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由于是让赤厨/一般对赤友好路过人/纯正赤黑全部都眼前一黑的内容，so……慎入

先来个开胃菜，根据我长久的观察，每当赤厨看见赤井秀一在二创，柯同及其相关三创里的表现like be：

普通乘客赤井秀一，普通地出场起到一个合格红方正义人士的装逼作用，普通打击犯罪组织，和其他红方人士虽有间隙但大体同仇敌忾————NO pain☺️

没什么出场，或神隐，或出场了但没起到太大的作用，有小迫害但不涉及人身和人格伤害（ooc）红方互相扯绊子但大体关系基本正常————Mild🙂

油腻化刻板印象OOC狗头叼玫瑰在各种CP梦乙里混————Moderate🤨

渣男————Severe😡

渣男，不仅如此还安排其隐含内疚的和他本人主观想要保护的对象（明美，苏格兰等）来迫害他，红方地位垫底（经常和小柯一起垫）————Very Severe💀

洗脑包里各种生造的无中生有的罪名往上扣不说，还突出一个虽然我杀人放火残害无辜，我死遁假刀骗人感情，纵使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罪恶，你阿卡伊就没有百分之一的罪恶吗？针对，就硬针对，为了针对而针对————Worst Pain Possible😅

以上是赤厨痛度表（迫真）

🙄不仅如此还出现了两个及其诡异的现象：1.奇妙虐粉，指并不是特别粉他的一般友好路过人在看多了各种出格迫害有一定概率被硬生生被逼成粉。2.甚至慢慢开始有主张并实践用赤井来排雷的操作，指将moderate及其以上痛度的全部pass掉，客观来讲可以很高效地过滤掉创人文学。

🧐归根结底我想了想，原因大概是赤井秀一这个角色从基本了解这个角色到深入理解他的塑造逻辑和深层魅力之间需要跨过的门槛远远高于其他角色，而且很不巧对这个角色感兴趣后想要不流于表面而深入去了解的条件也要高于其他角色

然而不幸的是柯南是个儿童动画，以其中一部分受众的心性，是很难跨过这个门槛的。

打个比方吧：假如你厨小柯，了解他作为xx年代的福尔摩斯容易，了解到他的正义，尊重生命的理念也不难，但如果你年纪小，想要理解可以解释一切那句罗兰名言：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认清了生活的本质后仍然热爱它。那就需要点门槛了。一旦跨不过这个理解门槛，把拯救生命认成莽，把追求正义和真相说成是非黑即白幼稚，那可是比比皆是了。什么小柯头铁啊不懂灰色地带啊那都是属于弹坑画靶的疯狂找补，要是小柯懂了，在他们的世界观里是不理解为什么明知危险了也要奋不顾身，明知绝对的正义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也仍要追求正义，于是刚刚灌入精致利己主义一点小心皮毛的脑子就过载了，so……为了自己脑子好，也为了体现他们的“懂”，那小柯最好不懂。

再打个比方吧：假如你厨警校组，了解他们当初的意气风发，容易，了解他们之间的情谊，也不算难，但是想要理解对过去的一段珍贵回忆的珍视，不是死抱着它不放，而是让其成为回忆选择背对着它，让它成为你的动力，推着你头也不回往前走。没有一定的阅历那可就不容易了。正所谓凡是过去，皆为序曲，今后的人生才是主菜，虽说唯有死人是比不过的，但终归还是活着的人更重要，哪怕你有一个怀念的逝者，也不会时时刻刻念着他，为他哭为他嚎，为他不想活。理解不了这点的，自然会认为刀的重点是死亡，是成为别人赢不了的死人，让人哭嚎一辈子无时不刻不在魂牵梦绕的白月光，简略一下就是把人困在过去的回忆，不断折磨，而非抱着你终将成为对方不那么唯一的回忆的觉悟，成为活着的人前进和成长的动力。不过说起来绝大多数救济都是人救下就打酱油了，活着的戏份不一定死的多，看来侧面说明了塑料刀就是完完全全搞错了重点，你救了个锤子（恼）

那么到底是赤井哪一点造成了角色深入理解的高门槛呢？🤔

接下来只是我的一种理解和推测，所以我决定保留一下答案的可能性，有人另有理解也可以讨论下

讲个故事吧，有一位痛失爱子的父亲和他的妻子一起为孩子下葬，他的妻子在葬礼的过程中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而这位父亲却始终铁青着脸，有人觉得他很坚强，有人觉得他过于无情。在葬礼结束后，谁也没有注意的角落里，一滴血泪从这位父亲的眼角冒出，然后缓缓流下脸颊。

我的答案意外的很简单：轻描淡写的东西比浓墨重彩的更加深入人心，藏起来不会轻易让你看见的东西比摆在你眼前的更加重要，默不作声的沉默比聒噪的话语更加值得去倾听。

再次举个例子：如果你打算厨赤井，知道他是红方扛把子，容易，知道他那些经历也不算太难（一个度娘百科的事）但是要把目光比起他装逼，他救场，他耍帅，他说骚话，更优先放在他选择沉默不说，不对人表露的地方，并且理解后者八成才是他人物塑造的内核，那就有相当大的门槛了

听起来很容易对吧，其实门槛比上面那两个高多了，前俩多少能看到但是不会去刻意想，后者不刻意去找就直接略过了当不存在了，而理解门槛这个东西是向下兼容的。

借用一句话：“有的人啊，如果不在寓言的最后写上这则故事告诉了你什么道理，就像瞎子一样完全领悟不到其中的奥妙”

光看柯柯的莽，根本看不见他为了贯彻自己理念的成长和付出，光看见警校组的死亡刀了，却看不见无论哪一个故人死亡了，剩下的人依然在好好活着为今后的人生义无反顾地前进，我以为这种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东西，居然还有人看不见，我愿称之为新概念小龙虾🦞

使用实际案例：

渣男——刻板标签挂钩

这个梗自从两任女友和TV碰瓷出来了就一直不间断地有，可能是最近无脑恋爱剧的小妹妹多起来了，那种碎嘴皮子般的虚空指责变多了起来。提到这个词明明确确和阿卡伊挂钩，多半意味着此作者可能有宽于待己，严以律对象的习惯，并很可能对两性关系有畸形的认知，最好别对成为ta笔下oc的纸片人对象的待遇抱有任何期待，真心为ta将来的伴侣掬一把辛酸泪，你指望30岁的啊美立卡老男人是dk？想peach呢

渣男——挑拨离间

这个就不说了，多半是冲到当事人面前直接干预，说明此作者很喜欢安排生硬地介入他人人际关系的戏码，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拉帮结派，团体80，我挺想问问挑拨完了后明美怎么办？啊没想过？用完就扔？那你他妈还不如就让人“骗感情”呢。说明对此作者而言，所谓帮人认清渣男面孔，不过就是自己抢占道德高地的垫脚石。垫脚石垫完了怎么处理？那当然是哪凉快哪呆着呗

三次攻击——立场问题

哪怕是喇叭在放噪音，有人和他讲这是天籁，他就会真心说“太好听了叭，简直就是天籁”

然后自发化身天籁使者到处传播噪音，突出一个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低级的立场问题除了刺激肾上腺素外对现实的境况没有半点作用

我很期待以后他三观被捏碎重铸的样子

三次攻击——history问题

能说出大美丽国是侵略霓虹一方，把此公安看成彼公安的，您世界史是一点都没粘过是吧

我听说世界史在教科书要到高中才学，so……最好不要期待此作者的所有严肃剧情，我们受过专业训练，不会笑的，除非忍不住

三次攻击——偷渡

抬走吧，没救了，无论是脑子还是眼睛都没救了，搞出这种说法的非蠢即坏，信了这种说法了……大约只能是蠢了罢

角色相关——oc压人

喜欢用拐的多半……我懂了，枪打出头鸟是吧，你的特色就是抢别人的特色——原作角色高光和独特性疑似保不住了

角色相关——刻意针对（暴力输出）

各位你们也不想现实中遇到老是给人穿小鞋的人吧，尤其是你抓耳挠腮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怎么得罪对方的时候，二次元马○爵（确信）没什么好处时就给人穿得飞起，有好处了还不直接开鞋厂？——迟早人人有份

角色相关——刻意针对（毒唯）

1,谁让他欺负我零零，我要讨回来———哦，原来他这么弱啊，设定上能55开，居然还要角色厨挡在前面输出，难不成在你们心目中你推等于——西x伊i凹ao（已消音）这种经常让人有种鲁智深强行被写成了林黛玉的违和感——不管是不是厨，只要你想看见正常的降谷就快跑吧

