系。”
“所以呢?”骆闻舟问。
“嗯,愿意。”
“好,”骆闻舟笑起来,很欠扁地在他屁股上拍一下,“心愿已了——收工。”
凌晨四点半,归程路上,骆闻舟的肚子又饿了起来。
汤还有。他想到柜子里还有一包没拆的细面,打算摊两个蛋,再煮一锅。
“‘吃点儿东西很好,’面包师看着他们说,‘还有呢。都吃光啊,想吃多少吃多少。全世界的面包卷都在我这儿呢。’”
费渡的手机横放在膝盖上,仍然外放着那个倒霉的读书软件。他靠在座椅上,又睡着了,街灯掠过他低垂的睫毛。今夜他睡得未免太多,也太踏实,骆闻舟怀疑他下午偷喝了酒。
“面包师讲起那些他为了别人的聚会和庆典做过的食物。那些手指深的糖衣。那些插在蛋糕顶上,象征新婚夫妇的小人。他是个面包师,他很高兴自己不是个花匠。他觉得喂人更好一点儿,无论何时,面包的味道都比花要好闻。”(1)
骆闻舟摇摇头,无奈地笑一笑。
街灯辉煌,高架桥空空荡荡的。燕城的夜晚里,他们的车疾驰在回家的路上。
1.3 红
骆闻舟打开门。
费渡伏在书桌前,穿着酒店的浴衣,没有抬头。
他们同时向对方发问:“布置好了?”“改完了吗?”
安静片刻,两人一同笑起来。费渡侧头看他:“怎么样?”
骆闻舟说:“看了眼,没什么大问题。篷房里的灯串儿破了俩,用剩余的重新调整一下倒也看不出来。”
费渡点点头:“唔。”
骆闻舟走过去,看见费渡手中的稿件凡空白处挤满了批注,凡落字处尽是划线与修正,彻底成了个大花脸。
费渡说:“他们策划给的这个不行,我还是重新写一份。”
骆闻舟问:“现在?明天可就上台了。”
费渡将手中稿件翻过来,落笔在干净的纸面上:“要不了多久,”他抬头对骆闻舟笑一笑,“有师兄帮忙的话。”
“用得着我?”骆闻舟挑眉,“这位小同志不是非常精通于进行一些文学创作?”
“当然。”费渡抬手,把骆闻舟的头带下来,迅速接了个吻:“辛苦你,这是预付。”
骆闻舟:“……”
一招何以屡试不爽?只因“美色”在骆家是硬通货。
骆闻舟从餐桌旁搬把椅子凑过去,感觉自己有点儿像监督孩子写作业的老爹。
晚上好。
今天是陶然先生和常宁女士生命中一个特殊的日子,能和在座各位一同分享这个时刻,我感到很荣幸。
陶然先生——对我来说,更熟悉的叫法应该是陶然哥——从我十四岁那年负责我母亲的案件起,一直对我多有关照。那时候我不大懂事,非常棘手
骆闻舟单手撑着脸,缓缓道:“能不能换个词儿?”
“哪个?”费渡笑。
“——明知故问。”骆闻舟手指在最后一个词上点点,“用不着这么夸张,你,咳,那时候还行。”
“挺乖的。”他说,“除了对我。”
那时候我不大懂事,很能添麻烦,也很不擅长和别人相处。陶然哥却是一个顽固的好人;认定要管,就真的一直管下来。几年来,大大小小的假日里,他家的餐桌旁总会有一个座位留着,等我来。到今天我能想起很多类似的场景:一个方桌挤满了人,他们嘻嘻哈哈,互相开着玩笑,也不会冷落中途插进来的问题儿童。桌上摆着菜,盘子叠着盘子,很密集,大多是肉。骆警官——陶然哥最好的朋友,会满脸油烟地从厨房冒出脑袋。旧木柜上的电视回放着过时的电视剧。头顶的灯是昏黄的,嗡嗡细响,间或闪动着。
我小时候不太清楚“生活”是什么,它是一个我没怎么接触过的概念——可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就是从那些餐盘、那盏灯开始,“生活”头一次拥抱了我。
骆闻舟:“……费渡。”
“嗯?”
“没事儿,叫着玩儿。”骆闻舟道,在费渡头上呼噜两下。“……一会儿去陶陶房间喝一杯?”
“酒当然是好的。”费渡眼睛眯起来,“但新婚前夜,把新郎官灌多了,是不是不大厚道?”
“三分颜色开染坊啊你。说了一杯,还打算喝多少?”
费渡迅速转移话题:“把小肖几个也叫上吧。今夜分房,陶然哥估计一个人在那儿干紧张,还不如热闹一下。对吧,”他微笑,“——哥?”
“你先写,我问问他们。”骆闻舟把手机掏出来,在费渡落笔的间隙开口道:“一杯,听见没?叫哥也没用。”
费渡:“……”
骆闻舟继续看手机,面上漫不经心地开口:“多巴胺释放增多令人欣快,缓解焦虑;血管舒张使更多血液流往四肢躯干,短暂地带来温暖的感觉。费渡,”他停顿一下,“酒精对你来说到底只是有味儿的饮料,还是——”
“药?”费渡接上。“……你是在担心这个?”
骆闻舟:“……”
费渡注视了他一会儿,把笔放下,笑起来:“只是饮料,真的。”他在骆闻舟耳根啄一下。
“就一杯。我记住了。”
当然,人无完人。
这世上人有很多,却也很难见到像他一样,十年如一日般不灵通的。陶然哥不懂钻营,不懂利用,不懂话中有话和弦外之音,连句俏皮话都要人教。他似乎和一切精细的东西绝缘;袖扣别不好,领结的打法学了一下午,最终还是没有学会。
可同样的一双笨拙的手,也曾经擦去过小孩子的眼泪,揽过失独老人的肩膀,敲响过千百受伤者的家门。人当然有很多东西是需要不断习得和打磨的,可还有另一些东西——珍贵之处就在于它与生俱来,并在风雨之后,始终完好如初。
这样的人很少,也常常遭人非难:人们总在追逐玲珑的心、精巧的手段,觉得以最自然的姿态无法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上活下去。
而我今天站在这里,感到最高兴的是能够见证:人终究可以这样活着,并且获得幸福。
“十点半过去。”骆闻舟说。
“讲好了?”
“嗯,一共七个人。”
“酒呢?”
“隔壁那俩结伴买去了。”
“可能来不及。”费渡放下笔。
“写不完?”
“估计是。”
“没事儿,让他们先过去。我等你。”
“不用,到点了去吧。”费渡说,“写完再抄在手卡上,还得要一阵子。”
“而且现在是陶然哥急需人谈心的时候。”他微笑。
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想。
在这些花束和酒杯的对面,我看见陶然哥正在变成一个不同的人。这种改变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在目睹他第一次看见小常姐的时候,一向沉稳的陶然哥几乎飘得找不见北;或者也可以在那之后,以往见到人话都讲不利索的他,干脆而果决地许下了承诺。人的性格决定他会依照怎样一种惯性行事,而我想,能够让人心甘情愿地打乱步调的对象,大约就是生命中正确的人。
今天过后,他将面临更多的改变;担负一些全新的责任,走上一条未经开垦的路。在兄长、同伴、挚友之上,他成为丈夫和将来的父亲。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和我一起举杯庆祝这一刻,因为
敲门声响起,毫无预兆。五六只手的动静,有的在叩有的在拍,听起来雀跃而迫不及待。
骆闻舟看了一眼门,又看了一眼费渡的手稿:“来么?”
费渡回头:“先去吧。我过一会儿。”
“房间号知道吗?”
“知道。”
“好。”骆闻舟站起身,在费渡发旋上亲吻一下。
他吊儿郎当地往门口走,高声道:“扰民不扰民——别拍了,门板都给你们卸下来。”
费渡看着他被哄闹着拽出去,和探头进来的几个小青年打个招呼:我一会儿来,你们玩得愉快。
门关上,他笑一笑,重新拿起笔。
因为有一个人告诉我,仪式本身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意义全凭人自己去赋予。
今天我看见了鲜花和气球,看见熨贴的西装和裙摆;对任何在场的人而言,这是重要的一天。所以干杯之前,我想为这一场聚会、这一杯酒标定属于它们的涵义:在这个瞬间里,新的联系被缔结,新的可能性被打开。人感受到了爱,不再去惧怕未知的伤害与背叛,从藏身之所中走出来。
2.3 白
(“可一定有的。这世上一定存在走得通的路。你还小,你得相信它。”)
(“永远、永远,不要放弃寻找。”)
(“……费渡。”)
走吧。骆闻舟说。
他穿了白衬衫,前三颗扣子敞着,手上拎了条领带。
“……这么正式?”费渡笑,“我帮你?”
骆闻舟自己上手开始打,倒很熟稔。他深深看了费渡一眼:“不喜欢?”
费渡没直接回答:“前两天还‘下辈子不想往脖子上套东西’——不是么?”
“能一样吗?”骆闻舟说,“给人当伴郎能和头回省亲比?”
费渡搞不大懂他的脑回路。
可有关骆闻舟,他不明白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多一件也不算什么。好端端一个有为青年,商场上深谋远虑长袖善舞,工作中井然有序御下有方,一回家就莫名其妙地过上了糊涂日子。
可那到底也是没什么所谓的。
他觉得安稳。这就很好。
好比现在他们的车停靠在花店旁边。前两天骆闻舟说,一切由他弄就好。他语音笃定,费渡便随他安排。现在骆闻舟又开口了,他说,你去拿吧,报我名字就行。费渡也不多问,从善如流地下了车。
“荷兰进口的,货不多,最后一支。”花房姑娘笑得腼腆,“骆先生说一起拿给您。”
费渡愣了愣,轻轻抽出洋甘菊花束中独一支绑了缎带的玫瑰。转动花茎的时候,花瓣上落光的部分流动着奇异的暖黄色。
“夏阳,”小姑娘停顿一下,小心翼翼又磕磕绊绊地吐出英文的音节,“Suh-summershine.”
“品种名?”费渡问。
小姑娘点点头:“对的。”
费渡微笑:“他选的?”
“骆先生?本来他要包一束红的来着,嫌一支太少——”
“哦,听名字就拿了。”
小姑娘愣了愣:“哎,对的。”
费渡眼睛眯起来,笑得堪称灿烂,略显狡黠。
“谢谢,很好看。”他说,“以后会常来的。”
骆闻舟是很让人搞不懂的。
费渡抱着一捧花走出来,看见骆闻舟手搭在车窗框上,望向窗外,并不看过来。你很难弄清楚为什么一个人花了心思,还要神神叨叨地摆谱。
费渡打开车门坐进去。
“回来了啊,还挺快。”骆闻舟说。
费渡叹息:“还有我的份,真浪漫啊。”
骆闻舟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骆闻舟是会更多把戏的。
这点不止他自己清楚,费渡也记得。再往先一些的时候,他也很会玩儿。虽然不比费总排场巨大,但在讨喜方面绝不落下风。对他而言,得到青睐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他愿意,那么人人都爱他。拿起,放下,从来都不是难事。
——可如果情绪也有额度的话,那么他大概把一生中的“不坦率”都用在了费渡身上。
所以他答:“……啊,喜欢就好。”
他感到有些窘迫,像个少年人。
他沉默着上路,沉默着停好车,接过花束,又沉默着同费渡走上山坡。他用余光瞟见费渡不知怎么就将花别在胸前,与其说是扫墓的,倒更像个新郎官。
拾级而上,左拐,直行,再左拐。这条路走了七年,他们都不会忘记。
费渡走过那些小路时感到安宁。生与死的界限模糊起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仅仅是被一些沉睡者注目着。土壤之下,他们的鼻息平稳而温柔。
我来看她。费渡心说,像是解释给他们听。
墓园里寂静无声。
骆闻舟将花束轻轻放下。颔首,和她无言地对视一会儿。
还很年轻。仅从画面来看,说不好年龄。面色很白,眉目含水,看着湿漉漉的。也可称之为忧郁,但骆闻舟看了又看,也能瞧出几分似有若无的和蔼来。
费渡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抿一下嘴角:“她很漂亮。”
“嗯。”骆闻舟点点头。他偏头看费渡,说:“你很像她。”
费渡笑起来,似乎被话语里包含的迂回的褒奖取悦了。“受宠若惊。”他说,尔后笑意渐收,轻轻地,“……可惜。能像她一点都是好的。”
骆闻舟扯扯嘴角,仿佛想反驳点什么;临了,到底没说话。
费渡看他一眼,顿了顿,又笑着:“倒也不是那个意思,我……”
“你说。”
骆闻舟偏头,回望进他眼睛,重复一遍:“没事儿,你接着说。”
费渡一时语塞,问:“……说什么?”
骆闻舟伸手把他滑下来的头发别回去,使眉眼露出来:“随便。你不想谈谈她么?”
费渡低头注视;她以忧郁的微笑回望费渡缓慢眨动的眼睛。一点笑意在他嘴角化开。
“已经这么久了。”他说。
白花花瓣在风中轻轻曳动着,并不瑟缩,反倒显得极为舒展。
“八年——”骆闻舟接着。
“八年。”费渡轻声重复。“如果有因果,”他很快地笑一下,好像觉得这么说有点缺心眼儿,“应该已经过上很好的日子。”
“不用问。”骆闻舟很肯定。
费渡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地回过头。
“那些年她过得并不好。”他顿了顿。“……不太好。不像这张照片,也不像你最后见到她的时候——换了裙子,化了妆——大部分时候很狼狈,毫不体面。”费渡用手指轻轻在眼下的皮肤上点一点,“这里,”指尖滑去嘴角,“还有这里,”费渡微微侧头看向骆闻舟,眼光晦暗不明,“常年带着伤。”
骆闻舟去握费渡的手,让它不再停留在那些虚幻的伤口上。
费渡却很平静,慢慢地描述着:“她精神上问题很严重。没有得到好的干预,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的。偶尔出去,事情做不完整,小孩子都笑她。——倒也没什么。很难强求理解。我们毕竟是这个世界中的不健全者。”
骆闻舟静静听着,没说话。
“疯子,弱者,待宰的羊。”费渡笑一下,“这么想再正常不过——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不一定是这样。”
“处于她这种境遇中的人,往往因为痛苦而不得不欺骗自己。辱骂是情话,拳打是爱抚——她们必须得这么想,因为信仰决不能崩塌——哪怕代价是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肉体折磨。因为如果无法将暴力用诗意与爱包裹起来,她们的坚持便毫无意义。她们必须秉持着这点念头,必须这么骗自己,不然根本没法活下去。”
“她也是一样的。”费渡说。
“囚禁、暴力对待,”他停顿一下,“抗争了那么久,付出背弃亲情的代价才获取的爱只是幻觉。如果这种情况下她无法接受,需要活在编织的谎言中,没人能苛责。”
“——可她不要虚假的梦。她要直面那种生活,要清楚地意识到落在身上的每一拳里,并没有爱存在。”
费渡停了一会儿,重新捡起话头:“她要我记住,费承宇的所有‘规训’是彻头彻尾的恶,不会因为血缘而蒙上任何温情脉脉的色彩。我因为她的不妥协,而没有一直被蒙蔽在自我欺骗中。”
“她和我不一样;她是殉道者。”费渡说,“而我软弱,走不上那条路。”
“……对不起,”费渡笑了笑,垂下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
骆闻舟心平气和。他终于开口:“你说得没错。”
费渡侧脸看他,似乎有点讶异,而后眉头一动,又似乎变得见怪不怪起来。
骆闻舟说:“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但我也不想勉强你讲违心的话。”他长长地吁一口气:“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好。”
“我有一阵子的确忍不了你这样。你对自己没有一个客观的评判,非得把所有乱七八糟的词儿都用在身上才舒坦。”
“可到底,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从你小时候就是,每次都气得我够戗。在别人面前尽心扮演五好青年,好么,到我面前,画皮一掀,破罐子破摔,不找抽不快活。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忍你?或者说——”骆闻舟嗓音沉了沉,“那是最不堪的样子,是大可以把所有人蒙在鼓里,完全藏匿起来的样子;你为什么愿意让我看见他?”
“料定我会纵容你?料定我就连怀疑都会踩着一条小心翼翼的线?是吗,费渡。”
“既然是这样——”
“你可以说任何话。你愿意说,我就听着。你想讲什么就讲,你讲到什么时候我听到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无能也好、觉得自己辜负了她也好——怎么想就怎么说,随你便。我能忍的时候就忍,忍不住了冲你发个火;你有的你情绪表达,我也有我宣泄的出口——这没什么。可我需要你告诉我。因为我想知道,我想听;因为听完了我也有话想跟你说。我不怕冲突,只怕你因为不愿意惹争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不需要你做任何隐瞒和矫饰,不需要你觉得自己的想法摆不上台面。你做你自己就成,我永远爱你——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永远爱你。”骆闻舟看着他。
费渡也看着他,忽然笑出来。现在骆闻舟知道是什么害自己总要窘迫了:该严肃的时候不严肃,嘻嘻哈哈、自由散漫——这么一个人,实在是烦人得很。
可骆闻舟就像费渡拿他无可奈何般拿费渡无可奈何。所以他摇摇头,说:“……小崽子。”
然后也随着笑起来。
他捋一把头发,抹一把脸,转过身,端正地站着。他开始说他今天本来要说的话。
“阿姨,八年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他说。
“那时候他十四岁,只有这么高。”他夸张地比出一个显然短了一截的高度,“愁眉苦脸,豆芽菜似的,非常让人牙疼。”
费渡为他信手拈来天马行空的用词感到震惊。
“后来茁壮了一些。现在就和我一起凑合过。”
“您别误会,之前来看您和这事儿全无关联——没满合法婚龄的时候我对他没想法。”他强调,“一丁点儿都没有。”
费渡笑起来,被骆闻舟一掌拍在后脑勺。
“总的说来:朝九晚五,鸡毛蒜皮,肯定不比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时候清闲。一日三餐,四道菜里三道有他不爱吃的配料;打游戏也不得安生,隔三岔五被揪起来到外面散动一下那把懒骨头。泼洒了东西要自己打扫,本职忙碌的间隙不能忘了喂猫。”
“就这样,比较琐碎,没什么特别值得说道的。他所有臭毛病,扳不过来的我就惯着,不劳他经营任何完美无缺的假象。”
“目前看起来,”骆闻舟斜眼瞥了费渡,后者偏头似笑非笑地看他,他紧了紧嘴角,勉力维持一个家长面前严肃正直的形象,“一切都还不错,您别担心。”
“可能晚了点儿,但他绝不会错过任何他值得体验的东西。我跟您保证。”
“他将有一种平凡的生活。”
骆闻舟是很奇怪的。
人们承诺“自由”、“惊喜”和“永恒的幸福”,没几个会说:我给你平凡的一生。大多数人到底是不甘平凡的——费渡却眯起眼睛笑;他很喜欢,不再期待任何其他的答案。
她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们,眼睛一眨不眨,安安静静地。如果有其他的可能性——如果横亘在她与他们之间的不是石碑和泥土,而是一张餐桌、一根电话线,或许也将是这样的场景。她将听完一整个过场,对他们微笑,和他们做一些简单的对话。吃东西了吗?她知道费渡喜欢吃什么,也会知道骆闻舟的。她会将盘子一碟一碟摆上来,在桌子中间摆上花:有时候是自己买的,有时候是骆闻舟带来的。洋甘菊很好,玫瑰也是——谢谢你,都很漂亮。
她看着他们。
能笑出来总是很好的,在墓园里,家里,或任何地方。生者或死者都没有关系,比起沉默的缅怀,她会希望多看他们笑一笑。她不会介意。
(1)"A Small,Good Thing" by Raymond Carver
原文基本出自大陆译林版本《好事一小件》,有参考台湾宝瓶文化版本《一件很小、很美的事》。有(我自己瞎搞的)删改。
非常美的故事,我的心灵良药。
【北燃】警号永久封存
*原名《七年》
*5k字 一发完 全免费
*一点人鬼情未了文学
*补充一点第三视角后续 作为彩蛋 粮票可看
01
我叫顾一燃,粤东花州人。
今年是我在哈岚的第七年。
我住在市禁毒支队队长郑北家,之前负责专案组新型毒品的研究。
我为什么不搬出去自己住?
曾经搬过,一周之后就被强制搬回来了。
想查的事情没有查到,没住的房租也不给退,怎么想怎么亏,于是我决定以后都住在这里。反正郑北也不赶我,省下的钱多吃两顿排骨,排骨好吃。
郑北家所在的三层小楼大概是建国初期盖的,我住进来的第...
*原名《七年》
*5k字 一发完 全免费
*一点人鬼情未了文学
*补充一点第三视角后续 作为彩蛋 粮票可看
01
我叫顾一燃,粤东花州人。
今年是我在哈岚的第七年。
我住在市禁毒支队队长郑北家,之前负责专案组新型毒品的研究。
我为什么不搬出去自己住?
曾经搬过,一周之后就被强制搬回来了。
想查的事情没有查到,没住的房租也不给退,怎么想怎么亏,于是我决定以后都住在这里。反正郑北也不赶我,省下的钱多吃两顿排骨,排骨好吃。
郑北家所在的三层小楼大概是建国初期盖的,我住进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听到隔壁郑南磁带里的千千阙歌,隔音效果不敢恭维。
所以郑南和晓光婚后没多久就搬了出去。
他们的新家在市中心的小区,是晓光父母给孩子准备的婚房。
郑北又用自己的积蓄给郑爸郑妈在附近买了间一居室。老房子年久失修,供暖越来越差,哈岚的冬天很冷,他担心父母上了岁数受不住。
后来我才知道,在东北,很多老人家是熬不过冬天的。
郑北和我还是住在这里。
我是寄人篱下,郑北不动,我自然也挪不了窝。
过了千禧年,明显感到哈岚的经济水平见涨。就拿这栋小楼来说,老邻居走的七七八八,很快就遇不到几个熟人了。
郑北有时候不忙,下班后会在院子里坐坐,我一般都陪着他。郑北比我刚认识那会稳重了不少,他经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夜,想案件,想抓人,可能也想鸡架店或其他什么事,路灯昏黄,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郑爸劝过他几次,让他也搬过去,房子虽不大但足够用。
郑北不愿意,说住惯了,还能凑合一阵。
郑爸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我也叹了口气。
郑北看够了落叶就回去睡觉,他早就不睡行军床了,改睡我睡过的那张。
至于行军床,因为被姜小海躺过,我一看到就烦。
好在破铁床质量一般,有天我们坐在床上看电影,刚看了个开头,床的一个支脚就断了,郑北顺势卖到废品站,卖的钱那天我俩在夜市吃了顿好的,剩下的就跑到气球摊打枪。
我的枪法很准,我想,如果不是郑北说话干扰我,我一定能打中10个气球,赢走那盆一品红。
“结案后,回花州吗?”郑北说。
“怎么,赶我走啊?”我的表情有点勉强。这段时间我和专案组的人相处融洽,但如果按照当初约定的那样,结案后我是要离开的。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但又默契的从未提起。
我卸掉枪栓又拉好,反复几次,举起枪对准靶子上的一只气球。
“咋就不是留你呢。”
“啪。”弹头擦过风声,打歪了。
哎,鱿鱼好香,香的手都不稳了。
我们一直玩到天很黑,回到家去,才想起来家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了。
我看看郑北。
郑北看看我。
“我去实验室睡吧。”我先开口。
“去什么去,家里有地儿,还能让你睡大街上?”郑北挠挠头,转身下楼,没一会抱回来几条那种江南茶铺有的长凳。
长凳的高度和床一样,并排摆好再铺上被褥,看起来差不多就是一张双人床大小,只是不够长,郑北又捡了两个小板凳做延伸。
“看,怎么样?”郑北躺下给我展示,“是不是正好?”
“我睡外面吧。”我有点愧疚。
“你睡里面,”郑北没动,“你这小身板再掉地下了,我睡外面还能给你挡挡。”
中秋刚过,哈岚气温骤降,郑北缩在床的一边,裹紧了毛毯。
该换厚被子了,我想。
他这夜睡得很不安稳,我在他身旁躺下,能清楚看到他后颈渗出细密的汗。
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我的手刚覆上去,便传来一阵呢喃。
“顾一燃。”郑北喊道。
“顾一燃。”他又喊了一声。
眼前的身影和七年前的渐渐重合,第一个“同床共枕”的夜里,躺在长凳拼出来的床上,他也是这样在睡梦中念我的名字,他说,顾一燃,顾一燃……
我还记得在他梦呓中第一次听到自己名字时,浑身颤栗的感觉,是比电击更强的电流穿透心脏,时至今日也从未忘记。
他爱我。
我笑起来。
可我已经死了。
02
我叫顾一燃,粤东花州人。
1997年4月,北上哈岚,协助警方破案。
同年秋,死于最后一次雪天使特大贩毒集团成员抓捕行动。
那天,我躲在闲置的木箱里,和缴获的毒品一起被李文龙带上跑路的货船。
我给郑北报完坐标之后,就被李文龙制服在地。很快,瑶瑶所在的行动组赶来,开船的毒贩被远程击毙。
力量悬殊,李文龙不占任何优势。他挟持我,用一把枪抵住我的太阳穴,同岸上的瑶瑶对峙。
我们贴的极近,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轻松,甚至带着点期待的愉悦。
不对。
从犯罪心理学来讲,他这种异常的状态接下来会产生更大的行动。
他还能做什么呢?
周围安静下来。瑶瑶生怕激怒对方,对我不利,紧握着枪一言不发。我看到后面有人悄悄的退出去,应该是要请示局里。
时间不多了。一旦援助赶来,他不可能逃出去。
这时,我在一片寂静中听到轻微的、熟悉的“滴答”声。瞬间,一股恐惧从我心底升起。
船上可能有炸弹。
我几乎同时就确定了这种猜测。
船上有炸弹,所以李文龙挟持我,不是为了自救,而是拖延时间,吸引更多警力到船上,他的最后一搏,是和警察、和这些毒品,同归于尽。
我闭了闭眼,昨天的行动,全队唯一一件防弹衣给了我。
我穿着防弹衣,放跑了毒贩。
这次,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大约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能在武力方面讨到什么便宜,李文龙对我并不十分戒备。趁着他松懈,我的右臂用尽全力向身后挥去。
肘击,郑北教给我的,速度快、难防守,是近身搏斗中杀伤力比较强的一招。
李文龙闷哼一声,枪被摔落在地。局势瞬时扭转,我逃脱桎梏,迅速朝驾驶舱跑去。
“往后退!别靠近船!船上有炸弹!”我边跑边朝码头喊。
“砰!”李文龙捡起枪,动作迅速,打中我的左肩。
很好,没有打腿,我继续向前跑。
“砰!”第二枪,打中了左臂。鲜血喷薄而出,我的整条手臂都被血浸透了,应该是打到了动脉血管。短时间内大量失血让我有些眩晕,我努力向岸上望去,分辨岸上的人群。
瑶瑶、熊队,老舅不在,没有专业的爆破人员。
“砰!砰!”第三枪、第四枪,打中了后背和小腿。
这应该是最后一枪,我听到岸上也传来枪声,我身后有人掉进江里。我身形不稳,踉跄着跪摔在甲板上,岸上有动静,瑶瑶想来救我。
“别过来!”我厉声喝退她,语气比郑北骂她擅自行动那次还凶。
太冷了。我感觉自己身上多了好几个窟窿,江上的风嗖嗖的穿透身体。
拖着一条伤腿挪进驾驶室,把被击毙的毒贩拉到一边。果然,在座位底下找到了定时炸弹。
还有十五秒,来不及了。
我粗略估计,炸弹的分量如果炸开,这样的距离足以重伤岸上一大半警力。
不能再有警察牺牲了。
“顾老师!!”瑶瑶还在喊我,声嘶力竭,我最后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坐进驾驶舱,启动发动机。
发动机的马力很足,我有些庆幸,载着毒品的货船很快驶离岸边。
10、9、8、7、6……
炸弹在做最后的倒计时,肾上腺素褪去,沉重的疲惫感袭来,压得我喘不上气。
5、4、3、2、1……
我的双眼已不能视物,口袋里还有一颗大白兔奶糖,我摸出来塞进嘴里,混着呛的血咽下去。船还在开,我像一只破旧的筛子,无力的趴在方向盘上,静静等待自己的结局。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破碎硝烟中隐约有警笛声传来。
是郑北来了吗?
可惜,不能再见了。
03
我叫顾一燃,粤东花州人。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了,很难用语言形容我目前的状态,简单来说的话,可以把我理解为志怪小说中那种看不见摸不到的“鬼魂”。
我的意识回归是在爆炸发生后半个月,郑北家中。
我一直在思考其中的逻辑关系。按照小说情节或者宗教教义,鬼魂很轻,是走不出死去之地的,我就算对人间有留恋,最合理的出现地点也是在松门江。我猜测,大约是郑北在家中供奉了照片的缘故。
照片是刚到哈岚时拍的证件照,那个时候的我还很清瘦,风尘仆仆,有很正宗的粤东人气质。
现在不行了,如果鬼魂有实体,我应该是特别胖的一只。
没有哪只魂吃得比我更好,早上是酸菜肉馅包子和豆浆,中午有走地鸡炒野山菌,晚饭是排骨炖鲜豆角,以及每逢节日雷打不动的饺子,猪肉白菜馅、牛肉大葱馅、韭菜鸡蛋虾仁三鲜馅……
东北菜真的很好吃,我在供桌上面飘来飘去,左闻右闻,满意的不得了。但如果有机会托梦的话,我还是想和他商量一下,把豆花换成甜的。
我因郑北而生,大部分时间在家中活动,偶尔也可以跟着他去警队散散步。
第一次去警队的时候,是郑北刚出院没多久。他伤势很重,高局几乎是强制命令他在家休养。
是真正的休息,我坐在床边,看他顶着乌青的脸色每日疲惫的睡去,又疲惫的醒来。这种状态像极了我刚从秦义那被救出时,有一团比铅还沉重的浊气闷在胸口,顺不下吐不出,拖得身体极度乏累。我不知道郑北是否也被袭击了胸口,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拨出的电话有了回音。
他的步伐急促且凌乱,丝毫没有在意身上的伤口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崩裂渗血。
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一路跟着他跑出去。
郑北进了警队二楼的解剖室,我到的时候门已经反锁。
我被拦在门口,看着门牌上的字,心下了然。
打捞队找到了我的尸体。
准确来说,是找到了我的人体组织。
周围声音嘈杂,很多人都来了。
我看到高局大声质问是谁给郑北打的电话;我看到瑶瑶拧着门把手想要进去;我看到国柱蹲在门口泣不成声……
别哭啊。我过去拍了拍国柱的肩膀,对红着眼的瑶瑶说,顾老师没走呢。
徒劳,但我还是想做些什么。
郑北在里面待了很久,我有些担忧,其实我和高局的意思一样,不该让郑北来的。
整艘货船我离炸点最近,又在江里泡了那么久,千疮百孔,零零碎碎的,早就不适合被人看到了。
郑北出来了,在瑶瑶打算用锤子凿开门的前一刻。
他很冷静,冷静得让人害怕。
郑北抬起头,对面前的刑警说道,“左手,右小腿和脚踝。”他的语速并不快,甚至说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像是在努力回忆刚刚看到的画面,“我确认你们找到的人是顾一燃,但还少左手,右小腿和脚踝。”
他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拼凑出我支离破碎的尸骨呢?我明明没有心脏,却心痛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四周缄默,郑北说完这几句话就往大门口走,崩开伤口产生的痛感似乎在这一刻才出现。一定很痛苦,没走几步他就全身痉挛,再也忍受不住似的揪着胸口的衣料蜷缩起来。然后,硬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郑北!!!
我拼尽全力冲过去,只恨自己太轻,托不住他下坠的身体。
04
我叫顾一燃,粤东花州人。
27岁因公殉职,意识留存于世,寄宿在郑北家。与他朝夕相处,同食同眠。
早晨,我从混沌中清醒,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他昨晚睡得不好,梦中不住地叫我的名字,出了一身冷汗,但今早还是起床跑步了。
没一会,郑北晨跑回来,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露水和一点北方早市的烟火气。
他随手把豆浆放在我的照片前,拿起一块抹布擦了擦相框。
托他的福,在老工业区灰尘肆虐的干燥空气中,我本人还是一尘不染。
从前我不知道他有这么勤快,连着出好几天外勤,回来之后人倒头睡死,脏衣服还扔在角落。我看不下去,就捡着一起洗。
我用的是从花州带过来的洗衣皂,味道和哈岚当地产的区别很大。
郑南和我不熟悉时,一度以为她哥在屋里偷偷藏了个女人。
瑶瑶很喜欢这种木棉的香气,和我要了好几次,都被郑北轰走了。
她不死心,直到我私下答应她下次从老家再多带一些,才算作罢。
我猜,郑北应该也是喜欢的。
其实这样就很好。我飘到豆浆上方,他养成了锻炼的习惯,身体是最重要的,人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我在这里七年,这七年间,我并不能时刻都控制自己意识出现的时机,我经常在一片混沌中醒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沉沉睡去。所以我的记忆是片段式的,有些遗憾,在我“沉睡”时,一定错过了很多。
最近这种失控情况尤其严重,我想,大概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七年前,我没有机会,七年后,我希望自己能站在他面前,亲口说出再见。
郑北一连几天没有回来。
98年市局正式成立禁毒支队后,郑北任队长,他们的工作愈发繁忙,多日不着家是常事。可是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快要离开,我显得格外焦灼。
我怕自己来不及见他。
我的灵魂越来越轻,我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我怕自己来不及见他。
意识再次苏醒时,我出现在漂亮的白桦林里。
哈岚有很多白桦树,唯独烈士陵园的白桦树长得最茂盛。深秋,树叶已经完全变黄,远远望去,就像是夕阳下的一场雪。
“如果你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了,你会做什么事情?”
“多擦擦照片。”
“为什么?”
“因为是最后一次了。”
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我们一同看的电影情节。郑北,原来你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这么久。
郑北,哈岚市禁毒支队队长,于2004年抓捕贩毒嫌疑人途中,身中数枪遇害,终年36岁。未婚无子,警号永久封存。
顾一燃,哈岚市缉毒专案组化学专家,于1997年抓捕雪天使贩毒集团团伙行动中,在松门江遇害,终年27岁。未婚无子,警号永久封存。
鸣枪三响,我在他的墓碑旁边,看到了属于我的那块。
我们并肩而立,在同一个烈士陵园,墓碑位置很好,东南方向,树影斑驳,一天都可以晒到太阳。
听周围年轻的同事说,这是郑北最后的心愿。
这也是于缉毒警而言,最好的结局。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
我一直以为,是郑北留住了我,现在想想,或许还有我自己的执念。那些深埋心底的、不愿言说的不甘与想念。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醒来,在郑北的墓碑前,碑上的我们年轻鲜活,我的意识消散在光晕里。
(正文完)
【北燃】昨日冬风
1.3w + 一发完
/爱能胜过十万风雪
/剧情时间线微调
/郑北第一人称,一燃被注毒设定。
〔哈岚,夏。 〕
外头的风吹得小白杨哗啦哗啦响,叶子被太阳一晒,鲜绿活泛,明明已经是全年最热的时节,树叶却还看起来嫩如新生,我正皱着眉头坐在办公桌前修钢笔。
我把格纸本翻过来,划拉了几道,只断断续续留下几道乌蓝发黑的墨痕。
...
1.3w + 一发完
/爱能胜过十万风雪
/剧情时间线微调
/郑北第一人称,一燃被注毒设定。
〔哈岚,夏。 〕
外头的风吹得小白杨哗啦哗啦响,叶子被太阳一晒,鲜绿活泛,明明已经是全年最热的时节,树叶却还看起来嫩如新生,我正皱着眉头坐在办公桌前修钢笔。
我把格纸本翻过来,划拉了几道,只断断续续留下几道乌蓝发黑的墨痕。
雪天使的案子才刚摸出个眉目,又冒出一团人鼓捣什么“状元药”,而成分纯度和制毒手段远次于雪天使。这帮人不做大生意,却把手往高中生身上贴,这不是祸害祖国的花朵吗。
大案继续跟着,小案情也不能放过。前天学校书店里摁回来参加卖药的书店老板,学生和学生家长,该盘查审问的都盘查,该做体检加强科普教育的都领回去。
被绊了一跟头的男家长回家去立刻写了一封投诉信到市局,点名道姓:哈岚公安局缉毒队队长郑北与其队员在工作时态度恶劣散漫,不能尽早发现案情,任由害人的毒品流通在校园,没尽到警察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投诉,这种事儿对警队来说如隔三岔五吃顿饺子似的寻常。
以前我总不服气,不似刚来哈岚局时和老舅梗着脖子喊了一个小时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来局里秃露反帐的要投诉我的孩儿妈道歉,那回街上有人抢孩子,那天我刚下班,二话没说就把给人贩子摁了,结果过程中不慎把孩儿的脸划了个小口子,我发誓那伤还没我指甲盖长,养一周就好了,总比给人打断手脚了强吧?
局里让我走个形势写检讨,我肯定不干。那会儿我还是小干警,一直没机会大显身手。师父给我台阶下,说不就写份儿检讨,我年轻时写过的检讨一打一打的,就是走个形式,你今晚和我出去探一探,之后你抽个闲空把那玩意儿写了,就当消磨消磨时间。我一听有外勤可出,立刻就把检讨那事忘脑后了,结果第一回就遇着毒贩了。
那回之后不知道怎么了,心里麻得很,反而用检查这种东西来填满自己,用一种诡异而全然包容的心理写检讨。
没错,都是我们的错,我咽下一口气,写起检讨信手拈来,这种小挫折小钉子,在鲜血与命运之间,太不值一提。
得,这件事还绕不开,还是得走个形式。我这两天又在学校附近文具店报刊亭溜达转悠,俗称闲着没事就爱回现场翻垃圾,还真又抓回来一点儿人,收缴一批新药,让一燃化验。
我重新捏着墨囊吸了墨水儿,可还是写不出字。他面前卷宗堆成山,我几乎看不见他身形,牛皮纸袋暂时隔离我和他,这样也好,免得他又要主动忙里抽闲,帮我写那没用的检查。
他那双手用来做这种事,实在是浪费。
而且他替我写检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就上次,高局似笑非笑望着我,点点我递上去的检查:郑北,你练字儿了?
我那叫一个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不得不正色厚着脸皮回答:对,高局,我陶冶情操。
顾教授,顾老师,字儿漂亮,楷书写法,笔画却又勾连横纵,既规行矩步,又意气横生。和他人一样,看着温良貌然,而不听我话贸然行动的大事小事儿,让我能数出好多件。
算了算了,顾老师,骂不得。
捧在手心怕化了。
我埋头修笔,指尖被墨水弄得乌漆嘛黑,一燃不知道何时站起身,见我一手狼狈,颇为平淡地说:你就放那吧,你的检查什么时候不是我写?
我不甘心,又嘴硬:我用笔又不是只写检查,就不能写写案情记录吗?
他耸肩一笑,递给我一支钢笔,又走到我旁边,顺手把我手里还在吐墨汁的笔抽了过去:行,正好样品太多,你自己写,顺便练练字,你先用我的,我帮你修一修。
我连忙把桌子底下的箱子往里踢,怕他瞅见什么端倪,连忙找补两句:顾老师还会这个?
算了,他确实是忙,能早一天确认纯度,就能早一天完整证据,保护祖国未来的花朵,保护未来的小教授们。
我起身,准备去冲冲手,局里的电话却哗哗响起。
北哥,雪天使案的高度可疑疑似人员正出逃哈岚,目前刚上哈大高速G06出口,车队情况尚不明确,其中有一辆牌照是岚D04009,你们协同一下。
云惠药厂的前身是一家化工企业,云惠药厂的证据已经被销毁,但背后的人现正出洞,梁嘉驹,目的地是常春。而当天局里的人手多去支援鹤港大案。
时局紧急,也许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没有在哈岚之地将毒贩一网打尽的可能,若放任他们跑了,整个东三省都有可能进一步被雪天使侵蚀。
我顾不得擦手,叫上一燃,一人一辆车,原想就算支援兄弟也没到,至少也能前后围堵包抄。
我们一前一后上了高速,还没开几公里,就碰到了那个车牌号,只是我定睛一看,是两辆一模一样的车。设卡的兄弟正在准备,而追了一段时间后,其中一辆车忽然从岔口急打方向,我看一眼路牌,是去郊区,郊区风险更大,而前面的路靠近主城,加上有兄弟单位驰援,让一燃去追,我能放心一点。
我拿着对讲机对一燃讲:我追郊区,你接着追主城区。
好,你注意安全。
我继续联系增援,继续踩油门,死死追前面的车,直到设卡处,前车迫不得已停下,才发现只是马仔。
想必一燃那边应该也追到人了,我连忙联系他,只是对讲机再也没有回音,许久,对讲机才响了一下,却不是一燃的声音。
我心一沉。
郑队,顾老师的车还在现场,人……人却找不到了。
我用对讲机联系不到一燃时,心里就已经徒生出不好的预感,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两回,我实在是害怕。
倘若重新再选,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那天,让他老实在局里待着待命,或我与他换一下,让我走他的路。
那天,距离他的生日,三伏里最热的中伏,还有四天。
-
痕检科的人来过,对我说,顾老师是被强行绑走了。
现场有他的衣物纤维与一小处血迹。
他们埋伏人手多,又有枪,绑走了,接应的车逃跑,那个路段本是尚未正式通行的岔口,谁也没想到他们闯了水马,应当是换了不同样貌的车,进入城区后就没有任何线索了。
所有的关卡我都跑了一遍,满城满市找线索,呼机一直开着。可他就像一滴掉进海里的水,再也找不到了。
一天,两天,我们甚至怀疑毒贩将他劫回了花州,我们联系东三省的兄弟部门,也联系花州警方,让他们协助排查。整个哈岚的街巷我几乎都走了一遍,实在困极了就趴在办公桌上,手机贴在身边,时时半梦半醒。
命大命大,我心中只能默默祈祷,他头脑那么灵光,只是暂时没找到机会联系我。
我做噩梦,身子一抖,看着面前整理出的详细线索,桌上还放着一燃给我的钢笔,英雄牌,笔身砂红色,金属帽,文具店里三块钱就能买,英雄两个小字已经被差不多被磨没了,写起来也很顺,应当是用了很久。
我抻抻手腿,踢到脚下的盒子。
〔一周前〕
我下班后借口先走,让他先回去,他面上看起来蛮不乐意,却也没说什么。我心想小样儿,我还能去干吗?我那天去百货商店买了彩带拉炮,金穗彩丝,活像小学里每逢元旦过节似的,这不是要过生日了吗。
他的家庭状况我们都知道,那回国柱爸妈一起来看柱子,我怕他触景生情心里不好受,揽走他对他说局里就是他的家,还没走出两步,又倒回去端盆拿水帮国柱冲洗被“香水”祸害的眼睛,一番鸡飞狗跳后,我和一燃去晾毛巾。
天气响晴,东北干燥,晒什么一下午就干了。
他一边拧水一边搭到钢线上,说北哥,以后这种情况你不用拽我走,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是真心为国柱高兴,也感谢你们能接纳我。
你看你看,又来了,是咱们,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也到下班点儿了,我带你整口饭,走走走,去刘姨那整点儿饺子,你吃啥馅的?
我让一燃把局里当家,生日一定要在家里好好过。今年我早早就托了以前的同一波在转业到海关的战友买了最新款的CCD回来。我不懂那玩意,只知道老师跑步时喜欢揣个随身听,顾教授肯定喜欢新鲜东西,还能录像。
我小心翼翼把包装盒放在抽屉最底层,想到他以后把这小东西随时拿在手里的样子,我嘴角就不受控制地往上提,顾老师的手就适合按按快门做做试验,CCD那个年代是稀罕物件,花我两个月工资呢,可我就是乐意,我就是想把最好的一切送给他。
-
这晚,我们本该一起过生日切蛋糕的。
放在我脚边一盒的彩带还没来得及挂,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送给他。而直到现在,整整三天,杳无音讯。我犹如困兽,痛恨为什么是我让他上了主干道,是我把他送到危险面前的,我没保护好他。
我熬红了眼,如只剩一副躯壳,僵硬而盘旋逡巡地不断寻找着。我想过最坏可能,可我不愿信。
我不能有闲下来的时候,否则就会生出很多不好的想法,我拿着车钥匙准备再去几个可疑的窝点摸一摸,刚下楼,一辆面包车呼啸而过,于局里正门扔下一个麻袋。
我心里一紧,连忙打电话联系楼上值班的兄弟赶紧备车去追,而我快步走近,麻袋是人形,布满血渍,麻袋一动不动,我手脚发凉,到底还是扑过去解开袋口,里面的人面色发青,发须,嘴角,脸上,全然是血迹污痕。
我平生第一次手抖着去探人鼻息,还有一口气。
我把他从麻袋里拖出来,他的袖管被拉起,茫茫夜里我往下一摸,密密匝匝的不平与细痂与黏腻血粒,涂在我脂腹,被昏黄路灯一映,发红发黑。
局里追出去的车闪着红蓝警灯从我身边接连而过,赶来的护士医生从我怀里扶起他抬上担架,扣上氧气面罩。
我明白那些针孔意味着什么,无需作侥幸设想。
一张一张病危通知书,手术同意书,风险告知书一张一张从我手里签过去,他的名字小而平整地被印在纸上,术后并发症和风险密密匝匝。我逐张签过,手术灯亮起。
我坐在长椅上,能做的只有等。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贪婪自私,希望他活。
毒贩应该也希望他活,但是生不如死那种活。
怒火。
他们就是要这样折辱一个警察。让警察和那些被他们玩弄股掌的人一样,变成瘾君子,和他们一起下地狱,侮辱我们所有缉毒警,也狂放到近乎自毁的程度。
毒贩打断了他四根肋骨,拔了他全部的指甲。内伤外伤电击伤不计其数,他静脉被注射了毒品,口腔也有内伤与烫伤,烟造成的。血液感染,高烧不退,炎症蔓延到肺部,送到医院时他的各种指数已经掉得很低,命悬一线。
顾儿,你先活过来,好不好。
活过来再恨我吧。
-
手术进行了十四个小时,留住了他的性命,却也将延续他将要承受的痛苦。
那段日子我活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可与雪天使的线索还要追,专案组的气氛不能就这样低迷下去,毒贩也一定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击溃我们专案组,有时我也想过放弃,可如果我不追寻真相,又怎么能替他复仇,我不能倒下。
一燃手术后的预后情况不好,在重症监护室昏了很多天,他是从第九天开始醒的,然而只能醒很小一会儿,他的反应与意识都很弱。
他睁眼,目光很散。轻轻握了一下我手指,第一句是:北啊,抓到他们了吗。
随即他的面色一抽痛,他的新甲尚未长出,身体还在康复,恢复极慢,十指连心,动一下就要疼。
而他讲话还是垂利细声,直直小小。
我不知该怎么答他,我至今位置仍如困兽,没有找到一点线索。
你说的,我命大。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他。他又轻轻攥了一下我,声音更小了:北,好困,我睡一小会儿。
一天里,他能清醒的时间不多。我知道这是毒品带来的后遗症,他还记得我,这就足够了。
我每天医院警局两头跑,半个月后他离开ICU,转入特护单间。撤去止疼药后的十二个小时,他就发了作,纵使我早就做好准备。
我不想让别人窥见顾老师现在的样子。所以我不让别人进病房,任何人都不行。他全身抽抖,眼也瞪得极大,无法转动,浑身发烫,直直用头去撞病床栏杆,我尽力按着他,可我到底只有两只手,按了身子就按不了手,一个不小心让他挣开了手上的输液针,针头几乎撕开他的皮肉,一整横条刷刷往下淌血,溅到我脸上,也滴在地上,落到洁白的被单上,血越淌越多,我抱着他,按着他,被子被染红些许。
这样的场景大抵让他触景生情,他哀哀喊叫了几声后,抱着带血的被子大颗大颗往下掉眼泪。
我用力抱着他,抱着他僵硬发抖的身躯,那天我应当也是哭了,我陪他坐到黄昏西陲,直到他的手背自然结痂。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松开他,这时他的身体已经放松了,我让他躺好,哄他睡觉。
而后,我听到他极弱地说:北,对 不 起 ……
他受了太多苦了。
我匆匆揉了他一把头发,快步离开。
我怕他看见我哭。
同时,我心里恨那些毒贩恨到流血。我想让那些胆敢碰一点儿毒的人全部去死。
都去死——这声怒吼,或是嘶吼,乃至诘问九天,本应具有划破茫茫夜空的锋利,却在离开我声带后如同濒死的生命一样无力,没有回响,转眼被黑暗——那是来自我与他无法诉说苦难的共同身体里,最深处的绝望与悲鸣。
他的状况时好时坏,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个月,情况不好时一天就要发作几次,情况好些时可能会好一周,但一周之后的激烈程度甚至要大过短期骤然发作之和,有一回甚至到了呼吸骤停的地步,用上了电击起搏器。
上回他被秦义抓后,我不是没在现场看到连着电极的水盆,我没问他竟然也不提。只是那之后他总是脚底板儿痒,应当是冻坏了皮肉,我妈寻了各种偏方,给他泡脚。
他的踝关节也落下了毛病,两个月前还崴了一回脚,康复之后他还是保持着跑步习惯,却比在花州时一口气十几公里要打个对折。
就连他一直坚持的长跑,也是因为那些毒贩才开始练的。他曾滑倒在暴雨淤泥的街道,而后开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跑,是为了追上当年的自己,接过滑倒的自己的手中的一棒,倘若那天能再跑快一点儿,是不是就能找到他父亲的下落?
上回局里玩什么真心话,赵晓光那个不会来事儿的,还兴致冲冲拿个打火机拆了拿里面点火器的红线说输了的人可要接受刑罚。
那玩意儿一碰就有电,还是打火机。我见一燃脸色一僵,扔下手中纸片起身就走。我连忙抬手掴了晓光后脑勺一巴掌:咧咧什么呢?闭嘴吧你。
晓光连忙住嘴,我追上去安抚一燃:你别和晓光计较,他嘴上就是没个把门儿的,心里没恶意。
他沉默,走了几步才:郑北,我没事,也是我反应激烈了。
而如今带电的起搏器又往他身上压,他一定很难受。
我不知道我这般维系着他的生命,是否是我太自私。
-
痛苦反复,那段时间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个月,已经快到冬天,总在医院住着也不是办法,不如让他在家里自在点儿,我爸我妈也能帮忙照看一下,我能放心一些。
有天一燃帮着拿碗筷,手一抖摔碎了碗,我连忙扶住他,让他别去捡碎片:没事没事,家里那么多碗,这碗早该淘汰了,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他沉默,吃完饭后却央求我,送他去戒毒所。
我明白那是什么地方,毒瘾发作的人倘若无人看管,则会如野兽一样撕打成一团,撕咬伤痕满身。一燃在我身边,我能看着他。
他出事时毒贩有接应,寡不敌众,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逃出生天。
那回几个疯子拿着霰弹枪来店里行凶,要不是一燃,我不知我会见到几尸几命,墙上霰弹枪留下的弹痕被年画贴纸补上。
我们一家都记得一燃的好。
一燃,我不可能放你走。
〔秋分〕
郑北,你变了。
很多人说我变了。
我垂眸,对,说得没错。
以前因为我拦着他当场按下奶奶送孙子来道谢那件事儿和他大吵一架。
我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后一字一句说你看不惯就回花州教书去,随后回骂整个走廊都能听到:我用你教我怎么抓人?
他转身离开留下一句打扰了时,我未曾察觉他身后一无所有,茕茕孓立。
他从湿暖南方只身一人跟着我来到这四月份仍料峭春寒的哈岚。我却一句话让他回去,我生在哈岚长在哈岚,父母健康,有小妹,家里有小生意,有过命的兄弟发小,我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个。
所以也逐渐趋向他,成为他,行动中我冷静放枪,甚至在过度执法的边缘游走,瞄准毒贩的膝骨打,手肘关节,即使他们最后逃出生天,也要终身痛苦,偿他们的罪。
我这点变算什么。
可顾老师的那份儿,我要替他维持原状。
今年国庆前夕,安排打扫卫生,局里拨了经费请了外包保洁,秋天扬尘大,结灰抱土的,窗户上也被尘土压得不够透亮。我回来拿趟资料,顾老师放实验器材也被打扫,粗手粗脚的,我回来时,正好碰见打扫卫生的不小心碰掉几本资料。
我骂出口:谁允许你们动顾老师的东西了,国柱,怎么回事儿?你怎么看的办公室?
顾老师的事情对我们哈岚公安局来说一直是一道坎,但新的毒情仍层出不穷,谁也不敢停步。
我骂出口,局里好不容易添的一点活气被我一嗓子打散了。扫卫生的,连连向我鞠伸躬道歉,他个头不高,浑身灰泥,身量很瘦,手指皴裂,急得不知道怎么办。领导,领导,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众生皆苦,可最苦却是那些本分良善的人。
我如泄了气的皮球,可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固执而强硬地留下他的痕迹,能留多久。
对不起,也是我态度不好,这个你拿着,拿着吧拿着吧,回去给孩子吃。
我给他几块局里发的月饼。
中秋已经过了,家里月饼太多,忙起来也忘了拿回去。我睨见他用来绑劳务用品的皮筋是小孩儿的头绳,我该为难犯罪分子而非普通人。
〔霜降〕
天到十月,已经很冷了,家里已经通了暖气,我爸妈开车去批发市场整了点儿水果回来,苹果雪梨堆了好些。
一燃总咳嗽,雪梨润肺,我妈就用小砂锅给他煲冰糖雪梨汤。他的精神头比前段时间要好一些,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指甲也长回来,只是还有细纹,月牙板也比先前小很多,他仍会时常受苦,我们心里难过。
我妈总是一副什么事都能慢慢度过去的样子,我却有天撞见她一个人抹眼泪:小北啊,小燃儿他太遭罪了,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他太苦了,小北啊,燃儿对我们家有恩有义,你答应妈,你要好好地护着他。
他也很坚强,从没在我面前展现过自弃。
他说,郑北,我一直不碰这样下去,会不会好?一个季度,一年,三年五年,我就可以好了吧?
肯定的呀,肯定能好。
可我们都知道雪天使是什么,我们都在对彼此讲善意的谎言。
-
他体弱,立冬前后他生了一场重病,高烧不退。我去药店买了中成药给他吃,谁知药物里的成分与他体内的残留物相冲,害他再次发作。
我喂他吃完药后,去厨房削梨给他吃,等我把梨递到他手中,转眼我去洗把手的空当儿,就听到他摔了一跤,我冲出来,看见他眼泪流了满脸,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清亮的鼻水也一并往下淌。鼻尖红得发皴。
他的呼吸再次变得困难,眼睛发红,近乎窒息。
先前几次我想了各种法子让他好受一点,让他攥着毛巾,嘴里也要咬着东西,毒瘾发作要持续半个小时,每次都折磨得他近乎力竭,甚至是晕过去。
每次他受苦过后手脚全是冷汗,人从冷水里刚捞出来一样,手脚怎么也捂不热。
现在的他,好像越来越瘦。
北……
他拽着我裤脚,另一只手抓着我方才递给他的白梨,他抓攥极紧,指尖挖钻入那只梨子,力道大到生生将那梨子的一半儿挖开,掉在地上,擦出并不多的汁水,与一洇从他甲缝里渗出的血红。
顾儿,一燃,小燃,燃燃。他的小名几乎在我口中含到化。
我哄他,他用头去撞茶几脚,我用手护着他,他的脚又把沙发蹬开,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多米诺骨牌一样碰倒了角柜上的东西,身上的白衣服又蹭了灰,他身子发抖,紧紧地抓着我。
北哥,北哥……
北哥,我好难受,北哥……给我,给我吧,给我一点吧。
这一天,还是来了。
先前他再难受,也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呜咽作抖,眸子也发红发颤。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一绺刘海贴在眉毛上,我不忍看他。
我萌生出最不该有的想法,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这般难受,郑北,郑北。
我陡然起身,一把扯掉了警衔章,重重甩在地上,丝锻细密,剐痛我的心。
有那么一瞬,我不想再当警察了。
倘若我是个普通人,那我现在愿意立刻陪他一起下地狱。
-
原来我一直都没有保护身边人的能力,我失败得彻头彻尾。
我站起来太快,眼前有些发青发灰,外面的晃了我的眼,雪雾沆砀,浓浓重重覆了整个哈岚。
下雪了。
今年哈岚已经冷了太久,早已入冬,却是干冷,迟迟落的雪,却落在今天。
今年哈岚第一场雪,下得又烈又急,已然在砖墙地面上厚厚铺了一层,我皱眉,他还蜷在地上抽搐。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刚刚塞给他的毛巾:郑北,郑北,北哥,我太难受了,我好难受啊……我好疼,疼……
“好,北哥不让你再疼了。”
“等着我。”
我大步踏出门,背过身,茫茫雪光晃进我的眼,我的眼泪旧簌簌往下流,脸被风吹得如刀割样疼,视野里出现诡蓝与暗黑,这场雪又冷又厚,我找最白净最新的雪,用手去捧新雪,雪片锋利,寒光冷硬,天色阴白。
那一天冷过哈岚任何一个冬季。
一燃听我的话,他仍蜷在地上,没有动,额角的汗淌得很多了。我望着他的瞳仁,曾如游过长夜黑海的长鲸,如今却是极少颤动的静黑。
我特别怕他在受苦时上不来气,我知道太多因为毒品发作太甚,一下子就过去的例子。
我扶着他坐起来,将刚拾回来的野雪,用指尖捻起直接放入了他的口唇之中,我怎会忍心看他伸头衔舔,雪以极快的速度融化在我的指尖,他的舌尖。他的唇舌呈着一种极为不健康的苍红,白处黯无血色,红处如鲜血欲滴,不知是冰凉,还是这白而无从辨认味道的东西令他稍许安定一些,我稍松一口气,继续喂他,也顾不得那天上的大雪会不会让他着了凉,夜里闹不舒服。
他喘息,口中冷气与屋子里的暖气一碰,散出湿潮的细雾寒烟。
顾儿啊,我一直陪你,好不好?
