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藕饼】校园/娱乐圈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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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个甲:有个人喜欢偏向,有包含不严重ooc的文,不包含付费解锁结局的,主要收录个人认为中上质量的文
★学生党,粮单更新时间不定,但会持续更新
★感谢各位太太的香香饭饭!!生在烫圈真是太幸福了
娱乐圈背景推文,包括一方是娱乐圈的
包括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包括老师身份,一方是学生或老师
100%纯甜推文!更新时间不定,本人虐点低,所以真的是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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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饼】男朋友对我的信息素无动于衷5
拿着ABO的设定我却tm在写双向暗恋蠢蠢欲动的小清新,艹!
*
5.Tony Tom&Jerry
周五一早太乙就拿了张物理卷来做。
安静的教室内只听见吊扇转动声,蓝色的窗帘被清风吹得微微摆动。
苏九薇左手定理右手定理颠来倒去,硬是没想起洛伦兹力该怎么判断方向,旁边没人,桌子上一本漫画书被吹得直翻页。
校门冷冷清清,门卫大爷听着广播打盹儿,侧着围墙过去大半圈,有个人利索翻墙落地。
哪吒踢飞一粒小石子,插着裤兜儿绕着花坛走。
太乙和他说:娃儿,你非常聪明,但金子也得从沙里刨出来才发光,你不能因为我关注你,你就只学我的物理瑟。
他哥和他说:大人都很忙的,没人会围...
拿着ABO的设定我却tm在写双向暗恋蠢蠢欲动的小清新,艹!
*
5.Tony Tom&Jerry
周五一早太乙就拿了张物理卷来做。
安静的教室内只听见吊扇转动声,蓝色的窗帘被清风吹得微微摆动。
苏九薇左手定理右手定理颠来倒去,硬是没想起洛伦兹力该怎么判断方向,旁边没人,桌子上一本漫画书被吹得直翻页。
校门冷冷清清,门卫大爷听着广播打盹儿,侧着围墙过去大半圈,有个人利索翻墙落地。
哪吒踢飞一粒小石子,插着裤兜儿绕着花坛走。
太乙和他说:娃儿,你非常聪明,但金子也得从沙里刨出来才发光,你不能因为我关注你,你就只学我的物理瑟。
他哥和他说:大人都很忙的,没人会围着你团团转。
后方铃声响起,他想,学霸应该也很忙,无论下课放学都要抓紧时间多做两个题。
从超市出来他们好像又成了陌生人,最后一条消息依旧是他发的那句。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没劲儿,一会儿又觉得确实没必要,他跟金蝉也没天天联系。
总而言之,还差一年小酷哥也是大人了,才不会问你为什么不理我,多掉面儿。
裤兜里震动了一下,微信上冒了个小红点。
敖丙:我把衣服带来了,过来找你?
哪吒立马转身:我来找你吧,我现在离文昌阁没多远
敖丙:好,那我在文昌阁门口等你。
他们学校文昌阁也算是个小校区,百年前叫凤鸣书院,历史悠久,三个年级的重点班就在这边上课,为了方便学霸们还特意在里面新建了个小食堂。
哪吒三两步蹦回墙根儿,扒着凸起踩着凹陷,几下轻松翻上墙头,刚要跳下去,忽然跟下面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哥们儿,”他坐在墙头乐了,一腿屈起,另一条长腿懒洋洋晃着:“先下后上,麻烦让让?”
子弹头、四六分、锡纸烫三个脑袋齐齐逆着光看他。
他语气很是轻巧,配着张扬的漂亮面容,唇间虎牙若隐若现,漫不经心里透露出一点谁都瞧不上的嚣张与傲慢。
子弹头:“你要吗原路返回,要吗一边儿下去。”
锡纸烫在后面拉他衣服。
哪吒自上而下扫三人一眼,子弹头被瞥的打怵,以为他要发难,没想到墙上两条大长腿一晃,人真屈尊纡贵挪旁边跳下来了。
他习惯性插兜就要走人,却发现墙上贴着个人——小姑娘跟壁虎似的,一脸慌张眼巴巴望着他,就差书四个大字‘壮士救我’了。
真是艹了,逃个学都能遇到这种烂俗情节。
他是校霸,不是佐罗,文昌阁还有条小白龙等着他发热,等下路过给门卫说句就算了。
三人看他没敢多管闲事,带点不屑地瞧着哪吒迈出一步——
“Tony,办卡这种事情强扭不来的。”
子弹头与四六分:“?”
锡纸烫:“你叫谁Tony?”
小姑娘往他三头上一瞥,意会到了,但笑不出来。
子弹头火冒三丈:“你tm再喊一遍?!”
哪吒把他肚子里那指甲盖大小储备的英语词汇搜刮一遍:“那小爷再给取两个,Tony、Tom、Jerry,喜欢不?”
小姑娘噗嗤一下笑出来,子弹头骂了句cnm作势要扑人,四六分和锡纸烫脸色铁青,他两单方面认识李哪吒,拉着子弹头没让他上前。
哪吒连看都懒得看她,只说:“笑毛啊,赶紧滚。”
小姑娘一愣,被吓白了的脸瞬间就红了,尴尬的差点同手同脚顺着墙根儿走。
三人也没拦,在紧张的气氛中她走出一截距离,来回扫众人一眼,一溜烟儿跑了。
子弹头太阳穴突突直跳,要不是被拉着恨不得上前咬死他。
哪吒无所谓转身就走,四六分却开口了:“狗改吃屎行侠仗义了?上回一食堂英雄救美尝到味儿了?”
他嘴挺贱的,但校霸今天没想动手,只不过稍微侧了下脸。
四六分:“高一咱两干过架。”
哪吒不咸不淡道:“不记得。”
四六分:“……”
但确实跟他干过架的人太多了,你要问他被哪条狗咬过他可能还记得。
子弹头听得云里雾里:“这吊毛谁?”
锡纸烫:“李哪吒。”
哪吒都走出好几步了,子弹头顿时想起来,猛然投射一枚汽油弹:“你跟谁在这装好人呢你,要不是你爹妈当官儿你tm被开除多少回了?”
敖丙提着个小纸袋站在铁门旁,有老师路过:“等谁呢?快上课了。”
敖丙礼貌朝他笑笑,没说话。
大课间二十分钟快完了,文昌阁下课本来就没多少人出来活动,小操场里算他总共也就几个人。
好学生头一回因为别人的信息素而引起情绪波动,什么疑难压轴题都不在话下,偏偏该怎么主动发信息让他无从下手。而所幸一天都在看书做题,专心起来就给忘了,想着还衣服自然得说说话,到时候就迎刃而解了吧。
他看了看手机,十五钟前一条‘我到了’,八分钟前一条‘我也来找你吧,你走的哪边?’
敖丙输入一句不来了吗,想了想又重新编辑了发出去。
敖丙:下次来拿吗?
上课铃毫不留情的响了。
行吧,敖丙拧着纸袋一步三回头,忽然有种开开心心兑奖结果彩票店没开门的失落与遗憾。
敖丙迟到已经是破天荒了,这会儿一手按着书一手拿着笔——看起来很认真,但实际神游天外。
他应该约午休或者下午,总之不是20分钟的大课间。
T恤收下来时他没忍住闻了一下,完全是洗衣液散发的清爽香味——但臆想中的嗅觉记忆却把当时的心情与情景糅杂在一起再现。
朦朦胧胧的夏日熏风,炽烈骄阳,碧绿的荷叶破水而出张扬生长,被触碰过的指尖微微的烫。
“抬起来点儿。”
酒精浇上来钻心的疼,哪吒皱着眉,被校医拧着下巴,十足心狠手辣的用棉球往伤口里按。
他下唇被豁了道口子,血淌的浅色T上全是梅花点子。
老师纷纷在给家长打电话,校医看他疼的面目狰狞还不吭声,戏谑道:“难得挂彩啊,今天这三实力不错哈?”
那三个在后面,坐的坐,躺的躺,都没好到哪儿去。
伤势最轻的就是锡纸烫,全程边缘ob,但给藕霸致命一击的恰好就是这厮——混战之中哪吒被子弹头拦腰从后面抱住,锡纸烫瞧着危险系数减半,脖子一梗闭着眼睛哇啦哇啦冲上来一拳。
他食指到无名指都套了非主流戒指,不亚于带着指虎打人,成功破了校霸的相。
几乎也是在这一拳的瞬间——锡纸烫被当膛一脚踹到在地,他发着懵呢,面前那人抓着子弹头手臂一个反拧,顺势侧身提膝一顶,以肘猛击四六分侧肋,刹那两人歇菜,校霸面无表情抬手擦了唇间鲜血。
Alpha侧脸斜出一抹血迹,眉眼极冷,仰视看去像极了某些动作片里的杀手。
锡纸烫撑着地呆滞望他,感觉下一秒自己就要被斩首了。
子弹头觉得自己肋骨都给李哪吒顶断一根,一米七的A躺在床上泪眼花花嗷嗷叫:“草,李哪吒你他妈是颠狗吗,你护O就算了,老子被个Beta劈腿问问理儿被你拦了都没动手,他妈骂你一句就抡人!!”
正冰敷着脸的四六分心想不然他校霸的名号怎么来的。
校医:“哇哦——肉体心灵双重打击~”
哪吒:“……”
也恰好提醒了他——他回去是找敖丙的,现在都快过去一小时了!
校医:“你找什么呢?”
他嘴破了,一动就疼,含糊道:“我手机掉了。”
得,赔了夫人又折兵,按他这倒霉体质,一开始就不该管这档子破事。
锡纸烫从兜里摸出个手机,屏碎的跟蜘蛛网似的:“这呢,被逮的时候顺手给你捡了。呃…就是好像…”
他还没说出好像什么,屏幕直接就掉了一块。
后来班主任、三人家长都来了,训斥指责、推诿扯皮顺带阴阳怪气一通,各自把自己小孩儿领回家。
他四人记大过,通报批评,停课一周反思,下周一念检讨。
太乙陪哪吒坐在医务室里等。
哪吒:“我妈呢?”
太乙:“啊…他们出差呢,你哥开车回来,再过会儿就到了。”
刚有家长明里暗里讽刺他没家教,出了这么大事儿家长都不来,野大的。
他坐那儿没吭声,就冷着脸盯着她看。
一问谁先动的手,好家伙,来势汹汹指着他骂有暴力倾向。
家长情绪激动,几个老师夹在中间也难受,要不是主任镇场子,估计得上来挠他。
他两又坐了半小时,他大哥金吒来把人领回去了。
“这次又为什么跟人打架?”金吒从后视镜内看他,“我记得你上回头上不是挨了下,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哪吒左下唇贴着块纱布,坐在后排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闷闷开口:“你周五休息?”
“打算周日回来的,这不妈电话打过来,赶紧过来接咱太子爷。这几天不回公司了,你给我好好在家待着。”
他爸妈都是体制内,他上小学妈妈调去做Omega安全工作,回家次数比以前还少,小孩子又不懂,就觉得妈妈是保护别人丢下他了。后来再大些也明白道理了,不至于讨厌但也是无感,结果到高一被追他的一个O逼烦动手打了人。
妈奋战O安全工作第一线呢,儿子在学校就动手把小男生给打了,于是他妈头一回化身喷火暴龙兽,揪着他耳朵拧回去揍了一顿——对Omega好感由0到-1。
为什么电脑登录微信必须手机认证,能用手机谁用电脑啊!
哪吒对着屏幕上二维码发愁,他要是能想到这周得换手机,上个月就不该换自行车。
而金吒则以戒骄戒躁戒网瘾为理由表示返校再买。
真是大写的绝望。
周日下午苏九薇和金蝉来了。
不知道是来探望伤号还是开趴体的,零食买了一大堆,摊在沙发上一边啃周黑鸭一边玩手机。
哪吒木着脸看这两吃的不亦乐乎,嘴上隐隐发疼。
他感觉他手又痒了,想抽人。
“手机借我下。”
苏九薇:“先说你要干嘛?”
哪吒:“发个信息。”
苏九薇刨根问底:“给谁?”
金蝉一听他两在说发信息,忽然把自己手机屏举起来:“哇敖丙好高冷哦,都不回我信息。”
哪吒眉头一跳,刚想去接,八卦苏女士一把抢过,往上翻记录。
除去最开始添加时礼貌几句,后面一周金蝉的早晚安及直男寒暄,对面一句反应都没有。
苏九薇:“我觉得人家挺有礼貌了,这种弱智直男尬聊我都直接拉黑。”
金蝉:“我觉得应该是学霸压根没时间看手机吧,他们班竞争多激烈啊。”
哪吒:“你在追?”
苏九薇瞥他一眼,忽然有点搞不懂藕霸是什么心思——她也挺难相信哪吒会开窍对O心动,但除了周一后面中晚饭都是他们三人组一起吃的,晚上偶尔翘课出去浪,也没见哪吒有跟人聊天什么的。
金蝉喝了口可乐,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世上无难事——”
两人:“?”
金蝉:“只要肯放弃,我觉得学霸可能,脑子里没有想谈恋爱这跟筋。”
苏九薇一边刷学校墙一边接嘴:“也是哦,感觉就是那种礼貌待人的性格呢,对谁都能好,对谁都一样。不过,我听说他有男朋友啊——诶,卧槽!!哪吒,有人跟你表白!!”
就是那个劈腿的妹子在表白,她虽然没点名,但这事儿早已飞速传遍全校,下面一溜儿@李哪吒。
哪吒翻了个白眼:“让她滚。”
他听着两人这么说,都觉得有点没意思了,结果临走,他还是找金蝉借了五千块。
晚上就溜出去买手机了。
插卡开机,微信冒出一溜儿信息。
敖丙四条未读,最后一条周五晚上:伤的严重吗?
咕嘟,他心里有个甜甜的小气泡晃晃悠悠飘起来。
哪吒:不严重,擦破点皮,周五你等了多久?
没一会儿那边就回了:上课就回去了,不过午休我把衣服送你教室去了,门口那个同学收的,上次非常感谢。
哪吒捏着手机啧了一声,按着屏幕删删写写,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嘴给打破了,手机也给踩碎了,最后只发了句:应该的
敖丙: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可能校霸技能全点在武力值上,恋爱这方面一窍不通,他胸腔内有浪潮翻涌,却全给堵在坚硬的大坝中。
礼貌也好,有男朋友也罢,小爷不稀罕。
敖丙坐在书桌前,计算式写了一半,微信叮咚一声。
不是哪吒发来的,是陈念。这个小学弟完全自来熟,即使收不到回复每天热衷于给他发各种八卦消息。
陈念:哇哦,周五打架那个事情知道吗,今天下午那个Beta表白了耶!给你看#截图
敖丙捏着手机,右手无意一下,笔尖把纸给戳破了。
他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分化后没想过恋爱那些事,追他的人不少,但都给敖丙那种礼貌友好里掺着的疏离给打败,30班又都是学霸中的战斗机,大家都在忙着学习,故而连朋友都几乎没有。
他觉得哪吒是特殊的,但连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好像对他的消息很期待,又矛盾地觉得与他联系时很煎熬。
但这张截图立马让他心上有从未体验过的滋味,酸酸胀胀的,没来由的、无从开口的低落。
敖丙托着腮发了一会儿呆,丢了手机继续做题。
嗯,学习使他快乐。
他又回归了平常生活,甚至连手机都不带了,晚上偶尔想起来才看看微信。
陈念:原来阻断剂这么厉害啊,如果A完全对O没意思的话,喷了阻断剂后就算近距离接触也不会被影响呢!
敖丙对着这句话看了一会儿:这样吗?
陈念:哇学长你居然回我了!QAQ如果喜欢的话从各种细节里就能看出来了吧,比如说一定会主动、经常联系你,平时接触过近的话,两个人都会因为彼此信息素而脸红心跳呢!
敖丙没回了,返回界面发现那里有个小红点。
从来不看朋友圈的学霸鬼使神差地就点开了——
两分钟前哪吒分享了一首歌:Crush-Tessa violet
-And I'm just tryna play it cool now
-But that's not what I wanna do now
*
李哪吒:A仇者联盟,为了BO奋斗在一线
【藕饼】真没谈?
魔童藕饼,伪校霸藕x模范生丙,迟钝男高,5w字一发完,HE
丙的两个哥哥存在只参考电影台词提及,无明确姓名及设定。
太乙端着保温杯,咽了一口茶叶水,又问了一遍:“啥子?”
“李哪吒,老师,”鹿童一脸复杂,“你们班李哪吒好像早恋了。”
鹿童是一班的,李哪吒是二班的,太乙是二班的班主任,就算鹿童是学生会里管纪律的,告状告到隔壁班,也实属多管闲事。
然而就算真谈了,那也不是什么塌天大祸,太乙没当回事,将保温杯放回办公桌上,摆摆手:“不可能,你要说别个还有可能,哪吒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边,他懂啥子。”
办公室其他几个老师也都把椅子转过来,饶有兴致地聊起天:“二班小霸王...
魔童藕饼,伪校霸藕x模范生丙,迟钝男高,5w字一发完,HE
丙的两个哥哥存在只参考电影台词提及,无明确姓名及设定。
太乙端着保温杯,咽了一口茶叶水,又问了一遍:“啥子?”
“李哪吒,老师,”鹿童一脸复杂,“你们班李哪吒好像早恋了。”
鹿童是一班的,李哪吒是二班的,太乙是二班的班主任,就算鹿童是学生会里管纪律的,告状告到隔壁班,也实属多管闲事。
然而就算真谈了,那也不是什么塌天大祸,太乙没当回事,将保温杯放回办公桌上,摆摆手:“不可能,你要说别个还有可能,哪吒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边,他懂啥子。”
办公室其他几个老师也都把椅子转过来,饶有兴致地聊起天:“二班小霸王啊?不是不打架了吗?”
“那就是有进步嘛,孩子还是有很多优点的,谈个恋爱很正常。”
“对,我记得他短跑挺厉害,年前校运动会拿第三呢。”
刚来的实习大学生问:“第一第二是谁啊?”
“第一在这儿呢,”太乙笑眯眯的,指指面前的好学生鹿童,“第二名和哪吒其实是并列,你说巧不巧,短跑用时一模一样,一秒都不差,我记得宣布成绩的时候他俩是不是还打了一架来着?——鹿童啊,你回去吧,这事我晓得了,回头我问问他。”
真能问出来?鹿童欲言又止,让好脾气的老师们劝回去了,办公室门一开,鹿童先侧过身让了让,外边的人有礼貌地道谢,抱着一摞快要挡脸的练习册走了进来。
太乙喏了一声:“这就是那个第二名。”
敖丙被点名,又被作业遮挡了视线,就歪了歪头,露出半张脸:“老师,您叫我吗?”
几个实习大学生的眼睛蓦地睁大——好帅一张脸。
太乙招呼他:“哎,敖丙,你过来,有个事问问你。”
敖丙应了一声,先把练习册抱到太乙对面的办公桌上,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和那么厚一摞作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后他走过来站定,声音温和:“您说。”
太乙问他:“我记得你跟我们班哪吒关系很好,他最近谈恋爱了?”
听到前半句,敖丙点点头,到后半句,他一愣,茫然地摇头:“没有吧,还是跟以前一样。”
太乙是个信任学生的好老师,听他这么说就完全放下心来:“哎呀,我就说嘛,行了,那就没事了,你回去吧。”
敖丙很有礼貌地答应着,轻轻开门,轻轻关门,又获得老师们此起彼伏的感叹和夸赞,说申老师教到这个学生真是好幸运云云。
实习大学生则在后边问:“什么叫跟以前一样啊?”
“食堂排队一起,放学回家一起,迟到翻墙一起,闯祸都是双数,唉,”太乙抓着艾灸锤拍打自己的肩膀,“整天跟双筷子似的,拆不开噻。”
但是要说哪吒和敖丙是一双筷子,似乎也不太准确。两个人往那一站画风都不对个儿,只是两张脸都好看,高一入学的时候就冲上学校贴吧点击率第一,学生们锐评他俩一个属于●佩,一个属于起●,但不管怎么评价,他俩都没有被放在一个分类里。
就像太乙说的,俩人高一运动会结束的时候打了一架,上了他们这个高中还有精力打架的学生可不常见,更别提打到级部主任跑来拉架。当时场面鸡飞狗跳,打架的、拉架的都乱成一锅粥,级部主任是个小老头,个子太矮,在混乱中跟着挨了两巴掌三拳头,鼻青脸肿让人给架走了。
第二个周一开大会,两个人在全校面前念检讨,大喇叭滋啦滋啦响,把两个清亮好听的声音卡成电子狗,所有人在旗杆下入定,刚开始还有女孩子打量台上的两个大帅哥——就算穿着麻袋似的校服,那也还是两个大帅哥,但是很快大家就开始不耐烦了,因为敖丙的检讨书语句流畅,感情真挚,但是太长,像高考范文。
一边的申老师张嘴几次试图打断都没成功,硬生生让他念完了一大半,太乙看不下去说你到底想说啥子,哪吒捏着那张纸切了一声,说他就是纯结巴,被太乙一拳锤到脑壳上,哪吒嗷一嗓子,让昏昏欲睡的操场清醒了一分钟。
敖丙听见哪吒叫唤那一声转过头来,借这个机会,申老师得以成功打断敖丙的范文检讨书。换哪吒走到前边念,他倒是干脆利索,三两句话念完了事,拯救了一操场哈欠连天的高中生。
大会主持人说完请各班老师有序带回,大家都聊着天往回走,敖丙在十二班,同学们问他你刚才是在担心哪吒吗,敖丙说那也没有,不过我们和好了,以后不会再给学校添麻烦了。周围同学一片惊诧,说这么容易就和好了?怎么和好的?
敖丙说:踢了会儿毽子,聊了会儿天。
哪吒也这么说的,但是没人信,这人一看就是犟种,怎么可能踢个毽子说两句话就往事一笔勾销了?哪吒说你们爱信不信,反正以后不打了,我们好得很。
高一,正是还没有被繁重学业毒打的年纪,哪吒这句话刚说出来,不到半天就在各班传得沸沸扬扬,什么版本都有,传到最后听起来还算靠谱的就剩后半句,就是哪吒说他和敖丙好得很。
什么好得很?什么关系就好得很了?有一部分学生开始把他俩分到一类里,什么●佩、起●,通通打入晋●。
但是哪吒这个看似很不好惹的犟种,竟然真的安安生生地开始上学了,打架是偶尔的,迟到是经常的,串班是每天都会发生的。
二班在三楼,十二班在对面四楼,哪吒每天都不辞劳苦,搬着自己的凳子爬四层楼去敖丙班里上晚自习。十二班是单人单桌,两个大男生挤在一起,腿都伸不开,申老师指着那串班的犟种你了半天,终于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该……该回哪回哪去,快走、走。
犟种转着笔,睨着申老师,说:我又不是来打架的,写作业不行?
就不走。
申老师最后怒而告状,让太乙把人领回去,太乙说咱们兄弟俩认识多少年了,我把我课件资源都共享给你,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哪吒在你那儿还能写点像样的作业噻,在我们班就只睡觉。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了,可见两个老师都很善解人意。哪吒变成了十二班编外人员,偶尔还帮忙打扫个卫生,被同学们一堆夸,说你这效率感觉像长了六只手,太牛了。
哪吒开心的同时还很惊讶,说有那么好吗,我从小被骂到大的。
于是舆论又改了方向,贴吧论坛里好多人开始帮哪吒说话,说他其实很乐于助人,学习也不错,纪律也不错,虽然长了一张校霸脸,实际上会老老实实坐下写作业,配图是他窝在课桌旁边奋笔疾书。
课桌另一边就是敖丙,也在奋笔疾书,俩人脑袋对脑袋,写得很认真。
串班这事就又被翻出来,一波人说他仪态懒散、面露凶相、黑眼圈太重,一看就知道肯定经常熬夜,作息不规律,饮食不健康,另一波人说可是他意志坚定、内心强大、心地善良,他挺好的啊!
热评第一信誓旦旦:保真,这话是敖丙说的,敖丙是谁?那可是十二班、乃至整个高一最优秀的学生。
老师们不管学生的八卦,太乙更不往心上放,鹿童跟他说哪吒早恋,他一个字都不信,既说早恋,那对象是谁?不可能的嘛!
不料隔天,十二班编外人员就被主任拎到办公室来罚站。
老头下了四楼又爬三楼上来,累得气喘吁吁,当然也可能是气的,两个班主任被一顿数落,老头走了,太乙照例给哪吒一拳头,申老师才真是锅从天上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哪吒旁边的敖丙,他的得意门生——怎么也跟这小子一起来了?
敖丙满脸抱歉:晚自习吃饭,被主任抓了。
原来是哪吒晚饭没吃,端着碗泡面去十二班吃,可是班都串了,主任会因为一碗泡面这么生气?直觉告诉太乙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便接着问:“除了泡面呢?”
“没了啊,”哪吒拧着眉毛,“就吃了几口,老寿桃就进来了。”
太乙木着脸忽略了那个称呼,换了个问法:“泡面是吧,咋个吃的?”
哪吒满脸写着你这什么废话,说:“用叉子啊,难不成用手抓。”
好像是问不出什么了,太乙叹气:“那你不能出去吃迈?反正不在咱们班,那就在走廊噻,净给人家添麻烦。”
哪吒还挺聪明:“去走廊吃那不是被抓得更快!”
“也是……不对,你确定就这样?”太乙循循善诱,“咱们把前因后果搞清楚,争取不被通报批评,不写检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对不对?”
在哪吒和敖丙完全不同的陈述风格中,一办公室老师终于拼出了来龙去脉。最开始确实是哪吒没吃晚饭,买了一大堆零食回来,在敖丙的质问声里献宝似的从校服里掏出来给他。
“看,芝士味薯片!”
当时已经上课了,敖丙压低声音说:“小点声……你晚上就吃这个?”
在敖丙很有些不赞同的目光里,哪吒又从校服里子里抓出一包虾条。
膨化食品的包装袋很容易发出噪音,第一节晚自习还有很多人在写作业,后排也有人补觉,敖丙本着不能打扰同学的原则,接过薯片和虾条轻拿轻放,塞进桌洞,结果哪吒又拿出一包洋葱圈。
麻袋校服虽然长得像麻袋,但归根结底不是真麻袋,也不知道哪吒究竟怎么把这些东西都装进校服里边去的。总之在敖丙逐渐从不赞同变为震惊的眼神中,哪吒又拿出了两盒牛奶、一盒芝麻海苔脆、一长串玉米小香肠、还有三个卤蛋。
要说敖丙也算是刻板印象里的乖学生,但是面对拿零食像变戏法似的男同学,他的眼神又逐渐从震惊变成冷静,还能开个玩笑:“别说,你还挺适合穿琵琶袖。”
“装东西吗?”哪吒一秒听懂了,低声笑着问他,“以前是什么印象?”
敖丙想了想:“无袖马甲?敞怀那种。”
说着两人憋着笑,像接力运东西似的,一个拿一个接,把那些甜甜咸咸的零食通通塞进桌洞里去。
这样运了一会儿,哪吒从袖子里抽出最后两个海盐真知棒,递其中一个给敖丙,自己拆了一个正准备吃,被敖丙制止。
“你喜欢这个啊?”哪吒趴在桌子上,用胳膊挡着脸,把拆了包装的糖也递给他,“都给你。”
“也不是……”这么说着,但敖丙还是接过来,他也趴在桌子上,低声说,“你不吃点正经晚饭吗?”
哪吒眨巴眨巴眼睛,两个人脸对脸趴着,对了一下脑电波。然后哪吒福至心灵,从后门溜了出去。
不到五分钟,他端着那碗让主任吹胡子瞪眼的泡面进来了。
高中男生别的不说,就是体力好,哪吒跑下三楼买泡面接热水再爬三楼上来,气都没怎么喘,泡面封口用两个叉子固定着,端得四平八稳。
“老师没来吧。”哪吒蹲在那儿研究敖丙的桌洞,试图找点缝儿把泡面也搁进去,没找到。
然后他抬头看着敖丙,眼睛亮晶晶:“你吃吗?”
话是这么问,但他已经准备了两个叉子,敖丙看他眼神那么期待,很给情绪价值:“吃,你先吃。”
“哎呀,你先尝尝味,有可能太淡了,”哪吒单手拿着泡面碗,“我买的海鲜的,这个点就剩这个了。”
敖丙已经在嗦真知棒了,听他这么说又把真知棒从嘴里拿出来,他脑海里短暂想到教室有监控这回事,再很快把它略过去,反正墙也翻过了,班也串过了,主任也打过了,吃个泡面而已,吃就吃。
约莫过了五六分钟,哪吒揭开泡面盖子,虾仁和鱿鱼干的清香混合着芝士的味道噌的一下从碗里窜出来,以敖丙的课桌为中心在班里爆炸开。
意识到前排有人在吸鼻子,敖丙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些不妙。
太香了。
哪吒正拿着叉子搅拌碗里的芝士和面,敖丙几次想上手稍微遮一下泡面盖子,让香味尽量少飘一点出去,结果哪吒会错意,以为他也想尝试拌面,就把碗递给他,敖丙接过碗,先把盖子捂住,压低声音:“不太好吧?”
哪吒莫名其妙地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一脸无奈:“都现在了你才觉得不太好吗?”
又垂下头看那个碗,嘟囔着:“那也行,第一节课就先不吃了。”
那肯定不行啊!敖丙看看碗看看他,看看他看看碗,这人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跑出去打篮球出了好多汗,吃完午饭到现在晚上七点多什么都没吃,高中男生正是三口一碗饭的时候,哪吒更是个中翘楚,说夸张点,敖丙怕他第一节课会低血糖晕过去。
乖学生敖丙端着泡面碗紧锁眉头,哪吒撇眉毛等他拿主意。
“……这样吧,”敖丙思索再思索,最终下定决心,看向哪吒,“先吃一点垫垫。”
“行!”哪吒开心了,眉开眼笑地问他,“你也吃?”
“我吃一口。”
“行,你吃一口。”
说罢,敖丙小心翼翼掀开盖子,继续拌那碗冒热气的面。
真的太香了。
三口一碗饭的不止哪吒一个人,整个班都处在这么个状态。敖丙觉得拌得差不多了,结果一抬头,前边做作业的,左边睡觉的,右边袖口里托着手机打游戏的,全都转过头来,吸着鼻子寻找香味来源。
……敖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把碗还给哪吒,哪吒却拆开玉米小香肠和卤蛋包装,一股脑放进去,再推回给敖丙:“你先吃,你吃完我要放辣条。”
他还要放辣条……什么时候买的辣条??