2,柯南居然和FBI里通歪果

详见——三次问题（history）

您是非得让人写出FBI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联合搜查，强行扎根霓虹才开心是吧

另外此作者多半是云厨，连度娘都不屑于动动手指点开的那种，绯色篇简直是个大陷阱，能探出近乎一半的云粉，再往后的红茶会和海猿岛？主线连波本篇之前的都没看明白就别指望朗姆篇

3，他害死了——（你懂的）

别编了别编了，责任归咎混乱，价值观判断双标，不保证日后不会拿着同一套去双标其他的角色

我还是那句话，救人未遂算凶手，那无论是害死明美还是苏哥的凶手起码两个起步

久违了的插句话：即使是我也不得不说，赤井这家伙鉴云粉水平的含金量真的是超过我的想象，真就他妈的至少有琢磨过剧情，和云剧情再＋一堆脑补设定搁那煽动道德式绑架占领高地还自我感觉良好的完全是两极分化的状况

没错，我说的很大一部分就是搞萩原＋松田and景光＋降谷零，还要带赤井来彰显自己“独特见解”的

但凡用过脑子想的都能看得出，赤井作为和主线牵扯程度比较深的角色，至少理论上和极度弱主线萩，松毫不沾边，而且警校组作为一个组合本身和主线的纠缠程度很浅

再加上我自己论证过的，降谷本人和警校组在专门漫画相比原作漫画里的交互都存在很严重的错位，以上都是“警校组”受众对作品的看法和大致观点和“原作偏主线”的认知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有力证点，甚至作为两者接点的降谷在两边的形象都是不重合的

云观众可能比你想的要多，这就为什么有些人总是频频弄出低级错误，还不是那种早期黑田55论算有争议的问题。鉴于偷渡这个实在是过于dinner，结合上有些人那点贫瘠常识的闹出的笑话，真是颇有点地狱笑话感

简单来讲，你可以把赤井这人连同小柯看成是“主线”的代表之一，如何处理他俩的戏份也可以一定程度映射出对主线乃至原作的理解程度，但凡这俩出现了很难绷的问题，难说不会波及到同时处于“主线”和“警校系列”节点的降谷

为什么警校救济容易出雷，因为很容易既要又要，警校系列本来就弱剧情，然后又只想云剧情，又想要主线自带的强戏剧性，偏偏两者关联性不强。不出雷点的话，要么别带先入为主的傲慢好好补剧情，要么以角色为本，下功夫重构剧情结构，这俩很明显没云＋吃刻板印象的黑流量省功夫

所以，各位懂的，如果在没有必要加入主线的时候硬蹭……那我真的除了想吃黑流量顺便彰显下您的不同于正常人的“独特理解”外，想不出任何合理的可能

👏综上所述，我愿趁之六边形试金石，泥头车车库的守门人，你可以通过他测出知识眼界拉垮的，小肚鸡肠的，恋爱观认知畸形的，暗藏双标的，纯纯云粉，颠倒黑白的，让自家人也辣眼的毒唯（有一说一赤井身上太好被攻击的点反而成了容易咬的饵，这么离谱的观点也有人信x 这么钩直饵咸的钩也有人咬✓）

😅归根结底有的人啊，看文呢可以不带脑子，但空口造谣发泄情绪时的从脑子里搜刮各种恶毒用词时可就不一样了，这脑子十分滴珍贵，一定要用在攻击和诋毁上，怎么能浪费在学习和成为更好的自己身上捏

🤔OK研究完毕，以上内容全部都是个人见解，有冒犯到你我很抱歉，如有不同看法欢迎讨论补充，如果和你的看法有偏差……那我也没办法（摊手）

本人的观点导向性和针对性都很强，一般不开地图炮和友伤，如果有人感到了冒犯……那不好意思，我冒犯的就是你，有本事给我正面刚

——————

话说各位啊，老实说这点靠着上头赶出来的玩意儿热度越高我人越难绷啊，这么多年了到底是什么人在热衷于在给一般柯圈人挂持续性伤害啊？

算了，能给被持续性掉血的人补点情绪价值的血，让其不至于怀疑“难道就全网我一个看不下这东西吗”就足够了

李渊的渊是镇静催眠药吃多了被怀疑要自鲨的冤

（❶躁郁症自卑攻X嘴硬心软受 年下❷药物副作用 急性焦虑发作 凝血障碍❸李渊X杜明钦❹本篇与合集内«剩» «哄»为同cp 可独立阅读

㊄请试图静下心 请试图理解他 请试图爱他）

 

 

 

入冬之后，这座城市总缠着浓重的雾，日落月升都裹在一片迷濛里。

 

除了药物副作用，大概也有几成天气的原因，李渊最近健忘得厉害。他忙活了两小时做完整顿两人份的晚餐，直到摆盘上桌的最后一刻才想起来，因为一台重要的手术，杜明钦要一直加班到这个月底。

 

上次医院开的药比之前的要刺激消化道，刚才做饭又灌了一肚子油烟，李渊正好没什么食欲，脱了围裙便一直坐在餐桌旁磨时间。

 

科室里开会没个准点儿，李渊不知道杜明钦什么时候会回来，期间去热了两次饭菜，还自觉按时按量吃了一把花花绿绿的药。

 

李渊每晚吃的药里都有精神障碍病人专用的镇静催眠药，他在桌边坐了许久，思维拖拽着身体，疲顿得几乎快要睡过去，不知道是哪个药的副作用，胃里莫名泛着隐约的抽痛，勉强牵扯着几分清醒。

 

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在杜明钦进门后边开灯边跟他说话的时候，演变成了一种类似解离的无力感，李渊缓慢地抬起头愣怔了两秒，才滞后地反应过来他哥在说什么。

 

“又不开灯，你属猫啊死小狗儿，没事儿装什么忧郁。”

 

李渊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忘记开灯，杜明钦三令五申地训过他很多回也不见他改。

 

“我是真忧郁，精神疾病专科确诊过的，你积点口德吧杜医生。”

 

李渊笑着胡乱揉了揉眼眶，企图掩饰此刻的惺忪跟恍惚，却还是没逃过某位外科医生的法眼。

 

“困了就睡觉去，你明天不是要上班么？”杜明钦催他。

 

从加油站离职之后，李渊去应聘了游乐场鬼屋的npc，算是个兼职，他闲着的时候也给机构编些竞赛培训的教材，虽然两份工加起来也远没有以前做设计赚得多，但胜在没什么职场压力。

 

主要以他现在的状态，能胜任的工作本来也不多。

 

“领班给我调到中午的班了，哥你饿吗……嗯……”

 

李渊在椅子里窝了太久，起身的动作大概有些抻扯到胃，腹腔深处的绞痛猛地席卷到食道尾端，没说完的话便被他滚动的喉结一同压了回去。恍然间想起哪个医生跟他说的，一般精神科常用的药大都会有催吐剂的成分。

 

李渊这几天总睡不着，刚才就多吃了几片催眠药，没想到副作用这么显著，此刻舌根除了胃液的烧灼感，他甚至能尝到那几颗药的苦跟涩。

 

杜明钦回身挂衣服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李渊便不动声色地拿拳头压了压上腹：“我给你把饭热热？”

 

“我自己弄，你去睡吧。”

 

杜明钦说着去拿围裙，被李渊半路截住套在了自己身上。

 

“哥你坐下歇会儿，我很快。”

 

李渊的眼眶被刚才那阵呕意冲撞得通红，再加上这几天严重睡眠不足从骨子里渗出的颓倦，整个人看起来实在没什么精神，杜明钦最不乐意见他逞强，在厨房门口把人拦住了。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别勉强自己的身体，我会有负担。我知道你想对我好，我都懂，我也想你舒坦点儿，你懂不懂？”杜明钦的眉心不自觉皱成一团，“李渊，咱俩都活得松弛一点不好吗？不然你累我也累。”

 

杜明钦上个礼拜才为类似的事情跟李渊发过火，起因是李渊下了夜班后绕了大半个市区去医院接他下班，结果因为过度疲劳注意力不集中发生了剐蹭。

 

不过他今晚没想吵架，也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图，只是这几天被加班耗得有些心力交瘁。

 

再柔软的情绪，一旦被超负荷的压力浸淬，出口都会成为伤人伤己的毒刺。

 

杜明钦说完之后也觉得脑袋发木，捏着眉心叹了口气，最后习惯性地拍了拍李渊的腰。

 