我把未化的雪全部喂到他嘴里,然后吻住他。他的嘴唇很软,咬人也疼,怪不得先那样讲起话来尖牙利齿,连你不配做一个缉毒警察这种戳人肺管子的话都说得出来可我认了,他说得对,我没保护好他。
我知道他痛苦,也知道这不过是雪,无法带我们短暂成为虚无主义的天使,生出无妄的羽翅。
他这次发作仍很厉害,我心甘情愿让他去咬我的唇舌以让他减少痛苦,而他只不小心用力了一回就骤然松了口,应当是不想伤到我,只是呜咽从喉咙发声,郑北,北。
如果这样能成为他的解药,那我愿意与他永远留驻在大雪天。
渐渐地,他慢慢平静下来,呼吸慢慢平顺,脸色稍微好了一点,身子仍在轻轻痉挛发抖,却比方才缓解太多。他几乎涣散的双眸聚焦,看着我。
我一直抱搂着他,顺摸着他的发尾告诉他没事了。
半只被他抠坏了的雪梨放在一边儿,我不觉得埋汰,更不觉得雪梨中他手指留下的血渍有碍,我顺手把梨子抓过来,吃了一口。
冰的,极淡的甜与极淡的腥甜。
-
我多么希望被抓走的人是我,让我去承受万蚁蚀骨的疼痛。让我留下终生难以治愈的顽疾,我愿意下地狱滚油锅,换他平安健康。
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相信一燃那样骄傲的人,他不会容许自己不受控制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放弃自己的尊严,求我给他一点“缓解”。那次以后,有天晚上,我的手被他抓住,我装睡,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喉咙上,他是想让我来结束他的生命。
我故作翻身熟睡把手抽回来,甚至还做戏全套把被子卷走大半。浓重的黑夜,狂跳的心,我很怕,怕他会做傻事。然而第二天他还是好好的,只是眼睛有些肿。我知道他晚上哭过。
我知道他太痛苦了,可他何尝不是在为我活着,为我承受一次一次被毒品咬蚀神经的苦楚。
我牵挂着他,他也愿意被我牵挂。
我们在雪里迷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走出无际的迷宫。
也许他早就想自我终结了吧,我们都在时间的河里逆水行舟,再努力一点,再各自背过身流泪,又在面对面时微笑。
那天我休息,起得晚了些,我睁眼时,我的警衔齐齐整整放在床头柜上。
他正站在床边看雪,回头对我说:郑北,你说哈岚的雪,什么时候能化。
我摇摇头,心想不要化。
我曾畏惧大雪茫茫,现在却庆幸大雪不熄,这样,在他受苦时能有一剂可遇不可求的良方。
〔除夕前〕
那天是腊月二十七,我收到伍警官打来的电话。
一燃出事时,我们哈岚局也向花州市局沟通了这个情况。花州方面很重视顾老师的情况,联系着华南大区的力量与我们一起想办法,科研基地,警校,研究所,都拿了相关材料进行研究协助。
伍警官是一燃的师兄,先前我接一燃回哈岚时有过一面之缘,后面又因雪天使的案子联系紧密了起来。听说一燃出事后还来哈岚看过一燃。
临走前他说:北哥,你一定要照顾好阿燃,我信你,你也要信我,我会尽全力。
我只能点头,明知希望渺茫。却也祈祷奇迹出现。
伍警官联系了之前他们花州警校研究所的陈教授,一燃94年出国交流的推荐信还是陈教授写的。陈教授听了这件事,也心急如焚。
也有人曾劝我往前看,言外之意不必多说,可我哪能放得下,他是我的爱人。
逆风执炬灼手又如何,哪怕前路万重渺茫,也要穷尽一切再去找一找机会。
人间有太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又何尝不在其间虔诚长跪埋首,希望终有一天能让神明对我的爱人再心软一次。
“郑队,阿燃的事情有新消息了。”
我握紧电话,促狭应一声,握紧了电话。
“但郑队,接下来的事情你要认真听我讲。陈教授知道阿燃出事后第一时间申请了特批程序,把雪天使的样品带去国外交流访问的科研实验室,拜托他们能不能根据雪天使主要成分官能团制备改性的缓解药物。”
“郑队,我们都在一线,就不多说了。你也知道,毒这种东西压根没有解药可言,只能减轻病症,逐步减弱原药性对人的遗留影响。改性配方风险更大,国外方面只进行了生物试验,没有对应匹配的人体临床试验,也没有阿燃这种情况的样本,但现在他们做出来了,一试二试是有效果的。”
“但这药用在人身上,一切都没有定数。”
“阿燃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你一直在哈岚照顾他,所以……”
“郑队,你再想一想。”
我原以为有一线转机我就会扑上去死咬不放,可这一回我却犹豫了。
假如让他的情况变得更差呢?假如成分只是数据推演,新旧成分交替会引起一些不可预料的情况,甚至是直接害死他。
我告诉伍警官,我考虑清楚再给他答复。
-
我放下电话,一燃已经睡着了。
机会出现,却再次让我面临生死抉择。
我躺在他旁边,一晚上没合眼。天光熹微时,我听见他梦呓。
小北啊
我们什么时候 再去买花
他的声音极轻极淡,说话慢慢的,细语温声,即使是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我也需要费力去听。
我默默出声,只是做个唇形答他,你想买什么样的花。
小北,小北。
现在我挺爱听他这样叫我。顾老师,你好起来后,我带你去花鸟市场,看上什么好看的盆栽,都搬回家里,小北保准每盆儿都给你照顾得生机盎然。
未曾谋面时我把顾老师画成老爷爷形象,可现在我也愿意再添一个我,我们一起老。
待到春天那松花江的雪水融化,春再来,事情会不会有转机。
花。
这是个好兆头。
第二天,我在他清醒时问他,愿不愿意试一试,愿不愿意再等等春天,北方的春天来得比南方晚很多。
他握着我的手说:你说天若有情,老天总不能一直一直让我们输吧。
他的眼眸很平静,我从他眼中看到深浓的韧意,我想,时常被雨水侵洗的南方榕树,也是这样恒久流深。
恶必有报,我们当警察不就是为了正必压邪。
好。
他好像又有些困了,偎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当天联系伍警官,又与局里联系,上级重视这件事,一切程序都走得很顺很快。药物随专机到花州海关留样,再由押运专车一路北上直到哈岚。
药剂用法与副作用我全部了解过,十分凶险。
我们又回到了医院。再来时他比上回刚出来时状态已经好太多,由于用药给药需要机器辅助,我只能在外面等。他进病房前,忽然拽住我的袖子:郑北,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愿意,愿意做捐献,做药理研究。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也很小,可他说得认真严肃,托付什么似的。
这种时候他还在牵挂数据,即使不成事也愿意用自己做实验,也许是想能救更多个晓晓姐。
我心里五味杂陈,并没有答应他:一燃,你好好的,我等着你呢,你怕什么。
过程苦痛。
我隔着重重隔离门,不忍听他痛苦呜咽。
那药的原理我请教过陈教授,以无害用逐步给药的方式把身体里原有受体的靶位破坏,异构重建,让身体里的雪天使原成分失效,过程无异于刮骨疗伤,所以现在他的状况会更差,更脆弱。
〔惊蛰〕
不计其数的针剂,浮沉。
只是给药还是要从手臂注射,左胳膊被针刺得我不忍看。还好是在哈岚,常年要穿长袖。我心想决然不能让他再回到热一点儿的地方穿短袖。
他终于挺了过来。
-
他血液中有害成分的含量慢慢下降,而新的神经脉络缓慢生长,如同一粒种子,在他身体里随春天长出新叶新芽。
他清醒的时间慢慢变长,也慢慢能自己端住碗。
胃口也好了不少,我忙里偷闲学了做饭,第一回就让他吃出来了。
郑北,这饭?
我不好意思地卖笑,本以为他要夸我,于是唇薄舌轻:我也学着整了点饭,是不是手艺还行?
他眉头一抬,毫不领情地点评:豆角还夹生呢。
我被泼盆小小冷水,心里却生出蜜里调油般的喜悦。
-
他的恢复状况与春季的万事万物牵动,以每天微小却恒久生长的速度恢复着。
我的顾老师,慢慢随春天回来了。
出院那天,我搂着他:回家吧,咱的被晒得可暄乎了,保准盖得舒服。
咱的被?
先前在家晚上我夜夜守着一燃,而白天一燃在家怕磕着碰着,索性换了张更大的床。
我没皮没脸地笑。
他手里拿着本薄书,轻轻抽了我后背一下,耳尖起红,银边眼镜架在他脸闪出光芒。
郑北,你就贫吧,爸妈能同意吗?
顾老师偶尔也上钩。
诶,两床被怎么了?
还是说,顾老师想一床,那也不是不可以啊……正好重新弹一下棉花。
郑 北。
他切齿咬牙我的名字,几乎咬得我骨头发酥,他脸上的肉又长回来,像只猫似的鼓腮,我觉着啊,他能咬死我,那是奖励我。
我大包小包地把他的东西搬到鸡架车里。
那一年的四月,我从湿潮的花州千里迢迢把顾老师接回哈岚,如今我们一起回家,千米一脚油。
他的身体机能基本恢复正常水平,不过还是落下点儿小毛病,总是小感冒小过敏的,也爱睡觉。
有时我忙了一天回到家,和他聊一聊案子。一开始还讨论得有来有回,而说了一会儿,他就先睡着了,呼吸均匀静谧。我倒是不遗憾今天的事没讲完,以后还有机会能接着讲。这样就很好,我翻了个身,轻轻抱住他。
以前睡觉我都是随便找个长条的地方一躺,长凳子,花园边上,沙发里,双手一抱,眼睛一睁一闭又是一天,而现在我陪着他,并不觉困,反而觉得这般消磨时间,也是幸福。
终于有天他赋闲不住,又恢复了晨跑习惯,从一公里到三公里,精神头也越来越好。
他提出申请,要回局里恢复工作。
高局却单独找我谈了话。
郑北,你知道的,顾老师的情况,不能再做警察了。
我心里也知道,染过瘾的警察,没办法再被公安系统接收。
随后高局递给我一封介绍信,让我拿回去给一燃。
郑北,你对顾老师怎么样,我们都知道,你自己也不想再让他陷入危险了吧。
高局看得通透,我承认,我私心只想让他健康平安。
一燃有所争取,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安排。
工大伸出橄榄枝,很欢迎顾老师,学校给他安排了化院正职,又另配了实验室。一燃是人才,放在哈岚局,是好警察。在学校,是好老师。
虽然不在刑警岗位,但顾老师再次成为顾教授,站上三尺讲台。
从警是他的执念,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他在教学系统里能发挥的作用更大。顾老师上课很风趣有度,挂人却毫不手软,没过就是没过,一分都不捞人。
学校的实验室很支持他。半年时间就出了新成果,也是针对新型毒品的快检技术,取体液就能试纸显色,快检盒对于我们一线工作很有帮助,大幅提高了筛查效率。
我俩晚上也经常去逛夜市,打枪店老板见了我们就假装离开摊位换零钱。
我们一边逛一边走,我轻轻捏捏他的脸:顾老师,你那个检测盒咋这么厉害呢?小顾老师?
他拍开我的手,抿着唇笑:一手的鱿鱼味,我就是换种方式支持你工作,行不行?
什么表情,劲儿劲儿的。
行,顾老师说什么都行。
我咂摸着,教师警察,那也算是模范家庭了。
以前公安每逢五一,局里都要举办教育系统办联谊会,解决单位小年轻的个人问题,我从来都不参加。而今年,我第一个报了名。
一代一代的人彼此相遇相识,小年轻们的伎俩我早看惯,工大年年在邀请名单里,所以我主动请缨领着哈岚局的小年轻们一起去。每个科室都有新面孔。
联谊吗,咋的,不能联旧谊啊。
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他。
顾老师,你也来。
郑队,这么巧。
我俩私下商量好的,工作时间,小小约会。
他穿一件米色立领风衣,而我穿黑皮夹克。我自觉好般配,我俩干脆一直坐在角落唠嗑,我俩的话,怎么也说不够。
老是有小姑娘瞅呢,瞅什么瞅,我心里默默说,你们顾老师可是名花有主,名为顾一燃。我不过这话我可不敢让他听见。我递给他一把瓜子,也学那小流氓做派,顺手勾他手心。
-
我们提前溜走,五月的花鸟市场最热闹,都是新芽,养到六月份就能开花,东北的花不似南方那般婉,而是粗枝大叶,都是热烈大方的。
我怀里抱满了花儿,车后备箱还包了很多新花盆回去。
黑土不用买,去河套后的林地里挖就好,冬日的树叶被雪泥溶解,被温温的春天一酵一发,插棵折枝都能活。
这就是我们东北的热烈厚土,没有一个冬天能战胜这片广袤的大地。
我们抱着花,走在堤岸边。怎么看他都好看,怎么看他都喜欢。
四下无人,我握住他的手,初恋似的,生涩别扭。
郑北,你会不会牵手?
那顾老师教教我呗?
他白韧如水的手指逐个穿过我的指缝。
树影滤过春光,落在我们十指相扣的手上。冬风早已融成春,吹化河水冰面,也吹化十万个昨天,柔柔缓缓,向我们环抱而来。
(全文完)
【北燃】瑞雪
全文免费,正文+段子,9k+
1997年的冬天,雪下得有些晚。
东北地区一向四季分明,哈岚更是明得不能再明——银杏树的叶子刚由绿转黄,打着旋往下落,尚未来得及铺就一条金黄大道,一阵风就挟着寒气,猝不及防地扫过来,叶子尽数飞向空中,再载着雪花,在这扎人的冷空气中疾驰而过,驶向下一个春天。
顾一燃从未见过雪。刚来哈岚那会儿,他裹着满是鸡味儿的军大衣问郑北,下雪了白茫茫一片,很干净吧?
郑北却一副全然否定的样子,他腰板直,说话更直,大碴子的口音里还掺着刚开春的凛冽气息,试图打碎顾一燃对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这句话的美好幻想。
但顾一燃不置可否地说,“怎么会不美呢”。
雪究竟是什么样子,......
全文免费,正文+段子,9k+
1997年的冬天,雪下得有些晚。
东北地区一向四季分明,哈岚更是明得不能再明——银杏树的叶子刚由绿转黄,打着旋往下落,尚未来得及铺就一条金黄大道,一阵风就挟着寒气,猝不及防地扫过来,叶子尽数飞向空中,再载着雪花,在这扎人的冷空气中疾驰而过,驶向下一个春天。
顾一燃从未见过雪。刚来哈岚那会儿,他裹着满是鸡味儿的军大衣问郑北,下雪了白茫茫一片,很干净吧?
郑北却一副全然否定的样子,他腰板直,说话更直,大碴子的口音里还掺着刚开春的凛冽气息,试图打碎顾一燃对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这句话的美好幻想。
但顾一燃不置可否地说,“怎么会不美呢”。
雪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尚无从得知,但雪天使,绝对不是美的。
所以他开始忙起来。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忽然变得孑然一身,又孤身踏上千里之外的北地,他追过人,拿过枪,吵过架,受过伤,甚至做过许多以前未曾做过的傻事,比如……花三十块巨款买了杯空气。
猴犀利啊。
但他仍要向前走。即使前面是无穷的泥沼。
他将往事扛在心里,这份量压得他每一步都艰难,他的脚不可控制地往沼泽里陷进去,越动陷得越深,直到陷到胸口,他开始喘不上气。
他执意要走一条无人走过的路,就算淤泥漫过他的身体,他也不想回头。
那只好有人向他走来。
顾一燃觉得好吵,恍惚间甚至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他怀疑是淤泥压迫了自己的神经,所以出现幻觉,可他环顾四周,身边却真的站满了人。
赵晓光咋咋呼呼,“我去燃哥你咋跑泥巴里去了,你要挖藕啊?”
张雪瑶找了根棍子打算拉他出来,而丁国柱吓得哇哇大叫简直想打110报警全然忘记自己就是警察。
然而郑北离他最近,端着一锅猪肉炖粉条,朝他呲个大牙乐,还伸出一只手,嘴里却仍然说不出什么好话,“你挺能耐啊,我就看我今天要是不拉你你这小身板能出来不。”
顾一燃心里本来冷冷清清的,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他心中早就被很多的声音,很多的香味儿填满了。
他笑了笑,没再犹豫地伸出手,郑北的臂膀比他壮上一圈,手上也永远都热乎,就那么一拽,顾一燃就从沼泽里解放出来了。他又能呼吸了。
郑北将那盆猪肉炖粉条塞到他手里,再给他一双筷子,拍拍他的肩膀,“多大点事儿,像个傻子似的不知道求救,你不是想看雪吗?那就踏踏实实走,一直走直路,风景才最好。”
顾一燃听进去他的话,他一直向前走,果然面前就变得开阔起来。他拾起更多的东西,也找回更多的东西,他的父母姐姐,他的前半生,他曾失去的一切,以一种更加珍重的方式重新回到他身上,融进他残缺的灵魂里面,让他发自内心地报以一个释怀的笑容。
他心里轻松了,身上就开始重起来。因为郑北将秋衣秋裤棉衣棉裤大棉鞋大棉袄大棉帽大耳包围巾手套一股脑砸他身上了。
“我不怕冷。”顾一燃从衣服堆里探出脑袋。
“哎我天,别搁这装了,零下好几十度呢,是谁刚来哈岚那会儿,一下飞机就打喷嚏了?那还是春天呢。”郑北翻出棉裤,介绍,“这可是我妈亲手做的啊,正宗东北大棉裤,一条顶三条,你找遍全哈岚,也找不着一个比这个更真材实料的。来,试试。”
顾一燃只好秋裤外面套棉裤,棉裤外面套外裤。以前在花州,最冷的时节也不过是披上件风衣,身上还是松快的,早上还能照样跑步。如今来了哈岚,这里的秋天短得离谱,那件风衣只拿出来穿了三天,樟脑丸的味儿还没散干净呢,就又被顾一燃重新放回衣柜深处。
二十分钟后,顾一燃终于穿戴完毕。郑北看着变身成企鹅,只露出俩眼睛的顾一燃,十分满意。
企鹅迈着四方步下楼,有点艰难,“我都不会走路了,感觉重了二十斤。”
郑北“哼”地笑了一声,“重点好啊,我还寻思让你兜里揣俩砖头呢,别让大风刮跑了。早几年就有个小孩,冬天让大风吹起来了,卷屋顶上去了,幸亏住的平房,屋顶都是雪,也没啥事儿。”
顾一燃从围脖里答道,“我又不是小孩。”
“行行行,你厉害,”郑北将顾一燃的防风帽又紧了紧,“咋样,穿上暖和吧?”
顾一燃点点头,朝那辆鸡架车走过去。天气凉下来之后,他也不跑步了,每天都坐着郑北的车,两人一同出发再一同回来。
他看了看天,晴朗朗地,于是有点不满地看向郑北,“你不是说天气预报会下雪吗?怎么还没下?”
郑北有点摸不着头脑,“哦这又赖上我了?我是警察,就管别人犯罪,不管老天爷什么时候下雪,”他指了指天空,“要不然我把老天爷抓了,关审讯室里,你自己去问问他什么时候下。”
顾一燃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郑北笑了笑,发动车子,“别急,该来的总会来,年年都下,下完了路上结冰,车轮都得上防滑链,就这还一天到晚的交通事故,咱们要是没事,都得上外面帮着除雪去,走路都费劲,还得干活,到时候有你累的。”
车刚在院子里停好,一阵风嗖嗖刮过,顾一燃飞快地下了车,双手揣在兜里,绷着身体一路小跑进公安局大楼,压根儿没管他的御用司机郑北一点儿。
办公室里暖气供得挺好,他搓搓手,总算感觉到一点暖和气。张雪瑶在暖气上放了一排豆浆保温,顾一燃眼镜上蒙着一层雾,他凭着朦胧的感觉拿起一袋咬开,再从装着油条的袋子里挑出一根,外套都没脱,就坐在椅子里大快朵颐。
顾一燃油条吃下去一半,郑北才悠悠进来,一眼就看向顾一燃,感叹,“你这一天天的,就吃的时候最积极,我要是开慢点你是不是饿晕过去了。”
顾一燃没工夫说话,挑了袋最热乎的豆浆,递给他,郑北觉得好笑,“哎呦给你殷勤的,我用你给我啊。”但还是伸手拿过,握在手里暖着,环顾办公室,视察他的那群崽子们。
马上年底了,毒贩们不知道是猫冬呢还是跑南方越冬了,这一阵都没什么风声,他们缉毒队难得地清闲下来,偶尔抓抓几个小灯头,都不算大案。
“这咋的了这是?”郑北看着崽子们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问道。
“他们没案子办,卖呆呢。”顾一燃接道。
赵晓光正喝水呢,听了嘎嘎直乐,乐完了开始打嗝。
“燃哥,嗝,那叫卖,嗝,呆儿,卖呆儿,嗝,才对。”
“哦,”顾一燃点点头,暗自重复,“卖呆儿。”
“你还搁这当上老师了?”郑北问道,“一天到晚扬了二正的。”
赵晓光撅着腚,以一种十分妖娆的姿势灌水,“那我有啥办法,北哥你也不给我安排活,我闲得五脊六兽的,天天跟老舅下棋,现在干后勤比干刑侦还利索。”
赵晓光受伤之后,在医院躺了几个月,他们经常过去跟他说话,郑南更是每天都去。她什么话都说,有温柔的,有难过的,有时候心里急,就说“你再不醒我就要跟你分手了追我的人多的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反正你受伤这么严重也好不了了我干啥吊死在你这棵狗尾巴草上”。
可能赵晓光当时哪根神经正好搭上了,这番恐吓的话居然真的传到了他的脑子里,危机感活活将他唤醒。
他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别啊,我就……擦破点儿皮儿。”
郑北拿手指头点他,“让你回家休养你偏不,你现在是咱们局里重点保护动物,就跟动物园里圈起来的猴儿一样,给我老实待着,你要是有啥事郑南不得把我给吃了?”
他又环视所有人,“一会儿局里开大会,都给我精神点啊,有案子愁没案子也愁,人顾老师咋不像你们这样,要真闲的难受就把顾老师给你们讲的知识点好好背背,回头让顾老师出份卷子,考试,考不过就抄书去。”
“行啊,”顾一燃吃过早饭,又恢复了儒雅的样子,他换上制服,对着镜子整理警帽,淡淡地说,“你也得考。”
“我考啥啊?”郑北眉毛都拧起来,“我一个队长,经验那么丰富,我监考就够了我还需要考试吗?”
“怎么不需要?”顾一燃回头,报以一个很礼貌的微笑,“表率嘛。”
表率带着他的崽子们浩浩荡荡地在大会议室里坐下了。
马上年底了,局里需要总结,表彰,动员,展望,大会一开就是一上午。高局坐在讲台前面,话语透过麦克风传到所有人耳朵里,声音燥得很,先还觉得震耳欲聋,后来习惯了,就开始走神,顾一燃心里盘算了半天——局里交给他的活,让他编写一份毒品相关的资料,作为教材,供各地警方学习。他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在心里理清了思路,便稍稍放松下来,抬起头来,眼神漫无目的地向外瞟。
于是就看见了漫天飞雪。
他愣了一下,胳膊肘已经下意识地碰了碰旁边的郑北。
郑北显然早就看见了,低声说道,话里还透着笑意,“咋样,天气预报没错吧?这下不用把老天爷抓起来了。”
顾一燃没回应他的调侃,继续看窗外。
他在花州生活了小半辈子,从小到大没见过雪,台风天倒是经历了不少,树被拦腰截断,车被洪流卷走,暴雨在窗户上咚咚地砸,再加上狂风几近呜咽的声音,顾一燃躲在断了电的屋子里,就算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风雨席卷而来的场面,却仍然听得心惊。
而来到哈岚,他遇见了一场安静,却磅礴的雪。
哈岚的冬天,是由寒冷,苍茫,和半人高的积雪构成的。
这场雪是凛冬来临的前兆,很快,哈岚将迎来更多的风雪。高局看了眼窗外,总算大发慈悲地结束了大会,临了又叮嘱了几句把雪扫一扫,注意安全。
顾一燃的心思早已飞出窗外跟雪花肩并肩了,会议一结束,他就扑到窗边,拉开插销,向外伸出手,还不忘感叹一句,“好漂亮啊。”
“不冷啊你!”郑北看他那样觉得好笑,将他往边上拉了拉。
雪花在顾一燃指尖融化。他看了看外面人走路留下的脚印,奇道,“这么快就下这么厚了?”
“那你以为呢?你咋不看看这雪花多大,这就叫鹅毛大雪,下一晚上,第二天连门都开不开。”郑北答道,“别搁这望了,你瞅你这望眼欲穿的样,走吧,下去看看。”
出来的时候,门口已经被铲出了一条路,雪被堆在小路两边。顾一燃一脚踏上去,这会儿雪还没冻上,松松软软的,他觉得新奇,特意往有积雪的地方走,踩出一排脚印。他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雪,像是捧起了什么宝贝一样,目光里面透着稀奇。
他回头看了一眼,郑北戴着墨镜,正叉着腰指挥大家清雪。顾一燃脚步鬼鬼祟祟,猫着腰走到他身后,两手用力一抛,将那捧雪尽数撒到郑北的后脑瓜子上。
众人哈哈大笑,郑北凉得一缩脖子,一回头顾一燃早跑到几米开外,躲在了掩体——丁国柱——的身后。
郑北看见他逃走的样子,笑骂了声,招呼所有人,“都看见了啊,有人袭警,嫌疑人留下了清晰的脚印,赶紧的,顺着脚印追,给我捉拿归案!”
这话一出,一场大战即刻爆发。很快就陷入了一场乱战,雪球满天飞,也不管是敌是友,总之都跟疯了一样,见人就打。
郑北执着地朝顾一燃的方向扔雪球。他捏雪球的技术了得,个个都中,相比之下顾一燃的手法就太生,连郑北一根头发都伤不着。
挨了郑北无数次袭击的丁国柱惨叫连连,躲在雪堆后头,特别没骨气地扯下他的白围脖,晃晃。
“咋的了,这就投降了?”
“北哥,”丁国柱露出脑袋,偷摸指指旁边那堵矮墙,“其实我是卧底,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哎呦我天呐,你可别给我丢人了,卧底哪有你这样式儿的。”郑北向矮墙走去。
“出来吧,非得让我亲自逮你啊。”郑北拍拍墙头,侧着身子,探过头去。
正在这时,从墙头后面忽地飞出好几只雪球,圆溜溜的跟炮弹似的,同时砸中郑北的脑袋胸脯和大腿。郑北“哎呦”一声,回身便跑,一转头遇上丁国柱举着个铁桶,一桶雪当头浇下来。
郑北摔倒在地,几个人一同涌上去,郑北抱着头,还歪头看顾一燃,“就你带的头是吧?”
顾一燃嘴角勾起来,赵晓光大喊,“那可不咋的,我必须得听我燃哥的!”
张雪瑶,“我也听我燃哥的!”
丁国柱,“我……我也听我燃哥的。”
老舅,“那我也听我燃哥的。”
郑北趴在地上,气笑了,“不是老舅,你跟着凑啥热闹啊?还帮忙做炸弹呢你?”
老舅手里拿着个碗——将碗扣到雪堆里,转悠几下,磨出来的雪球就又大又圆还结实。
他十分得意,“那咋了,我就喜欢人小顾,吃饭多香,瞅瞅你们几个,个子长那么大吃个饭跟吃猫食似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要造反了这是,”郑北看看顾一燃,无奈道,“行吧,那我也听燃哥的。燃哥,饶了我呗?”
顾一燃笑道,“这么快就求饶,不太像你的风格啊,郑队。”
“这大冷天的还要啥风格,”郑北翻身坐起,捏了下顾一燃通红的手,从衣兜里掏出副手套,扔给他,“玩吧,接着玩,手套也不戴,到时候手指头冻掉了你就老实了。”
他说话的时候,手掌还攥着顾一燃的指头,顾一燃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指头上感受到一丝突如其来的暖意。
郑北的手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是当初偷枪而被按着脖子呲水,还是现在被牢牢地握住,郑北的手一直都是这样,平稳,有力,永远充满热乎气儿,像冬日里稳定的火源一样让人贪恋,一下握住,就不想再松开。
郑北显然低估了顾一燃作为一个花州人,对雪的热爱。
下了班走出公安局大门的时候,郑北一时兴起,捡了一捧雪捏了个形状,又捡了两片还幸存的枯叶子,撕成长条形状,插在上面,倒挺像个兔子。
他随手就给顾一燃玩了,顾一燃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双手虔诚地捧了一路,回到家还不舍得放下。
放外面又怕被风吹走了,放屋里又怕化了,聪明的顾老师思索片刻,决定将小兔子放进冰箱冷冻层。
郑北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都惊呆了,“你至于吗?你要想要我再给你捏不就完了吗?”
“那不一样。”顾一燃说道。
郑北挑挑眉,“有啥不一样的。再说哈岚这个地方,一年有半年都是雪,还稀罕上了。真看不懂你们文化人儿。”
顾一燃懒得跟他多说,见他手里抱着好几个饭盒,问道,“拿的什么?”
郑北将饭盒放到桌面上打开,“夜宵。郑南和晓光晚上去老毛子开的餐馆吃烛光晚餐,整得还挺浪漫,结果俩人光顾着你爱我我爱你了,菜一点没动,全打包回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抢这点过来。”
顾一燃看了看,有菜有肉有汤,还有一个东西看着像是面包,又像是半个膨胀了的披萨。
“这是什么?”
“就跟面包似的,里面夹着奶酪啥的,”郑北说道,“我不太爱吃这玩意儿。”
“不爱吃你抢什么?”
“给你吃呗,你们南方人不都爱吃甜的吗?我之前去花州请你那次,我吃了碗豆腐脑,我天呐豆腐脑里居然还放糖。”他拿起一块,递给顾一燃,“尝尝。”
“那是甜豆花,你别把它当饭,当甜品就好了,”顾一燃看着拉丝的奶酪,有点犹豫,“大晚上的吃这个,能行吗?”
郑北挑起一块牛肉往嘴里塞,“咋不行了?你啊就别担心你那日益上涨的体重了,上涨就对了,在哈岚,冬天就得多吃点热量高的,要不然天那么冷,你打算光靠一身正气顶着啊?不得养养膘吗?”
顾一燃将信将疑,总感觉郑北是把养猪那套理论平移到自己身上了,他觉得这种想法很危险,嚼嚼嚼,人怎么能跟猪一样呢,嚼嚼嚼,完全没有逻辑,没有道理,一会儿要好好反驳一下。嚼嚼嚼。
片刻之后,吃饱喝足的顾一燃惋惜地拍了拍肚子,下定决心,“我明天开始锻炼。”
“你跟我讲笑话呢?”郑北喝了口水,“就这大雪,你还跑步啊,再一跤卡那儿把你那智慧的脑袋瓜子摔懵了。”
“局里弄了个健身室,有跑步机。”
“哎我天你可拉倒吧,我还想跟你说呢,光练跑步,没用,瑶瑶可都跟我说了啊,那墙头还没你个头高呢,你还得让人家帮你垫着脚。你说你以后要是追嫌疑人,人家一翻墙头,跑了,你在那顾涌半天上不去,那画面我想想都替你尴尬。”
“……我又不是散打冠军。”
“谁让你当冠军去了,就你长这样,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绑架的绝佳对象,回头我教你几招,主要是防身,咱俩也不整那些虚的,什么我保护你一辈子的话,对你最好的保护,就是让你有能力自保。”
顾一燃点点头,“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嘿,”郑北笑了笑,“行,读书人就是善于总结。”他收拾起饭盒,又抬眼看了看顾一燃,“还吃别的不?天天晚上我都听你跟个耗子似的偷零嘴,嘎吱嘎吱的。”
顾一燃皱眉,“我什么时候偷吃了,我嗑毛嗑呢,当时给你你不要啊。”
郑北笑了,“哎呦,行啊,还知道毛嗑了,现在东北话说得比我还溜道了。”
“大家都这么讲,入乡随俗嘛。”顾一燃不以为然,“哈岚产的毛嗑还挺香的。”
“那必须的啊,哈岚啥不好吃,你还嗑点不?”
顾一燃摇摇头,“昨晚嗑没了,有空再去买点吧。”
郑北“啧”了一声,起身,“这还买啥啊,我妈今天刚进了一麻袋,我去抓两把回来不就完了吗。”
顾一燃拉了他一把,“不用麻烦了吧?”
郑北看着好笑,“哎呦你可真有意思,鸡架都不知道干了多少个了,整点毛嗑你还客气上了。你要是真过意不去,这么着,再过一阵过年了,正好过几天有大集,我买点年货啥的,你来哈岚这么久,还没正经逛过吧?你跟我一块去,帮我拎着,行吧?”
哈岚靠北,到了冬天,白昼变得很短,下午四点多路灯亮起,天就完全黑了,再到了八九点,外面一片寂静,更没有什么夜生活可谈。这跟花州完全不同,顾一燃一开始有点不适应,一天没有足够的光照,人也跟着昏昏欲睡,总有种压抑的感觉。
难得的休息日,他一大早就被郑北薅了起来,剥夺了睡懒觉的自由,两个人在晦暗的天光里出门。顾一燃围脖围得严严实实下楼梯,呼出来的气出不去,就老往眼镜上喷,变成一层雾。楼梯上结了冰,他看不清,又没经验,一个趔趄,直接一屁股墩儿摔下去,郑北一下没抓住,顾一燃跟滑滑梯似的从二楼滑下去,中间还拐了个弯,又一口气出溜到一楼,幸好穿得多,也没觉得疼。
郑北僵站在楼梯口,顾一燃狼狈地坐在地上,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谁先乐的,总之都跟傻子似的笑了半天,楼里大家都还没起,只有他俩嚣张的笑声在静谧的清晨里回荡,直到笑到喘不过气,郑北才一下将他捞起来,温暖的手掌牢牢将他的肩膀揽过来。
郑北引以为傲的臂展和有力的臂膀,在此刻提供了足够的安全感,顾一燃感受到肩上的力道,脚下就一下子踏实了。他微微笑了笑。
再一抬头,太阳就出来了。
郑北觉得自己可以写本书,就叫“十万个是什么”。
顾一燃咬着鸡蛋饼和大烤肠,跟在他屁股后头,隔几秒问一句,隔几秒问一句。
“这是什么?”
“鸡心果,就跟小苹果似的,长得像鸡心。”
“这是什么?那么黑?”
“冻梨,没见过吧,贼甜,买几个你尝尝。”
“这是什么鱼?”
“大马哈鱼,这都江里捞上来的,回头熏一熏配稀饭吃。”
“哦。这是什么?”
“不识字儿啊,那不写着呢吗?榛蘑,小鸡炖蘑菇就是它。”
“这是肠吗?怎么是黄色的?”
“鸡蛋灌的。”
“你刚刚买啥去了?”顾一燃扒拉郑北手中的塑料袋。
“南果梨,吃不?”
“嗯。哎这个南果梨好吃啊,你来一口?”
“自己吃去。不知道梨不能分着吃啊?”郑北提着好几个塑料袋,回头看向啃着南果梨四处乱逛的顾一燃。
不对啊。说好的帮我拎包呢?咋东西还是我拎他吃自助餐了呢?我俩到底谁是上级啊?
郑北觉得有点心累,见他往摊子里挤,又怕他走丢,也只好跟过去,“瞅啥呢?”
顾一燃回头,“哎,你看这个。”
郑北一瞧,嗨,大蚕蛹。
“想吃啊,”郑北喊老板,“给我称点儿。”
顾一燃拒绝,“我没想吃。”
“那我想吃,老香了这东西。”
顾一燃惊讶,“你们东北人还吃虫子啊?”
“不跟你说了是‘咱们’吗,你也算半个东北人,咱们东北人就好这口。”
“那……咱们东北人都怎么吃啊?”
郑北交钱,接过袋子,递给顾一燃,“煎炒烹炸,咋吃都行啊,这可是优质蛋白,老有营养了。喏,你提溜着。”
顾一燃后退一步,“它还是活的呢……”
郑北挑挑眉,收回手,一脸恨铁不成钢,“我天呐,这你还害怕啊,这哪有花州的大蟑螂吓人,往我脸上飞都,我头一回知道蟑螂能长那么大。”
“谁说我害怕,”顾一燃扶了扶眼镜,一把抢过,小心地拎着,“我就是有点突然。”
“你也别突然了,你这种脑力劳动者啊,用脑过度特别容易秃头,多吃点这种东西补充下营养,要不然燃哥你以后要是秃了,那就真成‘秃燃’了。”
顾一燃冷笑一声,翻出那副标志性的塑料假人微笑,侧过头看他。
“不过你也别伤心,你要是真秃了那我也把头发剃了,陪你,怎么样,哥是不是真男人哎哎哎干啥干啥——”
顾一燃笑容更灿烂了,飞起一脚就往郑北腿上踹。郑北灵活地躲开就转身逃跑,奈何身上大包小包太多,他又没顾一燃跑得快,没出三秒就被顾一燃追上并挨了顿猪氏,哦不,顾氏无影拳。
啥?你问疼不疼?
疼啥啊,跟小猫挠痒痒似的,还挺舒服的——挨了顿打还特别开心的郑队如是说。
郑北将年货全部放进小黄车里,回头寻找尚在集市里流连的顾一燃。顾一燃穿着个白色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弯下腰,在摊位前挑着什么。
积雪还没有化掉,一眼望过去,路上都是结了冰的泥泞,就像顾一燃刚来到哈岚那天,郑北说的一样。
他本以为顾一燃见到黑黢黢的冰面会觉得失望,再洁白的雪,也总会沾上世俗的尘,回不去纯洁无瑕的样子。
但彼时顾一燃张开双臂,试探地在冰面上打他刚学会的呲溜滑,一下滑出去老远,又回过头看郑北,说道,“怎么会失望,你没学过那首诗?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不是讲花吗?”
“雪也一样。流进土地里,滋养着这片北大仓,来年会丰收吧。”
郑北愣了会儿,终究是笑了。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其实不仅仅是六月,不仅仅是那个垃圾站,刚被救回来的那几年,他甚至不敢看到雪,不敢像以前一样在雪地里打滚。就算过去这么多年,每年到了这时,他也总会被这片茫茫白雪,拉回到当初那个寒冷的冬天。
他告诉自己,墨镜是为了保护眼睛,于是就常年戴着,到了白雪弥漫的时节就更不敢摘,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刺眼的过往灼伤了。
所以他总是隔着墨镜看整个世界,镜片下的色彩更暗,他知道不是世界变暗了,是他的眼睛见不得耀眼的光。
更何况,即使是最纯洁的雪下,本来也有无数黑暗和罪恶滋生的。
但顾一燃却不一样。郑北觉得他名字起得挺好,他真的像一把火,灼烧别人,更灼烧自己,郑北第一次知道这样一个秀气的人内心,也会有星火敢燎原。
郑北觉得自己是从雪里重生的人,顾一燃是从火里涅槃的人,水火本来不该相容,但顾一燃更像太阳,所以郑北甘愿流淌进土地里,滋养出新的秧苗,他知道阳光会眷顾,他们会共同将荒原变成绿洲,将贫瘠变成丰饶。
郑北摘下了墨镜,看着远处那抹白色的身影。是啊,怎么会不美呢,就算它被尘土掩埋,就算它被万人踩过,它变成泥,变成蒸汽消失殆尽,它仍然是雪,它要护佑这片土地,迈向一个新的春天。
这就很美。
郑北笑起来,因为顾一燃向他递来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芦。
end.
————————
刚来哈岚的时候,他们工作太忙,没时间置办行头,郑北只好打开衣柜,跟顾一燃说你随便挑。实际上没啥好挑的,郑北的衣服虽然多,但无论怎么搭配,都是一副超级加辈的风格,顾一燃皱着眉头穿上,也没计较。
直到案子破了,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时,顾一燃本性中一点挑剔的性子才终于有空显现出来。
郑北打着哈欠看顾一燃试衣服,实在搞不懂买个大棉袄还挑来挑去的干啥,有这时间不如多睡会儿觉,尤其试了半天最后还要个白色儿的,多不耐脏。
他碎碎念,顾一燃就很烦,微笑看他,“花你钱了吗?”
这是顾一燃发怒的样子。面色仍然和蔼可亲,说话吐字也带着一贯黏呼呼的劲儿,但是怎么听都有种“你再叭叭一句我就离家出走”的威胁感。
郑北挠挠头。
过了一会儿顾一燃又给郑北挑了件巨贵的,郑北看价签,咋舌,说要不算了吧你是大款啊,顾一燃梅开二度,声音比刚才还凉上几分,“花你钱了吗?”
郑北闭嘴了。
——
某个夜里,郑北躺行军床上,吟诗一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顾一燃在里屋看书,听见了,看了看窗外,“今晚阴天,没月亮。再说你故乡不就哈岚吗,你思啥。”
郑北啧啧,“我思哈岚干啥,我思我卧室呢我。”
“哦,”顾一燃抬头,“那你进来睡吧,我睡外面。”
郑北啧啧啧,“你思路就不能开阔点,还高材生呢。”
“哦,”顾一燃思索,“那你进来睡地上也行。”
郑北忍无可忍,“你故意的吧你。”
顾一燃笑了笑,“行,明天去。”
第二天两人去家具城买床,郑北选一个,顾一燃否一个,两个人逛了一圈,最后在两张床之间犹豫半天,郑北用他那破案时火眼金睛的眼睛瞅半天也没看出来两张床有啥区别。他这次不敢说话,由着顾一燃跟导购讨论半个小时,最终终于敲定了一款。
郑北老老实实付钱,心想花我的钱我不也得听你的吗?
————
伍警官携花州一众亲友来哈岚探望顾一燃,郑北请大家在老郑头鸡架店聚餐,聊天叙旧外加吹牛逼,一下午炫了三盆猪肉炖粉条和五六盆鸡架。
在后厨忙活的郑北:我天呐,来了一群饿狼,一会儿给咱家吃破产了。
郑爸又搬来一盆腌好的鸡架:别胡说,人家大老远的,好不容易来一次,还不让人多吃点,赶紧,把这盆也炸了。
郑北:……我还没吃饭呢。
郑妈端上来一盘鱼。
伍警官:这个系什么鱼啊?
顾一燃:我知道!这叫马大哈鱼。
郑北猖狂大笑:啥玩意马大哈,我看你像马大哈,人叫大马哈鱼。
顾一燃:不是你说的马大哈吗?
郑北:哎哎哎,你可别污蔑我啊,我咋可能说错。
顾一燃嘴硬:那我也不可能听错。
郑北:就是你听错了,二傻子。
老舅:肯定是郑北这小子说错了。
郑北:?
顾一燃:我支持老舅。
郑北:?
南光瑶柱:我们也支持老舅。
郑北:?
伍警官:郑队,我们可都是阿燃的娘家人,虽然住得远了点,但不是不存在。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郑北:?港片看多了吧你。
郑妈:就是,什么马大哈大马哈的,人小顾想叫啥叫啥,以后咱就叫马大哈鱼,都听见没?
众人:听见了!
郑北:???
【北燃】杀死春天
全文1w2k免费
推荐BGM:陈奕迅《谁来剪月光》
不做任何预告及预警
全员HE
冬天从这里夺取的,春天会交还与你。
—海因里希·海涅
00.
郑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是冬天,是春天。
无尽的芳草代替了茫茫的白雪,风吹过来的时候不再是刀割的痛,风里带着雨后独...
全文1w2k免费
推荐BGM:陈奕迅《谁来剪月光》
不做任何预告及预警
全员HE
冬天从这里夺取的,春天会交还与你。
—海因里希·海涅
00.
郑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是冬天,是春天。
无尽的芳草代替了茫茫的白雪,风吹过来的时候不再是刀割的痛,风里带着雨后独特的清香。
即使在梦里,看到太阳的时候他还是高兴了一阵。
这里什么都变了,不变的是,他依然逃不出去,这里永远无边无际。
他亲眼看见自己埋没在野草中,即使双手被划的满是鲜血,拼命拨开的小道也在一阵风吹过后消失不见。
他穷尽一切创造的希望,在这里都会被轻易扼杀。
他能抓住的一切,都是草。
突然又下起来大雪,和记忆中无数次看见的一样,只用了几秒钟就压住了整个世界。
那个冬天,杀死了春天。
01.
顾一燃就站在窗边,站在阳光刚好透进来的地方,逆着光,看郑北一言不发的整理满桌子散落的资料。
这种细致的活儿,通常是自己来做,但今天郑北拦着他,“你去好好休息。”
顾一燃没走,但他也没说话,脑海里全是刚来这里的时候,郑北用同样的语气对他说,先适应适应。
一适应就适应到了今天。
他忽然就想起郑北车子里混着汽水和鸡架的味道,冗杂纠缠,就像他和这里的一切,异样不合却又在缓慢而自然的交融。
郑北把资料归类放好,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人,“明天几点的飞机。”
“早上八点。”
郑北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挺好,挺好。”
“晚上我请你吃饭吧。”顾一燃终于舍得从那道阳光里走出来,站到郑北面前。
“行,几点,我叫上他们。”
“就你一个人。”
郑北的动作顿了一下,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闻着不太友好的皮革味,顾一燃才猛的发觉,他再也没有机会闻到车里那个独特的气味了。
郑北没看出来他的情绪,报了地名后就侧头去看窗子外面。
“那边原来是一个工厂,每天大烟囱都在冒烟,小时候我淘,上学不老实,我妈就吓唬我,再不认真就给我塞去烟囱里。”
“我又不傻,怎么可能信,还是每天都闹,后来就出事了。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带着他……我当时就想着找到烟囱就好了,但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找到。”
“后来过了几个月就拆了,记得是春天刚刚回暖的时候,我亲眼看着它倒下去的。”
顾一燃也侧头去看,现在是一排四层高的房子,有的窗户里有亮光,有的是黑漆漆的。
他没见过那个大烟囱,却看到了它轰然倒塌时满天的尘沙。
叫了啤酒,顾一燃却没怎么喝,能多记住一点是一点吧,他想,再看看面前的人,清醒着总比昏睡了好。
郑北却喝大了,晃了晃手里的空瓶子又弯腰去拿框里的,摸索了半天才摸到。
脑袋昏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犹豫,咔擦一声,起开了啤酒。
很少有机会这样去细致的观察一个人,大多数时候他觉得没必要,但此时他认真的观察起了对面的人。
双眼皮因为睡眠不足此时多了几条褶皱,郑北总是习惯皱眉头,烦心事太多,顾一燃理解。
最漂亮的是眼睛,不是精致的好看,郑北总是用眼睛说话,开心,生气,担心……郑北擅长在所有人面前遮掩的情绪,可顾一燃发现他的眼睛会替他说出来。
“回去好,天气也好,不用这么冷。”
顾一燃本来想说那边也很冷,却在和郑北对视的瞬间发觉,他们所停留的不是同一个冬天。
风雨困住了自己,风雪困住了郑北,他们都被留在了,一个飘洒的夜晚。
“回去好好过日子,好好教书,不用做这些危险的工作,挺好的。
郑北今天说了太多次挺好,顾一燃不知道郑北到底是在赞美,还是在劝服他自己相信。
酒又少了几瓶,天气有些凉了,顾一燃想拉着人回去,郑北却坐在板凳上怎么都不走。
“过不去的顾一燃,无论是乐乐还是姜小海,他们都在临死前对我开了一枪,那两个窟窿永远长不好。”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走,去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你们那儿下雪吗?”
顾一燃摇摇头,郑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酒也不喝了坐直看过来,“真的啊。”
“但也很冷。”
“那算了。”
郑北说了很多,从开裆裤说到成年,顾一燃就撑着头静静的听着,时不时的回应几句。
晚上的风凉凉的,但是顾一燃周身都是暖暖的,他看着郑北的眼神越来越迷离,最后彻底趴在桌上不动了。
顾一燃付了钱,又坐了一会儿,盯着棚子上毫无规律缠绕的灯串,最后吸了一口这里夜晚的空气。
郑北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久违的躺在了床上,他习惯了一下略微刺眼的阳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床铺里还有着淡淡的香味,是他用了还几年的洗衣粉味,可现在总觉得有一点不一样。
“顾老师?”
声音在房间里荡了几圈,落在了空处。
郑北搓搓脸,摇晃着站起来,拉开衣柜,看到几件衣服空荡荡的晃了两下时,郑北迟疑了一下。
小一码的衣服全部不见了,桌子上放着的那几本晦涩难懂的书也不见了。
郑北头很痛,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又开口叫了一声,“顾一燃。”
一样的结果,没有人回应。
又折回房间里,瞥到床前柜子上的小闹钟,时针已经指到了十,郑北在床上坐了一会,慢慢接受顾一燃走了的事实。
一直到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才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
郑北开门出去,太阳很晒,已经中午了,他抬手遮了一下,分开手指阳光就会直直的照着他的眼睛,酸的想要流泪。
“哥,快下来,顾老师留了礼物。”
郑北拖着宿醉的腿慢吞吞的挪到了楼下。桌上放着一个大箱子,郑北进去的时候,郑南已经捧着一条珍珠项链到处嘚瑟了。
“我看看。”他打了个哈欠,伸手过去,郑南侧身躲了一下,“顾老师送我的,你看什么看。”
郑北瘪瘪嘴,把手伸进箱子里,只掏到一张硬卡纸,〈项链给南南,丝巾是阿姨的,茶叶给叔叔〉
郑北来回看了好几遍,硬是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他舔了舔虎牙,把卡纸扔回箱子里,“美着吧你,我上班去了。”
“你不是休假了吗?”
“没事干在家看你嘚瑟啊,不如去单位上班。”
郑北第一次觉得这条走了这么多年的路会如此陌生,车里空气安静的诡异。
推门进去的时候,没有吵闹闹的景象,郑北拉开椅子,却一眼就看到放在桌上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就掉出一张和家里箱子一模一样的卡纸〈就知道你会来上班,这是你的礼物〉
郑北笑了一声,把纸片放到一边。
好像是日记本,本子上的字比黑板上的更清秀,没有横线却排列的很工整。
〈好累,但是不太习惯没睡着〉
郑北坐在那里一页一页的往后翻,从天气写到晚饭,郑北很震惊顾一燃真的每天都在写,自己却完全不知道。
纸页在缓慢的翻动中发出轻轻的声响,烦躁了一早上的心突然就平静了,郑北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好像透过文字看到了一场盛大的电影,明知道翻过一页后,下一页就是走向分别和落幕。
〈很久没有这么多人给我过生日了,烟花好看,蛋糕太甜了〉
郑北眨眨眼,把本子合起来,他有点不敢看下去了。
那天的烟花是转瞬即逝的,他有些怕他们也是。
把本子揣在兜里,仔细把对面的办公桌擦干净,即使知道那里或许永远不会再有一个戴着眼镜的人认真伏案,但郑北也不想让灰尘嘲笑他曾经奢望的未来岁月。
后来的日子,郑北总是会在闲下来的时候无意识的去幻想本子后面写了什么,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停止在生日那一页。
他坐在病床边看了一眼好了大半又开始贫嘴的人。
“顾老师送我的衬衫贼好看了,等我有钱了我带南南去那边旅游,我也给你带一件啊。”
郑北捏着笔记本,反复翻看着前面早就背下来的内容,“再干十年吧你。”
“这不等着领导给我涨工资吗?”
“领导自己都没工资怎么给你涨工资。”
“领导找领导的领导啊。”
郑北反手用本子轻轻打了一下赵晓光的头,“你话咋就这么多呢?”
赵晓光佯装很疼,夸张的叫了两声,发现郑北压根没看他,注意力全在手里的本子上。
“看啥呢哥,你上次来也看。”
“小说。”
“你准备转行啊?”
郑北合起本子,“你要是实在闲呢我就买两卷毛线来给你织毛衣,正好活动活动。”
“可别,我一大小伙织什么毛衣啊。”
郑北站起来,“没事我就走了,郑南应该快下班了,我去给你买毛线。”
第二天郑北真的提着一袋子毛线过来,“我还帮你给老师带过来了,慢慢织吧。”
阿姨凑过来把郑北推开,“听小北说你要学给南南织围巾啊。”
赵晓光一下子来了精神,赶紧点了点头。
郑北拖了个椅子坐去窗边,又从包里掏出来那个本子,从侧面看已经有了一个明显的分界,后面的纸页还是干净的米黄色。
赵晓光一边模仿着手上的动作,一边凑过去悄悄的问,“北哥看啥呢,整天捧着像个宝贝一样。”
郑母停顿着等赵晓光跟上她的步骤,“听说是小顾老师留下来的,小北在家也捧着看。”
一听是顾老师留的,赵晓光点点头没再多问,仔细的看着手上的动作。
今天阳光太好了,不晒但是暖暖的,郑北侧了侧身子,让阳光完整的照在自己身上。
天气不错值得纪念,他奖励自己往后翻了一页。
〈郑北今天喝多了,难闻死了〉
郑北笑了两声,早知道后面是吐槽自己的,那还不如不翻。
虽然被嫌弃了,可肉眼可见的心情变好了,揣着裤兜走到床前,“学挺快啊大小伙。”
“等我出师了给你们一人织一条,再给顾老师也寄一条。”
“夸你一句还真给自己当专家了。”
郑北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缓慢飘动的云,“你俩慢慢织吧,我回去了,妈,你正好等着南南过来。”
出了医院,没有消毒水的味道,这是结案后郑北第一次觉得原来生活也不算太坏。
02.
顾一燃刚掀开了家具上盖着的布,灰尘就脱离了束缚腾空飞起。
他侧身咳了两下,墙上每天都划的挂历停留在了四月,顾一燃往后翻了好几页,才找到今天的日期。
人是会不停往前走的,自己看不到,但灰尘和时间都会看到。
办完事情后,他没申请回学校,而是捏着从遥远北方带回来的一些现金悠闲度日。
早上按时起床晨跑,肌肉记忆一般,这条路他跑过无数次,每一个该转弯的路口他都不会错过。
可却在一条普通的路上放慢了脚步,顾一燃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被树根顶起来的地砖,他记得那天郑北在这里被绊到一下,踉跄着往前一步,用他当时还不太熟悉的口音轻轻骂了一句,“我去。”
顾一燃只看了一眼就落脚踩到那块翘起的砖上,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跑去。
郑北在这里留下的痕迹是无法被磨灭的,他也清楚自己在哈岚留下的脚印也会永远存在,可他们都不能为此停留。
日子不太好过,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就像要适应喧闹和热情一样,顾一燃开始重新学习应对孤独。
一个人晨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
没有人会在早晨迷迷糊糊的说一句,等等我;没有人会在吃饭的时候特意为他多留一点;也自然没有人会在自己工作的时候,不说话就静静的陪着。
他不想走,但他必须要走。
他和郑北,都有只有自己才能解开的心结。
一周前,他送了父亲最后一程。没有想象中的悲伤,不知道是被时间磨灭,还是被那个拥抱安抚,顾一燃冷静的完成了所有程序。
最后他看着父亲的脸,轻轻说了一句,“你会喜欢他吗?”
已经是傍晚了,光是柔柔的橙色,一直寂静的空气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鸟鸣。
顾一燃慢慢站起来,释然的笑了,“你会喜欢的。”
他从哈岚带回来的,只有那几件郑北给他买的条纹衬衫,一叠工资和几本办公室里的笔记本。
他习惯写日记,此时摊开本子却不知道如何下笔,日子太过于平淡和安稳,他写下日期,〈无〉
他按照记忆中的步骤,把粉条放到锅里,一直到咕嘟冒泡,颜色看起来和老舅出品差不多后,他才关火,盛了一碗,不是那个味道。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在走之前学会这道菜。
就着饭还是都吃了,越吃越咸,直到最后一口塞进嘴里,顾一燃才发现,自己在哭。
很多年没有哭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流眼泪,一直到再次尝到咸味,擅长思考的人才恍然大悟。
这是一种情感,不是软弱和无能。
他见过郑北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最后汇集在下巴上,滴落到那个冬天里。
郑北无疑是强大的,可他也在流泪。
顾一燃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心被攥了一下,其实还是有一点点难受的,在离开的飞机上,在父亲墓碑前。
在岁月里翻涌出上万次波涛的苦海,终于溢了出来。
他忽然想给郑北打电话,那个短短的号码他早就牢记在心,手已经放到了座机上,又收回来,再等等吧,等到冰雪彻底融化。
洗了碗,顾一燃第一次抖开那些被规矩叠好的衣服,大多是些衬衫,只有一件正装外套,是化装侦查的时候用的。
顾一燃特意将那件挑出来,才刚刚一抖,口袋里就滑落了一张纸,透光的薄,不整齐的撕口,应该是顺手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飘落在地上的纸片,却又想起自己留在郑北桌上的笔记本,弯腰捡了起来。
〈天气冷吗,记得保暖〉
不是什么当面说不出来的晦涩话,也不是矫情别扭的告别,而是一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关心
顾一燃一侧头,就看到了郑北戴着墨镜,提醒他把外套拉链拉好。
可惜现在是晚上,眼睛不需要墨镜,可顾一燃很需要这个关心。
回学校上课的第一天,内搭穿了带回来的衬衫,纯棉的很舒服,郑北不看款式,每一件都摸了摸最后挑了这件最软乎的。
学校要求他开分享会,顾一燃第一次拒绝了校方的要求,“案情细节能说的报告书上都很齐全,案情之外的事情,我不太想说。”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用简单的文字和语言去概括这段时间,他强迫自己每天都去回忆,那天的晚风和漫天的烟花。
如果烟花变成灰色那天,郑北还没有来,他就去试着忘记。
03.
郑北深吸了一口气,果然还是没有习惯这个地方过于潮湿的空气。
此时的东北已经下过了第一场雪,赵晓光织的围巾派上了用场,郑北没围,但把顾一燃那条整齐的叠好放进了箱子里。
路边的行道树还是绿葱葱的,在路面上投下一片凉爽的树荫。
按着上次给的地址,郑北第二次推开了这扇门。
没有想象中突然的对视,郑北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一位中年女性对他和蔼的笑了一下,“找顾老师吗?”