敖丙欲言又止,然后又想到交了这朋友之后两个人干过的事,又觉得辣条也不算什么。
他就揭开盖子,用那个质量不怎么样的叉子挑起几根拌着芝士的面,结果不知道是叉子质量太差还是面泡得时间太长,那几根面条被挑上来,又掉下去,再挑上来,再掉下去。
如此反复几次,叉子弯了。
哪吒和敖丙盯着弯掉的叉子默默无语,哪吒换了另一个叉子,叉了几根面胡乱一绕,竟然叉起来了。
“哎,你快吃你快吃。”哪吒颇为扬眉吐气,将那叉子面直接送到敖丙嘴边,敖丙心说就一口,吃吧,就张嘴接了。
哪吒眼角带笑,歪着头看他:“好吃吧?”
结果下一秒,身后有人拍了拍哪吒的肩膀,两个人茫然回头,就看到了满身冒黑气的老寿桃。
听到这儿,太乙一口茶叶水呛在嗓子眼里:“你这娃儿还挺会吃。”
申老师的重点在于串班的小子终于不老实了,现在还带坏他最乖的学生,敖丙低着头站在那儿默不作声,看起来是很听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跟哪吒站在一起,就会有种“这次错了,下次还敢”的感觉。
申老师头疼得很:“出去,出去,罚站到放学。”
两个男生抬起头,对视了一眼,又去看班主任。
敖丙问:“我吗?”
哪吒问:“我呢?”
申老师深吸一口气,指指敖丙,再指指哪吒:“你,还有你,都……都出去!”
面还放在一旁的办公桌上,哪吒眼巴巴瞧着,心说他要是出去罚站,太乙敢把面汤都给他喝没,敖丙好歹还吃了一口,他可是扎扎实实什么都没吃。
敖丙不愧是哪吒的好朋友,下一秒就语出惊人:“老师,哪吒还没吃晚饭,要不先让他吃一口吧。”
太乙破天荒和申老师异口同声:“一顿不吃饿不死他!”
两个人撇着嘴可怜巴巴出去罚站了。
办公室窗户没关,哪吒贴墙站着,果然听到他的好老师在嗦面。
敖丙在他旁边,见他表情扭曲,问:“你饿了?”
“那没有,”哪吒砸吧嘴,“就是觉得便宜他了,下了课我还得再跑一趟小卖部。”
敖丙提醒他:“老师说站到放学。”
哪吒满不在乎:“没事啊,就说要去厕所,五六分钟的事,你等着我就行。”
然后呢,站在走廊上边罚站边吃吗?敖丙沉默了,他胡乱思考,觉得还不如趁着现在办公室里太乙老师在嗦面的时候让哪吒在走廊里同步嗦,主要起到一个掩耳盗铃的作用……
这个想法过后,敖丙被自己气笑了,他一个出门去哪都要跟家人报备的好学生,竟然也跟这位男同学的自由不羁的思维逐渐靠拢起来,真是……
正想着,里边传来太乙老师的声音。
“你看我就说吧……这娃儿心思就没往那儿想过……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的……我放心得很。”
太乙在里边一边断断续续吃,一边断断续续说话。
哪吒冷笑一声:“到底是谁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啊。”
里边又有个老师说:“你要不再调查一下,万一真早恋了呢?”
哦?有八卦。
横竖走廊上就他俩,哪吒和敖丙来了精神,干脆都凑到门边听,一个蹲在下边,另一个踮脚尖在上边。
结果太乙说:“哪吒成绩还行,没事,早恋也不是啥子大问题。”
哪吒皱眉:“谁?”
敖丙诧异:“你?”
哪吒震惊:“我干啥?”
敖丙惊愕:“早恋?”
哪吒百思不得其解:“我早恋?”
敖丙也百思不得其解:“你早恋了?”
哪吒摇头:“我没有啊!不是,”他压低声音,“我每天不是在我们班就是在你们班,我哪有空早恋。”
“对啊,”敖丙反应过来,“今天太乙老师也问我来着,好像大家都这么传的。”
哪吒气笑了:“谁这么闲?”
敖丙是个好脾气的乖学生,想了一圈,摇头:“不知道。”
两个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在门口面面相觑。
里边不知道又在说什么,好像是在复盘两个小孩交代的泡面事件,走廊里也很忙,哪吒和敖丙掰着手指头数有可能传谣言的人选,掰完又从自身出发,思考那群人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哪吒在早恋。
“你早晨去学校之前在干什么?”
“买早饭啊,”哪吒一边想一边数,“豆浆、茶叶蛋、鸡蛋灌饼,你那份专门不放辣条的,你忘了?”
说到这儿哪吒一拍脑门,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包辣条来:“幸亏这个还在,哎,你说我要不……”
话没说完,办公室的门砰一声打开,两个人被齐齐吓得一哆嗦,正是端着空碗的太乙老师和暴怒的申老师。
太乙嘴里泡面都没咽下去:“你果然藏辣条!”
哪吒看着那个碗,大叫:“你果然吃完了!”
申老师指着哪吒,指尖颤抖,说话也不结巴:“你们俩是不是谈了!”
敖丙看看哪吒,又看看两个老师,精英大脑难得锈住:“没有,不是、我们……我们俩??”
敖丙万分不理解:“我们就是,就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啊!”
申老师看着敖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在帮哪吒讲理。
“老师,我知道他,你不相信他总相信我吧?他真没早恋……不是,我们没谈、谈……”
申老师很想问一句那他为什么喂你吃面?但是问题就在于不管是敖丙还是哪吒都不觉得这样有问题。
虽然两个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但申老师总觉得不能这样发展下去,他跟敖丙的父亲是多年好友,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情况,既然孩子分到他班里,不说每天时刻盯着,也得下劲儿培养,敖丙可以不聪明,也可以不勤奋,但是绝对不能被别的臭小子耽误,带坏更不行。
而哪吒显然就是那个别的臭小子。
申老师定定看了敖丙一会儿,从口袋里找手机:“我得给你爸打个电话。”
敖丙还是不觉得这样有问题,倒也没着急,只是很无奈:“那您要跟我爸说什么,说我上自习课被男同学喂了一口海鲜芝士拌面?”
申老师划开手机,听完这话也沉默了。
太乙也在旁边找手机:“我也得打个。”
哪吒跳起来抢他手机:“你凑什么热闹!”
太乙轰他去一边罚站:“……哎呀数罪并罚!”
哪吒自己说从小被骂到大是真的,老师打电话告状也是家常便饭,可他父母都很开明,大部分时候他会烦,其实是因为觉得连累了本来就忙的爸妈,还得请假到学校来给别人赔礼道歉,这让他很不舒服。
这种看起来像是犯了错还死不认账的表情让他孤独了很久,一直到上了高中搬了家,阴差阳错认识了住在隔壁的敖丙,这种情况才终于有所改善。
太乙拿着电话叉着腰,那头嘟嘟嘟响个不停,是已经接通了,敖丙看哪吒脸色不好看,就习惯性用手肘捣他一下:“你爸揍你啊?”
“早不揍了,”哪吒叹气,“主要是这都快八点了,我爸估计刚下班,又得来学校。”
敖丙见过哪吒他爸,一个说话很和气的叔叔,于是他觉得没什么大事,如实说自己的想法:“也不一定来吧?没事,来了我跟他解释,不怪你。”
“你怎么解释?”
敖丙想了想:“面是我泡的,辣条我买的,嗯,我把你凳子搬上来,所以你只能来我们班写作业?”
说完俩人都没憋住,碍着老师还在,哪吒好歹没笑出声来,手肘捣回去,问他:“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申老师转过头,看到的就是他俩肩并肩站着,有说有笑的,敖丙平时那么优雅礼貌的一个好学生,也被哪吒说的几句话逗得笑起来,眉眼弯弯,不知道比平时开朗多少。
笑够了,刚好打下课铃,敖丙抬起头,就发现刚刚还脸红脖子粗的申老师望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跟他摆摆手:“算了,你回去写作业吧。”
哪吒见状,喊那头还在试图打电话的太乙:“我能回去了吗?”
没打通,这小子算逃过一劫。太乙收起手机,也撵他回去。
逐渐热闹起来的走廊上,哪吒握拳低低欢呼一声,转身揽过敖丙的脖子,笑得很雀跃:“买吃的去吗?”
这人就是象征性问问而已,不去也得去。敖丙看他那么开心,自己也不自觉扬起嘴角。
已经在往楼梯口走了,哪吒还歪着头看他:“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说话呀。”
“我说什么?”
“说行,好,肯定陪你去。”
“行,好,肯定陪你去。”
哪吒就真的很开心,说要不要明天早饭尝试一下辣条灌饼,被敖丙干脆拒绝,但他还是一副心情挺好的样子,到楼梯口甚至说我背你,第二次被拒绝了之后又说那你背我,两个人说笑声在走廊尽头逐渐远去。
胡闹归胡闹,两个高个腿长的大帅哥,任谁路过都要看一眼,真养眼啊。只有申老师趴在办公室门的玻璃上暗中观察,他也搞不懂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了,想不明白。
不过,算了,毕竟敖丙看起来很开心。
第二天,申老师带着两个很夸张的黑眼圈坐在班里。
他把自己调理好了,头天所有人都知道他因为得意门生被二班小霸王带坏而痛心疾首,今天却又没什么反应了,每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同事看见他都要关心一句,都被他礼貌应下:没事,都是谣传,孩子们就是关系很好。
关系很好所以可以喂东西吃吗?有网速比较快的年轻老师开玩笑,说谁把申老师的中药换成冰美式了,懂的都在笑,但这也是变相默认了俩孩子关系不一般。
昨天晚自习时老师的质问并没有影响敖丙,当然更不可能影响哪吒,对于好不容易找到个朋友的小霸王来说,他俩关系都亲近到别人以为他俩在谈恋爱,那不正是证明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吗?
“不知道啊,”一班副班长鹤童摇着头评价,“反正我们班男生朋友不会亲自喂东西吃。”
谣言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至少哪吒泡面然后给敖丙喂面这事是真的,二班和十二班纯粹是跟两个人混熟了,知道他俩真的就是单纯很合拍,别的班就不一样了,各种版本传得天花乱坠,什么情节都有,但结果都是他们私下里关系并不好,或者关系特别好,或者白天不好晚上好,反正最后在一起了。
自己的瓜是从拐了好几个弯的同学那里听来的,哪吒最开始试图解释,但所有人的眼神都是那种“哎呀我懂你不用解释”,他便冷漠放弃。
敖丙那边也差不多,他也不当回事,只是他有一个读高三的哥,那天从高三专门的教学楼上跑下来,在走廊里拽住他就是一通问。
“哦,你说哪吒,”敖丙很坦然,“我们是关系很好啊。”
二哥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出那句话,换了个方式,委婉地说:“就只是……关系好?”
他们一家子各忙各的,父亲几乎住在单位,敖家老大上班早,老二和敖丙见面次数稍微多一点,敖丙从小就听话又懂事,在二哥眼里,三弟是世界上最乖、最乖的孩子,他怕的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小子心存不轨。
敖丙一看他哥表情就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了,当下有点生气:“哥,你到底信不信我?”
“我信,我信,你别急。”
敖家老二作为高三学生,备考半年多,他只有面对家里人时会看起来像个活人。
“还有,你也不用信他们说哪吒的那些话,”敖丙斟酌半天,想着可能会越描越黑,就干脆直接抛出结论,“反正他就是很好很好。”
二哥在三弟这儿碰了一鼻子灰,这倒没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别是被那小子下蛊了,怎么就很好很好了,这听起来也不像是名列前茅的学生能说出来的形容词啊。
不过也许是当哥的大课间跑来问话的功劳,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竟然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是没有人再说了,表面上看,哪吒和敖丙又回到了之前那种无人关注的状态。
敖丙也纳闷,和哪吒说起这件事,顺便又吐槽了他那个哥。
“你那个楼上没有人再瞎说了吧?”
“没有了。”
敖丙摇完头,意识到他这个问法不对,就问:“你打架去了?”
食堂里人声鼎沸,敖丙声音不大,只有周围几个人转头看过来,哪吒也不管他们,埋头吃饭:“没有。”
敖丙冷漠看他:“你撒谎的时候就会不看我。”
哪吒马上抬起头来:“我哪跟你撒过谎。”
哪吒打架用拳头多,敖丙知道,就把目光放到他手上,抬了抬下巴:“我看看你拳头。”
过去这么多天肯定留不下什么痕迹,再说哪吒打架吃亏的时候也少,敖丙主要是想看哪吒的反应。
果然,这人不情不愿地搁下筷子,将手伸过去,翻过来翻过去,敖丙看不清,抓住他的手腕端详。
还真有道淤青。敖丙抬起头看他:“没打赢?”
听他这么说,哪吒眼睛亮了:“你帮我揍回来?”
“你到底怎么跟人家说的,”敖丙哭笑不得,“不会是‘你们要是再敢瞎传,我就把你们班砸个稀巴烂’吧?”
他学得挺像,哪吒笑起来,敖丙也跟着笑起来,俩人手还握着,路过的学生全都木然转过头去,哎哟,真是没眼看。
“差不多吧,”笑够了,哪吒的目光落在敖丙的手上,两个人肤色差更明显了,他就说,“你怎么都晒不黑的?”
敖丙松了手:“天生的。”
“这也天生的?”
“昂。”
敖丙还说过他天生体温偏低,不说话没表情的时候甚至会有些冷冰冰,跟哪吒真是完全反过来,哪吒的手就比他暖和点,脾气也是炮仗似的,一点就炸。谁知道这两个人就凑到一起去了,一点都没有水火不容的感觉。
两个人继续低着头吃饭,抱怨了食堂阿姨手抖、西红柿炒鸡蛋里只有西红柿、土豆丝里的姜太难挑,再把吃剩的米饭拌进汤里囫囵喝了,絮絮叨叨出食堂,回教室。
至于那些谣言,既然没人传了,那就不用再管,哪吒没说,敖丙就不问,虽然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年,但这种默契竟然一直存在。
离上课还有一会儿,哪吒跟在敖丙后边进教室,一群人熟视无睹,还有坐得近的跟两人打招呼。另一边靠窗位置围了一波人,哪吒凑过去看,发现是上回吃泡面时那个被馋得游戏都不打了的那哥们。
哪吒见他拿个小刀划拉字典,有点好奇:“你干嘛呢?”
“给书抠个洞,然后把手机放进去,”旁边有人传授经验,“老师来了就把书合上,特别保险。”
敖丙也探头看了一眼,那一圈已经抠好的洞确实像是能放手机的大小,就是周围一圈毛边,很不整齐。
他提醒:“边上有可能划到手吧?”
“对啊,”埋头苦干那哥们抬起头来,指了指桌子上裁好的纸条和胶水,“这不正在加工嘛,一会儿把纸贴上就好了。”
还是个大工程。敖丙点点头,回了自己位置,哪吒和一群人手撑着桌子还在那边看,男生哦了一声:“这个是502胶水啊,刚才我不小心挤出来一点,你们别粘到手。”
哪吒抬起手,掌根已经粘上一小片了。他用手指蹭了蹭,好像只是有点浓稠,没有传说中那么粘。
“也不粘啊。”
这群不信邪的男生又凑到哪吒身边,一人碰一点,啧啧称奇:“是不太粘。”
不过还是得尽快擦掉。哪吒回到敖丙旁边,问他要纸巾。
“哎,你试试,我觉得不粘。”
敖丙洁癖,有点嫌弃地看了一眼,不肯上手,直接把纸巾递过去:“赶紧擦了吧,别一会儿干了不好……”
话没说完,申老师幽灵一样从前门冒出来。
学生们做鸟兽散,忙着抠手机洞的男生立刻抓过一本练习册摊开。哪吒不是本班学生,申老师不对他构成血脉压制,但读了十来年书的条件反射让他迅速将涂了胶水的手藏到桌子下,顺便把敖丙的手也拐了下去。
班里瞬间变得静悄悄的。
申老师站在门口,扫视教室一圈,最终把目光锁定在后排那个编外人员身上,没好气地哼出一口气。
“班里这……什么味?谁的晚饭没吃完就扔垃圾桶,下了课自、自己处理,”他背着手,在走道里慢慢踱步,“先把数学和物理写了,不会就问,别在那坐着发呆。”
申老师很神奇的一点就是他在班里说话很少结巴。哪吒抬头看了他一眼,刚好和他对视。
“刚说完不、不要发呆,”申老师神色一敛,“抓紧时间写作业。”
“哦。”哪吒答应着,准备翻开练习册做题,结果一抬手,没抬动。
嗯?
等申老师溜达过去了,哪吒看敖丙,小声说:“你松手啊。”
敖丙也疑惑地看回来,小声反问:“不是你在抓我的手吗?”
纸巾还在敖丙手里,俩人眼神一对,互相在对方眼里看到些不祥的预感,然后缓缓低头看向课桌下,果然是哪吒手掌根没来得及擦的502,刚才那一拐,另一边刚好粘到敖丙手掌根。
申老师还没转完第二圈,哪吒瞄了他一眼,低下头扽了扽。
纹丝不动,拆不开。
坏了。两个人瞪着粘在一起的手,想起老师们对他们的评价,这下真成一双筷子了。
申老师溜达了一圈,扭过头来溜达第二圈。
多年教书的经验让他能够在不转头的情况下分辨出班里哪个方向的谁在说话,再说都是高中生了,没有谁会挑班主任在的时候找事,申老师第二次很不友好地看——应该是瞪着哪吒,再警告性瞥一眼敖丙,意思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讲小话。
两个人老实低头,手还垂在课桌下边,只能硬等着他走过去。
申老师走到一半,停下,对敖丙低声怒道:“还发呆?”
敖丙慌忙应了一声,翻开练习册——单手。他左手被粘,不耽误写作业,哪吒不行,哪吒被粘的是右手。
要是当着老师的面把手抬起来,就得带着敖丙的手一起,那更解释不清了,哪吒怕申老师当场撅过去。
见敖丙开始写作业,申老师第三次瞪着哪吒:“不然我帮你写?”
哪吒扯着嘴角对他笑笑:“不用,不用。”
理亏,不好犟嘴。
哪吒沉默两秒,硬着头皮用左手翻书,左手拿笔,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好在申老师转到另一边去了,暂时逃过一劫。
敖丙瞥到他表情扭曲地写公式,欧姆的符号让他写得像个拱起的虫子,实在不忍直视,就作势要举手,扯得哪吒轻轻嘶了一声。
哪吒龇牙咧嘴,低声问:“干嘛?”
“跟老师说啊,不然你这节课干坐着吗?”敖丙睁大眼睛,小声反问,然后又想举手,被哪吒一把扣住十指。
要说手劲,敖丙可能比他大点,但是这犟种一旦犟劲儿上来,一时半会还真掰不开。
好吧本来也掰不开,敖丙手骨被他捏得有点痛,就转过头瞪他,用眼神质问。
哪吒抿着嘴:“下课再说。”
“你到底……”
说到一半,敖丙看懂了,他要面子。
“……好吧,”敖丙叹气,低声说:“那你别动,我再试试。”
说完使劲儿一扯。
安静的教室里,蓦地响起两个人倒抽一口凉气的低低哀嚎。
周围同学纷纷侧目,眼神怪异,看完又赶紧低下头去,因为申老师转过头来了。
申老师大步过来,一眼就锁定了两个人挨得很近的胳膊。
“是不是手机?”申老师伸出手,“给我。”
“……”
俩人沉默。
“快点!”
敖丙低着头,慢吞吞朝旁边哪吒看去,发现这人也正悄悄看他。
怎么办啊?
凉拌吧。
不会又要写检讨吧……
眼神交流到一半,申老师啪的拍了桌子:“你还看他!他这么、这么好看吗!”
周围同学再次纷纷侧目,眼神怪异。
老师在说气话,但是听起来很怪。尤其是这两位前不久还在学校贴吧论坛里虐恋情深,极限拉扯三百回合,谁知道今天这话竟然会从老师嘴里说出来,感觉以后会成为什么金句。
哎呀不管了!
哪吒心一横,把敖丙的手从课桌下拽出来,亮在申老师眼前。
还在十指相扣。
周围坐得近的同学们倒吸一口气。
“你、你、你们……”
申老师脸都绿了,指完哪吒指敖丙,手指尖颤抖,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
“还不撒开!”
冲哪吒吼的。申老师咬牙切齿:“手上沾胶水了吗!”
“……沾了。”
哪吒硬邦邦地答应,敖丙在一旁默默点头,两人都低头当鸵鸟,但手还握在一起,高高举着,好像在努力证明没说谎。
还有这种嘴硬的学生!!申老师气得抄起桌上的书就要抡,敖丙慌忙拦住,飞快地解释:“不是不是,老师,是真的胶水,你看看,是胶水粘一起了。”
好在申老师还信自家乖学生,骂骂咧咧低下头来看,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群人也围过来看,发出惊叹声。
“粘这么结实啊……”
“不愧是502……”
“对吧?”敖丙把手腕翻过来又翻过去,哪吒被他拽得跟着摇晃,眼神已然木了。
课前做手工的哥们欲言又止好久,试探地问:“不过就粘那一片,你俩也没必要十指相扣吧?”
“哦……哦,”哪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指,“……不好意思啊,我我刚刚没注意。”
“……哦,”敖丙也慢半拍松了手,“……没事。”
松了手,掌根还粘连着,两个人手指都修长,敖丙更白一些,十个指尖要碰不碰的,更怪了。周围学生的眼神游移在两个人略显慌张的脸上,几乎每个人都把嘴咧成type c接口。
“都看、看什么!”申老师撵他们回位置,气得更结巴了,“你们两个,出、出来!出来罚啊……啊站!”
两个人垂头丧气,手牵手出去罚站。
但是手牵手罚站也不是个事,申老师生气归生气,还是回办公室查了手机,两个学生就眼巴巴地手牵手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着,把路过的所有老师都吓得看好几眼。
最后太乙拿出他洗水果的盆,倒了半盆温水,搓了肥皂,叫他俩把手搁进去先泡泡。
“得泡多长时间啊?”哪吒喊住忙前忙后的太乙,“就这样就行?”
“你先试哈哇,”太乙蹲在柜子前翻找,啤酒肚挤得吭哧吭哧,“我记得有个没用过的护手霜……哎,这里嘞。”
太乙把护手霜递给他,叮嘱:“泡一会儿就拿出来,然后用这个搓一会儿就差不多了。”
申老师坐在后边怒气冲冲:“出、出去站着!”
两个人一人端一边盆沿,去走廊窗户边罚站了。
窗户开着,外边有护栏,里边有窗台,刚好卡住盆,只不过入夜降了温,窗口一阵又一阵的风,全都吹到哪吒和敖丙脸上。
“照这样吹一会儿就变成凉水了,”哪吒抱怨,“还能管用吗?”
“先试试吧。”
“是不是得搓搓?”
哪吒嘟囔了一句,握住敖丙的手揉了揉,肥皂水滑腻,触感上好像真的松了点。
他皱着眉头看水盆,敖丙侧过脸看他,这人睫毛其实很长,只是不翘,只有从侧面看才会很明显。
鼻梁也挺好看。
他还有点自来卷,一低头,鬓边的头发就会乖乖垂下去,看起来就不像平时那种半扎高马尾那么强攻击性,也不知道小时候短头发是不是一头炸毛,直冲天际。
虽然这人平时咋咋呼呼的,敖丙想,不过仔细看确实很好看。
感觉到敖丙在看他,哪吒转过头来,望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怎么了?”
哪吒挠挠脖子,盯着水盆的眼神好像有点恼。
“我又要说对不起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垂头丧气,“对不起。”
“没事啊,又不赖你。”
敖丙眼里带着一种好脾气的疑惑,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
哪吒瞥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你又说不赖我了。”
“这次真的不赖你啊。”
“你上次也说不赖我。”
“上次是哪次?”
“就是翻墙那次。”
敖丙想起来了,那回是他俩偷偷熬夜打游戏,第二天一起睡过头,偏偏他车子还没电了,哪吒骑自行车带着他,脚蹬出火星子了还是没赶上早读,迫不得已才翻墙。
“那次确实不赖你啊。”
哪吒望着他愣了愣,脸上又露出那种有点自暴自弃的恼怒来。
“这样,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敖丙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抬头,“今天的错题你帮我整理吧。”
“行啊!”一听可以补救,哪吒乐了,“就这样就行?”
“当然不是,要用左手写。”
“啊?”想到那个虫子一样欧姆符号,哪吒懵了,而敖丙看着他,笑得眼睛弯弯。
知道他开玩笑,哪吒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突然又低下头去,好像在看水盆里自己的倒影。
“怎么了?”敖丙歪头,也去看水盆。
“没什么。”
哪吒抬起头对他笑,眼睛亮亮的:
“就是在想,要是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如果早点认识的话,多早会合适?
敖丙正想着,又听哪吒自己飞快否定:“还是算了,我小学初中几乎天天打架,咱俩要是那时候认识,肯定是你天天抓我去办公室,你烦我都来不及。”
“我扮演的是鹿童的身份吗?”想到他每次被太乙数落的那个憋屈样,敖丙忍不住笑了,“小学初中不行,那就再早点?”
“什么时候?”
“三岁?”
哪吒歪头想了想:“三岁我在玩泥巴,你在干什么?”
敖丙也歪头回忆:“三岁我在学《笠翁对韵》。”
“啥?”
“就那个,天对地,雨对风。”
“哦哦,大陆对长空?”
“山花对海树。”
不知道怎么就开始接诗了。哪吒从仅存的小学记忆里找出下一句:“……赤日对苍穹?”
敖丙非常流利地说下去:“雷隐隐,雾蒙蒙。”
有这句?学这句了?哪吒满脸茫然地望着敖丙。
敖丙笑看着他:“日下对天中。”
“你记这么清楚啊,后边呢?”
水凉了一点,敖丙搅了搅,盆里的月亮碎成波光粼粼的五六片。
“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
走廊上没别人,他的声音清亮柔和,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挺好听。
哪吒眨眨眼,指着天上的月亮:“现在是风高春月白。”
还会举一反三呢。敖丙笑着点头,问他:“还继续吗?”
“你怎么记这么清楚的?”哪吒好奇,“三岁能看懂这么多字吗?”
“当然看不懂了,”敖丙摇摇头,“我家人特别忙,一般是我哥或者管家伯伯念给我听,念多了就记住了,逢年过节办家宴,就让我出来背一段。”
他说得没什么波澜,哪吒却无端听出一点不情愿。
“现在还这样吗?”
敖丙叹了口气:“不这样了,家宴都很少办,凑不齐人。”
“我家也是,”哪吒颇有同感,“我哥呆的那单位比我爸妈还忙,一年到头找不着人,电话都接不了几个。”
对着头顶的月亮和夜风,敖丙又想到了他加班的爸,只觉得当大人好惨,并因为自己以后也很有可能变成这样的大人而惆怅起来。
敖家人一直聚少离多,敖丙作为最晚出生的,从小到大见的最多的是家里的管家伯伯。见的少,自然就不会和家里人闹矛盾,想念都来不及,哪有空吵架。
半年多没见了,好想他们。
想到这儿,那一点惆怅又变成委屈。
委屈不到两秒钟,旁边那个长长叹了口气:“留守儿童啊……”
这人从来都是嚣张又跋扈,鲜少愁成这样,敖丙瞧着他眉毛都耷拉下去,不禁笑出声来。
“干嘛,你笑什么,”哪吒不明所以,“你也留守儿童,咱俩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是这样用的吗,”敖丙完全不惆怅了,哭笑不得地纠正他,“应该是同病相怜吧。”
又忍不住问他:“你上个月月考语文多少分来着?”
“没你好,你不是年级前十吗,”哪吒死皮耷拉眼,撇着眉毛看他,“要不你帮我补?”
“好啊,”敖丙掰着手指头算时间,“还有几天?今天周日,下周四开始考……下周四?”
没说完两人都瞳孔地震了,心里大叫完蛋。
临近月考,学生们看起来没怎么受影响,该困困,该饿饿,只不过晚自习变得更加死气沉沉。
哪吒不在乎成绩,敖丙不担心成绩,但学还是得学,偶尔路过操场旁边的孔圣人雕像,也会想着要不去拜一拜。
“他管数理化吗?”敖丙看似很清醒,指着雕像下边一大排小面包和火腿肠,“周四先考数学物理,这个是不是供太早了。”
“要我看,不如拜你,”哪吒揣着单词本,一脸苦大仇深,“什么鬼排版,上来就abandon。”
哪吒成绩其实也不错,唯独英语有点危险,敖丙则是正经八百的优等生,哪科都不偏,回回稳定在年级前十。有部分迷信的学生见了敖丙就绕道走,理由是他们学神都会吸别人灵气,考得越好吸得越多,吸得越多考得越好,哪吒的英语成绩每次都在及格线徘徊,就是被敖丙吸走灵气的关系。
“那你要拜我吗?”
“行啊,你要什么贡品?”
敖丙作势踢哪吒一脚,被他很灵活地躲开。
“说真的,你给我补补吧,”哪吒诚心恳求,“你要什么都行。”
“你有什么?”
“嗯,”哪吒认真想了想,咧嘴露出个明朗的笑,“海鲜芝士拌面?”
敖丙又好气又好笑,夺过他手里的单词本扇他胳膊。
月考如期而至,一轮一轮考下来,最后剩下一门语文,放在周六上午。
敖丙的语文成绩拔尖,便宜了哪吒,每天晚自习都能跟着学点答题技巧,最后一个早读他想临时抱佛脚,就趁太乙不在跑到十二班。
一进门,一群学生正围着敖丙念叨,手放到他的脑袋肩膀旁边,隔着空气挥来摸去,好像在作法。
哪吒傻了:“什么仪式?”
最外层男生转过头解释:“拜神,吸吸灵气。”
“不是说他吸别人灵气吗?”
“那是别的班的,”男生切了一声,“我们班这都自己人,不伤友军,”又笑嘻嘻看着哪吒道,“你也是自己人,来拜一下不?”
说罢也不管哪吒反应,一群人自动让出一个缺口。
敖丙众星拱月般站在中间,看见是他,无奈的脸上露出一些惊喜:“你怎么来了?”