“别弄了，我也不怎么饿，一会儿还有文献要看，你自己先睡吧，我去洗澡了。”

 

直到杜明钦拿着浴袍进了浴室，李渊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任凭唇内被犬齿磨得渗血，领口被冷汗浸得湿透，他只是微弓着背站在原地，缄默地伫立。

 

他的掌根抵在抽动的器官上，企图跟他的身体负隅顽抗。

 

他的意识也是。

 

他最近大概是有点发病的前兆，李渊不确定，他无比克制而清醒地恪守着这个世界的准则，只是在望向窗外浓雾的时候会突然想起那个下雪的晚上。

 

过往把李渊的人生烧成一摊浑浊粘稠的熔浆，他的病又把熔浆浇铸成镣铐戴回他的身上，有时铐住他的手脚，有时钳住他的肩背。但他很少向别人描述这幅镣铐，或粗粝滚烫，或沉重冰冷。他甚至很少主动去感受它，可它最近总勒在他脖子上，呼吸都被扼制了大半，烧红的金属烙在皮肤上的味道上也让人难以忽视。

 

不过他藏得很干净，几乎滴水不漏，他怕他哥看见了替他觉得疼——其实还好——如果今晚没有多吃那几片药的话。

 

李渊最后还是没忍住，撑在厨房的水槽边吐了出来。

 

胃液掺着没消化的药片被胃壁挤压从食道里倾倒出来，光是吐出的就已经比他日常的剂量多出很多。

 

李渊扶着水龙头有一瞬间的失重感，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低着头放任自己混乱的意识跟喘息。

 

“不是让你别弄……”

 

杜明钦走近便被视线里这一幕生生扼住了声线，尾音被惊惧吞没，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滞住。

 

有些急救措施对职业医生来讲几乎是肌肉记忆，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杜明钦已经扔了手里擦头发的毛巾上前捏住了李渊的下颌，另一只手正准备去扣他的喉咙催吐。

 

“哥，我不是要吞药自……咳……你冷静……”

 

杜明钦的身量远不如李渊，那一刻他力气却大得吓人，李渊硬扯了两下才勉强把他两只手从自己脸上拉开。

 

“哥，我没事，你看我的眼睛……别怕，哥，我不会做傻事的……你也知道我最近很健忘，我也不记得了，应该是把药吃重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天地良心，他只是单纯想睡个好觉。

 

李渊解释得有些语无伦次，他攥着杜明钦的双手，倾身把自己的脸凑近杜明钦的视线，企图让人看出他瞳孔里的清明，尽管他此刻满脸苍白浑身冷汗淋漓的样子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杜明钦显然还没回过神，整个人都紧绷着，下颌用力得几乎可以看出咬肌的纹路，他一错不错地瞪着李渊的眼睛，直到眼眶不堪重负，簌簌地在他脸上滚出两道水痕。

 

“怎么还哭上了？”李渊被这两串泪珠子淹了个透，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整个胸腔又跟溺水一样针扎似的疼，甚至压过了胃腹间的绞痛，他把他哥揽进怀里却不知道该拿人怎么办，只能抚着后背一遍遍地道歉安抚。

 

“我错了，哥，下回吃了药我一定仔细记得，没事了，啊……”

 

杜明钦在李渊给他吹头发的时候才彻底缓过那阵从心底放射到每一根神经末梢的痛感。

 

杜明钦心疼又窝火，忍了又忍，还是抬手狠狠在李渊腰上掐了一把。

 

“叫你不老实，早晚给你做成标本镶我书柜里。”

 

吹风机噪声太大，李渊又被药物夺走了一部分活络的思维，他没听清，没头没脑地顺手拉起杜明钦的手指亲了一下：“说什么哥？”

 

“没事。”想想两个人折腾了一晚上，却只有一个人能上床睡觉，杜医生更没好气，“专心吹你的头发。”

 

吐过药之后，李渊始终没表现出什么明显的症状，杜明钦不放心，又给他测了遍心率血压，连瞳孔反射都仔细检查过才放人上床，却是走到书房门口又折回来。

 

“要不还是去医院吧？”

 

李渊摇头。

 

现在折腾去趟医院，他哥再回来看文献，等看完天都亮了。

 

杜明钦刚才检查过药瓶里剩余的药量，李渊没吐出来的那些还在身体承受范围内，他大概是太久没有过深度睡眠，这会儿除了胃里丝丝拉拉的，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累了，哥，先让我睡觉吧。”李渊靠在床头故意皱了皱眉眼。

 

“那你不舒服一定叫我，我不关门。”杜明钦又义正辞严地啰嗦了几句才关灯离开。

 

那天杜明钦在书房看着文献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在卧室门口听李渊呼吸正沉，知道他难得睡得熟便没进去折腾他。

 

如果他稍微走近几步，以杜医生的专业素质，一定能发现那人不是睡得沉，而是因为体温过高造成了呼吸不畅。

 

其实李渊从凌晨就烧起来了，只是因为药物作用，他睡得太昏沉，中途浅浅地醒了两次只觉得被自己的呼吸烫得发昏，头疼得厉害，胃里也绞得难受，却没能完全支撑起意识。

 

李渊还记得中午要上班，起床之后驾轻就熟地喂自己吃了两片退烧药。

 

杜明钦在桌上给他留了三明治，李渊原本没什么进食的意愿，却在收到他哥严肃的用餐提醒之后，不得不把那玩意儿乖乖填塞进了肚子里。

 

结果就是没过十分钟又连根带梢一起交代给了马桶，连同早起刚吃的退烧药一起。

 

李渊又机械性地重复了两次服药的动作，几颗布洛芬从他胃里短暂晃一圈，从胃壁上一阵刮刮蹭蹭，最后都转头进了下水道。

 

呕吐的动作太频繁，胃脘处的放射痛演变成了阵阵剧烈的痉挛，可他原本该吃的那把药还没吃。

 

明知胃里现在接受不了任何异物侵入，李渊还是去把药盒拿了出来，明确地扣开一个个格子，利索地挑拣固定的数量，像个冷静自持又无比听话的病人。

 

整理好一份药放在手里时，李渊额前的冷汗已经顺着发梢滴落下来，落进温热的眼窝，洇湿了眼睑。

 

涩。

 

这份尖锐的涩意让李渊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

 

他哥不喜欢他作，他哥会把脸哭花。

 

李渊攥着那把药沉沉地叹了口气，又一片一片将它们放回了药盒，最后胡两手乱捋了一把脸算是跟今天认命——他有病，里外都稀烂，装得再像也不可能是个正常人。

 

跟领班请了假，李渊抵着胃拖着步子回了卧室。体温太高，他身上沉得厉害，关节都有些酸痛，躺在床上却一直半梦半醒地睡不踏实，短暂地失去意识，被噩梦惊醒又是一身冷汗。

 

反复惊觉搅得他心慌，干脆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李渊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捞过桌上的手机想看眼时间，几条新消息先从屏幕上弹了出来。

 

是他哥。

 

问他今天有没有不舒服，是否按时下班，说自己忘了今天是姑姑生日，让他有时间去买束花然后开车来医院捎上他，他下班的时间不好打车，怕时间来不及。

 

李渊每次的排班时长杜明钦都记得很清楚，中午的班，算算时间他确实该下班了。

 

说实话，李渊知道自己今天不适合出门，也知道杜明钦对他透支自己身体的行为深恶痛绝，可他还是回了一句，「一切正常，保证完成任务。」

 

倒不是什么病耻感，只是杜明钦极少向他提出请求，李渊实在不忍心驳了他的意愿。

 

李渊对自己的状态有清醒的认知，所以他是叫专车来的医院，司机和花在停车场等着，他搓了把脸，自己进去接杜明钦下班。

 

杜明钦最近在急诊轮岗，李渊刚走到分诊台，就见杜明钦跟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杜明钦也一眼看见了李渊，路过他时急匆匆地解释：“icu那边临时有个会诊，等我二十分钟，很快！”临走还把自己的杯子塞到了李渊手里。

 

李渊烧还没退，身上一阵阵发冷，胃里也依旧钝钝地疼，他正好想接点热水，就拿着杜明钦的杯子去了热水间。

 

净水机年头太长，水龙头有些松动了，一拧开，水流直接从杯底冲溅到了手腕上，杯子脱手便即刻碎在了脚边，李渊关了水龙头想赶紧收拾这一地的瓷片，却在弯腰的一瞬间感到心头一绞。

 