郑北点了下头,他快速的看着这个房间,上次走的很匆忙,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办公室的全貌,可记忆中房间的布局都已经变了样子。
“顾老师搬去四楼了,还是这个位置的那间。”
“谢谢啊。”郑北关上门,最后看了一眼顾一燃那天站的位置。
他们第一次见到对方的那天,顾一燃就站在柜子前,喊了他一声,郑队。
瞥了一眼上锁的门,郑北叹了口气,靠在门边上掏出来随身携带的本子。
路过的人都会投来诧异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很显眼,但只是随手翻了一页,把墨镜架到额头上。
〈郑北今天真的生气了,还好最后没白蹲〉
郑北现在回想起那天还是会后怕,他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着,本来精神就紧张,隐约听到几声错乱的脚步后他就已经醒了。
继而听到随身携带的包被拉开的声音,细微但郑北依然听出来了是自己配枪的声音。
他用了狠劲,因为他不敢想如果自己真的睡着了,顾一燃真的走出了那扇门,那即将圆满的月光会不会被剪的稀碎。
〈饺子很香,第一次中秋节吃饺子〉
顾一燃抱着一大堆书,刚刚和一起走的同事告别,一转头就看到倚靠在门边的人。
手上拿着自己无比熟悉的本子,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心情很愉悦的东西。
顾一燃很意外,他呆在原地,他想喊郑北的名字,张开了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几千公里的距离太远,飘雪的时间太长,顾一燃觉得自己好像太久没有见到郑北了。
无论是他墨镜下会说话的眼睛,还是那双无时无刻都温热的手,都太久没有触摸到了。
郑北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把视线从本子上移开。
隔着几个人,他和顾一燃对视了。
视线相对的一瞬,顾一燃的眼前突然下起了大雪。
“燃哥。”郑北率先朝他走过来。
很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顾一燃不习惯的嗯了一声,周围有人回头看过来,还有几个相熟的学生捂着嘴在笑。
“你怎么来了。”
顾一燃这时候才想起来往前迎上几步,郑北步子很大,走的很快,就眨眼一下的时间,就已经站到了面前。
“不欢迎啊?”
“你应该和我提前说一声。”
郑北笑了一声,从手上提的包里,抽出几支玫瑰,“顾老师走的时候可没有给我留号码呀。”
顾一燃没来得及回忆号码的事情,递到眼前的花是鲜艳的正红色,花瓣层层叠叠着,细看还有几颗细小的水珠,没有软榻,被很好的照顾了。
可能是玫瑰出现在这里太过于鲜艳,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顾一燃才后知后觉的赶紧推着人往前走,开门的手顿了好几下才把钥匙插经去。
“花,给你的花。”
顾一燃回头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目光,“谁教你的。”
“我还用教啊,这压根儿用不着学。”郑北又往前递了递,“快拿着。”
顾一燃接过来,捧在手里,凑近了还有淡淡的香味。
“待几天啊。”
“三四天吧,队里还等着我呢。”郑北拉了一个椅子坐下来。
“又有案子了?”顾一燃把花放到桌子上,走到一个柜子边弯腰不知道在翻什么。
“配合老熊抓杀人犯呢,也是忙着。”
“晓光怎么样了。”
“活蹦乱跳的了,我来就主要就是替他来给你送温暖的。”
顾一燃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玻璃花瓶,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他找了抹布仔细的擦干净。
“顾老师还备花瓶啊。”
“之前这个办公室是女同志,退休了我搬过来,有些东西她没带走,我之前收的时候就记得有一个花瓶。”
顾一燃把擦干净的花瓶递过去,“出门右转洗手间,接点水。”
郑北接过来,“这么长时间不见,使唤我还是这么顺手。”
嘴上抱怨着,郑北倒也没有犹豫,接过花瓶就站了起来。
看着有些掉漆的门被关上,顾一燃抬头捂住了眼睛。
他刚刚背对着郑北擦花瓶,时而从身后传来声音,他随意的答应几句。
他好像一下坐进了那个改造的实验室,他做自己的事情,郑北时常坐在打饭口外面,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搭话。
谁都不在乎对方会不会回复,经常郑北说着顾一燃专注在手里的工作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有时候等结果的时候顾一燃会一边看着仪器一边和郑北说话,过度疲劳的人也许已经撑着脑袋睡着了。
重要的事情一会儿会再被提起,不重要的也不会埋怨对方没有听到。
大脑和肌肉都是可怕的,大脑能记住曾经发生的一切,好的不好的它全部帮你收着。
你想抛弃的,你想遗忘的,就算大脑没有及时反应,肌肉也会替你做出选择。
刚刚郑北伸手过来接花瓶的时候,顾一燃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握上去的冲动。
顾一燃深吸了一口气,在郑北回来之前调整好了状态。
玫瑰被精心修剪,顾一燃把它放到了桌子的左上角。
他们谁也没有提起一些话题,未来该如何,他们之间又该如何。
郑北静静的看着顾一燃摆弄花瓶,“喜欢吗?”
“挺好看的。”
没有回答喜不喜欢,而是说好看,很符合顾一燃的风格,郑北没追问,好看就是喜欢。
面对面坐到餐桌上时,顾一燃沉默的擦拭着餐具,把菜单递给了郑北。
郑北看了半天又还到顾一燃手里,“你点吧,我都不知道什么好吃。”
过了饭点,此时饭店里的人很少,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被无限的拉长。
直到菜上来后,郑北接过他的碗盛上米饭后又夹了两筷子菜。
这个动作在办公室咯吱作响的长桌上,在店里围坐的圆桌上,郑北做了无数次。
所有的习惯都没有因为一点点分开的时间而消失。
点了两杯白酒,郑北刚抿了一口,一抬头顾一燃手边的杯子已经浅下去一半。
他不知道顾一燃的酒量,不过从泛红的脸颊来看,估摸着着半杯起到一个壮胆不迷糊的作用。
“急啥啊。”
“我走之前那个晚上你喝醉了你记得吗?”
“记得,我刚醒就后悔了,第二天本来应该去送你的。”郑北举起杯子自顾自的碰了一下顾一燃放在桌上的酒杯。
玻璃碰撞发出来的清脆响声在两人间荡了一个来回。
“你说你想找一个不下雪的地方,可我觉得…只有冬天来过,才能有春天。”
“春天确实蛮好的。”
“那你喜欢春天吗?”
“还算可以吧。”
“那再到春天的时候,你还会来找我吗?”
郑北夹菜的手停顿在空中,愣了两秒才夹起一块牛肉,最后还是落到了顾一燃碗里。
“我不知道。”
顾一燃没接话,拿起筷子把那块牛肉喂进嘴里,慢慢的咀嚼着。
现在天已经黑了,可还是能隐约看见随风而动的树影,如果靠近窗边还能听到在晚风中满树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春天好像还远,可又好像很近,近到深吸一口气就可以闻到春天特有的青草香。
顾一燃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了,迷迷糊糊的想,如果他和郑北之间也能轻松触碰的话,那该多好。
郑北待的时间不长,顾一燃每天正常上班,给他推荐了几个当地的景点,可郑北一个也没有去。
早晨的时候买好早餐恰好可以遇到晨跑到这里的人,他会把手里的小袋子递过去,然后跟着跑完剩下的距离。
把顾一燃送进学校后,郑北就漫无目的在顾一燃家附近闲逛。
他在顾一燃家楼下的小卖铺买过口香糖,付钱的时候他多和大爷攀谈了几句,对方听出来他不是本地人,郑北笑着说,“我是北方人,来朋友家做客。”
他坐进过一家生意很好的早餐店,卖的是清汤馄饨,他点了大碗,最后还是没有吃饱,吃完最后一个的时候,郑北喝了一口汤,他想,顾一燃应该也吃不饱。
公园、书店、饭店,他几乎去了所有顾一燃有可能去过的地方。他不知道这样做具体有什么意义,他只是不想做一个观众,旁观顾一燃的生活。
快到下班时间他又去学校门口等着,第一天顾一燃不乐意说,他像接小学生放学,第二天再在门口看到郑北的时候却自然的把手里抱着的几本书塞到了郑北怀里。
他们默契的没有提离别。
郑北走之前,把那条围巾拿给了顾一燃,浅灰色,摸上去软乎乎的。
“这条应该是后面织的了,最开始那条,惨不忍睹,不是这里差一针就是那里多一针。”
顾一燃仔细看着围巾上整齐排布的纹路,“那条给谁了。”
“我呗,还能是谁,只有我不嫌弃他。”
顾一燃笑了笑,“替我谢谢晓光。”
郑北点点头,拉过身侧的箱子,“走了啊,有事给我打电话。”
这次顾一燃没有忘记留给郑北号码。
“知道了,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一声。”
郑北转身后就一直期盼会再次有奇迹发生,会有人叫住他,然后义无反顾的和他一起踏上那片土地。
可一直到郑北回过头看不见那个瘦高的身影时,奇迹也没有发生。
郑北摸了摸裤兜里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老天已经眷顾过他一次了,他不能得寸进尺。
他说他不知道,可他知道,春天迟早会来。
04.
他们偶尔会通话,大部分时间都是郑北在说 。
“瑶瑶谈了恋爱可不一样了,那天和南南捯饬了一整天发型,这是我认识她这么些年最像姑娘的时候。”
“我爸妈同意晓光和南南要搬出去住了,给他俩乐坏了。”
“老舅没去海南,就在哈岚养老了,他说在这里待了大半辈子了,去外面不习惯。”
“我爸妈挺好的,还是老样子,操心,忙。”
“国柱这两天请假相亲去了,给他愁死了。”
郑北在事无巨细的转述着这里发生的一切,顾一燃听着就好像已经看到了他们熟悉的笑脸。
郑北唯独不提他自己,如果顾一燃主动问起,他都只是回一句,挺好的。
郑北不是故意不说,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觉得自己的生活索然无味,上班,开会,查案,他不想用这些事情占用他们的通话时间。
每打一个电话郑北就奖励自己往后翻一页笔记,剩下的厚度以很快的速度在减少。
郑北已经不再害怕,他仔细读过上面的文字,触摸过纸背钢笔留下的凸起,他在努力尝试去抓住这一切。
偶尔还是会做噩梦,梦到无边无际的雪地,没有尽头的森林,奔跑时风在耳边的呼啸,还有一下下逐渐微弱的呼吸。
从梦里惊醒的时候会下意识的去看身侧的方向,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很需要顾一燃。
顾一燃不止一次和他说过,别太操心,但他放不下,只要还有人喊他一声哥,他就必须冲在前面。
顾一燃比他小,却不叫他大哥,除了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客气的郑队,后面几乎都是叫郑北。
在顾一燃那里,他可以暂时不是队里的大哥,不是局里的队长,不是家里的儿子,而只是郑北。
爱情不是这么好说的,何况两个大男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永远不能用爱情来做一个总结。
郑北把资料扔到桌上,偏头看了一眼黑板,还是顾一燃拿来的那块,上面没有雪天使。
“从社会背景开始吧,老熊你盯着。”
“晓光和我再去一趟案发地,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就这样,各自行动。”
赵晓光开着车,郑北把窗户开到最大,冷冽的风不断灌进来。
“北哥,还是忙点好啊。”
郑北抬手拍在赵晓光脑袋上,“忙什么忙,警察全都没事干那才是真安定了,那才是真好。”
赵晓光摸了一下被拍的地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郑北怎么会不知道,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每天都在胡思乱想,想的最多的就是顾一燃,那时候他也觉得,还是忙点好。
顾一燃电话打进来的时候,郑北正站在一滩血迹前,他皱着眉从包里掏出手机。
“顾老师。”
赵晓光的眼神投过来的时候,郑北居然有一丝心虚,他把手套摘了扔进垃圾桶里,拿着手机走出来房间。
“在忙?”
“不忙,你说。”
“我寄了一些特产,这两天应该快到了,你记得分,给雪瑶和南南买了珍珠膏,单独放的,你注意看。”
“知道了。”
赵晓光在里面喊他,郑北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你忙吧,就这个事情。”
“行,挂了。”
郑北折回去却发现赵晓光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咋的哥,背着我们和顾老师联系啊,不厚道。”
“拍照。”郑北指了指墙边明显被擦拭过的痕迹。
赵晓光举着相机走过去,听到郑北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顾老师说谢谢你的围巾。”
“你俩咋回事啊。”赵晓光闲不住嘴,回去的路上一直在问,郑北烦他,随便嗯了两声。
“当初要是没有你,我和南南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好上呢,咋到自己身上就没主意了?”
郑北心里骂,你知道个屁。
一个小姑娘一个小伙子,一个靓丽一个英俊,两情相悦,只需要一个时机,在一起是迟早的事。
郑北回过头来看自己,一个老爷们儿和另一个老爷们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风还是太冷,郑北心里那些事一下就被吹没了,他把窗户关上,从包里摸出一条口香糖,习惯性撕了一半,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剥开塞到正在开车的赵晓光嘴里。
顾一燃寄了两大箱子,郑北全部拆开,挑出来两个顾一燃特意交代的小盒子递到眼巴巴看着的姑娘手里。
“人顾老师说了啊,专门给俩带的,我们都没这待遇。”
剩下的几乎全是吃的,倒也符合他的气质,腊肠,话梅,糕点……
郑北挑了一盒话梅塞在包里,剩下的都让他们分了。
弄了一颗含在嘴里,清爽的酸一下了在舌尖上弥漫开,这时候郑北才想起来,今天通电话了,可以往后翻一页,而今天正好是最后一页。
他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打着马虎眼回了房间,拧开台灯郑重的坐在书桌面前,翻开到昨天的位置,一页上只有短短几个字。
〈任务顺利完成〉
郑北本以为那是最后一页,但他偷偷摸了摸,后面的纸页上还有书写的痕迹。
从那天起郑北便每天开始期待顾一燃可以给他打电话,他明明可以自己主动,但他觉得那样做就好像在作弊,就这样一直等到了今天。
他轻轻翻过一页,纸页太轻,翻一页所用的时间都不用一秒,郑北没来得及眨眼,那行字就直直的闯入了他的脑海。
<我来给你春天吧>
一瞬间那片荒野开出了花,顺着风的方向轻轻的摆动着,封冻了十多年的湖水重新开始涌动,掀起小小的波浪打湿了湖边翠绿的草。
那里,是春天。
郑北无措的看着被一滴眼泪沾湿的纸张,小心翼翼的用拇指擦拭了一下。
房间的隔音一如既往的不好,他能清晰的听到楼下的吵闹声,老头正在对腊肠赞不绝口。
郑北揉揉眼睛站起来,墙上的日历已经翻到了三月,1998年3月,新的一年春天。
顾一燃把笔盖盖上,摘下眼镜按了按鼻梁,客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把眼镜带上,顺手关了书房的灯。
“喂,郑北。”
“东西收到了,谢谢啊。”
“收到就行,糕点尽快吃,保质期不长。”
“知道了。”
“还有事吗?”
“有……”
“说吧。”
对面大概沉默了三秒,就在顾一燃以为郑北不会开口的时候,低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
“我看见了,最后那句话。”
顾一燃心里一怔,他等这句话太久了,刚回来的每一天都很煎熬,晚上翻来覆去的都在想,会不会太冲动了。
以他对郑北的了解,文字类的东西他没有耐心去看,或许会随便翻几页,看看开头看看结尾。
可他等了一天,一周,一个月,都没有等到郑北回答他。
他从未料想过,郑北翻到最后一页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
上次郑北来的时候,顾一燃看见了那本本子,郑北没提,他也没问。
他用最坏的打算去想,郑北早就看见了,只是根本不放在心上,就没什么好单独拿出来说的。
所以那天借着酒精和微风,他问,“再到春天的时候,你还会来找我吗?”
郑北没有给他答案,犹豫不决和拒绝比起来,或许也能算一个好结果。
“所以……”
刚开口就被郑北打断了,“顾老师,三月了,春天来了。”
05.
顾一燃找到他的时候,是在那个垃圾箱旁。
没有拿汽水,没有过度外溢的情绪,顾一燃远远的看见,郑北站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一眼难得蓝蓝的天,抬手拍了一下垃圾箱顶部的铁皮。
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什么,抛进了嘴里。
“郑北!”顾一燃大喊了一声。
远处的身影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快速的转身,敏锐的观察力让他一秒就定位到了顾一燃所在的位置。
他迈开了双腿,大步的朝顾一燃走过去,最后居然跑了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在奔跑中逐渐模糊,郑北的视线里只剩下顾一燃。
差点没接住扑过来的人,顾一燃踉跄着退了几步。
“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春天。”
郑北笑了笑,抬手揽住顾一燃,手自然的垂在肩膀边,“收到了”
走了几步郑北才发现不对,停住脚步,把人拉着面朝自己,“咋又穿你这小薄外套啊,冷不冷啊。”
顾一燃吸了吸鼻子,点了下头。下一秒带着郑北体温的外套就批到了自己身上。
“你穿着吧,不冷吗?”
“我不用,小时候我还光着屁股堆过雪人呢,家里还有照片,你看不看。”
“不看。”顾一燃以为郑北又要提那个艰难走出来的冬天,却没想到是这种事情。“算了,看看吧。”
雪停了,没有人回头去看那个垃圾箱。
顾一燃闻到了淡淡的话梅香,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外套,果然摸到一个小盒子,拿出一颗,学着郑北的动作,抛起,又准准的接住。
接触到唾液的一瞬间,就有了独特的酸甜味,顾一燃砸吧砸吧嘴,“你喜欢吃这个吗?”
“喜欢。”
“那下次我俩一起去买。”
没有人说爱,可一切就是慢慢发生了变化,像结冰的湖面,春天在以缓慢而又显而易见的速度融化着它。
06.
郑北翻身搂住了顾一燃,刚刚睡醒他不想睁开眼睛。
“昨晚我又做噩梦了。”
“梦见啥了。”顾一燃的声音一样哑哑的。
郑北没接话,拍了拍顾一燃的后背,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去客厅抬了一杯水回来,递到顾一燃手里。
“梦见张雪瑶真变成狗了,追了我半宿。”
顾一燃把杯子递回去,郑北仰头把剩余的喝了。
“贼吓人,好几次差点咬到我屁股。”
顾一燃从床头柜上拿过眼镜带上,“我一会儿会转告她。”
“告状是吧,她又不可能真咬我,我还能怕她?”
“不怕不怕,你能不能赶紧去洗漱,今天开会,马上迟到了。”
郑北瞥了一眼闹钟,“忘了忘了。”
从柜子里随便拽了一件半袖,边往身上套,边用脚去摸索地上的拖鞋。
“哥,我咋感觉你又壮了。”
郑北把手里的本子扔过去精准的砸到了赵晓光怀里,“看我干啥,看这里啊!”
还是那块黑板,郑北敲了两下,“瑶瑶和国柱继续跟进受害人家属情况,晓光去昨天老地方盯着那个贼眉鼠眼的小子,顾老师和我走一趟。”
一直到关上车门,顾一燃才开始笑,郑北看着他无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紧绷的衣服。
“还笑,你出门干啥不提醒我。”
“这不挺好的吗?显壮。”
郑北发动了车,“是挺好的,上面还有顾老师体香。”
手臂被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下,郑北侧头看了一眼还带着笑容的人,他也开始笑,“挺好的,真的,都挺好的。”
END.
写在后面:
恭喜雪迷宫收官!(掌声!)
感谢郑北顾一燃及大家庭里每一个人的陪伴。
我的北燃之旅也到这里结束了,希望郑北和顾一燃能在他们自己书写的故事里,平安,健康,顺利,幸福。
也谢谢大家的喜欢!!
卡了个9:03开播日期发布,在九月份完成这篇,也算是让这个九月有始有终
最后,真的很想去东北吃鸡架!!!!
再见啦,雪迷宫
【北燃】心动谬误
全文1w4+, HE一发完,全文免费无彩蛋
*迟钝郑北 x 暗恋中的顾一燃
*顾一燃的酸涩暗恋心事
设定是顾老师回花州以后的故事
“这花州是真潮啊,感觉都能给人拧出水来了。”
1997年秋,哈岚dp案告破
特聘去哈岚的花州化学专家顾一燃圆满完成了特派工作。由于全国范围内仍有不少d贩在活动,谁也不知道他们和哈岚这些落网的人是否有联系。为了顾老师的安全着想,由专案组队长郑北亲自护送回花州
地处南方,花州,是一座一年四季都逃不过潮湿的城市
这可苦了我们土生土长的纯正东北人郑队...
全文1w4+, HE一发完,全文免费无彩蛋
*迟钝郑北 x 暗恋中的顾一燃
*顾一燃的酸涩暗恋心事
设定是顾老师回花州以后的故事
“这花州是真潮啊,感觉都能给人拧出水来了。”
1997年秋,哈岚dp案告破
特聘去哈岚的花州化学专家顾一燃圆满完成了特派工作。由于全国范围内仍有不少d贩在活动,谁也不知道他们和哈岚这些落网的人是否有联系。为了顾老师的安全着想,由专案组队长郑北亲自护送回花州
地处南方,花州,是一座一年四季都逃不过潮湿的城市
这可苦了我们土生土长的纯正东北人郑队了
刚下火车,郑北感觉自己就像被关在了蒸笼里,潮湿的水汽笼罩着他整个人,闷的人快要喘不过气
“哪有这么夸张?”顾一燃回头看了一眼小嘴叭叭个没停的郑北,脱下了在火车上穿着的厚外套,“外套脱了吧,不然等会儿出了站你更崩溃”
本地人肯定比自己有经验,郑北乖乖听话,把外套一脱,搭在行李箱把手上,十分顺手地把不久前完成同样动作的顾一燃的行李箱也拖了过来
“诶你…我自己来就…”
“哎哟得了吧燃哥,您就走吧您。等会儿外边接人的同志看了得说我们哈岚一点儿不懂事儿了,这专家请过去送回来还得人自个儿拿行李,多不像话呢!”
说完,郑北挑挑眉毛,转身朝着出站口走去
顾一燃伸出的手根本没机会碰到行李箱,就这么停在空中。半晌,他低头笑笑,小跑两步追上了郑北
————————————————————————
顾一燃这次立了大功,不仅是哈岚,花州这边的警方也格外重视
主动请缨来接人的伍警官早早就在站外等着了,在看到顾一燃和郑北走出来的第一时间就迎了上去
“欢迎我们的大功臣凯旋归来啊!”伍警官站定,端端正正地朝两人敬了个礼
郑北和顾一燃也立正,回了个礼。
“好久不见啊伍警官!在哈岚还一直麻烦您帮忙,我和我们小顾啊,真的都特别特别感谢您。”郑北上来就握着人家的手客套上了
顾一燃听了郑北的话,愣了一瞬,捅了郑北一肘子,“谁跟你我们小顾,你搁这儿攀上亲戚了还”
“嘿,你这人,”郑北揉揉自己的手臂,“咱俩连睡觉都在一间屋子里,那可不就是一家人嘛!咋的?你倒是说说我哪儿说的不对?”
“谁跟你一家人…”顾一燃偏过头不看他,嘟囔了两句,耳根却悄悄晕上了一抹红
伍警官笑着在一旁看着他俩打闹,也没打断。他知道顾一燃这些年接连失去自己至亲至爱的人,虽然看起来非常坚强乐观,实际上,他只是把自己藏在了那个面具下面。没有人真正走进过他的世界。
他看得出来,郑北对顾一燃来说是不一样的,在郑北打来电话请求自己帮着寻找顾老教授的遗体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这么多年了,顾一燃终于又有了能让他愿意倾诉的人。
“一燃,你这口音在哈岚呆几个月都被带跑啦!走吧,我们上车慢慢聊。车站人多眼杂的,也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
————————————————————
怕两人行李多,伍警官特意开了局里的面包车来。结果两个人的东西加起来都塞不满半个后备箱
“怎么这么少行李,我还怕不够放特意开了辆大车。看来郑队这是准备过两天就回去啊,难得来一趟,不在花州多玩几天吗?”
“害我这,糙汉子一个,没那么多家伙事儿要带,一个包就装下了。就那箱子装的全是特产,也不是啥好玩意儿,寻思着你们南方可能没有,带过来给你们尝尝。”郑北边说边往车上塞行李,顾一燃在旁边想搭把手,被他挥挥手推走了,示意他先上车,“再说了,要用的啥的顾一燃家里肯定都有,我用他的就是了,费那事儿带啥?”
“一燃家?局里已经安排好招待所了,不用去一燃家挤了。”说话间,两人已经上了车。
郑北本来想去后排跟顾一燃一起坐,转念一想,这不就把人伍警官当司机了吗?又绕了个圈去副驾驶
“不费那事儿,我俩一起都住习惯了,是吧顾一燃!”
“我家可没行军床,我爸的房间也好久没住过人了,你要非得住只能睡沙发了”
“行啊,”郑北哐的一声关上车门,“哎哟我,这车好点儿就是不一样哈,门都比我那小破车好使。沙发就沙发呗,别说沙发了,跟你挤一张床都行。公款也是钱,咱就不花国家的钱了,住他那儿挺好。”
车里突然安静下来。顾一燃没吱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抱着他的外套,手指不安分地揉着衣角
伍警官从后视镜里瞄了眼盯着郑北后脑勺出神的顾一燃,思考了两秒,终是没再开口,沉默着发动了车
——————————————
顾一燃快要讨厌死郑北了
他讨厌郑北的关心,讨厌郑北的亲近,更讨厌他成天没心没肺啥也不往心里去的样子。
一开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莫名其妙就变得拧巴了起来。去哈岚之前他总是一个人,不需要别人也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顾老师看上去温温柔柔,对谁都柔声细语的,实际上就是朵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仿佛自带了一个结界,没见过他和谁是真正亲近的
可这一切在郑北出现后好像变得不一样了。郑北好像根本不在乎顾一燃是什么态度,像个愣头小子一样横冲直撞的。他把他认为好的,全都一股脑地塞给这个他大老远请来的宝贝专家。
顾一燃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家人以外的人这么对待。郑北铺天盖地的关心照顾一度砸的他不知所措,可一天天地相处下来,顾一燃发现自己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关心,甚至在看到郑北对别人付出同等的关注的时候,心底会冒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理智告诉顾一燃,这样的依赖太危险,对两个男人来说也太不正常。于是他选择了最笨也最直接的方法——逃避。他不仅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也一遍遍地告诉郑北,他没有义务照顾所有人,希望郑北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借着跟踪李文龙的事情,他火速搬了出去。在查案的同时,他也是想一个人冷静一下,看看自己这种莫名奇妙的情绪到底是因为什么,毕竟跟郑北在一起时,他就失去了思考他们之间关系的能力。
可当郑北帮他搬好了家,走出门离开他的视线的时候,在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家里,他的心突然一下就空了下来。他有些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想着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那个在他有危险时一定会出现的郑北,那个不管什么时候总是陪伴在他身边的郑北,短短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们之间竟已经有了那么多回忆。
而在他想起这些回忆时,那种莫名的情绪又再次出现。他试图去抓住它,却怎么也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恍然间,他想起来在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录像带中,似乎有人描述过类似的情绪
是喜欢
是爱
————————————————
花州,是顾一燃自己要回的
其实在结案后的第三天,高局就找过他,希望他能留在哈岚
“顾老师啊,我看你和专案组的同事们相处的挺融洽的,对咱东北这边的生活啥的也适应的挺好的。我们实在是缺少你这样的人才,你看看,要不考虑考虑留下?”
高局把拟好的调令和住房申请递到顾一燃面前,顾一燃抬手接过。很丰厚的条件,甚至可以说是没人能够拒绝的条件,但...
“高局,不好意思,我还是想回花州。”顾一燃挂上了他的招牌微笑,“很感谢您的赏识,哈岚的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但那里...毕竟是我的家。”
尽管没有郑北
高局似乎是没料到这个结果,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
“啊...是是,能理解能理解...但是顾老师你再考虑下呢?不用急着回答我,这样,这两份东西我留着,长期有效。你要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不管在花州还是哈岚,只要一个电话,我立马就递上去!”
顾一燃笑意更深了点,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
“嗯,我一定慎重考虑。高局您多保重”
哈岚很好,哈岚有很好吃的饭菜,有很温暖的人,还有他没来得及见到的雪。相比起只剩他一个人的花州的家,在哈岚,他更能感受到家的温暖。更何况,哈岚还有郑北
可正是这样,他才更要离开。他可以把自己的感情藏在地底,让它永远不见光亮。但他在郑北面前,几乎就要抑制不住这份汹涌的爱意。
他孤家寡人,可以不理会世俗的目光,可以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他的幸福。可是郑北呢,他有父母,有妹妹。他身上压着的,是数不清的担子和责任。他无法自私地让郑北抛弃所有这一切,与其让自己痛苦地陪伴在他身边,倒不如彻底离开他。
————————————————
顾一燃要回花州的消息不出一小时就传遍了整个专案组
“不是,这谁传出来的!我不信!人燃哥跟咱这么好,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刚醒来不久就归队的赵晓光扯着大嗓子在办公室里嚷嚷,旁边趴着蔫儿不拉几的张雪瑶
“可不是嘛。我以为燃哥留下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结果整这么一出。”她盯着手里前几天大家一起拍的合照又叹了口气,“你别说,还怪舍不得的。花州这老远,以后咱要见他一面可太难了。”
“一个个的嚷嚷啥呢,搁老远就听见了,能不能稳重点?”
国柱手里攥着顾一燃之前偷偷塞给他的磁带,正准备开口伤感一下,就被喜气洋洋从门外进来的郑北给打断了
“北哥,你咋这开心?”
郑北一看三个人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笑的更起劲了
“案子破了有假放了,咋不开心?倒是你们仨,这咋了这是,查案子都查魔怔了?”
“......北哥,你不知道燃哥要走?”国柱小心翼翼地开口
“走?走哪儿去?”郑北半道劫走了赵晓光的苹果,啃了一大口,含含糊糊地开口
“花州”
“花州?”
“嗯,花州。”这次是三个人齐刷刷地回答的
“我知道啊,我也要去,跟他一起去办点事儿。”郑北不以为然地往椅子上一坐,“这不就一星期的事儿嘛,你们仨至于吗?”
“哎呀不是!”张雪瑶急了,蹭地一下蹿到郑北面前,“他要回花州了,不在哈岚呆了!这下明白了吗!”
郑北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苹果,眨巴了两下眼睛,表情也严肃起来,“不在哈岚呆了?你听谁说的?”
“高局啊!我刚刚去他办公室交报告,他叫住我让我给燃哥准备准备欢送会。我还纳闷呢我说欢送啥,结果人家下星期就准备回花州了!敢情你也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啊,我上哪儿知道啊?”郑北显然比瑶瑶更懵,“那顾一燃也没跟我说啊,我还寻思着陪他回去把事儿办了再一块回来呢。”
“办啥事儿啊哥?”晓光来了兴趣,也过来凑热闹
“滚一边子去,哪儿都有你,”
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偏离自己的预料了,郑北觉得要做些什么,又一下子没想起来要做什么,环顾四周又挠了挠头
“那个啥,我去找你们燃哥问问去,有可能是高局听叉劈了呢。都别在这儿瞎操心了,该干啥干啥去”
说完,郑北起身,准备出门找找顾一燃,这个点他应该还在局里。结果话音刚落,顾一燃就捧着一堆书进来了
“找我吗?出什么事了?”
国柱晓光忙迎上去接过那堆书,瑶瑶小心翼翼地蹭到顾一燃身边,“燃哥,你要走啊?”
顾一燃愣了一瞬,下意识看向郑北,视线交汇上的那一秒,他心虚一般地偏头看向提问的瑶瑶
“嗯,下周走。在哈岚呆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案子结了,我也该回家了”
“不是吧!你真走啊燃哥!咋了是不是我上课睡觉惹你不高兴了?你别走啊我一定改,以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本子上,给它背的滚瓜烂熟!求你了别走啊!”赵晓光哐地把书一丢就抱住顾一燃不肯撒手,顾一燃笑笑,也没掰开他
“没有的事儿,你们都对我很好,还有老舅、南南、郑叔和阿姨,我一辈子记在心里。”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只是,我的家在花州,始终都是要回去的。在这儿呆的越久越舍不得,倒不如趁着现在回去,还能趁着休假休息会儿。”
“也不是非得回去啊,你这……”
“顾一燃,跟我出来一下。”
郑北打断了还在哼哼唧唧的赵晓光,抬腿就往门口走,脸色黑的吓人。晓光知道,他北哥这是生气了,没敢再多说一个字,迅速松开了手
顾一燃摸了摸鼻子,转身跟上
————————————————————————
“怎么,案子破了顾老师就不认我这个队长了呗?越过我直接跟上级汇报不说,甚至这消息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顾一燃,你能耐啊!”
听到顾一燃亲自说出他要走的那句话的时候,郑北整个人都要气炸了
当着大家的面他不好发作,硬是硬生生压着火气把顾一燃带到平时没什么人来的档案室来,才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顾一燃看,那目光好像要把人盯出一个洞来
“我以为咱俩天天一块儿工作一块儿生活,早就是过命的兄弟了。我还说趁着休假陪你回去把你爸的事儿处理了,咱再一块儿回来。你倒好,压根就没想过回来。”郑北越说越生气,气得牙痒痒,“亏我还上赶着忙前忙后给你张罗一大摊子事儿,合着都是我自作多情,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是吧?”
“我没有…”
顾一燃不是第一次见郑北生气,却是第一次见他因为自己气成这样。他有些不理解,就算他气他一声不吭就决定要走,也不至于气成这个样子
“那你说说,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同事?一个死皮赖脸把你求来哈岚的无赖?还是今后准备老死不相往来的陌生人?”
顾一燃哽住了,他该怎么回答?说我把你当成我最重要的人吗?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能让你不受我的影响,能过上正常幸福的生活吗?
顾一燃沉默许久,最终也没能说出点什么
郑北觉得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烦躁地呼噜了一把头发
“算了,不说拉倒,谁稀罕似的。”说着就拉开门准备走
突然,顾一燃拉住了他的手,他回头,看见的却是顾一燃有些泛红的眼眶
“郑北,我和你说过的,落叶归根。哈岚始终不是我的家,虽然我在花州也没有家人了,但那毕竟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是,我是舍不得哈岚的一切,我舍不得晓光他们,舍不得叔叔阿姨和南南,更舍不得……你”
郑北感受到顾一燃的指尖在微微用力,似是在克制着什么,又听见他接着说
“你在我这儿,从来就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是战友,是兄弟,也是……”他越说声音越小,小到郑北离他不过几十厘米的距离都听不清他最后说了什么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怎么不说一声就决定要走?”
郑北看他这个样子,心一下就软了,不仅语气柔和了下来,还开始反思自己刚刚为什么那么大声吼人家。人小顾老师本来就是南方人,细皮嫩肉的,平时讲话也温温柔柔的,哪经得起他这大嗓门一通吼。
顾一燃摇摇头,“要说的,只是高局先找我了,这才...”他情绪激动,说话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下气的
郑北忙给人顺气,“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没事儿不激动啊。你这以前胸口还受过伤,一激动再给撅过去。我也就是关心你,你说你这突然要走,大家谁都不开心不好受是不是。”
“那你呢?”顾一燃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对着郑北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麻烦了你这么久,现在要走了,你以后会轻松不少吧?”
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郑北难得地怔愣了一瞬,紧接着又蹙起了眉头
“顾一燃,你听好了。你在我这儿从来就不是麻烦。我做这些都是我自愿的,大家也都把你当亲人,没有人把你当麻烦。你顾一燃的命,比你自己想象的要珍贵得多。”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明明跟晓光他们认识的比你久多了,可跟你相处感觉就跟他们不一样,感觉更亲近。所以你这乍一下说要走,搞得人还怪舍不得的。”
下一秒,顾一燃落入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宽厚怀抱中
“所以,顾老师,顾一燃,顾儿。不管在哪儿,好好照顾自己。”
郑北的怀抱太过温暖,顾一燃埋首在他的颈间,深深汲取着属于他的气息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我会的,郑北,你也是。”
——————————————————————
后来,所有人都接受了顾一燃要回花州这个事实。局里给他办了个盛大的欢送会,就连伤还没好全的赵晓光都在郑南的默许下喝了点酒,和国柱两个人一左一右扯着顾一燃的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郑北的爸爸妈妈也来了,欢送会结束后从郑北那辆小车上大包小包地搬了一堆东西回房往顾一燃的行李里塞,一边搬一遍念叨着这好不容易给小顾老师养胖了点儿,这么快就又要走了。东北的土地好啊,种出来的东西都可养人,多带点回花州吃
郑北在知道的那天就揽下了送顾一燃回去的活儿,高局问他啥时候回,不知道,不一定,看心情!假不够就扣工资,得把顾儿安顿妥当了他才能安心回来
高局笑着骂他,人顾老师是回家,又不是上外地出差,你跟这儿瞎操什么心?
郑北大手一挥,那不管,在我这儿哈岚才是他的家,给他送这么远去,还不给担心一下了?
想到高局在饭桌上给他绘声绘色描述的场景,顾一燃看着在副驾和伍警官聊得热火朝天的郑北,还是没忍住笑了
他转头看着窗外闪过的熟悉的街景,南方和北方到底是不一样,尽管已是深秋,道路旁的绿植仍郁郁葱葱。他听说很多北方人都向往南方,觉得南方充满了生机与活力,是适合拼搏的好地方。可他却觉得,他在哈岚经历的一切,才是他灰暗人生中照进的那一束光明
——————————————————————————
伍警官没拗过郑北,最后还是给人一起送到了顾一燃家
走之前没忘提醒两人,晚上局里给他们备了大餐,一是给他们接风洗尘,二是给两位大功臣庆功
郑北上次来还没机会踏进顾一燃家门,不算大的房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几个月没住人也只是多了些灰尘。客厅墙上并排挂着三张黑白遗照,郑北面对着站定,郑重地鞠了个躬
顾一燃看见了,没说话,弯腰在鞋柜里给他找了双拖鞋
郑北换了鞋,自觉把箱子在客厅里摊开,开始一件件地把他爸妈给塞的东北特产往外拿
顾一燃拦住他,“等会儿再拿,先进屋帮我一起换个床单被套。”
郑北呲个大牙乐,“这点儿忙还要我帮啊?顾儿啊,你说你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我又不傻,有现成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免费劳动力也不生气,乐呵呵地钻进房间里利落地干活
床单换完,郑北正准备跟顾一燃讨床被子扔沙发上,好晚上盖着睡。结果顾一燃转头又搬了一套床上用品去了另一个房间
郑北不解地跟在他身后。顾一燃察觉到他跟了过来,假装漫不经心道:“你睡我那儿,我睡这儿。虽然我爸这里很久没住人了,我也定时都有打扫,还不至于让你睡沙发。”
郑北笑了,他总觉得顾一燃特好玩儿,所以老爱逗他。他这个人就是别人说的刀子嘴豆腐心,不对,嘴也不毒,就是软乎乎一别扭小孩儿
“行,终于有正儿八经的床睡咯!谢谢燃哥哈!”
顾一燃懒得跟他贫,“一天到晚的就那张嘴能说,跟晓光他们一样,让你们上点课就都老实了”
——————————————————————
两个人在家里收拾了半天,等都搞定了一看时间已经都快过了午饭的点了
想着郑北上次来也是匆匆忙忙的,肯定没好好逛过花州。于是两人决定出门觅食,顺便逛逛花州的大街小巷
顾一燃出门的时候特意带上了郑南给的相机,郑北瞥了一眼,嫌弃道:“带这玩意儿干啥,旅游旅游,人没来光给了个相机有啥用?”
郑南知道她哥肯定不会帮她忙,于是托顾一燃用相机给她拍点花州的照片,到时候让她哥给带回来。她也想看看花州到底是什么样的,可以养出顾老师这样水灵的人
顾一燃白了郑北一眼,“怪不得你找不到老婆。”
“说得跟你有似的,”郑北气笑了,舔了舔虎牙,“咱俩大哥不笑二哥。”
“我不一样,我又不找。”顾一燃摆弄着相机,小声嘟囔了一句
郑北没听清,凑得更近了一点“嗯?”了一声
“不过顾一燃,说真的,你在我们哈岚有没有看对眼的?我回去给你说说去。娶个哈岚媳妇多好啊,以后还能经常回来看看”
顾一燃手上动作顿了一瞬,然后转头笑着开口,“行啊,谁都行?”
“不是,真有啊?”这下轮到郑北傻了,伸手截停了顾一燃,“谁、谁啊?不会是大呲花吧?”
看见郑北这傻样,顾一燃笑得更开心了,“想什么呢?管好你自己吧!还给我说说,哈岚刑警队队长准备转行做媒婆啦?”
顾一燃步子一迈,继续往前走去。郑北站在原地,心脏有些不受控制,略显慌乱地跳动着
他抬手抚了下胸口
瞎跳个什么劲儿,人家就算真有喜欢的人关你啥事儿?不对,这突然心悸别不是心脏出了啥问题,回去还是检查一下好
“郑北!走不走啊!肚子不饿吗?”
顾一燃走出去老远没见着人跟上来,回头看见郑北还傻站在原地,于是大声呼喊他
郑北抬头,远处的顾一燃捧着相机,笑得温柔。微风卷起他的发丝,轻轻晃动着
他知道顾一燃生的白净好看,可以前却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感受,毕竟他也是从小被街坊邻居夸着大帅哥长大的。
可这一刻,他突然后悔了没答应郑南帮她拍照,不然这一幕,一定会是他最满意的作品
——————————————————————
街角的肠粉店,门口的蒸笼不间断地轰鸣运作着,升腾起大量水蒸气
店面不大,食客都坐在老板架在门口路上的小桌椅上吃饭
郑北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蜷着腿缩在小小的红色塑胶板凳上,显得有些滑稽。透过白色的蒸汽,他托着下巴,看着顾一燃熟练地用粤语和老板交流寒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肠粉出餐很快,没一会儿顾一燃和老板娘两个人端着三盘肠粉走了回来。老板娘用带着浓重粤东口音的普通话跟他打招呼,热情地招呼他尝尝顾一燃从小吃到大的味道。临走的时候还说了句粤语,郑北听懂了,夸他是靓仔呢
“尝尝,怕你不够吃又多点了一份,咱俩分着吃。南方这边饭菜的量是没有北方那么大。”
“是你不够吃吧,粉条子能吃三碗的人。”郑北看了一眼盘子,啧,是挺秀气的
“我平时都吃一碟肠粉加一碗粥就够了,也不是顿顿都吃这么多的,”顾一燃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给自己找补了一下
“诶~能吃是福,怪不得我妈之前老说你瘦,吃这么点能不瘦嘛。”
郑北夹起一筷子肠粉吃下,露出赞许的表情
“好吃,人家都说花州美食多,看来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好吃吧,这老板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这里开店,平时一般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来吃。”顾一燃也慢条斯理地开动,吃着吃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转头问郑北,“你回去的票买好了吗?”
“没呢,”郑北扯了张纸擦擦嘴,“怎么,赶我回去啊?这休假呢,我打算多玩两天再走”
顾一燃点点头没回答,埋头继续吃饭
他哪是赶他走,他是舍不得他走
从花州到哈岚,在火车上都要晃荡几十个小时才能到的遥远距离。郑北这一走,他们这辈子见面的机会就真的渺茫了。警察本来就忙,再说了,他一个普通朋友,又有什么理由和借口总是给他打电话或者见面呢?
“这两天呢,看看家里这么久没住有啥缺了坏了的没有,我陪你都搞定了。然后呢,咱再去把叔叔的事儿办了,落叶归根嘛,”郑北吃完一碟,从新的那碟里分出一半夹到自己盘子里,再把剩下的推给顾一燃,“剩下的时间,顾老师要是有空的话,就麻烦您陪我到处转一转,没空的话,我就自个儿瞎溜达几天,你说咋样?”
“行,这郑队都开口了,我能不答应吗?”
“不过顾儿,我到现在都没觉得你要留这儿不走了。我老觉得我们一块儿来的,就该一块儿回去”
“郑北,你再这样我真的要动摇了啊。”顾一燃推推眼镜,开玩笑一般地说道
可郑北看出来了,顾一燃没在开玩笑
他是真的想回哈岚
他不明白,从得知他要回来的那天开始就不明白。顾一燃明明不想离开,花州也没有他非回来不可的理由。为了落叶归根?扯吧,他壮着呢,落什么叶。顾老教授的事儿自己也早就答应了会和他一起回来处理好的。办完事儿,每年清明回来祭奠一下二老就好了,根本不需要人在这儿守着
“那就跟我一起回去,你到现在也没告诉我为啥一定要回来。别又拿什么回家的幌子唬我啊,你骗骗他们也就算了,我没那么好糊弄。”
顾一燃又不说话了,沉默地低头戳着面前的肠粉
“你看你,一聊这个就不吱声儿了。这样吧,我一个个问,因为工作?花州这边让你回?”
顾一燃没反应
“那是在哈岚有谁让你不顺心了?眼不见心不烦?”
顾一燃摇摇头
“那总不能是在花州有心上人,非得回来追人家不可吧?在哈岚也没见你给谁打过电话啊。你说你事业爱情生活总得占一个原因吧。”
郑北看似在开玩笑,实际上他一直观察着顾一燃的反应。在他问出爱情的时候,顾一燃戳肠粉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
“别问了小北,真没别的原因。”顾一燃不知道,他现在的笑比哭还苦涩
不久前那种心悸的感觉又来了。郑北清清嗓子,深呼吸了一下,试图压下这种奇怪的感觉
“行行行不问了,你不乐意说就不说。快吃吧,这肠粉都要被你戳成疙瘩汤了。”
——————————————————————
郑北对于自己总是会心慌心悸这件事感到非常奇怪
因为其实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只是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大概是在顾一燃来哈岚快半个月的时候。那会儿没日没夜地找线索查案子,郑北只当自己熬坏了身子
在陪着顾一燃通宵做实验,又或是趴在办公桌上看着对面的顾一燃发呆想案子的时候,两人视线偶尔交汇的那一刻,他的心跳总会莫名其妙的空一拍
最严重的一次应该是顾一燃被秦义绑架的那次。
当时他冲进去,看见顾一燃奄奄一息地被绑在椅子上,那一瞬间,他感觉整个世界都被自己的心跳声充满了,一声一声,急促又不可控制。直到顾一燃醒来,他赶回医院,看到他躺在病床上冲着自己笑着说没事儿的时候,他的心脏才又恢复正常
收网行动结束后住院的那几天,他跟医生咨询过这件事儿,医生也非常负责地给他做了心脏相关的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正常。郑北却觉得肯定有什么不对的,于是医生给他开了有镇静作用的药物,表示他是长时间高压工作过于焦虑了,吃点药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儿了
可最近郑北发现了,平时基本没发现过这种情况,但在他和顾一燃相处的时候却时有发生
郑北插着兜,慢吞吞地跟在顾一燃身后,听他边拿着相机拍边介绍花州的江,花州的骑楼,还有花州的风土人情。他一声声应着,实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郑北,郑北?”
顾一燃停下来拍了两张照,郑北却想事情想入迷了,根本没察觉到,自顾自地一直在走。直到顾一燃在背后叫住他才反应过来。
“逛累了吧,都走神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走吧,我带你去局里和他们汇合”
郑北应着好,回过神来看见顾一燃刘海上沾了一小撮蒲公英的毛
“等会儿。”
郑北伸了只手拉住正要转弯的顾一燃的手,凑近了,用另一只手轻轻捻住了那簇绒毛,然后举到顾一燃眼前给他看
“刘海上粘东西了。”
话音刚落,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这个距离有些太近了,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虽然他没少和顾一燃勾肩搭背的,可面对面地离这么近还是第一次。近到他可以看清顾一燃脸上的小绒毛,看清他因为紧张而扑闪的眼睫毛有多长。
顾一燃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瞬间变红,飞速说了句谢谢后立马推开郑北调转方向走开
心脏停跳一拍的感觉毫无疑问地再次出现。郑北捻着手中的蒲公英追了上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内心呼之欲出
————————————————————————
顾一燃在路边随便打了辆的士,刚刚的突发事件搞的他心乱如麻
罕见的是,郑北一路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人一路无言地赶到了花州公安局
正好赶上下班的点,众人从局里出来,都准备往订好的饭店走。伍警官走在前头,一眼就看到了刚下车的两人,把人招呼过来,给旁边比较熟的同事介绍了郑北
郑北一改刚才的沉默,又变成了那个大大方方的东北人,迅速和周围人打成一片,聊得热火朝天的
顾一燃本就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乐得有人帮自己吸引火力,一个人默默走在最后
突然有人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偏头一看,是伍警官
“决定了?不会舍不得?”
“嗯?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是去出了个差而已。”顾一燃笑笑,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回花州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行,你决定了就行,欢迎回家。”他看了眼郑北,又看了眼顾一燃,“但是我还是想多一句嘴。我们的职业都太特殊了,说句不好听的,每次出任务日落的时候我都在想,我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呢?人生在世,其实也就这么几十年,有些遗憾呢,也是真的会带着一辈子的。”
顾一燃慢慢停下,有些惊讶地看着伍警官
伍警官只是笑着,什么也没说,然后跑快两步追上了前面的大部队
晚上的聚餐,除了值班的,其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同事都来了。大案获破,连带着铲除了不少花州这边的d贩同党,大家都很高兴。局长举着话筒,让大家放开了吃喝放开了玩
这时,有人起哄,非要让顾一燃讲两句。顾一燃连连摆手推辞,不是不好意思,是实在没什么讲的。自己不过是帮着去做了些最基本的鉴定工作,破案抓人没了郑北他们根本不行。这头等功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诶诶,那个啥,顾老师不好意思了,我替他讲两句啊!”坐在旁边的郑北及时接过话筒,“这次的案子能破呢,也离不开咱花州同事们的帮助。我首先代表哈岚公安局,感谢所有同事的鼎力相助!”
说完,他敬了个标准的礼,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其次,就是一定要特别感谢我们的顾一燃,顾老师。”
顾一燃没想到他还会专门提自己,有些意外的抬头,正好对上郑北看向他的视线
“这几个月,我们一起经历了生死。我这个人比较糙,不会说好听的话,脾气也差。我知道,有时候你可烦我了,我还惹你生气。总之,不管我干过什么混账事儿,希望你别记太久,原谅我得了。”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再次看向顾一燃的眼睛
“顾一燃,在花州好好的。想我了,想我们了,你就回来。哈岚永远是你第二个家。”
掌声再一次响起,冲击着他的耳膜。可这冲击力根本不及郑北说的话给他带来的冲击的一半
眼眶愈发酸涩,泪水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顾一燃忙低下头端起面前的白酒,朝着众人举杯,然后闭上眼一饮而尽
辛辣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从食道一路流进胃里,灼烧的疼痛感刺激得他眼角蕴出一颗泪珠
宴席开场,难得打过报告可以喝酒,于是不断有人跑来两人身边敬酒。郑北一一以自己没打报告为由,以茶代酒敬了回去。顾一燃却是来者不拒,饭没吃几口,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
郑北怕他这么喝把胃喝坏了,想拦他,顾一燃却躲过了他抢杯子的动作
“郑北,没事的,今天高兴,让我喝点儿。”
他已经有些微微醉了,可哪看得出有丝毫高兴的模样
郑北拗不过他,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只能往他碗里夹了点菜
“那你别光喝,吃点儿菜,垫垫胃”
顾一燃乖巧应好,转身又是一杯下肚,看得郑北眉头越皱越深
————————————————————
等快要散场时,顾一燃终于喝到了极限,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任郑北怎么叫也没有反应
郑北打了个招呼,扛着顾一燃在饭店门口打了辆的士,先行离开
顾一燃跟郑北快一边高,郑北有些费力地把他弄上又弄下车,最后背着他上楼。结果刚到家门口,顾一燃醒了,嚷嚷着要吐
郑北赶紧给人扶到厕所,站在旁边给他顺气儿
“你说你,就非得把自个儿喝成这样。难受吧现在。”
顾一燃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儿。郑北看他不吐了,又搀他起来,准备给送回床上去
结果顾一燃嫌自己身上脏,怎么也不肯上床。郑北没办法,只能把人又送到沙发上,转身回房间拿了床被子给他盖好
郑北看他刚刚吐那么厉害,想去厨房给他烧点水喝,结果刚站起来就被人拉住了衣服
顾一燃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眼镜刚刚郑北帮他摘了,现在正眯着眼睛试图分辨眼前的人是谁
郑北也是很久没见他这幅迷迷糊糊的样子了,觉得好玩,又转身蹲下
“你是郑北吗?”顾一燃讲话含含糊糊的,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腔调,像撒娇一样
“不是郑北那还能是谁啊?”
“不对,你不是郑北,郑北回哈岚了。”
得,没醒呢。搁这儿说胡话呢。
“可是我不想...不想...”顾一燃讲了没两句话,突然埋下头开始哭了
又来了,郑北心跳又停了一拍,忙伸手去给顾一燃擦眼泪
“不想什么?不想干啥就不干啥,别哭别哭。被秦义揍成那样都没哭,这喝点酒哭成这样啊。”
“不想让郑北走。”
郑北愣住了,只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突然又被放大,敲击着耳膜
“为什么?”郑北觉得自己莫名奇妙的,问一个醉鬼能问出什么来。又觉得自己就快接近真相了,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不能说...不能说...”顾一燃就是醉了也没忘了守住自己的秘密,摇着头就是不肯再说一个字
“没事的,”郑北哄着他,“郑北说他想听听,你自己憋着多难受啊,说出来就好了,就不难受了。”
“真的吗?”顾一燃睁着眼睛问
“嗯。”
郑北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顾一燃的,在等待着那个答案,那个他今天想了一路,已经猜到七八分却不敢相信的答案
顾一燃好像思考了一番,突然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遮着眼睛默默开口
“因为喜欢啊,因为喜欢所以不想让他走,因为喜欢所以要回花州,因为喜欢所以要离开他!”
不知道这个秘密藏了多久,顾一燃说完如释重负,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郑北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却还是下意识地抱住了顾一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不走了,我在这儿,郑北在这儿。”
屋子里没来得及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和月亮微弱的光线洒在拥抱在一起的身影上,见证着28岁的顾一燃头一回完完全全将自己剖白给他喜欢的人
————————————————————————
顾一燃发现自己是在沙发上醒来的
宿醉让他头疼欲裂,他从来没这么喝过酒,喝到断片的程度,昨晚的事情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闻了闻自己一身的酒味,嫌弃地皱起了眉头,决定先去冲个凉
等他坐在沙发上擦头发的时候,郑北推门从门外进来了
顾一燃转头看了眼紧闭的郑北房间的房门,又看了眼郑北,说:“我还以为你没醒呢,去哪儿了?”
郑北没搭话,把手里的早餐放在了餐桌上,然后走到顾一燃身边坐下
顾一燃觉得有些奇怪,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继续擦着头发
沉默了一会儿,郑北突然开口
“咱这两天就去把你爸的事儿办了,然后回哈岚吧。”
顾一燃动作顿了一瞬,接着故作轻松道:“行,那我今天看看,早点搞定你也好早点回去工作,省的高局操心。”
“不是我一个人走,是我们一起回去。”
这下顾一燃更奇怪了,停下动作看向郑北,郑北也转过身来,正对着顾一燃坐着
郑北几乎是一夜没睡
顾一燃哭累了睡着了之后,郑北就盘着腿坐在地上,守着顾一燃直到半夜
在安静的夜里,他的脑袋却跟浆糊一样,怎么也转不动,只能听到顾一燃平稳的呼吸声和自己紊乱的心跳声
怪不得自己怎么问他都不肯说,怪不得就算回家了,他也总是看起来很不开心的样子
这个傻子,不知道一个人守这个秘密守了有多久
郑北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对于顾一燃突然的表白,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排斥,也不反感。尽管顾一燃是个男人,他也没有丝毫不适的感觉
从小到大,他郑北没喜欢过什么人。别人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卯足了劲儿一心要考警校,哪有空去管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儿
心脏不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想到顾一燃刚刚在他怀里哭泣的样子,更是要疼到喘不过气来
所以,这不是病
是心动吗?
他也喜欢顾一燃?
郑北知道自己从小就心大,过好眼前的生活就够了,不爱去想未来的事情。所以就算在知道了顾一燃要回花州后,他也没有想像过未来没有顾一燃的生活
可现在静下来,郑北想了一下,以后不再有他坐在自己对面办公,早上起来的时候再也没人需要他叫醒上班,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再有他坐在身边吃得香喷喷的
他好像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生活
没办法接受没有顾一燃的生活
他抬手,抚上顾一燃脸上还残留的泪痕,突然一颗心就被填满了
心悸的感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满足与幸福感
郑北笑了,原来一直都是自己太迟钝了
“顾一燃,跟我回去,我不能没有你。”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说,”郑北握住顾一燃的手,“我喜欢你,跟我回哈岚好吗?我们回家。”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郑北你疯了吗?”
顾一燃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猛地一下站起来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你要是闲着没事儿干就去局里找点活干,别拿我开玩笑。”
“我没疯,”郑北也站起来,逼迫顾一燃看着自己,“如果你不够勇敢,那就让我来。明明你也喜欢我,又为什么要推开我呢?”
郑北严肃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顾一燃突然就明白了,一定是昨晚自己断片的时候说了什么
“你,你不用这样的,我说过了,你不用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扛......”