“来拜你。”
他俩自带屏障,一聊天周围同学就默默退出了。哪吒没搬凳子,好在十二班早读是全员站读,后排多一个人出来,乍看不显眼。
“拜我还空着手来,”敖丙拿着语文书挡脸,“不够虔诚。”
哪吒有样学样,拿过他的笔记本做样子:“等考完补给你。”
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塑料袋,三两下单手撑开,用笔记本挡着,神色不变地往嘴里一塞。
一闻就是茶叶蛋。敖丙都不用看,翻过一页书:“不是刚吃了包子吗。”
家挨得近,两个人天天一起上学,今天敖丙下楼早,包子还是他买的。
“求个好兆头,”哪吒嚼着鸡蛋,含糊道,“满分不指望,一百分就行。”
“那不得两个鸡蛋吗?”
“刚才上楼的时候吃完一个了。”
敖丙又翻一页:“那还缺个一。”
“……”哪吒艰难咽下茶叶蛋,指责他,“……我就说你早晨忘了买什么……”
“油条吗?”快考完试了,敖丙心情挺好,把自己水杯子递给他,笑说,“我买了,还剩一半,你吃不吃?”
哪吒先灌了一口水,拍胸顺气一会儿,豪气道:“拿来!”
“其实你就是没吃饱吧。”
敖丙从桌洞里拿出另一个塑料袋,哪吒接过去塞校服口袋里,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问:“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
敖丙想了想:“检查三遍,第一遍查漏题,第二遍查不确定的题,第三遍顺着题号检查,之前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这个了?”
“说过了,”哪吒咂嘴,“还有吗?”
“那就没什么了。”
哪吒闷闷地哦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一脸神秘地挨近他:“今天晚自习你还上吗?要不要来我们班?”
周六晚自习不强制,一般是住校生留在教室,老师也不管,久而久之变成学生们唯一的放松时间。
敖丙没怎么去过二班,想也知道不会是单纯的自习课,好奇道:“有活动?”
“来了就知道了,”哪吒咧嘴一笑,“来不来?”
“来,”敖丙提醒他,“快到点了,去考场吧。”
哪吒就放下他的笔记本,转身要走,又折返回来,惴惴不安:“真没有什么要提醒我的了?”
想考好是学生之常情,哪吒语文成绩其实挺好,反而是跟着敖丙的思路复习,越背越没底,总感觉哪哪都不熟。
敖丙有心逗他,勾勾手指,哪吒忙跑过来附耳。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这坏学生!哪吒捂着耳朵啧一声,敖丙忍笑撵他走,哪吒心想:完蛋了,一会儿脑子里肯定全是笠翁对韵!
考完语文出来,所有学生都松一大口气,宛若重获新生,阴沉沉的天看着都顺眼不少。
不过这种轻松并没有持续很久,前几科成绩陆续出来了,哪吒回了班,就看到讲台上摊开的一大片答题卡,几个学生正垂头丧气地分发试卷。
“这么多?”哪吒诧异地扒拉着那一摞纸,发现是空白的。
旁边课代表苦着脸道:“那是作业。”
“……”
于是课间变得更加乱七八糟,仨课代表在黑板上誊抄第一卷答案,其他学生捏着自己的卷子在下边对,每个人面前都是白花花上红叉叉,教室里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天公十分配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渲染月考出成绩后悲凉的气氛。
哪吒没错多少,实际上他和敖丙的考场只差了三个教室,可见成绩和纪律没什么必然联系。只是因为他和敖丙作为一双拆不开的筷子,免不了要被放在一起比较,敖丙越听话,就越显得他不守规矩。
现在敖丙也要跟着他不守规矩了,哪吒好容易挨到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一打就跳起来冲出教室,轻车熟路跑去另一个教学楼。
雨还在下,两栋教学楼之间没有连廊,水泥地被雨打湿成更深的青黑色,哪吒完全忘了带伞这回事,瞪着大雨略一思忖,扒了校服外套往头上一蒙,冲进雨里。
到了楼门口,哪吒和刚要出来的敖丙梆的撞在一起。
“你下来干什么?”敖丙拿着把伞,奇道,“不是我去找你吗?”
“……哦对。”
哪吒捂着额头,表情有点扭曲,这人脑壳真是够硬,撞一下看起来完全没感觉。
敖丙探头打量他:“你没事吧?”
哪吒摇摇头:“明天别肿起来就行,不然看起来像老寿桃,丢人。”
敖丙笑了:“那没事,老师们上班打卡要刷脸,你不用。”
俩人运动会那一架不小心揍了级部主任,说不好谁打得多,据说后来去拉架的鹿童鹤童也趁乱给了两脚,众说纷纭,版本多样,总之第二天主任顶着满头包上班,打卡刷脸三次都显示识别失败。
哪吒也乐:“可别让那老头听见,他到现在还记我仇呢。”
“幸亏你没在学生会。”
“就是啊,不然肯定给我穿小鞋。”
两人便说笑着,撑伞走进雨里。
“走走走,先买饭,回教室吃。”
“吃什么啊?”
世纪难题出现了,两个人打着伞,在雨里愁眉苦脸。
本着下雨要喝热汤的原则,两人去校门口买了鸭血粉丝汤,两人撑一把伞,一路小心翼翼护送两个纸碗回教室。
没开灯,走廊窗户黑漆漆的。敖丙疑惑地推门进去,发现投影仪在放电影,教室里寥寥几人,发现门开了皆是一哆嗦,看到他的校服后又一起松了口气。
“敖丙?”有人很友好地打招呼,“进来啊,外边挺冷的吧。”
哪吒在后边推他:“快快快进门,电影声儿太大了,别给主任听见。”
敖丙便进了教室,对哪吒道:“你没少在班里说我啊?”
“咱俩打那一架之后不就全校出名了吗,”哪吒拉着他到自己位置旁,“你坐这儿。”
说完自己坐在旁边靠窗的位置上,抽了桌洞里一张面巾纸,垫在课桌上,再放打包盒。
“这是谁的位置啊?”
“空的,”哪吒耸耸肩,“我单人单桌。”
太乙真会给他挑位置,最后一排就两张桌子,一张空着,一张就给他,看来是为了防止他上课讲小话。
敖丙接过哪吒递来的面巾纸,也在垫在课桌上,揭开打包盒盖子放凉。
趁着这个空,先研究研究哪吒的课桌。
桌面简简单单,一红一黑两支笔,还有写了一半的试卷,上边是熟悉的潦草字迹,交上去大概是要被老师数落的类型,不过敖丙看的次数太多,一眼扫过去倒是能看懂。
至于桌洞里,就和大部分高中生一样了,试卷压练习册,练习册压课本,课本下边还是试卷,乱中有序,除了本人之外估计没人知道顺序。
敖丙有点强迫症,想把斜出角的几张卷子抽出来整理,一旁却传来哪吒含糊且着急的制止。
哪吒咽下一口汤,眼神慌乱:“你干嘛?”
“你这太乱了,”敖丙指指他的桌洞,“很容易找不到卷子的,我帮你理一下?”
“不用不用不用,”哪吒连声拒绝,“你理完我才会找不到,就这样就行。”
敖丙略显遗憾地收回手。
不过,这好像是哪吒第一次拒绝他做什么。遗憾过后,敖丙又觉得有些新奇,他打量了教室,问一旁的新同桌:“你们班每天都放电影吗?”
“周六会放,”新同桌抬眼看了屏幕,兴致缺缺低下头去,喝着汤嘀咕,“上周●战警还没看完呢,怎么这周就换爱情片了。”
屏幕上是好几年前的吸血鬼爱情电影,画面色调是冷蓝色,窗外下着大雨,更显得教室里黑漆漆,还充斥着麻辣烫、泡面和鸭血粉丝汤的香味,敖丙和哪吒并排坐在最后一排,一人捧一个冒热气的纸碗,看电影里的男女主也坐在一起青涩地互相搭话。
“你快吃啊,一会儿凉透了。”
敖丙一转头,哪吒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校服外套,就穿个白衬衣,还要把袖子挽到小臂,头发也扎了马尾,不高不低地翘在脑袋后面。
“你就是吃太快才会出汗的。”敖丙很不赞同,继续慢条斯理地喝汤。
“你冷吗?”
敖丙嘴里还咬着半截饼,只顾上摇头。哪吒便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凉风和雨声一起涌进教室。
二月份,大部分人都还在穿羽绒服的时节,他一个人过起夏天来了,敖丙忍不住提醒:“你穿上外套吧,别回头感冒了。”
“一会儿就关窗户,没事,”哪吒满不在乎,又凑过来,笑问他,“怎么样,我们班好吧?”
跟十二班确实不是一个氛围。敖丙点头,问他:“太乙老师不管你们看电影吗?”
“基本上不管,”哪吒拿过水杯拧瓶盖,“我们这个老师,爱喝酒,喝多了晚自习就跑来教室扯皮,早读在讲台上打瞌睡,普通话也不知道过没过二甲,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班主任的样子,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不让人省心。”
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他教得还行,你看我们班成绩就知道了,平时也不怎么发火,对我们挺好的。”
敖丙想了想自己班那一长串班规,大概知道申老师为什么总是看起来和太乙老师不对付了。
前排同学听他们聊天,转过来笑道:“他年前抓到过一次咱看电影,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啊,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我知道我知道!”
第一排靠门的学生清清嗓子,站起来背着手,学着太乙的口音:“啷个咯,看电影嗦?哎,不看字幕你们晓不晓得讲的啥子哦?”
他学得极具画面感,班里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教室昏暗,窗外的雨都比室内亮一些,敖丙望着哪吒爽朗大笑的侧脸,再次看到了那一点点翘起的睫毛。
“嗯?”注意到他在看自己,哪吒笑意晏晏地望向他,“怎么啦?”
他笑得明媚,眼神专注而坦诚,反倒让敖丙不由得偏过头去,心里莫名一阵失落。
“咋了?”哪吒凑上前,歪头看他,“干啥啊突然?”
敖丙很快想明白了原因,并且第一次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脱口而出:
“总感觉你好像在自己班里更开心。”
没在意他这句话来的突然,哪吒只实打实愣住了:“没有啊,是你之前没注意吧。”
注意什么,注意他怎么笑的吗?这个倒确实……
敖丙自己也茫然起来。
光影交错间,两个人带着同样一点疑惑的情绪愣住了。
片刻后,敖丙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不迭道歉:“对不起,你当我胡说吧,可能真是之前我没注意。”
哪吒皱起眉,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第一排的男生忽然大声咳嗽起来,与此同时坐在过道边的另一个同学嗖的一下跑上讲台,开灯静音切换界面一气呵成,敖丙望着台上的物理PPT,一时目瞪口呆,一低头发现桌子上的打包盒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哪吒那本字迹堪比医嘱药方的练习册。
下一秒,前门被猛地推开。
敖丙抬头,了然:哦,是老寿……是主任。
上讲台的同学正噼里啪啦摁着鼠标滚珠翻PPT,一眼过去全是电路图,坐门口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趴下去了,脑袋埋在双臂间好像睡得很香,而哪吒和剩下几个人捏着笔,神情无辜地朝门口打招呼:“主任好?”
主任背着手,眯着小眼犀利地扫视教室一圈,看到敖丙又是一皱眉。
“你怎么在这儿?”
哪吒飞快举起那本练习册:“他来写作业的!”
敖丙默默帮他把倒过来的书摆正。
主任哼一声,又吸了吸鼻子:“这么大味儿,抓紧时间打扫卫生。”
“好的,好的,没问题。”
主任背着手走了,临走还透过前门玻璃又瞪了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瞪谁。教室里安静下来,一时间只有鼠标和书页翻过的声音,敖丙和那本医嘱药方——那本练习册相面许久,一旁的哪吒拍拍他:“让一下,扔个垃圾。”
哪吒拎着两个打包盒出教室了,约莫安静半分钟,前排的学生转过头来叫他:“哎,敖丙,你跟哪吒关系真这么好啊?”
敖丙没多想,点头道:“挺好的。”想到刚才他们几人嘻嘻哈哈,又忍不住问:“他在你们班人缘不好吗?”
闻言,其余几个人也转头聊起来:“刚开始会有点生人勿近,毕竟他初中打架很出名嘛。”
“而且他上学期真不怎么笑,也敢怼老师。”
“他家里很有钱的,”其中一个男生补充,“他爸妈不用说了,他那两个哥好像也都工作了吧?反正都惹不起。”
“不过哪吒确实人挺好的,”另一个男生说,“相处时间长了就觉得也还好,就是有点不服管,别的也没什么。”
“怎么说呢,”男生对敖丙解释,“哪吒这个人是很好,平时也会帮忙,也正常打招呼,但是我估计可能是家庭背景和外表的原因,我们和他做朋友感觉不太现实,就是有种隔了层墙壁的感觉。”
另一个人开玩笑道:“一层可悲的厚障壁。”
“对对。”
敖丙知道这个梗,但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厚障壁呢?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实在不觉得他和哪吒交流起来会有什么厚障壁,顶多是这人说话跳脱一些。
不过,敖丙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哪吒一拍即合了,因为哪吒在二班的境遇,就是他在十二班的境遇。
因为家庭背景和外表,他可以和班里任何一个人处好关系,换句话说,就是他和班里任何一个人的关系都不够好。
哪吒也是这样。
正愣神,哪吒回来了,进门就喊:“走了走了,继续!”
班里骤然嘈杂起来,灯重新关上,雨声伴着笑闹声在窗外滴滴答答。
哪吒出去晃荡一圈,回来就老实穿上了外套,坐下之前,他关了那条窗户缝,将冰凉的水雾和风都隔在外边,雨点打在玻璃上,变成忽高忽低的闷响。
敖丙看他笑容如常地坐下,却没来由感觉到,他心情并不怎么样。
原因可想而知,敖丙无言看着他拿过水杯喝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问问他吗?
怎么问比较好?
“敖丙。”
哪吒突然轻声道。
认识到现在,他好久没这样正经叫自己名字了,敖丙怔了一下,转过头去。
“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雨声里,他低着头,“我没有朋友。”
后面是蜿蜒在玻璃上的雨幕,敖丙又一次看见了他低垂的睫毛,还有鼻梁和紧抿着的嘴唇。
——这个说法太过可怜,还带着些赌气的意思,敖丙不由得有点急:“我不是吗?”
“你是。”
哪吒抬起头,眼神依旧专注而坦诚,他望着敖丙,一字一句地说:
“除了你,没有别人。”
说完,他眼里又比之前多了些得意的笑意,道:“而且我知道,你也是。”
他绝对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敖丙舒了口气,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便也扬起嘴角,轻轻点头。
“对。
……我也是。”
二月底,气温基本回到零上,高中的课间操变成学生最讨厌的跑操。
哪吒体温高,稍微一运动就出汗。所有人都在校服里塞加绒秋衣秋裤和短款棉服,往操场一站一片圆滚滚,只有他,冬夏季校服直接叠穿,风一吹裤脚直晃荡。
跑操枯燥,却也是为数不多能运动的机会,一群男生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全靠跑操挥发一点点——领导要求整齐、匀速,还得喊口号,跑个步谁管得了那么多,一操场人没挪上三圈音乐就结束了,大家都跑个寂寞。
哪吒无所谓,主要是能出来透个气儿,翘课踢球毕竟还是有一定风险,课是要翘的,球也是要踢的,只不过跑操这项运动合理合法,也不会挨骂,这就最好。
音乐开始,半年见不了一次面的体育老师一边吹哨一边赶他们往前挪,太乙捂得严严实实,抄着手在操场边围观,偶尔喊两嗓子,催促掉队的跟上。
等到音乐过半,操场内圈蹲了一大群人系鞋带,这里一个那里一个,都是圆圆滚滚,远看像刚冒头的蘑菇。
主任带着学生会一干人,开始撵蘑菇们回队。
太乙摇着头和隔壁班老师显摆:“看看,看看,都在偷懒,我们班哪吒就进步很大,他跑步从来都……哪吒?哪吒?!”
二班队伍里都是穿得鼓鼓囊囊的学生,哪有哪吒的影子。
“十二班在那边。”同事笑呵呵地指了指另一侧。
一帮老师连同太乙本人都门儿清,如果二班队伍里没有哪吒,那十二班队伍里一定有哪吒。
十二班队伍也没有,太乙伸着头找了一圈,发现他那爱徒正拉着申老师爱徒当蘑菇,两人蹲在弯道旁系鞋带,头顶对头顶,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笑那么开心。
后边学生会还在撵蘑菇,眼看着就要轮到这两位,太乙“哎哎”地喊了两声,试图引起爱徒注意,未果,他只得跑过去,手动挡住向这边望来的鹿童。
走近了,俩孩子还在那儿系鞋带,系了拆,拆了系,就为多说两句话。
“那说定了,这周天你来我家?”
“好。”
“其实你周六晚上来也行。”
“那你要不要跟你爸妈说一声啊?”
聊得正热,哪吒余光就瞥见头顶逐渐笼罩上一个圆润的影子,抬头一瞅,是居高临下盯着他俩的太乙。
“说啥子,”他的圆脸上难得露出一些班主任的压迫感,“也给我听听?”
哪吒才不怕他,当下就站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若无其事道:“哦,我们约着周末一块儿写作业。”
“你这娃儿现在怪积极,后头学生会查人你是一点看不到,”太乙一眯眼,握拳作势要打,“还要我给你打掩护!”
哪吒缩着脖子一躲,在后方鹿童的警告声里,笑嘻嘻地拉起敖丙跑了。
两个人个儿高腿长的,几步甩开了试图追上去的太乙。哪吒握着敖丙的手向前跑,空中已经开始飞舞柳絮,痒痒的,他挥了两下,又忍不住回头:“你手也太凉了。”
“是你体温高吧。”
敖丙两步赶上他,他就松了手,两人没怎么费力地赶上十二班的队伍,再放慢步子,挪到最后一排,比肩往前跑着。
“你们班下节课上什么啊?”
“语文,”敖丙好奇,“你终于要来我们班上课了?”
哪吒本来只是随口问问,闻言为之一振:“行吗?可以吗?”
“那你们班下节课是什么?”
“……体育。”
意料之中,敖丙望着哪吒逐渐扭曲起来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抉择一下吧?”
高中的体育课太珍贵了,程度堪比食堂窗口每个月随机出现的煎牛排。哪吒一边跑一边纠结,一直到音乐结束了,他试探地看着敖丙,道:“我要是去上体育,你就自己上语文了啊?”
刚跑完,敖丙还有点喘,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点头。
哪吒低头唔了一声,一副好像有点对不起他的表情。
“你清醒一点,我本来也是自己上语文,”敖丙哭笑不得,“就算你来我们班上课,我也不能跟你说话。”
十二班要整队回班了,哪吒却好像觉得这人太不讲情面,追上去问:“真不能跟我说话啊?”
敖丙眼角带笑,但目不斜视:“不能。”
“真的不能?”
他还跟着,敖丙转过头:“你可以来睡觉,但我要听课。”
那没事了。哪吒扁扁嘴,转身要走:“那我还是上体育去吧。”
又转过来:“我真去了啊?”
敖丙朝他挥挥手。
十二班队伍越走越远,哪吒在后面喊:“中午楼下等我!”
“知道了!”
中午和敖丙一起吃饭,而且下节课是体育,虽然今天是万恶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三,但是也没那么难过嘛。哪吒心情不错,独自晃悠回教室,打算喝口水再下楼,迎接体育课。
结果一推门,人都在里边,讲台上是正在调整小蜜蜂的太乙。
从操场一直保持到教室门口的笑容瞬间消失,哪吒知道发生什么了,沉下脸进教室,关门,回位置。
坐下之后他还是不死心,问旁边同学:“换课了?”
旁边同学痛苦摇头:“占课了。”
高中就这样,老师占课甚至懒得找理由敷衍学生,初中好歹还说一句体育老师生病了什么的,高中就这么冠冕堂皇抢之。哪吒百无聊赖地翻开书,趴在桌子上,心想:还不如去十二班,反正都是语文。
这时候,班里忽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哪吒抬头看去,原来是电脑右下角蹦出了两个弹窗,五彩斑斓,还一跳一跳的,内容不堪入目。关这种弹窗稍有不慎就会把叉号点成最大化,偏偏这种网页和课件一样加载慢得要死,每次都会把本就龟速运行的电脑折磨得更卡顿。
诚如太乙所说,哪吒连谈恋爱都不感兴趣,这种带颜色的东西才懒得多给什么眼神。他又趴回桌面,抓起笔转两圈,转而开始思考更重要的问题——中午吃什么。
直到太乙说今天讲新课,他才稍微振作起来,新课还是听听吧,这样下次就不会被敖丙嘲笑他书上怪模怪样的笔记,那些犯困时挣扎着写下来的鬼画符,他俩还一起研究过,没一个认识的,说是咒文都不为过。
太乙开始讲新课了,这一课是文言文,用普通话夹杂着方言讲,挺有意思。但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还有一个冬眠,二月卡在春困和冬眠的交界处,耳边又是古文,哪吒听了不到三分钟,眼神就开始虚焦。
他脑子里开始胡乱转一些片段,比如敖丙给他补语文,絮絮叨叨让他多写写作文。哪吒困得天旋地转,心里还似乎很清醒地想,他作文挺好的啊,有思路的时候洋洋洒洒一千字不是问题,要是写不出来,那肯定是题目不行,因为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拐弯说话,偏偏议论文就得拐弯说话,所以敖丙说得没错,他确实作文不太好。
哪吒困得逻辑走失,撑着胳膊两秒钟不到,两眼一合,睡昏过去。
哪吒困了一天,一直到晚自习结束,该犯困的点了,他开始活蹦乱跳。
“早跟你说下午别睡那么久了,”敖丙看他开个锁都恨不得把自行车扛起来的模样,打开手机手电筒给他照明,“晚上还睡得着吗?”
“我你还不知道吗,”哪吒就着光开了锁,“有个枕头就能睡,天天起那么早,哪儿睡得够。”
“那你可多定几个闹钟,小心明天睡多了起不来。”
“知道。”
柳絮不管时间,依旧在夜里飘飘扬扬,哪吒不爱戴口罩,说着话呸呸了好几下。
“你要口罩吗?”
“不要。”
犟种。敖丙打开车灯,前方亮起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地面,很多走读生陆续推着车子经过,留下一圈又一圈车轮的影子。
“你又不戴眼镜,戴口罩又不耽误骑车子。”
“憋得慌,不想带。”
“行,行。”
两人推着车子絮絮叨叨,跟在一群疲惫困顿的高中生里出校门,聊着天回家去。
这天晚上,哪吒和往常一样,入睡得毫无压力,早晨闹钟响了就起,坐着发了两分钟呆、爬起来洗漱、换好衣服拎书包下楼。
楼下安安静静,一个人没有。
奇怪了。哪吒左找右找,掏出手机看时间,没迟到啊,人呢?难道先走了?
他肯定不会不等我,肯定是临时有什么事。哪吒笃定,当即拿出手机打电话。
哪吒。
这时后边有人叫他,声音柔和而熟悉。
哪吒便松了口气:吓我一跳,我以为你先走了呢。
那人却不理他的话茬,兀自走上前,笑着去牵他的手: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好久。
手心微凉,仿佛一块滑而冰的玉,是熟悉的触感。哪吒愣了愣,问:我刚才下楼的时候楼下没人啊,你从哪冒出来的。
他歪头:我一直在这儿啊。
哪吒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我真没看见你。
他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哪吒,忽然欺身上前,漂亮的蓝眼睛近在咫尺,带着关切和一点点担心。
……太近了。
面对着这个人,哪吒头一次萌生了后退的念头,但是他的笑意温和又无奈,实在没有什么攻击性。
没睡醒吧?你看看你的黑眼圈。
尾音拉长,是他惯会用的语气,只要他想管管哪吒的闲事,就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哪吒不喜欢别人多管闲事,但是他说就没问题。
……是没睡醒吗?可是我……
好了,快走吧,不然该迟到了。
他依旧握着哪吒的手,一点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微凉的掌心都被哪吒捂成更高的温度——这倒没什么,哪吒被他拉着,问:你干嘛去,不骑车子了?
嗯?前面的人诧异回头:到了啊。
啊??哪吒懵了:你才没睡醒吧?大早晨的净说些奇……我靠。
场景切换了,面前是教室。
到这时候,他终于松了手,自己走进那一片桌椅中间,和刚到的几个学生打招呼、放书包、给柜子上的绿植浇水。
最后,他终于转过身,笑意晏晏地望着哪吒:傻啦?进来啊。
可是那也不是他的座位,哪吒后退两步抬头看门口的班级牌,一班??怎么在老寿桃班里!
一切都很不对劲,哪吒刚要张嘴,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去,很自然地坐在邻桌的位置上。
哪吒低头看看自己,还在原地。
我在这里,我还在那里。
哪吒呆滞两秒,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梦。
清醒的梦,之前也做过类似的,挺有意思。梦里的哪吒同时拥有了本人视角和上帝视角,可以像个魂儿似的飘在空中,当然——还能飞!
这太好玩了,等醒了之后一定要讲给他听。哪吒在教室上空转了两圈,发现其他人的脸都看不清,只有身边的男同学,表情轮廓清晰得很,和真人一模一样,怪不得刚开始没发现是做梦。
男同学在这里是班干部,一个早读都在讲台上监督其他人学习,哪吒百无聊赖,飘到他身边念叨:早说不要当班干部吧?忙一早晨了都。
男同学却蓦地转过头来,微皱着眉,低声说:别闹了,快回去。
哪吒怔然,继而乐道:你看得见我啊?
他用记名的A4纸挡住半边脸:马上就放学了,你先回去。
啥?哪吒茫然回头,热闹的教室又变回楼下的花坛,只是天黑了,一左一右两个大平层,左边是他家,右边是男同学家。
男同学像早晨一样,握住他的手就往左走。
一时间恍了神,哪吒拉住他:你家不是在右边吗?
他不解地回头:不是说好了我来你家吗?
哦,是有这么回事,哪吒默然,恍惚间被他拉着来到自己家门口。
看着他熟练开门,哪吒在“可今天又不是周末”和“你怎么会有我家钥匙”中间摇摆一下,放弃了,反正是梦,梦怎么能指望它逻辑严谨。
哪吒站在熟悉的玄关,看这位邻居仿佛在自己家似的换了拖鞋、摁下热水壶的加热键、推开自己的卧室门把书包挂在门后的衣架上,再扶住门框,疑惑地和门口的哪吒对视,好像在纳闷他为什么不进来。
哪吒没什么好说的了,耸耸肩蹬着拖鞋进门,关门。
好长的梦。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醒过来,万一睡过头迟到,也不知道现实里的男同学会不会生气。
——可是,他又想看看这个梦如果一直做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这种想法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幻灭了,因为哪吒回到卧室,发现尽职尽责的男同学已经打开台灯,正坐在他的椅子上,把他俩的数理化练习册一字排开,见他进来,嘴角一弯:先做哪个?
谁要在梦里写作业啊!哪吒走过去坐下,把三本书都合上,最后啪的一拍桌子,挑眉道:哪个都不做,换点别的,做什么都行。
旁边的人也不生气,眨了一下眼,倾身过去,微凉的手指搭在他手上,言笑晏然地望着他:那你想做什么?
……
哪吒头晕目眩。
眼前的画面时而模糊,时而又清晰,台灯的暖橙色、半掩的窗帘、月光透过窗棂在床边镂空出的影子,似乎一切都变得缱绻而朦胧。
因为是梦,事情开始不受他控制,原本俯瞰的视角消失了,现在他就坐在那里,面前的人离得极近,睫毛、碎发、鼻尖、锁骨,全都触手可及。
心跳声如擂鼓,哪吒望着他,分不清是心里是不知所措还是莫名的悸动,亦或二者都有。
你热吗?那个人微微喘着气,细软的长发从鬓边垂下,弯过一个弧度,搭在肩上,再随着动作下滑,悉数铺在锁骨前。
这个视角,哪吒仰着头想,他见过的。
是运动会的时候打的那一架。平时那么沉静有礼的优等生,被激怒到跨坐在他身上,稍一低头,头发就会垂下来。
那时候他挡住这人挥来的拳头,看到那几缕碎发,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方向一拽,粗暴又狠厉,拽得身上那人猛地低头,鼻梁交错,双眸近在咫尺。
此时此刻也是。哪吒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将他锁骨处的头发握在手里,又被他轻轻抓住手腕,冷白的手指覆住脉搏,里面的血液叫嚣着,鼓动着。
问你呢。那个人低下头来,将额头贴上他的,鼻尖碰着鼻尖,呼吸交融,像擦过脸颊的柳絮,酥麻而痒。
他胸口轻轻起伏着,似乎是有些执着,问:你热吗?
当然热,哪吒颔首,感觉喉咙发紧,愈发的头晕目眩。
这声音也听过,是课间跑步的时候。他挨得那么近,和自己说话时就这样,微微喘着,还带一点笑意。
哪吒握着他的头发,有些不想松开,平时没机会这么做,这和他此刻的声音一样珍贵。
你想听吗?沉浮间,他扬起嘴角笑了,捧起哪吒的脸,漂亮的蓝眼睛在半明半昧的卧室里看不真切,大概是湿漉漉的,他说:我知道你想听。
听什么?哪吒被体温烫得快要过呼吸,抬起头看他。
那天我就知道。他说:我问你,还继续吗?你没有回答我。
哪吒想起来了,是他们被罚站那天晚上,对着月亮,他念了儿时背过的诗。
不等哪吒给什么反应,他的双手从哪吒脸颊旁划过,落到侧颈,再穿过发丝,轻轻收紧。
……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
他将下巴放到哪吒肩膀上,哑声念道。
云叆叇,日瞳朦……腊屐对渔蓬。
体温自下腹升高,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是梦——只是梦,所以哪吒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去,环住那个人的腰,将褪了一半的校服衬衫揉出褶皱。
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
他的声音低到像是呢喃,就在哪吒耳边,夹杂着凌乱的、有节奏的微喘,原本清亮柔和的声音,像是带了小钩子,每一个字吐出,都撩得哪吒耳朵一阵酥痒。
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
窗外淅淅沥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窗户这一边,他一下又一下地仰起头,最后几字已是气声。
哪吒。那人低低叫他:我有点热。
望着那片氤氲着雾气的蓝色,哪吒在梦里的最后一点理智也消散而去。雨越下越大,风呼啸着横冲直撞起来,湿热的,毫无章法的,猝不及防,来势汹汹。
哪吒闭着眼,想到曾经粘在掌根的胶水,还有被那些液体黏连的另一边——他探出另一只手,用掌根去碰面前的人的左手掌根,手心贴合,十指交缠,最后扣紧。
那人也垂着头,眼睛半闭,蹙着眉,好像有些委屈。哪吒抬起头蹭他的脸颊,终于换得他抬眸与自己对视。
不必言说的默契在梦里依旧存在,哪吒扬起下巴,那人便低下头来,缎子似的长发遮住月光,肌肤在发丝的缝隙后相贴,将莹白染成浅浅的红。
哪吒……哪吒。
他稍稍偏头,很轻很轻地吻了哪吒的嘴角。
脑海中有什么轰然炸开,哪吒头晕目眩,只听到自己喘着气开口,声音低哑得要命:
“……敖丙……”
醒了。
凌晨两点半,哪吒坐在床头,眼神失焦,万念俱灰。
睡衣换过了,多亏有独卫。哪吒连拖鞋都不敢踩,赤着脚蹲在卫生间里找盆,捏着水龙头掰开一点点,调整到不会溅出水花的程度,再抓起那一团布料扔进去,和着洗衣液胡乱搓,折腾将近半小时才算完。
回卧室前,哪吒看了眼镜子,里边那人头发乱糟糟,脸倒是不红了,只是温度还没下去。
他开了窗户,坐在床边吹着冷风复盘这个梦,最初只感觉荒谬,慢慢想一想,猛然又觉得很合理——他毕竟是在青春期啊,青春期做这种梦不是很正常吗。
……但是为什么是、是……!!