心率是在一两秒之内骤然升高的，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力道大得像是要撞碎肋骨穿透皮肉。他紧紧抓着胸襟的衣料竭力换气，却无法控制胸腔挛缩发紧的窒息感，每一次呼吸都像坠着千斤的重量，体力在几次喘息间急速消耗殆尽，他攥在胸前的手几乎握不成拳。

 

勒在脖子上的那副镣铐如有实质，喉咙上的压迫感让人几欲作呕，视线中的纯白变得潮湿又浑浊，浑身的肌肉也越发紧绷僵硬，李渊有些站不稳。他想蹲下来缓一会儿，却在屈身时一阵脱力，右膝直直地跪进了那片狼藉里。

 

痛，却也只能任凭尖锐的碎片刺破布料扎进皮肉。他前一刻还在着斟酌买个什么样的杯子作赔礼，此刻躯体连同思维都已经被绞成了一片废墟。

 

急性焦虑发作几乎都是在这些莫名的瞬间将人湮没的，如同雪崩猝然而至，尽管无人哭喊。

 

被镣铐挟持的人们动弹不得，只得被迫谒拜苦厄。

 

其实李渊早就已经熟悉了急性发作的症状，嚼两片劳拉西泮就能拿回身体的控制权，不过他今天没带药出来。他也曾在不用药的情况下殊死抵抗过，后来发现那些都没用，抵抗它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放弃抵抗。

 

放任自己死去，先死而后生。

 

大概是出于人的本能，李渊每次濒死前后的记忆都不太连贯，等到彻底活过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拧盥洗池的龙头。

 

眼前还有些模糊，水流砸在金属池子里的声音率先将耳边的嘶鸣冲破，李渊渐渐听清外面嘈杂的争吵声，其中穿插着一道无比熟悉的声线。

 

杜明钦从icu回来的时候，恰巧碰上个外国老头颤颤巍巍地推着妻子来看急诊，杜明钦英语好，临时被分诊台抓来当了翻译。

 

妻子是中国人，坐在轮椅上已经神志不清，一直低低地哀哼，看丈夫说话时的手势，应该是个意大利人，本来上了年纪口条就不太利索，一着急又开始说母语。意大利语杜明钦一窍不通，两三句来回双方就都急得抬高了声量。

 

杜明钦见一时沟通不出什么结果，就招了人来想先把老太太送进去上监护，老头嘴上叨叨个不停，一手抓着轮椅不松手，另一只手胡乱拽着杜明钦的两根手指，不知道是想阻拦还是想跟进去，一群医护围着准备跟家属抢病人。

 

杜明钦的手指被老头掰得关节发白，依旧耐着性子跟人解释：“Sir，please let go first！We're about to save your……”

 

杜明钦话没说完就感觉手上一轻，刚才被掰扯的指节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拉到身侧轻缓地揉着，动作的主人不动声色地半挡在了他跟患者家属之间。

 

“腹部，右下位置，来医院之前吐过一次，他刚才一直在重复这几句。”

 

杜明钦听见李渊这么跟他说。

 

他声音不大，甚至隐约能听出几分喑哑，但一字一句都足够清楚地送进了杜明钦耳朵里。

 

直到李渊回过头去用意大利语跟家属交涉，杜明钦才在短暂的愣怔中想起来，李渊研究生时在意大利做过一年交换生。

 

“大概是下午一点钟开始有不适，”李渊再次看向杜明钦，耐心又细致地征询，“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或者有什么需要转达？”

 

杜明钦让李渊问了几个利于后续治疗的关键细节，老太太推进去之后，还让人帮忙翻译了大概的救治程序，等安抚妥当才叫护士把老人带走。

 

杜明钦最后又跟导诊台交代了几句，回过头时就感觉身旁这副身体晃了一下，他下意识上手把人扶住了。

 

“你……”

 

要问出口的话被倏然垂落到他耳边的喘息声截断——李渊竭力控制着身体，没有靠在杜明钦身上，只是脱力般地垂下了头，极尽克制地调整呼吸——好像刚才绷着的某根弦突然松了，他整个人也顿时跟着卸了力。

 

“能听见我说话吗，李渊？”杜明钦刻意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李渊一时有些开不了口，只点了下头。

 

“带药了吗？还是帮你叫精神科的医生过来？”杜明钦又问。

 

李渊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抿着唇摇了摇头。

 

“那……要不要先把手里的东西松开？”杜明钦循循善诱，几乎到了小心试探的口吻，“已经流血了，小狗儿，扎得太深会伤到神经，你以后还要画图的。”

 

刚才人多手杂场面一团乱，杜明钦没顾到他，直到李渊走到近前，杜明钦才看出这人状态不对，鬓角跟颈侧的汗连成一片，领口也泛着潮，整个人都湿哒哒的，几乎能沥出水来。他脸上也灰败地泛着青，几道明显的折痕生涩地刻在眉眼间，周身都渗着病态的深倦。

 

杜明钦稍一留心就看见李渊染了血渍的裤腿，还有他此刻攥着瓷片的右手，粘稠的暗红色从他指缝间溢出，淌过青白的指节又砸到地上，两人脚边已经汇了几点斑驳。

 

他不确定李渊是刚刚发作过还是正在靠近那个状态，这人手上又攥得太紧，他不敢硬来，只在询问的间隙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

 

李渊像是被杜明钦指尖的温度烫到，右手后撤了一寸，眉心不自觉拢得更紧。身体在抗拒，李渊只能强迫自己遵循指令，慢慢把手松开了。

 

他记忆中有段空缺，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把瓷片捡起来又是怎么把它握到手里的，只知道现在张开时，他整只手都有些发麻。

 

“杜医生，需要给您朋友包扎一下吗？”有眼力见的同事已经推了治疗车过来。

 

“谢谢，我来就好。”

 

杜明钦婉拒了其他医护的靠近，独自把李渊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拣了几样药水工具拿到手里，刚想俯下身，坐在椅子里的人就把手送到了他眼前。李渊的胳膊抬得很高，却依旧垂着头，像做错了事等着挨板子那样。

 

杜明钦遂了他的意——这人只是不想自己蹲在地上。

 

李渊手里的瓷片早就被他自己的血染红浸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其实是很小一片，有一少部分扎进了掌心的肉里，嵌得也不算深，只是他日常吃的药里有两种会影响凝血功能，所以血才会止不住地一直流。

 

杜明钦一个从业多年的外科医生，应付这种外伤几乎不需要过脑子，但他还是稳着动作，每个步骤都严谨得过头。

 

最后一块胶布贴好，杜明钦敲了敲李渊的指头：“从左到右按顺序，每个手指都弯一下给我看，慢一点。”

 

李渊照做之后，杜明钦看没什么问题便俯身卷起他的裤脚，开始处理下一处。

 

腿上是很多个深浅不一的口子，几乎全都集中在膝盖，杜明钦握着夹子的手一顿，鼻尖跟着眼眶一起热了热。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他大概可以猜得出，但是他不敢问，也不敢想。

 

起身收拾工具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片沾满血的碎片上，杜明钦才假装不经意地问身旁的人：“烫到了吗，刚才？”

 

“没有，”李渊始终低着头，嗓音比刚才更嘶哑，像喉咙里塞了团棉花，几乎有些失了调子，“但你的杯子碎得很彻底……”

 

李渊说着，一直放在身侧的左手又向旁边挪了一寸，胳膊也往袖子里缩了缩。

 

杜明钦把他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右手，左腕，右膝，真是浑身上下没一处囫囵的。

 

“碎碎平安，你回头记得赔我一个。”

 

杜明钦心里堵得慌，却不忍心再把那处狼狈翻出来，晾在湿冷冷的空气里，只把手搭在李渊低垂的肩颈上轻轻搓弄着。

 

“想吐吗？”

 

大概是听出了杜明钦声音里的忧虑，李渊顿了一下，缓缓抬眼望过来，安静地冲杜明钦摇了摇头，为了让人宽心，甚至浅浅提了一下干涩的嘴角。

 

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身上正轻微地发着抖。

 

“不要绷着身体，这样你太累了。”杜明钦看出来他一直在跟自己较劲，“你歇一会儿，歇一会儿我们就回家。”

 

“不去姑姑那了吗？”

 

“那边人多，咱不去，跟哥回家。”

 

夜幕携着雾气又一次渗透城市的冰冷跟喧嚣，不过今天似乎比昨天要暖和一些。

 

李渊把买给姑姑的花转手送给了杜明钦，说奖励他今天比昨天更好看了，杜明钦嘴上说着自己哪天不好看，还是乖乖把花捧进了怀里。

 

一到家，李渊就进了洗手间，杜明钦知道，他刚刚一直忍着呕意。

 