“这不是责任!”郑北现在是真的快疯了,“我也没在开玩笑,顾一燃,是我太迟钝。给我个机会可以吗,不要让我刚刚才看清自己的心,就又要失去自己最爱的人。”
“可是你的家人呢,你还是刑警队的队长,别人会怎么看你?”顾一燃控制不住哭腔,“郑北,别让我成为那个自私的人。”
郑北抱住他,用力得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那你怎么就能自私地放弃我?勇敢一次,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
“我真的,很爱你。”
顾一燃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回抱住郑北,无声地哭泣着,像是把这么久以来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宣泄
心动的谬误终于被纠正,当秘密破土而出的那一刻,本就相爱的恋人才有了相恋的勇气
——————————————————————
回花州的第四天是个宜下葬的日子,顾一燃终于将父亲的骨灰葬在了母亲旁边
郑北牵着他的手,陪他给父母上香
“爸、妈,我过两天就去哈岚了,以后...可能就在那边常住了。你们放心,每年我都会回来看你们的。”
郑北没说话,默默攥紧了他的手
————————————————————————
未来的路还很漫长,谁也不知道这条注定艰难的路是否能顺利通往最终的幸福
但郑北和顾一燃相信
只要在彼此身边,就有共同面对的勇气
END
【雪迷宫/北燃】欢歌
*接结局铁路桥洞搏斗后|双战损|剧情向|2.1w一发完
-----------------------------------
引子
在一片车声嘈杂里,郑北先听见风声。
从桥洞一头倏地吹过来,从他鼻尖拂过,没有吹着他。汗和血湿黏温热,裹得他透不过气。脚步声纷纷而来,有人叫他名字,来到他身边,无数只手按住他的伤口。
但这些都很远。
郑北的目光追着风声,它刮过这条窄窄的闸道,铁路桥一重压一重,一直压到郑北无力抬眼去看的尽头。
他把目光落下去,灰色的路面上,有一点儿血迹延伸着,那应该是姜小海的血。在郑北昏迷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着姜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对了,姜小海。
“老张...
*接结局铁路桥洞搏斗后|双战损|剧情向|2.1w一发完
-----------------------------------
引子
在一片车声嘈杂里,郑北先听见风声。
从桥洞一头倏地吹过来,从他鼻尖拂过,没有吹着他。汗和血湿黏温热,裹得他透不过气。脚步声纷纷而来,有人叫他名字,来到他身边,无数只手按住他的伤口。
但这些都很远。
郑北的目光追着风声,它刮过这条窄窄的闸道,铁路桥一重压一重,一直压到郑北无力抬眼去看的尽头。
他把目光落下去,灰色的路面上,有一点儿血迹延伸着,那应该是姜小海的血。在郑北昏迷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着姜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对了,姜小海。
“老张……老张,带人去前面搜,叫支援,姜小海身上有伤,他跑不远。”
我应该爬起来,郑北望着空荡无人的闸道,在心里想。当时,郑北也是这样告诉自己,这样逼迫自己,可是他怎么也动不了,那些伤口流着血,也流光他的力气。
后来……后来还发生了些事情……
他皱着眉,用力眨了眨被汗水浸得酸涩刺痛的眼睛,才看清了,不远处的地面上,还有个什么白色的小纸团。
它静静摆在灰色路面中间,像是快被淹没的一片洁白羽毛。
郑北望着它出神了片刻,忽然挣扎着坐起来,他声音沙哑,挥开拦着他的那些手臂,哑着嗓子说:
“等会儿……前边儿那个是啥?我、我过去看看。”
他挣扎着站起来,推开扶着他的手,向前方走去。越走近,那东西也就越清晰了,直到郑北走到近前,才看清了——
是一块儿大白兔奶糖。
01、
半个小时前。
顾一燃从码头赶到拦截姜小海出哈岚的国道岔路口,刚推开车门,就听见几声枪响。
声音不是很远,他跨下车,扶着车门往枪声传来的地方望去,连绵的玉米地翻着深绿的波涛,那几个塑料大棚的棚顶像是汪洋中的舟楫。
又一声枪响,让顾一燃的心猛地一提。
“我过去看看。”
他冲载他过来的同事打声招呼,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枪,便从国道旁边老乡挖出的浇地渠迈过去,跑进玉米地的深处。
玉米已经开始结穗,这片黑土地向来慷慨,给了它们肆意的生机。它们窜得很高,生得茂密且壮实,能没过顾一燃的头顶。他奔跑在其中,玉米叶子带着毛绒的倒刺,一道道抽打在顾一燃的脸上,留下红肿的划痕。
跑到塑料大棚旁边的时候,顾一燃站住了,他在脑海中飞快构建着郑北和姜小海的路线,片刻后,他灵机一动,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能抄条近路。
有的时候,顾一燃对自己这些“灵机一动”是暗暗得意的。而这一次,当他从铁路桥旁边的斜坡有些狼狈地跳下来时,面对眼前的情景,他对自己“灵机”的这“一动”感恩戴德。
顾一燃从天而降时,姜小海刚刚走到桥洞一侧,将自己的枪捡起来。他大口喘着气,装弹夹,上膛,踢开郑北的枪,将枪口对准郑北,一气呵成。
郑北没爬起来,闭着眼倒在地上,看起来是力竭了。
姜小海扣在扳机上的手就迟疑了一秒,也就是这么犹豫的一瞬,有个人叮呤咣啷地从坡道滚下来,吓了姜小海一跳。
他看清来人,忽然笑了:
“呦,顾老师啊。”
顾一燃拔枪的速度比他的身手利落,他人还蹲着,枪已经对准了姜小海:
“别动,放下枪。”
姜小海用他惯有的无辜表情眨了眨眼睛,很真挚地说:
“是别动啊,还是放下枪?顾老师,你把我整糊涂了。”
顾一燃的目光放在对方的枪口所向之处,郑北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意识,自己和姜小海相对而立,形成一个对峙的死局,姜小海没有放下枪的意思:
“顾老师,赌吗?你开枪的同时,我也能杀了郑北。”
风从桥洞吹过来,吹在顾一燃面上,带过来血腥气,是郑北的。他抿了抿嘴唇,唇角有一道玉米叶划破的伤口,此时撕扯出一点儿刺痛。他望着姜小海,知道自己的答案早就被对方洞悉。
“衰咗……”顾一燃嘀咕了一句。
他自然是不敢赌的。
“姜小海,放弃吧,就算我不开枪,你也走不了。”
顾一燃能做的只有拖时间,其他人很快就会赶来,只要他再……
“你们的支援马上就来,是吧?”姜小海笑起来:“没时间了,顾老师,做个选择题咋样?”
他用枪口点了点郑北:
“我不可能再进去,那帮警察一到,我就会开枪。我这条命,赔上一个郑北,挺值的。”
“别说废话,什么选择题。”
“要么,我和郑北一起死;要么,你放下枪,让我走。”
顾一燃真是被他逗笑了:
“衰仔,你真係够胆发梦嘅。”
姜小海懂粤东话,他在这样的境地下依然游刃有余:
“你们那儿有句老话咋说来着,冇鞋挽屐走,马死落地行吖嘛。”
“你当我傻吗,姜小海。要是没这把枪,你早就杀了我和郑北跑路了。”
“没错,顾老师,所以这才是个选择题。你不放下枪,我和郑北一起死。你放下枪,郑北可能会活,可能会死,决定权在我。”
”但我保证,”这个词说出口,姜小海看到了顾一燃的表情,又笑了,“对,一个毒贩的保证好像没什么说服力,不过我还是要说,我保证郑北不会死。”
他的笑意落下去:
“我姜小海从不食言的。”
顾一燃皱着眉头,他举了太久的枪,手腕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姜小海的眼睛笑眯眯的,他悠哉地活动自己中枪的腿,语调很愉快:
“这是个概率问题,顾老师,你可得快点儿决定,你们的人要来了,时间紧迫啊。哦,我无所谓的,其实,我还挺期待和郑北一起走的,挺好,真的。上一次,他丢下我了,这次他也该还我一程了。”
顾一燃知道自己不该被这话干扰的,但是他没能做到。这算得上他第一次和姜小海正面接触,他得承认,对方是个能看透人心的人。
姜小海看出来顾一燃的动摇,他决定再接再厉:
“我听李文龙说了你父亲的事儿,顾老师,你家里没人了吧?真巧,我也算是家里没人了。不过你看看,”他朝郑北扬了扬下巴,“你看看他,这人天天操心一大堆事儿,照顾一堆人,他有爸妈,有妹妹,有那么多好朋友好同事,一大堆人指望他,都等着他回家呢。”
姜小海的声音很平静,像拉家常一样,每一句都精准地挑破顾一燃心里最隐秘的恐惧和伤口:
“顾老师,你愿意把郑北的死讯带给他们吗?你会告诉他们,你曾经有过一个做选择的机会吗?到那时候,到底是谁杀了郑北,你心里的答案会放过你吗?”
这最后一句话像轰鸣一般,在顾一燃耳边炸出刺耳的盲音。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将手枪冰冷的枪柄握得湿暖黏腻,他做出最后的挣扎,仿佛猎物被咬住咽喉后的最后一声哀鸣:
“郑北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姜小海撇了一眼郑北,他的眸光闪得太快,顾一燃没抓住机会。他们职业习惯是瞄准躯干,此时如果他想击中姜小海的神经中枢区,就必须抬手,他不敢赌对方的反应能力。
“那肯定的,”姜小海挑了下眉,说:“但现在我枪口下要是你的话,郑北会咋做呢?”
他终于露出一丝不耐烦:
“顾老师,别磨叽了,快点儿吧,趁我还想活呢。”
这时一段不到一分钟的静默,顾一燃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终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肩膀松下来,垂下枪口。
“放地上。”
顾一燃照做了,姜小海点点头,接着命令:
“踢过来。”
他们的距离不算近,那把枪被顾一燃踢出两米来远。姜小海满意地撇了下嘴,枪口一转,枪声倏然响在秋风里。
子弹穿透顾一燃的大腿时,他甚至没能将目光从郑北身上收回来。腿上炸开一小股热流,顾一燃没低头,只是看着姜小海很从容地走过来,可惜腿伤让这份从容打了折扣。
对方走到那把枪旁边,抬起手,又一枪,顾一燃的肩头也是一热。
姜小海这才弯腰去捡那把枪。
他把那枪别在裤腰里,走到顾一燃身边的时候,说:
“没事儿,顾老师,我的枪准着呢,这都是小伤。”
他还是很客气地说这句话,顾一燃没回答,他现在没有任何优势,就像姜小海说的,决定权已经在姜小海那边了。
他不能激怒姜小海。
“怎么不说话了?顾老师,你好像并不惊讶。”
顾一燃看着姜小海,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姜小海和顾一燃没什么交情,他知道这个人是花州来的毒品专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除了自己最了解雪天使的人。
这个人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个比较有性格又挺脆弱的知识分子。
但现在,这个笑容让姜小海意外了,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偏了偏头:
“顾老师,笑啥呢?”
顾一燃推了下眼镜,手指摩挲了一下鼻梁:
“好笑呢,我们的选择题里,什么时候有我自己的选项了?”
他们放在谈判桌上的一直是郑北的性命,顾一燃从没想过自己交出枪后,还有活命的可能。非要说惊讶,顾一燃倒是惊讶自己怎么还没死。
姜小海发出“呵”地一声笑,然后他突然笑得停不下来,用手枪点了点顾一燃的胸口,手背抵着鼻翼笑到抽噎。
好不容易,他止住笑:
“顾老师,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杀你呢?”
他撕下顾一燃的裤腿,往他大腿上一裹:
“我要带走你。”
他将枪抵着顾一燃的腰上:
“快走吧,我好像听见警车声了。”
屏息静听,似乎远处真的有阵阵警铃,但更多的是风吹动玉米地的声音,有列车沿着铁路驶来,汽笛声从旷野传来。
顾一燃把目光放在郑北身上,他昏迷得很深,身下流出一个小小的血泊,让顾一燃担忧极了。
可是短短十几米的距离,顾一燃不能走过去。
他知道跟姜小海离开的下场,大概率是不会很好的,他和郑北的最后一面,可能就在此处了。
真是造化弄人,顾一燃想。
本来,顾一燃以为他和郑北会分别在花州的校园,他拒绝对方,他们萍水一面;后来,他以为他们会分别在哈岚的机场,任务圆满完成,他礼貌相送,他如愿回花州;再后来,那一次,他以为电话里就是最后了,他为他尽力留下最后的线索,便再也见不到。
想来,这次还比那一次幸运些。可是……
可是,只有十几米,只有十几米。
郑北,郑北。
风从远方翻着绿叶的浪涛,大片的庄稼吟唱着永恒的歌,填满此时的静寂。静寂中,顾一燃从口袋中拿出自己唯一的一颗糖。
还是晓光在树林里分给他的那一颗,当时他没吃,放在口袋里,想着如果郑北再晕倒呢。
他艰难地蹲下身,将这颗大白兔奶糖放在地上。
郑北,没什么给你的。
吃颗糖,压压惊吧。
02
郑北盯着这颗大白兔奶糖。
它应是在谁的口袋里揉搓颠簸了许久,蓝白的糖纸皱皱巴巴地松散了,隐隐露出一点儿糯米纸,显得有些寒酸狼狈。
但它被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地上。
郑北缓缓蹲下去,伤口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叹息。他将糖捡起来转动着仔细端详,那上面有一点儿血迹,和糖纸上兔子脚下那块红色的花纹重合在一起,让人很难一眼发现。
郑北盯着它,失血使他的头脑混混沌沌,抓不住破碎的思绪。
只觉得心口堵得难过。
“郑队,郑队,你的电话搁这儿呢。”
有人将电话递在他眼前,他才想起自己的电话在追捕姜小海时掉了。那电话在他接过以前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张雪瑶。
“北哥,顾老师到你那儿了吗?他去找你了,坐的斌哥车。”
斌哥……
郑北抬头在周围的人脸上搜寻了一圈:“单斌呢?”
大家面面相窥,往警车那边喊:
“哎!单斌!单斌的车呢?”
“诶?奇了怪了,我记得刚才还看着了呢。”
郑北站起身,但膝盖一软,踉跄了下,扑在地上,又被众人七手八脚架起来。他用最后的力气说:
“呼他呼他,问顾一燃……”
对讲机那边,单斌的声音传来得很快,郑北听得一清二楚:
“啊?顾老师没过去吗?我在这儿拘姜迎紫呢,我看他下车往那边儿溜达了,你们后边儿的车没拉上他吗?”
大家又是一阵茫然,因为开车这一路谁也没看见顾一燃。眼看着郑北拧得越来越紧的眉头,大家都不敢说什么,重案组的张队联系完武警部队,忙过来安抚说:
“北哥,别着急别着急,咱先去医院,我们这边搜捕的时候看看,顾老师估计还搁后面晃悠呢。”
“对对对,”大家架着郑北往回送,“郑队,救护车来了,先去医院。顾老师走得慢,我们在这边布控放卡,一会儿他过来,我们拉上他去医院找你。”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郑北太累了,肾上腺素的效力正在散去,他看到了自己浑身的刀伤,看到了就会疼。他疼得神志不清,觉得大家说得是很有道理的。
医务人员把担架放到地上,让郑北躺上去,然后拿绑带固定。腿刚固定好,郑北突然咬牙挣命地要坐起来:
“不对,不对……”
顾一燃跑得很快的,按他们说的时间,顾一燃不可能还落在后面。他反应,大家是想让他尽快去医院治疗,这些都是忽悠他的。
顾一燃一定是出事了,他费了好大力气,还是没能让顾一燃平安。
在场的人都是搞了多年刑侦的,姜小海的逃脱,顾一燃的失踪,没有人会把它们当做侥幸的巧合。
只是挣动两下,郑北就感觉天旋地转。随着眩晕一起而来的是寒冷,郑北知道自己不太好了,这让他绝望。
他不该躺在这儿,他不能晕过去。
风雪中走了这么多年,郑北,郑北,你还是当年那个毫无办法的孩子。
你怎么就不长进呢?
有人在等你找到他,你不能辜负了他。
郑北听见有人和他说话,大概是会找到顾一燃之类的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眼前一片黑蒙,人影幢幢,他不知道自己揪住了谁的衣领,只是说:
“多费心,多费心……”
身下一阵晃动,应该是上了救护车。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郑北将手里的奶糖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03
北方的山林在夜里褪去它的热烈,露出冷酷凛冽的一面。
顾一燃被姜小海拖着,跋涉在山里。他肩膀上的枪伤没来得及包扎,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
东北的昼夜温差太大,晌午时的阳光炽热,弥补秋风的寒凉。到了晚上,气温便直线下降,有时候能跌破零度。
顾一燃身上的薄夹克抵御不了山林里刺骨的冷,整个人控制不住地一直发抖,汗水包裹着他,像一层冰壳。他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地走着,姜小海走在他旁边,枪已经收起来。
很奇异,姜小海的身上也是有伤的,可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走路有些趔趄,现在,姜小海在复杂的山道上健步如飞。
走到不知哪里的一个半山腰,姜小海停下来,转头冲顾一燃一笑:
“顾老师,不用总瞅我,小伤而已,我们这种人早习惯了,把你的心放肚子吧。”
顾一燃靠在树上,很没好脸色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郑北,他也不太在乎姜小海会不会生气。
笑容不过是姜小海的一种面具,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顾一燃,笑意就没有了,变得和这个夜一样冷。他伸手拽住顾一燃的衬衫衣摆,从扣眼的位置用力撕出一个豁口,“撕拉”一声将衣角撕下来。
顾一燃被这股力量拽得一个踉跄,肩膀让血痂糊住的伤口重新撕裂开,疼得他眼前发白,一下子跪在地上。
姜小海跟着蹲下来,扶住顾一燃的肩膀,说:
“顾老师,吸一口气。”
紧接着,顾一燃还没反应过来,姜小海就把那块布料捅进了他肩上的伤口里。
疼痛像是爆炸在了顾一燃的脑子里,他甚至痛得发不出声音,只是抓住姜小海的手腕,拼命地挣动。然而姜小海的力气很大,把他死死地抵着树干上:
“嘘嘘,别动,就快好了。”
他是用着力说这句话的,手上继续将那块布实打实地按进顾一燃的伤口里,子弹造成的创口很深,构成了一个狭窄的甬道,姜小海把那块布一点点填进去,像是在堵住一个木偶身上的破洞。
顾一燃的手滑下去,他没力气挣扎了,汗从身上每一个毛孔渗出来,他整个人在这几秒钟之内被打湿了,水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他颤抖地喘息着,发出很痛苦的呜咽和呻吟,让姜小海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兔子。兔子是养来吃的,过年的时候,秦义把它打晕吊在桩子上,准备剥皮。
趁着秦义取剪刀的空挡,姜小海摸了兔子的脑袋。
它就是这样发出呜咽的。
很可怜。
姜小海松开手,将手上的血抹在顾一燃的夹克上。他拍了拍顾一燃汗涔涔的脸,把对方歪斜的眼镜拿下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顾一燃闭着眼喘气,他已经完全脱力了,姜小海与其说在救他,不如说是在折磨他。但姜小海选择在这个时候给他处理伤口,很显然,自己是对方很重要的一个筹码。
“顾老师,我们再歇十分钟吧,然后就要赶路了。”
这话说在风里,被树林的喧哗声搅得听不清,顾一燃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你以为,你还能逃多久呢……”
“能多久算多久呗,那能怎么办,我费这么大劲,束手就擒那多不甘心呐。”
顾一燃不再答话,他得抓紧这几分钟休息一下。虽然姜小海可能暂时不会杀他,但如果自己太拖姜小海的后腿,对方肯定会杀了自己独自上路。
他不怕死,可他也不能轻易地去死。
为了这个案子,郑北带着他们这帮人,从春忙到秋,这么多人,这么多个日夜,这么多的心血。现在,晓光还在医院躺着,郑北也受了重伤,他知道郑北可以撑过来,可是然后呢?
他不能让郑北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自己的死讯,是姜小海依然在逃。
况且,只要他还跟姜小海在一起,姜小海就不算真的逃走了。
想到这儿,顾一燃竟然觉得有一丝好笑。他被姜小海半死不活地挟持着,竟然还能想出这么死要面子的结论,何尝不是一种阿Q精神呢?
姜小海一直观察着顾一燃,所以当顾一燃落尽血色的脸色浮现出一点儿笑容时,饶是淡漠的姜小海,也有点感兴趣:
“顾老师,又笑啥呢?都混这份儿上了,还乐观呢?”
“混到这份儿上了,”顾一燃睁开眼睛,望着姜小海,“才好需要乐观的嘛。”
他并不是真的能看到姜小海,本来今天是月亮地,山道上还有些微光,但没了眼镜,顾一燃就“瞎了”,触目一片漆黑模糊。
这是为了防止顾一燃逃走或反抗,姜小海想得很周全。
再次上路,顾一燃就只能被姜小海拉着走。他凝望着黑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姜小海不管不顾,树枝常常钩划到顾一燃,在他的脸色留下些灼热的伤口。
倒不会很痛,因为顾一燃已经失去了辨别疼痛的能力。他觉得,好像哪儿都没疼,又好像哪儿都疼。
最难熬的是寒冷。
再撑撑,他告诉自己,撑到天亮吧。
有一个念想,顾一燃不敢说,连在心里都不敢——也许,也许非常非常幸运的,他还有机会和郑北说话呢?他就能告诉他:
郑北,这不是你的错。
04
阳光没有照进病房,但郑北醒了,因为下雨了,雨幕抽打在窗户上,声音很大。
天光黯淡,郑北看了会儿天花板上两只交替起飞的苍蝇,抬手扯掉了自己手背上的吊针。他坐起来,玻璃吊瓶相撞,叮当作响,他才发现自己胳膊上还挂着一针。
这一针没能扯下来,因为郑南死命按住他,带着哭腔喊:
“你干啥呀?!”
他沉默地抬头看着郑南,好像这场暴雨从窗子吹袭进了他的眼睛,那眸光摇晃,只剩将熄的一点点。郑南知道这双永远亮着光火的眼睛为何要熄灭,她拉着郑北的袖子,小声嗫嚅:
“哥,你别这样,求求你了,我害怕……”
“姜小海呢?”
郑南把郑北的手攥住,握在自己腿上,才放心下来:
“我听国柱说,还、还没抓到。”
郑北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点点头,垂下眼帘:
“那、那——”
他的目光突然忙起来,看床,看地,看窗外,似乎突然才发现似的,郑北打断了自己的话:
“下雨了。”
“下大半天了,下午这阵儿又下大了。”
“哦。”郑北想了想,“我昏迷了多久?”
“小一天儿了,昨天下午三点来的医院,现在都快两点了。”
郑北又点点头,他眨了眨眼睛,捏一捏眉心,又瞟了两眼郑南,还是那句:
“那、那——”
“没有呢,哥,”郑南看不得她哥这样,她知道,郑北最想问什么,又最怕问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郑北,低声说:“顾老师……也没找着。”
房间中只有风雨声,这句话说在其中,让风雨声变得更聒噪了些。郑北愣神片刻,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声音提起来,像是刚刚强行将魂魄按在躯壳里,说:
“咱俩搁这儿干坐着干啥啊,去叫叫大夫,看我这身体什么进度了,着急呢。”
郑南“啊”地一声,站起来,嘟着嘴一边埋怨一边往外走:
“都怪你,一起来就作妖,把我吓得都忘了。”
她走到门口,又猛地站住,回过身犹豫道:“哎——”
“哎呀,”郑北一挥手:“你去吧,我不拔了不拔了,你、你找护士过来把我这针再扎上行了吧?”
他再次像平常的郑北了,于是郑南稍稍放心,转身去找大夫。郑北目送着妹妹消失在门口,生动立即像一层痂从他身上脱落下去,剩下被空气凌迟的血肉。焦灼从他的内里燃烧,把他的喉咙紧紧扼住了。
他灵魂的某个部分在嘶吼咒骂,要他立刻奔跑,跑进雨里,跑遍哈岚,跑到这世界每一个可能有顾一燃的角落去。
郑北用力闭上眼睛,将这些疯狂死命地按在心底,压得他胃里绞痛。忽然一阵狂风扑在窗户上,玻璃发出很大地一声响,郑北抖了一下。
这雨真大。
会淋湿他吗?
冷静,郑北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指望着你呢,他指望着你呢……
顾一燃,顾一燃。
雨中的哈岚显现出北国特有的、冷硬的灰色。
车内一片寂静,张雪瑶开着车,从车内后视镜中和丁国柱交换了一个眼色,调动起笑容,说:
“哥,你说你就这样儿出来了,南南多着急啊,要不你给住院部打个电话吧,好歹说一声儿。”
她等了会儿,没得到回应,转头去看时,郑北倚在副驾驶出神。阴天下雨的,天看似黑得早,他的脸在车灯的光线中明明灭灭。
收回目光,她叹了口气,叹得很轻,不敢让郑北察觉。
这样的气氛很熬人,风声雨声引擎声,只把这份让人煎熬的寂静衬得更深。张雪瑶在这样的时刻最想念晓光,有时候,他们太需要他的那份直率和吵闹。
可是晓光现在成了他们中最安静的一个了。
那天,张雪瑶奔向郑北时,他背着晓光刚刚从树林里走出来,拿着空膛的枪疯狂地扣动扳机。那时的郑北已经有些不清醒了,疲惫是一部分,她想,是晓光的重伤击溃了他。
这样不好,郑北像大哥一样照顾他们,把他们当做责任,他们心里都热乎。但是这样不好,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一开始,张雪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总是太张扬,太莽撞。她喜欢自己的性格,生在一个“沉默”的家庭,良善的父母给了她肆意疯长的空间和力量。
但那一次从歌厅回来,郑北发了大火。她嘴上说错了,心里其实是有一些委屈和赌气的。所以她故意去了距离最远的地方调查,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郑北来和她唠了唠,把她送回了家,但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看表也没几个小时就要上班,她索性起来,到局里眯一会儿。
所以,顾一燃打开灯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顾老师,你怎么这么早?”
对方穿着一身运动服,推了推眼镜,还是那副淡淡的脸色:
“我跑步。”
挂钟的指针指在四点半,谁四点半跑步?
她没说什么,又想起自己白天里那些难为情的事来。郑北训斥她时,顾一燃就坐在对面。顾一燃和其他人是不同的,顾一燃从花州远道而来,身上带着那种在刑警身上很难看到的温柔和文气,她乐意在这样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优秀,而不是在他面前挨训。
所以她现在懒得搭理他。
“不应该啊,还有心理负担呢?”
顾一燃说着走过来,扯了张凳子,坐到她旁边:
“郑北今天说话是过分了些,不过也是为你好的嘛。”
老生常谈的话罢了,只不过顾一燃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股粤东腔,轻声细语的,她乐意听听。谁知道对方说完,话锋一转:
“其实呢,我这个外人不该说这些话,但郑北这个人,我这些天接触下来,觉得他是个好队长,好领导。只是……有的时候,他总想背上所有人一起向前跑,谁也不放下。”
张雪瑶趴在桌子上,刚刚她想打断他,说顾老师,我们也拿你当自己人的。但是她没找到时机说这句话。
“挺好,”顾一燃点点头,“也挺累。”
张雪瑶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即将天亮的凌晨,顾一燃和她坐在空荡的食堂办公室里,沉默半晌,又驳回了他自己的话,他说:
“其实这不好,做了缉毒警察,郑北这样不好。”
她想问为什么,但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那时他们还有些生分,她到底是没问。
不要紧,这些日子的血与火给了她答案。
她只记得最后,顾一燃站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她才想起叫住他:
“顾老师,北哥也背着你呢。”
门外没有灯,晨光也还没有来,顾一燃所站之处,是一片柔和的幽蓝。他回转身,怔愣了一瞬,蓦地笑了:
“我不需要,我跑得很快的。”
这件事,她从没告诉过郑北。
只是在那之后,每次出任务,她总是告诉自己,别冲动。
你在郑北的背上呢。
车驶进了警局大院,在这样的大雨里,警车像挨挨挤挤的鱼,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来去。车灯流转,被照亮的雨幕一片连着一片,茫茫地落下满地白。
整个哈岚的警察都很忙,这个时候,郑北怎么躺得下。
老舅夹着件外套,正等在雨蓬下面,看到车,打起伞快步走过去。他们还没打开车门,就听见老舅的声音:
“哎呀——南南在电话里都急哭了,你说说你,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快快快,穿上。”
郑北身上是住院服,本来国柱说把办公室那套衣服给他带来。郑北说时间紧急,再不快点郑南就回来了,所以没来得及拿。
郑北下了车,一阵风雨夹枪带棒地和他撞个满怀,似乎直接吹进他身上的伤口,把寒气扎在他骨头缝里。
“没事儿,我搁哪儿都是坐着。再说了,今天的针都打完了,我搁医院干着急,不老心静的,还不如回来心里踏实。”
老舅把衣服给他披上,又把领子紧了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话说得挺利索,你看你这腿脚儿,还不赶我了。”
这话没夸张,郑北虽没伤筋骨,但有两刀扎得挺深,伤口缝合了好几层。这时候他非要活动,用国柱的话说,缝好的肉都没反应过来呢,人就下地了。
每走一步,郑北都觉得自己的伤口要开线。
他倒是不逞能,在雨里慢慢蹭着走,丁国柱和张雪瑶打着伞在旁边搀他,被他一胳膊肘推开:
“诶呀可不用你俩啊,先上楼里吧,这家伙你俩雨伞流下来那点儿水,全接我脑瓜顶上了。”
俩人从善如流,几步跨上了台阶,刚进门没走几步,又默契地一起转身,缩着肩膀小步往回溜,远远冲着郑北做嘴型:
高——局——
完了。
郑北有心躲避,奈何行动不便,只能拉着老舅:
“挡一下挡一下。”
“郑北!”
高局是既闻其声又见其人,他很快地从楼里走出来,站在雨蓬下面。郑北从老舅身后硬着头皮挪出来:
“高局……”
他做好了被狠呲儿一顿的准备,但对方向前走了几步,下到台阶上,把郑北上下看了几遍,只说了一句话:
“上来,姜小海打电话了。”
05
山路走了一夜,凌晨时分,最冷的时候,顾一燃没盼来太阳,先等到了雨。
雨刚开始下得不大,树叶还没落,雨滴被浓密的枝叶挡着,并没有把顾一燃的处境变得很糟。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水米未进,加上伤重和跋涉,他能感受到自己马上就要濒临极限。
在他们不知道翻越了多少连绵的山脊后,姜小海终于停下来,找到一个避风的山洞休息。然而,不知怎么就那么巧,这么荒的山,这么多山洞,偏偏他们进的这个里面已经有人先来了。
顾一燃的视力不佳,反应也不够快,他瘸瘸拐拐地走进山洞,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觉得洞里有个人影一阵风似地举着什么东西扑上来,姜小海迎上去,模模糊糊地跟扑上来的人纠缠在一起。
顾一燃站在洞边儿,没动,也没跑。
不多时,那人就不动了。
姜小海的呼吸声很粗重,他拔出捅在那人身体里的匕首,回过头,已经做好了看到洞口没人的准备,却发现顾一燃还在,甚至已经坐下了。他不禁疑惑地皱起眉,似笑非笑地问:
“这么不擅长抓住机会吗顾老师?”
顾一燃靠着山洞的石壁闭目养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发声艰难,却有种平静的悠闲:
“你冇搞错啊?我有机会咩?”
他们已经走过了一整条山脉,而这是前端最高的一座山峰。山路陡峭,他没有眼镜,身体状况糟糕,一个人根本下不去。
况且,这场山洞里的较量,姜小海不会输,自己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浪费这个体力干嘛呢,不如坐下歇歇。
姜小海叉着腰乐了半天,歪头细细看着顾一燃:
“别说,我好像懂郑北为啥和你关系好了,顾老师,你真挺讨人喜欢的。那是咋说的?钟意你。”
顾一燃在自己的两处枪伤上摸了摸,又轻轻按着,判断它们有没有发炎感染,嘴上说:
“我可担不起小马哥的钟意。”
窸窸窣窣地脚步声,是姜小海走到他近前,鼻梁上有了熟悉的重量,顾一燃睁开眼睛,眼前久违地清晰起来。
借着洞口的光,他看清了姜小海的脸,对方的脸色比起昨天要苍白许多。
不用想也知道,他自己的会更差。
顾一燃不知道姜小海为什么在这时候把眼镜还给自己,他抬眼看着姜小海,对方把一瓶矿泉水拧开,放到他手里:
“嘉驹总说我是个很能忍的人,但是顾老师,我真的很佩服您。”
这种恭维话没什么意义,顾一燃瞥了姜小海一眼,低头抿了一口水润了下干涩的喉咙,便将目光投向这个山洞。
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已经被姜小海杀死的男人,那人仰面躺着,手边还有把斧头。
姜小海的细心程度是恐怖的,所以早在他们进山洞前,姜小海就大致观察了这个山洞。他没发现男人,是因为男人察觉到了他们,藏了起来。
这样荒凉的山洞,能躲在里面并且二话不说扑上来行凶的人,绝不会是普通老百姓。
这也是刚刚顾一燃没有任何动作的原因之一。
山洞中还有些水和吃食,甚至有铺盖。姜小海重新走到那人身边,翻翻找找的,说:
“顾老师,咱警局今年除了办我们的案子,还有什么大案要案的犯人在逃吗?”他“啧啧”有声地感叹,“这哥们儿可不是个善茬子。”
口气热络得好像他也是警察似的。
顾一燃把眸子落在眼角,斜睨着姜小海,没应声。他冷眼观察半晌,终于提起一口气,把自己撑起来,缓慢艰难地走了过去。
姜小海不知从哪个乱石旮旯里拽出一个破公文包,在里面翻找出个皮夹,抽出张塑封小纸片:
“呦,讲究人儿,身份证还是反光防伪的呢。”
他翻来倒去地看了会儿,将身份证递给走来的顾一燃。这张身份证显然是这两年新办的,哈岚这边的身份证大部分都是人工填写,也就前年有个新技术,后边办的身份证才弄了个防伪塑封。
顾一燃皱着眉,将尸体的脸和身份证上的细细比对,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刑警队有时会请他帮忙用电脑打个资料,他似乎在某个通缉令留底上看过这张脸。
大概是个什么轮胎厂车间工人杀亲案,凶手入室杀害前丈母娘后,又当街砍杀了前妻和前妻的姐姐,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如果是车间工人,倒是怪不得有新身份证了。
也不知道姜小海如何在顾一燃冷成块板子似的脸上看出答案的,他抿着嘴,挺满意:
“还歪打正着了,顾老师,我这能算戴罪立功吗?”
顾一燃低着头,从镜片与鼻梁之间看过去,瞪了姜小海一眼。他想说你要没杀他就算,但他思索半晌,还是说:
“算,你愿意现在自首的话,我给你证明。”
姜小海佯装严肃地点点头:
“行,我会好好考虑的。”
顾一燃懒得搭理他,他把身份证丢到尸体身上,转身走到离尸体有些距离的地方重新坐下去,喝了几口水。
可能是身体终于反应过来该启动自保机制了,没过多久,顾一燃开始发烧。
体温升高得很快,顾一燃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浑噩。他尽量表现得从容自若,并不想让姜小海知道自己的状态。
雨下得更大了,山风呼号,把雨水吹进山洞里,漫湿了洞口。
顾一燃再睁开眼时,山林已经在深蓝的夜色里沉没了一半。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者是晕过去了。他心中一阵后怕,不动声色地扭头去看,发现姜小海站在山洞口,正望着雨幕出神。
他一动,姜小海就回过头:
“醒了?正好,顾老师,等个电话。”
顾一燃把目光落下去,发现对方手里确实攥着一部手机,应该是那个死掉的男人的。他正想问,那手机突然响起来,姜小海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接起电话:
“挺快啊,你是还在警局呢吧,咋的,连院都不住了?”
花了一点儿时间,顾一燃才把散乱的神志归拢起来,意识到电话里的人是郑北。
“顾老师啊,那你得等等,他现在不是很方便。”
顾一燃皱着眉头看姜小海,他一抬头,就觉得有些眩晕,有些想吐,大概是失血后太久没吃东西,也可能是高烧的缘故。
顾一燃知道姜小海这话是在激怒郑北,他不知道现在的郑北是什么状态,只能从姜小海的表情上去推测。姜小海一直是笑呵呵地听着,看不出什么端倪。
“郑北,我和你玩儿个游戏咋样?”姜小海这么说着,把目光投向顾一燃:“顾老师,也带你一个。”
顾一燃警惕地看着他。
“我可以让他接电话,你们随便聊,你们大可以用各种方法打暗语交换信息,我不拦着。只有一条,郑北,”姜小海慢慢踱过来,蹲在顾一燃旁边,“要是让我听出来了,我就立刻杀了顾老师。”
顾一燃接过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郑北的话正说一半:
“……啥条件,我都会考虑,要不然换我——”
“郑北。”
电话那头一下子安静了,顾一燃平静地望着姜小海,对电话里说:
“这个游戏没有意义,杀不杀我,是姜小海说了算,和我们的通话没关系,和你说了什么也没关系。”
电话里静了会儿,传来郑北的声音:“我知道。”
说到这儿,顾一燃突然就没了话。他想说,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又或者,能再听听你说话,也知足了。
但都说不出口。
“嗓子咋哑了?”到底是郑北先开口,他问:“伤着了吗?”
顾一燃清了清嗓子,想到他要说的话,就带上笑意,弯起眼睛:
“没事,擦破点皮儿。”
那头儿就笑起来,然后吃痛得“嘶——”了一声,顾一燃垂下眼帘,轻轻叹息一声:
“郑北,回医院吧,别硬撑了。”
对方不接他的茬儿,又找了个话题:
“你吃饭了吗?”
顾一燃就笑了:
“这凄风楚雨、荒郊野岭的,上哪里吃……”
“顾一燃。”
郑北忽然打断他,声音带点儿颤抖:
“别犯浑……”
姜小海蹲在顾一燃对面好整以暇地看戏,他和顾一燃对视着,洞里没什么光线,只有外面剩下的最后一点清光,全投进顾一燃的眼睛里。
他望向姜小海的目光八方不动,像决绝的星子,要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
“我真的快饿死了,郑北,尽是赶山路,身上浇得透湿,一口饭都没吃上呢,我都想老舅的酸菜炖粉条了。”
郑北那头传来喘气声,是他动起来,山路,下雨,顾一燃知道,他一定去看地图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顺着闸道往哈岚外跑,因为姜小海知道,随后武警搜索一定会向着那个方向四散开来。
姜小海走了一条返回哈岚的路。
这也是他能逃开搜查的原因,大部分警力都放在出哈岚的方向,这边的人少,姜小海反侦察的能力有很强。
“好,等你回来,老舅做一大锅,就给你一个人吃。”
顾一燃短暂地笑了一下,突然说:
“我们路过了一个道观,郑北,这是东西向的一道山脉,在最西边的这座山,有个山洞,我们现在就在这儿。山洞里躲着轮胎厂526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被姜小海杀了。”
他不疾不徐地把这些都说完,姜小海含着笑意,看着顾一燃,他的笑意很冷。
郑北那头儿乱糟糟的,他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可是这么多嘈杂里,郑北最安静。
顾一燃陡然愧疚。
他本来说,要为郑北活着。
“郑北,郑北。”
“顾一燃,姜小海呢?他在你旁边吗?顾一燃,你让他接电话,我和他说,我们还可以谈的,我们可以当没听到,我们可以不过去。”
郑北的话说得很快,顾一燃看见姜小海对他做了个停的手势。
“郑北,把我和我爸妈埋一起。”
没等郑北回答,顾一燃挂断了电话。然后,他将电话递到姜小海面前,淡淡地说:
“我不玩游戏。”
06
郑北裹着件军大衣,坐在车里。
车停在山下的公路旁,他透过车窗望去,满山都是手电的光。张雪瑶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哥,山洞里有具男尸,就是526轮胎厂那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了,颈部致命伤。”
国柱转过头对郑北说:
“我说啥来着,北哥,燃哥他不是那莽莽撞撞的人,他又不是晓光,那要没把握,能库库往外说啊。”
不莽撞吗?背地租来的房子,反锁的房间,按摩店粉色的灯光,雨夜的巷口,还有独自拿枪站在门边的背影,和将他压在门上时的嘶吼……
顾一燃,你说,你是个稳稳当当的人吗?
包括这次,为什么要乱跑呢?如果他好好的跟着瑶瑶,或者跟着单斌,就不会被姜小海抓走。他知道,顾一燃是担心他,没想到他会让姜小海逃脱,说到底,这些不过是他逃避的理由。
是我,郑北想,是我让他失望了。
从警局开过来的路上,郑北无数次想到从前,顾一燃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和今天电话里的话重叠在一起,潮水一样冲荡着郑北的心魂。顾一燃说的对,他太愿意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多么致命的命门。
因此,姜小海才要和他玩这个游戏。
只不过是姜小海对他的嘲弄罢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可怜。”
仓库旁边的居民楼里,姜小海是这样说的。而今天,姜小海又让他明白了这句话。
他想救乐乐,他想救小海,他想救每个有机会回来的人,他低着头,在北国的风雪里走了一程又一程,白茫茫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
甚至都看不到自己了。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轻轻巧巧地就想为大家的人生负责。
姜小海和顾一燃没有太多交集,如果不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绪,姜小海是不会带走顾一燃的。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顾一燃才会被带入如此境地。
是我的错,郑北想。
“北哥,整座山都搜过了,没有其他发现,我们收队吗?”
对讲机里,张雪瑶的声音传来,惊醒了郑北。
“收队。”
像一个即将被扼死的人又得到了一口空气,郑北得以喘息片刻。
姜小海没有杀顾一燃,在顾一燃如此挑战他的权威和掌控后。郑北只能祈祷,姜小海留着顾一燃是有别的用处的。顾一燃这么着急把位置说出来,是因为姜小海有了电话,就能联系到接应人,在他打给警局之前,应该已经联络过了那个人。
顾一燃知道,这是他们掌握姜小海行踪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把它说了出来。
可是你咋办呢?顾一燃,你要我怎么救你呢?
“郑北,你救救我。”
昏暗的车内,郑北的脑海中忽然就响起顾一燃的声音。那次,郑南去找顾一燃看粤语电影,顾一燃偷偷给他打电话求救,他笑着打趣他,逗他说,就不救你。
郑北突然发现,顾一燃在哈岚多灾多难的半年多里,每到生死关头的那通电话,他从来没有说过,郑北,你来救救我。
一次都没有。
他永远都是告诉他位置,告诉他嫌疑人,告诉他这次危险背后到底潜藏着什么罪行。
顾一燃从不求救。
别怕,郑北对自己说,别活在恐惧里,这样的顾一燃不会轻易地就死了。他是你从花州飞越几千里请来的,他是你放在手心一点儿点儿焐热的,他不会丢下你。
他不在你的背上,他走在你的身旁。
从那一夜开始,姜小海销声匿迹。
哈岚所有出城的路口都被布控得死死的,郑北摸排了姜小海所有的关系网,审得梁嘉驹都黑着眼圈说:
“你们赶紧把顾一燃找着,别再来折磨我了。”
最终,他把目标锁定在何老嘎身上。这人是个混混,不是哈岚本地人,以前在大兴安岭林场干活,后来不知道得罪了谁,跑到哈岚这边的农村,在沟子里包了点儿地种。
这个人跟姜小海、梁嘉驹的关系网,看起来没任何交集。
起初,郑北他们分析模拟姜小海的逃跑或藏匿路线时,归拢了一些条件——假设一,姜小海要离开哈岚。那么他只能翻野山野路。周边的城市也已经设卡排查,他大概要在山里逃上一个月,才能保证不被发现。姜小海的野外生存技能不强,他一定需要一个非常厉害的向导。
假设二,姜小海不准备离开哈岚,想要藏起来。那他一定会远离县市,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落脚,毕竟他还带着一个顾一燃,一定得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所以他找到的这个接应人,得有个这样的地方。
那么,综合这些特质,这个人会是谁呢?
何老嘎就是在这时候被郑北注意到的,更准确来说,他是先注意到了桌子上的咸菜罐子。
咸菜是姜小海送的,早就不吃了。郑北这段时间太忙,那东西往旁边一推,一直没收拾。这时候,他望着这咸菜罐子,突然就想到姜小海说的,这是他姐自己腌的咸菜,纯天然,连小黄瓜小辣椒都是大棚里种的。
大棚。
找到了突破口,接下来的调查就很快了。他们很快走访了姜迎紫家小区的邻居,找到这么一个经常会给他们家送菜的农村“亲戚”。
这个人就是何老嘎。
何老嘎的大棚,就是那天郑北追着姜小海跑过的那一片大棚,而且,他住的那个叫朱家沟的村子,距离顾一燃提供的那座山只有十多里地远。
这是个完全推演出的东西,可是现在,他们必须抓住它。
正好那天是朱家沟的大集,何老嘎也去卖菜了。张雪瑶他们暗中盯着他,何老嘎卖光了菜,买了点儿苞米面儿和酸梨,又称了半斤绿豆,几块生姜,二两麻油和一点儿花椒。
买得挺全和,张雪瑶回来和郑北说。
张雪瑶是跟着老熊的队一起去暗访调查的,郑北没去。
他每天上午发烧,下午打针,晚上再发烧,挺忙。
郑北的伤完全没养,每个刀口都红肿着,止疼片一板一板地吃,敷料一天换好几片,不然,渗液会洇湿他的衣服。
老舅说,他完全靠顾一燃这根棍儿支着,这事儿完了,他也就完了。
高局说,他这样的状态怎么搞工作,工作要有讲究张弛有度,这样会出问题。
可是,他们说归说,每天郑北挣扎着盯案子,挣扎着审犯人,他们默默地把一切安排好照顾好,没说过让他回医院的话。
他们知道的,如果逼着郑北回到医院,那些伤口就不是红肿渗液,它们会溃烂生牙,从内里咬进郑北的血肉,把他整个人都啃噬殆尽。
只有国柱说的话比较可心,他说,北哥,你这样,燃哥回来,心里得多难受。
好啊,郑北咬牙切齿地想,就让顾一燃难受,难受得吃不下饭,捧着饭碗掉眼泪,说郑北我这辈子都乖乖听话,以后出门就钻你口袋里待着。
真的,他真想把顾一燃装自己兜儿里,走到哪儿都丢不了。
有一天夜里,被伤口和担忧折磨得痛不欲生时,郑北甚至想,顾一燃死了也好。
他死了,就把自己所有希望都抹尽了,自己不会因为外面的一阵风,一阵冷,或者谁的水杯打破,就惊得心脏骤跳,怕顾一燃正在受苦,怕顾一燃已经出事,怕那破碎的声响是古老的噩兆。
他死了,就带走郑北一千万种顷刻就要成真的梦魇。
郑北就能简简单单地欠他,简简单单地还他。
想这些事时,郑北睡在医院。医院的病床临窗,月光洒得满床都是,每一缕都锋利,千刀万刃地,剐净郑北的皮肉。
郑北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了。
07
深夜里,有人放起了焰火。
一片漆黑中,顾一燃沉沉睡着。
焰火在他的鼻尖上跳跃,一圈圈变作光晕,将他笼罩在温暖的橘黄色里。远远地,一首歌唱了很久很久,他听得清那些熟悉的声音,那是一首祝贺的歌,祝他生日快乐。
欢声和笑语一层层盖在他身上,他感到了热。
郑北,把窗子打开吧,今天夜里没风的。
风大了,是要下雨吧。
好大的雨,把焰火浇熄了。橘黄色被冲成颓败的泡沫,黑灰色的雨水留在马路上,把衬衫上的血迹洗刷出来,在黑色的路上鲜艳得像开着的花。
爸,拉我起来吧,地上很冷,又很湿。
血沾湿在顾一燃的衣服上,渗进去,渗到了他的皮肤里,又流出来。他感觉到了痛。
再忍忍,他想,很快,有个人会带着一身寒冷的风走到花州,走三千里,把他带到橘黄色的光中去,那里有欢歌,有祝贺。
何老嘎端着碗,碗里黑糊糊的一坨粘稠液体。他像剥一个破败的玉米一样,一层层拨开顾一燃身上盖着的被子和衣服,露出他肩膀上的伤口。
那本来是个枪伤,但此时红肿、破溃、青紫,迸裂,何老嘎咂咂嘴:
“诶我天,你把他碾车底下啦?这都搓揉碎了。”
姜小海坐在炕头啃着一个酸梨看电视,他的眼神没分给顾一燃,只嘴上说:
“他惹我生气来着,一个没忍住,揍了他两下。”
对于这个“两下”,何老嘎不敢苟同。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按了按顾一燃锁骨上方的诡异凸起:
“啧,这里边儿断了吧?这家伙别死我这儿,埋了占我两分儿地,我明年还想种点儿鬼子姜呢。”
“不能,”姜小海把梨核一扔,从炕上蹦下来,炕让何老嘎烧得滚热,他坐着烘屁股,“离心脏老远呢。”
他走过去,把顾一燃连人带被褥往炕稍一扯,又抬手将他身上盖的东西推个七七八八:
“好人也让你烤干巴了,你当捂大酱呢。”
“他半夜老招呼冷,我寻思就多盖点儿。”
“那是发烧烧的。”
姜小海伸手把何老嘎手里的瓷碗拿过来,挖了一坨糊在顾一燃的伤口上。那东西染脏了顾一燃的衬衫领子,顾一燃皱着眉,额头一会儿就沁出了汗,顺着脸往下淌。
姜小海很满意:
“你看,这不立刻就发汗了。”
“我咋瞅着像是疼的呢?不是,你要是不诚心救,咱给他勒死放仓房儿去得了,晚上我开三轮给他扔水库去。你说这罪让他遭的。”
“咋不诚心,”姜小海上了炕,掀开盖在顾一燃下面的被子,他腿上的伤口好些,姜小海确实只踹了两脚,他知道那里有根大血管,所以收着力气,“要不是他绊脚,我早走了。”
“要不说呢,你留着他干啥?他惹你生气不就为了整这出儿,你看他一放躺,你不走,过两天警察来了,咱俩全白玩儿。”
姜小海给顾一燃的腿也糊上,端着碗偏头看何老嘎:
“你就咋着都想整死他对吧?”
何老嘎把褂子一拢:
“我膈应南方人。”
姜小海知道,何老嘎是害怕了。何老嘎这人很怪,他虽然不算多聪明,但长年生活在山林里,他的直觉非常敏锐。
从赶集回来后,何老嘎就很焦躁。
“集上人多吗?”
这个问题有点儿突兀,何老嘎摇摇头:
“不太多,前几天刚下过雨,道不好走,有的人儿都不来。”
姜小海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
“大集旁边那个加油站,加油的轿子多吗?”
这倒没怎么注意,何老嘎努力回想了下,一拍脑门:
“哎你别说,今天确实有几个轿子。这地方加油也就跑大车的,谁开轿子来,今天有个白车,还有俩黑车,都去加油了。”
三个轿子……姜小海蹲在那儿思索了会儿,他看着顾一燃,对方的脸色非常差,前两天还吃些粥饭,昨天开始,就只是昏沉沉地睡。
“老嘎,咱可能真得准备跑了。”
“那他咋整?”
何老嘎看看姜小海,又看看顾一燃,他似乎猜到了姜小海的心思,连忙打预防针说:
“那大山林子可带不了他,再说了,他这样带进去也活不了几天儿。”
“我知道,”姜小海把碗放在炕里面的窗台上,顾一燃开始发抖,姜小海把被子拉回来,给他掖得严严实实的,“你后园子不是有口井吗?咱们走之前,把他下进去,上面拿水泥封死了。”
“活着下啊?”
“再说吧。”
何老嘎想说那你还治他做什么,但他没说。姜小海大部分时候是个敞亮人儿,但何老嘎知道他是个挺大的人物,要不也不可能整出这么大的阵仗。这种人都很怪,让人捉摸不透,何老嘎不想惹他,只问自己该问的:
“咱啥时候走?”
“天擦黑儿就走。”
大雨笼罩着顾一燃,他的耳边是雨从石棉瓦滴下的声音,很清脆地落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声音越来越大,吵得他难受,他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一片浓酽的阳光投在他的脸上,正是黄昏时分,园子里的葡萄架上结着一串串沉甸的葡萄,一只山羊悠闲地走过去,抬头大嚼着,把嘴巴染成黑紫的颜色。
一下又一下的声音还在,不是水声。
他侧过头,是姜小海坐在门槛上嗑着瓜子。听到动静,他扭过头,还是那句:
“醒了啊?”
顾一燃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藤椅上,面向着一个半荒废的园子,从方位可以判断出,这是在房后。藤椅是一张躺椅,自己被层层裹在被子里,像个包在废纸里的破零件。那个叫何老嘎的男人从门口提着个袋子,他越过顾一燃,在院墙下将袋子里的水泥倒出来。
顾一燃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姜小海从地上拿起个搪瓷缸子,给他喝一点儿水,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终于坐不住了?”
“没办法,追得还真紧。”
“我还以为,你会拿我换你姐呢。”
姜小海笑了一声,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回身说:
“顾老师,你是不是特别不明白,我干嘛把你抓来?”
顾一燃没说话,姜小海就继续说:
“其实,我一开始,就想乱枪打死你来着。但是你知道吗?你当时的表情特别有意思。我这辈子见过各种各样死到临头的人,他们害怕、愤怒、求饶、威胁或者视死如归,但他们的眼里都只有那个要杀死他们的人。你不一样,顾老师,那天,你都没正眼瞅过我。”
心理学不是顾一燃的强项,他听姜小海这样说,就在心里愁得直叹气。
郑北,你的这位“乐乐”放在犯罪心理学研究科目里,一定可以出篇很棒的论文。
“你从花州过来,没多久吧,我记得是因为秦义那批货的事儿,郑北成立专案组把你整过来的。但你和郑北你俩好得挺快,我就想看看,郑北这人满口仁义道德的,和他走一路的,到底得是什么样的人。”
“普通人罢了。”
“就是这个,”姜小海一指顾一燃,他很兴奋地走过来,坐到顾一燃椅子前的地上,他抬头仰视着顾一燃,“顾老师,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看着好像一点儿男人脾气都没有,说话慢慢悠悠,拖着长音儿,但是呢……”
他拍了拍顾一燃受伤的腿,这条腿因为发炎已经肿得不成样子。顾一燃的腮帮子立刻就咬紧了,但他垂眼静静望着姜小海,什么声音都没有。姜小海笑了:
“但是,我认识的人里你他妈最有种。”
顾一燃皱着眉,笑了一声。他与姜小海这样沉默对峙片刻,终于叹了口气:
“小海,别逃了,你逃不了一辈子的。”
这话听着好笑,姜小海笑得直抹眼泪,他很无奈地“哎呀”了一声,说:
“逃不了,这半辈子不也逃过来了?”他转回身望着夕阳,“就是可惜,咱哥俩的缘分就到这儿了。”
铁锨翻动水泥的声音渐渐没有了,顾一燃向墙下看去,何老嘎放下手里的工具,去挪水井上盖着的石头。
“对了,你还记得那天在集上的事儿吗?”
那到底是几天之前,顾一燃其实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那天在山下,姜小海狠狠地殴打了他,他甚至以为,姜小海是打算直接打死他泄愤。
但是最终,姜小海还是停手了。顾一燃在昏昏沉沉中被架上一辆三轮车,再清醒的时候,是在一个农村的市集上。姜小海给他买了根油条,他吃了一点儿,两天没吃东西的肠胃受不了,吐了。
后来,姜小海给他买了碗羊汤喝,因为集上有个杀活羊的,就在他们三轮车旁边。姜小海就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观看,顾一燃捧着羊汤,目光越过那个摊子,落在那辆带笼子的卡车上。
车上还剩一只羊,它很焦躁地踱着步。
“顾老师,你知道羊为什么被杀吗?”姜小海突然在他身边开口,“因为它们太蠢了,不会逃。就算逃,它没有獠牙也没有爪子,照样要被杀掉。”
“顾老师,羊生来就是要被杀的。”
顾一燃把目光从羊身上转到姜小海脸上,姜小海很满意,他接着说:
“郑北他总想救我,似乎我回头了,自首了,就能得救。他见过哪头羊能在屠刀下被救吗?郑北他总觉得自己的道理能套到所有人身上,可有的人,出生就在屠刀下了。顾老师,你说,郑北怎么那么可笑呢?”
顾一燃很认真地听姜小海说话,集市充满喧闹声,人们的叫卖,活鸡活鸭的哀鸣,这些都不能搅乱顾一燃脸上的平静。姜小海的问题,他没回答,只是很缓慢地从三轮车上跳下去,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痛得弯下腰去,姜小海能听见他的抽气声。
然后,他直起身,异常艰难地往那个杀羊摊走去。姜小海看戏似的望着对方一瘸一拐的背影,看着顾一燃跟那个卖羊肉的说着什么。他沟通得不是很顺利,人家推搡了他一下,差点儿把他推倒在地。
顾一燃也不恼,锲而不舍地和人家说着什么。
卖羊人打开卡车上的笼子,把那头羊赶下来时,姜小海幸灾乐祸似的笑容褪去了。
当顾一燃牵着那头羊走回来的时候,姜小海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顾一燃一步步走过来,他的脸上有很多淤青和擦伤,但他看起来如同一泓静水,什么尘土都无法沾染这份干净。
姜小海跳下车,走过去,从顾一燃手里扯过绳子:
“行啊,还藏着钱呢。”
顾一燃瞥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擦身而过时,姜小海听见顾一燃说:
“怎么就不能救呢?他不可笑。”
集市上的小插曲,只不过是顾一燃的脑子一热。姜小海再提起这件事,他甚至有些尴尬。谁会在被歹徒挟持的时候去买一头羊呢?这件事如果被郑北知道,很难想象得被他笑成什么样。
可是,郑北,这头羊是我为你买的。
我不许你的真心被人这样糟蹋。
顾一燃不答话,姜小海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知道,当时我是啥心情吗?就我看到你牵着这羊回来的时候,我是咋想的?”