拜这梦所赐,他现在连男同学都名字都不敢念,想到就感觉脸发烫。梦里的场景就像过电影,详细程度要按帧来,可是以前做这种梦都是做完就忘,怎么偏偏这回这么真实?哪吒抓着头发犯愁,甚至到了有点恐慌的地步。
明天该怎么面对他啊。
窗开着,卧室的温度很快降下来,哪吒摸摸脸,还是烫一哆嗦,脑海中随之而来的又是梦里一些不可言说的细节。
……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哪吒默念: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正常个屁!谁会在梦里和好朋友做这种事啊!哪吒低声骂了一句,习惯性打开手机,想把这个离谱的梦分享给敖丙。
……看到联系人名字,哪吒抓着手机沉默了,继而痛苦、无奈地捂住脸。
毫不意外的,哪吒起晚了。
提前定好的四个闹钟全部被他摁掉,能爬起来还是凭借潜意识里对上学迟到的恐惧。楼下还有个等他一起买早饭的,哪吒火急火燎地换衣服下楼,跑到两人惯例约好的花坛旁。
人呢?
他正纳闷,敖丙骑着车子后边过来了。
“怎么才来,”敖丙从车把上取下个冒热气的袋子,递给他,开玩笑似的抱怨,“我等了你好久。”
这句话一出,原本还有点不清醒的哪吒脑子嗡的一声,耳朵登时红了。
“怎么了?”敖丙看他忽然扭过头去,还以为是起床气犯了,就骑车往前挪了两步,歪过头去看他的脸。
谁知这人也正偷偷瞧他,刚好对视。
哪吒梗着脖子,却没躲,他有些无措地瞪着敖丙,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到底怎么了?”敖丙见他眼下那一圈乌青,眼里漾出笑意,“没睡醒吧,你看看你的黑眼圈。”
敖丙话音刚落,就见这人整个儿僵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缓慢地转头,以一种小心又赧然的眼神望向他。
敖丙不明所以,还是偏过头,回以温柔的微笑。
“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这样看我、你、你……”
哪吒双手啪的一下拍在自己脸上,再无力滑下。
“……对不起。”
他垂头丧气地对敖丙道歉,声音听起来好郁闷,好痛苦,好自责。
好在这回敖丙没有不由分说拉他的手。两个人骑着车子去学校,哪吒一路上心惊胆战,生怕一眨眼就切换场景,一秒来到教室。
“所以你是做了梦。”
“嗯。”
“噩梦?”
哪吒语塞:“也不算是噩梦……”
看看,看看,又把头扭过去了。敖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你为什么跟我道歉?梦见我了?”
校园里人来人往的,全是同学,哪吒死要面子,努力维持形象不脸红,谁知道敖丙追问个不停。
他含糊道:“差不多吧,你别问了。”
那就是个梦,有什么的。敖丙琢磨了一下,自认为精准猜中原因:“你在梦里揍我了?”
“……”
“还是我揍你了?”敖丙思索片刻,完全明白了,“哦,是不是跟咱俩高一运动会打架那次似的,当时我……”
“你别说了,”哪吒捂上耳朵,一脸痛苦,“你别说了……”
敖丙见他这副应激的模样,连忙妥协:“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昂。”
哪吒这才好了点,两人沉默地走出车区,顺着学校花坛往教学楼走。
“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啊。”
哪吒低个头,失魂落魄地嘀咕。
看来真的很受影响。敖丙想了想,道:“梦反应的是人的潜意识,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我没有!”哪吒跳起来,脸又倏地红了,“……我没有!”
有路过的学生看他,这人也顾不上瞪回去了,就僵在那里,反倒把敖丙惊得一激灵。
“……你别想太多了,”敖丙放缓声音,温声劝他,“那就是个梦,你最近是不是作业写太少了?要不晚上你把数理化练习册都拿来。”
“……不用了,真不用了……”
大早晨的,晨风还有些刺骨的时节,哪吒却感觉自己要烧得晕过去。
“我先自己调整一下,总之你……”他苦着脸叮嘱敖丙,“你今天不要去一班,不要帮老寿桃查纪律,不要拿我家钥匙,也不要……”
也不要突然就凑上来亲我。
哪吒闭了嘴,低头等着意料之中敖丙的数落和吐槽,可是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说什么发火的话。
“好。”
那个人只是像平常那样温柔地笑了笑,说了这么一个字。
今天是阴天,气温稍降,一教室的学生让窗户蒙上了雾,哪吒本来就困,老师一张嘴更是变成催化剂,他坐在一群昏昏欲睡的同学里,单手撑着脸,脑子一团浆糊。
昨晚实在睡得太少,吹了冷风又早起,哪吒感觉太阳穴一阵一阵的闷痛,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箍着脑袋,连带着呼吸也不顺畅,还有点想吐。
进教学楼前,敖丙说了个什么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来着?
扩音器略有些刺耳的声音里,他眯着眼睛回想:骑车子上学来,早饭是豆浆和煎饺,车区停车子的时候又被柳絮攻击,打了三个喷嚏,然后敖丙说了什么来着……
——哦哦,是做一些需要集中注意力、而且平时不经常做的事,比如左手写字。
想起了这么一点已经实属不易,哪吒自认为很清醒地抓起笔,从练习册下边抽出演草纸,在公式和字母之间找了点空,左手执笔开始练习写字。
写了什么也是不知道的,估计又是鬼画符。哪吒几乎是拿到笔的一瞬间就开始一磕头又一磕头,磕头间隙好像还听到自己对着课本骂了两句……说到底为什么手里拿笔的时候就会困出幻觉呢?平时自习课也没困过,一到正课就像被改了键位似的,哪哪都不得劲。
度课如年的不止他一人,等到下课铃打响,班里所有人整齐划一,摘了眼镜纷纷倒下,继课桌和镜框碰撞发出的声响之后,整条走廊就安静下来。
哪吒压根没撑到听见铃声,他再睁开眼,是第二节课后的大课间——昨天晚上的经历让他趴在桌子上足足睡了一个半小时。
肩颈酸痛,但好歹是补回来一点精神。哪吒揉着脖子出去上厕所,大脑还没完全开机,一出门发现走廊上往来的学生也都跟他一样,困得像丢了魂。
回来时经过一班,昨晚的梦被哪吒复盘一早晨,有些场景回想起来已经让他麻木了,他睨着那个写着“高一一班”的班级牌,送了它一句国骂,久违地找回了初中看谁都不顺眼的那种感觉。
正准备走,里边竟然传来了敖丙的声音。
“……”
我还在做梦?我还没醒?
哪吒不可置信地走进去,发现男同学就站在讲台上,手里拿张纸,他一边记一边微皱着眉,周围一圈学生围着。
跟梦里一样。
“你怎么在这儿?”
哪吒挤进去叫他,声音错愕又茫然:“你转班了?还是进学生会了?”
那一圈学生见是哪吒,都自觉闭了嘴往后退,敖丙则愣了愣,低声道:“别闹了,你先回去。”
跟梦里一样!!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哪吒悚然,原本就没开机成功的大脑直接卡死,他愣在原地半天,如同中了定身术。
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敖丙抿抿嘴,和其他同学说了句不好意思,转身拉着他出门去了。
他抓我手腕!!!!!
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哪吒在心里咆哮。
真是邪了门了,难道昨天做的是那种预知梦?那下一步是什么?他拿我家钥匙?来我家写作业?然后、然后……
他的神色复杂又扭曲,敖丙无言,用手里的纸卷成筒,梆梆梆敲他脑袋:“睡了两节课了,该清醒了吧?”
哪吒恍惚抬头。
“上个课间我去找你,你在睡觉,”他说,“快期中考试了,老师找各班尖子生做知识点提纲,咱俩负责物理。”
物理果然能让人冷静下来,哪吒回神了,闷闷地“哦”了一声,只是还是不敢看他。
敖丙缓了语气,轻声问:“你好点了吗?”
是说早晨那个怪怪的样子吧。哪吒又觉得脸烧起来,挠了挠侧颈,胡乱搪塞道:“嗯,好点了。”
见他这么说,敖丙看起来就稍微放心一些:“那中午吃饭的时候说吧,你记得带杯子,今天得占四个位置。”
“四个?”
敖丙指指一班教室:“还有鹤童和鹿童。”
鹤童和鹿童是学生会的大忙人,和哪吒敖丙交集不多,四个人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前边两人后边两人,互相不说话。
“今天是有雾吗?”
哪吒揉着眼,老觉得视野周围不清晰,远处虚焦,近处重影,这也让他一直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早晨是有一点,现在没了吧,”敖丙抬头打量了远处的操场边缘,看哪吒还皱着眉头揉眼,奇道,“你是睡太多了还是睡太少了?”
“不知道……”
但是高中就是充满了困和饿,状态不稳定的时候吃点东西,再睡一觉,能解决80%的问题。两个人分析不出原因,遂作罢,总之先吃饭。
食堂的所有窗口都在排队,哪吒站在敖丙后面,盯着他的头发,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一些他这个年纪也许不该想的东西。——难道记忆就不能一键删除吗?哪吒望着眼前这片蓝色,脑子里开始胡乱思考。
最前边端着餐盘的学生从旁边经过,敖丙微侧过身避让,哪吒刚好看到他垂下的睫毛。
还有鼻梁。
还有嘴唇。
还有一点点喉结。
他愣愣地望着,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红着耳朵,轻轻咽了口水。
鹿童和鹤童在旁边的窗口排队,一转头就看到这位传说中打架很凶很不要命的小霸王,正在盯着前面的优等生发呆脸红。
食堂嘈杂的声音里,鹿童和鹤童双双后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扭过头去——哪吒有情况。
打了饭回到占好的位置,哪吒和敖丙坐一起,对面是鹿童和鹤童。鹤童无言地看着哪吒虽然没什么精神,却很自然地拿过敖丙的水杯,让他腾出空来放餐盘,等他坐下了,再将筷子递给他。
“你还在纠结那个梦啊。”
“……”哪吒深深叹气,“对,太奇怪了。”
“那不就是个梦吗,”敖丙也叹气,“就算你梦见我,那也就是个梦啊。”
哪吒梦见敖丙?对面一直低头吃饭的两个人骤然睁大双眼。
“问题就是我昨天,我,你,”哪吒咽下一口菜,伸出一根手指,骂骂咧咧组织语言,“你今天上午说的话,跟你昨天在我梦里……”说到一半,他用筷子嫌弃地将餐盘里的胡萝卜扒拉到一边,“……就是我昨天梦见你说了一样的话。”
“就这样?”敖丙歪过头询问,夹过那些胡萝卜放进自己的盘子,“很多人都会做这样的梦啊,前天梦见后天就发生,科学解释不清楚的。”
“我以前可没做过这样的梦,”哪吒嘟嘟囔囔,帮着敖丙挑胡萝卜,顺便挑走他盘子里的芹菜,咔嚓咔嚓嚼了,随即叹气,“我现在看你都重影,还是跟做梦似的。”
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夹对方盘子里的菜,鹤童和鹿童欲言又止。
鹤童轻咳一声:“打断一下,虽然可能有点冒昧,但是,”她试探地望着自己对面的敖丙,“你们真没谈?”
又来了,又来了。哪吒正拿着水杯喝水,闻言皱起眉,斜眼给了她一个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
敖丙也笑着摇头:“真没有。”
随即,他又回过头去,对哪吒笑道:“所以你到底梦见了什么,谣言成真?我在梦里亲你了?”
哪吒一口水喷在鹿童脸上。
四周一片惊呼,三人目瞪口呆。
鹿童脸上的水滴滴答答顺着下巴往下淌,校服领口湿了一片。
敖丙愕然两秒,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了两张——递给一旁呛得咳嗽的哪吒。
和哪吒一起伸出手准备接纸巾的鹿童愣住了,还是旁边的鹤童翘着指尖在他僵住的手里放了一包纸,示意他自己擦。
“我说着玩的,你没事吧?”先说话的是敖丙,他满脸歉意地望着哪吒,“对不起啊。”
哪吒擦了嘴,有点埋怨地瞥他一眼,最后也没说什么,转过头对木着脸的鹿童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啊。”
见状,敖丙也朝鹿童露出个抱歉的笑容:“对不起啊。”
鹿童不愧是学生会二把手,表情管理相当稳定。他放下纸巾,朝对面那俩扯出笑容:“没关系,我去洗个脸。”
所以鹿童并没有参与讨论整理提纲的分工,三人各自确定了自己擅长的部分,哪吒负责热学,敖丙负责电磁学,鹤童负责力学,剩下的暂时都丢给鹿童,反正他是老寿桃的课代表。
鹤童淡定地吃完了饭,对两人道:“你们先回去吧,等鹿童回来我跟他说。”
对面这两人却都没反应。鹤童瞥过去,发现哪吒在看桌子,敖丙在看哪吒,神色有些无措和赧然。
好吧,这位也有情况。鹤童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两个都在神游的家伙一路沉默地走回去,都没有意识到对方过于安静,直至走到两栋教学楼中间,风呼啸而过,哪吒“嘶”一声,缩缩脖子:“今天降温了?”
“嗯?”敖丙有些迷茫地抬头,“你说什么?”
“有点冷,”哪吒搓搓手臂,眼神接触到敖丙,又很快挪开,讪讪道,“嗯,那我先回去了,可能就是困的,我再睡一觉去。”
“哦,好,”敖丙也点点头,“那我也回教室了。”
“行。”
天气阴沉沉,两个人背对背,怏怏不乐地走进一左一右两栋教学楼。
教室里暖和一些,人不多,大部分都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敖丙回了位置,前后同学跟他打招呼,都要问一句:“哪吒怎么没来?”
敖丙就解释:“他回自己班补觉了。”
同学们都对他了解哪吒的行踪这件事见怪不怪,闻言就回过头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再不会像前段时间那样起哄,也不会捂着嘴调侃他们,那些谣言好像江河里的沙子,无一例外地沉了底儿,也不知道哪吒是怎么处理的,有没有通过打架威胁那些人。
说到打架,到底是谁在传他打架很凶、很不要命?敖丙上了高中就闷头学习,八卦谣言一概是不听也不信,反正跟他没关系,要不是运动会和哪吒打架,他都不知道同年级还有这么个小霸王。
他也没打过很惊天动地的架啊。
要说他初中打架很凶,人的习惯是很难改掉的,没道理初中天天闯祸,过了个暑假、到九月份上了高中,就突然浪子回头了啊?
想不明白。
敖丙有时候会钻牛角尖,大半年下来却也跟着哪吒学得豁达了些。哪吒说,有些问题如果想不明白,有三种办法,问朋友,问长辈,或者就干脆不去想,人生就是难得糊涂的。
敖丙当时觉得他表面上咋咋呼呼,脾气那样暴,却能说出这样的话,很是惊讶,还笑着问他:这些大道理都是谁教你的?
哪吒一扬眉:自己悟出来的。
敖丙便觉得果然是人不可貌相,真心实意地夸他通透。虽然难得糊涂的本意和他说的有些出入,不过哪吒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却也是个道理。
午休时间安安静静,同学们大都睡了,窗外的阴云也不动,飘在窗前,层层叠叠地挤成一团。
敖丙也趴在桌子上,望着云,继续想哪吒的事。
中午吃饭时,鹤童和鹿童的眼神他不是没看到,以前同学们起哄的原因他也知道,只是他没想过这些外界的猜测依据是什么。从前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自己是不在乎的,但他不想让哪吒受影响,所以就只想着怎么解释清楚;现在没人再敢乱传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却又忍不住又开始思考,他们现在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呢?
朋友吗?
递给哪吒那张纸巾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朋友之间做这样的事会不会太自然了?会不会有点越界?
如果这个动作没问题的话,那,互相吃掉对方不喜欢的菜呢?
晚自习跑到对方的班里,一起写作业呢?
一起上学、吃饭、跑操、放学呢?
一起偷偷吃零食、看电影、翻墙、闯祸、罚站呢?
如果说是朋友的话,好像做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敖丙正过来推完又倒过来推,最后发现他俩好像就是朋友,硬要说的话,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所以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感觉很放松,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边界感。
这样理解也可以。
潜意识告诉他,这个问题他并不想逃避,也不想模棱两可给自己一个差不多的答案,敖丙搞不清到底是哪个环节不对,就是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不能就这样简单地解读。
唉,还不如当面问本人。
——他自己说的,搞不明白的问题可以问朋友。想到这儿,敖丙稍微释然了一些,闭上眼睛培养睡眠。
到了傍晚,最后一节课结束,他照例去两栋教学楼之间等哪吒吃晚饭,楼下的高中生走了一波又一波,那个总是着急抢饭的家伙却一直没下楼。
敖丙拿出手机直接打了电话,电子女声在那边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
难道是又被抓去罚站了?
他上了楼,推开二班的门,里边只有两个学生,见他探头,都很熟稔地打招呼。
敖丙问:“哪吒呢?”
“请假了,”其中一个同学道,“他发烧了,没跟你说吗?”
发烧了?敖丙愕然:“没有,他什么时候走的?”
“中午吃完饭回来就走了。”
一下午了?敖丙惊讶过后看了看时间,离晚自习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正值下班高峰期,不知道来回一趟时间够不够。
敖丙对两个同学道了谢,飞奔下楼去。
昏昏沉沉间,哪吒又做了梦。
梦里的他神色颓废地站在太乙面前,发愁道:我天天晚上失眠,白天困得学不了一点,你想想办法啊。
太乙指着他的黑眼圈哈哈大笑:哦哟你现在自带烟熏妆噻,来来来我拍哈照,发个朋●圈……
拍什么拍!哪吒夺过他的手机,劈头盖脸一顿数落:玩得挺开心是吧?马上期中考试了还玩!教案写完了吗?卷子批完了吗?公开课稿子背了吗?你瞧瞧你从头到脚哪有点儿老师的样!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不让人省心!
一通输出,好爽。哪吒好歹还记得自己在做梦,反正老师不会真的揍他,揍也是梦里的揍,不作数的。
太乙像是被戳到痛脚,嘟嘟囔囔了一会儿,忽然掏出个小瓷瓶,大叫:有了!你看这个——迷迷眠眠丹!
哪吒凑过去打量:啥玩意儿?
太乙得意道:吃了这个,立马睡着,这样你晚上就不会失眠了噻!
哪吒一把抓过,正要往嘴里倒,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尖叫声。他走到窗边去看,发现楼下一群人在四散奔逃,一个个小黑点飞速移动,一边移动一边嚎,哪吒伸着头仔细辨认,听见那伙人嚎的是什么“有妖怪”。
哦哦,对,是做梦。哪吒接受良好,打算不去管那些东西,梦里能睡一觉也挺好。
不料他一转身,眼前是平时上锁的学校楼顶天台。
面前有一条龙。
一条蓝色的小龙,额前和龙角上有漂亮又奇异的花纹,正面看是盘成个碱水结的样子,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哪吒着实被震惊到:我靠,龙,活的,这么牛●……
楼下那群学生还在嚎,一阵又一阵尖叫在空旷的学校里回荡来回荡去,哪吒啧一声,朝地上吼:闭嘴!吵死了!
地上竟然有人回应他:你快下来啊!那是妖怪!
妖怪?哪吒诧异回眸:你说它?拉倒吧,这可是龙!
龙好像听懂了,将脑袋伸过去,用长长的嘴筒子蹭他的手。
地上那群人大惊小怪,嗷嗷叫着说:完蛋了完蛋了它要吃了你!
聒噪!哪吒张开嘴要骂,身边那龙却忽然飞了下去,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对着地面发出一声龙啸,震得周围那片树林跟着颤动,人群也不知去了哪里,校园霎时安静下来。
哪吒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龙又灵活地飞上来,掀起一阵风,却又轻轻落到他身边。
龙的眼睛也是蓝色,上面一排浓密的睫毛,周围是坚硬的、比蛇鳞放大了无数倍的龙鳞,每一片都能折射出太阳光,流光溢彩,漂亮极了。
哪吒见它不躲,就上手轻轻摸了摸那些鳞片,龙温顺地垂下眼,甚至有要把脑袋枕在他腿上的意思。
龙很安静,哪吒却莫名理解了它的想法,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腿,尴尬道:这可能不行,你嘴筒子太长了,我腿会被压断的。
龙用那双水似的眼睛盯了他许久,一声不响地别过头去,看起来有点沮丧。
呃,哪吒抓抓头发:我陪你玩?
龙眼神发亮地回头。
可是玩什么啊?哪吒环视一圈,这梦里光秃秃的,就一栋楼,一时间真不知道玩什么。
他正思索时,龙靠近他,用脑袋拱他,一直拱到天台边,哪吒背抵着墙,被迫一脚踩到它脑门上。
对不起对不起!哪吒抬起脚,挪到旁边,伸手给它拍拍灰,却见龙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望着他,还把脑袋往他脚下送。
哪吒恍然:你要带着我飞?
龙点了点它的大脑袋,看起来有些笨拙的可爱。哪吒笑起来,绕过去爬上它的背,抱住龙角,雀跃道:飞!
阳光下,龙微微俯身蓄力,随即腾空而起。
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哪吒猛地后仰,连忙抱紧了龙角,在呼呼的风声中喊道:稳当点!稳当点!你可别把我摔下去!
——不过这是在梦里,梦里要是摔下去,应该也没事吧?
龙带着哪吒飞了好久。
从龙背上俯视,其实和坐飞机时看到的景象差不多,但骑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做梦都难得梦到一次,多酷啊。
龙带着哪吒飞回学校天台,哪吒跳下来,脚还有点软,感觉有点像坐云霄飞车那样的轻微失重感。他问龙:怎么不飞了?
龙瞥他一眼,恹恹地趴下。
哦,你累了啊。哪吒也在它旁边坐下,笑道:虽然我知道是做梦,不过,我认你这个朋友。
龙将大脑袋偏过来一点点。
我还有一个朋友,叫敖丙。哪吒道:其实我就这一个朋友。
龙又贴过来蹭他的手,哪吒道:要是他也在就好了。
龙张开嘴,发出了敖丙的声音:我一直在这儿啊。
哪吒倏地回头看龙,龙抬着脑袋看哪吒,一人一龙相顾无言。
我草。哪吒捂住脑袋:我终于疯了。
龙用很熟悉的眼神瞥他,道:别疯,你作业写完了吗?
哪吒闭眼:你能说点人话吗?
龙那么大一个脑袋,哪吒却愣是看出了些熟悉的微表情。龙——应该说是敖丙——龙形态的敖丙一本正经道:我是条龙,怎么会说人话。
……反正我是不会在梦里写作业的。知道他是敖丙,哪吒干脆靠在他龙角上,道:哎,你能变回人吗?
龙说:非得变成人吗,你知道我是谁。
哪吒沉吟片刻,道:虽然你这个样子也很酷,但是我还是更习惯你是个人。
龙沉默了一下,问他:是人是龙很重要吗?
会在一些奇怪的事上刨根问底,甚至比他还犟种,这果然是敖丙。哪吒思索了一下,道:因为你是敖丙,所以是人是龙都没关系,不过龙太稀有了,谁会不喜欢龙啊,哎,随你吧,想变就变,不想变就不变。
不,龙有很多的。龙又说:东西南北四大海域,都有龙。
哪吒脱口道:但是你不一样啊,你是敖丙啊。
龙抬起那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声音轻了一些:那你究竟是因为我变成龙,你才会喜欢龙,还是因为这条龙是我,你才会喜欢我?
啥?哪吒被他绕晕了,思考无果后,苦着脸道:什么人什么龙,那不都是你吗?
龙静静地望着他,似乎在执拗地等一个答案。
哪吒忽然想起这是梦,毕竟现实世界里不可能有龙,恍然道:除了你,我也没见过别的龙,所以——
所以虽然龙有很多,但是你只有一个。
话音刚落,龙变了模样:蓝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熟悉的校服,只是额头上多了一对小小的角。
是啊。那人站在风里,温柔地对他笑道:除了我,不会再有别人了,不是吗?
这话熟悉,哪吒怔然望着他飞扬的头发,还想问什么,这梦却忽然模糊起来,哪吒朝他的方向奔去,扑了个空,只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说过,我一直都在这儿。
这儿?这儿是哪儿?
柔和而清亮的声音逐渐远去,哪吒站在一片雾气里,有些错愕地回想着他的话,思绪忽然蓦地清明。
这儿是……
我的梦境。
我的潜意识。
——我的心。
……哪吒……
哪吒……
哪吒……!
哪吒!
有人叫他。带着回音,由远及近,哪吒努力地睁开眼,眼前赫然是梦里那个人,一脸的惊慌。他好像是刚跑来,胸口还在剧烈地一起一伏。
“你再不醒我要打120了,”敖丙松了口气,“好点了吗?”
还是困,哪吒半眯着眼,慢吞吞地点头。头顶是家里的客厅,他微微翻身,终于想起自己是在沙发上睡过去的。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敖丙皱起眉,这人本来就体温高,他自己又体温低,出学校太急手套也没戴,手冰得很,一时间真是分辨不出来哪吒到底是不是还在发烧。
“你还发烧吗?”
哪吒继续艰难摇头。
什么意思,不烧还是不知道?敖丙有点急,道:“你说句话呀。”
哪吒痛苦地咽了口唾沫,张开嘴,喉咙又哑又痛:“嗓子疼。”
他一张嘴把敖丙吓了一跳,这谁啊,沙发说话了?
哪吒家敖丙来过几次,便给他盖了沙发毯,起身去烧水,茶几上高高低低的杯子摆得满满当当,一摸全是冰的,很有可能这人从回来就没想起这茬,一口气睡到现在。
水壶咕噜咕噜烧起来,敖丙又折返回沙发前,在茶几抽屉里找退烧药。身后边哪吒也没闲着,用他那个破嗓子叫敖丙:“我跟你说,我做了个梦。”
“又做梦了?”
敖丙应着,手下一盒一盒扒拉那些药片和胶囊。他把抽屉翻得哗啦哗啦响,创可贴和梨膏糖都刨出来了,就是没有退烧的,敖丙急得眉头紧皱,随口道:“梦见什么了?”
哪吒上下嘴皮子一碰:“你变成了一条龙。”
敖丙背对着他顿了一下,挪到旁边去翻另一个抽屉,声音里带了一点无奈:“哦,那我变成龙什么样的?”
哪吒伸着脖子费力地咽口水,而后有气无力道:“嘴筒子好长。”
敖丙气笑了。
“好,我知道了,你别说话了,歇会儿吧……哦,在这儿,”敖丙找到了一板消炎药,转过身问,“你吃药了吗?”
哪吒点头。
“吃了什么?”
“那个……”哪吒眯着眼回忆,笃定道,“迷迷眠眠丹。”
敖丙沉默两秒,痛苦闭眼、睁眼,难得有些崩溃地叫他:“起来,吃药!”
哪吒自己歪歪扭扭地坐起来,见敖丙给他兑了温水,又去了趟厨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块桃酥。
“先吃这个,”敖丙递给他,转过身拆药片板,道,“退烧药没找着,一会儿我去买点。”
桃酥咬一口掉一点渣,哪吒病得头疼脑热,却还记得敖丙洁癖,老老实实用另一个手接着,味同嚼蜡地全部咽下去。
敖丙拽过垃圾桶让他丢掉桃酥渣,把水杯递过去。
“你从哪找着的桃酥?”哪吒漱了口,声音听起来正常了点。
“上周的时候我爸提来的,”敖丙又把消炎药递给他,“叔叔阿姨还送了我曲奇饼干,忘了?”
哪吒吞了胶囊,愣愣点头,又回过神道:“你没有我家钥匙,怎么进来的?”
敖丙接过他手里的水杯,道:“给物业打了电话,你不是说你爸妈刚出差吗。”
哪吒还是愣愣点头,眼神似乎又开始涣散。敖丙见他这样,站起身道:“你先躺会儿,我去买退烧药。”
哪吒却一把抓住他的手。
敖丙诧异低头,见这人定定望着他:“我不发烧了。”
“真的,”哪吒神色似乎很清醒,拉着他的手腕往下拽,抬着脸有些恳求道,“你先别走,好不好?”
敖丙半信半疑地坐下。
哪吒还不松开,就那样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还捧着敖丙的手,眉头紧锁,好像在斟酌什么。
敖丙一看他这个样就猜出个大概,直接问道:“你量体温了吗?”
哪吒茫然抬头,摇头。
敖丙叹气,抽出手去抽屉里翻温度计,哪吒还是低着头,怅然若失地望着自己空掉的手,恍惚道:“我跟你说,梦里边你驮着我飞来着。”
我驮着他飞?敖丙大脑宕机一秒,继而反应过来,他在这病号的梦里变成龙了。
“虽然你嘴筒子很长,但是你的眼睛很好看,真的,”病号转过头,对忙着翻找温度计的敖丙的背影真心实意地称赞,“龙角也很好看,有那种花纹,超牛●。”
敖丙实在是找不到温度计了,转过头问他:“你家温度计放哪了?”