其实生理反应这东西很难控制，但他硬是压了一路，总归是把最后一点体面留在了家门之外。

 

“狗——不许锁门！”

 

杜明钦脱衣服时听见门锁拨动的声音，朝那边喊了一嗓子，锁扣就又被拨回去了。

 

李渊习惯性地压抑那些令人难堪的声音，杜明钦几乎听不见洗手间里的声音，他换完衣服，又刻意等了一会儿才端着杯温水进去。

 

李渊已经止了吐，撑在洗手台边轻喘着。

 

他依旧没开灯，玄关处的光亮远远地打在他身侧，描摹出一个单薄又颓然的轮廓。

 

杜明钦忍不住去摸他洇湿的后背：“胃里难受吗？能不能吃得下药？”在医院时他就觉得李渊体温有些高，刚才看见桌上的布洛芬便猜到，这人大概出门前就已经把自己折腾过一通了。

 

李渊摇摇头看向杜明钦，十分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扯出个算不上笑但略显讨好的表情。

 

“哥，今天让我睡小卧室吧？”

 

“好，你先睡吧。”杜明钦难得好说话地应了他。

 

李渊发作过后总会半夜惊觉，他不过是怕打扰他睡觉。

 

在急诊忙了一天，杜明钦洗了个澡，把自己打理清爽才推开了小卧室的门。

 

果然，李渊正坐在床和飘窗之间的地上，他总在睡不着的夜里把自己挤在这个缝儿里。

 

像是知道杜明钦会来，李渊看见他进来便立刻抬手准备好了一个怀抱，还自然地朝人勾了两下手指。

 

杜明钦走过来，很自觉的跨坐到李渊腿上，紧紧搂上他的脖子，李渊圈着杜明钦的腰把人抱了个满怀，他们隔着衣服镶嵌进彼此的身体，中间连空气都逃不脱。

 

“哥……你香……”

 

李渊把脸埋在杜明钦的颈窝，声音闷在两人交融的体温里，拢在人腰见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杜明钦呼出一声浅笑：“傻狗，你当三百块一瓶的浴油是白买的。”

 

李渊沉吟一声算是回应。

 

杜明钦下意识想跟上李渊呼吸的节奏，发现还是有些不规律，于是拿掌心抚了抚他的背，低声问：“你怎么样啊？”

 

“没事，就是有点累。”李渊语速有些慢，咬字也不重，像是快要睡着一样，就在杜明钦以为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又听到耳边传来温沉的询问，“哥，你也有点累吧？”

 

其实李渊想问这句话很久了，久到他都差点忘了问。

 

躁郁症患者发病时就像只不由自控的气球，泄了气的时候皱皱巴巴地缩在那，有人路过踩一脚都无动于衷，鼓起来的时候盈满氧气透着阳光仿佛装得下全世界，可偏偏气球太满又容易爆掉。

 

李渊吃的有些药会影响凝血功能，偶尔吃完药头重脚轻不知道就磕到哪里，所以他身上总带着深深浅浅的伤。

 

淤血褪去，皮肤上会留下一片隐隐约约的青，这片青什么时候会走，下一片又什么时候会来，李渊都不知道。

 

杜明钦也不知道。

 

尽管杜明钦是个医生，还是个有点儿完美主义的医生。看着他发病后留下的各式各样的烂摊子，李渊猜他的杜医生一定不止一次地感到无力，感到挫败。可他自己能做的，实在不多。

 

杜明钦察觉到李渊温热的呼吸里极其压抑的颤抖，心尖上莫名跟着紧了紧，紧得泛出些酸楚的痛意。

 

他掌心下抚触的动作未停，用力摇了摇头。

 

“饭都是你做的，地都是你拖的，衣服都是你洗的，床单都是你晒的……”连他都是李渊每天早上从床上拽起来的，杜明钦微涩的嗓音里带着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有什么可累的？”

 

李渊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杜明钦耳后的软肉，像是在斟酌，在思量，他沉默了许久，还是只说了一句：“辛苦了，哥。”

 

最后杜明钦是跟着李渊在小卧室睡的，睡前还给他的左手腕上了药。

 

房间里只有一张一米五的床，两个人挤在上面，在一片昏暗中紧挨着彼此的肩膀。闭上眼睛之前，杜明钦隔着衣服轻轻拍了拍李渊的肚子。

 

他说：“狗好，不辛苦。”

TBC.

 

 

 

（关注精神卫生问题 尊重精神疾病患者🤍

别忘了我的三连 白嫖是小狗儿✧੯•́໒꒱ 

写手本人跟角色一样需要理解和爱 意思是我想看划线评 快快宠我๑•́₃•̀๑）

 

〖彩蛋是一则捡手机📱是小狗儿发病住院还没到探视时间时跟杜医生互发的46条消息内容💬〗

 

 

◎赤井秀一X藤峰有希子

◎是稿，感谢委托

01

哎呀，不妙，还有点糟糕。

有希子眨眨眼睛，试图让自己尽快适应狭窄而黑暗的环境。

现在是凌晨1:30， 工藤宅十分钟前还亮着灯，但目前已经陷入一片诡异的岑寂中。

就在刚刚，她哼着歌转过身收拾粉底和腮红的时候，一直安静坐在椅子上随她摆弄的男人忽然起身，将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快速扫进抽屉中，熄灭卧室的顶灯，关掉暖气，随后拉着她躲进了房间中唯一能藏人的地方——他的衣柜里。

并不是很繁难的事，但只用了十秒钟就轻手轻脚且不紧不慢地完成了一切是否有些太超过了，这就是专业特工的素质吗。

好像有客人呢。有希子咂舌之余歪了歪头，确认自己听到了虽然刻意遮掩，但仍然可以分辨出的脚步声。

会是谁呢？

嘛，不过不管是谁，总之，现在自己的处境，就变成了这样——

刚刚陷入、还没有完全弥漫开来的黑暗，宛若夜色中浮动的海浪，透过衣柜的门缝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来，环绕着他和她的腿部，逐渐涨潮。

温暖的肌肤触感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得十分清晰，透过门缝里漏进来的月光带着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意味，悄悄落在他袖口折起来的一片衬衫褶皱上，有希子于是能看清他流畅的肌肉线条，和皮肤下隐隐泛着淡青色的血管。

客房的衣柜很小，容纳一个成年女人都很勉强，所以身高接近一米九的赤井秀一只能微微躬起脊背，弯折腿部，将自己怀里的空间留给她。但这样一来，两个人的姿势便变得极度暧昧，如果不是他的手绅士地放在柜门上，从侧面看简直像抱在一起了一样。

有希子大腿紧贴着赤井秀一的腰胯部，只穿了酒红色开司米针织裙的她在温暖的室内还能游刃有余，现在躲在窄小的衣柜中，只觉得冷气和暧昧的热意顺着皮肤一起缓慢地爬了上来。

稍微，有点不妙呢。

有希子第二次这样想。

“抱歉。”

黑暗中，赤井秀一用一种礼貌的语气，放轻声音这么说。

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鸷，身上的木质香寒意森森，冷冽而寡淡，浅灰色的月色在他黯蓝的夹克衫上分割出一块窄小的三角形光斑，像贴身粘着锋利的刀片。

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打破他的从容。有希子视线下移，明白了他是在为什么而道歉——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已经进来了。为了避免撑在柜门上的手引起门板的轻度变形，从而被人发现，赤井秀一收回了那只手，转而放在了她的腰间。

这也要道歉呀。她在黑暗中卷着自己的鬈发，不易察觉地笑弯了眼睛。真是有种莫名的纯情呢。

她往他怀里靠过去了一点，察觉到他的身体有些僵硬，她故意在他怀里抬头，对他笑了。

“有点冷，”有希子做着口型，气息温暖轻柔地拂过他的鼻尖，“现在，我也要对你说抱歉了。扯平了哦。”

02

门外的动静仍在持续。

在稠密的黑暗和僵持的静谧中，有希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用来和赤井秀一交流。

她决定在他的手臂上写字。

“外面的人是谁？”有希子轻轻地在他衬衫上划拉，“是我的粉丝，还是你的朋友？”

她做的是杏仁形状的美甲，纤细修长，涂上鲜红的指甲油后，就像一串亮晶晶的草莓果冻。她在自己的皮肤上拨弄过，指尖会激起轻柔的麻痒，从碰到的地方蔓延至全身。

赤井秀一握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Amuro Toru。”他在她掌心简单地写了一个名字。带有枪茧的指腹触感粗糙，反倒是令她起了一阵短暂的战栗。