“我想,郑北,我真他妈恨死你了。”
“凭啥呢?顾老师,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一样的人,命咋就差这么多?他郑北凭啥就白白得到这么多,凭啥好的人生都是他的?好父母,好妹妹,好朋友,好同事,就连他妈的从南方随便调来个人,调来的都是你顾老师这么好的人。”
“凭啥呢,顾老师,我太恨郑北了。你不恨吗?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我们什么都没有。”
“顾老师,你说,郑北是不是得失去点儿啥才公平?也别说我不地道,我就从他那儿拿走你这一个人,不过分。”
顾一燃窝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姜小海的控诉莫名让他失神,他想起郑北每晚的梦魇,想起郑北走在春天的那场雪里,背影是那么孤寂。
郑北是个很苦的人。
在整个专案组里,每个人的个性都很鲜明,但是细细想来,只有郑北,他把自己活得那么透明,融化成一道影子,粘合着每个人,做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好队长,好大哥,好警察。
但是,他活得没有他自己。
羊儿发出一声惨叫,惊醒了顾一燃。他循声看去,才发现姜小海已经站在院子里,他一手捉着那头集市上买来的羊,一手拿着刀。
那羊在他手里叫了两声,就安静地等着。还没等顾一燃反应过来,姜小海一刀攮进羊脖子里去,血一股一股地嗞出来,溅了姜小海一身。
顾一燃闭上了眼睛。
“顾老师,我说过,没有哪头羊能在屠刀下得救。”
羊的尸体倒在地上,姜小海抹了把脸上的血:“我早就不是羊了。”
08
郑北是在去朱家沟的路上接到姜小海的电话的。
“郑北,顾一燃我给你留那儿了啊,你自己找吧。”
对方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什么意思?姜小海到底在哪儿,顾一燃被他留在了哪儿?
朱家沟派出所的人和队里的人都已经布控在何老嘎家周围,何老嘎并没有出门。
不对,如果姜小海没有搭上何老嘎的线,那他完全可以销声匿迹下去,或者悄无声息地离开哈岚,根本没必要给郑北打这个电话。
这个电话,无非是为了扰乱郑北,因为他就在何老嘎的家里。
等到郑北开到朱家沟,早就在那里的张雪瑶从院子里冲出来:
“哥,里里外外找遍了,没找到顾老师啊。”
郑北从车里迈出来,第一步没站好,膝盖一软摔了个马趴。张雪瑶吓一跳,赶紧拉他。郑北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站起来:
“诶我,好悬摔死我。”
张雪瑶不敢说什么,她扶着郑北,郑北转头看她:
“你抖啥?”
他想了想,脸色一变,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他飞快地走进院子,进了屋,国柱带着手套,手套上全是血。
郑北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不不不,哥,这、这这不是燃哥,是羊,羊。”
“哪儿呢?”
“后院。”
郑北从仓房的小门走到后院去,这院子里一片狼藉,一头山羊的尸体倒在园子中央,左边的菜地,葡萄架倒了,葡萄藤扯得乱成一团,没有下脚的地方。
右边有个被水泥封住的菜窖,水泥刚刚被刨开,两个人从里面爬出来:
“菜窖里没有。”
园子里光线很暗,郑北环顾了几圈,看着新鲜的葡萄藤和被踩得汁水横流的葡萄,突然说:
“把架子给我移走,看看这边儿有什么,细细地找。”
葡萄架子倒是好移动,等那些东西被清理干净后,郑北拿着手电来来回回地看。武警牵着狗,也在这一片儿来回地嗅闻。
有一片地的土很松,郑北跺了跺,底下是空的,他后退下去,让人们把那里挖开,他站在一旁,突然明白张雪瑶在抖什么。
干了这么多年刑侦,这样的场景太熟悉。
那下面会有什么,也……
“郑队!找到了!”
郑北几步走上去,老熊忽然转过身一把拦住他:
“你先别看,先别看。”
郑北没说话,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把老熊用力一拳推开,跨过土和水泥块,把手电往下面一照——越过正在往下爬的警察,齐腰深的水里,有个人形的东西被塑料布裹着。
好像被谁一锤子凿中似的,郑北脑子“嗡”地一声。
反应过来的时候,郑北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张雪瑶和老熊和他说着什么,他听不见,只觉得胃一下一下捣着疼。他抹了把脸,湿的,大概是汗,大概是泪,他不清楚。
只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很怪异,很安静。
远远地,井里传来一声喊:
“哎!活着呢!顾老师!顾老师!”
“哗啦”一下,郑北的世界重新喧嚣起来。
他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
“快快快!拉上来,”他抓住张雪瑶,“去,把车打着,我们这就去医院。”
有人胡乱地摸着他顾一燃的脸,胡乱地在他耳边说话,把他吵醒了。
他在车上,在一个人的怀里,是郑北。
郑北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什么,顾一燃听了半天,大概是深情的呼唤加上痛彻心扉的忏悔云云。对方的脸贴着他,挺暖和,因为那口井太冷了。
在郑北开始轻轻亲吻他的鬓角时,顾一燃还是觉得不妥,他举起手,摸了摸郑北的头:
“行了啊,怎么还上嘴呢。”
郑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顾一燃睁开眼,郑北低头与他对视了会儿,突然俯身把脸埋在他身上。
“没事儿,”顾一燃拍了拍郑北,“哭一哭不算丢人。”
郑北正要说话,突然副驾驶传来非常豪放的哭声,惊天动地似的把他吓了一跳。他猛地抬起头:
“哎呀国柱,不丢人也不能哭成这样啊,一会儿前边老熊以为咱车拉警笛了呢。”
顾一燃就笑了。
你看,就是这样的欢歌。
郑北低下头,他看着顾一燃,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来,那是他在兜里一直装着的,某个人留给他的。他剥开糖纸,塞进顾一燃嘴里:
“吃块儿糖,垫垫。”
你看,这就是祝贺。
【完】
【理砂】Hallelujah
*1.2w字长度预警,原著向,砂金中心,表面的互相救赎实际的教授你给我心疼他。设定为匹诺康尼故事结束,砂金失踪。结尾有我流对砂金故事的解读
*灵感来自歌曲『アレルヤ(哈里路亚)』—Kalafina
・
——嘿,教授。
——你觉得「未来」会温柔地对待你吗?
你的问题太模糊了。他回答道。请你先给定「未来」的含义、条件,以及……
拉帝奥睁开眼,太阳仿佛看准时机微微倾斜了一个角度,令人眩晕的光线在前方如刀削般的沙丘上折射出一个完美的轨迹,在他再度闭眼前肆意地灼烧他的视网膜。
“啧!”拉帝奥干脆地转了个身,将背影留给从沙丘旁一...
*1.2w字长度预警,原著向,砂金中心,表面的互相救赎实际的教授你给我心疼他。设定为匹诺康尼故事结束,砂金失踪。结尾有我流对砂金故事的解读
*灵感来自歌曲『アレルヤ(哈里路亚)』—Kalafina
・
——嘿,教授。
——你觉得「未来」会温柔地对待你吗?
你的问题太模糊了。他回答道。请你先给定「未来」的含义、条件,以及……
拉帝奥睁开眼,太阳仿佛看准时机微微倾斜了一个角度,令人眩晕的光线在前方如刀削般的沙丘上折射出一个完美的轨迹,在他再度闭眼前肆意地灼烧他的视网膜。
“啧!”拉帝奥干脆地转了个身,将背影留给从沙丘旁一点点浮现的小小影子。“这根本不是人类可以长久生存的栖息地,没有任何一个公式的结论比这句话更加恒为真理。那些埃维金人……即使没有因屠杀而灭族,他们也总有一天——”
“嘿!猫头鹰教授,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转过身去了,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拉帝奥心下一惊,无声得张了张嘴,却最终任由那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自己逐渐偏离理性的思路。低下头,一个堪堪够得着自己腰间的男孩像变魔法一般出现在眼前,踮起脚朝着自己面向的远方好奇眺望。拉帝奥熟悉的、且向来作为他冷嘲热讽的内容的,那一头仿佛过滤了沉淀物的清澈蜂蜜般的金发,也许是恰好被他的影子遮挡,在这发狂的太阳底下并不那么扎眼,只有年轻而柔软的活力在其中暗暗涌动。
“单纯的驳斥对于你来说经常失去效力,所以我还是直接把问题问明白好了——你为什么要叫我「猫头鹰」教授?”深深吸了口气,拉帝奥一边维持着他冷静自持的语气询问着,一边悄无声息地偏了偏身形,将眼前的男孩尽力笼在自己的阴影中。
但这一动作毫不例外地被机敏的小埃维金察觉,后者转过头,一边扬起脏兮兮的小脸蛋,冲面无表情的猫头鹰教授露出大大的微笑。“因为你的眼睛很像猫头鹰呀!还有你肩上的那个装饰,也一定是猫头鹰——我在沙漠里见过!虽然妈妈说过,好的猫头鹰、厉害的猫头鹰都生活在森林里、草原上,生活在沙漠里的都是劣性种族,只有母神才会宽容地庇护他们,但沙漠里的猫头鹰也很厉害哦。”
拉帝奥抿着嘴,沉默不语地注视着小埃维金闪闪发光的艳丽双眸——他从未否认过它们的色彩,正如他从未喜欢过从它们深处迸发出的对死的蔑视。“可惜我也只碰到过那么几次猫头鹰……不然我一定带着你去蹲守一只,它们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样,我没有骗你!啊,这么说的话,也许猫头鹰们看到你都愿意出现了,这样我就能抓住一只带回去给姐姐养着——不行,我们家已经没有多余的水和食物了……”
清脆的童声在沙丘之间扩散开去,被热浪蒸发。拉帝奥看着男孩脸上的灰尘,抱着双臂的手攥紧,又缓缓放开。
他不知道他那位前同事是否从小就这么叽叽喳喳,抑或这只是梦境基于他的记忆所做出的改编。他只是听着,一字不落地听着,用他透明的、透明到除了男孩眼中,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的身体,安静地听着。
“……所以,你大老远把这份梦境送到我的梦里,只因为你判断我应为这个梦境中「缺失的另一方」?”
拉帝奥微微眯起眼,面前的那个大眼球却仿佛丝毫不惧怕他的审视,依旧将轻快的声音灌输进他的大脑内。“十分抱歉,教授,我无法拿出足够说服您的理论来证明我的判断,我只是在读取了梦主的记忆后,认为您就是继承这个梦境并补全它的人。作为补充,由于这个梦境的真实性与特殊性——一个举世罕见的「体验型梦境」,我判断它拥有被继承的价值。请您原谅我的主观。”
话语还未结束,拉帝奥的眼神又冷了几分。“随意读取梦主的记忆,我不觉得这是与一名商人相应的权力与道德准则。”
“请不要误会,教授。”眼球的快活的语气依旧毫无变化。
“作为一名有信誉的商人,我必须将失去梦主的梦境寄托到合适的人手上,正如银行家绝不会私吞客户的遗产。为此,为找寻继承者而对梦主记忆的读取必不可少。您知道的,这位梦主——”
“可以了。”本就低沉的声线寒冷如冰。
“放下你的货物,走人。感谢你的来访与选择,但我的梦里不欢迎你。”
・
——嘿,教授。
——你知道人为什么做梦吗?
你的问题为什么总是这么唐突、因果缺失、毫无逻辑?他回答道。请你先补充产生这个问题的情境,还有……
拉帝奥绕过那块巨大的岩石,循着明显被压抑住的啜泣声走去。沙漠的夜晚繁星璀璨,岩石少见地呈现出黑红色,如一块地狱的碎片,寂静地屹立在星河下无边无际的白色沙海。
沙砾在他脚下发出被挤压的喘息声,将脸埋进双臂间的男孩警觉地抬头,在看清来者后,又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你好呀,教授,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你了。”
拉帝奥呼吸一滞,接着才意识到这句话仅仅出自一个他才刚认识的孩子的口中。
只是他眼中梦境的破碎混乱是男孩生活中的许久未见,只是男孩说出口的客观事实传到他的耳中多了一份埋怨与委屈。只是自他留下最后的医嘱,确实已过去了好久。
“教授,”男孩低下头自顾自说着,仿佛在强调自己脸上的泪珠并无大碍一般。“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哦。我又看到猫头鹰了,它们的眼睛真的跟你一模一样,我好喜欢你们的眼睛。猫头鹰飞走之后,沙漠就下雨了。下了雨之后,我又看到绿色了。”
男孩说着,用衣袖胡乱擦了擦眼泪,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男人。“教授,绿色是不是一种特别好的颜色?我看到绿色后感觉好开心,姐姐更开心,她都掉眼泪了,就连妈妈离开我们的那天,她都没掉眼泪。”
拉帝奥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组织不出完整的语言。他背靠着岩石坐下,仰头望向纷繁凌乱的星河。他曾计算过好多遍,站在这颗被宇宙遗忘的行星上,跨越多少万个星系才能看见星际和平公司总部的幻影。
“不同程度的绿色有不同的象征。它们可以是生命与希望……也可以是孤独与脆弱。”顿了顿,男人偏头看向男孩,然后直直撞进混合了尘土与泪水的小花脸上,那双因好奇而闪烁的眼瞳里。
夜空静默,刚从泪水中苏醒过来的眼睛清澈透亮,与男人记忆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看到的那种绿色,基本上可被认定为前者——尤其在沙漠中,它们会变得无比耀眼。”
——而那个被他形容为阿蒂尼孔雀的绿色身影,那颗在廉价矿石中销声匿迹的绿色宝石,那抹从头到尾只有相反意义的绿色,只需他一人知晓即可。
埃维金男孩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终于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即使在红肿的眼眶的陪衬下显得依旧楚楚可怜。他小心翼翼地凑近这位只有两面之缘的男人,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又小心翼翼地将头靠上他的胳膊。
“不怕我陷害你吗?”拉帝奥转头看着那颗毛茸茸的金色脑袋,随即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久违地放松了紧皱的眉头。
“不怕,我知道猫头鹰教授不会害我。”
“为什么?”
“嗯……为什么呢?”刚刚放松的脸蛋又因为思考皱了起来。拉帝奥看着男孩异常认真的表情,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最终还是触碰着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脸,沿着泪与尘的痕迹缓缓拂拭。
——拉帝奥知道为什么,解析梦境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难事,解读那个人的梦境则更加轻而易举。
他只是在假设,如果自己更早知道那将自己藏进层层茧蛹的赌徒,其实在潜意识里已对他撤下了心防;如果自己更加强势一些理智一些贪婪一些,而非仅仅帮助赌徒为那场盛大的赌局推波助澜,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而他只是在假设。
“刚才为什么哭了?”他缓缓开口,将方才的话题与自己的思绪一并扼杀。
“有任何关于砂金的消息吗?”
“……好,我知道了。”
“不,辛苦你们的持续跟进与搜寻,报酬与奖金会由我直接颁发,无论公司对此事是什么态度,不用理会即可。”
拉帝奥路过托帕的办公室,路过从门内传出的通话声。托帕与他一样,知晓那个人有史以来最胆大最妄为的计划,她相信赌徒会将一切置之死地而后生。托帕与他不一样,没有看见那个人眼底的狂热与淡漠,还有那仿佛一触即碎的坚定的微笑,他除了祝他好运什么也不会做。
砂金石的光芒消失了好久,他也等了那个人好久。他在听闻来自一位巡海游侠的万顷一击后便赶到了现场,鲜红的、仿佛要将天地化为乌有的刀痕深深烙印在天穹之上。人来人往惊叹着这一击的华丽,恐惧着这一击的力量,只有他清楚地明白,承担下这一击的人,心中觉悟的分量比那吞噬一切的刀影更甚。
他等了那个人好久,久到一场盛大的赌局迎来大获全胜,久到盛会之星从永远不会结束的梦中睁眼,久到公司展开有史以来最大的搜寻计划、却依旧没有找到他们失踪了的年轻高管的身影,久到这个故事已被星河冲刷着成为历史,他依旧没有等来那声熟悉的“教授”,以及肉眼可见会紧紧跟上的自我吹嘘。
他从未特意去了解对失踪者的追查的任何细节,因为他已选择了信任,信任一位与自己的理念背道而驰的赌徒;因为即便是一粒尘埃之于宇宙的程度,他也不愿对自己的决定——放手让赌徒全盘操纵游戏的决定产生一丝疑虑。
他向来尊重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的选择,只会在需要的时候将他们向前推上一把。
可是,当某个人前进的速度太快、几乎是狂热地向着深渊奔去,只会推人前进的他,仅凭一纸医嘱,真的能将一位拥抱绝症的患者重新拉回来吗。
他又有什么理由相信,自己的寥寥数语能在那个人心中烙印下多深的痕迹呢。
拉帝奥只是沉默着,看着公司对寻回年轻高管的热情一点点减少,看着破碎的砂金石一如既往地黯淡无光,然后在每个因学术研究而彻夜无眠的晚上,伴随着零点钟声的敲响,在心中祝愿他的新生。
直到那位来自匹诺康尼的梦境贩售商,带着一个失去主人的梦境造访了他的梦。
・
——嘿,教授。
——你知道人们都是怎么熬过黑夜的吗?
我只知道我迟早会封上你这一刻不停的嘴。他回答道。这次不妨先由你来给出答案……
“刚才为什么哭了?”擦干男孩脸上的最后一道泪痕,拉帝奥开口道。
星光的阴影里,他很清楚地看见男孩脸上瞬间腾起的尴尬与害羞。后者红着脸蹭蹭他的手,仿佛在央求他开启另一个话题。
拉帝奥却不慌不忙,他想了解这个孩子,了解那个人很好地掩藏起的过往。这不过是求知,他对自己强调,并非什么赎罪。
男孩见撒娇对男人无用,小嘴一瘪,不情不愿地讲述起来。“……真的没什么啦。姐姐的项链不见了,我去那群野蛮人的领地把项链赢了回来,姐姐却生气了。”
说完,男孩好像沉浸在了回忆里一般,靠在他的手臂上的头埋得更深。“我好不理解,教授,为什么同样是人,我们却一定是弱势方、是时刻会丢掉性命的那方呢?我赢了他们!那群野蛮人的智商只够用来诅咒我们。可是如果我按姐姐说的做,见到他们就躲开的话,我连妈妈留给我们的东西都保护不了。”
“姐姐还说,我不能再去冒险了,因为我的好运是族人的最宝贵的财富,只有我活着,埃维金人才能更长久的活下去,我会带领氏族走向幸福。”
“可是教授,既然我被母神赐予了幸运,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在面前死去?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依旧一成不变,每天都只是为了痛苦与贫穷从梦中醒来?为什么埃维金人的祈祷仍然到达不了母神的身边,为什么我们只能永远永远地接受祂的考验,在沙漠里到处流浪?”
泪水再度于男孩泛红的眼眶中打转,拉帝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回过神来时,男孩金发凌乱的脑袋已经被他用掌心按住,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男孩却似乎毫不惊讶,在他的怀中轻轻阖眼,仿佛早已对这段动作烂熟于心。
“——所以我决定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方法,成为比那些野蛮人还要厉害的人,我要让他们再也不敢迫害我的族人。我还会用我的好运为族人找到取之不尽的水,我们会去一个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地方,那里没有风沙,所以母神一定可以听见我们的祈求,每天都会有雨从空中落下。”
拉帝奥听着孩子天真而坚定的誓言,紧紧抿住嘴唇,强迫自己转移思绪,而不是去回忆公司曾经干出的混账事。他并不隶属公司,他向来习惯肆无忌惮地点评公司卑劣的一面,而感受着男孩依偎在他胸口,孩子独有的短促呼吸打在皮肤上发出轻柔的瘙痒,连开口这一简单的动作,都仿佛牵扯着胸腔里的痛觉神经。
“每天都下雨的话,那些绿色的植物反而会承受不住流水的侵蚀,吸收不到足够的养分,然后逐渐凋零。”仿佛已是肌肉记忆般的反驳,却在省去了一切讽刺和挖苦后,平静地溶解在沙漠之夜的寂静中。
小埃维金眨眨眼,从男人怀里抬起头。“是这样吗?竟然连如此神圣的水都会有不好的一面……教授,那还有什么能像母神一样,只给人们带来恩惠呢?”
博识的教授并未作答,而是迎着男孩的视线看向他的眼睛。
在那里,没有所谓的母神,只有一个埃维金人自己的倒影,以及熊熊燃烧的未来。
万千星光做为见证者的夜空之底,在被宇宙遗弃的星球、被星球遗弃的母神、被母神遗弃的大地上,他一手触碰寂静的沙地,对即将成为最后幸存者的男孩开口道,宛如预言,宛如祝福。
“你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恩惠,因为你会为自己赢得一切。我可以向你保证。”
“好啊,我喜欢这样!”男孩似乎感到很满意,双手撑在男人的大腿上,努力凑近他在夜空下藏进阴影中的面庞。
“教授,你应该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拉帝奥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他从未问过,因为对方——无论是眼前的男孩,还是记忆里的男青年,似乎从未想要提及。
男孩垂下眼帘,而当他再度挂起笑容时,眼里闪烁的光芒如同两颗坠落沙海的星星。
“卡卡瓦夏,我叫卡卡瓦夏。这在我们的语言里意味着母神赐福的孩子。”
拉帝奥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个发音,然后伸出双手,将那两颗星星坚定地捧在掌心。
“那么,我希望你会一直热爱自己、祝福自己,以对自己的真诚度过每一个难关,卡卡瓦夏。”
拉帝奥曾见过许多被神遗弃的种族。他们虔诚地双膝跪地、低头祷告,就这样熬过了无数个黑夜,尽管他们的祷文总在抵达任何一个远方前,便被静默的夜风吹散。
可他们依旧毫不在意般地祈祷着,向着明亮的未来,向着想象中的未来,在无数次痛苦挣扎与以泪洗面后,再度面朝远方,开始无尽的祈祷。
他从来只是尊重他们的选择。
所以,当一个被神遗弃的小生命向他承诺,他将径直地向这黑夜迈出脚步,为自己与族人赢得一切的时候。
他理应只是尊重他的选择。
他理应只是尊重他的选择。
・
——教授。
——我们注定都要毫无意义地消失,对吗?
再次见到男孩时,沙漠变成了灰色,天上下起滂沱大雨。
男孩站在高高的沙丘上,被雨水打湿头发凌乱地盖住他的表情,只留两瓣微张的嘴唇,像在渴求甘露,又像无声恸哭。大雨冲刷而下,极远方炮火轰鸣。
拉帝奥重重呼出一口气。在这场梦境之旅中,他此生第一次愤恨梦的跳跃与无序。
走上沙丘,单膝跪在男孩面前,解下身后的半肩披风盖在他的身上,然后在后者反应过来之前,以理智与严谨著称的年轻教授,在灰色的暴雨里把男孩紧紧拥入怀中。
“……教授,是你。”肩膀处传来冰冷的体温,与细如蚊呐的声音一同让拉帝奥心里一沉。他假设过无数种重逢时男孩的反应,可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如这句回应更加生疏。
“是我。”他只能用同样的句式回答道。“站在高处容易被发现,我们走吧。”
男孩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男人松开怀抱、起身、牵住自己的手向前走去,然后在手上传来拉力时,犹如被沙丘攫住身形般,定定地立在原地。
“走……还要走到哪里去呢?”男孩抬起头,拉帝奥这才发现,男孩在说话时并没有带着鼻音,正如看向他的这双漂亮眼睛并没有任何红肿的痕迹。男孩并没有哭,只是无穷无尽的雨点,无穷无尽的母神的赐福打在他苍白的脸上,顺着湿润的眼角不断滑落。
“姐姐说会有许多人从天而降,与他们一起战斗,她让我先逃出来,于是我跑到了这里。”小埃维金继续说着。
“教授,这里是妈妈离我们而去的地方。”
“现在,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定还有更多的族人正离我而去。”
“你是来帮我们的吗?你会把我带走,还是像之前那样突然消失不见,把我一个人丢在沙漠中?”
拉帝奥默默地听着,第二次,他诅咒梦的支离破碎。
他重新蹲下身,一边再次确认自己的披风可以裹紧正在微微颤抖的男孩,一边牵起他的一只手,将它放到自己心口的位置。“我不是你的姐姐说的那些人,但我确实是来帮你的。我不会再离你而去。”他定定地看着那双属于埃维金人的眼瞳,仿佛透过这双与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眼瞳,他就能将这段誓言传达到另一个人耳边。“你愿意信任我吗?”
失去了原本频率的心跳,在另一个人的小巧掌心里颤动。
吞噬一切的大雨中,拉帝奥再未听到那个他已熟悉的清脆声音,只有男孩一下若有若无的点头,被模糊在了灰暗的神的宽恕与赐福里。
夜晚即将过去,苟延残喘的月光缓慢流进漆黑的岩洞里。拉帝奥搂着怀中因寒冷而蜷缩的幼小生命,看着远处的月亮一点点沉没。
他在等待男孩的苏醒,却又毫无理由地希望他不要从梦中醒来。男孩身上的衣服没有完全干透,潮腻腻地贴在他的胸前,同时传递着两个人的体温。
他回忆着那个沙漠中星星降临的夜晚,那明亮的黑暗中的笑容与泪光,还有男孩清脆而坚定的誓言。
当你醒了,你还会坦率地哭出来吗,你还会径直地向前迈出脚步吗,你还会为这个世界献上诚挚的祝福,然后等待万物复苏的那天吗。
那双自他记忆中的双眸迸发出的自毁欲望,和着夜色一点一点将他的思绪吞没。拉帝奥不自觉闭了闭眼睛,远方的天空破开一丝微光。
怀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拉帝奥低下头去,那个头发如阳光般耀眼的男孩正懵懂地睁开眼,迎接从这一刻起,将原本便身处地狱的他直直拽向业火最深处的,崭新的一天。
“教授,我梦到姐姐了。”男孩喃喃地说道,贴在他的胸膛睡了半宿的脸蛋微微泛红。“姐姐向我伸出了手,我想我该回去了。”
年轻的学者如往常那般沉默地听着,听着,然后,对着这个被神赐福的孩子,许下了在他的人生中的第一个,与理智背道而驰的承诺。
“你不用再回去了。”他轻轻扶住支撑起身体的苍白男孩,微明的夜色里,他却试图捕捉男孩眼里的一切光亮的可能性。“我会把你带离这片荒土,你无需再思考过去的一切,母神、埃维金、好运,这些都与你无关。”
顿了顿,拉帝奥轻轻呼出一口气,对着面前那个他最熟悉、却依旧懵懂而稚嫩的面容,说出了他最终未能说出口的话。
那是他多年以来,在目睹一场又一场赌博的盛大落幕时,如那人手中逐渐堆积的筹码一般,一点点堆积在心脏最深处的坚硬的悲伤。
“……你可以为自己的明天而活,卡卡瓦夏。”
攥住男孩双肩的手越收越紧,严谨的学者垂下眼,透明的绿色细雨洒落他的肩头。寒冷寂静的沙漠的彼方,一场迟到的晨曦正在编织。
昨日的雨仍未干涸,空气里飘荡着湿润的味道。拉帝奥突然很想知道,在他的记忆里向来象征着新绿与苏生的这股味道,对面前的小埃维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教授,从来都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对吗?”
拉帝奥睁大眼睛,再度抬起头时,面前的小埃维金直直地盯着他,那为整个氏族带来灾难的、艳丽的双眸里,既无欢欣,也无悲伤。
“从来没有人会帮我们,因为我们是骗子、窃贼、口蜜腹剑的卑劣者。从被放逐到沙漠的那一天开始,我们的消亡就早已注定。今后的每一本历史书的注脚,一定都会被如此书写。”
“从来就没有帮助我们的人,就像从来就没有三眼的地母神。否则,作为母神的宽恕的那一场场雨,为什么要将最爱的家人、最重要的族人,频频从祂赐福的孩子身边带走?”
拉帝奥惊讶地听男孩吐露着与他的年龄根本不相符的话语,胸中的悸动促使他几欲驳斥,却纷纷在脱口而出的前一秒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只能用掌心轻轻扣住男孩的脑袋,将他带向自己的肩头,一如不久之前,一如许久之前,那个孩子依偎在他怀里,对族人许下被大雨冲散的诺言。
“这些都是后事。”他在男孩耳边轻语。“现在,我要你好好活着。”
“我会的,教授。”男孩回答着他。“但现在,我要回到我的族人身边。”
拉帝奥心头一阵无名火起,他却无法解释这股愤怒究竟因为什么。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正义凛然的公司,也许是「母神」,也许是这片沙漠这颗星球这三个星系这整座宇宙,但唯独不会是他眼前的男孩。
“你明白地母神并不存在,包括被标记在你身上的赐福与使命。”他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声线,不让男孩最后的港湾泛起任何波澜。“你是自由的。”
怀里幼小的埃维金抬起脑袋,笑了。岩洞外的空气开始流动,天边浮起一丝曙光。
“教授,你可不要笑话我。”小埃维金说着,有些失焦地看向远方的天空。
“对我来说,地母神一直都在哦。当妈妈对我笑的时候,当姐姐把妈妈的项链拿出来偷偷欣赏的时候,当漫长的旅途中,偶然遇到的埃维金人和我们打招呼,然后妈妈或者姐姐骄傲地对他们说出我的名字的时候。”小埃维金伸出柔软的双手,在面前轻轻合拢。“这些与家人、与族人的珍贵回忆,就是我信仰的地母神。”
“教授,你要我热爱自己,所以我不会死的。”男孩抿起嘴,在微明的灰白色晨曦里,状似害羞地回头一笑。“我会好好活下去,因为我爱着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以及和我分享这股血液的每一个人。”
“嗯……只是想到今后的生活里,有这么多的爱注定得不到回报,还是有点想哭啦。”
拉帝奥不再犹豫,拨开男孩凌乱的碎发,在他的额角落下一个无言的吻。
被神遗弃的世界的角落里,他对着这个梦中的幼小生命,说出了已经为时过晚的承诺。
“我会一直注视着你,”他淡淡地笑了,胸膛中的震颤与钝痛几乎将他自持的理智瓦解,“只要你还认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只因这里只是梦境。
只可惜这里只是梦境。
远方的沙丘开始反射起金光,太阳升起来了。
・
拉帝奥曾被年轻的公司高管缠着问过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个嬉皮笑脸的青年,可憎的金发赌徒,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与一位博识学会的杰出学者结下缘分,这不是上天在赋予他答疑解惑的机会又是什么。
拉帝奥却从来只将这些问题当做那人没事找事的话茬,毕竟从一个习惯了叽叽喳喳的人的口中,任何被说出的话语都会失去原有的分量。他依旧耐心地应付着,给定条件、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只为能让那只聒噪的孔雀安静下来,并失去再度开启这类话题的意愿。只可惜,这两个意图都成了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重大失败。
而在一场梦里,拉帝奥终于明白,在他与那人交织的轨迹中最彻底的失败,是他因厌恶那过于露骨的求死的光芒,而从未认真地注视过那双眼睛,认真地注视着他将自己的故事拆成好几瓣,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娓娓道来。
——教授。
——嘿,教授。
——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一个又一个,一遍又一遍,从白天到黑夜,直到你口干舌燥、我思路混沌。我会要求我们休息片刻,然后来到公司的露台,或随便哪个我们共同出差的星球的室外。我们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作为补偿,我会向你讲述我的故事。
他回答道。
只要你还认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只要你还愿意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
拉帝奥牵着金发男孩的手,一深一浅地走在黎明的沙丘上。太阳从他们前方升起,软软地照耀着男孩的头发,在男人腰间荡漾起蜂蜜般的偏光。
那个孩童的手掌是那么的娇嫩且无力,而当拉帝奥将它牵起,仿佛有足以将他灼烧的耀眼光辉从他们掌间萌发。
“好啦,教授,你已经陪我走得够远了,剩下的路让我自己来吧。”
手上传来阻力,拉帝奥回头看去,男孩依旧恋恋不舍地紧握他的手,站在原地,向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与拉帝奥记忆里的任何一个笑容都不同,那些笑容精明、无心、一触即碎。或许,拉帝奥想道,或许,在好久好久之前,那些笑容也是这般明媚与温暖,宛如分享着太阳的光芒。
拉帝奥蹲下身,看着男孩乖巧地走到跟前。最后一次,他将男孩的掌心抵上自己的胸膛,强力而坚定的心跳顺着两人交叠的指尖流淌,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共鸣。
“回去后,救你能救的,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
“嗯。”
“永远不要自责,永远不要听信谗言,你是你们氏族的骄傲。”
“嗯。”
“要热爱自己,热爱任何一个身份的自己,你拥有度过一切困难的好运。”
“嗯。”
“最后,记住你永远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教授?”
拉帝奥深吸一口气。
“去吧,不要让自己失望。”
然后轻轻放开了男孩的手。
他看到了许多梦境的碎片,每一块都记录着男孩温柔的一生。他看到他在大雨中高举双臂,为新绿欢欣起舞;他看到他在火堆旁低头祈祷,颤抖着熬过黑夜。他看到他以泪洗面,他看到他踽踽独行,他看到他淋着雨第无数次摔倒在沙漠中,然后重新爬起来,向着天空变亮的方向挣扎着走去。
那是他最痛苦最悲伤的故事,也是将他塑造成如今模样的,最真实的故事。
拉帝奥伸出手去,在触碰到碎片的前一秒,又虚握成拳,任由它们从自己眼前溜走。
梦境快破碎了。他该醒了。
“教授——猫头鹰教授!”他听到有人喊他,却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孩童的声音——拉帝奥心脏一颤,不自觉地咬紧嘴唇。那个呼唤着他、叫着只有他与另一个人知晓的绰号的声音,来自比梦境更加久远的回忆。
“喂,教授,马上我就要和你分别了,怎么别说道别,你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啊!”拉帝奥抬起头,沙丘依旧是沙丘,神依旧不愿注视这片荒土,只是面前的男孩不见了,远处沙丘的阴影里站了一个人,太阳升得更高了。
冷静自持的学者久久地闭上眼睛。再次睁眼的同时,他缓慢迈出脚步,无声地、平稳地、坚决地,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以防万一我先确认一点,”来到青年身边时,他直接把后者正欲开口的动作打断,“现在你正在匹诺康尼,黄金的时刻,被星期日的橡木家系保护着。”
“匹诺康尼……什么时刻?橡木家系?我说拉帝奥,在这种时候说些让人不明不白的话很扫兴欸。”青年眨眨眼,用满脸的疑惑表示抗议。
拉帝奥笑了,将一瞬间翻涌如潮的希冀与苦涩尽数吞下。“不……没什么。自言自语而已。”
在一个只有你的幻影的世界里,这一切不过一场自言自语而已。
“比起这些,你是不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对我说呢?”
拉帝奥转头,尽量不去与那闪闪发光的视线直接接触。他实在厌烦那个人一副狡黠的模样,无论他在做什么事情,一定会找到最糟糕的理由来打扰他;而此时的他又是如此想念那双漂亮的眼瞳,那双他曾错过千遍万遍、就这样迎来故事结局的眼瞳,想念到他怀疑若是与那人多对视一秒,他的冷静便将就此溃不成军。
“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你还想得到什么?”
他悄悄吸了口气,用尽全力扮演着曾经的那个维利塔斯・拉帝奥。
“别这样呀,你明明还有好多没有说的话。「该说的」和「想说的」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青年神秘地笑了笑,一歪身子,就这样来到了拉帝奥眼前。
就这样,他成了这个梦境里唯一的世界。
“你知道我们的信仰,教授。”青年淡淡地开口。“那你知道在我们的信仰里,祝福一个人时该怎么做吗?”
不等对方回答,青年微微阖眼,像是在回忆,又像在祈祷。“那是一种叫「合掌」的仪式,两个人面对面将掌心彼此相贴,就这样向母神祈求祝福。”
“母神会三度为我们阖眼,她令我们的血脉永远鼓动,旅途永远坦然,诡计永不败露。”
看着青年褪去脸上厚重的社交假面,真的如一位虔诚的信徒般闭眼祈祷时,拉帝奥无声地笑了。
这里是梦境,他对自己强调,他无需在这里保持理智。
轻轻牵起青年的手,一如在过去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他一次次牵起小埃维金的手那般。这双手的手指比起孩童更加修长,而掌心更加粗糙。
然后,如青年所说的那样,他将这只手带向两人之间,与它掌心相贴。
“ 呵呵,教授,只可惜你不是埃维金人,使用母神的祷文怕是会引来反效果呢。”
话已至此,拉帝奥自然明白了青年为他设计的所有演出。
第一次,他毫无怨言地接下青年的剧本。因为在这场演出中,除了两颗以相同的频率跳动的心脏,既没有豪赌,也没有任何风险与狂热。
如果有,拉帝奥想,那也是在赌自己是否愿意为他祝福,是否愿意在这段风沙侵蚀过的悲喜剧谢幕后,仍然如同过往数不清的不眠之夜里那般,祝愿他的新生。
于是他认真地注视着那双仅倒映出他一人的眼眸,注视着其中漫不经心的笑意背后,被拙劣隐藏的紧张、不安与迷惘,缓缓开口。沙漠褪去,阳光消弭,在快速流转的星河中,整个宇宙向他们致以最真挚的祝愿。
“亲爱的赌徒,我愿三度为你祈福:
愿你的未来永远温柔;
愿你的梦境永远清醒;
愿你在夜里永不退缩。
而我会一直注视着你,直到同谐喑哑、万物落潮,我会在虚妄的尽头,等待你赢下所有,胜利归来。”
拉帝奥将与他合掌的那只手带到面前,在与双唇的毫厘之间停留片刻,然后只是轻轻放下。
“辛苦了。去寻找你的族人吧,但从现在开始,你将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听到大千世界的生灵伴着竖琴百歌齐唱,新绿的雨滴落下,交融进泪水构成的海洋中。
在海的彼方,通往太阳的方向,有一个渺小薄弱的生命,奋力前行着,奋力前行着,奋力前行着,奋力前行着。
——嘿,教授。
——你愿意祝福我吗?
是的。他回答道。我为你的生命赞颂,我为你的好运祝福。
Hallelu Jah(哈里路亚)。
・
“你好,我希望与橡木家系家主,星期日先生通话。”
“维利塔斯・拉帝奥,如果你不是完全无知的话,想必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
“是的,好久不见。如果你不介意我的单刀直入,我想单纯地提出一个疑问:你有听说过「体验型梦境」这一说法吗?”
“从未?”
“不,这只是出于一个庸人的好奇心而已。毕竟就在不久前,我刚被你们的梦境贩售商强硬地塞下了一个所谓体验型梦境——”
“梦境的交互?”
“「无主的梦境」……由一方邀请入梦,经由中间者的传递,在另一方处于沉眠中时……”
“不,我想这是你多虑了。梦境研究本就不在我的研究范畴内。”
“另外,我想再确认一点:交互梦境的邀请方是否有在匹诺康尼入梦的必要?”
“……好,我知道了。感谢你的解答。”
“近日我会再度拜访盛会之星。没什么,去抓一个翘班太长时间的公司职员罢了。也许可以期待与你的再次见面。”
Fin.
——————————————————
以下是本新晋妈粉(不是)对砂金的一点点看法:
剧情过到一半时其实对砂金的家人族人有点生气的,觉得他不应该生活在「母神」「财富」「埃维金」的阴影中,他该活自己的一生,他该爱他自己,他的新生意味着他不再被血脉束缚。而直到最后,听到他说出那句「因为我是被母神赐福的孩子啊」(大意),这才幡然醒悟,他与过去的和解在于他不再怪罪地母神,因为对他而言,地母神已不再是某个具体的事物,不再是给予他诅咒贫穷痛苦孤独的某个“原罪体”,而是他的家人、他爱的一切事物的象征,他要活下去,因为他的生命已与这些他爱的事物再也脱不开关系,他要独自记忆着它们,带着它们一路前行。他的生命从来不是轻的,而是有着足以将他带回地面、一步一个脚印前行的重量。
所以这篇的本意就是让与过去和解的砂金和义父一起,借着梦境之便,给卡卡瓦夏的故事编写一个更童话更有力量的版本啦。顺便让砂金趁着义父以为他寄了情感防线破防了赶紧调戏调戏人家(被粉笔淹没)
正因生命如此脆弱、无比艰辛,我们才需要赞美生命。
【理砂】落日玫瑰
*是过完剧情的造谣
*全文1w1+
*OOC预警
summary:“爱意会生出玫瑰吗?”
01
砂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只是——这个梦似乎有点太长了。
记忆还有些混乱,意识正处于混沌的状态,失重的感觉让他的脑袋有些发懵。该死,这不会又是什么新的同谐把戏吧?砂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等到意识清醒,再次睁开眼时,就被漫天飞舞的黄沙糊了一脸。砂金总监何时这么狼狈过?——半截身子被埋在沙土里,浑身上下都被黄沙浸了个透,那头漂亮的金发此时乱糟糟的,随便一甩都能抖落出不少沙子。
砂金费力地将自己从沙土里扒拉出来,用手捋了捋头发,好让自...
*是过完剧情的造谣
*全文1w1+
*OOC预警
summary:“爱意会生出玫瑰吗?”
01
砂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只是——这个梦似乎有点太长了。
记忆还有些混乱,意识正处于混沌的状态,失重的感觉让他的脑袋有些发懵。该死,这不会又是什么新的同谐把戏吧?砂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等到意识清醒,再次睁开眼时,就被漫天飞舞的黄沙糊了一脸。砂金总监何时这么狼狈过?——半截身子被埋在沙土里,浑身上下都被黄沙浸了个透,那头漂亮的金发此时乱糟糟的,随便一甩都能抖落出不少沙子。
砂金费力地将自己从沙土里扒拉出来,用手捋了捋头发,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糟糕,将衣服上的沙尘抖落,开始打量这个梦境之地。
干涸皲裂的土地,高耸入云的群山,炽热高悬的太阳。砂金当然知道这是哪里,这是茨冈尼亚,是银河远近闻名的「风暴眼」,是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的荒星,是他的故乡。
再次踏上故土的感受是什么?砂金回答不上来。作为仅存的埃维金人,茨冈尼亚上似乎再也找不到他的容身之处了。灼热的风裹挟着沙土,又带着些许湿意,砂金望了望天边,似乎要下雨了。黑压压的乌云翻涌着铺开,如同打翻了的墨,晕染在了天上,压得整个天地瞬间暗了下来,四周逐渐变得压抑、安静,徒留那滚滚的黑色巨浪奔腾。
滴答。
雨落了下来。
一滴、两滴、最终连成了线,先是淅淅沥沥,接着噼里啪啦,最终在一片轰鸣中从天空的口中倾泻而出,砸在了这片土地上,落入了泥土中。砂金站在原地任凭这雨将他浇透。茨冈尼亚很少下雨,在他的记忆里,雨天总是伴随着悲伤与苦痛,他不怎么喜欢下雨,因为这总让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一些往事,即使他已经不在意了。但是他是真的不在意吗?砂金摩挲着脖颈上那个凸起的、代表着奴隶的烙印,在心里问着自己,就算练就了强大的内心,但在某个深夜,他还是会梦到茨冈尼亚那暗沉的、悲伤的、浓厚的雨。
雨里的故事有很多,正巧,他恰能在这雨中道出那么一二。砂金透过厚重的雨幕,任自己的思绪飘远。他还记得,在他出生之时,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雨,母亲对他说,自己是母神赐福的孩子,是幸运的孩子,是祂赐给埃维金人的礼物,是所有埃维金人宝贵的财富。带着对母神的祝福,母亲对他说「欢迎来到这个悲伤的世界,卡卡瓦夏」。
如若真的有母神的赐福,为何祂却将一场又一场的苦难赐予他们?姐姐说雨是母神的宽恕与恩赐,可为何在每一次的雨幕之后,尽是悲伤的故事?
他不明白。
砂金仍记得在那个落日熔金的午后,太阳摇摇欲坠地挂在地平线上,将一抹抹色泽晕开,云层似喝醉般映出层层叠叠的粉色,他从卡提卡人手上赢回母亲的项链,满心欢喜的以为姐姐会开心,但姐姐只是告诉他,下次不要去找卡提卡人了,他是姐姐最重要的家人,也是仅存的唯一的家人。姐姐希望他永远保护自己,永远不要怨恨痛苦与贫穷——他当然做到了。
可是,姐姐…我保护了自己,谁又能保护你们呢?砂金仰头望向天空,雨水从脸上滑落,似是落下的泪水。
若三眼母神真的在注视我们,为什么爸爸会被流沙卷走,妈妈在怀中逐渐变冷,姐姐在「卡卡瓦」的雨夜保护他,死在了卡提卡人的手中,我们又是犯了多少错误…才要为了死亡而出生在这世上?他在找寻一个答案,即使…那个答案并不如意。
这片梦境之地似乎是记忆的一部分映射,砂金将被雨淋湿的头发捋开,好让视野不被遮挡。茨冈尼亚,他熟悉的故土,他抬脚选定了一个方向,沿路走了过去。
「…茨冈尼亚,茨冈尼亚。焦渴的暴风眼,诸神唾弃之地……有石而无水,有雷而无雨,有血而无泪。」
沙土被雨水冲刷裸露出坚硬的石块,天与地似乎连在了一起,远处的山脉接连着,光与影的界限被暴雨抹去,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砂金开始奔跑。雨常伴着他,雨保佑着他,他向山的另一边跑去,就像当时一样,头也不回,义无反顾,他向前奔跑,只是这次不是逃跑,而是追逐。
倘若梦境能够再有一次机会,他是否可以做出另外的抉择?那个雨夜,会不会变得不一样?过去无法改变,但在梦中,砂金想不留遗憾。
近了,近了。
砂金渐渐放缓了脚步。
涌动的黑色巨浪不知何时裂开了缝隙,一缕金色从中撒下,成了这暗黑天地间的唯一色彩。砂金停下了脚步,雨停了。那里没有姐姐,没有卡提卡人,没有尸横遍野,没有所谓的一个机会。
那里只有一丛玫瑰。
一丛热烈绚烂的、富有旺盛生命力的、摇曳的玫瑰。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尘风与暴雨没有蒙蔽玫瑰的芬芳,阳光与土地给予它瑰丽的色彩。砂金的眼眸被这丛玫瑰占据了,这丛烈焰般的玫瑰,烧过了他的心头,将一切都燃烧殆尽,那余烬里的明亮牢牢地烙印在了他的脑中。
天哪,在这贫瘠土地上的一丛玫瑰,多难得啊!砂金将头低下,湿透了衣裳贴在肌肤上,带着黏腻的潮湿感,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发梢还滴着雨水,有一缕没一缕地贴在脸颊上,一身狼狈,活像暴雨逃难的旅人。他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这又算什么呢?一丛玫瑰?一丛难以在这荒星生存的,却如此反常规的玫瑰?
他笑弯了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到最后眼泪都流了下来,胸腔在震动,血液在流淌,他突然觉得一切荒诞无比,身上的雨水随着他的动作抖落在玫瑰花瓣间,闪着透亮的光。最后,他笑不动了,整个人栽倒在了玫瑰花丛间。“哈!一丛玫瑰!”他叫道,“多么讽刺,多么荒唐!”语气里难掩苦涩。砂金闭了闭眼,玫瑰散发着馥郁的芳香,萦绕在他的身边。他想到了妈妈,姐姐;想到了自己是如何赢下一次又一次的赌局;想到了自己是怎么爬上高位……
砂金闭上了眼,他有些累了。
他在玫瑰中睡去。
玫瑰疯长,绿色的枝丫交错,逐渐织成了一个摇篮,它用最柔嫩的枝条,收起所有的尖刺,将砂金包裹在其中,用柔软予他温床,用馨香予他好梦,用尖刺予他周全。
「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
「旅途永远坦然……」
「…诡计永不败露。」
「晚安,卡卡瓦夏。祝你好梦。」
02
再次醒来时,砂金发现周围已经发生了变化。没有黄沙,没有暴雨,也没有那丛玫瑰,身上的衣服重新变得干爽,只有那微带着点湿意的发梢昭示着刚才那并不是错觉。
砂金打量着四周,他现在所处的房间狭小又黑暗,只有顶端的小窗口能透出一点微光,眼前是一扇用铁高高筑成的门,角落是一张破旧窄小的单人床。他尝试着推了推门,这扇门立刻发出了刺耳到令人牙酸的声音,宣告着它的老旧与破败。万幸,这扇门没有上锁,他还可以自由活动。推开门,走出房间,眼前只有一条单独的通道,一直通向了尽头的两个房间。
如果没记错的话——砂金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这是他被当作奴隶,被人用60枚塔安巴买下的时候。但这通道又是怎么回事?他可不记得那时候的房间构造是这样的。砂金缓步走向另外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略显空旷,装潢倒像是一个审讯室,厚重的红色窗帘,光滑的橡木长桌,一把天鹅绒靠背的椅子,哦,还有一个老式留声机。砂金端详了好一会,心里有了答案。这是他在杀了那个该死的奴隶主之后,欺骗了博识学会,弄出了一场兴师动众的骗局,被带到公司面前,与翡翠谈判,赢下一场豪赌的时候。
有趣。砂金在心里做出了评价,看来这个梦也不是那么无聊,起码现在已经发现了它可以将记忆里场景融合压缩。他将一枚筹码抛出,开始期待下一个房间会遇见什么了。不过在那之前,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房间里也许会有些有意思的东西。
将筹码拿在手上把玩,砂金沿着房间外围转了一圈。厚重的窗帘布下什么都没有,崭新的白墙上连个窗户也没有开,房间里昏黄的灯光难免会让人感到昏昏欲睡,砂金只好一边搜索着,一边将思绪发散。对他而言,这间审讯室并不特别,这只不过是他人生里无数个赌局中的一个,当然,或许也有那么一点意义,他赢下了这场赌局,进入了公司,然后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他总是会赢的,好运一直站在他这边。但是,然后呢?
砂金打开橡木桌的抽屉,掏出了一把手枪。然后就像这样,他将枪抵在自己脑袋上,用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在一个又一个盛大的赌局下,赢下所有,还是……一无所有?
他最初的筹码,也只不过是60枚塔安巴罢了。砂金将手上的枪从脑袋移了下来,他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接着,他推开了另一扇房间的门。
白色的穹顶,大理石的墙柱,说是房间,倒不如说是一处走廊。光从另一侧打入,留下影影绰绰、互相交织的暗影。视野从走廊跳出,甚至可以看到远处那轮镶着金的太阳。
手枪、走廊、黄昏。还差什么呢?还差一个赌局,以及——维里塔斯·拉帝奥,砂金将这个名字在口中滚了几番,又默默地咽到心里去了。那是他第一次和这位博识学会的教授合作。
久仰拉帝奥的大名,但是近距离接触并合作倒是头一遭。那位教授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橘红色的、包裹着点金色,像是落日里弥漫的橘色,又如同黄昏下那赤金的太阳,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时,砂金蓦地想到,很漂亮的颜色。
第一次合作时他干了什么?为了向这位博学多才的教授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事风格,砂金清空手枪里的子弹,只余一颗,把枪塞在了对方手里对准自己,连开了三枪。
那时候拉帝奥的表情是什么样的?砂金还记得自己连开三枪后,拉帝奥那有些颤抖的手,记得他皱起了眉头,用那双漂亮的、似落日般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记得他那毫不留情的话语「该死的赌徒,这就是你的合作方式?公司什么时候需要一个赌徒来和博识学会交涉了?将自己的命拿来赌博,你和那些蠢材有什么区别?」
三声空响,他向自己的合作对象展示了自己的行事风格,但在无人知道角落,他那只躲藏在背后的手,也是在微微颤抖的。
可是啊,教授,你最后不也是和我合作了,不是吗?砂金笑着,然后再次将手上的枪抵上了胸膛,不过这次,是只有我一人的独角戏。
“让我猜猜看……我的好运会再次站在我这边吗?”砂金站在走廊的中央,面朝着夕阳,一半身子隐没于阴影,一半裸露于橙色的余晖之下,他微笑着,展开另一只手,弯腰行了一礼,向那落日般的爱人道别。
“这把手枪,有一颗子弹,而这唯一一颗子弹……”砂金将手指虚搭在了扳机上,“必将…射穿我的心脏。”他露出一个微笑,缓缓地扣下了扳机。
砰——
第一枪,是空的。
砂金仍在微笑,他继续扣下了扳机。
第二枪,依旧是空的。
“哼……最后一发。”他哼笑着,已然看见未来。
第三枪——
子弹射穿心脏,赌徒跌倒在地,血液自心口溢出,将胸口染成红色,如同一朵开在心间的玫瑰。
砂金合上了眼,他能感受到心脏在逐渐地停止跳动,身体在逐渐变得僵硬,要是让拉帝奥看到,恐怕又难逃他的一顿教育了,饶了他吧。砂金不禁想到,拉帝奥生气起来会是什么样?那双金红的眼眸是否会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明亮?天,他想不出来。毕竟这里可没有维里塔斯·拉帝奥,只有他这位以命相搏的赌徒。但是、但是,这不过是赌局的一部分罢了,他总是如此,他会赢的。
「生命是一场盛大的豪赌,而我总是最后的赢家。」
残阳如血,暮色苍茫,当最后一缕霞彩被雾霭吞没,一轮弯月爬了上来。月色清冷,砂金觉得自己浸在了水里,只待这银色的月波将这水冻结成冰,好让他的一切,也同这水般一起冻在了这个苍茫的午后。
疏如残雪的月光照在倒地的赌徒上,留下斑驳的碎影,皎月悄悄探出头来,发现不知何时,在那射穿的心口,已然开出了一朵殷红如血的玫瑰。四周静悄悄,房间已然压缩扭曲,只有那娇翠欲滴的瑰色在夜色里芬芳如故。
那会是他的爱人吗?
03
说真的,用子弹射穿心脏的滋味并不好受。砂金再次缓过神醒来,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子弹射入时的疼痛似乎还在密密麻麻地啃噬着心脏,即使它看上去完好如初。
但这只是梦境,不是吗?梦境并不会有真的死亡。不过挨上一发子弹的滋味他可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梦境似乎变得更加混乱了。
砂金现在处于一个很明显的交界处。一边是一条白桦林的小道,但离这几步远的地方,却是一个微缩沙盘模型,一个空旷的大厅——他当然记得这个,匹诺康尼,那个脑袋长翅膀的混蛋的一个“私刑”。再然后是什么——
被那位令使一刀劈开的天空?不,不,除此之外砂金还看到了那个他以死亡为揭幕表演的舞台,以及一个略显奇怪的纯白色的房间。
真是奇妙,梦境到底是记忆与情感的一部分映射,不过以这层梦境的混乱程度来看……也许他马上就要脱离这个梦境了。但在那之前,砂金觉得探索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砂金行走于这白桦林的小道间。
逐渐混乱的梦境所导致的结果就是季节也跟着混乱起来了。白桦林呈现出了两极分化的景象,由最开始还是一片绿意盎然,随着继续深入,逐渐变成了一副叠翠流金的样貌。
这条小道他走过无数次。维里塔斯·拉帝奥,砂金默念他的名字。他当然记得,一次合作并不足以说明什么,但博识学会与公司的合作负责人可是他,为了更好地了解这位合作伙伴,他可是想方设法地接近这位教授啊。
那位博学多才的教授,不仅是位天才,更是一名老师,自称为「真理医生」,致力于将知识与真理传播宇宙。相比于天才俱乐部的那帮天才,他更是一介庸人,当然,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条路,砂金已经走过很多次了。也许是某个清晨,或者一个午后,偶尔会是一个夜晚。又或者是晴天,雨天?他记不太清了。
这片白桦林承载了砂金与拉帝奥的一次又一次交锋与碰撞。
砂金会带着清晨的初露,步履匆匆地从这条路走过,一路奔向拉帝奥的办公室,只为送给他一束带着晨间露水的、灿烂的花,然后转身投入公司的工作;接着,他会选择向拉帝奥发送一条午后邀约,虽然十有八九会被拒绝,但难得同意也只不过是于一个黄昏,坐在一个富有格调的小餐馆,静静地欣赏夕阳,他们彼此间并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有时候一个眼神就可以懂得;当然,若是事务繁忙,邀约总是会被耽搁的,他们俩一个在校教书,还要时不时做些研究课题,一个在公司就职,待办的事务总也做不完,那么,夜晚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砂金可以沿着这条路一路走到图书馆,不出意外的话,仍可以看到微亮的灯光。
其实仔细想想,拉帝奥并没有真正地拒绝过他的大部分邀约,他总会来的,若是拒绝,他也总会给出非常合理的理由。
砂金不知不觉已然踱步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一枚落叶飘了下来,他伸手接下。
你完了,砂金,他默默想到,在不知何时的角落,你已经把拉帝奥放到心里?
诚然,拉帝奥是一个非常、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但这不是理由——
在被拉帝奥那双落日般的、金红的眼睛注视下,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自己藏起来的颤抖、恐惧、惊慌,在那双眼睛下无处遁形。
看到拉帝奥透洞穿自己浮在表面的虚伪,将其剖开,显露出的真正的自己。
那双眼睛总是平等地看待任何人,无论高低贵贱。拉帝奥会在砂金置身于一次又一次的赌局中,尽职地做好收尾,即使他不认同,也不喜欢砂金的行为方式,并且总是骂他「该死的赌徒,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赢?」即便如此,他还是会配合计划;会在砂金出任务受伤,跌跌撞撞地跑到拉帝奥家门口,带着满身的血,将砂金收留,给他包扎,予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处,嘴上即使说着不饶人的话,却也默默藏着关心。
砂金觉得自己看不透拉帝奥了。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曾温柔地注视过他吗?他不知道,他不敢触碰这个答案。
匹诺康尼之行,砂金的每一步都走在刀锋之上,他徘徊周旋,家族的眼线遍布,那根紧绷的丝线始终悬在他的脖颈之上,只有等下注的筹码到达应在的位置,他才有可能赢下这场赌局。
无论是背叛,利用,全都是设计好的一部分。而那个沙盘,也许是他在整个计划里,最开心快乐的时光了。但快乐的时光总是过于短暂,一个“背叛”,一场私刑,一个“同谐”的枷锁,接踵而来。
他已为自己的死亡做好准备。
只不过——
看到拉帝奥忠实地履行那份职责时,他的心为什么还是会感受到疼痛呢?看到那双眼睛带着悲伤,愤怒,关心,他下意识地回避了,面对拉帝奥的质问,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离胜利就差一步之遥。
他将用死亡,完成一个盛大的揭幕表演。
04
死亡是一个必然会如期到来的节日。
剑走偏锋…砂金将「自己的生命」作为第一个筹码抛出,一直如此。
那么,对于他来说,死亡何时而至呢?