哪吒指着他的额头,愕然道:“你的龙角呢?”
敖丙头一次有了想骂人的冲动。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干脆俯下身,抱住这病号的脑袋,额头贴额头,鼻尖对鼻尖。
哪吒呼吸一滞。
就那一瞬间,敖丙松开他,满脸焦急震怒:“烫成这样你就没感觉吗?”
哪吒被他箍着脑袋,呆道:“什么感觉?”
敖丙给面人似的哪吒套上外套,出门打车去医院。
他们这个小区是高档住宅区,出租车不让进,敖家的管家刚好出门,敖丙只得自己拉着浑浑噩噩的哪吒走到小区入口。
门卫认识这俩高中生,笑呵呵打招呼:“没上课去啊?”
敖丙架着东倒西歪的哪吒,对门卫笑了笑:“他发烧了,我带他去打个针。”
“哎哟,没事吧,”门卫知道这两家大人都忙,神色一敛,关切道,“用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敖丙摆摆手,“已经打上车了,谢谢啊。”
似乎是不满他跟门卫说话,哪吒拧着眉毛探头,看到门卫那头不太茂密的头发后,笃定道:“是你啊,我认识你。”
门卫笑呵呵道:“我是谁啊?”
哪吒伸出一根手指头:“夜叉。”
敖丙拍掉他的手,转过头跟门卫赔笑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烧糊涂了,说胡话呢。”
终于,车来了,敖丙把他塞进去,自己也急出一身汗。
车上他也没闲着,将那个梦颠来倒去地说,把司机逗笑了好几次。哪吒执着于他丢失的龙角和额前的印记,从下车一直絮叨到挂号。
“不是流感,就是冻着了,”大夫开了药,递给敖丙,“去交钱吧,三楼左转第一个屋输液。”
哪吒还是像个面人,站都站不稳,敖丙不敢留他自己呆着,继续架着他去窗口排队交钱,再拉到三楼打针。
第一个屋根本没位置,床位早满了,护士忙得没空抬头,朝门外一指:“走廊上有座位,先去坐着,去晚了真没空了啊。”
敖丙便道了谢,拉着哪吒出去找位置。
走廊上也很壮观,带着口罩的学生从小学到高中都有,一边儿坐一排,清一色打左手,右手都捏只笔,面前是一份试卷或者一本习题册,旁边是同样神色疲惫的家长。敖丙拉着哪吒找到两个空着的座椅,对中间低头玩手机的中年人礼貌道:“不好意思,您能往那挪一下吗?——谢谢。”
终于坐下喘口气,敖丙拿出手机,时间是七点十二,第一节晚自习已经开始了,锁屏界面显示三个未接来电,两个来自他班主任,另一个是他爸。
完了。他旷课了。敖丙抓着手机想理由,脑子里却不知怎的蹦出哪吒和太乙吵架时说过的歪理:自习课而已,小爷要是考得上,就不差这一节课,要是考不上,自然也不差这一节课。
有道理啊!敖丙没犹豫,先给他爸打了电话,再给申老师打电话——实话实说,果真被数落了,但两位长辈竟都没有很生气,只是让两个孩子回来的时候注意安全。
哪吒戴着口罩,正仰着头打瞌睡,敖丙转过头,轻声问电话那头:“老师不罚我吗?”
“我让你现在回来,你就会回来吗?”申老师在那边叹气,“都说哪吒是犟种,我看你俩其实就是半、半斤八两。”
半斤八两应该不是一个褒义词。挂了电话,敖丙却开心,他有个很开明的老爸,还有个很开明的老师,还有——
哪吒睡得一磕头一磕头。
护士端着打针的小盘子过来了,拉长声音喊:“李哪吒——”
“这里!”敖丙应道,又拍拍边上的病号,“醒醒,醒醒,哪吒?”
病号睁开眼,懵懵地望着他。
护士已经利索地抓过他的左手,绷紧,拍打手背,见他没带书包,道:“打右手行吗?”
“行,”敖丙替他答应了,道,“大概多长时间?”
“三瓶,两个小时左右,”护士推了针,绑好胶布,调了输液速度,对敖丙道,“吃饭了吗,第一瓶这个打了可能胃不舒服。”
敖丙点头道:“我去给他买点,谢谢。”
“食堂在旁边那个楼的一楼,进门右拐。”
“好,谢谢。”
敖丙正要走,身边的病号第二次伸出手拽他,眼神依旧困顿且涣散,却哑着嗓子,抬着脸对敖丙道:“你也要吃。”
买了饭回来,哪吒看起来清醒不少,两个人摘了口罩,一手一个包子,安静地啃。
快吃完了,哪吒“啊”了一声,问他:“几点了?”
“七点四十。”
“你咋没回去上自习?”
哪吒望着他的眼神隐隐有些期待。
敖丙瞥他一眼,挑起眉:“我不差那一节自习。”
哪吒眼里的光黯淡了些,抬眸略一回想,又惊喜道:“这不是我说的吗?”
“是啊,”看他有精神了,再想起下午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敖丙忍不住叹气,“你知道你今天跟门卫说了什么吗?”
“哪个门卫?”
“咱小区门卫。”
哪吒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咂嘴道:“我说他像夜叉?”
“你说他就是夜叉。”
“……”哪吒嘴硬,“他就是很像夜叉。”
敖丙没忍住,笑出声来:“你还说我变成了一条龙。”
“是啊,是真的,”哪吒使劲点头,一脸真诚,“特别酷,特别牛●。”
“你还说我缺了一对龙角,”敖丙戴回口罩,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揶揄道,“还说这里缺了一个蓝色的,嗯,就是……”
“对,就是一个蓝色的,呃,我记不太清楚了,”哪吒也比划着,语无伦次,“反正是个印记,挺好看的。”
怎么这人做梦也这么有意思?敖丙看看他的脑门,笑道:“该给你也点一个。”
“那我点个红的,”哪吒扬唇笑道,“跟你同款。”
“为什么是红的?”敖丙想起上次下雨时两人在教学楼门口那一撞,眨眼,“被我撞的?”
两个人脸对脸傻乐。
“你别笑话我,”哪吒也重新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睡足之后亮晶晶的眼睛满含笑意望着他,道,“我觉得咱俩上辈子认识。”
敖丙从前没想过,听哪吒这么一说也颇有同感:“那你应该是那种将军,我是……”顿了顿,他笑道,“我去海边隐居。”
“海边?”哪吒咋舌,“太远了吧,那我要怎么才能遇到你?”
敖丙想起很多班里女同学偷偷看的小说,当下开了个头:“这个简单,你去受个伤,从船上掉下来,然后我就可以去救你了。”
“救完呢?不会就跑了吧?”哪吒越想越熟悉,一拍大腿,“这不海的●儿吗!”
他声音清亮,分贝稍大一点,周围就有小学生和初中生抬头看过来。哪吒只露双眼睛,冷眼看回去,被敖丙提醒要换瓶。
护士过来换瓶了,敖丙接着他的话茬小声道:“我跑什么?最好趁这个机会敲你一笔,这样我才不亏。”
那又会引发一系列新的问题。两个人分析了一阵有可能发生的剧情走向,最后放弃,将军和隐士听起来就没可能做朋友,海的●儿结局也并不圆满,不管哪种都闹心。
地板上来来回回,快步走过许多双不同的鞋子,高跟鞋、皮鞋、运动鞋、小孩的体操鞋。那些很快经过的鞋子们旁边就是两人并排的鞋尖,敖丙低头看着,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
“当个普通人也挺好的。”
没有超能力,没有身份隔阂,没有深仇大恨,普普通通吃饭、睡觉、上学,也挺好。
哪吒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若有所思,片刻后道:“但是这有个必要条件。”
敖丙转过头来看他。
哪吒眼含笑意:“咱俩得一起。”
敖丙怔住,也垂下眼笑了:“嗯,必要的。”
“……嗯?”他偏头思索,又皱眉否定了自己,“不是必要,应该是充分不必要。”
哪吒:“……啊?”
“你看啊,小范围是大范围的充分不必要条件,”敖丙对他解释,“如果咱俩每天都在一起,那当个普通人就是好的,要是反过来,咱俩都是普通人,但是我们不认识的话,那当普通人也没什么好的啊。”
口罩后是两双瞪圆的眼睛,片刻后,两人都捂着脸低下头去——上学哪有不疯的!
“你说得对,”哪吒哭笑不得,“反正就是咱俩待在一起这件事很重要,对吧?——你别笑了。”
敖丙抬起头来,和哪吒眼神接触的一瞬间,两人又绷不住了,同时低下头憋笑。
笑够了,扫视这一走廊写作业的学生,哪吒咂嘴:“不上学也行,你说咱俩要是不上学,得干嘛去啊。”
敖丙只想得起来他扫地很利索,猜道:“种地?”
“你呢?”
敖丙想了想自己老家,歪头:“水产养殖?”
“我种地,你养鱼?”哪吒思忖,补充道,“还是养虾?”
他真的在认真思考养什么,这眼神看起来不太聪明,让敖丙想起傍晚时这家伙在小区门口嘟嘟囔囔的样子,便胡乱道:“养个夜叉。”
不小心押韵了,这次都不用对视,两个人不约而同缩起脖子,低下头去无声爆笑。
护士来换第三瓶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双双戴着口罩睡昏过去。
高中就是会随时随地睡死,更不要说敖丙从下午到现在晚上九点一直在忙碌。上完课就拖着哪吒来打针,再加上医院暖风很足,敖丙脑袋后仰,头一次没有枕头也睡得昏天黑地。
哪吒则睡得不沉,他一下午都在昏迷,输了液反而清醒很多,便眯一会儿醒一下,再眯一会儿再醒一下。
这样睡了醒、醒了睡,几次之后,哪吒再睁开眼,发现敖丙的脑袋从椅背上歪了过来,抵在他肩膀上。
他还戴着口罩,所以眼睛和睫毛就愈发显得好看,哪吒看了两眼就不敢再看,只得放缓呼吸,慢慢把身子靠过去,好让他不至于歪倒。
只是这么静下来,哪吒脑海里那些好不容易忘掉的画面就又浮出水面,一节一节放给他看。
是退烧了吧。哪吒抬头看了眼吊瓶,有些绝望地想。
身旁的呼吸声没那么明显,不会像梦里那样吹得他耳畔发痒,但是可以感受到这人睡得很熟,胸口平缓地一起一伏,一半多重量都压在自己肩膀上。
哪吒无措地瞪着面前的地板,犹豫片刻,还是慢慢转过头去,带着些试探和赧然,小心翼翼去瞧那个人的侧脸。
睫毛好长。
走廊忽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到他耳边似乎只剩下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要说梦里的事,他只记得有一条蓝色的小龙会发出敖丙的声音、这条小龙驮着他飞上飞下,最后好像还说了什么人什么龙的理论,其他的就记不清楚了。
毕竟他那会儿烧到39度多,能爬起来跟着敖丙去医院已经很不容易,更不要说把梦里发生的事完全复述下来,再说人不生病的时候也很少有能把梦记清楚的。
但是,上次那个梦,他就记得很清楚。
想起那些画面,哪吒又开始头晕目眩。
叛逆归叛逆,太乙对他的评价里有一条他却很赞同,那就是他的心思确实不在这方面上。可他同时也是一个处于青春期的正常男生,拥有完备的生理知识储备——好吧也不一定拥有,不然怎么解释他会在梦里对好朋友做那样的事。
他很清醒,因此知道自己就是在心跳加速,可是这种悸动究竟是因为做了梦之后本能地感到羞赧,还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就认为敖丙对他来说是特殊的,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
……可敖丙确实是特殊的啊!
好不容易平复下那一阵莫名的心跳后,哪吒再次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向身边依旧熟睡的男同学。
他可就这么一个朋友。
其实做朋友也很好啊。哪吒垂眸望着他放在膝上的手,在心里说服自己:毕竟万一搞砸了,连朋友都没得做。
……但是他要先确认一下。
只是确认一下。
在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哪吒慢慢伸出手,指尖微颤,自他的掌根而上,划过微凉的掌心,穿过指缝,覆住手背。
轻轻地、轻轻地,十指相扣。
反正他睡着了。哪吒安慰自己,反正他不知道。
敖丙只动了动脑袋就继续睡过去,哪吒盯着他的手,似乎想盯出一个答案来,然而敖丙只是平缓地呼吸着,并没有别的什么反应。
……算了。
他轻轻舒了口气,心里却不知怎的很不是滋味,好像是在怨自己想太多。
就当朋友也可以,就是朋友。
朋友而已。
哪吒有些垂头丧气,正打算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却忽然发现那只被他扣着的、冷玉般的的手指动了一下。
——然后一根、一根,慢慢收拢,直至握住他的手。
哪吒怔然望着。
心里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什么,那些原本被封存得很好的情绪,也都由模糊至清晰地,层层叠叠地冒出来,变成一团乱七八糟却柔软的棉线,胡乱罩在他心头。
“……敖丙?”
他没有转头,只轻轻地、颤声叫他。
一旁传来的还是平缓的呼吸声,哪吒没等到回应,知道他大概率还在睡,一时又猜不出这动作究竟代表什么。
他正困惑,视野里走进一双白色的平底鞋,哪吒抬起头,眼前是给他打针的护士。她示意面前的高中生伸手,道:“该拔针了。”
哪吒抬起头,这才注意到输液管中段的小瓶子已经空了大半,后方墙上的钟正指九点一刻。愣神间护士撕开他手上固定针管的胶布,利索地拔了针,哪吒只好匆匆松开敖丙的手,隔着棉球和胶布按住自己手背上的针孔。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哪吒因为打针而僵硬的右手都缓过来,敖丙还没有要醒的迹象。
哪吒偷偷转过头瞧他。
敖丙阖目靠在他肩膀上,被口罩遮了大半的脸上神色平静,眉宇因为疲惫而完全舒展开。额前有几缕被静电蹭下来的碎发,拂过眼睛,支棱在他的睫毛上,发梢被哪吒的校服截住,翘起个弯,在走廊的暖风里微微晃动。
哪吒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指去挑那缕头发,将它们撩到鬓角那里,露出俊俏的、丝毫不设防的眉眼。
真好看。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他就又脸颊发烫起来,带着一些困惑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欣喜,这个人从来没离他这么近过,这个视角也绝对是头一次见,可是不知怎的,就是有些熟悉。
可能真的是上辈子认识吧。
正愣神想着,面前有人叫他。
“不好意思,你们打完针了吗?”是个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一个没精打采的男孩,男人对哪吒低声道,“可以让一下吗?实在没位置了。”
哪吒应了声,拍了拍旁边还在昏睡的人:“醒醒,敖丙?醒醒。”
敖丙慢半拍地睁开眼,见他右手已经只剩个胶布,揉着眼一脸困顿。
“怎么没提前叫我。”
“……哦,刚拔针。”
两人站起来,给父子俩腾出位置,慢吞吞地出去打车。
一路上相顾无言,敖丙是还没睡醒,哪吒则是心里有事,生怕说多了露马脚,就干脆仗着生病保持沉默。
快到家时,太乙来了电话。哪吒父母出差赶不回来,太乙算是半个监护人,确保哪吒退了烧,又在那边絮絮叨叨半天才罢休,挂电话之前再三提醒哪吒明天穿厚点、带保温杯接温水、午饭用他的饭卡去教师食堂补补、想带着敖丙一起也没问题。
出租车内安静,老师操碎了心的方言清清楚楚传来,让敖丙笑出声,凑过来说谢谢太乙老师,呼出的气息痒痒的,又让拿着手机的哪吒身形一僵。
敖丙注意到了,似乎有些惊讶地转过来打量他。
“怎么了?”
“没事。”哪吒扭头去看窗外。
这人本来是很有分寸感的。哪吒心里乱糟糟,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敖丙,只能默默祈祷他继续像平时那样礼貌,别问了,不要再问了,至少不要是现在。
敖丙果真困惑地偏过头去,正要说什么,身上手机响了。
“哥?”
他应着,哪吒便松了口气,打心眼里感谢这位素未谋面的哥,不然就敖丙那个钻牛角尖的性子,真有可能半夜拍他门问你到底怎么了。
说话间到了小区,车停在大门前,哪吒付了钱,两人一起往家走,路上冷冷清清,只有昏黄的路灯和偶尔经过的遛狗的人。
那边敖丙挂了电话,忽然对着手机屏幕叹了口气。哪吒偷偷转过头去,见他好像是忘了刚才的事,便装作若无其事道:“怎么了?”
“明天高三百日誓师,我哥说学校找我当学生代表。”
“高三百日誓师,找高一的当学生代表?”哪吒奇道,“干嘛去的,念演讲稿吗?”
“估计是抓壮丁,干活去的,”敖丙又叹一口气,“明天我要早点去学校,你多睡会儿吧,别跟我一起了。”
哪吒的重点在最后一句上,当即不情愿地拉长音:“啊?”
到了熟悉的花坛边,两人站定,敖丙一眼就看出他抱怨什么,弯唇笑道:“也就忙一上午,中午还是一起吃饭?”
明天吃饭是明天的哪吒要面对的事,不归今天浑浑噩噩的哪吒管,但无论什么时候,能和敖丙一起吃饭总是令吒快乐的。
哪吒就很爽快地点头,把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全都塞回去,继续在敖丙面前当一个没心没肺的朋友。
两人各自回了家,一左一右,相继亮起两扇暖色的窗。
敖丙开了门,换鞋进玄关,先看到了客厅里正在冲蜂蜜水的管家。
“伯伯,”他打了招呼,注意到里边房间开着灯,有些惊讶,“二哥回来了?”
管家点头笑道:“二少爷带了几个同学回来,今天在家里住。”
正说着,敖家老二推开卧室门出来了,随着门开一起涌出的还有几个高三学生的鬼哭狼嚎,二哥抬头看见三弟,原本面上一喜,又扭头冲房间咆哮:“小点声!我弟回来了!”
又转过头来,对敖丙一笑:“别理他们,高三都这样,学着学着就疯了。”
敖丙注意到一旁的沙发,诧异道:“我的书包?”
“嗯,给你捎回来了,”他先喝了口蜂蜜水,道,“学生代表那事,本来是今天晚上开会的,听他们说你没去,我就问了你班主任。”
然后就知道逃课的事了吧。敖丙有些心虚地低头。
“哪吒好点了吗?”
“好点了。”
当哥的倒没有兴师问罪,也给他递杯子过来,道:“行,我同学他们几个可能比较吵,本来想着让你先去哪吒家住一晚上的,不过他生病了,还是算了。”
喝了口蜂蜜水,敖丙觉得很有道理,点头:“嗯,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
“啥啊,”二哥瞥他一眼,好像有点嫌弃,“是那小子生病了我怕传染给你。”
“他不是流感,就是冻着了,”敖丙替哪吒解释,放下杯子时似乎闻到一点酒味,偷摸瞧了一眼厨房里忙活的管家,低声道,“哥,你喝酒了?”
望了眼厨房,二哥也凑过来,压低声音:“啤的。”
“怎么这个时候喝酒啊?”
“最后的狂欢呗,”正说着,里边又是一波新的嚎丧,敖家老二摇着头叹气,对敖丙道,“里边有俩喝多了,也可能是学崩溃了,高三嘛,都这样。”
敖丙仔细听了听,里边那几位虽然喝大了,吐字倒还清楚,有一句是“毕业之后我们就不再是最好的朋友了”,还有一句是“以后兄弟们去了不同的城市也得常联系”。
敖丙放下杯子,一旁的哥哥翻着手机,两人都没说话。
他们一家人忙成这样,在一座城市里尚且不能经常见面,高中同学之间连血缘关系都没有,就算以后常联系,能一直联系下去的也是少数,更不要说什么“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敖丙忽的顿住,脑海中又浮现出哪吒的脸。
他们以后也会这样吗?
三年里打打闹闹,或许能过得充实又快乐,可是毕业之后总要分开的,他们可能会考上不同的大学,去不同的城市,认识一群新同学。
到那个时候,他们还能再像现在这样要好吗?
到那个时候,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吗?
“怎么了?”
二哥看出他有些失落,关切道。
哪吒说过,想不明白的问题可以问长辈,他哥姑且也算半个。敖丙踌躇了片刻,问他:“哥,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二哥挑眉,指指卧室门。
“最好的是哪个?”敖丙听着里边的几个高中生喝大舌头拉长音地感慨,执拗道,“如果只选一个的话。”
二哥摸了摸下巴,摇头:“没法选啊,我们几个关系都挺好的。”
“可是‘挺好’也不是‘最好’啊,”敖丙不死心,继续追问道,“没有最好的吗?特殊的、唯一的那种?”
“小丙啊,”敖家老二叹了口气,温声道,“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遇到不同的人,当然也会结交到不同的朋友,人不可能只有一个朋友的。”
“……可是我就是只有一个。”
敖丙低下头去,莫名难过起来。
“我就是想……永远和他做最好的朋友。”
仅此一人的、除了彼此之外,没有别人的。
他说得低落,二哥没听清:“你说什么?”
“真的没有吗?”敖丙抬起头来,困惑地反问他,“唯一的、特殊的?”
当哥的略一思索,扬眉道:“你说的是谈恋爱吧。”
叮咚。
一刹那,他好像在自己脑海里听到了这个声音。
周遭忽然变得模糊,耳鸣混合着心跳填补沉默,敖丙愣愣的,似乎听到他哥又说了什么,继而将书包塞进他手里,推进自己的卧室。
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像之前十来年里做的那样,有些机械地拿出课本和习题册,眼前是翻过很多遍的、工整的笔记,眼前却也同时什么都看不清,只剩下某个脾气不太好的男同学,在脑海里演独角戏。
生气的、委屈的、得意的、开心的、羞赧的,全都变成个长得歪扭七八的小人,一边哇哇叫,一边把认识的这大半年里做的事全都复刻一遍。
敖丙莫名有些怅然,干脆转过身面对着窗棂放空自己。
……
脾气不太好的男同学此时刚洗漱完,正躺在卧室床上愣神。
医院里想不明白的那个问题,答案应该是在那两个梦中。
可是想不起来了啊。哪吒拍着脑袋犯愁,第一个梦倒是记得很清楚,他甚至连敖丙念的那首诗都记下来了,偏偏第二个梦就记得颠三倒四,果然是生病影响记忆力,回忆到现在只剩下敖丙变成一条龙——一条好看的龙。
父母在他一进家门后就打来了视频电话,跟太乙一样,上来就是一通询问,母亲在屏幕里满眼心疼和自责,提起最近他的表现又骄傲得不行,说老师夸你最近懂事多了,都说是敖丙那孩子带着你变好的,妈妈知道不全是因为他,我儿子本来就是个好孩子。
父亲平时话不多,也挤进屏幕来向他承诺:等爸爸回去,一定陪你打球。
哪吒答应着,有些不自在地安慰他们。他其实知道父母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他的关爱,只是这世界上除了父母和太乙,也就只有敖丙会觉得他很好。
又是敖丙,又想起敖丙。
现在,他挂掉了电话,把自己收拾得清爽干净,按理说可以毫无负担睡大觉了,可是睡了一下午又一晚上,合上眼也是脑子里过电影,根本睡不着。
那电影一帧一帧,全都是敖丙。
敖丙、敖丙……哪吒放空自己默念他的名字,思绪已经有些麻木,生个病折腾到晚上,好不容易趁敖丙睡着了能让他冷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脑海里思绪万千兜兜转转,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他真好看。
对他笑的时候好看、吃饭的时候好看、写作业的时候好看、睡着的时候好看。
无奈的时候好看、着急的时候好看、开心的时候好看、生气的时候也好看。
其实他知道答案。心跳声里,哪吒捂住眼睛。
心头那团棉线依旧乱糟糟,他努力稳定心绪想要找出一个线头,从他们认识那天开始,将这些情绪一点点捋顺,可这些线却并不等他,都呼啸着,全部奔向那一个答案。
敖丙为什么会在他的梦里变成一条龙?
是因为龙太稀有,世人根本不得见,而敖丙对他来说,甚至比龙还要珍贵。
恍惚间,他终于想起梦里的自己说了什么。
龙或许有很多,可我只见过你。
你这样好的人,我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了。
所以,并不是他喜欢龙。
他愣愣望着窗外,树梢上的月盘无声,云雾悄然荡开,丝丝缕缕,温柔又缱绻地席卷夜空。
今夜无风,月亮安安静静挂在那里,星子就那么几颗,只有在靠近月亮的一小圈光晕里,蓬松的云层才露出一点点边,大的小的都有,这儿一朵,那儿一簇,像团团的绵羊的毛。
敖丙抬头看向那里,脑中还是那个家伙,从他们打架那天开始,像是游戏复盘似的,按着时间顺序挑出一些事情来演给他看。
别扭地向他搭话、得到答复会眼睛一亮、做题习惯性拧起眉毛、拿到考卷时的嚣张又自信。
要是偶尔靠得太近,还会吞吞吐吐地脸红。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弯起嘴角,直至恍然地轻笑出声。
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折叠了很多次,有点破破烂烂,上面写满了公式和字母。
“……原来是这样。”
如同在云层浮絮里投下一颗火种般,那些酸涩、欣喜、悸动、不知所措,全部轻轻从心里汹涌炸开,叫他甚至有些想哭。
“是因为我喜欢、喜欢……”
是因为喜欢他。
喜欢他。
这就是答案。
哪吒将脸埋进被子,柔软却微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那个人的手指。
当他自以为试探地与他十指相扣,那个人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回应。
或许是因为,喜欢你这件事,是出于我的本能。
敖丙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草稿纸,在那些乱七八糟的算式里,有一处歪歪扭扭的字迹,是那个人在昏昏欲睡时无意识用左手写下的。
“敖丙”。
于是心跳声骤然加快,从前相处的日常碎片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如同斑斓的万花筒,一片是他拿着叉子喂泡面给他,一片是被胶水粘在一起的双手,一片是他们在月亮下念儿时的诗,一片是他们戴着口罩靠在医院走廊上昏睡。
还有一片,是他在雨声里专注而温柔地对他说,除了你,没有别人。
那雨声太大,太闷,多像他高中前的十几年人生。敖丙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认识他,自己的人生会有多么单调。
可是这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样凑巧又幸运的事,那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最特殊的、最喜欢的——
“我要去告诉他。”
敖丙推开卧室门,径直去玄关换鞋。敖家老二正打算关灯,就见敖丙穿过客厅,推门跑了出去。
“谁?”
二哥茫然,回答他的只有大门嘭的一声响。
想到之前的话题,敖丙他哥神色逐渐惊慌:“谁??”
敖丙终究还是没有半夜去拍哪吒家门,约莫两分钟,就回去拍自己家门了——心急找人,没带钥匙。
敖家老二一脸欲言又止地开了门,敖丙神色如常,见他哥那表情,道:“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二哥挠挠头发:“你干嘛去了?”
“找哪吒有点事,”敖丙低眉一笑,欣然道,“不过他应该睡了,明天我再跟他说。”
当哥的又仔细端详弟弟的脸,好像没什么问题。这小孩平时稳重得很,只有在提到哪吒时会显得活泼一些,但毕竟是好朋友嘛,他就稍稍放下心来一点。
连着三四天的阴雨连绵后,高中生们盼来令人神清气爽的周五,太阳也终于赏脸,一大早就在天边上工。
真是好天气。敖丙心情特别好,甚至早晨被闹钟吵醒都没有心烦,清醒后脑海里第一个想法是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哪吒说。
只是想到这件事,就足够让他欣喜雀跃。
清晨人少,一路畅通无阻,到校后还是照例有一群人朝他打招呼,搭话方式如出一辙,都是先问哪吒怎么没一起来,好像他俩真的是一双筷子,拆开才不正常。
今非昔比,现在被同学们这样问,敖丙就要在解释后再加上一句:“只是今天早晨这样。”
恍惚间,他就想起去年十月份,他们刚做朋友那会儿哪吒嚣张甩给众人的话:我们好得很。
想到他,敖丙就愈发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忙碌一上午也没感到疲惫,十点、十一点、十一点半、领导讲话拖到十一点四十,终于可以去吃午饭了,他等不及换下西装,匆匆往另一栋教学楼赶去,长发飞扬,身姿挺拔,校园里的学生们频频回头,他却老是惦记着自己的黑眼圈——昨天几乎一宿没睡,满脑子都是今天的大事。
站在楼下左等右等,没人来,倒是等来了学生会的鹿童传话,说先去申老师办公室,有事找他。
“……改试卷?”
上个楼,在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敖丙面对着准备好的红笔和试卷,头一次对老师有了逆反心理。
“改一中午吗?”他苦着脸问对面的申老师。
“当、当然不是,”申老师也在奋笔疾书,手底下红笔划得要搓出火星子,只来得及抬头瞥他一眼,催促道,“先去把衣服换了,你、你们几个一会儿跟我去教师食堂吃、吃饭。”
这也不像晚自习啊,不好跑。
敖丙偷偷看了眼身后的门,下一秒就被一旁十一班的老师一番话打回现实:“下午十二班第一节历史上自习,第二节英语是习题课,你们几个成绩都没问题,回头对对答案就行,这回周测卷子总共是四个班的,咱努努力,争取晚自习前改完。”
敖丙暗暗叫苦,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只好老实回班换校服。
问题是哪吒哪去了呢?
敖丙一直惦记着找机会给哪吒发个消息知会一声,他家情况特殊,手机可以随时带着,但学校里还是不能太光明正大。几个老师带着尖子生改试卷一口气改到快十二点半,约莫食堂第一波人快走了,才收了卷子下楼吃饭。
教师食堂门口,敖丙掀开门帘,刚好和垂眼出来的哪吒撞了肩膀。
哪吒啧一声抬起头来,拧起的眉毛在看到来人时立刻舒展开。
两人指着对方惊奇道:“你黑眼圈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没睡好呗。哪吒扭过头去,敖丙摸了摸鼻子,两人很有默契地避开了答案,身后打着饱嗝的太乙老师朝他们打招呼:“来吃饭嗦,你看我就说嘛申老师肯定带敖丙来噻。”
后半句是对哪吒说的。这人闷头嗯了一声,面前就是敖丙,他却竟然低头要走。
“等等!”
敖丙拉住他的手腕。
“下午放了学你等我一下,”他弯起唇,音调轻缓,“有事和你说。”
“我晚上还要去打针。”
“我陪你去。”
敖丙声音依旧温和,同时却也十分执着。
哪吒一直没正眼看他,手腕被松松拽着,看身体倾斜角度好像是想甩开——最终也没甩开,就那样僵在那儿,远看就是两人在牵手。
申老师率先发出一声质疑:“你晚上干、干什么去?”