波洛咖啡厅的员工，安室透？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因为神情中的困惑太过显眼，所以他投过来安慰的目光。

有希子摇摇头，继续在他的手臂上写：“你和他有什么过节吗？他看上去不是那种因为对你感兴趣就私闯民宅的人。”

没有等到回答。也许这是个简单的单词无法回答的问题。

也可能是他不想说。她撇撇嘴，选择将八卦的心思按下不表。

柜门外的声音轻柔而不杂乱，来访者虽然不受欢迎，但很有礼貌，并没有乱翻房间里的东西。不过很糟糕的是，安室透好像朝着柜子这边走了过来。

有希子有点紧张，手指在赤井秀一的衬衫上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尖利的指甲不小心陷入了他的皮肤，掐出了半枚月牙形的指痕。

“啊，抱歉，”她用气音非常小声地说，“弄疼你了吗？”

意外的是，她没有等到回答。

一种离奇又暧昧的尴尬毫无预兆地在窄小的空间之内弥散开来。有希子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与他胯部紧紧相贴的大腿，似乎感受到了某样物什的反应。

突兀、失礼、格格不入。

沉默像无声的惊雷，而黑暗成了掩盖一切的最好工具。半晌，赤井秀一缓缓收回放在她腰上的手，用略有些滞闷的声音对她道歉。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心照不宣，片刻相拥的温存并不代表着永恒的不离不弃，即使是逢场作戏，也能游刃有余地拿出最体面的姿态，解释当下不由自己所控制的尴尬场景。

然而……

那是成年人。

而有希子永远十八岁。

茶色长发的美人半眯着眼睛，透过门缝往外面看了一眼，然后谨慎地收回视线，用一种不可名状的眼神在黑暗中上下打量他。

“我不会说出去的，赤井先生。”

她在他的衬衫上飞快地写道。

“就是你喜欢安室君，是同性恋这件事呀。”

03

不速之客的造访终于结束，随着他的离开，柜子中的两个人得以重见天日。

“呼，冷死我了，”有希子先去打开了暖气，随后搓着手臂，为赤井秀一翻出一件男士针织衫，“赤井先生，你好抗冻啊，要不要加一件衣服？”

“谢谢，不用了。”

对方这么说，她只能将针织衫搭在椅背上，转身去捣鼓自己那些化妆品。

“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体验这么刺激的事，”有希子兴致勃勃地说，“之前演《生死时速》的时候，类似的桥段是绿幕拍摄的，无实物表演哦！赤井先生看过吗？”

“我不看特工电影，”赤井秀一回答道，“不过，这部看过。”

“因为是我演的吗？”

“因为是女性特工。”他在“女性”上加了重音。

然而有希子并没有注意到这隐晦的澄清，只是拖长了声音挑眉笑了。

“看来赤井先生会喜欢好莱坞打女，我这种戏路不在你的审美上。”

“您的戏路很宽，有希子小姐。”赤井秀一说，“刚刚的躲藏戏份是一条过。”

“啊呀，王牌特工转行导演了吗。”

有希子笑眯眯地撩了撩自己的鬈发，将一副限量款墨镜递给他：“喏，Raisa Vaness明年春天限量发售的新款，遮光效果一流，一直眯着眼睛挺难受吧？你也不能戴美瞳，可以试试这个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接过她递过来的墨镜。墨镜盒低调奢华的银纹面料有种柔和的触感，结合颜色，容易令人想到明媚的月光。

有希子将床头柜上的敞口纸箱搬出来，有点赌气地抱怨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样的东西，太沉了之类的。她坐在灯光下整理，偶尔抬起手整理一下鬓边落下的头发，看上去与十几年前的电影明星并没有任何区别。

时间似乎会格外优待美人，变迁的轰鸣声辗转洗礼，她还是明艳而潇洒，风情又风趣，甜美可爱且轻松活泼，身有羁绊却一直自由。

与贝尔摩德不一样，这不是靠逆流而上的药物得到的永生。而是温暖柔软、生机盎然的春意。

“赤井先生，赤井先生？”

有希子觉得有点奇怪。赤井秀一是个很绅士的男人，不常说话，却绝不会忘记道谢或者道歉。

虽然他需要道歉的情况往往很少，无论是光洁如新的地板，还是一尘不染的办公桌，又或者是找不到丝毫毛发和尘埃的枕套床单——他作为房客堪称完美，算起来，认识以来他道歉最多的一次，就是在刚才呢。

“赤井先生不谢谢我吗？”有希子笑道，“你今天的道歉比道谢要多，回去复盘的话，我会觉得有点亏哦。”

“嗯……亏的意思就是，一直在道歉的男人总是在气势上低着头的，而道谢显得优雅又迷人，不是吗？”

04

有希子在三个月后收到了赤井秀一的回礼。

她走进工藤宅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了有人居住的气息。玄关处放着一个小小的礼盒，有希子打开看见，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镶嵌着珍珠的、弯月形的发夹。

发夹静静地躺在暗蓝色天鹅绒的礼盒里，像她因为紧张而不慎留在他皮肤上的伤痕，又像那天晚上流淌在黑暗里、带一点雪松气息的月光。

“心中的日和月”

SK&LM

3.21-4.19

*

整一年没来沈阳了。元宵过后，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路旁银杏树光裸的枝桠上晃晃悠悠飘下来几片枯叶，落在青石板路上。雷鸣撑着行李箱拉杆等在树下，抬头看着灰蓝色的长空。不多时，路那头走来个穿黑风衣戴墨镜的男人，他迎上去，和来人抱了个满怀，那人抬起墨镜，露出一双锋利却带笑的眼睛。“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男人看上去约莫是不惑之年，眉眼里有股子潇洒的味道，动作起来雷厉风行，替雷鸣拉了行李箱，大步走在前边。他转身的时候，雷鸣看见挂在他前胸的亚麻绳项链被甩到空中，项链上串着一颗狼牙。

“换挂绳了？”雷鸣问，男人头也不回地回答，“之前那条有些旧了。”

这狼牙项链打许久前雷鸣就见过了，部队报道那天凌晨他两人第一次见面，这人一身黑衣服，米黄色的狼牙在胸前晃晃悠悠，有些扎眼，乍一看像是街头跑酷青年惯爱的款式；军人平时戴这样饰品的倒不多见，雷鸣留了颗心，眼尖地看到那上边歪歪斜斜刻了些什么。男人见他盯着自己瞧，眼神淡淡朝他一扫，扭头就走。后来雷鸣才知道这人就是桑杰，在部队鼎鼎有名的人物，破狙击纪录的消息从沈阳传到他服役的北京来了，和他分在同一个特种小队，所谓闻名不如见面，第一回射击测试成绩就甩了雷鸣十多个百分点，结结实实在他这个十项全能的队长脸上甩了一耳光。他两人在一线摸爬滚打了十几年，退下来后雷鸣转去做了文职军官，几次调动后回了南方老家，桑杰仍旧待在部队里。雷鸣工作相对轻松些，一年下来总要到沈阳看望几次，旧一年升了衔，稍有些走不开，直到年后陪过家人，才抽出空来了沈阳。桑杰夏天给他发短信说搬家了，下次再来给你个惊喜，没想银杏树从葱绿渐渐染上明黄，又被积雪压弯了枝头，直到冰消雪融，才踏上这片紫黑色的土地。

高铁站这一带是郊区，朝北望去见着些层层叠叠的山，再细看，后边几层淡水墨色的丘陵实际上是一团团一片片的灰云。这景致有些像南方，只是少了春水洗过的新绿的颜色；桑杰在前边走着，踏碎枯枝败叶的啪嚓啪嚓声混着风刮过时银杏树落叶的唰啦唰啦声，又像是打着芭蕉叶的夜雨，催得雷鸣心底生出股亲切的情绪来。

“桑杰。”他喊了声，前边那人哼出声气音算作回应，他踌躇了一小会才接上话，“我其实……有件事想和你讲。”

“到家再说吧。”

“好。”