砂金重新登上舞台。
空旷巨大的舞台,那被一刀劈断的天空张着巨口凝视着他,似在嘲笑着他的渺小,嘲笑他的无力。但他别无选择。筹码已经掷下,他只能抓住每个机会,让自己多赢一秒。
砂金转身没入黑暗,他还有未完成的事。
啪嗒、啪嗒。
砂金行于一条黑暗窄小的通道。
「为什么我们要为了死亡而生在这世上?」
其实他早就有了答案。
他就是这么一路走来的,在一条漫长而又黑暗的路上踽踽独行。命运从未公平,它已然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视野逐渐开阔,他来到了这趟梦之旅的终点——一个纯白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房间。
「睡眠是死亡的预演。」生命因何而沉睡?因为我们尚未准备好迎接死亡。不需要急于求成,只需等待它在某一日突然降临。在既定的结局到来之前,为终点做好准备。
砂金抚上白墙,回忆一点一点涌现,记忆的浪潮翻涌,他想到了幼小的自己,脸上还带着天真稚嫩的笑意;想到了妈妈和姐姐,以及她们温暖的怀抱;想到了那位给自己机会的翡翠女士,让他一路爬上了高位;还有托帕,那位同样身世悲惨的白发女同事,总会在出任务时给自己搭把手……最后,他想到的是维里塔斯·拉帝奥。
一份医嘱,正静静地躺在砂金的口袋里。
「梦中不可能之事并非『死亡』,而是『沉眠』。活下去。祝你好运。」
“祝我好运…究竟是什么让我这位不相信所谓的运气,以理性著称的教授朋友说出这种话?”
活下去。
好运会一直站在他这边的。
砂金微垂着眼眸,手心放在胸口,他能感受到心脏在剧烈跳动,以及——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在疯长。
他想见拉帝奥。
他想再次看到那双落日般的、金红的眼眸。
他想,在将维里塔斯·拉帝奥这个名字放入心间之时,他便已经坠入了名为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情网。
一位以命相搏的赌徒爱上了一位冷静理性的学者?说出来砂金自己也不相信,多么荒唐!他们就是两个极端,完全不相干的人,但是命运却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以一个合作让二人缘分相接。
嗒、嗒。
一步、两步。
砂金开始跳舞。
没有灯光,没有舞台,没有观众。他的手虚虚环着,似在拥抱着那位看不见的爱人。这是他一个人的独舞。
前进、后退、漂亮地转身。抬手、踢腿,然后弯腰行礼。砂金就这么跳着舞,演绎这场梦境的最后一幕。
梦境开始崩塌,周围的景象如被打破的镜子般碎裂,砂金仍在跳着,直到梦境完全崩塌,重新变回黑暗,他在一片黑暗中下坠。
砰——
直到坠入玫瑰花海。
他该醒了。
05
庇尔波因特。
最高级的病房内。
砂金躺在病床上,距匹诺康尼任务结束后,他已经在这躺了将近一个月了。
拉帝奥伸手摆弄了一下床边的仪器,记录下砂金今天的生理状况。
那只烦人的、聒噪的孔雀如今正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匹诺康尼一行结束后,砂金就陷入了不明原因的沉睡,目前的推测结果是他被“同谐”的枷锁禁锢,后又被那位「令使」小姐劈了一刀,虽将“同谐”的烙印斩断了,但也因此落下了一些暗伤。任务结束后没从入梦池真正醒来,反而因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陷入沉睡。
公司也派过人去找家族讨要说法,但得到的答案无非都是等待砂金自己醒来或者就此以后一睡不醒。
真是一群蠢材。拉帝奥有些恼火地想到,他真是疯了才会指望这群人能有什么办法让砂金从沉睡中醒来。
拉帝奥还记得任务结束的那一天,他看到砂金摇摇晃晃地从入梦池站起了一瞬,喊了一声「教授,我……」随后便栽倒在了池水里,面色苍白,那张能言会道的嘴一下子被点了静音键,再也没发出过任何声音。天知道拉帝奥看到砂金栽倒的那一瞬间,第一次体会到了名为“惊慌”的情绪。好在公司立马派人过来交接,在一阵兵荒马乱之中,顺利地将砂金带到了庇尔波因特最好的医院里接受治疗。
沉睡期间,不少人来看望过砂金。托帕抱着账账,静静地坐了一会,眼底带着悲伤,发出一声叹息,期望着自己的同事能早日醒来;翡翠带着花束将其放在了床头柜上,注视了砂金好一会,又默默地离开了;欧泊皱着眉头,嘴里不知骂了句什么,最终只留了句「早点醒来」……
拉帝奥沉默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按理说,作为博识学会的学者,他并没有义务接受这份照顾砂金的责任,但他还是接受了。无论是那份「医嘱」还是接受这份责任,这可不是他的一贯风格。
拉帝奥,你可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一个该死的赌徒就这么值得你在意吗?
在拉帝奥还不算漫长的生涯里,砂金可以说是他见过的最头疼的合作对象了。那位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孔雀总有办法爬离深渊,远不能用一句运气好来解释,且自毁式的行事风格总是让人忍不住地火大。
但一向聒噪的孔雀突如其来的安静下来,反而让拉帝奥有些觉得不习惯了。在砂金沉睡的最开始的那几天,他连续熬了几天夜,翻遍了所有关于匹诺康尼的书籍,也没有找到一条关于「沉睡」的资料;随后的几天,他在上课时总会时不时地看下手机,期待着那个熟悉的消息泡会不会突然冒出,告诉他沉睡只是一个假象;甚至到了夜里,等到图书馆的管理员一脸歉意地告知打烊了,拉帝奥才猛然惊醒,那个会在晨间带花,会与他一起观赏夕阳,会在夜里带着一点馨香的酒味突袭他的赌徒,已经不在了。
砂金仍在沉睡,拉帝奥依旧清醒。
究竟是何时已经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呢?伟大的拉帝奥教授在名为「爱」的课题上第一次栽了跟头。
最开始,他只是以为自己只是出于对合作伙伴兼同事的关心。照常上课,研究课题,到医院记录砂金的生理状况,调整合适的治疗方案。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拉帝奥教授不对劲。具体体现为他上课走神次数变多了,连扔学生粉笔头的次数都变少了,间接导致了那群学生开了帖子「急急急!拉帝奥教授怎么变得如此温柔了?他以前可是天天朝我扔粉笔!」引发了一系列讨论。这要是让拉帝奥看到,他一定会说一句「与其将时间浪费到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上,倒不如多做几个课题。」但很可惜,他的心思早已被砂金占据,没工夫理会这群学生。
最先发现拉帝奥不对劲的端倪的是那位白发女同事。在拉帝奥不知道第几次盯着砂金走神时,托帕终于忍不住说道,“教授,你都快把砂金盯出一个窟窿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接下照顾砂金的这个担子,但我认为,你可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眼底的黑眼圈连我都比不上了。”是了,拉帝奥最近失眠了,他疲惫的大脑告诉他亟待休息,但一躺到床上,却怎么也合不上眼。
“……抱歉。”拉帝奥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成了一句道歉。随后,他便被这位少女强硬地“遣送”回去休息了。
回到许久未进门的居住场所,打开灯,将散落在沙发上的衣物丢到洗衣篓里,看到其中混杂着几件明显不是他的、略显华丽的衣服,将桌上的筹码收起,把枯萎的花束打包扔进垃圾桶,拉帝奥才发觉,早在不知何时,他的生活里已经处处留下了砂金的痕迹。
进入浴室,任温热的水没过身体,拉帝奥得空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他已经连轴转了近半个月了。
砂金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他足够聪慧,也拥有足够的手段,他懂得如何利用自身的优势去打开一个看似没有出路的局面,在一次次逆风中翻盘。
一个茨冈尼亚人。拉帝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诸神唾弃的荒星」,没有得到应尽的教育,那里氏族的斗争频发,最终引发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而在那场屠杀里唯一活下来的人,被打上了奴隶的烙印,成了如今的高管。
不难想到砂金要爬上如今的位置是多么不容易,拉帝奥无意窥探他人的过去,虽然砂金从不掩饰他的奴隶出身,但于某个深夜,当砂金带着一身伤来找他时,他的脆弱与不安,明晃晃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但他会把那份悲伤与苦难藏在深处,将微笑与诡计当成假面向世人展示。
当拉帝奥试图触碰那份脆弱时,砂金又很快地将其包裹于尖刺之下,脸上又重新挂上了无懈可击的笑意。像一只警惕的猫。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一个人所经历的苦难成就了现在的他,所以又怎会轻易向他人展露心房呢?
拉帝奥是一名学者,更是一名「医生」,他不会试图拯救砂金,他只会引导砂金去自救。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带伤的人,真正能治愈自己的,只有自己。所以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拉帝奥会选择拉砂金一把,便足够了。
思绪渐沉。
拉帝奥认为,自己马上就要得出答案了。
安静躺在病床上的砂金比平日里要乖顺得多。大多数情况下,拉帝奥与砂金二人,都是砂金在说,教授沉默地听着,偶尔发表一点一针见血的意见,他们的日常并不同谣言那般水火不容,而是如两个普通朋友般闲聊罢了。
拉帝奥闭了闭眼。他能想到砂金带着笑意的脸,三重色彩的眼眸微弯——那双眼睛,茨冈尼亚人的眼睛,如宝石般漂亮,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中;想到一场赌局后,他忍无可忍地去捞人,砂金浑身上下似在血缸里泡了一圈,脸上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我就知道教授你会来的,瞧瞧,我又赌对了一次」——那个该死的、不顾自己生命的赌徒。
拉帝奥为何如此在意砂金?
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答案是,他爱上砂金了,那个总是剑走偏锋、以命相搏的赌徒。
都说智者不入爱河,但拉帝奥是一介庸人。自此,名为「爱」的课题,被拉帝奥解开了。
06
第二天拉帝奥照常去了医院。
将今日份的相关事宜完成后,他伸手摸了摸砂金的脸。比起一个月前,好像瘦了不少。本就张扬的金发此刻柔顺地贴在脸颊上,拉帝奥静静地看着。良久,他轻叹了一口气,“早点醒来吧,砂金。很多人都在等你。”说着,他在砂金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柔又珍重的吻,一触即分。
一吻结束的下一秒,拉帝奥便对上了一双带着调笑意味的眼睛。
要命,砂金什么时候醒的。被当场抓包的拉帝奥差点将石膏头拿出来戴上,好在他的定力不错,若不是微红的耳朵暴露了他内心不平静的事实,他一定掩饰得很好。
砂金其实也平静不到哪里去,意识即将清醒的时候,就能够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在盯着他,他只好默默地装作还在沉睡,可谁知道拉帝奥突然给了他轻轻一吻,被暗恋对象如此珍重的对待,饶是他心里定力再好也差点炸成了烟花。
不过,他的这位教授并没有发现砂金心里也不平静的事实。
平复好心情后,拉帝奥终于开口了:“欢迎活着回来,砂金。”
砂金一愣,才想起来,他已经完成任务从匹诺康尼回来了。砂金略显费力地坐起来,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病号服,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这是…昏睡了多久?”声音有些生涩沙哑,好在拉帝奥已经倒了杯水给他润嗓子。
“29天15个小时36分钟。”
“哎呀,教授,你记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暗恋我吧?”砂金扬起一个笑容,眼底带着一点期待,“能让教授惦记这么久,可真是我的荣幸啊。”
拉帝奥这次没有搭话,只是双手抱臂地看着砂金。
沉默在蔓延。砂金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好吧,好吧,看来我们博学多才的教授是不会坠入情网的,拉帝奥,你就当作开了个小小的玩……”
“你是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吗?该死的赌徒?”
“什么?”砂金一愣,刚清醒的脑子又有点转不过弯了。
拉帝奥“啧”了一声,握住了砂金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你自诩运气很好,赌局从未输过,为什么这次不敢赌呢?”
砂金感受到了手下的心脏在不断跳动。
“还想不明白吗,赌徒?”砂金抬头楞楞地对上了那双金红的、落日般的眼眸,此时那双眼睛似乎燃起了一簇火,将保护他的所有外壳燃烧得一干二净。“我就是暗恋你,喜欢你,不然那个吻算什么?一个该死的玩笑?”
砂金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拉帝奥,你真的是……”砂金大笑了起来,他笑作一团,笑着笑着他忍不住落了泪,“这可真是我听到的最棒的消息。”
“所以你的答案呢,赌徒。当然,你可以选择不回答,因为这只是我的选择。无关他人,我也不希望给你造成困扰。”
砂金将泪水擦干,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教授,在这个答案之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拉帝奥微微挑眉,示意砂金继续说下去。
“如若人生就是一场悲伤与苦难,为什么我们要为了死亡而生在这世上?”
“我不想回答一个你已经明知道答案却又来问我的问题。”拉帝奥停顿了一秒,又继续说道,“我不清楚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你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不是吗。”
“当然,我当然知道答案。”砂金向窗外伸出手——此时已近薄暮,太阳喷洒光辉,半空中呼啦啦地飞过一排乌鸦,粗劣嘶哑的叫声宣告着夜晚即将来临。“我只不过是,想听听教授的看法。”
斜阳照进屋内,染上了几分朦胧暧昧的氛围。拉帝奥随着砂金的视线向外看去,只见一轮巨大的、橘色的光圈垂吊在了半空中。让他不禁想起来之前他们也如同这般,静静地观赏夕阳。
“死亡并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情。它是一个必定会降临的节日。即便人生的尽头注定是死亡的深渊,生命的过程注定是苦难与悲伤,宇宙之大,我们又何其渺小,死亡本就不可撼动。但在那既定的结局到来之前,在我们不断找寻关于生命与死亡答案的过程中,无论得到何种解释,都是对自己生命最好的注释。”
“人们都畏惧死亡,因为死亡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那么你呢,砂金,你畏惧死亡吗?”
“…我不知道。”
他们没有再说话。
待到夜色吞没最后一丝暮霭,微风带着湿意拂过,二人才发觉,已经下雨了。
“教授。”砂金将拉帝奥的手拉过贴在自己的心口,“还记得那个问题吗?”
“如果可以的话,再陪我看一次日落吧。”
“这就是我的答案。”
“好。”拉帝奥听到自己这么说到。
他们将共赴一场落日,静待玫瑰开放。
Fin
感谢阅读到这里。
也希望你能喜欢这个故事。
如果可以的话,能求点评论吗(笑)
【番外】[后记]
本来惯例都是完结完第二天写后记的,但是这段时间真的事情有点多,一拖就拖到现在了。
完结撒花~《当澹泊书局出版了庆余年》这个番外终于完结了。一个番外脑洞写了这么久也真的是我没想到的哈哈。
小时候听的故事经常以“公主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为结局,可是这大圆满生活就真的那么童话吗?王子会不会受不了公主顿顿吃辣?公主会不会嫌弃王子睡觉磨牙?想想闲崽和承泽养老生活想必也少不了安逸中的小脾气吧。
其实这个番外的灵感,来自于明侦第四季第八期《燃烧的玫瑰》。它的设定是在一个人在某个影响人生的关键节点上,会有两个不同选择的分支,产生两种不同的命运,在某种特定情况下,会产生空间叠加,让两个分支的...
本来惯例都是完结完第二天写后记的,但是这段时间真的事情有点多,一拖就拖到现在了。
完结撒花~《当澹泊书局出版了庆余年》这个番外终于完结了。一个番外脑洞写了这么久也真的是我没想到的哈哈。
小时候听的故事经常以“公主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为结局,可是这大圆满生活就真的那么童话吗?王子会不会受不了公主顿顿吃辣?公主会不会嫌弃王子睡觉磨牙?想想闲崽和承泽养老生活想必也少不了安逸中的小脾气吧。
其实这个番外的灵感,来自于明侦第四季第八期《燃烧的玫瑰》。它的设定是在一个人在某个影响人生的关键节点上,会有两个不同选择的分支,产生两种不同的命运,在某种特定情况下,会产生空间叠加,让两个分支的人能够见面。而当时看的时候就发现,无论做出哪种选择,都会有得有失,都会或多或少的后悔,都会不自主地去羡慕另一种选择。
闲崽和书闲之间,其实很有些这种意味在的。不同的选择,决定了不同的故事结局。书闲权倾朝野、富甲天下、娇妻美妾、儿女双全,但他或许永远都需要伪装,不会对任何人真正信任。闲崽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有家人有朋友有知己有最懂他的人,可他也彻底失去了真气失去了九品,永远回不到当年最意气风发的鼎盛时期。
究竟谁更令人羡慕,这是个伪命题。
番外里,我最大的改变就是,我不会再去说“剧闲可爱书闲垃圾”,而是变成“我不太喜欢书闲的做事方式”。我相信每个人都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慎重抉择,这没有对错之分,只要是遵从本心的选择,都值得尊重。
世上安得双全法,人的一生面临无数选择,所有的选择都是我们内心最真实的反应。不要后悔,不要羡慕没有可能的设想。
做好当下事,珍惜眼前人。
至于出本,真的很惭愧,一直很忙很拖延,修文进度很慢,希望能够以最好的面貌给喜欢故事的朋友,我也会尽快的,也请大家随缘等待。
故事写到这儿,也算是个真正的完结。我心里闲崽和承泽的故事,这次真的都已经讲完了。
这次小海真的要和闲崽承泽说再见啦。
【闲泽】澹泊书局江南分院(四)
*剧版《庆余年》 范闲X李承泽
*为啥这篇沙雕美食文正在朝着奇怪的方向脱缰而去……
《澹泊书局江南分院》四
范闲的小吃街向导计划在第一站小笼包子处就卡住了。四个人最后整整吃了十二屉小笼,叠在一起简直就是座镇妖宝塔,周遭的食客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李承泽和范思辙是这壮观景象的主要贡献者,两人似乎在吃的方面达成了什么奇怪的共识,甚至还在饭饱过后瘫在街外凉亭喝茶消食,一起讨论将小笼包列为澹泊书局指定食品,随后被范闲残忍地一票否定了。
“是我的错,我就不该给你起名叫范困。”
范困毫无形象地倚在凉亭里,一手抿着当地的龙井绿茶,...
*剧版《庆余年》 范闲X李承泽
*为啥这篇沙雕美食文正在朝着奇怪的方向脱缰而去……
《澹泊书局江南分院》四
范闲的小吃街向导计划在第一站小笼包子处就卡住了。四个人最后整整吃了十二屉小笼,叠在一起简直就是座镇妖宝塔,周遭的食客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李承泽和范思辙是这壮观景象的主要贡献者,两人似乎在吃的方面达成了什么奇怪的共识,甚至还在饭饱过后瘫在街外凉亭喝茶消食,一起讨论将小笼包列为澹泊书局指定食品,随后被范闲残忍地一票否定了。
“是我的错,我就不该给你起名叫范困。”
范困毫无形象地倚在凉亭里,一手抿着当地的龙井绿茶,一手还拍着肚子,曾经的皇子做派皇家礼仪早就被丢进了身后的西湖。他一挑眉:“你终于知错了。”
“应该叫范饿。”
范思辙突然被激发起了小笼包战友的情谊,开始维护李承泽的形象:“嗐,哥,泽哥爱吃又怎么了,你看人吃这么多身材照样好啊!”说着开始摇头晃脑:“以前那京城打油诗咋说的来着:太子端正似木头,老大驻军在远地,老二嗜书身如燕,老三……”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这“老三”已成九五之尊,而争夺皇位失败的假死老二还躺在他旁边。他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不过李承泽感觉良好,还懒懒散散地伸了个懒腰,范闲的视线不自觉被他那截束缚在腰带下的腰身吸引。想起他平日里踮脚端着葡萄哒哒哒到处溜达的模样,倒确实称得上一句身轻如燕。
“听这些名字,陌生又熟悉,像上辈子的事。”李承泽喃喃道,将双手搭在脑后,听着身后湖水均匀的波纹声,“未被那老狐狸推上去之前,我还总想着能做个闲散王爷,四处云游,尝遍美食,收藏书籍……这么一想,可能是上上辈子的愿望了。”
范若若在一旁泡茶,轻轻说:“可如今您也算卸下包袱,除却不能做王爷,其余愿望也能实现呀。”
李承泽闭上眼咯咯地笑了,似是满足似是自嘲,他顾左右而言他地念起了《小范诗仙选集》的内容:“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日子可真像场梦啊……”
仿佛再睁开眼,看到的仍会是皇宫的房顶,是漫天的铁网,是濒死前的幻想。他这些日子就像是偷来一般地侥幸,被人顺水推着,不知前方。说到底,他服下毒药死去会如何,服下解药重新生活又如何?他生来就被庆帝设计成皇位的阻力,如今没了皇位这一方向,他还能往哪里走?
“啊呀,可真美呀。”范若若突然小声叹道。
日近黄昏时分,天空渐渐暗沉。他们从凉亭远眺,只见一轮火红的夕阳晕染在晚霞之中,在湖面上生出第二轮太阳,又在乌篷船的船桨里被涟漪打散。日头向西隐没,埋进近处的柳树与远山之间。
李承泽的肩膀忽然被谁轻轻一碰,原来是范闲。他仍直视着落日,瞳孔里映出两枚滚烫的烈焰,原本俊朗的五官轮廓在红光下却变得柔和,李承泽看了一会儿,等他开口。
“别纠结了。”范闲说,竟是猜到了李承泽此情此景下的思索。
李承泽反问:“你不纠结?”
范闲瞥了他一眼,权当默认。两人相视一笑,一个把手抱在胸口,一个背在后头,并排望向亭外落日,肩膀碰到一处。李承泽真气未经修炼,被范闲轻轻一撞就踉跄半步,他立刻睚眦必报,狠狠撞了回去。范闲一躲,由此展开了幼稚的推搡大战。
范思辙在旁看得眼皮直跳,回头又看见范若若对他做了个噤声手势,用口型示意:磨合。
夜幕更深,几人兴致正好,范闲干脆租了艘湖边游船,让船夫在外徐徐划桨,四人坐在里头抿着新酿的米酒,边吃花生米边赏西湖夜景。
李承泽是彻底吃撑了,斜卧在一旁的靠垫上迷迷糊糊地消化。其余三人窝在桌边,范思辙三杯米酒下肚,开始讲起一路从商的坎坷曲折,自己又如何逢凶化吉。他说话本就自带腔调,范闲总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在某天夜里突然惊醒,恍然大悟:还真像德云社说相声的。
范若若在一旁有些心神不宁。原来李弘成已经离开数日,约好办成李承泽嘱咐的事情就立刻飞鸽传信,如今算算时辰,信早该到了。
“有些奇怪,”范闲皱眉道,“朝野矛盾早不在先前几位皇子身上,我也和新帝做过交易,对李承泽的去向不再过问。照理来说,妹夫这次办事应该毫无障碍,更别谈风险。”
范若若应道:“我也如此认定。可弘成从不对我食言,或许是信鸽出了问题。”
范闲道:“过了今夜再无消息,我立刻让王启年去打听。”
范若若这才定下心来,几人又聊几句闲话,范思辙喝得满脸通红,忽然听见船外传来一阵悠扬清脆的歌声。
不远处一条装饰精致,载着灯火通明小楼的游船朝他们缓缓驶来,那歌声与伴奏的琴声就是从中传来。船沿边还站着位打灯笼的小厮,朝他们用方言招呼道:“客官听首小曲再回去困觉咯,小娘子水灵得不得了,还会弹琵琶。”原来是西湖上的歌女游船,专门招揽游客上去点歌听曲,尽兴了就送回岸上,倒也风雅。
范思辙本来颇感兴趣,但在剩下三人脸上一顿观察,本想缩回去接着喝酒,范闲却往桌上拍了四两银子:“去吧,回家要注意。”
范若若说:“哥,你给太多了,姨娘嘱咐了不能给他太多零花。”
“姐,那你和我一块去呗,不是都说越女歌喉了得,你就不想去听听嘛。”范思辙邀请道。
范若若又看向范闲,范闲点头说:“我会让人在游船停靠处等候,护送你们回去。”他又扭头问李承泽:“范困公子不去听听?”
李承泽支着脑袋闭目养神,悠悠闲闲地说:“这样的歌声,还是远听最妙,细品反而失了滋味。”言下之意就是不去。
隔壁的歌女游船训练有素地伸过来一块宽木板将他们接上了船,范家姐弟先行离船,现在就只剩下了范闲与李承泽。船公在外有规律地划着船桨,歌女悠扬的声音渐渐远去,湖边又重归平静,摇摇晃晃地往前游去。
范闲望着船外景色,而李承泽也照旧歪着脑袋闭着眼,两人半晌无语,只一齐听着船外的流水声。
在某个节点,李承泽忽地透过烛光看着范闲,眼里透出几份狡黠,他翻身麻利地坐到了范闲的对面,敲了敲桌子引起他注意。
“嗯,还记得我以前说的话吗?”
“哪句?”
“不谈国事,咱们该谈谈风月了。”
“哪个风,哪个月啊?”范闲掏了掏耳朵。
李承泽摇着脑袋,沉下嗓音吟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句诗越细品,越有滋味。”
“抬举抬举。”毕竟是欧阳老前辈的诗。
“小范诗仙那夜从仙境里淘出无数珍宝与我等凡人品鉴,我久久难以忘怀啊。”
范闲吃过无数次被李承泽绕进去的弯路,于是说:“如今你我再无对立,你也不必左右试探。我不爱拐弯抹角,不如有话直说。”
“小范诗仙。”李承泽做了个招手的姿势,范闲觉得他故弄玄虚,但到底还是把耳朵凑了过去,只听他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压低的嗓音问:
“你那东瀛国度,还有你说过的CEO,什么蹭的累……你这仙境,是真实存在的吧?”
话音未落,船只忽然剧烈往右一晃,船身不稳,船上所有物件也都跟着往右倾斜。李承泽半个身子支在桌上,立刻也颠倒着眼看就要摔下桌面,他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一双大手稳稳地扶住了肩膀。
烛台剧烈晃动,桌上的酒杯翻倒在地,船内的光线忽明忽暗。颠簸中,李承泽只感觉另一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浑身都散发着温热的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方才的船只倾斜没有令李承泽慌乱,但此刻他却忽然滞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呼吸。
这似乎他第一次离范闲如此近。
烛台恢复光亮,两人慌忙捕捉到彼此的视线。范闲的眼里盛满了惊讶与探究,但更多的反倒是惊喜——这倒出乎了李承泽的意料。
“客官,前面来船急促,闪避匆忙了些。没有碰着吧?”船公惊忙问道。
船内,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范闲的手还紧紧握着李承泽的肩膀,令他隔着布料都开始灼热滚烫。范闲死死盯着他,神情不明,呼吸竟有些急促。
李承泽不明白范闲的身上怎么会这么温热,他不敢率先张口,就怕剧烈跳动的心脏要颠出喉咙。范闲像是太阳似的散发着刺目的光芒,这光无时无刻不在照耀他、灼伤他。原来飞蛾扑火不是为了死,是为了光。
“客官?”船公又问道,耳听着他就要过来查看,范闲连忙应道:“没有大碍。”
他这才放开李承泽,两人恢复正常。他弯腰去捡地上的酒杯,又用袖口擦拭杯壁,语气冷静地问:“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的?”
“你一夜成名的宴会上。”李承泽道,“当时我只是想,你年纪轻轻,作出的些许诗句意气风发,有些却忧国忧民,好似饱经风霜,实在有些不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范闲,看他擦着杯子,又重新给两盏酒杯满上米酒,那手微微颤抖,似是紧张又似是兴奋,一时难以分辨。
“后来又常听你说些来处不明的字句,我便抽空去查看东夷北齐的俚语收录,都没有类似你说过的语言。”
“直到下午,你说到‘日语’、‘东瀛’,语气却仿佛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与我们无法解释时又懊恼万分,就好像……”
李承泽一顿,举起手中酒杯主动与范闲一碰,然后率先喝完,说出他的结论。
“就好像孤狼长鸣,寻不到同伴。”
李承泽说话向来错落有声,这句话仿佛有了回声,不断在范闲耳边回荡。他闭上眼睛,仰头喝掉杯中米酒,随后似乎不觉过瘾,干脆拾起身旁的茶碗,倒满一整杯后又哐哐喝光。最后一抹嘴角,长叹了一声。
李承泽静静等着,却不想范闲睁开眼睛,虽瞳孔不断震颤,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件事:“你知道我老娘为何要生我吗?”
李承泽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我老娘说,她很孤独。
“她的夙愿和理想,早早就立在检察院外的石碑上,却逐渐积灰,无人理解,乃至与世界为敌。她需要同伴,能明白她想法的人。
“谁知道,她生下我当日就遇害身故,如今就只留下我一个人……轮到我孤独。”
范闲将视线从茶碗移到李承泽身上,一字一句地说:“你所言确实。我就是一匹孤狼,心无归处,四处嚎叫留下信号,期待谁能够……能够找到我。”
“你问我为什么救你,除却敬你怕你的原因之外,我确实存有私心:你我相似,行事想法都如出一辙。我若是你,也会不甘要去争;那么你若是我,能否理解我的存在,我和老娘的理想?”
“李承泽……”说到这里,范闲居然有些哽咽,李承泽初次发觉他的声音如此惶惑不安。他隐约感觉到,这是他离范闲最近的一次,恐怕也是范闲离任何人最近的一次。
原来范闲当初犹豫是否拿出那份解药,不仅因为它能解李承泽,也因为它能解范闲。这竟是相互的试探,仅此一份的微茫希望,他的生死,范闲的孤寂,都孤注一掷地交到了李承泽当时伸过来的那只手里。
“李承泽,你愿意听吗?”范闲小心翼翼地说,“我,和我来自的‘仙境’。”
范闲和李承泽迟迟归来,早就过了就寝时分,范府门前却守着不少人,见二人进门,立刻朝里喊道:“——来了来了!”
范闲略觉不妙,就看见范思辙急匆匆冲过来揪着他的手,一面将他往里拉一面说:“我刚差管家出去寻人,你们还算回来得及时。”
三人立刻朝里屋疾行而去,一路上范思辙虽然气喘吁吁,却条理清晰地解释道:“姐刚收到了京城来的飞鸽传信,随后便急疯了一样要找你,恐怕姐夫的事情不妙。”
范闲走进厅堂,就见范若若手里捧着封信正在来回踱步。她稍显惊恐,却到底按压下自己的情绪,手指颤抖着将信交给范闲。
果然是坏消息。此信乃靖王府上管家代写,开门见山道:世子殿下自前去二殿下府后便下落不明,疑似被劫持。前去营救的卫兵都被打回。
范若若又说:“二殿下如今身份特殊,此事不能对外声张。二殿下宅邸早已被封,空无一人,可里面的劫匪却武功高强,又无害财之念,实在蹊跷。”
范闲立刻吩咐道:“此事必须低调进行,让王启年先行一步打探。若若和思辙留在这里照顾书院,以防万一。备快马,我立刻去京都。”
“我也去!”他身后有人说道——正是李承泽,“此事说到底因我而起。”
范若若摇头道:“大人的心意,无论我或者弘成都心领了。但大人如今身份不便,还是避开京城为好。”
李承泽固执道:“我的府邸,哪有我不能进的道理?弘成是我友人,我要去。”
范闲也没有出口阻拦。管家匆匆过来禀告说已备好两匹快马,原来范闲早就最猜到李承泽一定会强要同行。
来不及说废话,两人立刻简单收拾行装。范闲忽然皱眉想到什么,又问在旁打点的范若若:“可曾说到这群劫匪用的什么兵器,又是什么流派?”
范若若赶忙点头,说:“靖王府派去几名七品以上高手,清醒着的回来说,此群绑匪用剑,顺风极快,逆风则韧,旁人难以捕捉。他们几人方才入内,就已被快剑断了兵器,连绑匪模样都没见到,只能败退。”
范闲停下手上的动作,他扭过头已对上李承泽的眼睛。
“快剑。顺风。”范闲喃喃道。
“……谢必安?”
TBC
纠结很久要不要让二皇子最后主动把爪子搭过去握住范闲的爪,象征着他俩第二次建立友好信任关系。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了……留点白吧!
欢迎大家提议下一次该投喂二皇子的好吃的!!
【花方】溪客归
*接剧版结局,1.2w一发完
李莲花解毒后的花方日常,涵盖一些全员友情向内容
姐妹篇 《何以渡》 方饼视角,窗户纸文学
外篇 《月黄昏》 笛乔花方,老笛视角的花方关系
均可独立阅读
感谢beta@查无此人 老师
今朝溪客归
壹.
三月初,方多病同李莲花买了处别院。
方多病靠着从何堂主那学到的半桶水讨价功夫,以一百两银子压了价格,次日李莲花换了身衣服去见前屋主,最终以三十五两银子拿到了地契。
方多病得知此事,气得直跺脚,一会儿说前屋主实在不地道,一会儿又说李莲花这狐狸老奸巨猾,嚷了半炷香的时光,最后被李...
*接剧版结局,1.2w一发完
李莲花解毒后的花方日常,涵盖一些全员友情向内容
姐妹篇 《何以渡》 方饼视角,窗户纸文学
外篇 《月黄昏》 笛乔花方,老笛视角的花方关系
均可独立阅读
感谢beta@查无此人 老师
今朝溪客归
壹.
三月初,方多病同李莲花买了处别院。
方多病靠着从何堂主那学到的半桶水讨价功夫,以一百两银子压了价格,次日李莲花换了身衣服去见前屋主,最终以三十五两银子拿到了地契。
方多病得知此事,气得直跺脚,一会儿说前屋主实在不地道,一会儿又说李莲花这狐狸老奸巨猾,嚷了半炷香的时光,最后被李莲花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后脑勺上才打住。
他生气的时候,李莲花已经收拾好了包袱,莲花楼当然是带不走的,干脆停在郊外,横竖天机山庄机关七七八八安上,一般人也闯不进去。
不过拉车的马肯定是要带走的,不然日日来城外照应也不是办法。
这会他倒是后悔早年穷讲究非得用马拉扯了,要是换成牛,再雇个牧童,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不过用马自有用马的好处,比如这一日进出城就很方便,他跟方多病带着一应日用物件到家时日头尚早,足够两人收拾收拾在新家煮个晚饭。
方多病心思浅,踏进家门的时候还是气鼓鼓的,李莲花从布袋里掏出块饴糖塞进他嘴里,方小宝立时收了脾气,笑得眉眼弯弯。
李莲花心情大好,伸出手,呼噜了一下他的头顶。
少年头发又软又蓬,触碰的时候像陷在棉花里,李莲花心中愉悦,忍不住再多摸几下。
狐狸精察觉到主人忽略了它,摇着尾巴绕着两人转,扫帚状的尾巴拍在两人腿上,竟让两个习武之人有点受不住。
李莲花于是用同样的手法也搓了一下狐狸精的头,哼着小调去米缸找粮。
方多病后知后觉被李莲花用和狐狸精一样的手法揉了脑袋,扯着嗓子喊了句李莲花,你当谁是狗。
李莲花后背一凉,一个闪身钻进东厨。
小朋友生气了,速走速走。
前屋主人还不错,留了半缸粟米,还有一小袋江米。
李莲花权衡了一下,把那小袋江米淘洗干净,加上些红糖,放上泥炉慢慢煮。
时间尚早,菜市应该还能买到东西。
既然是乔迁新居,燎锅底总得吃点好的,不如买半只鸡给方小宝做个猪肚鸡好了。
贰.
买个宅子最初是李莲花的想法,方多病一开始还不大乐意。
“莲花楼还不够你我住的吗?何况你那点银子哪够买房子呀。”小少爷和他过了些日子,已经习惯了数着银子度日。
半吊子大夫数着他那五十两家底,笑着问方多病以为多少钱才能买套宅子,并未等他应声,只将算盘归位,解释自己银钱足够,方大少爷只管挑地方就够了。
“我挑地方?”
“这是自然,不然我置什么业啊。”
“我和你置业有什么关系?”方多病歪着头,一双圆眼里满是不解。
李莲花心里叹了口气,怎么还是这么不开窍。他摸了摸自己鼻梁,带着笑意解释:“原来孑然一身,莲花楼足矣,可如今讨了老婆,自然是要安家置业的。”
方多病闹了个大红脸,两人定情不久,少年尚不经逗,常常通红着一张脸手足无措地看天看地,每每都让李莲花很有负罪感。
莲花楼确实不能长住了,倒不仅是李莲花想安家。
这地方拢共两层楼,住他和方多病虽然绰绰有余,但要是笛飞声来了,多少有点拥挤。
原来还好,现如今嘛。
只能说小孩子面皮儿薄,莲花楼来个外人总是害羞的。
偏偏笛飞声惦记着和李莲花打架,三天两头往莲花楼跑。
李莲花独行十多年,正是老房子着火的时候。
他既不想和笛飞声打架,也不想委屈自己和方小宝。
因此必须尽早买个小屋子。
叁.
方多病虽没直接给他回应,却自此后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去牙行转转。
不过两人倒不是在牙行找到的这处小院。
二月里方多病收了百川院的信,说近来江湖上有一贼人,专偷人家刚足月的婴孩,那人练了邪门功夫,似乎还懂得操纵痋术的机巧,百川院一时间竟没人能将他拿了归案。
那会儿两人驾着莲花楼找房子行至附近,收到信后匆匆带上尔雅和重铸的少师往城里赶。
两人一入城就兵分两路调查,到底是李莲花先截住了人。
李莲花毒还解得不干净,之前身子耗得太过,如今还未养回当年那一成功力。偏偏那贼人练的功夫极阴险,又抱着孩子和他缠斗,少师难免掣肘。
不过李莲花毕竟是天下第一人,十几招之后那贼人已招架不住。
见势不妙,他竟一挥手将襁褓中的婴孩丢了出去,又发动暗器打向那婴儿。
李莲花忙去接那孩子,少师剑自空中划过,击散了贼人的暗器。
对方看他纵身而去,提气运起轻功就想走,好在方多病来的及时,总算断了他的后路。李莲花落地站定,本想放好孩子提剑再追,方多病既到,他便干脆抱着小娃娃,把抓贼的事儿丢给了这个正经的百川院刑探。
方多病这两年功夫增进不少,李莲花看得很是骄傲。
看来再调教几年,只怕笛飞声也不一定能招架得住。
方多病以一招挑刺的剑式打落对方武器,把人锁好后放了百川院信烟,纵身落在李莲花面前。
他那会儿还在逗孩子,明知方多病靠近,还故意同那孩子说话。
方小宝撅起嘴,本想数落他几句,却在听到他说了什么后笑得格外开心。
“走吧。”方多病靠过来温声说,“赶紧把这孩子送回去。”
“你不等百川院过来?”
“不想等,看了就烦。”
明明是李莲花的旧事,方小宝却比自己的事还介怀。
不过,这也正是他的可贵之处。
将小娃娃送回家,又推了婴孩父母的千恩万谢,两人出来时已是夤夜,折腾了一晚上,早就不困了。
方多病看了他一眼,眼中突然漾出光华,李莲花心神微荡。
少年运气提步,纵身一跃上了屋顶,一路纵着轻功往城中最大的酒楼去。
李莲花微微眯了眼睛,既然方小宝起了比试的兴趣,他自然要相陪。
到底修炼时日尚短,李莲花快他一步,自空中落下,将爱人揽了满怀。
方多病抬起头,双眸映出漫天星子。
输了比试,方多病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敲酒家的门买酒。
深夜造访自然挨了不少骂,不过在方大少爷的两倍银子收买下,还是拿到了两坛状元红。
两人坐在酒楼的房顶上对饮,恍惚回到那年元宝山庄月下。
明月依旧,人也依旧。
两人目光纠缠,方多病身子一歪,半个身子扑在他膝上。
他就是在此时看到那处小院的。
方小宝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李莲花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本是间再平凡不过的宅子,但花木葱郁,依一片莲池而栽。
肆.
新居安置好,却没住上几天。
方多病重出江湖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雪花般的消息飞进莲花楼。倒不止是百川院找他,有一些知交故友也递了信件约他见面。
方多病找了他两年,如今在江湖上颇有几分名气。
大部分消息不必理会,但总有故人相托,不好推辞,更别说在寻找李莲花这件事儿上,方多病曾承过不少人的情。
人情总是不好欠的,尤其是江湖人的人情。
方多病望着面前言辞恳切的求助,愁得脸都皱在一起,他也不敢出声,怕李莲花察出端倪,便从信纸上方偷偷看对方。
当事人倒是毫无察觉,还哼着不知从哪听到的小曲儿围着锅台转。他解了毒后做起饭来倒是日益精进,把他师父那本菜谱研究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每天最大的乐子就是研究新菜。
好吃与否嘛,就不好说了。
不过闻着锅里炒糖色的气味,大概今天是要做冰糖肘子。
总归不会难吃到哪去。
方多病收回目光,趴在前臂上,就盯着那封信。去是自然要去的,只是李莲花……
这人如今应该不会再入江湖,想必这种两地分居的日子是得过一段时间了。
方多病倒不是怕他又跑了,只是里外里算起来两人也同住了小一年,他不过是不太习惯李莲花不在身边。
方多病有他的愁思,李莲花也有他的苦恼。
游医趁着热锅的功夫看向少年剑客,方小宝趴坐的背影活像狐狸精偶尔找他讨肉吃的样子,就是李莲花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方多病寻他两年有余,又忙里忙外帮他解毒,原本那个还有些孩气的身影竟一日日消瘦下去。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要是没了吃东西的心思,又日复一日形成惯性,再想贴膘就难了。
好容易买了宅子住下来能安心吃几天饭,两人又要往外奔波。
李莲花愁得很,于是早早去集上挑了只肘子。
这么忙下去,什么时候能养回他当年认识的富贵少爷。
李莲花又忙里偷闲瞟了他一眼,方多病已经换了个姿势,现在整张脸都皱起来盯着那张信纸。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怎么不多看看我。李莲花很怨念。
第二日方多病早早起了床,洗漱时李莲花还在床上睡懒觉,他自梦中翻了个身,没摸到想抱的人,干脆圈了对方的枕头在自己怀里。
方多病还没出发,已经生出点没来由的委屈,小少爷低下头用嘴唇贴了一下对方的额发,去另一个屋里蹑手蹑脚收拾去了。
待方多病提着尔雅出门时,天上低低地压着深色的云,三月的清晨偶有飘雨,细细绵绵,像绣娘的线。
李莲花就在这样的雨中撑着伞,青衣长衫,肩上背了个包袱,少师挂在他腰上,站在院门前等他。
方多病愣了一下,李莲花冲他招手。
“方小宝,看什么呢,趁早去巷口喝碗豆花。”
少年眨了下眼睛,笑得眉眼都弯起来,他“诶”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风雨中,握住李莲花在空中悬着的手。
油纸伞向他这边偏了点,两人的布包袱撞了下,柔软地陷在一起。
伍.
方多病入江湖时才十八岁,此前,他所知的江湖是父母口中的禁地,是透过李相夷背影映出的一些吉光片羽,是茶楼故事话本演义里的粉墨戏台。
方多病并不天真,他只是对江湖寄托了他的梦,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爽快,也是酒宁剩欠寻常债,剑不虚施细碎雠的豪迈,那是一个幼年体弱多病,不良于行的孩子为自己描绘的桃花源。
不过实际上,同一个半吊子大夫一起掉到他面前的,只剩尔虞我诈的阴谋和血雨腥风的波折。
快意很好,波折也无所避免。
其实这些都是江湖。
李莲花只是有一点不甘心。
为什么李相夷如同赏尽长安花一样把前者抛诸脑后,却让方多病和他一起承托起苦难。
既然是李相夷将这点星火交给他,自然也该让李莲花和他一起执起这捧火。
李莲花曾经以为他看够了江湖,厌倦了这些世情,只剩下冷寂的疲惫。
直至流落柯厝村后,他才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中发觉自己错了。
其实江湖永远都是那个江湖,不同的只是江湖中的人。
李莲花后知后觉,原来在他人生最后一段清醒中,他曾真切地想和方多病一起看看他眼中的江湖,看看李相夷的来路究竟为方多病绘出了一幅怎么样的浮世绘卷。
原来在机关算尽和世情凉薄中,亦有女宅姑娘们于黑暗中燃烧自己的互相扶持,陆金二人一诺千金的舍命之交,狮魂和许娘子两心相知的情深爱重……
亦有笛飞声这种不打不相识的知交,展云飞这般对逝者守信的故人。
还有方多病。
原来他不是不想再做江湖客,他不过是不想漂泊地独行。
李莲花把自己更深地裹进漏了絮的棉被里,痴痴想着。
倘若还能再相逢——
海风砰地一声撞开他的门,一阵疾风骤雨扑面而来。
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倏尔睁开眼睛。
莲花楼二层的床边小窗锁扣松动,他和方多病其实早就发现了,无非是因两人倦怠,都拖着不肯修缮。
昨夜说是要修窗户,方多病却靠在榻上同他斗嘴,他只穿了中衣,头发散着,衣领也没系好,稍微一动就让李莲花看得一清二楚,几次之后终于被忍无可忍的李莲花堵上嘴滚作一团。
贪图春宵的李莲花第二天当然被骤雨拍了一脸的水。
老房子着火,实在误事。
李莲花恨恨地想,他脖子里微微发痒,方小宝还浑然不觉地把脑袋往他颈窝里拱了拱。
昔日的天下第一一肚子怨气,把脸上的雨水尽数蹭在对方头上,这才满意。
陆.
三年时光,虽不够江湖日新月异,却也让万人册上的名字又换了一转。
如今初入江湖的新人,见到方多病也会抱拳作揖称一声前辈。
方多病本想夸人家少年英雄,直直被这句话呛得一口好茶都敬了天地。
对方手足无措地抓着剑,不知哪句话说错了,一脸茫然。
李莲花噙着笑意,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方多病的后背,解释不过是茶水太烫,呛着他了,才送走那个武林新秀。
李莲花待他顺了气后望了他一眼,方多病登时暗觉不妙。
老狐狸揣着手,笑得像个惦记别人家鸡仔的黄鼠狼。
“他师祖是为师的忘年交,论理你和他师父也能称兄道弟,叫你一声前辈也不过分。”
“谁说本少爷是你徒弟?”方多病白了他一眼。
“哦,也好。”李莲花握住他的手:“那做我老婆就更当得起这一声前辈了。”
“李莲花!”
李莲花见好就收,拍了拍方多病的手背,给他倒了一盏新茶。
方小宝一向很好哄,着实是李莲花的福气。
趁方多病忙着和武林中人迎来送往的功夫,李莲花心安理得地在旁边望着他跑神。
他脸上带了面具,少师重铸后换了剑柄与剑鞘,再加上个半真不假的新身份,成功伪装成方少侠身边的仰慕者。
既然是仰慕者,心思都挂在方多病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的。
李莲花把他看了又看,除了瘦了不少以外也没什么变化,眉眼间与三年前一样,怎么看都还是个小朋友。
即便是论资排辈,也怎么都混不到前辈那一列中。
究竟是哪里变了呢?
李莲花轻声叹了口气。
柒.
乔迁新居,自然就有故人来访。
笛飞声来过一次,偏偏那天李莲花和方多病接了案子在外地。
笛盟主做事一向有始有终,扭过头就去莲花楼找他们去了。
所以算起来第一个来人,反倒是个李莲花没想到的人。
他从集上回来,手里还拎着一只蹄膀和药箱,正和等在门前的乔婉娩四目相对。
“阿娩,”李莲花弯起嘴角:“小宝说了你要来,没想到来时正巧我们俩都不在家。”
乔姑娘颔首说自己也没来多久,待李莲花掏出钥匙开了院门后,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
方多病上午被邻县天机堂的商号请了过去,好像是有什么事等着他处理。
乔婉娩早就递了书信说这天要来,倒不是四顾门的事,似乎是她族中家事,信中不便多言,这才亲自来访。
进了五月,日头多少有些灼人,李莲花把她领进院中的凉亭让她坐着等会儿,这才转身进了房间。他先放好东西换了衣服,再去厨下将蹄膀与黄豆炖上,最后盛了碗茉莉杨梅饮子,放了两三颗冰,端着往凉亭去。
出门时李莲花看了眼天色,转头回去又添了碗饮子,这次多取了些冰,倒没放上去,只是用瓷碗混水盛着,再将冰盏放进去。
乔婉娩倒是没有等急,她一向是耐性极好的。
院中凉亭依水而建,坐落在一亩多莲池上,尽头汇进一汪湖水。前任主人不知怎么想的,在池边栽了一棵桂树和几株桃李,混着四季花木,虽不伦不类,方多病却很喜欢这种一年四季总能从自家院子里摘到时令鲜果的主意。
两人前些日子还在讨论要不要补上一棵杏树和几株青梅。
最好把李莲花那块萝卜地也找个时候移来。
李莲花把饮子放在乔姑娘手边,嘱咐了一句暑天冰饮需慢进,才撩了衣袍在乔婉娩身边坐定。
乔婉娩轻声道了谢,尝过杨梅饮后才慢慢同李莲花说起事情。
李莲花听到一半,便猜到了个大概,待乔婉娩说罢,又问了几个问题,更加确定心中所想。
大家闺秀不满家里订的亲事,要与情郎双宿双飞,于是两人便起些装神弄鬼的念头,倒不新奇,乔婉娩应当也觉出不对,只是想和他确认一下。
只是李莲花在最后又多添了几句,说那情郎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要提防着他别有用心。
乔婉娩点了点头,替自家姐妹谢过他后,两人一时竟没什么话可说。
这倒不是他们二人这些年来第一次见。
方多病在东海找到他后,曾有一段日子来过不少人。
那会子李莲花还没解毒,神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
乔婉娩来那天他倒是清楚的,只是没什么力气坐起来,只能靠在床上。
两人在屋里说了会儿话,乔婉娩提起她如今接手四顾门,和女帝订了约,又说起一些故友现状。李莲花一一听了,夸她性子宽厚,极有耐性,远是个比他更好的话事人。
她抿了抿唇,又和李莲花说了些什么,只是他困意慢慢上来,应声也时有时无,其实也不大记得她那天后面又说了什么。
不过这确实是两人自那次失败的婚仪后第一次正经独处。
乔婉娩看向那片莲池,目光忽而柔软下来。
“这院子很好。”
“方小宝一眼就很喜欢,”李莲花无奈地摇了摇头,唇上却有笑意,广袖下的拇指无意识划过食指指节,“谁都能看出来,很废了我一番功夫同房主压价。”
他的目光转向那碗还没用过的冰盏,如今瓷碗里的冰化了些,漂在水上。
想来等人回家,就正好是能一口气饮下的温度。
乔婉娩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如三月春风,温情又释然。
“这正是人世的意趣了。”
捌.
世上的人都是不一样的,有人每天都有变化,当然也有人多年如一日。
笛飞声显然是后者。
比如他十三年前只有一个心事,是同李相夷一决高下,十三年后也还是有个心事,是同李莲花一决高下。
不过之前比武,现在比棋。
倒不是说他不想打架了,只是李莲花活像个滚刀肉,无论如何就是不拔剑。
笛盟主只好盘算着曲线救国,打不了架,下棋赢过李莲花也差不多。
四顾门的旧人大都知道,李相夷是个臭棋篓子。
从没赢过。
十三年过去了,李莲花他,也没好到哪去。
偏偏就是这么个臭棋篓子,笛飞声居然一次也没赢过。
笛盟主就是这点好,越挫越勇,越勇越挫。
李莲花私下怀疑此人偏爱求败。
不过下棋总比比武强,李莲花温养了小半年,功力恢复了小两成,倒比过去拉着莲花楼天南地北的时候强多了。
只是他如今长大了不少,也确实倦怠了,若非必要,其实懒得动手。
所以说,还是下棋好,力气总得省着夜里好伺候方大少爷。
笛飞声和李莲花下棋的时候,方多病往往就在旁边看着。
老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
方多病捧了碗紫苏饮坐在李莲花边上,把那一钵糖渍青梅往他手边推,说自己不是君子。
不是君子的方多病看两人下棋,会说很多话。
方少爷出身名门,受学国子监,自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让他这么个人看李莲花和笛飞声下棋,本该是折磨。
方多病却从中寻到了不少乐子。
所以笛飞声和李相夷下棋,少不了有方多病在旁边叽叽喳喳地笑话他们。
主要是笑话笛飞声。
对李莲花,他大多只是在对局结束才靠在他肩上,一脸生无可恋地玩他的手指。
说一声你这棋技,怎么都能赢了阿飞呢。
笛飞声脸色更难看,一把抓起横刀要方多病和他打一局。
方多病忙提着尔雅来挡,又免不了一阵刀光剑影、鸡飞狗跳。
李莲花含着笑吃了颗蜜饯,虽然用糖腌了到底还是有青梅本味,酸得他微微眯上眼睛。
他也不是君子。
所以方多病和笛飞声打架,他也少不了在旁边说话。
笛飞声毫不在意。
主要是想看看李相夷的徒弟什么时候才能和他正儿八经的打上一场。
显然不在今天。
笛飞声收刀入鞘,回到李莲花身边喝茶。
方多病嘀嘀咕咕地去屋里换衣服,边走边抱怨和笛飞声打架实在太破费了。
笛飞声等他完全走进去才少见地揉了一下额角。
“这么聒噪,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李莲花刚要说话,笛飞声倒是先开口:“不过方多病还是吵些我更习惯。”
李莲花突然失语,他捻起一枚棋子,在指尖转了几圈。
“再等两年吧,”他说:“再等两年,我必践诺东海之约。”
“哦,不让方多病替你了?终于认清自己找了个三脚猫徒弟。”
“我这三脚猫徒弟怕不是快出师了,到时候还得辛苦笛盟主关照啊。”李莲花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与有容焉的骄傲,要是没有下一瞬瞥向方多病时的突然沉默,笛飞声还以为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
见两人少见的肃穆,方多病踏着婆娑步就落在二人身边,一脸恼火地问笛飞声是不是又招惹了李莲花。
笛飞声瞥了眼方多病,又看了眼李莲花。
扭过头说李相夷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蠢货。
气得方多病抬起手就要和他打第二趟。
还是李莲花以衣服一天坏两次怎么都不好给他拦下来,然后连拉带拽地薅着方小宝回了房。
关门前,李莲花同笛飞声对视了一眼。
他们这样的人不必言谢,也不需分辨恩怨。
正如李莲花无需问方多病那两年的时光,亦无需问笛飞声方多病有多少次险境是他出手才免于危难。
言语实在赘余又繁琐。
这种费力的事情,还是留给方多病这样的人吧。
玖.
李莲花是被水声吵醒的。
他躺在桂树下,靠一方树荫挡去午后酷暑。
没承想就这么睡了过去,醒时看的话本子还盖在他脸上。偶有蝉鸣,同池中荷香一起随风送来,倒也有几分凉意。
这阵水声突兀,扰得李大夫不能会周公。
李莲花从脸上拿开那本清平山堂,循声望去。
方多病正在和池水搏斗。
李莲花看得愣住了。
方多病平日总梳成高马尾的头发此时松松盘在他头上,有几缕发丝落下,贴在他的侧脸与脖颈上。少年穿了身绛色的纱衣,袖子撸得很高,还拿攀膊系好,露出两只白生生的手臂在水里摸着什么。
到底是李莲花半年来的喂养颇有成效,方小宝身上多了不少肉,夜里抱着也软了不少。
他没穿中衣,想来是怕弄脏,于是这身纱衣被水湿透,此刻整个贴在他身上,仿若赤裸。
方小宝的手又一次深入池水,此刻他近乎被满池的荷叶与芙蓉遮住。只能隐约见他的后颈,上面还有昨夜李莲花留下的红痕。
大概是刚才看的话本作祟,李莲花满脑子都是瑶池沐浴的仙子。
只是不消偷藏他的衣物,掩盖他的光华,只要留住他一颗心,就能让他常住红尘。
我早就留住了他一颗心,李莲花突兀想着。
那边方多病手抓住了什么,往外拉扯,一时用力过猛,整个人跌坐水中。
他赶忙过去,准备下水捞狗,刚凑近莲池就见方小宝钻了出来。
看见李莲花,方多病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少年剑客高举着拖他下水的罪魁祸首:“李小花,你看这根莲藕多大……”
他越说声音越小,李莲花挑起眉扫视了他一下,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窘态被对方看了全程的方多病红了脸颊,竟往池水里埋了埋,此刻只余眼鼻在水上,定定地望着他。
李莲花沉默几瞬,还是撸起袖子接过了那根确实不小的莲藕。
复又向方多病伸出手。
然后整个人被对方拽进水中。
“方小宝!”李莲花咬牙切齿。
他当然可以挣开,不过是舍不得。
“就当消消暑嘛,”方多病的手水淋淋地去摸李莲花的脖颈,“天太热了,出了不少汗。”
他摸李莲花脖子时,整个身子都凑得很近。
少年人体热,又修习扬州慢,此刻贴着人的身体都是暖的。
惹得李莲花一阵心旌摇曳。
方多病倒是没往那方面想,他看到李莲花身后有一株莲蓬长得很好,于是整个人扑过去折那支莲蓬,又溅起一片水。
李莲花望天,还好狐狸精没有动不动扑水的爱好。
不如买只小舟,也好让方大少爷下水找食儿方便点。
李莲花三心二意地算起了自己的存银,果然是讨了金贵媳妇,那五十两感觉这辈子都留不长久了。
方多病在莲池里从莲藕祸害到莲蓬,又从莲蓬祸害到莲花,李莲花。搅得一池水波涛汹涌的,再无半分雅趣。
恼羞成怒的李大夫舍下一身武艺,伸手从后面抓了一下方小宝的腰,功夫再高,该怕痒也还是怕的。吓得如今声名赫赫的多愁公子剑直接落在他怀里,两人目光交汇,李莲花暗道不妙。
果然方小宝报复起人来也很能看得出师承。
两人在水下就这么没用内力地缠斗起来,一池好好的水再难平静,方多病刚刚采了满怀的莲蓬散在水中,浮在水面上,随着涟漪一层层荡远。最后是方多病含泪带笑地讨了饶,不过李莲花也没好到哪去,要不是仗着多长几岁能忍一些,只怕早踩着婆娑步上岸了。
李莲花那点旖旎心思全都消在两人的玩闹里,此刻却是真心实意的快意。
方多病还有点气喘,倚过来双臂挂在他肩上,两人鼻尖贴着鼻尖,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李莲花默然一晌,倏尔想到——
原来他那颗心也被方多病留在红尘中了。
拾.