敖丙转过头对班主任讪笑,很有礼貌地小声忤逆老师:“老师,还得麻烦您准我个假。”
先斩后奏也是被哪吒教明白了,敖丙以前哪会这样。太乙乐得不行,拍着申老师的背叫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后者气急败坏地往门外轰,自己带着爱徒进去吃饭。
“你记得等我!”
敖丙转着头提醒。
“知道了!”
他好像还是有点不自在,却还是强装镇定地答应。
怎么抓手腕也会别扭?敖丙觉得有点好笑,心里隐隐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昨天辗转反侧一夜,只顾着想象坦白之后哪吒的反应了,之前的事是一点没复盘。
原来是这样。
他就愈发地欣喜雀跃起来,对着七八摞试卷一下午都保持了好脸色,终于在第二节课快结束时算完最后一张试卷的分数。
正是下课时间,敖丙刚放下红笔,就听办公室门外有个学生叫唤着跑过去:“打架了打架了!”
门口的老师探头出去:“几班的打架?”
那学生老老实实退回门口:“校外的。”
一群老师重新低下头去。
那学生瞥到敖丙,又踌躇道:“呃,好像是二班李哪吒。”
一群老师又抬起头,一半找太乙老师,一半去看敖丙。
太乙老师去蹲厕所了,不在办公室。敖丙神色不变,只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后边那个窗口能看见,要不你看看去?”学生也满脸不确定,道,“就后门拐角那个天桥那里,一群人打一个,呃也可能是一个人打一群。”
得到申老师的默许后,敖丙半信半疑出了办公室,走廊尽头的两个班一共七八个窗口,已经全都挤满了人,敖丙利用身高优势踮脚向校外看去,果真在那里发现个熟悉的身影。
纷纷的议论声里,敖丙没理身旁同学的询问,扭头冲下楼梯。
二层以上的学生都挤在窗口看热闹,忽然有眼尖的指着楼下大叫:“那谁啊?敖丙吗?”
众人惊诧又呆愣的目光里,十二班的优等生两三步熟练地攀上了围墙,单手一撑,踩着护栏跳了出去。
残阳如血,柳絮漫天飞扬。
敖丙赶到时,地上已经躺了四个,都捂着肚子,那个一天没见的人正扯起面前男生的头发提起来,弓身提膝,暴戾一撞,打得那人一声痛呼,歪过脸去。
他头发已经散了,转头时眼神冰冷而暴怒,侧脸一道刺目的红,敖丙被浮絮晃了眼,不知那是血还是夕阳的光,只是望着哪吒的背影,他忽然想到初见时偶然在同学那里听到的他。
暴烈如火。
后边还有三个,看脸似乎是已经挂了彩,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都正往哪吒这里来。
没再多想,敖丙冲过去加入战局。
相比哪吒的不要命打法,敖丙的拳脚看似简单,却也是拳拳到肉,一脚揣翻一个。三傍手一出来,对面也知道他学过,骂了两句便相继跑走。
不远处坐着个已经被吓傻的小姑娘,穿着隔壁初中的校服,脸上还带着泪痕。敖丙一眼就看明白了原因,温声让她离开了。
而后,他坐到桥边的长椅左边,拍拍右边:“来,歇会儿。”
哪吒沉默着,低着头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提前出来等我了?”
“不是提前出来,”他估计是打的时候还用嗓子吼了,一开口声音有点哑,“就是翘课。”
“好吧,翘课,”敖丙好脾气地点头,“怎么翘课出来等我了?”
“头疼,心烦,”这人低着头,语气莫名有点委屈,“都是因为你。”
“我怎么啦?”
“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他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而后抬起头来,脸上赫然两道血痕,已经凝固了。
“你的脸,”敖丙愕然,随即焦急拉着他起身,“走,去医务室!”
哪吒却反扣住他的手,固执地重复:“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他的眼睛有点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看着还有点绝望,好像不指望敖丙能说出什么肯定的答案。
敖丙却毫不犹豫:“愿意。”
哪吒目光闪动一下,偏过头去看地面。
“你愿意跟我交朋友是因为你很好,你不会因为偏见怕我,疏远我,”他顿了顿,语气里有点久违的自暴自弃,“但是现在你也看到了,我只是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看起来像个好学生。”
敖丙怔然,有点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便挨着他坐下,道:“我愿意和你交朋友不是因为我很好,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好。”
“那现在呢?”哪吒抬眸,指着刚才打架的桥边,那里现在只躺着个扎头发的皮筋,“早跟你说了,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
“你就是很好啊!”
哪吒愣怔错愕的目光里,敖丙也很不理解:“谁还没打过架了,咱俩不是也打过吗。”
“可是你就打过这一次。”
敖丙叹气:“你是好是坏都跟打架次数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啊,你看咱俩认识之后都干了什么,翘课,迟到,翻墙,偷吃零食,罚站。”
顿了顿,他想起自己循规蹈矩的初中,不由得望天:“我初中要是起晚了迟到,会觉得天塌了。”
这下轮到哪吒不理解:“起晚迟到怎么就天塌了。”
“对啊,我到高中才知道的,这都不算什么,”敖丙看起来特别开心,“这都是因为认识了你。”
好像真的把乖学生带坏了,哪吒心虚地转过头。
不过,提起初中,又让他想到那件他纠结很久的事。
“我初中……”
哪吒有些犹豫地开口,声音低下去,好像对即将出口的话很没把握。
“我初中其实,没打过几次架。”
说完,他偷偷抬眼看敖丙,很怕他脸上露出惊诧或不信的神色。
然而敖丙只是听着,望着他,柔和专注。
“你信我吗?”
“我信你。”
小学打架会被定义为不懂事,初中打架就是青春期叛逆,在哪吒以为初中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小学校友将他一天六个课间打五架的事迹宣扬开来,初中的他就被莫名其妙孤立大半年。
所以就在他第一次因为谣言和初中同学爆发矛盾时,“校霸”这个名字,就代替了“李哪吒”。
看吧,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打架那么疯,简直不要命。
同学们开始疏远他,老师们开始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迟到、上课睡觉、翘课、早退,似乎这些事由他做出来就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好孩子。
到了高中,又是如出一辙的展开,只是大家都成熟了一些,至少老师和同班同学不会对他抱有那么大偏见,只是其他人,剩下的人,他们还是怕他。
直到遇到敖丙。
“那你之前为什么一直不问我?”
敖丙毫不犹豫的信任让哪吒甚至有点哽咽,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敖丙笑了:“我信你啊,干嘛还要问。”
望着他冷色的长发,哪吒复又低下头去。
他很了解敖丙,这个人讲话很有分寸,别人不想提的事,他能很敏感地察觉到,然后绝对不会问。这是礼貌,但同时也是一种冷漠,因为他不在乎,其他人的事跟他没关系。
那我呢?难道我们之间也需要这种分寸感吗?
哪吒深深垂下头去。
“你完全可以问我的。”
“别人都无所谓,只有你不一样,”他说,语气低落却认真,好像在立誓,“只要你问,我一定会说。”
随即,他听到身旁的人轻轻笑了一声。
“我不问你初中打架的事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解释过,你没有解释过,那就是你没做过,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我又何必要问?”
哪吒在垂下的发丝里睁大双眼,那种酸酸涩涩的心动和怅然若失又从心口冒出来。
他也太好了,他怎么会这么好。哪吒失魂落魄地想,如果要是坦白了以后真的连朋友都做不成,我可怎么办。
正恍惚,身旁敖丙又问:“那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敖丙歪头:“你之前梦见什么了?”
哪吒僵住,慢吞吞转头去看他。
是说变成龙那一次?
不是。
面对着那双漂亮的眸子,哪吒知道他想问什么。
心跳声如擂鼓。
“……我梦见……”
敖丙有些好奇地瞧他,下一秒,被这人有点颤抖地捧住脸。
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
他抬起下巴,偏过头,在敖丙有些慌乱地眨眼时,闭上眼睛。
云叆叇,日瞳朦,腊屐对渔蓬。
漫天金红色的夕阳和浮絮里,就像在梦中那样,与他呼吸交融,鼻尖轻触,唇瓣相贴。
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
片刻,他稍稍退开,脸已红透了,望着敖丙轻声道:
“我梦见这个了。”
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
在他即将要把手抽离时,敖丙再次握住他的手腕。
“那我先说啦?”
哪吒茫然抬头,眼前是他温柔却有些赧然的双眼。
“……不,”令人头晕目眩的耳鸣和剧烈心跳中,哪吒红了脸将他望着,“我先说。”
天边灿烂的金与红里,风带着漫天柳絮卷起又落下。
“我……”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这么在乎过一个人。”
“其实我想先跟你说个谢谢,就是,”他紧张到有点结巴,“谢谢你愿意一直陪着我。”
“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偏过头蹙眉,复又抬头,有些困惑、心动地望着对面的人,“我觉得应该是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
所以其实不是日久生情,是迟钝的羞涩与悸动、复盘之后的恍然和欣喜,其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从始至终,都是你。
“……我不想只和你做朋友了,我……”
敖丙温柔凝视着他,片刻后,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叹气。
“你把我想说的都说了。”
他眼里是专注的、有些羞赧的心动,那一片蓝色近在咫尺,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再看,垂下眼又抬起眼,望着敖丙,险些压不住嘴角,却佯装镇定,有些沾沾自喜道:“我知道。”
他们两个就是这样,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我知道你知道。这种默契似乎从认识第一天起就存在,谁都无法解释,真的就好像是上辈子认识,所以这辈子才省去了漫长的磨合期,相遇即相识,相识即相知。
敖丙弯唇笑了,又贴他近一点,轻声道:“那你要听答复吗?”
哪吒点头,随即被一双微凉的手捧起脸。
闭上眼前,他想,这夕阳,他肯定看过,他们肯定一起看过。
唇瓣触感如云朵,每一次触碰都在温柔诉说少年最甜蜜的心事。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最喜欢你。
全世界、全宇宙、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以后、永远——
我会在每一个故事的结局里成为你的唯一。
-全文完-
如同祭日般的生日。
每次过生日都是这种感觉。
同时多日的积累的阴郁情绪在天未亮手机粉碎的那一刻,一切的一切戛然而止。我很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捡起手机。
同小时候从山坡上滚下去,被车轧到脚,冷静爬起来,安静被人扶回家一样;又像是第一次学自行车,因为骑太快,拐弯时摔飞几米,瞬间爬起来,带着泥土与红色液体混杂不清的伤口,笑容满面地跑回家,跟家里说要消毒清理伤口一样。
好像一旦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与当时的我而言,根本没关系一样,莫名其妙的,甚至有一丝的欢乐。
如同祭日般的生日。
每次过生日都是这种感觉。
同时多日的积累的阴郁情绪在天未亮手机粉碎的那一刻,一切的一切戛然而止。我很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捡起手机。
同小时候从山坡上滚下去,被车轧到脚,冷静爬起来,安静被人扶回家一样;又像是第一次学自行车,因为骑太快,拐弯时摔飞几米,瞬间爬起来,带着泥土与红色液体混杂不清的伤口,笑容满面地跑回家,跟家里说要消毒清理伤口一样。
好像一旦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与当时的我而言,根本没关系一样,莫名其妙的,甚至有一丝的欢乐。
【藕饼】藕饼娃穿到封神世界发现原本恩爱的爸妈竟然是死敌(中)
1.
小满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化作原形被人温养在三昧真火变成的宝莲中央。熟悉而又温暖的灵力不断冲刷着筋脉,巩固着灵魂。迷迷糊糊间,他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间发出了一声低吟。
真舒服啊……
几步远外传来一声不明意味的轻笑。
小满陡然惊醒,一抬眸,对上了横榻上那“抛妻弃子”的“负心汉”、“薄情人”。身上还留存的几分乖顺瞬间消失殆尽,小满怒目圆视,瞪着哪吒龇了龇牙。
敖丙就坐在一边守着小满,见对方清醒过来先是一喜,下一秒看到他的反应后脸上表情又全部化作了慌张。敖丙伸手按出小满的身体安抚着对方,同时轻声劝慰道:“没事的小满,别怕,现在……”
话未说...
1.
小满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化作原形被人温养在三昧真火变成的宝莲中央。熟悉而又温暖的灵力不断冲刷着筋脉,巩固着灵魂。迷迷糊糊间,他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间发出了一声低吟。
真舒服啊……
几步远外传来一声不明意味的轻笑。
小满陡然惊醒,一抬眸,对上了横榻上那“抛妻弃子”的“负心汉”、“薄情人”。身上还留存的几分乖顺瞬间消失殆尽,小满怒目圆视,瞪着哪吒龇了龇牙。
敖丙就坐在一边守着小满,见对方清醒过来先是一喜,下一秒看到他的反应后脸上表情又全部化作了慌张。敖丙伸手按出小满的身体安抚着对方,同时轻声劝慰道:“没事的小满,别怕,现在……”
话未说完,全部堵在了喉间。
敖丙的身体僵住了。
只见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肤色白皙,骨节分明,带着灼热而又烫人的温度。明明没用多少力气,但就是让敖丙寸步不移,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
哪吒逼近敖丙,站在他身后俯视着二人。从他的角度望去,正好看到了敖丙水蓝的长发,似绸似缎。如白玉般纤细的脖颈隐没在发丝间,将露不露,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紧张,敖丙的喉结甚至还上下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哪吒歪头,略微扬了扬眉。
他的手顺着敖丙的神袍逐渐往上探索,终于摸到了柔顺的发丝。哪吒的两指捻了捻,再伸手时,触碰到了对方脖颈上微凉的皮肤。
光滑,细腻,像深埋在东海之下的珍珠。
敖丙被哪吒的体温烫得一抖,忍不住出声轻呵道:“中坛元帅!”
哪吒嗤笑,缓缓俯下身凑到敖丙耳边,挖苦道:“华盖星君哄起儿子来倒是好耐心,如今换做自己,怎么又害怕了呢?”
敖丙:“……”
敖丙敛眉不语。
站在一边的小满再也看不下去,从三昧真火中飞出来朝着哪吒直直地冲了过去:“啊啊啊啊啊啊李哪吒,我要让你好看!”
哪吒轻车熟路地把小满的原形握在了掌心中,垂眸看着他,没什么情绪地评价道:“没大没小忘恩负义的小鬼头。”
小满气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哪吒坦然道:“我不是你父亲吗,这就是你和父亲说话的态度?”
小满反驳:“你才不是!!!”
听到这句话,哪吒对着敖丙扬颌示意了一下,随后转向小满:“你既然不认我,那又为什么要叫他爹爹?”
小满哼声道:“你管我?”
哪吒:“好一个逆子……”
“够了!”敖丙出声,打断了哪吒和小满之间的争执。
哪吒松手,双臂环抱,不语。小满则是瘪了瘪嘴,委屈地缩到敖丙身边用头蹭了蹭他的手指。
敖丙闭眼缓了缓神,再睁眼时,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他先是用手抚摸了几下小满脊背上的鳞片,无声安抚了他,随后转向哪吒,正色道:“事关中坛元帅清誉,小仙之前的提议,还望你慎重考虑。”
“清誉?”哪吒不屑道,“在这三界中,我居然是有那种东西的吗?”
敖丙:“……”
望着敖丙难看的脸色,哪吒将目光转向了不服输的小满。
东海龙族善布云施雨,小满的龙身却通体赤红,还能口喷烈焰,遗传者是谁,不言而喻。
哪吒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看得小满浑身发毛,就要忍不住开口骂他时,忽然出声,道:“可以。”
小满不解:“可以什么可以?”
敖丙却瞬间听懂了哪吒的言下之意,惊喜抬头,确认道:“当真?”
哪吒回望着敖丙:“我会即可派人传信去玉虚宫,大约三日内会收到师父的回信。”
听到这句话,敖丙松了口气,僵硬的身躯下意识放松了些。
下一秒,他听到眼前名吓天界的煞神再一次开口了。
哪吒懒散地提醒道:“所以,华盖星君之前答应的报酬,也可以准备起来了。”
敖丙顿了顿,缓缓看向哪吒。
顾忌着小满在场,哪吒没有直说。他看着敖丙的脸牵起唇角,张了张嘴无声轻吐出三个字——
“龙鳞甲。”
2.
敖丙当初递拜帖送往昆仑山,直至此刻都没有收到任何回信。可传信的人一旦变成哪吒,不消一天就得到了答复。
哪吒信手一挥,玉虚宫寄回的玉简瞬间化作无数金光消散在了空中。他撑着座椅起身,掌心从扶手上刻着的狻猊兽头上抚过。敖丙见状立刻抱着小满迎了过去,着急询问道:“太乙真人在信中说了什么?”
敖丙以往对哪吒向来退避三舍,但凡有机会遇到他,恨不得整条龙都缩回到东海深处的蚌壳里。见对方主动靠近自己,哪吒赤色的瞳孔中闪过一抹惊异的神色。目光无意间一瞟,在看到他怀里的稚子后,又全部化作了带着点轻蔑的了然。
哪吒道:“太行山上有一名为灵光归墟的残阵,或许能找到归溯时空的法门。”
敖丙蹙眉,犹豫道:“可按照小满之前所言,我觉得他来到这个世界应该是因为误触了太乙真人身上的一件法宝……”
没等敖丙把话说完,哪吒打断了他,回头面无表情地询问:“去不去?”
敖丙:“……”
怀中的小满抬头看了敖丙一眼,察觉到哪吒话里隐隐带着的威胁意味,他扭过身去立刻开始龇牙咧嘴地示威。
敖丙摸着小满的头把人摁了回去,深呼吸一口气,回道:
“去。”
3.
“这就是……灵光归墟阵?”
太行山是三界之中一座灵气充沛的仙山,山间古木参天,灵泉潺潺。峰顶终年积雪,有云雾缭绕,山谷深处,仙鹤翩跹,灵兽隐现,仿佛天地灵气都汇聚在了此地。
一处峭壁之上,敖丙俯视着深谷,犹豫地开了口。
只见群山之中,隐匿着一泉小小的寒潭,敖丙确实能从中感受到灵力的剧烈波动,可他不通阵法,于是只能向哪吒询问。
哪吒抱臂站在一边,身上混天绫在呼啸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望着眼前的场景,他冷淡地应了一声。
得到这个回答,也就意味着真正的分别就在此刻。敖丙把一直藏在自己怀里的小满捧在掌心里,勉强扬起一个与寻常无异的笑容,他道:“小满,我们到了。”
小满静静地看着他。
敖丙继续道:“回家吧。”
小满用头蹭了蹭敖丙冰凉的手指,问:“爹爹会忘了我吗?”
敖丙回答:“不会。”
“我也是,”小满道,“我不会忘了你的,爹爹。”
说完,小满从敖丙的手心里飞走,最后回眸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冲进了寒潭里残存着的阵法中。
太行山山巅的风更猛烈了些,敖丙身后冰蓝色的长发在空中卷云似的翻涌,衣袂飞扬间,仿佛即可便要化作一片雪花消散在这偌大的天地之间。
他在看小满,哪吒在看他。
敖丙眼中尽是别离的愁绪,哪吒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既然舍不得,那又为什么要让我帮他离开。”
敖丙不答,只是摇了摇头。
说话间,另一边的小满已经步入了阵眼,哪吒见状又朝敖丙泼了盆冷水,道:“你这几天对他掏心掏肺,他却这么果断了抛下了你,可见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
听到这句话,敖丙终于扭头直视向哪吒。
哪吒以为他默认了自己的说法,还要再开口说些让人想死的话,敖丙出声了:“小满若是留下了,才是忘恩负义。”
“我这几天的付出和他双亲多年的养育恩情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敖丙道,“小满应该回去,因为有人在等他。”
哪吒:“……”
“蠢……”一个字刚说出口,哪吒顿了顿,随后改口道,“傻子。”
敖丙不理他。
太行山山谷间寒潭中央的阵法爆发出了一道激烈迅猛的白光,敖丙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再睁眼时,他看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
小满没有消失。
他变成了人形,立在寒潭中央,浑身湿透,整个人冷到寒颤不止。
敖丙以为阵法出了问题,正愣怔间,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哪吒起先还憋着,后来实在忍不下去,笑声逐渐放肆起来。
敖丙:“……”
敖丙瞬间明白过来了一切,怒气冲冲地转向哪吒,气道:“把小满放出来!”
“何必如此气急?”哪吒无所谓道,“我难道会害他吗?这寒潭中的灵气总不是假的,修炼之道,有谁是不受苦的?”
是,太行山的寒潭中的确蕴含充足灵气,有利无害。可小满天生火相,于他人而言刺骨的寒凉对他来说会更加难耐。
什么灵光归墟阵法,什么归溯时空的法门,不过是哪吒的恶劣玩笑。
思及此处,敖丙忍不住质问:“你到底有没有传信给玉虚宫?!”
“当然。”哪吒耸了耸肩,“可惜很不巧,我师父最近闭关了。”
敖丙:“就算小满对你有过恶语,你也不该这样作弄他。”
“我作弄的岂止是他,还有你呢华盖星君。”哪吒道,“顽劣小童,我暂代父职管教一番,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敖丙高声道:“你是他父亲吗?”
哪吒反问:“难道你是?”
敖丙一噎。
峭壁之上,哪吒逼近敖丙身侧,黑靴踏雪而过,扬起一片朦胧。瞬息间,二人的肩膀抵在了一起,哪吒抬起手臂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敖丙的小腹,道:“这孩子是你生的吗,敖丙?要是让旁人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恐怕当真会以为小满是我们的血脉至亲。华盖星君,你的温情要是多的没地方放,不如……”
“不如给你吗?”
哪吒的眼珠转了转,缓缓放在敖丙脸上,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面容,道:“什么?”
“我的确多情,”敖丙道,“中坛元帅不愿让我对小满付出,难道是因为觊觎?还是想要……独占?”
哪吒:“……”
哪吒的目光紧紧盯着敖丙不放,嗤笑道:“你在说什么……”
趁着对方这一秒钟的失神,敖丙迅速出手,空中水汽化作寒冰利刃,抵在了哪吒的颈间。
敖丙眉宇间常带的淡然换做了冷厉,他寒声道:“解阵,放人。”
4.
敖丙抱着小满离开了。
天地辽阔,孕育万千生灵;草木扶疏,一人形单影只。
哪吒的神识遍布整座太行山,等确认此间只剩下自己之后,他微微抬手,乾坤圈自腕间飞出,飘到了寒潭上方。
霎时,泉水轰炸,飞溅成瀑。四周雪地颤抖,隐隐有崩塌之势。
发泄了一通不知从哪里来的脾气,哪吒闹尽性了,这才收手。就在他也准备打道回府时,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哪吒皱了皱眉,又过了几秒,熟悉的气息逼近。
蹙起的眉头松开,哪吒眼睫颤了颤,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和神态完全不符的挖苦,他一边回身一边开口:“你和小满的事不是都不用我管吗?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要回……”
哪吒愣住了。
眼前人一身白衣,面容比雪色更加凛冽通透。四周天色渐暗,他瞳孔清澈,仿佛能映照出山月。样貌明明没有变化,可他嘴角带笑,眉目舒展,整个人都带着隐隐的意气。
见到哪吒,来人也顿了顿,他拂袖挥去面前的水雾,试探道:“哪吒?”
哪吒久久不语。
半晌后,他轻轻应了一声,回应道:“敖丙。”
看着这个模样的哪吒,敖丙眼神中是显而易见的好奇。但眼下他有更着急的事要去,于是迈步靠近对方,直言询问:“小满呢?”
哪吒回答:“在天界。”
敖丙松了口气,庆幸道:“在你那里?这就好。”
哪吒沉默了一会儿,确认道:“他在我这里,你放心?”
似乎是觉得哪吒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敖丙奇怪道:“对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哪吒:“……”
敖丙继续道:“不过我和他很久没见了,可以带我先去看他吗?”
哪吒深深地看了敖丙一眼:“跟我来吧。”
敖丙没有任何防备的跟上了哪吒的背影,就在双方靠近的同时,混天绫出!
敖丙反应极快,飞身而起脚尖点地,展臂后退开长长一段距离。不等他喘息,乾坤圈和火尖枪迎面攻了过来。几方逼势下,敖丙终于拿出了盘龙冰锤。重兵相触,发出了一下脆响,敖丙抬眸看着哪吒的脸,略带点震惊的询问道:“‘我’和你有仇?”
哪吒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二人交手了几百回,仍辨不出胜负。哪吒纵横三界,如今棋逢对手,这一场打得可以说是酣畅淋漓。时间越久,哪吒眸中光芒越盛,最后一击,他手中的火尖枪被敖丙踩在了脚底下,于此同时,殷红的混天绫死死缠住了对方的腰际。
敖丙踏着火尖枪的靴子在雪地上示威般碾了碾,傲然问:“还打吗?”
哪吒收回了自己的神兵,轻笑道:“不愧是灵珠。”
5.
回到星君殿时,小满在太行山寒潭阵中失去了精气神已经回来了大半,他愤愤不平地咬住了敖丙的衣角,小声嘟囔道:“怎么到了这里还得来这么一遭……”
敖丙敏锐道:“小满,你之前也用寒冰淬过体?”
小满把头深埋进敖丙的脖颈里,模糊地应了一声。
敖丙猜测道:“是你父亲的意思?”
小满闷闷道:“不是……”
敖丙不解道:“那会是谁?”
小满:“……是爹爹。”
敖丙:“……”
小满补充道:“不过爹爹帮我淬体都是循序渐进着来的,哪有像今天这样!这分明就是乱来,我不管,我讨厌他!”
小满一天要对哪吒说三百次“讨厌”,敖丙早已习以为常,安抚道:“好好好,讨厌他。”
小满用小手揪住了敖丙的衣角,理直气壮道:“爹爹你和我一起讨厌他!”
敖丙莞尔,应和道:“好。”
说话间,殿外忽然嘈杂起来。敖丙的星君殿向来门客冷落,就在他牵着小满一起出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仙侍惶恐不安的声音:
“拜见中坛元帅!”
敖丙的身形凝滞了片刻。
小满怒不可遏道:“他还敢来?!这次我要把爹爹的仇和自己的仇一起报了!”说完,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
还没等敖丙安抚住对方,小满自己停下了脚步,他愣愣地看着前方的人,嘴巴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敖丙疑惑道:“小满?”
小满愣愣道:“父亲……?”
敖丙:“……”
敖丙抬头,看到了疾步朝自己奔跑过来的男人。
明明容貌相同、装束相似,但对方和闻名三界的中坛元帅给人的感觉却丝毫不同。哪吒手段狠辣,为人阴冷,眼前人眉宇间虽然也带着点魔气,可神态中展露在人前更多的事不羁与桀骜。
哪吒冲到二人跟前,一把抱起小满紧紧地护在了怀里。确认对方没受什么伤后,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后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小满的脑袋,骂道:“死小鬼,吓死我们了。”
小满平日里对着敖丙吐槽哪吒再多的不好,可真见到对方,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的不满,只剩下眷恋。他抬起手臂用力环住哪吒的脖颈,哽咽到泣不成声。
哪吒就算曾经真的有气,看到小满现在这个样子也消散了大半。他一边熟练地拍抚着小满的后背,一边看向敖丙,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敖丙礼貌一笑,思考片刻后颔首示意道:“三太子。”
哪吒:“敖丙?”
敖丙点了点头。
哪吒担忧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了?”
敖丙愣怔住了。
他知道小满是眼前人与另一个世界里自己的孩子,他预想过二人相见双方或许会尴尬,却没料到哪吒一开口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你怎么了?
敖丙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有些好奇,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或许不算无灾无祸,但在那样转危为安、有惊无险的人生下,对方究竟是被爱意浇灌成了什么样子,才让这个哪吒与自己见面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皮囊下的衰败。
敖丙不嫉妒,只有……实在忍不住不羡慕。
就在敖丙沉默的时候,小满已经等不及开始告状了:“父亲,这个世界的你好坏!‘你’抽了爹爹的筋,还要把他身上的鳞片全部扒下来……”
敖丙出声打断:“小满……”
哪吒惊呼道:“什么??!!”
6.
哪吒半点没有遮拦的意思,带着敖丙极其招摇地回了天界。
看到他们二人走在一起的其他人面上皆是惊惧,还带着点对敖丙微妙的同情和可怜。这一路走来,敖丙接收到了无数莫名其妙的眼神,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哪吒,小满呢?”
“急什么?”哪吒道,“你要是再陪我打几场,说不定就见到儿子了。”
敖丙平静叙述道:“你打不赢我的。”
他这么直白地把这个事实说了出来,哪吒却并不生气:“难道你就能胜过我吗?”
敖丙:“既然抉择不出胜负,那就先让我见人吧。”
哪吒脚步不停地在前方引路,带着敖丙到了华盖星君的宫殿,同时继续开口询问道:“以你的战力,过去遇到的敌手多吗?”
敖丙道:“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哪吒沉默。
敖丙却自己想明白了,回答:“敌手不多,只有一个。”
哪吒:“谁?”
敖丙回答:“哪吒三太子。”
哪吒笑了笑,和敖丙一起迈进星君殿,又问:“既然你和我们都交手过,那在你看来我和他若是打起来,谁胜谁负呢?”
哪吒没听到敖丙的回答,等到的却是逼近自己心口的熟悉的利刃。
他抬头,看到了一副过往只能在镜子里看到了面容。对方阴沉着一张脸,眉宇间杀气凛冽,他道:
“想知道?那就试一试吧。”
【藕饼】镜花水月(1.1w+一发完,封神paHE)
封神与魔童交汇的故事线—主封神部分
发个完整版,因为增加了预警内容(。):
有变身术女装/怀蛋提及/狗血误会/封神背景设定提及
不识七情六欲的神明藕x因为前尘而轻微黑化的星君饼
前文—我心安(可不看,一句话总结就是封神藕之前因缘巧合见到了灵珠,因而对被自己杀死的小龙产生了疑惑和好奇)
(一)
华盖星君在星宫门口捡到一个人。
这人有一头不羁的黑发,额心和双颊带着火焰般的红纹,擦去脸上的血污后,可以看出是个俊俏的少年。
少年臂上缠着一段鲜艳的红绫,腕间有个漂亮的金圈,虽然昏迷了,手里却还紧紧握着一杆雕镂莲纹的长枪。
华盖星君迟疑了一会儿,手指轻轻在...