雷鸣清楚桑杰这人在外话不多，也不在意，有些自说自话地同他聊天，话题天南地北地跑，先是说春运返程高峰完了，高铁站里还满冷清，又说前两天我刚给滑板喷了新漆，等下给你看视频，再提两句他那极限运动的兴趣，桑杰偶尔嗯一两声，头也不回一下，只是步子放慢了些，雷鸣也不急着赶上去，就这么慢慢走着看着桑杰的背影，忽然就找回些在部队服役的感觉。沉默、疏离、留给自己的总是背影——雷鸣一开始对桑杰就是这么个印象，这人扛着狙击枪站在队列最前排，视线往他脸上一扫，平静地喊了声队长，眼神带些距离感。桑杰待人总是冷冷的，对雷鸣尤其恶劣些，总刻意避着他，雷鸣望着他一次次转身离开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部队初次搞演习，雷鸣有意亲近他，主动帮桑杰找制高点，没想这狙击手动起来灵活得要紧，飞勾索、上缆绳，不等雷鸣系好安全扣，桑杰就徒手握着吊环从这栋楼直飞到另栋楼的天台，雷鸣望着他穿着灰白色迷彩服的背影，像看到了只轻捷的白鹤从这一座山渡往那一座山。雷鸣花了些力气跟上他的脚步，两人在挑好的地方做好伪装，安上脚架，桑杰忽地抬手点点雷鸣：

“我对你感觉不好。”

“什么？”

“直觉。你这人像藏着什么——”桑杰似乎还想往下说，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声。演习结束后雷鸣琢磨了半天，只觉得桑杰那时眼神很透彻，看得他无所遁形；又觉得这人不能说是冷淡，只是干净得有点清高，不喜欢刻意同什么人搞好关系罢了。

雷鸣回忆的空当里桑杰领着他走过了地铁口，拐进条林间小道，雷鸣回头看了眼，有些诧异：

“这回不坐地铁吗？”

“新家就在这一带，走路过去吧。”

“离驻地远了些吧。”

“还好，无非是得早些出门，跟之前在部队的作息一样……实在忙就住在办公室。其实搬到这边还是为了照顾——”桑杰忽然截断了话。

“什么？”

“等会你就知道了。”

许是刚下过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积着水，桑杰索性把行李箱提在手里朝前走。说是林间小道，不过是路旁种了两排光秃秃的银杏树，雷鸣抬眼看过去，见着交错的枝条上零零落落抽着几苗新芽，分外可爱。又听桑杰问他：

“新职位还坐得惯吗？”

“还好吧。”提起工作的事，雷鸣不知怎的看起来有些不安。他这两年心里有了辞职的打算，曾与桑杰提起两句，桑杰只让他好好想，自个拿主意，这回隔了许久才来沈阳，也是抱着敲定这事的想法，“原是阴差阳错调过去的，到了岗位才发现是我爸之前服役的部门……上头都清楚我爸的事，对我还算格外照顾些。”

“那挺好的，再往上爬些，以后调我过去继续给你办事，也好时常见面。”桑杰半开玩笑地打趣了句。雷鸣也不回话，只是眯着眼笑。

几月前他接到调令，坐在餐桌旁拆开信封看了起来，母亲端着碗筷从后边经过，忽就呀地一声，说这不是你爸爸从前服役的部队吗？雷鸣讶异道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换了多少名字，您还记得这么清楚？母亲的情绪稍稍自然激动起来，说我一直在关注着，你工作忙，不知道，他当年的老战友还时常写信来问我近况呢。他听着，低头看了眼落款处方方正正写的单位名称，心里蓦地有股暖流涌过。雷鸣六岁时是1998年，那年夏天长江发了大洪水，雷雨整夜整夜地下，南国的气候总是那么温和，在温温润润的春天和湿湿热热的亚热带季风做成的蜜罐子里泡大的雷鸣，头一回感受到天威可怖，缩在房间里直哭。父亲被派去抗洪，草草和雷鸣母子二人道了别就离开，没想一去不复返，被洪水埋在堆积了千年的黄土地下。雷鸣后来执意考了军校，又辗转到了特种部队，十许年载浮载沉下来，多多少少是受父亲的影响。如今年近四十，兜兜转转又回到父亲的部队上，也不失为一种宽慰。

雷鸣低低声叹了口气，桑杰头也不回问他：

“又在想那些事了？”

“是啊。”他有些怅然。

冷凉的春风卷着银杏叶吹了一阵，雷鸣刚从高铁下来，身上衣物稍显单薄些，桑杰回头看了眼，从脖子上取下围巾抛给他，说小心着凉了。雷鸣答说你倒是顾好自己，这几周换季见你成天跟我讲身体不舒服，不要病进医院了。桑杰闷着声说来来去去还不是那些老毛病，早就习惯了，你肯记挂着就好。

干他们这行的人多是命悬一线的，他倒好运，十年下来伤得不少却没留后遗症，桑杰才是实实在在和死神打了无数次交道，伤得最重一次是迫击炮落在塔楼里，桑杰的狙击点正好在天台上边，被气浪从三楼摔下来砸在地上，浑身大大小小十几处骨折，尤其肋骨断了两根，又连带着内出血，最后虽是福大命大，有惊无险恢复过来回了部队，终究还是留了病根，自从退下来后就隔三差五不舒服，雷鸣每次去看他都见他吃药，末了还跟没事人似的轻描淡写带过；雷鸣看着心忧，生怕桑杰哪天一声不吭走了去，像小时候父亲那样又留他一个人，却又苦于帮不上忙，只得时常给桑杰寄一些补养身体的吃食，惹得桑杰调侃他不到不惑之年就成了老干部，简直想象得出他平时坐在办公室里枸杞泡茶的样子，又说上次寄的那个要如何如何做才好吃，雷鸣揪着这点还嘴说你不也是居家养老典范，心里憋着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

说来丢脸，他三十许岁的人，又是见惯了生离死别，却还为这惶惶不安的，眼瞧着桑杰刚见面那会称得上漂亮的脸十许年间慢慢慢慢浮上浅浅的皱纹，一双吊梢眼眼角长了鱼尾纹，更显得老成强干；偏偏自己生得一张娃娃脸，对镜一瞧，还是同十年前差不多模样，比对之下更觉得桑杰像是要抛下他独自去了似的；想来生命衰老的过程也就是在走向失去，他害怕失去。好在桑杰小他两岁，他想怎么着也不至于早逝的，只想顾好他，被笑话是老干部也罢了，每月寄去的东西定不能少，依桑杰的性子，多余的话不会同他讲，知道养好身子才算真正的回答，他放心桑杰这点。

他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沉默了下去。

*

桑杰的新居挑在小路边僻静的角落，是座传统样式的四合院，外墙漆着草木灰，屋顶是墨蓝色的，雷鸣走近了看，墙皮已有了明显的剥蚀的痕迹，整一派沉静又淡然，有股岁月悠长的味道。桑杰摸出钥匙打开木门上瞪着眼睛的貔貅铜锁，雷鸣瞥见门上一角攀着绿油油的爬山虎，算是初春不多见的一抹翠色。

“这房子还是一个熟人的，他年纪大了，马上要退休搬去四川和孩子同住，这才转赠给了我。”桑杰领他往院子里走时解释道，“其实说是给我也不准确，他是元武的旧识，无非是承了人情。”

“这还和元将军有关系啊？”雷鸣看着院子梧桐树下的一对石桌石椅问道。那石桌上刻着象棋的棋盘，似乎是新上过漆，褚红色的楚河汉界四字用行书写成，棋盘右上角躺着片落叶。桑杰忽然笑了：“之前不是说要给你个惊喜吗？拿着。”

他把行李箱的拉杆塞进雷鸣手里，转身往向阳的那间房里走。不多时，雷鸣听得一阵交谈声，随后从廊上的柱子后边转出一人，坐着轮椅，桑杰在后边推着，正俯下身去笑说着什么，神色罕有的亲昵。雷鸣一愣，随后惊得差点扔开行李箱：“元将军！”

桑杰推着轮椅从石砌的斜坡上下来，这院子采光正好，午后三点的阳光洒在青石板上，轮椅上那人失笑道：“怎么这反应，不认得了？”

虽是坐着轮椅，看去七老八十的人，却全没有寻常老人一样风烛残年的，脊背挺得笔直，体格称得上健硕，年轻时少说也有一米八几；眼里精光矍铄，像装着沉默燃烧的一团火，正瞧着雷鸣，眼角笑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桑杰靠近他说：“我之前没告诉雷鸣呢。”

“多大的事，做什么要神神秘秘的？”元将军话里带着笑音。

“想看他惊讶呗。”桑杰冲雷鸣挑了挑眉，眼底透出一丝孩子气的狡黠；又离了元将军到雷鸣跟前拉起行李箱，还不忘使了个眼色，说：“我替你收拾，你们好好说会话吧。”