入了八月中,事情好像突然多了起来。
两人给天机山庄与云隐山先后去了信,本是要定中秋返程的日子。
结果新帝中秋赐宴近臣,方尚书连带何女士都被请去和昭翎共度中秋。方多病看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女帝想借机择夫,请方家夫妻帮忙相看。
他和昭翎做不了伉俪,于是干脆结成金兰认了兄妹。一来二去,何女士就常常被召入宫伴驾。
昭翎生母早亡,何晓惠一直盼着再有个女儿,两全其美。
方小宝唉声叹气,说了几句大儿失宠,很是大逆不道,惹得李莲花正给他摇的蒲扇在他额上轻轻拍了一下。
岑婆倒是也来了信,她闺中手帕交前年孀居,如今好容易收拾好心情,老姐妹凑在一块住了几日,决定去西域诸国转一圈再回来,让李相夷没事不必找她。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对穗子,是她亲手所打。
方多病拿了流苏欢欢喜喜地挂在何晓兰所留的那块玉佩下,又给李莲花的酒葫芦挂上。
忙完才反应过来,这是两边都不需他们回去的意思。
方多病眨了眨眼睛,福至心灵。
李莲花只一眼就明白他心中所思。
算来方多病找到他也有将近两年,故人倒是见了不少,只是因缘际会倒没有聚过。
当年李相夷爱热闹,好排场,最喜交游。
李莲花只是长大了,不再好那些没必要的排场,嫌某些人的热闹没意思。
“好吧,”李莲花状似为难地叹了口气:“小宝开口,为夫莫敢不从。”
方多病便拿他的旧玉佩穗子丢李莲花。
既邀旧友宴饮,少不了一番忙碌。
方多病本想亲自下莲池收玉藕采莲蓬,却被李莲花打发到镇上给众人订房子买食材,于是一早撅着嘴上集去了。
李莲花摇摇头,真要让方大少爷下水,不知道他玩心起来了这饭什么时候能吃上呢。
于是石水来时,看到的便是李莲花半身都是泥、踩在水里挖藕的样子。
“李大哥,我来帮你。”说着就要往水里趟。
李莲花赶紧拦住她,说自己已经忙完了,就别再脏她的衣服。
又打量她一眼,问道,杨昀春怎么没一起来。
石水闹了个大红脸,也没否认,只说他在路上碰到了方多病,于是就主动帮着人拿东西。
李莲花失笑,去莲池上游舀水冲干净自己身上的淤泥,给石水指了凉亭方向,便先去换个身干净衣服。
石水没想到自己是第一个来的,在亭中坐立难安,见李莲花抱着一筐新鲜的莲藕和莲蓬往灶头去,就要跟上来帮忙。
李莲花看她尴尬,就不再推辞,只是请她帮忙剥几颗莲子,也算有事情做。
两人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说起无了也要过来,只是寺里有事耽搁,就没有同她一起出来。
李莲花说着话,也不耽误他烧水洗菜,将新鲜的莲藕去了皮,分作几份。
切块的和排骨炖上,放上泡过的海带;将泡了一夜的糯米灌进莲根,加上红枣桂蜜慢煮;腌了几个时辰的鸡包上莲叶,再裹好红泥丢进火中;藕片间填上肉糜,在蛋里滚一圈,先下锅过一边油;想到无了要来,又单切了一部分泡在水里,只待晚上同醋炒了……
这边准备的差不多了,回过头来,只见石水愣愣望着他,手里还捧着个刚挑去莲心的莲子。
“我以为要准备很久呢。”
李莲花笑道:“不过是熟能生巧,如今闲下来自然有许多空闲琢磨一日三餐。”
这厢将莲子挑去苦芯,再同银耳放进砂锅慢慢熬着的工夫,门前一阵喧闹。
方多病买了些青菜豆腐,李莲花瞥了一眼,菜篮里还散落着早上他嘱咐方小宝买的红果。另一只手也没空着,提着城里最大的点心铺子买来的几包月团。
杨昀春在他身后进门,帮忙拿着一篓螃蟹和草绳穿着的一尾鱼。
方多病一股脑把东西放在灶上,又拿了鱼和蟹,取上剪刀棉绳准备处理。
四人都挤在灶台边,这屋子此刻就显得又挤又热。
李莲花这边洗菜都转不开身,于是干脆大手一挥,将几人都撵到院子里了。
等他把菜泡在水里再出门,方多病已经杀好鱼,正在和螃蟹斗智斗勇。
李莲花搬了个马扎和他一起处理剩下那些螃蟹,说话间,笛飞声无声无息地落在二人身边。
他们自然请了这位老朋友,只是信上也说明邀众亲友会面,想着笛飞声怕麻烦嫌吵闹,应该是不会来的。
谁知道不仅来了,还来的挺早。
石水和杨昀春应当也没想到他会来,不过面上不显,也抱拳道了句笛盟主。
笛飞声点了下头,以示回应。他带了几坛花雕,看来想到了晚上要配蟹。
新四顾门帮着安置了笛家堡当年的孩子,如今两边干戈尽化玉帛,也有不少生意往来。
只是笛飞声当然对这些琐事没兴趣,倒是杨昀春这个昔日的御赐天龙主动来找他讨教两招刀法关窍。
笛飞声当是心情极好,竟真指点了杨昀春两句。
他俩忙着晚饭,其实没什么功夫招呼客人,好在大家都是老朋友,也不见外。
何晓凤同展云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灶上忙活,何晓凤不知想什么,非让方多病带姨丈逛逛这来过不止一次的院子,自己则留在膳房和李莲花不知道嘀咕什么。
方多病被展云飞拉着出门,一颗心却全在李莲花身上,不住扭头观望。
展云飞看出他担心,拍拍他的肩膀道:“晓凤催他早日提亲呢。”
方小宝一张脸红透了,立时转身往回跑,喊着小姨您少管我的事儿。
乔姑娘和苏小慵夫妻是一起到的。
关河梦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让李莲花洗手好给他号脉,李莲花本打算蒸上鱼再说,就被方多病用手肘推着去净手。
乳燕神针确实侠医,上次会面是他的婚仪,明明喜服都还没脱,就被爱妻和方多病这个不靠谱朋友压着给李莲花诊脉,就这也未恼火。
大夫都这样了,李莲花没办法,慢吞吞地把手洗过一遍又一遍。
他这边磨洋工,那边无了和尚终于踩着夜色进了院门。
现在有两人要压着他号脉,烦得李莲花长叹口气,正对上方小宝巴巴的眼睛。
李莲花突然就心软了,下一瞬就被二人按住,一边一个号起了脉。
院中众人连气息都屏住,俱是目不转睛地着他们三个,就连笛飞声都攥住横刀。
一瞬间,天地皆静,唯有风过荷塘,催起莲叶婆娑,桂香浮动。
关河梦先挪开手,却没有说话,他看向李莲花,又看了眼方多病,点了点头。
还是无了笑出声,他笑得很开怀,打碎此刻静夜。
“李施主此番涅槃已成,此后自当诸事平顺,康健无虞。”
方多病呜咽一声,一把抱住李莲花。
他整张脸都埋在爱人怀中,却哭得真情实感,脊背皆颤。
众目之下,李莲花并不尴尬,他只是抱紧了方小宝,轻抚他的后背。
“和尚,我省得。”李莲花道。
他捧起方多病的脸颊,轻柔拂去他脸上的泪水。
“我省得的。”
李莲花承诺。
倏然有烟火炸开,惊起一片哗然,这方小院又恢复欢闹声。
众人又回到刚刚的位置上,重新喧哗起来,将这片天地留给一对爱侣。
“诶!李大哥,你们的鱼是不是蒸过头了——”
完
有一两个小段子后续放彩蛋了,粮票就能开
其实还是有想写的东西没写到,在想要不要写个小后续
有两个小段子后续放彩蛋了,粮票就能开
其实还是有想写的东西没写到,可能有个小前传或后续
【莲花楼|花方】纸短情长
电视剧《莲花楼》李莲花×方多病,部分设定借藤萍老师《吉祥纹莲花楼番外·我闻山外梅花落》
时间线接正片完结,非彩蛋的三个月后,HE
OOC!OOC!!OOC!!!有奇怪的文言文出没,不要细看,如有不适注意及时退出
七夕快乐
上接《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师父》《去年今日此门中》
01
方多病有一只装了天机锁的匣子,一贯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李莲花在他某次收拾行李的时候瞥到这东西从包袱皮露出来,随口问了句里面是什么。方多病语焉不详地回答,当然是贵重物品。
方多病拍拍匣子,摇头叹气:“谁叫本少爷天生容易上当受骗呢。这可不得留点压箱底的宝贝随...
电视剧《莲花楼》李莲花×方多病,部分设定借藤萍老师《吉祥纹莲花楼番外·我闻山外梅花落》
时间线接正片完结,非彩蛋的三个月后,HE
OOC!OOC!!OOC!!!有奇怪的文言文出没,不要细看,如有不适注意及时退出
七夕快乐
上接《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师父》《去年今日此门中》
01
方多病有一只装了天机锁的匣子,一贯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李莲花在他某次收拾行李的时候瞥到这东西从包袱皮露出来,随口问了句里面是什么。方多病语焉不详地回答,当然是贵重物品。
方多病拍拍匣子,摇头叹气:“谁叫本少爷天生容易上当受骗呢。这可不得留点压箱底的宝贝随身携带,以免哪天流落街头,饭都吃不上。”
李莲花从方多病手里看这匣子的时候才发现,这只匣子是当初方多病拿来装忘川花的那一只。
往事不堪回首,于是李莲花非常流畅地转开了话题,问方多病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方多病最近猎了头鹿,用酒并调料腌了鹿肉,说是要让李莲花好好尝尝他新学的手艺。
“只吃鹿肉?”
“那我再炒几道小菜吧。”方多病兴致勃勃地盘算,“地里的芹菜我看长得很好,待会儿拔几根出来跟豆干一起炒;黄瓜正新鲜,摘下来拍扁了加蒜凉拌;昨天还有几根茄子没料理,要不再添道菜?”
李莲花倚在门边看他滔滔不绝地规划今天的午餐,好像只要能把这一顿吃好,天下就再没什么烦心事了一样。可他昨天接到飞鸽传书的时候还拧着眉老大不高兴,对着百川院的召唤闷闷不乐了好一会儿。
“没主食你吃得饱吗?”李莲花问他,“给你包顿饺子吧?中午吃不完还能晚上接着吃。”
“上马饺子下马面,”方多病的嘴角耷拉下来,嘟嘟囔囔,“就这么想我利索走人啊?”
“出去个把月就又回来,候鸟返乡都不带这么勤快的。我看等你到了能在百川院主事那天,你估计恨不得把百川院迁到云隐山山脚。”
“……我才不会呢。百川院为是非之地,我才不会让那地方扰了云隐山的清净。”方多病恨恨地把包袱皮一勒,打了个结实的结,“我只是不放心你,怕你照顾不好你自己。我每次给你写信,你回信里都只说自己一切安好,剩下的要么是让我增减衣物注意饮食,要么是你的宝贝菜地又长出了什么新鲜瓜果——我可不得自己回来亲眼看看才放心?”
李莲花饶有兴味地听他抱怨:“那你想我写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方多病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脸上竟有些害羞的神色。但他狠狠摇了摇头,很快变回义正言辞的模样:“你写什么都一样,我没法儿不挂心。”
“那我说下山去陪你一起,你又不肯。”
“你身体没养好,若是遇到什么险情逼你不得不出手,岂不是又要害你病情反复?”方多病大力摇头,“不行,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李莲花若有所思点点头:“看你每次寄回来的书信,我都觉得方少侠早已屹立于武林之巅,即便是出入龙潭虎穴也能如履平地。没想到还有会让方少侠也觉得应付不来的险情啊?”
发觉自己无意中暴露了什么的方多病紧紧捂上了嘴,脑子里飞快编着瞎话。
“那什么……武林之巅谈不上,但本少爷好歹也是百川院的金字招牌,天下数一数二的刑探,怎么会有本少爷应付不了的局面。就怕若你与我一起同行,到时候关心则乱,反而让自己身陷险境。对,本少爷担心的就是这个!你这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家伙!”
李莲花眼神促狭,笑着朝方多病拱拱手:“失敬失敬,是我小看方刑探了。”
方多病自知那长篇累牍的牛皮被这人看穿是早晚的事,他不怕被李莲花看笑话,只怕李莲花担心,所以他还是不放心地给自己找补了两句:“虽然有夸张,但只夸张了一点点……所以你完全不用替本少爷担心。”
说了那么多,其实也就是想说这一句而已。李莲花听到这里,眼中的促狭之意淡去不少,那笑意转而化成柔和的注视。
方多病被他这样看着,心跳自作主张加快起来,耳根也微微发烫。他自觉脸皮不如这只老狐狸厚,便假装毫不在意,转开头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眼神瞥见门外庭院中捆扎成束的艾草,方多病随口打岔:“唉,这差事就不能晚点来吗?我都不能陪你一起过端午了。”
“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日子,不过就不过吧。再说了,今年不过不是还有明年吗?”李莲花离开门框,边往外走便撸袖子,“你说要吃什么来着,芹菜、黄瓜还是茄子?”
“都要!”方多病被两句话哄得兴高采烈,几下归置好包袱就追着李莲花往外跑,“我和你一起去挑!”
02
笛飞声落在溪边石滩上的时候,发现河边唯一的垂钓者好像不怎么专心。
那人一身灰色长袍,长发用柳条式样的发冠束起,虽然脚边放着只藤编的鱼篓,但连鱼竿都懒得拿,不知用什么方法架在了嶙峋的乱石堆中。站起来还算高挑的身量缩在小马扎上好像有点勉强,但那人毫不在意,只沐浴在阳光下,专注摆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你是诚心想钓鱼吗?”笛飞声疑惑,“你这样钓得上来鱼?”
“随缘吧,就算一条都钓不上来也没关系。”李莲花分了点注意力给来客以示礼貌,“哎呀老笛,这么客气!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啊?”
“……方多病不在,就不劳你开伙了。”
这时候一边的鱼竿被扯动了,李莲花忙放下手边的东西,眼疾手快地扯起鱼竿。一尾活蹦乱跳的黑鱼被扯离水面,挣扎没多久就被人从鱼钩上解下扔进了鱼篓。
“老笛,你运气不错啊,今天中午有鱼汤喝了。”
自信满满,看来是对笛飞声的嫌弃置若罔闻。笛飞声也不知道这人哪儿来的自信。不过虽然在笛飞声看来这人做菜做得稀烂,但反正他能自得其乐,笛飞声也懒得多管。谁能没点爱好呢?还有心思在爱好上花时间就说明活得还算有滋有味,比一天到晚躺平等死好多了。
他说想要晒晒太阳钓钓鱼,现在得偿所愿,估计不久的将来也能让笛飞声得偿所愿。
李莲花的毒刚解了小半个月,解毒的过程不说险象环生,至少也算得上惊心动魄。彼时,云隐山上的三人寸步不离地守在李莲花身边整整一天一夜,别说合眼休息,就连走神都不敢,就怕李莲花运功的过程出什么问题,好随时为他施以援手。
说是施以援手,其实他们能提供的帮助只算得上杯水车薪。李莲花所面对的处境好比只身横渡沧海,稍有不慎便会被虎视眈眈的命运浪潮吞没,坠入无底深渊。那是在与天争命,争得过能活,争不过得死。
所幸李莲花是赢了。他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时,眼神凶狠坚毅得像是刚从深不见底的海中游上来,抱着漂浮的木板不肯放松的幸存者。当他看清楚眼前三人担忧而期望的表情时,他难得露出了一个少年时战胜强敌后才有的自得笑容。
“我赢了。”
他终于从命运这个不要脸的下三滥手里翻身,为自己、为对他不离不弃的这些人赢得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笛飞声从来就没怀疑过李莲花会输,倒是方多病咋咋呼呼,欢呼声几乎要将房顶掀掉,一会儿说要做顿好吃的好好庆祝一下,一会儿又说赶明儿就去普渡寺还愿。兴奋了没多一会儿,又疑心李莲花是在哄人,便央求着向芩婆和笛飞声求证,想确认这缠了李莲花十年的跗骨之蛆是不是真的彻底滚蛋了。
“你又不是小孩儿,哄你做什么?”笛飞声不耐,转向李莲花,“恢复是指日可待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履行与我一战的约定?这回可别想拿你这蹩脚徒弟滥竽充数,我不接受。”
方多病一反常态没反驳,他拽着李莲花的袖子大力点头:“你要早点好起来,我可不要被阿飞缠着比武!”
李莲花这回很好说话,但笛飞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看着方多病回答自己的问题。
“好。最多一年,我定赴东海之约。”
笛飞声每每想起这事儿都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像是个播下了种子的农人,隔三差五就要看看种子在地里生根了没发芽了没长成了没,并且时刻期盼并想象着收获的愉悦感。但李莲花这株不怎么争气的农作物,每次来看他都会严重动摇笛飞声对收获的信心。
所以在李莲花提着鱼篓扛着鱼竿走在前边、笛飞声左手一大食盒饭菜右手一坛酒走在后面的时候,笛飞声提出了质疑:“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唔,此话怎讲?”
“你晒太阳都晒一年了,是打算再晒一年吗?”
“晒太阳怎么了,招你惹你了?”
“还是你太过自负?”笛飞声冷哼一声,“觉得如今同时修习扬州慢和悲风白杨,即便在剑道上有所疏懒,也能与我一战?”
“此言差矣。”李莲花头都不回,“笛盟主悲风白杨大成在即,也同时修习扬州慢,我怎敢掉以轻心?再说,我要是不答应就算了,既然是应承了朋友的事,怎能不尽心去办?”
“你最好是。”笛飞声的声音也带上些许笑意,“否则我就去揍方多病,揍到他向你求救为止。”
这回李莲花终于回头,他拧起眉头,眼中是不太赞成的神色:“不好吧,笛盟主,这么欺负小朋友,说出去你脸还要不要了啊?”
“我欲战,只要攻其必救,你即便心无战意,也不得不与我战。”笛飞声完全无所谓,“我看那方多病现在虽然还功夫不济,但还挺耐打,可以试试。你且放心,我下手自有分寸,至多打断一两根骨头,就算有内伤也不会伤及性命。”
李莲花干脆彻底转身,飞起一脚踹上笛飞声的小腿:“怎么说话呢老笛?!我拿你当朋友,你居然当着我的面说要打我徒弟!”
笛飞声岿然不动让他踹:“现在知道急了?当初是谁一封信把徒弟推出来当挡箭牌的?”
“……”
“你的话一向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但有一点我能确定:你但凡有口气,就不会不管方多病的死活。再说一遍,我认真的。”
“……老笛,你可积点德吧。”李莲花点点他,看着像是想骂人,“少做这种亏心事,否则当心角丽谯半夜上来找你!”
“……我劝你修口,李莲花。”笛飞声的声音瞬间沉下来,“当心没活到东海之约就被打死了。”
两个人自然谁也奈何不了谁,直到丰盛的午饭上桌,两个人终于宣布休战。
饭后,李莲花找了廊柱边上阳光最好的一处,把先前钓鱼时没完工的手艺活儿从怀里掏出来继续。笛飞声凑过去打量,看见李莲花手里正在摆弄一簇五彩的络子,成型了一半,看着应当是个长命缕。然后笛飞声想起来,过不了两天就是五月初五了。
李莲花自己这么大个人了,应当不会信五色丝线长命缕辟邪这种传说,这东西也不太适合拿来送长辈——那想必是编给方多病的。
你有空编这东西你都不练剑!笛飞声心里又开始暴躁了,他又憋不住话:“哟,当了师父这是学会疼孩子了么。下次我是不是还有幸能看到李门主给乖徒弟缝补冬衣啊?”
“还不会,但可以学。”李莲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干嘛,羡慕啊?”
“……无聊。”
“老笛,你平常过不过节?”
“不过。”
“我之前也不怎么爱过节,因为我觉得这些节日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除了告诉我留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让柴米油盐肉和菜涨价。”李莲花对着阳光看了看打到一半的络子,发现有一步好像是编错了,于是又拆开来重编,“但是我现在发现,过节还是蛮有意思的。有人在春节前为了置办年货山上山下来回跑,到了元宵节非要摆一院子花灯,清明节漫山遍野采青做青团,端午心心念念惦记着吃粽子……时间遇到这样一个个节点,好像也变得和缓起来。过完这一段,会发现还可以期盼下一个节点。而且,虽然我不太信那些节俗,但一项项做下来,会忍不住产生一种这样做好像真的会让事情变好的感觉……”
李莲花说到一半便笑笑不再说了。笛飞声莫名其妙被他塞了一耳朵废话,一句没提方多病,每句话都能听出方多病,不禁回想起当初闭关十年一出关就发现老对手转行跑去种菜养狗那种脑子嗡嗡的窒息感。
是什么把他变成这样的,笛飞声茫然地想道,方多病吗?
他果然还是应该去揍方多病一顿。
03
方多病在佛像前直起身的时候,有人在身后招呼他。
飒爽而利落的女子腰间挂着收好的长鞭,她朝方多病一笑:“真巧,你也来上香么?”
“石姐姐!”方多病打了个招呼,发自内心地开心,“好久不见!我听百川院的兄弟说你要和监察司的杨大哥结亲了?”
“没错。”平日不苟言笑的女子提到自己的人生大事并不像闺阁女子那般羞涩,但仍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和杨昀春的婚事已经敲定,最近开始筹备婚礼了。”
方多病眼睛亮亮地打量了石水一圈,敏锐地发现石水除了常用的发饰,发髻上多了根祥云凤鸟样式的玉簪。
“恭喜恭喜!到时候请柬一定要给我留一张,我无论在哪儿都会来参加的!”
他这么一说,石水居然真的从怀里掏出一份红色请柬。她拿着请柬望向佛像前一片灯火飘摇的长明灯,久久地凝望着其中一处。
那里有一小片长明灯,看着跟其他长明灯没有任何区别,但方多病知道,那里的每一盏长明灯上写的名字都是“李莲花”。那都是“李相夷”或“李莲花”的故友供上的,其中还有方多病的一份。
方多病知道,在这里供灯的人都存着李莲花还活着的心思,希望他在第一次从东海生还的奇迹之后再度创造奇迹。但方多病无法告知他们李莲花究竟卷入了何等危险的漩涡,只能一力瞒下李莲花仍在人世的消息,每次碰面都要表现出一副“我虽然确信他已经死了但我不会放弃寻找他”的坚决悲怆模样,这样他请假回云隐山的时候百川院的院长们都会格外宽容。
石水把请柬递到了方多病面前:“这是给门主……不,李神医的。本来想放在灯下面,但既然你来了,那就给你吧。至于你的那份,到时候和百川院的同僚们一起给。”
“石姐姐……”
“我其实不奢望他会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写了。”石水的声音很轻,“他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朋友的喜事不会不来。哪怕他不露面,只叫我们远远见一面,知道他还在这世上也好。或者只是作为一个单纯的路人,路过的时候喝一杯喜酒,沾沾喜气,让他的身上多些好事。”
“石姐姐,我、我、我!我来喝你的喜酒!我喝过了就和师父喝过了没有区别!”
石水无奈地笑了,拍了方多病一巴掌:“满嘴胡言乱语的小骗子,门主他认不认你呢,你就师父师父的叫?”
“认,怎么不认呢?”方多病揉揉被石水扇过的地方,柔柔弱弱装疼,“天地可鉴,过了明路的。”
“他……跟你承认过身份吗?”
“没有。”方多病想起当初揭开身份时那段兵荒马乱的过往,有种黑历史被人起底的心梗,“他为了救我,自己暴露的。”
石水点头:“是他会做的事。”
“那石姐姐,他那时候试少师剑,你们就没人认出他来吗?”
石水沉默。在方多病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开口道:“认出来了,但是不敢认。”
一瞬间,方多病感觉到心底蓦地疼痛了一下。他的嘴比脑子快了一步:“为什么……不肯认他?”
“别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敢认。”石水的声音冷硬了起来,仿佛她真的心如铁石,但方多病看到她盯着长明灯的眼睛逐渐染上了桃花般的颜色。
“我从入江湖起即追随门主,至今已经十几年了。你见过百川院里供的那张画像,对吧?世人皆赞那张画中的潇洒风流之意颇得门主神韵,但要我说,那死物不及门主当年风华之万一。”石水的声音低沉了起来,但她依旧不哭,“门主是剑道魁首,逍遥游侠,年少得志,恣情任性,风流潇洒之姿宛如谪仙。当年我们在袖月楼云巅亭喝酒,他以胭脂为墨,在亭中写下《劫世累姻缘歌》三十六句,一时传唱大江南北。”
石水打着拍子轻声唱起来:“美眷如花不经年,浓雾凝香岂连连。一夜清诗芙蓉死,我持君魂做谪仙。”
(注:划线处的设定为引用)
方多病随着这不怎么婉转的歌声,任思绪缠绕在一个红衣的背影上。那道背影不回头,原本披散的头发被精美的银发冠束成高高的马尾,背手而收的剑信手挥出,剑尖挑开不知哪位闺阁女儿的胭脂,有轻佻的意味。雪亮的寒芒轻轻一点便蘸上二月花泥的艳丽春色,剑气笔走龙蛇,在石碑上留下游龙惊凤般的锋芒字迹。这字迹偏生又散发着缥缈缠绵的香气,诗句内容潇洒飘逸,内蕴侠骨柔情,无论是那人还是那诗,都宛如剑上簪花,旖旎与豪迈奇异地相得益彰。
“这样一个人,你要是见到了,会认出那是李莲花吗?”石水略显粗粝的歌声停了下来,把方多病从旧日的绮梦里拉了出来,“门主离开我们以后,他在我的心里一直是那副模样,我从没想过,他会变成其他的样子。”
“可人都是会变的……”方多病还沉浸在那想象带给他的震动里,心神恍惚,“变了样子,李相夷就不是李相夷了吗?”
“他那样骄傲的人,变成我们见到的那副样子,中间究竟……吃了多少苦啊?”石水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光是想想,就好疼啊……”
方多病默默地想,我也想知道啊。
石水不愿意在小辈面前失态,很快抹干净眼泪。她的声音那样倔,好像永远不服输似的在跟谁顶嘴,她说:“门主一日是门主,我便终生奉他为门主。他回来,我定当力排众议,把至尊的位置奉于他。他累了,那我便不再纠缠,尽我之力掩藏他的身份,保他安宁。门主乐意把名字改成什么都行,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我就心满意足了。”
方多病低头,莞尔一笑:“师父听到,会很高兴自己有你这个朋友的。”
“你说了又不算,少做你师父的主了,臭小子。”
方多病高高兴兴挨了这句骂,把请柬珍而重之地放进自己怀中,陪同石水一起向外走去。
“石姐姐,好不容易碰上,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正好给我讲讲你和杨大哥的事呗?”
石水眼角的泪还没干,这会儿看上去像是上了红妆,她听见方多病的要求,扫了他一眼,看上去倒像有些小儿女情态了:“这顿饭日后再请你。我一会儿还要找主持有事,过后要去寻杨昀春,今日不方便。”
“找主持做什么?”
可能是因为刚刚在方多病面前吐露了长久以来闷在心底的心事,石水对方多病多少亲近了一些,她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求个平安符——别问我给谁求的,大人的事儿少打听。”
方多病会心一笑,嬉笑着跟石水拱手告别:“石姐姐,我等着喝你的喜酒!”
04
五月初五当日,方多病把这次抓到的犯人押送到了百川院之后,应江白鹑之邀,和百川院的同僚一起参加了庆功宴。
其实破的也不是什么大案子,只是正巧碰上端午佳节,又逢石水好事将近,大家找个借口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而已。
酒席散了之后,方多病拒绝了百川院留给他的房间,摇摇晃晃朝自己在外面订好的客栈走去。
他喝得不是很醉,处于一种恰到好处的微醺状态,亢奋得睡不着觉,就想找人说说话。
他想说的话只能说给李莲花听,但李莲花又不在,他只能提笔写信。他给李莲花写信不写抬头,因为他知道书信并不安全,有被截获的风险,所以他写“望风怀想,时切依依”,缱绻得让人不敢相信这会是写给李莲花的。但李莲花就不写这些,他的文字向来平铺直叙,了不得说一句“见字如面”,剩余的内容都平淡得像水,更是叫人挑不出丝毫破绽。
可是架不住方多病爱看。方多病爱看他的字迹,尤其喜欢顺着笔画描摹那处处龙飞凤舞的连笔与暗藏锋芒的笔锋;方多病爱读他的文字,想象着这人会用怎样的口吻在自己耳边叮咛嘱咐;方多病爱揣摩他的弦外之音,每从字里行间品出一点爱昵,自己能高兴上好半天。
可今天方多病脑子里飘着好多事,他写了好几次都不满意,揉皱了一张又一张信纸,干脆提着灯去客栈的院落里赏花。
他很中意这座客栈,除了客栈清净以外,还因为这间客栈里有几棵开得正热闹的石榴树,绿油油的叶子衬着艳红的花,在闷热的雨季里有种惹人注目的鲜艳。
月色淡薄得近乎没有,院落灯柱上的风灯和方多病手上的提灯是仅有的光源。
但即便在这样稀薄的光亮下,那石榴花依旧红得像是要顺着树枝流淌下来。那红色灼灼地烙在方多病的眼睛里,他的脑子里便也有了一朵鲜艳的随风舞动的红花。
方多病知道那是一袭红衣的身影。那道身影舞动起来,衣袂飘飘像是被风吹动的花瓣,剑影在他身侧冰冷而热烈地绽开,像是银色的花萼。他的剑柄系着丈许红绸,柔软的织物缠绵在走势豪放开阔的剑影中,如蘸着胭脂以剑写下的诗,冰冷危险,却缠绵悱恻。
方多病看得痴了,他的心脏随着剑招变幻疯狂鼓噪着。那诗被刻在了方多病的心里,方多病仿佛能听到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少年声音在他耳边朗声念道:“我持君魂做谪仙!”
此句一出,那套醉如狂三十六式舞至最后一式,当是醉卧花丛。
但这时有狂风吹来,将那朵花一下卷下了枝头。
方多病惊得神魂俱散,他忙抛下灯去接,但那朵榴花已被风裹挟着飘远。方多病连忙抽出尔雅,只见银光一闪,他便在风中截住了那朵艳丽花朵,让它稳稳停在了自己的剑尖。
他刚刚紧紧揪起的心猛然放下,这才长舒一口气。
“我接住了……”方多病傻乎乎地乐出声,伸出手去剑尖拈花,小心翼翼把花笼入手心。他感觉到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满足,就像是圆了一个经年的美梦。
一生痴绝处,再傻也没有了。
他捧着花回了房间,发现原本的孤灯边坐着他魂牵梦绕的身影。那人的脸被昏黄的烛火勾了个边,朦胧又柔和,像是醉梦里会有的人。
方多病正沉浸在那股难以抑制的令他头脑发昏的满足感里,于是他遵从本心,朝那个身影撞过去,一把抱住他,非常开心地叫他名字:“李莲花!”
那人稳稳接住他,按住了他兴奋得到处挥舞的爪子,在他脸侧轻轻嗅了嗅,轻声问他:“好浓的酒味啊,你喝了多少啊方小宝?”
“石姐姐和杨大哥要成亲了!”方多病不直接回答,“大家都高兴,所以我也喝了一点。我可没喝醉,你看,我还能走直线!”
方多病回来的时候还没这么醉,但这个酒估计后劲比较大,他现在的脑子已经不算特别清醒了。李莲花当然不能让方多病起来走直线,他纵容地搀着这只醉猫起来,把他扶到了床上。
但方多病坚持虚虚握着右手,像是在护着手里的什么。李莲花想扶他躺下,便去握他的右手:“小宝,手里拿的什么?”
“花,小花……”方多病挣扎着坐起来,把护在右手里的一朵石榴花放在李莲花手里,自己从枕头边上拿起一只匣子,噌噌噌解开天机锁,然后把匣子递到李莲花跟前,指了指里面。
“……你要我把花放进去?”
方多病重重点头,看起来是困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朵石榴花被李莲花轻轻放在匣子里的一摞书信上,红艳艳的一朵,像是谁的一片丹心,拼尽全力地盛开着。
“你的。”方多病闭着眼把匣子推给李莲花,自己也靠了上去,“都是你的。”
李莲花被扑了个满怀。他抱着自己的贵重物品,感觉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沉的重量了。
方多病在梦中看见仙人隔着云端舞剑,仙人白衣与青丝蹁跹,剑光清越如水,剑风过处带起落英纷飞。他仰头,有花瓣落在他的眉间,轻盈的一下。
05
方多病早上睡醒的时候,感觉到身边躺着个人。鉴于昨夜他喝了酒回来的,所以他吓得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打算赶紧检查一下自己的衣着以及旁边躺着的是什么人。
他的发辫被人松下来,外袍也被换下来,所以他一夜睡得相当舒服。但眼下来看情势极其不妙啊!方多病满脑子天雷滚滚,他痴呆地看向睡在外侧蒙着脑袋的人形,两眼一黑。
旁边的人自己掀开盖在脑袋上的外袍,睁着朦胧的睡眼抱怨:“你干什么啊方小宝,能不能稳重一点?大清早一惊一乍是想吓死谁。”
“你怎么在这里?”方多病捂着宿醉的脑袋狠狠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我做梦梦到你了。”
李莲花被吵醒了,便也慢吞吞坐起来理了理长发。他昨夜和衣而眠,大清早起来上街给方多病买了早餐,回来之后困得不行,又在方多病旁边睡了一会儿。这会儿精神不济,说话也细声细气慢条斯理:“你不是想要我陪你一起过端午?”
“……我随口说的。”方多病捂着脑袋看他,“你为我一句话下山,跑到百川院的地盘上来过节?”
“你的信鹰可能是在来路上遇到了袭击,英勇负伤了。”李莲花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只能自己来送信。”
方多病顺着捂脑袋的动作看见自己手腕上垂下了个什么饰品,他仔细一端详,发现是条五色长命缕。
“李莲花,这是你亲手编的吗?”方多病顿时觉得头也不疼了心也不塞了,他举着手美滋滋地打量,“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生活所迫,什么都得学着点嘛。”李莲花摇摇头,“即便是买这种小东西也是要钱的,不如自己做。”
方多病早就习惯他嘴上没一句实话,但他一句生活所迫,让方多病的心里忽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那么疼。
他真的什么都会。方多病回忆,他年少的时候习剑,剑术冠绝天下不说,文韬武略一个不缺。那过去执剑执笔的手,能舞出那样风流剑招、写出那样雅致诗句的手,是经历过什么才习惯了拿起斧头、菜刀、锄头、锅铲,兴许还有针线?
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让自己活得很得体。他行医挣钱,换了个领域照样是个中翘楚。他搭莲花楼省房钱,自己种菜省饭钱,每天给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别说没见过什么像样男人的乡野村妇,就是何晓凤和苏小慵这种见过大世面的武林侠女也忍不住对他春心萌动。他甚至还有任性的资本——傍身的银子超过五十两就拒绝出诊。
谪仙被从云端吹落,落入市井之中,仍是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如果不是遇到了方多病,他大概能那样从容自得、平平淡淡地游离于人世,潇潇洒洒活到毒发身亡。
仙人被拽入凡尘了……方多病想,因为他的一己私欲。自己就像是神话里藏起了仙子羽衣的放牛小子一样,怪不要脸的。
可他就是舍不得枝头那朵明艳的榴花被吹落在地,落入水里泥里,变得面目全非。也许它本身并不在乎,说不定还会嫌弃待在方多病的匣子里妨碍它回归自然。
方多病心里一凛,顿时去拿自己随身携带的匣子,发现果不其然,昨夜才离开枝头的花,花瓣边缘已经开始泛黑。
“果然留不住啊……”方多病叹气,不由得有些惋惜。
“什么留不住?”
方多病扭头,发现李莲花正支着脑袋倚在桌边看他,很随性的样子。
“……石榴花,快要谢了。”
“嗯,毕竟要结石榴了。”李莲花不明所以,端详着方多病,试图理解他,“你喜欢这个?”
“不,没什么。就是有点可惜而已……”方多病拈起花打量,“开得最好的一朵,想拿给你看看。”
“嗯,我看到了。”李莲花点头,“……还有匣子里的信。”
方多病并不难为情,他反而眯着眼睛,笑得像把树枝叼回头讨赏的狐狸精,大大方方地卖乖:“你的信我可每一封都留着呢!”
留着是舍不得销毁,随身携带是想随时翻阅,怕被人发现保管用的是天机锁。要真说落难时去当铺,这盒子可比里面那堆破纸值钱多了,也就方多病把这堆字纸当贵重物品。
“我人就在那里,你每天带着这么些累赘跑来跑去做什么?也不嫌累得慌。”
“你说见字如面啊。我每天翻你的信,就像是每天都能见到你。”
李莲花没有反驳他些“见字如面是套话”之类的碎嘴唠叨,从桌上拾起一封信递给坐在床边的方多病,深深地凝视着他,像是在等待他读信的反应。
方多病接过信,信封上写着“方少侠亲启”。
他低头拆信,但仍能感觉到那道认真得有些深邃的目光,这让他拆信的手有点抖。他抖开信纸,纸面上是这一年多来熟稔于心的字迹。
“三年前,余与方少侠于江湖萍水相逢。初见时对面不相识,不知君实为故人,蒙君仗义出手救护,反陷君于不义,如今想来,甚为羞愧。然蒙君不弃,一路舍命相护,允为知己,余深感无以回报。余生性桀骜乖张,是故命途多舛、亲朋离散,虽深感君之深情厚谊,奈何彼时大限将至,尤恐负君深恩,是以多番拒君于千里之外。承君厚爱,终得苟全性命,余时常感佩于心。素闻君之高义,尝谓余曰愿以此身行正道,斩奸佞,为江湖匡扶正道,为天下捍卫公理。余少时亦有此愿,后几经世事磋磨,尝弃之如敝履。幸得志同道合之辈若君者,方知世间寻求正道者如滚滚江流,前仆后继,从未断绝。若君不弃,余愿以残躯尽鄙薄之力,助君行走江湖,望君一展宏图,以偿生平所愿。”
“李莲花敬上。”
方多病的手差点拿不住信纸。他抬头望向李莲花,看到那双眼睛,觉得自己像是跌进了茫茫东海,此生再难浮出水面。
“我感觉……好像等了这封信好久。”方多病的声音有些发颤,“一辈子那么久似的。”
“说什么傻话。你的一辈子还长着呢,少说也还有四个二十年。”
“你呢?”
“不知道啊。”李莲花浅浅笑着,“看老天心情吧,大概。”
“我在普渡寺里给你点了长明灯。”方多病看着他,勉力笑着,“石姐姐,乔女侠,苏小慵,展大侠……好多人,好多盏灯。李莲花,你要是不长命百岁,你都对不起我们的灯油钱。”
“那看来我得努力活久一点,不能让无了大师这个灯油钱赚得太容易。”
方多病忽然说起不相干的话:“石姐姐要和杨大哥结亲了。”
“嗯,我知道,你昨夜告诉我了。”
方多病望着桌上那份给李莲花的请柬,难得这样轻声细语地说话:“石姐姐是我们百川院的首脑之一,杨大哥是监察司的副指挥使,他们很般配。虽然百川院管江湖事,监察司管朝廷事,他们所行职责不同,但只要他们的道义不变,他们就始终走在同一条路上。从此这天下不管江湖再大、庙堂再高,只要有石姐姐,便会有杨大哥。”
李莲花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多病,很快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垂眼微笑道:“嗯,你我也一样。有你,便会有我。”
方多病高兴起来,他拈起匣中的红花递给李莲花:“奖励李小花的,难得他这么会讲话。”
“好。”另一只纤长劲瘦的手接住这朵红花,挟在了指间,话语间有温和的笑意,“喜欢石榴花的话,什么时候在云隐山你的居处前给你种几棵?”
“不用了。”方多病起身推开窗户,“我突然发现,石榴花是快要谢了,可是还有莲花呢。你看——”
窗外草木葳蕤,荷塘中莲叶田田。新荷出水,清新如洗,不染尘埃。自此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END】
P.S:我为什么要去看那个番外啊啊啊啊ORZ据说那个番外是写来毁灭肖紫衿灵魂的,肖紫衿的灵魂毁灭没毁灭不知道,我的灵魂反正是毁灭了
最后的信不要细看,会尴尬【已经在给自己抠海景房了谢谢】(敬上是给同辈的)
小红心是作者创作的动力,欢迎在评论区分析讨论~
【疏离月亮】李泽言x你
破镜重圆//HE结局//全文9k字
非常喜欢这篇文 所以感谢你的阅读和喜欢--
“——对于某人来说,你就是宇宙的中心。”
地球正一点点的疏离月亮,据说每一百万年就会陌生一秒。
所以早在25亿年前,我们便开始了漫长的别离。
[图片]
01
和李泽言分手是在冬天。
我经常在想,冬天这种季节大概是最适合谈恋爱的,不适合分手。大约是因为气温的骤降,又或者是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了满肩,两个人的手十指相扣,趁着月光,冻的头发梢上也挂着一点雪。大衣的兜里多半是揣着在街边买的小吃,怕被风吹凉了,所以放进去捂暖。互相牵着的手,也窝在一个空着的衣兜里握着,悄悄地摩挲皮肤的细纹以及温度...
破镜重圆//HE结局//全文9k字
非常喜欢这篇文 所以感谢你的阅读和喜欢--
“——对于某人来说,你就是宇宙的中心。”
地球正一点点的疏离月亮,据说每一百万年就会陌生一秒。
所以早在25亿年前,我们便开始了漫长的别离。
01
和李泽言分手是在冬天。
我经常在想,冬天这种季节大概是最适合谈恋爱的,不适合分手。大约是因为气温的骤降,又或者是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了满肩,两个人的手十指相扣,趁着月光,冻的头发梢上也挂着一点雪。大衣的兜里多半是揣着在街边买的小吃,怕被风吹凉了,所以放进去捂暖。互相牵着的手,也窝在一个空着的衣兜里握着,悄悄地摩挲皮肤的细纹以及温度。
跟李泽言分手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情景,只不过一路无话。回去的路上我还是把手揣在他的衣兜里,然后抬头看天。
这时的天空下起了细细碎碎的雪。
我们在最后一个红绿灯口停下了脚步,一般在这里我是要和李泽言说两句闲话的,但今天没有。
我低头认真看着自己的脚尖,然后在红灯倒计时的最后三秒叫他的名字:
“李泽言。”
“嗯?”
李泽言转过头看着我,这个时候我终于不用再假装认真的看着自己脚尖,我说:
“我们分手吧。”
绿灯终于不合时宜的亮了。
我们两个人沉默的站在原地。就像这条马路上的汽车一样。现在我们都沉默的停在这座红绿灯下。
被红绿灯拦住去路的汽车,和被拦住去路的我,其实本质上我们都停在了原地。
红灯亮了,然后绿灯又亮了。
我们静静的,这一切就像陷入了轮回。
李泽言直视着我,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好像如鲠在喉。他长久的看着我,直到我都没有勇气再感受他的目光,才轻轻的说了一句:
“好。”
我把钥匙放回在李泽言的手心,然后把半张脸埋在他新送我的围巾里。我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最后只含混的说了句保重,然后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这条路中间的斑马线,我再也没有走过。
我疏离了月亮。
02
我深刻的厌恶自己感情上的幼稚和不成熟。其实想简单点,就是谁惹谁不太高兴,再或者是我冒冒失失惯了,李泽言不大放心说上几句,我不爱听而已。但就像这样简单的事,最后演变成了我们二人眼底深深的倦意。我知道我跟他好得很,双方有些事上互不理解小打小闹,但是再这样下去就会只剩折磨。
之后跟朋友说过了我们分手这件事,朋友随口问因为什么原因,我想了想才发现这件事自己也说不好,只能说可能是不合适吧。
分手的由头是争吵,无非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吵几句闹几句,李泽言只听着,也不多辩。等我冷静下来了,再厚着脸皮找他撒娇道个歉,没有硝烟的所谓战争就算结了。小吵怡情小吵怡情,可吵的次数多了,谁也会心烦意乱。积攒的郁闷越多,离结束也就越近。
我们并非感情破裂,也没有什么现实的问题阻挠这段感情。相反的,分手之后我感觉自己仍然爱着他。我知道每段争执中可能是自己的错更多,也知道李泽言对我不良情绪的包容。只是我累了,也吵倦了。感情上不是谁离了谁就不能活,再好也一样。我不想让这段感情变得谁都难受下去。
某次争吵之后我悄悄的跑去看过李泽言,他以为我睡了,于是自己在书房里处理没做完的工作,房间灯没开,只开了昏昏暗暗的台灯半盏。他戴着防蓝光眼镜,眼底的倦意未减,蹙着眉指尖噼里啪啦的打着键盘。我看了突然很心疼,又想到自己跟他刚吵过,也不好这个时候进去跟他道歉。我想了想,悄悄跑去厨房给他热半杯牛奶。
奶锅蒸腾着,我想自己一定是给他添了许多烦恼,否则他不会皱眉。是我不好。
“…!”
牛奶沸腾了,趁着我想李泽言皱眉的样子时噗的冒起泡沫迅速向上扩散,我一惊,手忙脚乱的过去拿抹布,再转身时就见奶锅嘶嘶的冒着白气,一只大手已经将火关闭了。李泽言站在我的旁边,他还是蹙着眉,因为担心脸色有点不好的看着我:
“我说过,看着锅就不要发呆。”
“…嗯。”
“你要喝什么告诉我,我帮你热。但是不能这样不顾着自己的安…”
“嗯,对不起。”
我不高兴,所以没顾着奶锅把手还烫,直接抬手把热牛奶倒进了马克杯里。李泽言要拦也没拦住,看了我的手确认没烫伤以后也没再说话了,只是站在一边。我知道他生气了,把锅放回原位,背对着他说:
“我要睡了。你不用关着书房灯,也不影响我睡,只是你看屏幕伤眼。”
“好。”
“这杯奶是给你热的。差点搞砸了。你不喝也可以。”
“……”
“早点休息吧。”
他黯然的站在那里。我没再看他,过去把厨房的灯关了,然后摸索着去把客厅的氛围灯也关掉。我回了卧室躺下,只剩下月光撒了一身,这时我才听到李泽言从厨房离开的脚步声,他似乎很苦恼的原地走了几步,然后又向卧室走来。我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的躺着装睡,不想理他也不想理自己。于是只听见脚步声似乎在卧室门口停了一会,然后又轻轻的向书房走回去。
我没心情睡了。
不觉黑暗里两声轻叹。有我的,也有他的。
03
又回到了单身时住的公寓,我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我每天坐在这里的沙发上发呆时就会想,其实很久不来就说明我过得幸福,当然也不代表现在来到这里生活就过的不幸福。这里一切如旧,只有几年前我住在这里拼事业的痕迹,没有太多和李泽言的回忆,这样也好。
朋友今天生日,但人不幸的正在出差。晚饭的时间跟我打了通视频电话,我把手机支起来边吃饭边跟她聊,顺便交代完了我分手的事。朋友听完说分开也好,冷静之后再好好考虑在一起合不合适,我说:
“唉,其实刚提分手的时候还觉得没什么…”
“哎呀,你这就开始后悔啦?我早说了,你前男友——”朋友特意咬重了这几个字,等我抬起头瞪她一眼的时候她又笑了:“以前你自己天天在那呐喊:李泽言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这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没想到现在轮到我重复给你听了。”
“唉别念了别念了…”
“你最近过的怎么样?”朋友又问。
“我?就那样吧,还行。”
“还行?你看看,你分手之后天天都吃的什么?”朋友冲着屏幕拿筷子对我指指点点的:“外卖、外卖、还是外卖。李泽言要是知道你天天在这吃外卖不得气死呀?”
“他气什么…”我撇嘴,“我们现在没关系了,分手了!你懂不懂?”
“真的没关系了?”朋友斜睨我一眼,一脸未必的表情:“当然了,你自己提的分手,还能人家巴巴的跑过来找你吗?”朋友把筷子放下,然后把她自己点的外卖推到一边,盯着我问道:
“哎哎,我说你分手也有段时间了,你自己没感觉有点怪怪的吗?”
“怪什么?”我问道。
“李泽言呀!”朋友恨铁不成钢地说。“我问你,为什么你在马路牙子上跟他提分手,他一下子就答应了啊?”
“噢……”我眼前快速闪过那天的画面,李泽言看我时的眼神,顿觉嗓子眼有点发干:“可能是…看我态度比较坚决吧?反正他一直都非常尊重我的意见。”
其实我有点不敢想这个问题。
“行吧。”朋友把外卖滑了回来,又继续嚼嚼嚼:“你们两口子的事自己商量去,我也不问了,反正我不懂。”
“你最懂。”我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喂,大寿星别吃了先去点蜡烛行不行?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订的冰淇淋蛋糕?”
“天哪。”朋友大惊失色的唰一下站起来,然后慌慌张张的把蛋糕取出来放在桌子上———化了一半。
我和朋友笑的东倒西歪,她一手拿蜡烛一手给自己戴生日帽,然后终于在蛋糕化的全灭之前点上蜡烛关了灯。
唱了两句生日歌朋友就给我叫停了,说她那儿信号不好,我唱起歌来卡卡的像车载dj,我俩又是一顿傻笑。然后朋友笑眯眯的对着跳动的火光闭眼合十,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面对着我许愿。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了李泽言才过的生日,又想起朋友在异乡独自庆生,自己也是一个人。一瞬间百感交集有点想哭,泪湿,又怕拿纸擦泪的时候朋友突然睁眼。于是我就默默忍着,直到都半分多钟了朋友还是没有睁眼的迹象。
“……?”
“好啦!”
朋友睁眼啪的拍了下手,我吓了一跳,赶紧趁她吹蜡烛的时候揩了揩眼泪。朋友心满意足地冲着屏幕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
“你猜猜我许了什么愿?”
“…给个范围?”
“你!和我!”
“我?”我指了指自己。
朋友眨眨眼,然后冲着我伸出食指:
“我许的愿望是:
祝我们都能幸福。”
04
挂了电话之后悄悄给朋友点了一块她爱吃的小蛋糕送到她的酒店,这回绝对不会化掉了。我打开电脑处理了一些工作,感觉还是有点想哭,所以下楼散了一会步,然后换衣服洗漱睡觉。
睡前躺在床上看月亮,又觉得太亮了,于是就闭着眼睛发呆。
为李泽言庆生仿佛还在昨天。我还记得我把蛋糕推到他面前时,他带着笑意的静静注视着我的温柔目光。我眼疾手快的把生日帽戴到他头顶上,然后笑眯眯的插好蜡烛催着他许愿。
这个时候天空下起了细细碎碎的雪。
我坐在李泽言的对面,看着他认真对着蜡烛许愿的模样。他许了很久,久到雪都纷纷扬扬的落到我们的肩头。
他抬眼看我,眼底盛满了温柔。
他说,体会过幸福,所以总想把这样的现状一直维持下去,这就是他的愿望。
我说,李泽言,成为我独一无二的命运吧。
成为我独一无二的命运吧。
我冷的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盖被。看表发现才凌晨两点,我哆哆嗦嗦的下床去拉窗帘,眯着眼看天,才发现这轮月亮离我越来越远。
这时我想起,梦中的我们好像四目相对,我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一定很重要。但是梦境在我开始尽力回忆的时候就散成了碎片,我抓不住,醒来后就剩下了难忍的痛。我想遗忘的事实一遍又一遍的敲击着我的身体:他想要的长久的幸福,愿中有我;但又是我,没让他许下的愿望成真。
月亮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是我疏离了月亮。
于是罚我独自吞下这轮寂寞的夜。
05
过了些天我感觉好多了,于是就开始买菜回家自己试着做饭。以前最多帮李泽言打打下手,只能做到上得厅堂。现在我也开始了下得厨房的征程。
上班通勤变成了挤早高峰地铁,我要赶在上地铁前把早餐吃掉豆浆喝掉,一瞬间有点像回到了高中时代。到公司有一半的时候是卡点到的,我连着好几天和同样卡点到的悦悦在打卡机前大眼瞪小眼,后来悦悦实在受不了了,跟我说公司应该设置两个打卡机,否则她在我后头打卡有被判迟到一分钟的风险,我说没事没事,我知道你没迟到就行,我是老板一切都是我说了算。
想想这些事还都蛮有意思的。
年关将近,我给大家伙早早的放了假,今天是年前最后一天上班了。同事们喊我下班一起去聚餐,我想着很久没出门放松放松了,也顺着应了下来。
我们一起吃了顿火锅,聊八卦再聊点郁闷的事儿,最后再聊感情。我挺自然的说了分手的事,大家都关系好,安慰几句再说说自己的感情经历也就了了。热热闹闹的感觉玩不够,不知道谁说的饭后一起去唱k,大家又闹哄哄的转移阵地,又唱又跳的喝点酒助兴。气氛炒热了,我贪杯多喝了些酒,只觉得头晕的要命,喝到最后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顺着酒劲儿就上了头,我似乎拿着麦克风大唱了首什么歌,然后把眼泪一擦又去给谁唱的肝肠寸断的歌喝彩。
我喝醉了,也累了,最后好像靠着抱枕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再稍微有点印象的,就是包厢时间过期之后咔咔亮大灯赶人,我醉的懒得睁眼还在那里睡,于是半梦半醒之间就听见包厢里同事们来回打转的脚步声,只剩下哪个清醒的挨个打电话叫人过来把喝醉的不能开车的都带走,哪个女生跑过来拼命晃我胳膊,问我现在住在哪里她给我送回家。我半睁开眼指着天花板说了半天,就听见她大叹一口气说老板你还是先睡吧…。
然后我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最后的最后我好像是在哪个宽大的肩膀上趴着的。
还感觉心安理得的。
06
宿醉之后的头痛在我睡醒后就开始发作。很久很久没醉过了,酒精就像发了疯似的报复我。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我撑着床头柜坐起来,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回了公寓。
我眩晕着去摸手机,打开一看锁屏界面好几个未接通话,是悦悦顾梦还有其他同事给我打来的,我难于细看,直接回拨了最顶上悦悦打来的电话。
“喂?”
“老板你你你终于醒了!我们都要担心死了。你都不知道你昨天喝的多醉,感觉你也没喝多少啊,到最后连住哪儿都说不清了,给薇薇都要吓死了,一直问我怎么办怎么办…”
“还好有你们在。”我说,“谢谢你们照顾我啊。”
“别谢我们,没事儿。”悦悦说,“我们就照顾了你一会儿,老板你是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吧?你现在住在哪我们也不知道,问你你也说不清楚,真给我们急坏了。最后没招了,薇薇就给她男朋友魏谦打电话,魏助理又给李总打电话,最后是李总过来把你接走的。”
“……”
似乎察觉到了我尴尬的沉默,悦悦赶紧找补说看我没事也就放心了,她也正好给其他同事回个话,让我好好休息,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打开微信上群里给大家发红包,说昨天的活动我请客,同时也感谢大家一年工作上的努力付出。一边心里开始无尽的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喝酒,为什么要醉到说不明白话,最后让前男友过来把我接回家。
我忽略掉群里大家抢红包的动静,犹豫的点开和李泽言的聊天框。我俩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我踌躇着打了两行字以表感谢,打了删删了打,这话说的越打字越拗口,后来我索性全删了不发了,给他发消息了他还得回,我看见了心里难受。
我把手机丢到一边,换了衣服去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憔悴,因为宿醉眼下泛着一点乌青,最后实在恨铁不成钢的掐了两把自己的脸。
我光脚踩在地板上,找了一圈发现拖鞋在门口老老实实的摆着。我过去踩了拖鞋想着倒杯水,茶几上一个保温杯静静地立在那儿。我渴得很,伸手过去拿了喝,尝了才知道是一股温温的甜劲儿。
是解酒的蜂蜜水。
“……”
我无声的把保温杯放下,感觉这个时候心咔嚓咔嚓要碎成八瓣。于是拿起手机直接给李泽言拨了通电话过去,反正话说完挂了电话什么记录也没有,省的发微信过去一遍遍看了还伤心。
电话接通了。
“喂?”我嗓子痛得很,一开口说话的声音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喂。”
“……”
我们俩默契的都没开口。
“噢…那个,谢谢你啊,给我送回家。”我艰难地说,“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啊。”
“没事。”
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倦意,顿时紧张起来。
“……我问一下,我昨晚回来的时候……没干什么无理取闹的事吧?”