封神与魔童交汇的故事线—主封神部分
发个完整版,因为增加了预警内容(。):
有变身术女装/怀蛋提及/狗血误会/封神背景设定提及
不识七情六欲的神明藕x因为前尘而轻微黑化的星君饼
前文—我心安(可不看,一句话总结就是封神藕之前因缘巧合见到了灵珠,因而对被自己杀死的小龙产生了疑惑和好奇)
(一)
华盖星君在星宫门口捡到一个人。
这人有一头不羁的黑发,额心和双颊带着火焰般的红纹,擦去脸上的血污后,可以看出是个俊俏的少年。
少年臂上缠着一段鲜艳的红绫,腕间有个漂亮的金圈,虽然昏迷了,手里却还紧紧握着一杆雕镂莲纹的长枪。
华盖星君迟疑了一会儿,手指轻轻在少年脉上一搭,片刻,起身打算离开。
然而,少年手臂上的那段红绫却自发地飘起来,委委屈屈的缠住了他的手腕。
(二)
哪吒醒过来的时候,睁眼瞧见的不是熟悉的营帐,而是一张冰玉似的床,床顶垂下薄纱般的鲛绡,在烛光的摇晃中显得晶莹剔透。
这景况,莫不是被哪个妖怪虏到洞府去了吧?
他一骨碌坐起来,牵动胸腹间的伤口,不得已又低哼一声倒了回去。
“醒了?”清冽如水的声音从帐外传来,随即,一只素白的手将床帐挽起,勾在了一旁:“既醒了,便请回罢。”
这声音熟悉得很,哪吒放下心来,抬眼望去,只见敖丙立在榻边,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锦衣,长发披散,面色微寒。
见着心上人,哪吒一时忘了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以为小龙生气了,连忙道:“小灵珠,你别生气,小爷下次一定听你的,再不敢这般莽撞了。”说着,还忍痛坐起来对着那人张开双臂,打算讨个拥抱。
华盖星君有些发怔,榻上热烈如火的少年那双明亮的眼一瞬不瞬的望着他,因为不好好穿衣而露出来的胸腹肌骨匀称,劲瘦漂亮,似乎正等着他投怀送抱。
然而……
敖丙略微低眼,目光一冷,道:“天尊认错人了,若是伤了脑袋,赶紧去寻药王治治。”
哪吒皱了眉头,这才仔细打量他。
烛光暗淡,那人又立在背光处,面目不甚明晰,此时仔细看,他才发现虽然面容一模一样,但那人额上并没有灵珠印记,而且那对龙角也比他的小龙要大些。
他霎时有了许多不妙的猜测,可又不敢深想,挣扎着坐起来,提了手边的火尖枪指着那人道:“你是何人?!”
“我是谁?”华盖星君低声反问,手上运起星辰之力,一掌将那火尖枪挥开。哪吒伤势沉重,被他的掌风波及,撞在床栏上,咬牙忍着,硬生生将涌到喉咙口的血又咽回去。
华盖星君俯下身来,冰冷的手掐住他的喉咙,微微用力,道:“你将我剥皮抽筋,还要问我是谁?”
哪吒回忆不起自己何曾做过这事,也无从辩解,暗自握住了腕上的乾坤圈,挣扎着哑声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尽管冲着我来,但你将敖丙怎样了?!我不允许你用他的脸……”
他想,若是这人害了他的灵珠儿,拼得入魔也要同归于尽。
“……敖丙?”华盖星君略微疑惑地松了手中的力道,问:“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是夫妻!”哪吒怒道。
“胡言乱语!”敖丙烫到似的松开他,退后两步甚至撞翻了床前的矮凳:“谁和你是夫妻?!”
哪吒捂着喉咙,不顾疼痛地大声宣告:“敖丙和我是夫妻!”
华盖星君:“……”
他冷静了好一会儿,看着榻上戒备着仿佛受伤野兽般的少年,问道:“阁下究竟是不是李哪吒三太子,天庭的中坛元帅?”
“中坛元帅……”哪吒歪着头:“是个啥?”
(三)
“原来这就是敖丙跟我说过的‘另一个世界’?”哪吒趴在窗棱上,看着外头的万里星河,不禁感叹了一句:“这天界还挺好看的,以后小爷要带他来抓星星!”
华盖星君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头疼:“虽然听了你们的故事我很理解……但拜托你换个称呼。”
哪吒在方才同他交换两界讯息时调息了一阵,凭着莲花金身恢复了不少精力,闻言凑到他身边,抓着人肩膀看了好一会儿,道:“你的龙角比小灵珠大,以后他的也会长大吗?”
“……”敖丙拂开他的手,冷下声音道:“不知道,放手,不许碰。”
哪吒乖乖松开手,盘腿坐在混天绫上,嘴上嘟囔着:“别那么小气嘛。”
敖丙眉头微蹙,片刻,似放弃一般道:“我说过了,我同那李哪吒,有抽筋剜骨之仇,虽知不是你,但看到你这张脸,我便不得不回忆起当年之事……所以,你离我远些。”
“这好办啊!”哪吒说着,掐了一道变身术,变作了殷夫人的模样,指着那张温婉柔和的脸道:“怎么样?”
华盖星君嘴角抽了抽,道:“你……你快些变回来,若让旁人瞧见殷夫人在我宫里,我如何同他们解释。”
“就是来看儿媳妇呗。”
“李哪吒!”
“呸呸,我错了。”哪吒赶紧变回来,随即疑惑地歪了歪头,道:“那我这么出现在你宫里,传出去岂不是更糟?”
华盖星君沉默片刻,忽而轻轻一笑,举起袖子微微掩唇,道:“那你且变作女子,只别化成你母亲的模样便是了。”
“行。”哪吒应着,竟真的开始使术:“你要是高兴,变啥都成。”
随着一阵烟雾,他当真化作了少女模样,黑发挽成两个髻儿,用红绳扎着,披着一身红衣,胸前两只白团儿,呼之欲出。
敖丙倒吸一口冷气,颤着指尖将那松散的红衣往上提了提,勉强觉着能入眼了,却见下头那白生生的小腿正肆无忌惮的乱晃。他不禁掩了脸去,片刻,却又有些好笑,轻声道:“你平日,便是这般哄他吗?”
“啊?”哪吒反应过来,笑意染上眉眼,那模样真真是柔软了两三分,他说:“小爷当然得哄他,但也不是每次都哄他的。他也得哄哄小爷啊,变出尾巴来让我……”
“停……停!”敖丙受不了了,听着那毫不知羞的话,脸上烫得快烧起来:“你还是好好养伤,赶紧想想该如何离开吧,在此处待的久了,怕是有麻烦。”
“我也想啊。”哪吒揪着绑头发的红绳,苦恼道:“小灵珠肯定担心极了。”
华盖星君不再说什么,留他在房里歇息,便径自出了门。
他心里像裹着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无法言说。静静在门口立了一会儿,终于渐渐安宁下来,想着,终究是旁人的事,与他有什么相干?
只要,不再乱了心神便好。
(四)
然而还没过一日,紫薇垣里便流传开华盖星君在星宫里养了个妖女的传闻来。
敖丙:“……”
他站在星宫的围墙外,指着上头姿态妖娆侧躺着还衣衫不整的“妖女”,怒道:“成何体统?有辱斯文!李哪吒,你给我下来!”
哪吒的变身术还未解除,但他浑不在意,口中念念有词:“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墙上等小龙,就是不下来。”
华盖星君险些被他气笑了:“你这模样……毁我清白!”
他以为那家伙还会接着耍宝,却不料哪吒忽而正色起来,缓缓在墙头坐直了身子,目光凝定在他身后。
敖丙心下亦觉不对,只觉一阵强大的威压凌空而至,让他如芒刺在背。他捏了捏拳头,转过身去,只见与那墙头“妖女”面目相似的神祗抱着胳膊,正冷冷地看着他们,一身红衣莲纹银铠,红绫束发,金圈在耳,眸中幽幽如深潭,不见丝毫情感。
冤孽。
华盖星君只觉后背隐隐作痛,却也知不可在此时输了气势,否则,他难以预料这位中坛元帅会做出什么事来。
故而,他略一抱拳,道:“不知天尊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红衣银铠的神祗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看向墙头的人,冷冷说:“滚回你来的地方去。”
区区变身术,对于中坛元帅而言,实在障不了目。
魔丸从墙头跳下来,手握火尖枪,身披混天绫,活脱脱也是凶性难测的模样,反问道:“小爷的去留,与你何干?”
“哪吒!”华盖星君低声斥了一句,抬手拦住他,道:“你伤势未愈,又被乾坤圈锁了功力,尚未成神,不是他对手的。”
他话音未落,忽然被一股大力拉开,下意识地一掌劈去,手腕便被死死掐住。那中坛元帅将他扯得失足跌到怀里,低头问:“你叫谁?”
敖丙紧紧捏着袖口,受制于人,却不愿露怯,硬着一口气,道:“自然不是叫天尊,请自重。”
他自问再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是剥皮抽筋,他不也受过了吗?便是将他的龙鳞一片片剜下来,丢到斩仙台上剖了仙骨,他也不会对这人低头的。
更何况,他现在,连龙形都是化不了的。
然而,正当他想着种种血腥可怖的死法时,那人却真的放开了他,说:“我是来帮你的,你却还向着他。”
语气甚至有几分不忿委屈。
敖丙:“……?”
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熟知的李哪吒。
然而,那人盯着他,真正透出血色的煞性来,低声道:“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哈。”
华盖星君不由全神戒备着,手掌背在身后,慢慢凝聚起一团灵息。
然而,中坛元帅终究没有动手,只是仿似失望地深深看了他一眼,转瞬便没了踪影。
(五)
“喂!我说,你究竟来这儿干什么?”
魔丸大喇喇地坐在混天绫上,问那个坐在屋脊上一动不动的红衣天神。
不是别人,正是那离开半日的中坛元帅。
李哪吒盯着魔丸看了一会儿,眉毛不禁皱起来:“你为何要化作这副模样,着实丢人。”
魔丸眉头一挑,磨了磨牙,道:“若不是你作下些冤孽,惹那华盖星君嫌弃,小爷寄人篱下,犯得着吗?”
中坛元帅沉默片刻,说:“他果然一直都恨我。”
“你既知道,还来这儿做什么?”
“我不能放任你不管。”
“什么?!你想到哪儿去了!”魔丸被他激得头发险些又倒竖起来:“我又不是你,还能把他……把他杀了不成。”
“你不是我……”李哪吒支着下颌,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我。”
魔丸突然琢磨出一点儿不对来:“你不会是对敖……华盖星君图谋不轨吧?”
那红衣银铠的青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
正当此时,空中现出个金光烁烁的法阵,一条蓝鬃白龙越阵而出,在空中打了个漂亮的璇儿,便朝着魔丸扑过去:“哪吒!”
“小灵珠!”哪吒张开手臂,将那小龙拥进怀里,使劲蹭了蹭。
小龙绕着他转了一圈,化作人形来,清雅俊秀,正是个翩翩少年。少年红着脸推了推搂着自己的魔头,将那一对儿软软的白团子推离了自己胸口,轻咳一声,道:“哪吒,你怎么这副模样?”
“哎,一言难尽。”魔丸不管不顾,将人拖回来,一头埋在他胸口,极尽撒娇无赖之能事:“你赶紧安慰下小爷。”
敖丙脸上愈发红了些,虽有心同他亲呢片刻,却又顾及此时不知身在何处,便有点儿心虚地四下看了看,这才发现坐在屋脊上的红衣天神。
他愣了一会儿,忽而想起些什么,并不避讳地招呼道:“是你啊。”
(六)
华盖星君值宿回来,对于星宫里又多了个同自己一样的龙族内心已经没了波动,简单询问,得知那灵珠儿是借了太乙真人的法宝,来到此境接引哪吒回去,更是松了口气,答应他们可以在星宫的后院里布置阵法,子夜时借由星辰之力开启法宝。
两个少年就在后院的池塘边布起了阵法,华盖星君原想帮忙,但见那两人配合无间,全无他人插手的余地,便作罢了,倚坐在回廊下,翻看从人间寻来的话本。
星宫寂寞无聊,神官也需有些消遣。
上回这本已看了大半,不多时他便将剩下的看完了,正打算回屋去拿下半册,不料一抬眼,却见那册子书就在自己手边,书卷下压着半卷红绫。
华盖星君心下微惊,顺着那红绫瞧去,只见那中坛元帅就坐在星宫主殿的屋脊上,黑发披散在肩,眼帘低低的垂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华盖星君立时收回了目光,手边的书仿佛是个滚烫的山芋,他不敢也不想去碰,便假作不知,起身要走。
岂料,刚一转身,那截红绫便缠上了他的手腕,任他如何用力,都挣不脱。屋脊上那人捉着红绫的另一端,轻轻落在他身后,道:“不是你自己要的吗,我给你,你为何不拿?”
“不需要。”星君没有回头,也不想看他,冷声道:“你放手。”
“为什么?”身后的人好似疑惑,仍旧没有松开他。
华盖星君动了怒,捏着拳头,深吸一口气,便打算将这莫名其妙的人骂上一顿,谁知刚一张口,便被他从后头捂住了嘴。
“安静点。”
他身后的神祗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平淡的声音如深潭似的冰凉。华盖星君心下一寒,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那水塘边,一对恋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嬉闹起来,魔丸捧着灵珠儿的面颊,爱怜地往那唇角亲了亲,羞得小龙晕红的双颊。
那一刻,华盖星君好似忽然明白了那杀神究竟在做什么。
但他觉得可笑,十分的,万分的可笑。
他冷静下来,拉开李哪吒捂着他嘴的手,转过身去,退后了两步,道:“三太子且想清楚了,尊上乃是灵珠子转世,身负一千七百杀劫。在下从前是你乾坤圈下一缕亡魂,而今也不过区区一介星官,断非与你同体双生的半身。”
他拾起廊下的书,略微欠身一礼,道:“多谢,告辞。”
(七)
子夜时华盖星君送走了魔丸与灵珠二人,临别前那魔丸对他道谢,还不着调地说,欢迎他下回去那边玩玩。
他只是挥了挥手,道,赶紧走,好像添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
那灵珠却是犹疑了一会儿,说其实哪吒也不坏。
华盖星君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挺喜欢这两个小少年的,虽然他们遇到过许多的波折与偏见,但只要相互认同和支撑,便能这般保留着纯洁赤诚的心,永不改变。
多好啊。
可他跟那中坛元帅如何能同他们相较呢,一个是孤冷的寒星,一个是无情的杀神,隔着血海深仇,连相互取暖都不行。
(八)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不需要值宿的时候,华盖星君偶尔也会去人间待一段日子。
他喜欢坐在东海边的礁石上,一坐就是许久。
海族总会觉得海里才是归宿,便是成了神仙也一样。
可他并不下龙宫去,只是坐在礁石上吹着湿润微咸的海风,听那不曾改变的波涛声。岸上有人,他便披上斗篷,天上下雨,他便穿上蓑衣,风若大了,他便将如水的长发绑成一束。
这日偏是风雨交加,他披着一身蓑衣,赤足走在被海浪打湿的沙滩上,低头瞧着那些急急忙忙的螃蟹。
忽而,冰凉的风雨中透出一丝灼热的温度,敖丙慢慢地抬头,只见那红衣银铠的天神不知何时现身在他前方。
敖丙没有说话,李哪吒抬手,将掌心的东西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枚灵气强盛的辟水珠,只要带着它,万里海浪就会在眼前分开,如同迎接游子归乡。
就像他原本能做到的那样。
华盖星君歪着头笑了笑,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道:“天尊跟着在下多久了?让我猜猜……是不是自从你第一回见了那个‘敖丙’,就时常观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失望,觉得我同他不一样?”
李哪吒没有否认,唇角微抿,并未将手收回来。
“我不需要这个东西。”敖丙绕过他,淡淡道:“能下东海的法宝,我不是没有。但是,没有人会再认为我是兴云步雨,于海中来去自如的龙族。至于原因,你不是再清楚不过吗?”
毫无征兆的,那人消失了。
敖丙回身去看,辟水珠静静的躺在沙滩上,像一颗被海浪冲上来的珍宝。
还真是,任性啊。
(九)
对于第二次在同一个地方捡到同一个人,华盖星君无话可说。
听闻天宫那面遭了一场大劫,本着同等相待的心,他将中坛元帅安置在了星宫里。
仙莲塑造的金身很快便能恢复,并不需要他担心什么。
这么想着,敖丙如常地去值宿,归来时果然见那人已经醒了,静静地坐在床榻上。
华盖星君淡淡道:“既醒了,便回去罢。我只当是还了你给我辟水珠的情,你我之间,不拖不欠。”
李哪吒没有动,只道:“那珠子,你收下了?”
敖丙坐在桌前沏茶,似嘲似笑地答:“你将它丢在沙滩上,若教不知情的人拾去,控制不了其中灵力,反可能误了性命。”
那红衣银铠的天神闻言,略微垂了眼帘,不再看他,也不再言语。好似一尊漂亮的雕塑,望之生寒,触之冰冷。
敖丙便也不理他,兀自品茶看书。
那人乃是中坛元帅,威灵显赫大将军,人人得尊称上一句三太子,他小小一介星官,如何惹得起。
待得倦了,敖丙见李哪吒还没有走的意思,只好自己起身离开,倚在后院回廊处的长椅上歇息。
天阶夜色凉如水,纵有万点繁星,也难驱散那冷意。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他感觉到些微的暖意靠近,似乎有一团温暖的火焰将他裹了起来。他险些就沉溺下去,但潜意识里的警觉终究让他一激灵清醒过来——
他被那天神横抱在怀里,正往屋里去。
“放开我。”敖丙皱起眉,抬手推他,想要从那怀抱里挣脱下来。
“别动。”李哪吒被他一掌打在胸口,轻微的闷哼一声,却将人抓紧了,并不允许他逃开。
敖丙直觉不对,以他的功力,似乎并不足以打伤那人。然而,不待他想清楚,李哪吒将他放在床榻上,凝视片刻,也没有再说什么,放下纱帐,便径自离开了。
敖丙咬住下唇,掐着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翻来覆去许久,快到天明时才勉强睡去。
这一觉睡到羲和当空,他清整一番,打算到后院的池子里去喂鲤鱼,推开门却发现这一夜的梦魇的就堂而皇之地坐在回廊下,怀里抱着火尖枪,不知在想什么。
敖丙走过去,问:“天尊还不离开,是要等在下送客吗?”
李哪吒慢慢的抬眼看他,答道:“我只是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敖丙不打算再跟他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道:“你何时才能放过我?”
那红衣银铠的神祗思考了一会儿,说:“你若是不想见到我,我也可以使那变身术……”
“好啊。”华盖星君亦是动了怒,冷笑着指了那池塘,道——
“我池子虽养了些鲤鱼,但还缺几株莲花,就请天尊施法,圆了这念想罢。”
(十)
华盖星君后院的池塘里多了一株莲花,瞧起来与普通的莲花无甚区别,碧叶红瓣,亭亭净植,不蔓不枝,还有清淡渺远的香气。
敖丙硬着一口气,连着几日不闻不问,除了喂鲤鱼的时候瞧瞧,别的时候全当没这回事。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他终于放弃了,在喂鲤鱼的时候开口道:“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一道金光闪过,莲花化作了红衣的天神,那神祗靠近他,湿润的指尖捏住他的下颌,轻轻抬起来。
目光相接,青年的声音低哑而冷清:“想要试试……”
敖丙有点儿想笑,却真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他说:“李哪吒,七情六欲乃是凡世之苦,你身为天尊,为何偏要去试?”
那人不依不饶,道:“若是什么都没有,如何能度过万万年无尽岁月。”
敖丙回道:“就是什么都没有,才能度过万万年无尽岁月。”
李哪吒盯着他,说:“那你为何还执着于东海?敖丙,你骗我。”
言毕,他仿似惩罚一般,低下头去,在星君唇上狠狠地咬出了一个血口。
(十一)
自那日不欢而散,敖丙有几日不曾见过李哪吒,然而,他后院的那个池塘里,当真长出一株仙莲来,小荷才露尖尖角,还幼嫩得紧。
这事是谁做的自不必问,敖丙看得心堵,恨不能将那莲花拔了,剁碎了做一盘儿荷叶酥。
末了,又觉得自己魔怔,怎么说也不至于恨屋及乌。索性值宿告一段落,他干脆眼不见为净,下界去了。
正逢人世更深,沙滩上空无一人,繁星自天穹投落至海面,将深夜的海化作另一道银河。
天上人间,此境无别。
正这么想着,只见火光划过天际,浑似流星一般。那流星落到他身侧,是红衣银铠的神祗踏着风火轮而来,一身滚烫灼人的气息。
华盖星君抿唇不语,那红衣天神却骤然腾身一变,身化巨龙。
那是一条通体银白的龙,仿似莲花的雪瓣,而龙角与鬃毛却是红的,恰如腾腾燃烧的烈焰。
那龙围绕着他,灼热的气息温暖了这冰冷的夜:“敖丙,我带你回东海。”
纵然知道这是变身术,星君却还是怔住了,有些茫然地抬手,似乎想触摸那坚硬的龙角。那巨龙便将头微微低下,主动用龙角蹭上了他的掌心。
那手掌冰凉,像是一块冷玉。
敖丙却是被他的温度轻轻灼了一下,略略回神,道:“天尊这般,成何体统。”
李哪吒道:“我想如何做,不需他人置喙。”
敖丙轻轻摇头,说:“东海龙宫的人,都视你如仇敌。”
如同红色琉璃一般的龙目清晰地反映出他的身影,也流露出浑不在意的孤冷:“那我驮着你下去,岂不正让他们解气?”
“不必了。”敖丙闭上眼,转过了身。
巨龙缓缓在沙滩上摆了尾,定要看着他,唤他:“敖丙。”
敖丙无可抑制的心软了。
太可恨了,明知是个万劫不复的陷阱,却还是一步一步,踏了进去。
他抬手轻轻触摸那坚硬却温热的龙鳞,道:“不回东海。若是可以,你便带我看这天地罢。”
于是,那天夜里,他伏在温暖的龙脊上,吹过九霄的狂风,触摸过汹涌的云雾,也见过万家灯火,还有仿佛无边无际的,落满星子的大海。
仿佛他还是一条龙的时候那样。
天光破晓的时候,他们降落在熟悉的海岸,看那火红的太阳从金色的波涛中跃起,带来崭新的一天。
敖丙看向身侧重新化为人身的神祗。
那人似有所觉,也低眼看向他。
纵然是金红的烈日,也无法掩去他的光芒,即使他的话多么虚幻如梦,也让人无法拒绝。
他说:“敖丙,在凡间陪陪我。”
(十二)
中坛元帅铁了心要体验凡世的七情六欲,而华盖星君鬼迷心窍,竟答应了他。
他们约定不使用任何的法术,在凡间从秋日待到了深冬,游山玩水似地走过了许多地方,看那些不曾见过或是只匆匆扫过两眼的风光。
有一回夜里宿在间破庙,敖丙支着下颌,望向那提着火尖枪烤鱼的青年,说了个野庙里书生遇上狐妖的故事,讲到一半时,似笑非笑地问:“书生这才发现,夜夜与自己相会的竟是只狐妖,那精怪,不过是图他的精气修炼罢了……若是你,会怎么做?”
李哪吒思考半晌,道:“杀了他。”
敖丙看着火光映照下青年那俊美无俦的侧脸,叹了口气:“为什么?”
“他骗我,不过是心怀不轨罢了。”那青年如是答。
敖丙颔首,没有再将那故事讲下去。
李哪吒用火尖枪捕鱼的本事不错,但烤的鱼实在难以入口,好在神仙吃不吃东西无甚分别,只是庙里烟熏火燎的,气味着实不太美妙。
是以更深露重,两人却坐在高起的门槛上,看外头夜雪纷纷。
寒风一吹,不知从何处飘来冷冷的幽香。
敖丙不禁起身,循着那香气去寻,原来是破庙的后头有株梅树。月光下,一切都是冷色,那花朵与雪堆在一处,分外皎白。
他站在梅树下仰望,却不知也有人在雪中凝视他,直到他略微踮起足尖,去嗅那梅花香,被人环着腰抱住了。
也许是夜色太温柔,梅花扑簌簌的落了他们一身。
于冰雪中相拥,如果不想觉得寒冷,便只好更靠近对方。
冬日将要结束,冰雪渐渐融化为小溪的时候,他们路过一处人迹罕至的密林,里头竟有一潭不结冰的热泉,烟雾氤氲缭绕。
敖丙抑制不住龙族喜水的本性,披着单衣踏进那潭水中,瞧着四下没有旁人,连龙角也不加掩饰地现出来。
美人戏水,温泉洗凝脂,不外如是。
如此春光,合该做些什么才不算辜负。
李哪吒在湿润的烟雾中抱住了那一尾小龙,亲吻他眼角不经意现出的细密鳞片。
敖丙的胳膊轻飘飘的绕在他身上,如水的眼低着,正是惑人心神而不自知的锋利艳色。
在这一刻,被他据为己有。
(十三)
话本子里头总说精怪善于迷惑人心,这话也许不假。一夜云雨情缘,即是来如春风,去似朝露。
李哪吒不见了怀中人,回到天上,等了半日,才见到值宿回来的星官。
华盖星君仍似平日里的清冷淡漠,对他不假辞色。
他抓住那人的手腕,沉声唤道:“敖丙。”
华盖星君眉梢微挑,应道:“天尊为我化龙,我许天尊红尘一梦,已是两不相欠,回了天上,便应不再执着。”
“我不许。”李哪吒并不放手:“你为何定要同我两不相欠?”
敖丙抬眼看他,如水的眸中不见分毫情意,片刻,他甚至轻轻一笑,这才答道:“自是因为你爱的是那镜中花,而我喜欢的是……”
他微微一顿,却还是不着痕迹地接下去:“水中明月。”
李哪吒定定注视着他的双眼蓦然睁大了,他抓着敖丙的衣襟将人抵在门框上,让他无处可逃,这才厉声问道:“你喜欢的是水中明月?即使……你同他相处不过两日,当真?”
那滚烫灼热的气息几乎让敖丙无法喘息,他的心往下坠去,好似落进个无底洞,飘飘摇摇的不知深浅,但面上却持住了冷定,答道:“是。”
李哪吒闻言,抓着他衣襟的手用力捏紧,青筋跳动,骨节作响,敖丙不由得怀疑,他会不会就在这里杀了自己。
然而,等了半晌,并没有血溅身死的痛苦,却是那人缓缓地松开了手,低低说道:“好。”
敖丙没有料到他会这般轻易的放过自己,几乎不可置信地抬头,却见那杀神落下一滴泪来。
那张俊美的脸上仍是无表情的,可眼泪却是如此灼热。
也许连李哪吒自己也没有料到。
他唤出风火轮,如飞火流星般离开了紫薇垣。
敖丙慢慢地坐倒在地,半晌,轻声道:“我骗你,不过是心怀不轨罢了,你怎么不如约杀了我……”
(十四)
云楼宫的侧殿毁了大半,全是三太子滔天怒火下砸的。
砸完之后,那人提着火尖枪坐在废墟里,身侧红绫飞舞,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偌大的云楼宫,无一人敢靠近,仙侍们躲得远远的,商量着要不要悄悄去告诉外出的李天王。只是,他们父子素来不睦,能像如今这般井水不犯河水已是难得,若真将李天王寻来,只怕便是将三太子锁到塔里去。
李哪吒将他们的议论听在耳中,手里握紧了火尖枪,片刻,似不屑般冷哼一声,踏着风火轮离开了。
他也不知应当将身去往何处,便如昔年剔还骨肉散去魂魄一般,杳杳冥冥,飘飘荡荡,随风定止,不知何故,竟来到了翠屏山。
当日李靖于此地毁去他的行宫,亦是散尽了他们的父子情义。可数百年过去,不知是谁竟又在此地建了座庙宇,那庙门高悬一匾,书“哪吒行宫”四字,庙中所塑神明形相如生,左右站亦立鬼判,与当年几无差别。
李哪吒索性隐去形影,寄身于神庙之中。
从前他居于此时,为了受些香火托生,便尽己所能地去实现人们跪拜时的愿望,但庙宇被毁之后,百姓们碍于总兵之威,怎还敢提自己拜过那山野的无名神仙。
此时他坐在神像后,一片安静之中,心头的躁动也渐渐冰冷止息。
他原是至宝灵珠子化现,藉了精血,故有魂魄,奉玉虚符命,应运下世,历经一千七百杀劫,方成圣为神。
有了魂魄,自然便有喜怒情仇,可无论天界还是人间,都不需要李哪吒,他们要的是灵珠子,是强大的力量,是见血封喉的刀刃,是不沾因果的凶煞。
七情六欲,皆是无用之物。
没有人会真心喜欢一件器物,不管他是不是至宝,有没有喜怒。
可是,真不公平啊。
为什么,那魔丸便能与父母和睦,与恋人亲呢,甚至,连华盖星君也喜欢他。
可真是笑话。
也罢,何必去想,不若就如他们的愿,做个无情无心的神,从此,不再问什么因果。
(十五)
华盖星君值宿时听星官们说,那中坛元帅毁了半个云楼宫,被李天王收进了玲珑塔里。
奇的是,他并没有如释重负,更没有复仇的快意。
时光平淡的流转,后院池塘里那株莲生出个花骨朵来,也许不久便会开放。
不过种下它的人,应当再也不会来了罢。
(十六)
李哪吒在玲珑塔里待得倒是安静。
这塔里的三昧真火如今已是奈他不何,此处与外头便也没有差别。
他以为这回李靖要将他关上十天半月,没料到才将将五日,便被放了出来。出来后也没有见到那人,唯有他的母亲,有些怯怯又有些担忧的望着他,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哪吒闻言却是奇了,反问:“何出此言?”
“那日见了你,我同你父亲便觉得不对,而他拿出宝塔,你竟逆来顺受……”殷夫人道:“他亦是担忧你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方出此下策,你莫怪他。”
李哪吒颔首,无所谓地道:“从他打我金身,烧我行宫,令我无处栖身那日起,我与他便无父子情义,自然不怪他。”
言罢,转身便要离开。
殷夫人却鼓起勇气捉住他的衣袖,道:“且听我一言。昔日他做那事,一是妄下断论,以为你愚弄百姓;二则,商朝权臣当道,你父亲身为陈塘关总兵,却不与那些贼子交接,倘被他们捏造,参一本假降邪神,便是灭门之祸,也许,连陈塘关内拜你的百姓都要遭殃。”
她见李哪吒皱眉不语,便接着道:“如今你已是正神,虽不必受那些香火,他却自为你重修了行宫,只是从未同你说过。”
“你说什么?”李哪吒蓦地转过身:“那翠屏山行宫,是他所修?”
“正是。”殷夫人道:“他知你心中从未原谅,但前事已定,这微末的弥补,也就不与你说。哪吒,我不求你再待他如父,但求你别再恨他,昔年你留他的最后一物,他虽不忍用,却也还保存着。”
李哪吒略有恍惚,问道:“何物?”
殷夫人叹了口气:“是……是那龙筋。”
(十七)
池塘中的莲花盛放时,敖丙仍没有见到栽花的那个人,却收到了一个匣子。
一个很普通的匣子,周围也不曾留下任何字条。
然而,他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条龙筋!那龙筋与他有极强烈的感应,分明便是属于他的。
只是,就如血肉分割数百年,再难融为一体般,纵然如今将这东西还给他,也理应无用。
可这龙筋却显然被人用特殊的术法炼制过,他方一触碰,便化作道金光,融进了他的身体。
犹如暖阳照身,热泉围绕,体内的经络寸寸舒展,久违的力量重归于躯体。他抬手便召来云雾,足尖轻点,腾身而起,便化作了一尾蓝鬃白龙,乘云踏风,转瞬万里。
他于天地山海间畅游,自由得不像是悬挂在夜空的星星,直到倦了,累了,方才化作人形,回到星宫里头去。
翻遍了那个匣子,也不曾找到它主人留下的任何标记。
可他心中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从李哪吒离开的那日他便知晓,那人并未将他当做镜中繁花,看作谁的影子。高高在上不识情爱的天神,早已经不自知地将真心给了他,却被他以为是无聊时消遣的假意。
所以不屑一顾。
所以抵死顽抗。
所以……给他那样残忍的回击。
只是,他从开始就想好了结局,难道便真的全身而退了吗?
(十八)
云楼宫的侧殿重新修过,换了番模样,同主殿之间建起了一道曲折宛转的回廊,殿后又开辟出个引来仙泉的池塘,主人家在里头养了些莲花与几尾金红的锦鲤。
这天晚上,中坛元帅房间的窗户被偷偷的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一尾细细的蓝鬃白龙从那缝隙里溜进来,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床帐里。
李哪吒早在他对窗户做手脚时便醒了,睁着眼任由那拇指大小的白龙儿攀上他的手腕,尖尖的爪子划过肌肤,带出些痒意。
他掐了个诀,漆黑的帐中便浮起一团火光来,悠悠的悬在半空,将里头照得亮堂堂的。
那小龙吓了一跳,倏忽变作个美人来,低眸咬唇,无措地趴在他身上。
“星君这是做什么?”李哪吒将他推开,自己也坐起身,靠在床栏上。
他歇息的时候没有披衣束发,黑发散落下来,略略遮去了些许面上的神色。
华盖星君低着头,小声道:“深夜造访,想求些天尊的神息。”
李哪吒全没料到是这个答案,一时也怔住了。
却听敖丙道:“我便如那心怀不轨、想要吸食凡人精气的狐妖,天尊怎的不杀我?”
李哪吒忆起雪夜里他讲了一半的那个故事,想到那时自己的答案,如今看来,却是好笑。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只是在掌中聚起一团神息,递到那人面前,道:“你既要这个,便拿去。”
敖丙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叹了口气,眼圈无声地红了一半。他没有立刻去接那神息,只是道:“听闻天尊与父母已然和睦了许多……”
李哪吒眉梢微挑,道:“还算不得和睦。”
“或许要为人父母,方知不易。”敖丙说着,下定决心般将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处:“若是你不愿,便趁现在毁了他。否则、否则我便要做那图你神息的精怪,每夜……”
他话未说完,那人便已逼到面前来,一双锋锐的眸如同烧着业火般艳红。敖丙下意识地后退,却被灼热的手掌握住了后腰,退无可退的陷在他怀中。
李哪吒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呢,你愿吗?”
敖丙抬手抱住了他的颈项,在他耳边轻声说:“上回是我骗你,我是龙族,岂会去捞那水里的月亮?”
他感到那禁锢着自己的手捏紧了,便低笑着,仿佛媚/人的精怪一般,将自己缠在那人滚/热的躯体上——
“我腾云驾雾,自是要在天上,触碰那真实的月光。”
————END————
【藕饼】全天界都知道我在追你(三十一 终)
接封神后,通篇鬼扯。地位尊崇藕×孤僻美貌饼
双失忆,撒狗血,HE
(三十一)
一只画眉鸟扑棱着翅膀飞来时,杨戬正搂着黑子坐在悬崖峭壁的边缘看墨蓝的海水暗流汹涌。
近些年,瀛洲仙岛比之从前的素雅仙气,多了些繁荣雅丽,这里被一群仙女们种满了牡丹,说是要与星君为伴,牡丹娇艳欲滴的粉嫩,在瀛洲的风里国色天香地绽放着。
云涛雾海里不知道是不是过路的画眉迷失了方向,误跌进这个小岛,一头扎在花团锦簇的牡丹丛中。
杨戬无谓地扫了一眼小鸟,发现它只剩了一缕游魂,虚弱至极,不日便会神灭形消。
可以消亡未必不是一件福气,杨戬揉揉黑子白绒绒的脑袋,未理小鸟,继续将视线转向苍茫深海。
谁...
接封神后,通篇鬼扯。地位尊崇藕×孤僻美貌饼
双失忆,撒狗血,HE
(三十一)
一只画眉鸟扑棱着翅膀飞来时,杨戬正搂着黑子坐在悬崖峭壁的边缘看墨蓝的海水暗流汹涌。
近些年,瀛洲仙岛比之从前的素雅仙气,多了些繁荣雅丽,这里被一群仙女们种满了牡丹,说是要与星君为伴,牡丹娇艳欲滴的粉嫩,在瀛洲的风里国色天香地绽放着。
云涛雾海里不知道是不是过路的画眉迷失了方向,误跌进这个小岛,一头扎在花团锦簇的牡丹丛中。
杨戬无谓地扫了一眼小鸟,发现它只剩了一缕游魂,虚弱至极,不日便会神灭形消。
可以消亡未必不是一件福气,杨戬揉揉黑子白绒绒的脑袋,未理小鸟,继续将视线转向苍茫深海。
谁料画眉来了以后一直围坟与碑绕圈,唧唧直叫,一刻也不停歇,大有再吵死谁,让这处多添一座坟的架势。杨戬被吵得头疼,抬手一道仙术,化成金丝制的鸟笼,兜头往画眉鸟身上罩去。
一进到笼子,画眉上蹿下跳,不住地冲杨戬悲愤啼叫。杨戬不耐,又一道禁制,封了画眉的鸟喙。
画眉在花团里呜呜哀啼。
哪吒做了一个梦。一片虚无里,周遭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某一个方向,一点蓝色的模糊的光晕,光里坐着他朝思暮想的人。
这么多年,敖丙从未入过他的梦。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暗自祈祷这个梦从现在起再也不要醒来,他就能这样一直看着他。
光影里的人却站了起来,朝他道,“哪吒。”向前踉跄移动了两步,又撞上了什么,阻止了他走向哪吒。
哪吒急忙向前跑去,依稀看见阻挡那人的是数条金丝,如同牢笼。那人隔着牢笼急道,“哪吒,你别来,别!”
哪吒像没有听见,依旧朝那人奔过去,脚下突然一沉,冰凉刺骨的感觉自脚踝传上来,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踩进一片水域里,水面极黑,与虚无的黑相连,分不清哪里是边际。他顾不得许多,仍朝着那个蓝色的人影走去,可在水域里,每走一步,他便沉下去一些,不过十来步,黑色的水已淹没到他胸前,而蓝色光影丝毫没有更近一点。
那人道,“哪吒,别来,回去。”
哪吒继续向前行去,水终于彻底将他淹没。他猛地睁开眼,惊出一身潮汗。
他数度让自己重新睡过去,于是这个梦,一直重复。在梦里他想方设法接近那唯一的光,却永远被那道不可逾越的黑色洪流阻挡。
画眉鸟愈发暴躁,开始用瘦小的身躯撞击笼体,撞得片片羽毛掉落,翅膀上几乎要秃了一块,仍不停止。杨戬奇怪小鸟为何这般奋不顾身时,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灵气,他掉头一看,哪吒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这一刻杨戬真想祭出三刃刀,冲上去狠狠教训一顿哪吒,至少得揍他一拳,可是在看到哪吒眉间的印记时所有想法都抛诸脑后了。
明明是灵珠的水蓝色印记不知何时变回了妖红的魔丸印记。
哪吒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鸟笼里的画眉,而后一挥袖,牢笼瞬间消失,画眉鸟箭一般冲了出来,只是它极虚弱,拼尽力气也未能到达哪吒跟前,在快要坚持不住时,它张开鸟喙。
一片带着熟悉水汽的淡蓝色仙元,飘了出来。
杨戬不禁呆住,“这是……”
哪吒也怔怔望着那片仙元,在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依旧身在梦中,伸出去的手颤抖着,小心将它拢进手心。
画眉鸟仅剩的灵力都用在护住那片仙元,此刻吐出仙元,它终于有力气化成一个少女,只是仍旧羸弱,先瞪了眼杨戬,怪他将自己锁起来,白白多耽误了几日,而后抓着哪吒的衣料跪到地上,她的身形极淡,气若游丝道,“殿下,画眉先得殿下仙法点化,后因一己私念,为救程女竟妄图绑了星君,星君不仅不怪罪,反而以一片仙元庇护画眉与程女一世无虞,如今程女已化归尘土,仙元当归还,只是画眉遍寻世间,未等到殿下,还的晚了,还望殿下勿要怪罪。”
程女百年后,护着她的仙元也掉了出来,画眉拾得仙元,是想归还星君的。可她区区一只小妖,上天无路,求道无门,根本不可能见得到星君。仙元也是神祇的丁点元神,十分贵重,不敢轻易交给旁人。想到星君与殿下一同出现在陈塘关,想来交情不错,便决定去九龙湾殿下的私宅里等殿下,可以托殿下转交给星君。
她原本就是守宅的精怪,中途遇到程女才擅离职守,重回私宅也是职责所在。以前每隔些日子,太师殿下便会到这里小住一段时日,她耐着性子在这处等着,可等来等去,宅子一日日逐渐衰败下去,墙角的青苔饶是她再辛勤清理,还是爬上了半壁。眨眼又是一个百年,太师再未出现过。她的身体因为少了妖丹一日不如一日,还能再坚持这么久也是多亏了星君留的仙元吊着她一口气。但不论仙元多强盛,她还是明白自己大限终将至。可太师殿下却始终不曾再来此处。无奈之下,便决定四处去找一找。她转遍了五湖四海,遇到过很多地仙,虽说大多数仙衔过于低下,同她一样一问三不知,但到底凭着她的乖巧伶俐劲,还是打听到了一些事。
原来星君与殿下渊源竟那般深,原来星君早在百年前便身归混沌。这时候她就更能明白她守着的这片仙元有多重要。
画眉接着道,“殿下,程女当年替画眉挡下天劫,也是万劫不复,可红尘路上重新走一遭,虽然世世未得善终,但,亦算得一个办法。”
懂画眉的意思了,哪吒身体不受控制得僵住,像是感受到他的震动,手心里的仙元也闪了下,他心底一个希望也跟着亮了起来。视线从仙元移到画眉身上,一手扶她起来,哪吒这时候才发现她的一缕魂魄极是不稳,随时都会消散,不由得道,“你……”
画眉道,“殿下不必为画眉难过,画眉自知大限已到,此生受殿下与星君照顾良多,画眉很是感激。”
哪吒点了点头,画眉又笑道,“将养魂魄一途,画眉颇有心得,只可惜如今帮不了殿下了。”
哪吒默然无语,片刻后薄唇启合,两个字说的极轻,却有如千斤重,“多谢。”
画眉微笑,忽而脸色一变,又想起一桩极重要之事,“殿下,来的途中,曾听见一群仙者议论,说……”
她看了看哪吒的眉心,低声道,“说算来算去,算不过天道,都以为灵珠是转生成华盖星君,实则只有华盖星君才是灵珠,天地间仅一颗灵珠,也仅一位华盖星君,就如同魔丸只能是太师,即便取出灵珠,魔丸也变不成灵珠。这是天命,不能更改,灵珠强行渡给魔丸本不可取。太师身为魔丸天命所归……”
三千年后又是一场无量量劫。这话画眉未出口,因为听的人自然懂。
杨戬猛一抬头,看向哪吒眉心,难怪那处忽然就变了回来,还以为哪久不见天日,又魔化了,原来竟是这样。
哪吒浑不在意,他什么时候怕过劫数?他怕的从来只有一桩事。
画眉小心地瞧着哪吒的脸色,斟酌着提醒道,“殿下,灵珠可以转世,多走几遍红尘路虽能养好三魂七魄,只是,要入轮回也要本人愿意,殿下可曾想过,华盖星君是否真的愿意回来?”
哪吒一怔,他确实没想过这一点,一厢情愿地让敖丙回到自己身边,敖丙是否真的愿意,在彼此间已存在如此之多的伤害之下?如果不愿意,他是否真的有资格强迫他?
哪吒松开自己的手心,那片仙元与敖丙没有一丁点相似的地方,却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然而他没有十足的底气要求该怎么做,只能轻声问,“你愿意回到我身边么?”
仙元轻轻浮起,绕着哪吒飞了两圈,最后在他唇上轻轻触了一下,恍惚间,哪吒似乎看见敖丙带着温雅浅笑站在他面前,一如三千多年前初次见面。
画眉盈盈一笑,“看来是愿意的。”
哪吒看着仙元飘飘浮浮,不晓得画眉是怎么看出他愿意的。
尘缘已尽,画眉身形逐渐淡去,哪吒急忙伸手,欲往她身上渡些灵力,却被画眉灵巧地躲开,她浅浅笑道,“多谢殿下,画眉心愿已了,尘世再无留恋,”她调皮地眨了眨眼,“消亡不是无,而是新的开始。后会无期,殿下。”
瀛洲岛上,哪吒,杨戬,黑子目送着一只带来希望的小小鸟儿消散在海风里,一片淡蓝色仙元遁入轮回道。
*******************
一千年后。
神主庙经过重新修葺,焕然一新,杨戬坐在神龛上,瞧着真有点天神道貌岸然的样子。老远,听见一个声音遥遥唤他,“师兄!”
杨戬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怕了那烦人精,装神仙都躲不过他的骚扰。
哪吒跨步走进神主庙。神主庙如今不同了,干干净净,丝丝香火缭绕。不知道杨戬哪根筋开窍了,竟也会偶尔助一助凡人的祷祝,所以神主庙渐渐有了香火。
神龛上那尊泥塑的神像被摸得发亮,最初是一个女子来求子,说自己已生了三个女儿,再生不出儿子,就要被婆家扫地出门。杨戬闲得无聊,睁开天眼瞧了瞧,发现女子已有身孕,而且肚子里就是个男胎,便使了个仙迹告知,那女子欢天喜地,真以为是大罗神仙送子的。自那以后,每日便有女子前来求子,二郎真君神像脚后跟都给摸秃噜了。杨戬气得不得了,他又不是送子娘娘。但竟然也忍下来了,没有发作,只不再理那些愚昧女子,时日渐久,她们便知道此处并不是求子庙。
可哪吒来找他,他觉得自己还不如当一个送子娘娘呢。
果然,哪吒跨进门的第一句便是,“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
杨戬都不想接话。哪吒继续道,“这回太离谱,我真不能再惯着他了。”
半年前,盛夏某一个夜,山中虫鸣不绝,蛙声成片。因私宅住了神祗,山中生物虽不通灵性,但趋利避害是天性,私宅周遭充溢的仙气像黑夜中簇亮的火光,将它们全吸引了过来,虫鸣蛙响渐近,点点萤火闪在屋子周围,着实热闹。
也着实吵得叫人无法好眠。哪吒手持长棍,将屋子外面的虫蛙驱远些,才回屋沐浴。
虽是炎夏,但山风湿润清凉,夜间睡觉需得搭一条薄毯。哪吒已换了一套胭脂色锦绸敞袍式寝衣,轻薄如蝉翼,以一条细长金线履带在腰间慵慵懒懒系着,衣摆随着走动,如朦胧云雾浮月而过。
看到床上薄毯里微微隆起的包,嘴角的笑先忍不住露了出来。他走过去,刚到床前,自薄毯里伸出一只白皙细长的手臂。他的笑更浓了,正要弯腰握住,敖丙从毯子里钻了出来,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本墨蓝封皮的书,目光澄澈淡然地将他望着。
哪吒呼吸一滞,无论何时,他都看不得他如此无辜无害的神情,在那样干净的目光里,自己会情不自禁答应他所有要求。
敖丙将书翻到某一页,递到他面前道,“南海此处水湾特产白尼参,听说品质绝佳,肉质厚嫩,鲜美多汁。”
说完,又用清澈目光看着他。
有那么一忽儿,哪吒似乎听见涎水吸溜的声响,他拿过书,翻到书封一看,《六界美食品鉴》。这意思不能更直白,他当即保证,明日就去集市,抢最新鲜的买,买一锅。
敖丙蹙了蹙眉,道,“书上说要现抓现做,方才能体会其中绝妙滋味。”
他身上是与哪吒式样相同的寝衣,只颜色不同,月白中夹杂轻微缥色,颜色素净,形容却妍丽,哪吒想,六界再无人能将混白穿出此等出尘之姿,清雅秀丽得如月晖下翠竹。如此绝色之人此时坐在床中央,正仰着头,旁敲侧击自己带他出海去捞白尼参。
他怎能拒绝?
天蒙蒙亮,鸡狗都仍熟睡的时辰,哪吒起身,到后厨米缸处,米缸旁边还有一个大瓦缸,他揭开瓦缸盖子,露出里面满满一缸的珍珠。珍珠有黑有白有粉,粒粒饱满硕大,晶莹剔透,他随手拿起一颗,发现是黑珍珠,想了想,又扔回去,捡了一粒白的,不大不小,揣进怀里。
乘着清晨的露水赶到城里,陈塘关一些赶早的商户虽未开张,但已经点亮了烛火,炊烟袅袅,烟火气初升。城东的典当行大门紧闭着,哪吒不客气地上前敲响了大门,小伙计显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只着中衣,对于大清晨就被惊扰好梦十分愤愤,憋了一肚子火正准备发作,开门看见来人,登时什么怨气都没了。
哪吒是他们典当行的大主顾。但凡来典当行典物换钱的,不是穷酸就是走投无路,只有哪吒,每次出现,必是拿着他们几辈人见都没见过的珠宝,爽快阔气,从不在意一二两银钱的零头,也不多噜嗦,典了物便走。
哪吒也是无奈,在凡间住久后衣食住行都离不开这些黄白之物。珍珠是他东海老丈人送的,老丈人送东西的习惯是整斛整斛送,家里都快被东海的特产堆满了。最初哪吒还觉没甚大用,嫌占地方。后来意识到过日子少不得钱币,本以为他天帅府里有不少厉害的仙家法宝,随便拿一件出来,搁在其他仙家眼里,都能让人眼馋得紧,换几个钱使使更不在话下。谁料由于过于厉害,凡间消受不起,他若是轻易掏出来,必引起腥风血雨大动荡。只好打消念头,这时候就发现了老丈人这些东西的妙处。
各类珍宝都被他当成银钱使过,后来发现还是珍珠好用,小巧,不需要使仙术收纳,价也好估。都是从许多失败的教训里得来的经验。很久以前,他曾拿着一粒粉珍珠,那颗珍珠据说后来被嵌进了当今凡间统治者的皇冠上,去集市买一匹菜叶子,结果把卖菜的老妪气哭了,非说他是某家少爷,特特地过来集市消遣她们这些平头百姓。
他便学乖了,先去典当行换好银钱,再去买他所需之物,甚至还知道了,不同颜色珍珠价值也是天壤之别,白的,是相对便宜的。
换好了银钱,他慢吞吞地来到码头,在船商那处赁了一艘带乌棚的小木船,出的价可买载三百人的黄底龙骨楼船。船商老板笑得合不拢嘴,情真意切地要为哪吒免费提供一个摇橹船工,被他严词拒绝,只要求船商派人在晌午时分将船划进九龙湾里。
做完这些,正是早市热闹之际,哪吒顺手在街市上买了两笼虾仁蟹黄馅小笼包子,配了店家秘制的鲜香蘸料,熬得浓稠的小米粥,用油纸包包好新炸的金黄的油条,点了香油绊了葱白香菜末碎虾皮的咸口豆腐脑,又去隔壁街零嘴铺子,将每样零嘴都买了一遍,有各类瓜果干片,点心糕类,炒熟的干货。
他做这些的时候,整条街探寻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身上,百姓们想象不出天神般容止的人物,拎着菜篮子上街采买。百姓们还知道,他住在不远处的山头上,那山头还有一位常穿素色衣服的公子。这位红衣少爷已经很让人惊艳了,素衣公子更令人拍案叫绝,如果将红衣少爷比作雍容华贵的世家子弟,那素衣公子就是翩若惊鸿的出世谪仙。尤其当两人一齐拎着菜篮上街时,几乎整个陈塘关好热闹的人都会出门围观,看他们徐徐行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一璀璨一素雅,一火热一温淑,像一副惊世绝艳的画卷,在他们眼前缓缓展开,美的不可方物。甚至会有大胆的姑娘们往他们的菜篮里丢修剪的精细的时令鲜花,他二人涵养也极好,从不以为忤,素衣公子甚至还会拾起花朵,向抛花的姑娘微笑点头示意。其实百姓也看到了,长袍底下那双十指交扣,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仍觉得美,花也只代表祝福。
哪吒拎着采办的东西回到家里。
敖丙已经醒来,正在收拾屋子,其实本不必亲手动作,就像也不必吃什么,但既然在凡间住了,和凡人一样的烟火气,更具人情味一些。
哪吒在桌上将早点一应摊开,敖丙收拾完便到桌边坐了,与他一起用饭。敖丙喜欢虾仁蟹黄小笼包,多食了几个。
饭毕,哪吒收拾桌子,再去后厨将碗筷收拾了,一切弄妥后,敖丙坐在院中等他,脚边另有一个大包裹。哪吒笑了一笑,走过去,一手背起包裹,一手牵着他,出门去。
船商收了钱,事办的亦漂亮,早早就将小船靠了过来。哪吒先将包袱丢进船舱,再跨进去,走到船尾,试了试双桨,还算趁手。
出发去南海那个盛产白尼参的海湾。哪吒执桨慢悠悠地划,敖丙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马扎,坐到他身边。
浆铲进海里,水被浆一道道分开,又合拢,推着小船悠闲往前荡。
敖丙起身回到船舱,在包袱里翻来找去,先抓起一本书,然后对着一包瓜子和一包果干纠结,不知道该先吃哪一份,索性两包都捏在手里,回到马扎上,将瓜子放在哪吒身边。
哪吒很自然地再化出四臂,两臂剥瓜子仁,两臂在另一边扇着小火炉烹茶。
划了一时,哪吒问,“大约要多久到?”
海里是敖丙的天下,他更清楚方位。
敖丙边看书边啃果干,果干核丢进海里,围在小船四周的鱼虾叼住壳便沉到水里去,他头也未抬道,“不遇风暴,约半载。”
“……”这大大出乎了哪吒的预料,都是海,谁能料到东海与南海隔得那样远,还以为两三日就能到。
若是腾云驾雾,一日就能到。但哪吒不愿,敖丙也不勉强,在海面上飘着,也颇得闲情逸趣。
海上日头正灿烂,照的海水泛着蓝光,无垠宽阔的海面只有这挺小船,如一片浮萍,悠悠然飘荡着。虽说划桨是个苦力活,但哪吒心情很不错,随口问,“丙儿,你看的什么书?”
敖丙翻翻书皮,眯起眼睛道,“柳生孤庙夜欲狐仙。”
哪吒忙碌的六只手臂齐刷刷顿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动作。
夜晚两人歇在船舱里,白日继续赶路,敖丙有时也会化出龙尾拍打水面,帮着加快船的进度。但是他不会划船,他此生也未料到自己身为海的主人竟有朝一日需要乘船,划船这项技能他从未考虑过,于是尾巴用力一拍水面,渐出一连串的水浪,除了让船在水中央打了个旋差点倾倒之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哪吒只得无奈道,“丙儿,书很有意思,你读我听一听。”
赶紧收起你那兴风作浪的尾巴罢。
敖丙立刻兴致勃勃地读起那本《柳生孤庙夜欲狐仙》。
于是哪吒知道了一个穷酸书生在破庙里与一只母狐狸颠鸾倒凤的故事。念完这本,敖丙又从包袱里翻出一本崭新的,书名念给他听——《玉魂与狼大仙二三艳史》。
哪吒只觉得后槽牙一阵发酸,麻木地听完一位闺阁小姐与偷潜入府邸的狼仙胶乳相投。
突然意识到当初喜欢看《悟真篇》的丙儿是多难能可贵。
在听完十几本鸡鸭猫狗仙与人与鬼与妖的爱恨情仇,小船终于划到了南海。比敖丙预计的时间,足足短了两个月,哪吒十分怀疑是在令人血脉喷张的故事里获得了无穷的力量。
既到了目的地,哪吒便抓紧下海去捕那《六界美食品鉴》里赞不绝口的白尼参。这处海湾确实盛产海参,网撒下去,不消片刻,便捞了不少上来。
小船上有现成的炉子,哪吒将海参处理干净后,便照着《品鉴》做成三鲜海参羹,费了他不少劲,火候控制的不好,不是老了就是熬的不够鲜,好在海参量足够,他熬了四五锅才出炉这锅最成功的。将羹盛到小瓷碗里,送到敖丙面前。
敖丙早已左手执调羹右手执银箸,坐在船舱中期待地候着了。哪吒将小瓷碗摆到他面前的小木桌上,也很期待这碗他千里迢迢赶来熬煮的羹的味道。只见敖丙用勺子在汤水里搅了搅,而后眉头忽然一皱,哪吒的心跟着一紧,眼睁睁看着敖丙用筷子从里面搛一只白尼参,愣愣盯着它瞧。
哪吒觉出不大妙,揪着心道,“怎么?”
敖丙露出恹恹的神情,将勺筷放至桌上,碗也推开,“不想吃了,哪吒,咱们回去罢。”
哪吒道,“哪里不对么?”
敖丙懒懒道,“这里的白尼参多长了一根肉刺,俗气。”
从南海回到陈塘关,因借着风力,只用了两月。
哪吒对杨戬道,“花了半年功夫,就为了一口白尼参,结果因为多长一块肉,他都未尝一口,就放弃了!是不是任性,是不是太惯着了!”
说的是气势汹汹,杨戬瞥了眼哪吒,“那么不满啊?”
哪吒点头。
杨戬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道,“那你笑那么开心作甚?!”
人家也许只是撒撒娇。他都能看出来,杨戬不信哪吒不知道,非得要他说出来,他就非得不遂哪吒的愿。
哪吒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仍未收敛,“他现在很爱读才子佳人的故事,真愁人,市面上又没有什么公狐狸与书生的话本。”话锋突然一转,“师兄,我觉得轮回道诓了我。”
杨戬搔着黑子脖子下面的白毛,“哦?怎地说?”
哪吒思索片刻,“丙儿不像有四千年记忆那般沉稳。”
敖丙只剩下一片没有神智的仙元,在红尘路上轮转五世方才养好三魂七魄,可是他以前所有的记忆都散落在轮回路上,只剩下最后一世身为护国将军之子的记忆。轮回一路发生许多许多事,多到足以让哪吒纠结哪一个敖丙才是他要找回的那个,于是他以自身四千年道行,与轮回道做了一个交易,换回敖丙所有的记忆。
现在看来,虽未有什么大不妥的地方,但哪吒未经过确认,不大清楚敖丙是否真的记得四千年里的事。
越是接近,越是恐惧。他是他,又害怕他不是他。
杨戬沉默许久后,道,“有没有那四千年记忆,有什么关系,不都是他么?”
哪吒笑笑,“也是。量轮回道也不敢诓本座,吃下本座四千年道行,不干点实事怕是克化不动,指不定要噎死!”他站起身,向杨戬摆摆手,“师兄我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望你!”
杨戬想说,千万别来,本君孤家寡人过的很好。
哪吒已消失在门口。
凡间岁月容易过,眨眼便是数十个春秋,天宫掐指一算,又算到再两千年一场无量量劫。可是被算计三千年,那两位天神再也不会信天宫,华盖星君魂归以来甚至都未上天宫听封,更别提诓他们回来。众仙派了一个仙使下凡向华盖星君打探口风,千叮咛万嘱咐要躲着太师问,别让太师知晓。
片刻后,仙使回来了,众仙急忙围上去问华盖星君可有什么对策,仙使嗫嚅半晌,才道,“星君说时辰不早了。”
众仙急不可耐,“然后呢?”
仙使看了看大家,红着脸道,“菜市即将关门,快买不到太师爱吃的石斑鱼了。”
“没了?”
仙使点点头,“没了。”
众仙脸色铁青。不知多久,仙里有个小小的声音道,“星君说谎,太师不爱吃石斑鱼,我看是星君自己想吃。”
众仙的眼刀纷纷飞过去,那个小小的声音霎时消失无踪。
凡间春光正好,院里新种了一棵梨树,梨花胜雪,树下一方石桌几个石凳,敖丙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在读一个新购得的话本,花瓣掉在书页上,他伸手拿起花瓣,随手放在指尖把玩。
哪吒正从神主庙回来,顶着一头毛躁躁的发跨进大门,便看见这样一幅景色,瞬间连头发都柔软下来。
树影下的人听见动静,扬起妍丽的脸,轻轻笑了一笑,恍若春风搅动天池水,无数星辰黯淡下去,冲他道,“吒儿哥哥。”
哪吒勾起唇角,走到他身边。话本正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句,春风清,春月明,繁叶散还聚,黄莺东风第一声,人间正是好时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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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真结束了。感谢小可爱们一路的陪伴和鼓励ლ(′◉❥◉`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