“没。”李泽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清清嗓子,说,“倒是听她们说,你唱了一首歌。”
“呃啊。”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献丑了。”
那边轻笑了一声,我们俩又很默契的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李泽言说:
“别点外卖了,锅里有粥,你热一下吃吧。”
“啊…谢谢。”
我揭开锅盖,发现粥竟然还有一点温度。我顿时心念一动,跑过去偷偷掀了窗帘一角 向下看去。
那辆我再熟悉不过的车,正停在楼下。
“好好休息,有事再联系。”
“好的。”
我不敢再看楼下,草草的挂了电话便摔回床上趴着。
我开始回忆自己昨晚最后到底唱了什么歌。我边热粥边想,边洗碗边想,边洗衣服边想,最后天黑都躺下要睡觉了,这时才真的想起来了。
是我听了很多遍的英文歌,叫
We Belong Together。
我插上耳机,无奈的、苦涩的重听这首歌。
“当我说不爱你的时候 那并非我的本意”
“我应该好好珍惜你 不应该让你离开”
“我却什么都没有做 愚蠢至极 后悔莫及”
“我未曾料想到 没有你的爱我会怎样”
“也没设想过 没有你 自己将会这样孤独”
“都怪我没懂你
“也更不懂我自己”
07
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虽然给大家放了假,但是其实还有一些不急的工作没处理完。本来这么早放假也是有一点私心的,想和李泽言出去玩,旅个游或者是在市内走一走也好。但现在我也没别的安排,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连着去了几天公司。也不太累,什么时候睡醒什么时候坐地铁过去,饿了点个外卖,再或者就去下个馆子结束一天的战斗,也挺充实的。
其实是没事找事分散注意力罢了。
写字楼这片区域估计只有我们公司放了假,有时我十一点到公司的时候正好能碰见其他公司的人出来吃午饭。华锐大厦里一切照常,偶尔我路过他们大楼,在外头还能碰见几个面熟的人打个招呼。
今天有点倒霉,本来都要回去了,我把电脑的页面一顿关关关,结果没过脑子,竟然把刚写好的策划案没保存直接删了。
“。。。”
我非常崩溃,真想怒掐自已一下。看看表已经七点多了,我想也算了,刚写完策划案脑子里还留着印象,正好边回忆边改,也省了之后再重看修改的时间。
我噼里啪啦的打着字没注意时间,等到还差一点就写完的时候再看表,都快十点了。
这么晚了?我急了,想到这段的参考好像能在顾梦工位书架上找到,便火急火燎跑过去拿。光急了,压根没注意脚下,直接被自己点完没打开吃的外卖绊倒了,摔了一个大跟头。
我人仰马翻的倒在地上,手机都滑出去老远。我撑着胳膊坐起来,扶着门框子借力想起身,才发现这时自己的左脚踝连动都动不了了。
我拖着左腿艰难的走了一步,疼的直接坐回了地上。我自己逞强不了,便一点一点的爬过去拿手机,我摔得疼了,又累,鼻尖发酸但是又觉得哭了丢人,终于捡了手机起来。我打开通讯录,这才发现事实敲打着我:没有一个人能过来帮我。我已经分手了,而同事大多都出去玩了,或者就是回家了,朋友还在外地没完没了的出差。
一股无力感夹杂着委屈,顿时像尖锐的冷风一样灌了我一身。我感觉自己好像在颤抖着,崩溃的眼泪含眼圈。
只能联系李泽言了,我感觉我拨通他电话听到他的声音会更想哭,于是在电话接通之前拼命平复自己的情绪,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喂。”
“……”
电话那头没说话,只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急的还在华锐办公的李泽言心揪了起来,顿时咚咚跳的很快。
“怎么了?你在哪?”
“我在公司…”电话那头的女孩终于忍不住放声哭泣起来,“对不起,我摔了一跤,实在走不了了,李泽言你过来帮帮我好吗…”
她脆弱的就像被霜打了的花。
08
李泽言从华锐跑过来公司接我。我那时哭的一塌糊涂,直到他把我背起来的时候我还是在流泪,到医院了才发现把他后背的一小块都哭湿了。
医生说我是脚踝受伤,需要静养,然后开了内服外用好几种药。李泽言过去挂号取药,我感觉刚才哭的有些丢脸,一直坐在那儿没吭声,怎么换药怎么吃药只知道李泽言问的很仔细。
李泽言把我背到车后座上,我从他背上下来,手指紧紧揪着开的药物。李泽言把他的西装外套脱下盖在我的腿上,然后看了我一眼,伸手把我手中的药物提了起来,放在了副驾上。
“跟我回家吧。你需要静养,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
“……谢谢。”
我嗓子干极了,说话也很艰难。李泽言把他的杯子拿来给我喝,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抿了一点润润嘴唇,又把杯子还给他。
在车上我们谁也都没说话,我很纠结的揉捏着西装衣角,偷偷的从车内后视镜看李泽言,只见他微蹙着眉头,深色的发梢有点翘起,随着车内暖风微动。
好久不见了,我很想他。
到家了。我很久不来,打开车门的时候还觉得恍惚,想有没有可能分手只是一场没醒来的梦。李泽言把后座车门打开,半蹲着背对我。我伸手过去环住他的脖颈,把整个身子都半压在他的背上,就像以前一样。我想起那天的醉酒,貌似他也是这样背着我给我送回家的。
我在他背上乖乖的趴着,直到李泽言开口问我:
“你们公司不是已经放假了吗?”
“噢…是。”我心想他怎么知道的,一边又找补,“还有些工作没处理完,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公司了。”
“哦。”李泽言说。我把脸靠在他肩上,能感觉到他说话胸腔带来的微动。
“是魏谦告诉我的。你们很早就放假了。”
“啊…正常,他不是跟薇薇…”
我想想算了,也没继续说下去。
“他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李泽言拿了钥匙开门,“这几天有的时候我向外看,你们公司的灯一阵亮着,一阵又关了。
“我就感觉应该只有你在。”李泽言说着去开玄关的灯,然后把我放在了沙发上。
我感觉脸上发烫,心里七上八下的乱得很。草草应了一声便赶紧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镜子假装臭美。李泽言瞥了我一眼,转身过去拿杯子给我冲药,还是那个我常用的马克杯。
我喝了,然后又假装去逗猫。李泽言伸手把我身上粘的猫毛捻走一根,然后说:
“你先去洗漱吧,一会儿我把那间屋子收拾出来。”
“好。”
李泽言扶着我过去,我叼了牙刷偷偷环顾四周,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没带走的东西依然摆放在原位。这个时候传来敲门声。
“我刷牙呢,你进来吧。”我吐掉牙膏泡沫,抬头看着镜子里的李泽言。李泽言说:
“忘记问你了。你没吃饭吧。”
“啊。”我也忘了这回事,然后回头看着李泽言,“没事不吃了,我刚刷完牙。”
“不行。”
李泽言把门带上。我只好去洗脸,门外传来他热东西的声音,我肚子也空,此时此刻饿的要命。我磨蹭着拿了毛巾擦脸,这时李泽言在外头说:
“我热了饭菜,你出来吃一点。”
“谢谢你噢。”我自己蹭过去把门开了,李泽言赶紧扶住我,然后把牙具也带了出来放在厨房里。
“吃过之后就在这洗漱吧,你行动不方便,一个人别在家里折腾。早些睡。”
“嗯。现在我好多了,扶着墙可以慢慢的走。”
“啊…”我坐在餐桌前看他披上大衣,然后说:
“你要走吗?”
“嗯。还差一点工作没处理完,着急用。”李泽言伸手去拿车钥匙,“我明天让魏谦去你们公司一趟。断电锁门顺带整理一下,你放心吧。”
“谢谢你啊,也帮我跟他说声谢谢。”我想了一下,然后对李泽言补充道:
“麻烦让魏谦帮我保存电脑里没关的策划案…没写完。”
“知道了。”
李泽言叮嘱了我两句,然后就匆匆的走了。已经深夜,我真切的知道自己又给他添了麻烦,只能好好的把饭吃掉,简单收拾完之后就慢慢的回了房间躺下。
我怎么就这么不让人放心呢…
我躺在床上装睡,又想起家里现在没人。然后就坐起来开始发呆。
09
李泽言开车回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他下车抬头向上看时,只有自己的办公室还在微微发出灯光。
李泽言边走边想,你也太不小心了。
明明自己给大家放了假,又在假期往公司跑,然后摔在公司里,哭的一脸都是眼泪。
他很心疼。
李泽言坐了电梯上楼,又想着你在家是不是已经睡了,脚踝还疼不疼,会不会难受的睡不着觉。他开了办公室的门进去,电脑里装的还是工作工作以及工作,李泽言揉了揉眉心,闭眼只能想起那个脚踝受伤委屈的趴在他背上的你;和同事出去逞强喝醉了的你。
她还是爱哭,趴在身上哭的西装外套都有一块浅浅的泪湿的痕迹,今天的黑色西装也是,那天的深蓝色西装也是。每次都一样。
李泽言想起那天,自己接到了魏谦的电话,然后担心的不得了过去接你。到包厢的时候你的同事们都还在。和你关系好的同事给他递了你的手机和外套,李泽言说了谢谢,把你抱在怀里就要走。
“…李总!”
李泽言转身,循声看过去。顾梦拿了你忘带的杯子递给李泽言,然后说:
“李总,我们老板刚才唱了首歌…我觉得有必要让您知道。”
We Belong Together。
李泽言边处理工作边想,你过得好吗,幸福吗?他觉得你这些天过的并不好。
那天在马路旁,你跟李泽言说的我们分手吧。这句话这些日子里时不时就跳出来,让他不安。
这些天再也没下雪,雪就像在分手的那天下尽了。李泽言看着你决绝的脸,难以思考分手这句话是不是还有别的意味。他想了半天,挽回的话就在嘴边,踌躇着,最后又觉得算了,不必说了。
他很尊重你的想法,他觉得你说出分手,一定有你自己的考量和打算。同时,他不希望你过的不快乐。
他希望你在哪里都能幸福。
分手这些日子,他曾偷偷的去看过你。看你冒冒失失的卡点到班,再看你和同事一起出去压马路聚餐,李泽言想或许你已经调整过来了,那样也好。
你喝醉的那晚,李泽言抱着你上车,下车的时候你在他怀里挣扎着不安分。他只得背着你送上你的公寓。
你的公寓他也很久没来过了,李泽言背着你,一步一步的上楼时想你唱过的歌。那分明是一首悲伤的歌,你不快乐,是不是并没有幸福。
你在他背上低低的哭了,李泽言把你放到你卧室的床上。你抬起身子过去抓住他的手,对他说别走,别走。
李泽言回去坐在你的床边,看着你说:
“你过得好吗?”
“……不好。”你回答的很小声。李泽言听了心里酸酸的,然后把你放平在床上,说: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很想你。”
“……”
你没出声,哭的累了,可能又要睡过去了。李泽言替你盖好被子,然后你迷迷糊糊的抓住他的手,对他说:
“别走……李泽言,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你这一晚睡的并不老实。李泽言坐在床边静静地握了你的手,一夜未眠。他看着你的脸,其实他想对你说,他才是离不开你的那个人。
李泽言想起自己的生日。那时的天空下起了细细碎碎的雪,他被你笑眯眯的催着对着蜡烛许愿。双手合十之后许下的愿望,之后告诉了你一个,但第二个他没说出来:
希望无论你在哪里,都能永远幸福。
这个愿望,他在短短的十几秒里,许了很多很多遍。
10
李泽言回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了。我并没有睡觉,而是一直窝在被子里想事情。他悄悄的把大门带上,然后轻手轻脚的换衣服。我心事重重的纠结着,就听见他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我转头去看卧室门口,正看见他探进来一半的身子。
“……”
我们在黑暗中沉默的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我静静的起来把夜灯打开。
“吵到你睡了吗?”李泽言说。
“没。”我看着他说,“我一直没睡。”
李泽言应了一声,然后问:
“是脚踝难受吗?疼的睡不着?”
“也没有。”我说,“我在想你…的事。”
“很巧。”李泽言说,
“我也在想你。”
“……”
我又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过去掩了被角挡着眼。李泽言就着黑暗坐在我的床边,他过来握着我的手,我没拒绝,松了被角就这样看着他。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我模糊着看,深深浅浅的。他的情绪在眼中流转,我就这样默默的和他对视。
半晌,他低声的说:
“让我抱抱你吧。”
他拥我入怀,我感受着他怀抱里的温度,自己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我把头抵在他的胸口,断断续续的说:
“…对不起啊,李泽言。”
“你又说对不起了。”李泽言轻笑了一声,“这些天你对我说了多少句对不起?”
我紧紧抓住他的睡衣,泪又夺眶而出。
“我不该冒冒失失的,害得你放了工作送我过来…也不该照顾不好自己喝多了酒,让你守了我一夜…”
我抬头去看他,他抬手不断的替我拭去泪水,我挡了他的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大颗大颗的掉出来,嘶声哭泣:
“我更不该,和你吵架,无理取闹。
“我做的最错的决定,就是跟你说了分手……”
李泽言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大手轻轻的拍着我的背,我抽泣了一会儿,然后说:
“李泽言,这些天我过的不好。我一点都不幸福。”
“…笨蛋。”
李泽言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想挣脱,他不肯。我的脸埋在他的胸膛,闷闷的说:
“眼泪又要蹭到你身上了。”
“没关系。”李泽言低头吻我,
“我想跟你说,今年的生日我许了两个愿望。但是听完你说的话之后,我才发现它们都没有实现。”
“你想要的长久的幸福,被我打断了。”我说。
“断了几天而已,可以忽略不计。”李泽言替我擦去了所有的眼泪,然后叫我的名字:
“我希望你幸福。
“无论我在或是不在,我都希望你快乐,希望你幸福。不管你在哪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否则我会担心。你过得不幸福,我一定会心疼。
“这个愿望,我许了很多遍。”
我又哭了。就听见他轻轻的叹气,然后抓住我的手去吻我的指尖。
“回来吧。”李泽言哑着嗓子说,“你不在家的这些天,布丁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回来,布丁看见我了之后还在门口等你。我跟它说,今天只有我在,以后也只有我在。它肯定听不懂。”
“…它不懂也好。”
我终于不哭了,抬头看李泽言的眼睛。月色里他的目光温柔,只是同样泛着淡淡的雾气。
月亮是隐喻,所有的本体都是你。
我用指节轻轻蹭了蹭他的眼角。
“李泽言,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好。”李泽言握住我的手,
“我答应你。”
“当我哀痛欲绝的时候,有谁能让我偎依在他身旁?”
“谁又能和我打着电话,听我诉苦直到天亮?”
“谁又能取代这世界上仅存完美的你,根本别无他人。”
“因为我们注定属于彼此。”
We Belong Together
宇宙间仅有一轮的月,正被我轻轻握在手心。
此时此刻,正拥我安眠。
--END
【权顺荣×你】不要穿拖鞋走进那个良夜
小孩子不懂事写着玩的👉🏻👈🏻1.5w字青梅竹马灯下黑恋爱喜剧,纯正虎塑🐯,送给现生第一个和我认亲的克拉妹老五妈
推荐结合BGM服用😘:スキスキ絶頂症
——————————
说实话,现在的情况,有点在你的意料之外。
目前你正透过玻璃门反光端详着自己的OOTD。
一件黑色长风衣,裹得你像条没切的紫菜包饭,下身露出一双粉色毛绒拖鞋,去年的情人节限定半价情侣款,搭在一起看怎么看怎么完蛋。
好吧,权顺荣要是真的有胆问起来就说是昨晚上你的衣柜里突发局部地震了。
事情是这样,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把时间倒退回十秒钟之前你半只脚刚踏入便利店时就能说清:
伴随着千篇一...
小孩子不懂事写着玩的👉🏻👈🏻1.5w字青梅竹马灯下黑恋爱喜剧,纯正虎塑🐯,送给现生第一个和我认亲的克拉妹老五妈
推荐结合BGM服用😘:スキスキ絶頂症
——————————
说实话,现在的情况,有点在你的意料之外。
目前你正透过玻璃门反光端详着自己的OOTD。
一件黑色长风衣,裹得你像条没切的紫菜包饭,下身露出一双粉色毛绒拖鞋,去年的情人节限定半价情侣款,搭在一起看怎么看怎么完蛋。
好吧,权顺荣要是真的有胆问起来就说是昨晚上你的衣柜里突发局部地震了。
事情是这样,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把时间倒退回十秒钟之前你半只脚刚踏入便利店时就能说清:
伴随着千篇一律的便利店入口铃声,你听见了一个绝不寻常的、预想中“怎么可能今天出门!”的人的声音——
“店员出去了,要结账麻烦自助。”
你那冷战中的青梅竹马,权顺荣的声音在耳边像春雷一样炸开。
呃呃呃!现在捏着自己的饮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吸着一边倒退一边小声离去的话……
坐在角落位置上,迟迟未能得到回应的权顺荣缓慢地偏过头,眼睛一毫米、一毫米,挪到你的脸上来,确认来者身份后原地一个180°向后转随即撞上了墙。
你心里顿时踏实了,果然还有比你更笨的。
于是你自如地踏入店门,完全my pace地直直向他那边走去。
所谓吵完架后越在意的人越输,因此你偏要用这种猪突猛进的方式表现自己毫不在意的心态和“大人不记小人过,哺乳类不记啮齿类过”的胸襟。
权顺荣的神色有点慌乱,一如既往地表现出社交关系唐突清空的样子,最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捏着手机,看向旁边的地板。
你冷笑一声,轰隆一声带着包迫降于他旁边的空座,兴致高昂地去挑选中午想吃的便当和零食。
然而大抵是心不在此,购物中途不知怎么好像掉进时空黑洞,一不留神手里拿满了,一不留神换成用篮子塞东西,一不留神篮子也满了。
反应过来时,唔哇,完全拿成两人份的午餐带饭后甜点和饮料了。
硬着头皮面对权顺荣稍显克制但依然烫人的困惑目光,你表现出一副“历经局部地震的难民饿了三天逃难出来中午确实就是要吃即食咖喱乌冬plus金枪鱼饭团、培根玉子烧、闪电泡芙……(以下省略)的怎么你了”的笃定神情。
俗话说三岁看老,幼儿园老师曾经锐评道:你是办事麻利,权hoshi也挺笨,你们在一起就经常麻利地做出很多笨事。
未曾想到,这将成为对你俩个人特质的注解和命运的谶语:
比如出去玩时他拿回程的车费买了给妈妈的伴手礼所以二人只能步行回家;
比如第一次在便利店做马克定食泡面的水被他倒掉了导致最后成品焦糊焦糊的;
比如去拿预定的麦当劳早餐发现他不小心点到了第二天于是不得不你二人分食一个炒蛋堡。
在你尝试均分吉士炒蛋生怕让这笨蛋占到半点便宜时,他就坐在一边嘎吱嘎吱用甜筒磨牙。
融化的冰淇淋顺流而下,沾到手指上有种恼人的黏腻,他于是带着那种习惯性的有点任性的表情盯着你看。
你神色凝重,扭头就去买了包湿巾,把他举到你脸前的两只爪子仔细擦干净。从而忘记要骂他这件事。
等到给他擦干净后,他就会开心地贴上来说没你我该怎么办。
忽然一下,不知怎么的,你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那种好不太容易描述,不像吃到巧克力、也不像被老师夸奖的感觉,却让你全身轻飘飘的。
当时你只觉得麻烦鬼呀好麻烦……隔天在超市货架前琢磨着得多买两包湿巾时才突然悲怆地思索到:我总不能是被他那副死样给取悦了吧……?
当然了,听着你这番吐槽的其他人一定猜测权顺荣难不成是这辈子刚从啮齿动物转生成勉强社会化的智人?但是,那家伙并不是真的很笨。
啊,如果权顺荣陪妈妈逛街时能不那么自觉地帮忙提包;能别那么主动地去把值日的女生够不到的黑板最上面擦干净;进门时别那么绅士地抵住门让后面的女生先过……
那你也无话可说,毕竟你可是全世界最宠爱权hoshi的人,倘若五年之后,他终于散尽桃花没人要了,你也只能勉勉强强——
都说了,不是笨蛋。你又扯远了。
拜权顺荣用在刀尖上的智慧所赐,加上他身姿挺拔长相可爱,五讲四美模范少年的对外人设,大批关注他个人感情问题的男男女女被吸引而来,蜂拥而至前仆后继。
你每天和他一起上下学,看多了那些对他芳心暗许情根深种的人在你们途经路上蹲点,心里难免酸酸的——肯定是因为没法昭告天下“这家伙凭自己才不能做到‘清爽又有型’,清爽是因为我昨晚睡前发消息提醒他不要把脑袋蒙进被子里睡,有型也是今天早上我替他吹了头发。”
……好吧!偶尔,只是偶尔,面对可爱友爱珍爱的竹马,心脏就是会诚实地跃动起来,每一下都在发出“好喜欢!”的声音,因爱生妒简直像喝水一样简单!
真是的,太聪明又有什么好的!特别是在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我面前,保持恰到好处的钝感力才能把青少年身上长出来的一点点刺都磨的平平的嘛……之类的话你当然不会说,才不想做他心里悍妒又讨人厌的女人呢……
而且等你意识到这种心态大事不妙的时候,你俩已经处于一种蠢上加蠢、愚蠢叠加态的冷战状态中。
总之,起因是这个阴险的家伙因为听到了流言就自作聪明去地跑去替你打架,被人肘到脸上,摔倒在地,再站起来时,眉骨上破了一道口子,满脸是血。
你恼他一声不吭自行解决,他怨你和他计较这个太显生疏,于是你们顺理成章又难得一见地吵架,接着是冷战。
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好似在微波炉里转圈的速食年糕,一眼没看全黏一起,就算吵得鸡飞狗跳也会默契地在放学路上遇到,你看右边,权顺荣看左边,看起来就像不小心遇到。
没人开口提出你俩回家根本不是一个方向。
相安无事却也没人低头地过了几天,到了先前约好要去看舞社迎新晚会的日子。虽然你觉得和权顺荣这芝士蛋糕一样半生不熟的关系现状比较适合临阵脱逃,毕竟不去只是回避社交,去了简直堪比服刑,无奈舞社社员很准时地给身为编外人员的你发了条格式规范用词严谨感情真挚的消息,说是给你预留了前排的位置。
你不忍拂了人家的好意,回复一条同等严肃活泼的:“收到🌹”
为显示你不失礼貌但也不甚关心的态度,你几乎踩着点到,突出一个绝不让屁股底下的椅子比场子热得快。
晚会开始,某个身影从后台显现到台前的那个瞬间,刚才还在你旁边扮演腼腆I人的两位女同学,突然猛然站起身来!
“HO——!SHI——!!!”
这是女性的声音吗!还是哥斯拉从海里走出来时候的脚步声啊?!!!
当然不止她们,从活动大厅四周也爆发出那种怪兽的声音。除了女性,男性的声音也很突出。
你睁大眼睛望向舞台中央,再一次感叹竹马夸张的人气。
他是舞社今年新选出来的社长兼王牌,台风极具煽动性,简直像职业爱豆一样,场上场下的目光和注意力,不可避免地会集中在他身上。
开场一曲结束,有眼的没眼的都知道属他跳得最好,看台上喧闹着,欢呼着,齐齐喊着他的名字。
权顺荣被涌上来的fans围得团团转脸上又是一副得意又害羞的样子,笑着说大家一个一个来我能跳很多支舞。
哎哎,笨蛋啊,有干劲是好事,太努力的话,明天大概会动不了吧。
你从鼻子里发出短暂的“哼”的声音,又觉得自己这种在看台上抱着手,貌似冷静评价自担的嫂子心态很幼稚。
旁边传来女孩子的惊呼,你听见她们兴奋地说着不愧是hoshi存在感很强烈,用力时身体的曲线很漂亮,动作干练自如很帅气等等等等……
那是当然!你在心里默默肯定。
虽一如往常地有些对他受欢迎程度感到不平,听到别人夸奖权顺荣时,你还是炫耀之心大起。
不仅是因为权社长英俊潇洒年轻有为御下有术屡屡高升,更是因为他是个午休晚休课余时间有空就会兴致勃勃地找地方学动作的那种勤奋小男孩。
不过嘛,比起“漂亮”“帅气”,更直观的感受应该是“锋利”吧。
比起欣赏那美丽的寒光,更冲击感官的是他的威胁和危险。
横在面前的刀锋,老虎的视线。
锋利又不稳定的,偏执而野心勃勃的你。
你缓慢地、带着深仇大恨一般用指甲扣着木质扶手上剥落的油漆,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居然这么多年一直觉得权顺荣无害?
是不是该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哈哈,难道是嘴太笨了,没有挑衅到位?
焦躁不安,有些怨念,外加坐第一排不敢光明正大玩手机,你开始绞尽脑汁回味起既往每个瞬间里权顺荣更加圆润可爱的那一面,于是你想起上次买汽水时误买成含酒精饮料,他本着人和人之间的基本信任咕噜咕噜灌了一瓶,等你发现情况不对时他已经喝得颧骨泛红,任性+50%,粘人+200%,眼睛水汽氤氲地抿着嘴笑,一边摆手一边嘟嘟囔囔地小声说不能再喝啦。像一只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毛茸茸啮齿动物。
哎哎,对了……老虎又变回了仓鼠。瞌睡的仓鼠。
你也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身为乐此不疲的动物观察者,你再清楚不过竹马的性格。
虽然除去表演性质,“那个”样子的权顺荣基本都不会冲你显露出来,但主动的“显露”和被动的“看见”到底还是两码事。
确切地说来,前几天你刚看见过。
准备进攻而绷紧的肌肉、咬牙时微微抽动的两腮,从鼻梁上滚落的汗珠。
脸上是浑然不以为意的表情,被你拉下楼之前回头,还冲方才偷袭撞自己的人咧嘴冷笑了一下。
拉开天台大门的一瞬间你梦回去年圣诞,你二人都没有安排且懒得换衣服懒得出门,就一起窝在拉紧窗帘只留一个小夜灯的房间里看电影。
你看见他低着头在群聊里打字为自己辩白:“别误会,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们只是在普通地看电影。”
对面的社员回了一句:“你说的对但是今天是圣诞。”
“看电影就看电影,还用得着挑日子?”
“所以我们通常将那种人际关系称之为女朋友。”
你看见权顺荣捏着手机无声尖叫,耸耸肩,果断pass掉刚才还在犹豫的《真爱至上》/《怦然心动》,转去悬疑犯罪片单点播一部《一级恐惧》。
96年的老电影,剧情走向的套路现在已经被用烂了,软弱的结巴男主角有个说话流畅的变态杀人犯分裂人格,依靠病人身份从法庭宣判中脱身,在好人无罪、皆大欢喜时,那个一直以来唯唯诺诺,人畜无害的男主角露出一个病态的微笑。
你被剧透了最后的反转,于是微微偏过头,余光一路溯游到权顺荣脸上看他的reaction。
他用下巴抵着抱枕,心思还在电影上,屏幕闪闪烁烁的灯光照在脸上晦暗不明。
There never,他在跟着男主角说,说那句会让剧情急转直下的台词。张开嘴,他说了出来,尽管是无声的。
There never was an Aaron.
根本没有人格分裂,从头到尾都没有存在过那个结巴小白兔人格。
根本没有另一面,权顺荣自始至终都是攻击性攻击力危险度三重拉满的大型猫科动物。
餍足后或者懒得动弹时才会看着又无害又可爱,像是毛绒绒软乎乎的大猫咪或者其他什么。
我一直在想的,是让这样一头野兽变成自己的私藏吗?——心中萌生了非常奇妙的想法。
你垂下视线看着此刻正位于人群漩涡中、众星捧月的权顺荣。
不啊,我没有这样想。但如果野兽愿意走进我的囚笼,我当然却之不恭。
利刃归鞘,老虎归巢,凌厉的爪牙柔软下来。
除了酒精,能不能有一点是因为我呢……?
——————————
今天的晚会出乎意料非常顺利,结束后,在大家都兴高采烈收拾东西时,你看见权顺荣独自蜷在看台边的阶梯上,像一团褶皱的麻袋。
只开了半场的顶灯打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仍像在聚光灯下的舞台,只是这次观众只有你一人,且大明星本人并没有被注目的自觉,头低背弯,眼皮耷拉睫毛垂落,困得要命的样子,全然不顾夜晚的地面如何冰凉。
你走到距离他一步的地方蹲下,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
时间已经不早,但无论是背上包独自走掉,还是把熟睡的权顺荣推醒都不在你的选项之中。沉默的灯光中,你只是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然后便蜷起膝盖,坐在看台上静静地等待。
有社员注意到你们,走过来,看见权顺荣睡着的样子,表情很是匪夷所思,似乎讶异于权社长这种精力怪物居然也是要睡觉的。
“不累才怪呢,让他休息吧。”你制止了对方想要叫醒他的动作。
“说起来,学姐和社长是什么关系?”
原来对方磨蹭着不走是为了问这个……不过显然这话和刚才的话题无关,你顿了顿,迟疑地保持沉默,脑子颠三倒四地运转起来:
我和你是——
“兄弟我发现我真的爱你”但是“兄弟我爱你感觉像炼铜”,“兄弟我和你实在太熟爱你好尴尬”但是“兄弟我刚发现我忍不了别人爱你”,“兄弟我不是你妈妈吧”的角色认知障碍中带着“兄弟我愿意当你妻子的同时当你妈”的献身精神……
怀着“要宣示主权的话过了这村没这店”的紧迫感以及难言的问心有愧,你压下翻来覆去的那些想法,最后开口就是:
“啊?没什么啊,只是小学同学而已。”
你恨不得当即给自己一拳。然而不能。
答错了这个问题,简直比课堂小测答错了题目还要令你不甘。
你又慌忙支吾片刻,这个话题就被简单的三言两语掩埋,社员没待多久,不一会儿就离开去做自己的事。
恢复到没有外人时,你悬挂的心才松弛下来。
你想,没关系,反正也没在撒谎。
被刻意模糊的陈述和举措,只是因为不想对你我的关系捧着不恰当的期待而已。
就像我巴巴地走到看台下,只能获得你平等批发给每一个人的舞。
感受着身边近乎于空虚的安静,你想如果这家伙能一直像只蹬累了滚轮的仓鼠一样乖乖保持昏迷的话,现在,可以说是个很宁和的夜晚。
你忍不住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有一刹那很想把脑袋埋进权顺荣的肩膀,闭眼歇息片刻。
高中之前你们没少干这种罔顾他人奇异眼光的事,比如下了排球选修你就会自然而然在权顺荣胸口找到舒服的位置,双手攀着他的肩膀,整个人摊饼似的盖在他身上,美名其曰说让脑子密度高处流向脑子密度低处。
头顶感受到他笑了一下呼出气流的温度,你会不自觉弯了眼眸。就好像你是他的拼图,完美地填满权顺荣全部空白。没有一丝缝隙。
彼时的你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仅是坐在他身边都是副鬼祟而紧张的姿态。
啊,人是越活越回去,关系是越混越不熟,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守得云闭见雷鸣,历史发展呈螺旋式下降,地理物理哲理都不存在了,唯独多年好友的义理、青梅竹马的伦理和书包里令人敬畏的几何原理永世长存……
更简单地说明是——爱诞生时,无所顾忌的纯真就宣告结束。
所以你只是伸出手指,在即将触到他之前停在一毫米距离的地方,从眉尖、眉弓描到眉尾,让被搅动的空气替你温热地拂上权顺荣受伤的眉骨。
看起来的确是十分讨打的起伏和弧度,像是道精致的明暗交界线,显得桀骜不驯的,你不喜欢,但也早就看顺眼了,偶尔衬着那双笑眯起来的眼睛甚至显得十分可爱,你不打算用触摸暴露自己的喜爱,只是继续在脑内用手指顺着鼻梁滑下去,感觉大概会摸到坚定而柔软的走势。
权顺荣温热的鼻息扑在你的指背,很潮湿。你心猿意马地觉得很痒,有点讨厌——因为隔得太近了,直接洒到皮肤薄弱的腕侧,让你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湿漉漉地舔了一口似的。
或许,很像肉食动物的舌头。
有些令人发晕,你打算适可而止,把手从他面前移开。
就在这时,权顺荣忽然举手,抓住位于他头顶上方的你的手腕,同时睁眼看过来,两个人在晦暗的灯光下对视。
啊。
被咬住了。
你一怔,像小偷看到家主人一样的心虚感电光火石地取代了先前的睡意朦胧,下意识奋力地抽手……
发现完全挣脱不开,服了。
过一会儿他或许才看清是你,眼底那紧张的敌意显而易见地消退了,但手上的力度并没有因此而放松。由此你们的对视变得漫无目的,也因此意味含混不清。
权顺荣看上去有些犹豫,接着,他缓慢地直起身,朝你这里移身过来。
你并不讨厌现在的氛围,只是现在得给自己找补,蓄势待发,实在没有闲心欣赏那张平静到近乎残酷的帅气神情以及思考他靠这么近是想做什么。
头发上沾了彩带,想要帮你拿掉——你把这句台词盘好了,5秒之内权顺荣还不放手,你就要用成年人温柔体贴、不计前因的发言四两拨千斤地略过此事。
5。
4。
3。
2……
他放在一边的手机屏幕一亮,你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向那边,这一看可不得了——
只见一条条如垃圾邮件般不断蹦出来的群聊消息提醒之下,锁屏页面是一张女孩子身影的照片。
不等你看清楚,他动作僵硬地往旁边一挪,将你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哎?
难道说,难道说…那个是…秘密女友?
他真的…?
“让开点啦权hoshi……”你感觉心脏停止泵血,说起话来不自觉夹枪带棒,“小老鼠一只,竟然能把屏幕挡了个全。”
被叫做老鼠的那家伙眼睛一瞪,腮帮子都鼓起来。正欲发怒,屏幕却又亮了。
你又要伸长脖子看时,权顺荣赶紧将手机锁屏。然后如同相斥电子一般,从你身旁弹射起步光速逃离。
?????
你虽不明所以,但联想到他看家护院一样挡在手机面前,你再进一步都好像会咬人的那副样子,便也拿出寻根问底不死不休的精神在后面追赶,越想越不解,对着他渐行渐远的后脑勺大喊:
“你跑!就你能跑!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还不乖乖让我看看!”
尽管高强度运动了一晚上,舞社王牌的耐力和爆发力依然正应了那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权顺荣略微减速,但始终保持在你追不上的安全距离内,只为回头对喊:
“不用十五!明天你就忘了!”
“你真当我是和你一样的笨蛋啊?!”
“嗯!”
话倒是答得很简洁,你更生气了,趁其不备像只兔子一样灵活地纵身跃起,猛冲了几十步缩短距离,代价是累得脸比你纯洁无瑕的心还煞白。
“HOSHI!!!——你居然、你居然!!——”
你抓住他的手,被甩开;拽着他的领子,被挣脱;抱住他的肩膀时,他才拿你没办法,只好慢吞吞地像个被拉动的秤砣,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粗声粗气地说:居然什么啊?你又想清楚什么了?那语气算不得如何恭敬,脸上不知为何竟然显得很期待。
寒风的呼呼声在你两人之间回响,他看见你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冷着的表情逐渐松动,五官拧紧,积蓄成一个愤怒的爆发姿态,最终咬着牙、凶悍地大喊出声:
“你,你居然敢甩了我??!”
?
我什么你?
我甩了谁?
权顺荣大脑停转一瞬,发出了傻瓜一样的“啊”的短促声音。
他反刍刚刚自己的一系列行为,得出了一个荒谬但强而有力的结论:
“甩”,动词,你取了它的基本字义即“抡,扔,丢开,抛下”,用以概括这十几年来他对你干的最重的事——就是刚刚搡了你一下;以及说的最重的话——就是刚刚那几句你撒手。
鸡同鸭讲到这个地步,权顺荣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你你你了半天没有下文感觉像是噎住了。
最后他抖着嘴角说了句:
“……你知道吗你刚才突然让我感觉好堂皇。”
他转身就走,手抄在衣兜里,留下一个薄情寡义的背影。
你一边摇着脑袋感叹此人年纪轻轻就不幸置身于风花雪月的感情烂账,一边抱怨:“怎么好不容易说上两句话还这么讨厌啊……”
这话说得音量不小,但他根本不回头不辩解。
你踢开路边的碎砖,那颗石子在水泥地上滚了几圈,撞在路肩上不动了。
区区hoshi、区区hoshi……
很有市场的我,酒过三巡玩真心话之类的游戏能给人问了八次有没有喜欢的人这种问题的我,即使被你拒绝把结婚登记表随手一扔隔天都会有一打共计十二个便宜老公上门提亲的我,一点都不……
他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夜色低沉的小路拐角处,再看不到。
你——
*哭泣*爆鸣*都怪我*我真没用*吸吸鼻子*尝试像收尸一样整理心情。
因为奔跑而澎湃的心潮退去,被蛰伤一样的刺痛犹犹豫豫地滑来,感受到无法呼吸的、困厄的喉头,颤抖着发出诘问。
啊?你不要我???(申留真指自己.jpg)
那我也不要全宇宙了!
你抛下我,固然能找到其他喜欢的女孩,但我对谁予取予求呢?
我不压榨欺负你这只小老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倔强的以疯为退能够维持的时间过于短暂,你扣在衣角上的双手,逐渐透出骨节的用力和细微的战栗。
喜欢权顺荣怎么不算一种极限运动呢?你想。
毫无运动神经的你置身于这种身心双重的虐待,痛苦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嫉妒、不甘、罪恶,甚至希望所有人都别来喜欢他,这几天你逐渐想明白了,要忍受这一切、甚至甘之如饴,除了承认自己爱他别无他法,承认你真的好怕好怕好怕好怕他离开……就好像,那种感觉很奇妙,你似乎逐渐失去了他,明明你们了解彼此胜过任何人,可是他最终却会去选择其他人……
这种预感成真的那一刻,你觉得全身有如闪电划过,老天啊,这混账,对他的爱欲居然会以如此痛苦的形式表现出来吗?
就这样吧。
权顺荣是个傻瓜,还能怎么计较?
要么算了得了。
我做不到这样,你想。眼眶变得很热,挫败吞没你。
——————————
「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自从这个问题出现后,他就总是短路,上课时走神,编舞时发呆,就像被雪堆淹没,全身变得僵硬,血液流通并不像往常那样顺畅。
亲密过度的just friends,似是而非的one and only?……
“诶?啊,嗯,某种意义上说,算是我的...妹妹?小时候玩的很好的邻居、青梅竹马?我说不太好,以前的事情忘了太多。”
没有预料到为什么会被不太熟的社员问了拉家常的问题,权顺荣在手机屏幕上敲出了一串aaaaaaaaaaaaaaaaaaaa
“今晚迎新的时候学姐会来看吗?我们特地留了看台前排的位置——方便关注社长的动向。”更熟悉的社员们则边无声交换眼神边纷纷露出意味不明的开朗笑容,“应该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吧?”
“这就难说了……”
他有点为难地摸摸头发:“我当然希望是这样啦。”
说是这样说,平心而论他已经不对能在今晚台下看到你抱有希望。然而在舞社迎新晚会的第一支伴奏响起时,你还是像提前踩了点一样,欠身走到提前给你留出的空位落座。
而且今天也很漂亮,像泛着钻石的光。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幅度很小。
之后他就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看台和场边,发现高兴太早,你才没有那么体谅他焦躁不安又蓦然绽放烟花的心情,不仅眼神乱瞟神游天外,甚至好像还生气着呢,瘪着嘴矜贵地坐在那里,连声敷衍的欢呼也没有。
就好像平时总是很善解人意的你是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进来又马上撕开裂缝消失了。
感觉心底温热又拔凉,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心里想着寒潮啊快点来吧,然后冻死你这个没良心的坏东西。
再多看看我一点呀?
平时不是都挺喜欢我的吗?
能不能开窍啊,这笨蛋……
虽然是这个家里年上的男子汉(?),权顺荣却是从小就对年下的你崇拜得一塌糊涂:
能把衣服收拾得很好很完善,散落的玩具也能整整齐齐码到一起。能自如地处理很多突发状况,看到炒锅着火后可以面色平静地盖上锅盖。能把吃剩的软趴趴面包片锵锵地变成筛满糖霜骄傲地放在盘子上放光的法式吐司……
然而长到此等岁数,你雅典娜一样智慧的光环在他这里已经逐渐被祛魅。他已经逐渐意识到这一点:
让你和他关系持续悠久的不是你聪明的地方,那只是很你性格中很基础性的东西,因为你可以对任何人都谦逊得体,观察敏锐,将客套话讲得十分亲切,对任何人都笑容干净爽朗。
真正意味深长的是——
等待社团活动结束时从舞室镜子里漫无目的地盯着他的瞬间;帮韧带硬如钢筋的你拉伸时,胡闹的笑声和痛呼之间沉默的刹那,你额头上的汗几乎要流到眼皮上,他用拇指替你擦去;遇上死缠烂打的追求者时,裸绞一般勾着他脖子将他拽离现场的某些情境……
——就是这些数不清的,算不上聪明的地方,也是不必呈现但却只呈现给权顺荣的东西,让感情变得复杂。
当然!你的笨拙有时候会以特别可恨的形式表现出来,比如你会在生日聚会上由衷地开心地对他说我结交的朋友,不管是再怎么麻烦的笨蛋呢、或者说立场怎么转换呢,永远是我的朋友!
说罢,两只眼睛还眨了眨,样子很纯真。
笨、笨点好啊,笨得和只小猪似的……是不是有句俗语就叫扮猪吃老虎来着的?(你:可是这句话是用来形容人聪明的啊笨蛋hoshi)
权顺荣只觉得明明自己本该对亘古不变的友情感到高兴,却又突然觉得你变得面目可憎,气得端起杯子喝了口可乐给自己顺气。
有了你的这等承诺,他对你们之间真挚感情可能寸步难行但绝对牢不可破抱有信心,一般而言,你们闹的别扭都不会太长久,顶多持续半天左右就会烟消云散。而这次之所以能持续到现在的将近一周之长,他想,和你突然变笨不无关系。
回到一切的导火索,为你打架受伤的那一天,那个沉闷的,气氛几乎到了诡异地步的下午。你们没有并肩而行,而是你在前,他在后。在那诡异的感觉中,他试图在路上提起一些话题:
几乎没费什么力。
只是最后被偷袭了而已。
你倒是看看他们那几张脸,五颜六色异彩纷呈的。
权顺荣不断试图用语言说服你,虽然你拉他下楼离开的举动看起来是维护了他的安全,但其实只是巧妙地用行动化解了他一拳把偷袭自己的人鼻子干爆!然后直接导致对方下半生都面中凹陷的可能性……
你没听到似的,只是拉着他顺楼梯向下走,抓紧的手像一个顽固的死结。
他见你这样,于是接着说:
我不管你比较好吗?……
但那是你啊!
你被他们这样乱说我也装作没听见的话,怎么会有这种道理呢……
你抓着权顺荣的手腕用力滑下去变成十指相扣。
他一下子哑然。
“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那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生气吗?有一点吧,但更多还是像忍受着巨大的委屈。
“我只是怕你会痛。”
你的嘴巴抿成一条线,闭得紧紧的再不和他多说,抹着眼泪迈步往家走。
那种,切肤之痛。
爱情是某个瞬间的突然顿悟,像闪电和雷鸣。
随后而来是,你的悲伤像雨点砸在权顺荣的脚边。
爱诞生时,无所顾忌的纯真就宣告结束。
权顺荣于是开始苦恼:教了你跳舞、替你拒绝了追求者、为了你打架,他想,他希望守护你,然而作为心虚的“哥哥”和“朋友”,他还能给你点什么?或者说,你是否还想要他的什么?
他的一生中尚未有过不能通过自己努力、正面对抗获胜的经历,之所以会在你这里撞得头破血流又义无反顾,大概是因为没有聪明到学会work around吧?
给权顺荣处理完伤口、气哄哄地拿纱布缠他的脸、甚至还削了一整盘苹果“啪”地在码在他面前后,你坐在椅子上打盹。
他凝视着你,感到一种巨大的忧愁感和无安全感在微弱的甜蜜感里升腾。
你知道究竟该怎么办吗,聪明人?他想。
他只知道,除非在此之上,建立起在交往的、可以互相亲吻的恋人关系——
——不然他已经对你束手无策。
权顺荣踱来踱去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你,最后跪在椅子边上轻轻亲了你一下。
——————————
去散个步吧。
甩掉你之后的那天晚上,权顺荣预感自己将要失眠。
绕着彻夜未眠的街道,找个地方发呆吧,要是遇到想找他打架的人就更好了,他可以用力挥拳,像打倒某人一样打倒烦恼。
但很快他又觉得还是不去打架为好,又会让他想起你。
那么,还是单纯地去散个步吧。
兜里的手机还在震动,他不堪其扰,拿出来看了一眼,果然是舞社群聊的消息,未读数量已经蹭蹭蹭涨到了99+。
“你们一定得听听这个,有关于这个可悲的、懦弱的、死到临头还嘴硬的恋爱轻喜剧……”
翻到聊天记录最上方,万恶源头是这一条故弄玄虚的发言。
刚进群的新生先发了两行不明所以的问号,然后接着一堆社员都争先恐后吻了上来,用表情包和五花八门混淆是非的猜想轰炸了好几页。
//
权社长有个很上心的女朋友
不是同学吗?
是地下恋情
不是男女朋友还能是什么?粘错位置的冰箱贴吗?
今晚上社长的视线都快粘人身上了,好像那个隔着玻璃窗扒拉不到游客的老虎
人家心意相通情意绵绵你侬我侬,看着不亲了是因为偶尔也会有那种小打小闹的场合
最近好像就是
刚刚一起跑出去了,有人看见没
跑什么?跑入爱情坟墓?
//
“不,别听他的,”权顺荣打字回复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脸简直要呈现出青紫色——冻的。
“她不是我女朋友。”
“嗯,对,她的确不是你女朋友,”社员刻薄向他指出,“只是因为你没表白。”
他的抗议声瞬间淹没在一片豪迈的欢呼声中。
……要是让你看到这些就完了,无需多言,他的明恋暗恋苦恋狂恋就直接铁证如山一棒子打死。
屏幕亮起来的时候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说不清是期盼还是恐惧。
这份感情来势汹汹,瞬间攻陷了他的大脑,比你上周末坐他小电驴后座看见交警时逃跑的速度还快,让他一瞬间仿佛跨越时空,和大叫着“后座载人罚多少钱来着”的你产生了奇妙的共鸣——换言之,就是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跑出二里地了。
不是吧,快停下来啊?趁这个机会,把所有话说清楚!
作为聪明人的他嗫嚅着。
横亘在短暂距离的只有未能开口的心意和稀薄的面子,这些分明在这一刻,都不如此时握在手里你腕上的温度重要。
我,我,算哪门子的聪明人。
向着反方向逃跑的我,哪有很聪明。
感情的话匣子对于他来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具备的时候才能开口。
唐突的自我暴露在喜欢的人面前会耗光他从认识你以来十几年相思里积累的勇气,所以他跑了,甚至没胆回头去看你的表情。
不要啊……不要啊……
他脑海中幻想过的,一生或许就这么一次的,告白时的浪漫场景要么是清晨的薄雾中两人在大树下拥抱;要么是海边散步的时候,披着一身晚霞说要不要在一起;或者要么是在书店里找到一本书,用不同的文字凑成一首情诗。
无论哪种,都不要是这副赶鸭子上架——根据他的情况,应该叫做赶老虎跳火圈——的架势。
被豆丁青梅竹马拱得连连躲避满地乱爬什么的,那种事情不要啊……!
折腾一晚上的肌肉虽然有点酸痛,但外套的纤维上,残留着的、不属于自己的柔顺剂的香味引发的头痛则更甚于此。
他听见自己无意识叹了口气,用手捂住了脸,同时感到一阵牙酸,原来自刚才起他就紧咬牙关。但那远远比不上心中的感觉——那种无能为力又试图挣扎的感觉。
真到了那时,你应该是捧着花的,被簇拥的,美滋滋的,不可置信的 ,就算是忍不住臭屁的也好。
怎么可以连鲜花都没有,我的公主nim。
——————————
身边传来一阵盛大的咳嗽声,音量倒不大,只是意图过于明显,就像主人提醒睡着的狗要散步时蹬的那两脚。
你已经约莫猜到权顺荣迟早会绷不住先向你搭话,你在二十分钟内至少看到他不开心地撇嘴三次,回头看柜台十次,把筷子放下了五次——看来那碗年糕真的很难吃——偷看你二十次。你幸灾乐祸,在心里笃定除你之外他肯定再没有朋友(你忘了自己也是这样)。
权顺荣终于开口对你说,有件事希望你能答应。
他还没说是什么,你看着他用了几乎壮士断腕一样决心的那副表情,什么都没说,但是迅速地把手里剩下的半个泡芙吃掉了。
……
太棒了好喜欢这种互相辜负的默契……!
你说你先说,你说了我再考虑。
“……希望你不要再不理我了。”他低着头,像只被捏住了尾巴的实验鼠,“对不起,真的,下次有什么事情会先和你商量完再做的。”
你嘴里还嚼着芝麻大福,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在说打架的事情。
下一秒你很严肃地伸出手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权顺荣想这算什么嘛,他笑着说放心还是一张帅脸,没想到你又揉又捏好生确认了一番才肯放手,转过头扔了一个烤肉饭团过来。
“辛苦了。”你又接着开始鼓动腮帮子嚼嚼嚼。
算了,和之前任何一次闹别扭一样吧,聪明人要懂得顺势而为、就坡下驴。
权顺荣好像是被你过于平淡的话噎住了,安静了半晌,才终于小声说:
“我这样,全是因为你……”
你挑起一边眉毛。
“等一下,还有吧,还有哪儿错了?你自己说。”
“还有???”他脸上露出一个极为复杂的表情,不像在看你,倒像是在看一道解不出来的高数。
怎么没有!你气急攻心,高高跃起势要去揪那张刚刚还被你捧在手心里确认完好无损的帅脸。直觉、灵敏、准星、身长,桩桩件件,件件桩桩,你统统不如权顺荣,独有死缠烂打的耐性远高于后者。权顺荣试图单手压制你后再讲道理,结果是被猝不及防的幸福从物理层面创倒。
啊,好幸福,权顺荣想。原来我们两个都有精神病,真是好极了。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你是猪啊!你真的是野猪吧!”他无能狂怒,“又怎么啦,到底还有什么嘛,我的野猪大小姐……”
你瞪他一眼,装作没听见那不太礼貌的第三人称,宽容海量地、一字一顿提醒道:“手、机!你还遮遮掩掩不给我看你、的、手、机、啊!”
权顺荣这下才充分理解现状,顿时如蒙大赦,献宝一样把手机呈上来给你看,表示自己超乖,绝无二心!有没有很感动,是不是一点也不气了,鼠尾巴摇摇!
你很吃这套恭维,一时还有点手足无措,在他期待到闪光的眼神里很难声色俱厉,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摆着一张死脸,点开了手机屏幕。
……
♫Hey~ 这不是我的丑照吧 HO↓SHI↑
♪悬着的心 终于死了~
(BGM:Sweet Venom)
他的锁屏是一张,按穿着推测,应该是今年暑假的你的照片。
似乎是刚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头发翘起,睡眼惺忪站在窗前的一张照片。
黑眼圈大得宛如打出生以来没睡过觉,头发也乱糟糟的,要不是有历史记载还以为你是前一夜刚从庞贝古城逃难出来——而且你脚上怎么还踏着那双天杀的粉拖鞋!
啊,顺便提醒下,如果把鼻子轻轻靠近一面透明的玻璃的话就可以变成猪,希望你们永远别在朋友面前这样做。
朋友……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你感觉幻听到一百只耗子在耳边洋洋得意地吹起小号,吹的是友谊地久天长。
这下你是真的有点泄气了,像泡在一汪颤巍巍的水里,恶狠狠咬着的牙也颤抖起来,伪装的冷笑也挂不住了,你感觉脸上又露出那种非常可耻的柔情。
所以你才生气?
嗯。
以为我瞒着你什么事情?
嗯。
觉得这样我们就不亲了?
嗯。
怎么会!他笑了。原来是这个,你怎么不早说!
你的点头就像一个开关,打开了凝滞着的关系,也打开了权顺荣的眉头。
两人之间的坚冰居然就这么遭遇严重的温室效应,很快融化了。
你想朝权顺荣笑笑,接着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我们回家吧。而那基本是你和他每次在街上偶遇后的结果,一起吃完饭、玩完以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很自然。或者说本来就没有什么结果,因为就没有开始过。
但这还远远是称不上我想要的胜利呢……你一边想,一边用两只手撕开红豆黄油面包袋子边缘的锯齿,用尽量文雅的姿势咬了一口。
“为什么挑了这张照片?你不是拍了我很多其他的吗。”
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目不转睛地看你了,嘴角上扬、眼尾下压,表现出的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意味着高兴的表情。
“啊?当然是因为这张很好,很不一样吧。”
甜腻的红豆沙混合着黄油哽在喉间难以下咽,你熟练地用右手将耳鬓的发丝拢至而后,低头咬上饮料吸管轻抿一口,一连串动作紧紧俘获身旁人的视线。
将长时间被头发遮住的耳朵与颈侧露出来、抬手时展示出风衣间的肌色——无意识地露出小片绝对领域。算是你展露魅力的的惯用手段,权顺荣已经见识过了无数次其杀伤力,勉勉强强,顶多就是让追求者闻风而动,声势浩大宛如水库泄洪的程度罢了,可爱得毫无意义。
哈哈该说不愧是都市传说级别的公主nim吗?连和竹马独处的时候都保持着营业般的状态。
啊~就是这种感觉啊!这种毫无意义的可爱!
他知道你不是故意端着,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明明认识时间越来越长,但从你身上散发出的距离感,反倒越发强烈。
所以才说,那张照片是不一样的。
那天他骑车经过你家楼下时,正巧撞上被阳光晒醒的你迷迷糊糊如同盲人摸象般摸索着想要拉上窗帘,其间还被放在电视旁的懒人沙发绊了一跤。
你的眼神从楼上的窗帘后面如同水面上不经意浮起的鱼儿那般飘出来,和他的视线相碰在一起。
权顺荣迅速地垂下眼帘避开来。
哇哦,惊鸿一瞥……?
他的心跳不停地加速着,心脏不断地膨胀着。
他当然不至于连来这里的目的都忘却,他是来提醒你今天记得出门购物,但那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在他面前的女孩子有一张总是有着融化巧克力似的甜蜜微笑的脸,和一双即便形状温柔、脸带笑意看起来也无比冷漠的眼睛。
如果此时站在楼底下的是别人,想必你的脸上立马会摆满标志性的、恰如其分的殷勤吧。
但现在,睡意朦胧的那张脸只是维持着冬天特有的冷洌感,你的五官就如同电影的主角一般被柔光所包围着。
那一帧帧由远及近地铺陈开来,至今还在他的回忆中熠熠生辉。
他想着至少把这一幕记录下来,于是回过头去包里拿手机。
就这么一回头的功夫,再转过头来时有着双下垂桃花眼的美式甜心扒在落地窗玻璃上变成了猪。
隔着道玻璃,他的野猪大小姐眨着有如近在咫尺的星星一般的眼睛,拖声拖气地说:懒得出门啦——权hoshi,你上楼——
权顺荣的脸颊开始发烫。你他妈的倒是先下楼把门打开,他想。
我的神经大条的你。
我的随性娇憨的你。
我的明明年龄更小却每每都能把敏感的自己哄得服服帖帖的你。
这样的你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也只有我一个人印在回忆里。
这独一份的傻气是只属于权顺荣的特权。
然而现在,回忆里的女主角正在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教育他,说什么成年人要有边界感,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怎么还可以用异性朋友的照片当锁屏呢巴拉巴拉……
?
我有什么?
我什么喜欢?
你是我什么?
像被教导点到名的倒霉蛋一样,他带着一点深切的迷茫回望过来,好像突然理解过来你俩之间那层灰蒙蒙毛玻璃般的隔膜起因为何。
“那也不一样。好吧,那真的有点不一样。”
权顺荣趴在桌子上,用尽大韩民国最后一只老虎的尊严抑制自己从喉咙深处曳出呜咽。
“我想你会单身一辈子,所以你不知道,算了吧。”
你的眉毛挑得比上次还高,沉默地转过头去,继续面对着一桌的零食和包装袋无言地坐着。某种东西在你心底死灰复燃,使你挣扎了几个心跳的时间,最终冲动战胜了一切。
“你老说不一样。”
靠,你感觉自己的语速古怪又尴尬极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
权顺荣没有急着回答,只是一直盯着你看,目光十分专注。即使是你回望过去,都没有移开或躲避的迹象。
在这种对视中,他的脸慢慢红起来,眼睛却越来越亮。
你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吗?
你问出这个问题又是何用意?
如果他诚实回答,你们的关系又会算什么?是会更明朗,还是会更复杂?
在热气和香气弥漫的便利店里,权顺荣的心,在你水气弥漫的眼睛里快速地颤抖着。
半盏顶灯照不开的昏暗中,权顺荣尚可逃跑;正午时分的阳光下,他的心一览无余。
时机真不好,比上次还烂。
而且这次还是没有花。他想。毫无规划的P人本色让他恨不得把脖子挂在麻绳上。
但告白的时刻其实也不一定要如想象中一样,梦幻而柔软。
也可以是大汗淋漓、狼狈不堪时,紧紧握住你的手,喘息声伴随着胸腔里鼓动的心跳,头脑一片混乱,在突然而至的瞬间,决意勇敢说喜欢你。
马马虎虎,也很美好,因为你我本身就是构成美好的一环。
“你和我见面穿小猪×奇拖鞋,一点都不客套,很不一样。”
他说到一半卡住,大概是想到才刚让消了气,音量自动放低,隐隐寄希望于你并没有听见。
“?”
“你过来。”
他挺直了后背,把双手放在大腿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清白无辜。
这么扭扭捏捏,还要讲悄悄话?
你认真地凑过去,听见权顺荣轻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你的耳边突然传来“嘎吱”一声捏塑料瓶的巨响,从耳膜顺着脊柱下劈,全心全意听着的你哗地一下跳起来,椅子被掀嘚向后倒下。
状况突然陷入混乱,他话还没说,丢下肇事饮料瓶,像拎一只第一次穿衣服不会走路的短毛猫一样把你拉开,因为你正试图把他埋进奶制品冰柜里冻死。
他笑得头疼,见牙不见眼地问,被我吓到了吗?
“所以啊,笨蛋。你猜猜看,现在被吓到,和等会儿我要说我喜欢的女孩子是你,哪个比较吓人?”
——————————
你我的世界是一颗圆圆的月球,月表是校园舞社明星+平面模特级大美女,王道又欢喜冤家的关系性。
而月背,是锋利又不成熟的我和喜欢着这样的我的,心很软的你。
独一无二的爱化为实质,像被地心引力吸引,月亮缓缓降落到地面上。
——————————
写完了!虽然女主角看着很笨但是真的有在认真扮猪吃老虎😵💫👌🏻希望🐯妈看得开心
(之所以突然写了一篇🐯梦女是因为一周梦见权hoshi两次本着不浪费灵感的原则遂写之。博主本质还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桂妮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