元将军名字叫元武，是桑杰雷鸣年轻时服役的特种部队的指挥官，已赋闲在家十许年了。在部队里元武就同他俩格外亲密些，雷鸣是元武从军校里挖出来的人才，队长的位子也是元武亲自颁定；桑杰则和他同是狙击手出身，打桑杰在军队初露头角时元武就注意到他，算是一手培养起来的王牌，这么多年来始终照顾着元武，关系日渐亲厚起来，倒有些忘年交的味道。元武那腿是在战场上为救桑杰落下的伤，枪子穿过脊柱神经，也断送了元武的狙击手生涯。雷鸣知道桑杰的性子，嘴上虽不说，心里自那日起定是对元武愧疚得紧，元武又一生无妻无子，退休后虽体面但也冷清，落得个残疾无人照料的晚景。早些年桑杰私下里也同元武聊过，始终低着头，元武先是叹气，又拍拍他的肩膀：“我救你时都五十多岁了，本来就是上前线也没多大作用的年纪，何况做指挥靠的是脑子又不是这双腿……我要不救你你就死定了，一双腿换你年轻一条命，我觉得值，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桑杰垂着眼，攥着拳，低低嗯了一声。

雷鸣觉着桑杰一向含蓄，感激的话从不见说一句，行动上却毫不含糊，不像他，年轻时元武对他的倚重甚至比对桑杰还多些，不禁有些惭愧，眼见桑杰已进房了，便问：“元将军，您是——和桑杰搬到一起住了？”

“都多少年不做这个将军了，你怎么还这样叫，坏了规矩。”元武笑骂道，“这事去年五月底他就同我提过，夏天就办好了，直要我来。我改不了他的主意，也就顺着他了。”

“也好，前几年我来沈阳多去桑杰那里，算来我们上次像这样面对面讲话都是两三年前了……我该多去看您的。”雷鸣低着头说。

“你在南方工作也忙吧？感情原不在见与不见上的。你俩都三十多的黄金年华，不要总是回头看我，多关照彼此就行，向前去。”元武说，“其实这话我一直想同桑杰讲的，他心里，对这种付出不付出的东西计较得太清楚，怎么越是成长就越没有一开始认识他时那种潇洒果决了呢？”

“一路走过来，再潇洒的人也会生出点牵挂的。”雷鸣听得此话笑道，又觉得阳光明媚得稍微刺眼了，便推了轮椅到梧桐树底下，头顶有只新燕啁啁啾啾叫着。元武沉默半晌，又笑着拍了拍雷鸣的手：“罢了，还是你说得在理，在这里有人照顾着，总比从前一个人住要好多了。”末了补上一句，“桑杰这会估计正准备给你的接风宴呢。你去帮忙吧，一会好了来叫我就行，我一个人坐会。”

“好。”雷鸣应了声，元武给他指了厨房的位置，他便转身过去，心想刚才那话他自己都不太信，牵挂两字用在桑杰身上本是不恰当的，八字不合似的，只觉得烟火气太浓重了些，也不知什么原因。

*

桑杰手艺好，这雷鸣是再清楚不过的。他们做野外生存训练，粮食一旦耗空，其他小队稍好些的能找着些菌群，又不得用明火，只得生吞下去；最不济的要靠野草甚至昆虫，这些苦雷鸣先前吃的也不少，但万万想不到桑杰只削了根树杈，兀自往河边去，不多时回来，树杈上已穿了好几条开膛破肚洗干净的鱼，拿军刀切成薄片，撒上盐巴，吃起来居然称得上鲜美。后来训练报告交到元武手上，元武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野外生存给你们搞成野餐会，可以啊！桑杰是时颇冷淡地抬着头站在一边，一个立正：报告元将军，我自小是在草原上野着长大的，自然懂这些，其他人不会，那是他们没本事。雷鸣硬着头皮听他振振有词，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雷鸣走进厨房时他正扶着刀背剖开案板上的鱼肚，半俯着身，神情挺专注。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瞥了眼：“来啦？”

“哪里需要帮忙？”雷鸣应了声，瞧着他脖子上晃晃悠悠的狼牙项链不见了，又随口问道：“好久不见你戴，怎么这么快又摘下来了？”

“明天还得去坐班呢，我怕早起忘记了摘，总不好在驻地里戴这些东西。”桑杰把手放到水龙头下冲了冲，“你爱吃的我都备好了，冰箱里放着，想吃什么自己拿出来做吧。”

“就这待遇啊？”

“不然呢？”桑杰眯着眼挑起眉，他生得一双吊梢眼，做这番表情时颇有点挑衅的意味，“就我一个人做饭，太便宜你了吧。”

雷鸣哭笑不得，连声应是，又转出去开冰箱。桑杰这人在起初对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熟稔起来后却颇有些孩子气，总玩笑似的挤兑着他。他挑挑拣拣了好些蔬菜，又听桑杰在他背后说：“再拿条黄骨鱼进来，上层一个盘子里盛着的。”

“好。”

桑杰素来爱吃鱼，但有些挑嘴，同雷鸣相熟以后两人一块吃饭，他便总嫌弃部队食堂做的鱼缺了点味道，嘴上这么说着，筷子却一点不慢。雷鸣懂他是从极西北的天山漂泊到沈阳来的，打趣问了句，那边的鱼吃起来是不是更鲜嫩些啊？桑杰听得这话却不做声了，只是摇了摇头，又垂着眼专心消灭鱼肉。这人身上总沾着点神秘色彩，引得雷鸣一直好奇桑杰当兵前的事情，包括那条狼牙项链在内——桑杰私底下给他看过，他看清了刻在上边的符号，桑杰告诉他，这是藏语，意思是香格里拉。雷鸣重复了遍，香格里拉？桑杰说用你们汉人的话讲是天堂的意思，是心中的日和月。末了又有些犹豫地看着雷鸣，说这条项链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算是信物吧。

雷鸣听到这心头一震，信物这回事，他也是有的。他父亲抗洪牺牲之后，从父亲的部队寄回来一个小包裹，里边是枚光泽黯淡的银戒指。母亲什么也没说，眼泪也不见掉下一滴，只是回房拿了套大红色的旗袍出来，雷鸣只看着母亲从旗袍左胸位置剪下一块绣着鸳鸯的红绒布，珍而重之地用它把戒指包起来收好。再后来见到这枚戒指已是他考上军校去报道的时候了，母亲自父亲牺牲以来就不许他当兵，为这事同他怄气了一整个暑假，没想在去北京的火车开动前一分钟冲进站台，把这团红布塞进他手里，又默默离开。直到元武找上他，问他是否有兴趣来自己手下当特种兵，雷鸣握着那枚戒指一宿没合眼，天亮后拜托同宿舍的战友把戒指与红布原封不动寄回给南方的母亲，没有写落款，之后就义无反顾跟了元武。母亲的回信几月后才到，一张白纸，再没有别的东西。

推己及人，雷鸣也在心里猜测过桑杰那狼牙项链的来头，桑杰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往，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推心置腹下来，不过也只知道桑杰母亲是青藏高原上的人，父亲是天山本地人，他打十六岁就独自离家参了军，至于个中故事，桑杰从未讲起，他也隐隐感觉到什么，便不再问。

他胡思乱想的当里桑杰已把那条鱼处理干净了，正给蒸锅加水。他一手拎着袋蔬菜一手端着那盘黄骨鱼，又回了厨房。灶台宽度正合适他两人并肩站着，桑杰照顾着火候，雷鸣则在旁做些洗菜去鳞的小事，并未说太多话，手上的配合却正当好，不多时油锅里蒜末混着红尖椒的香味顺着白烟晃晃悠悠散开来，钻出厨房，绕着廊柱上攀着的绿油油的爬山虎，风一吹，梧桐树的叶子唰啦啦一响，这味道就像大水漫开似的飘在四合院里。只是做菜的人是察觉不到的，桑杰只顾着锅里的鸡肉，一手翻着锅铲，一手在旁边摆成排的调料瓶里挑挑拣拣，雷鸣在旁注意着，觉得他莫不是办公室坐久了，在硝烟尘沙里晒出来的琥珀色皮肤褪色不少；身量也发润，烙在记忆深处的刀削斧凿的侧脸，棱角不像以往那样分明了些；又想到他那小病不断的身体总算是被好好照顾着，心里颇有些慰藉。桑杰这双手称得上神奇，扛上枪是弹无虚发，钻进厨房又能给他变出食堂吃不到的菜式来，两人在部队一月下来总要偷着开几次小灶，很是解馋。

“想什么？”桑杰察觉他出神，一面给鸡肉出了锅，捏了把葱丁往上撒，一面偏过头来问。他笑说：“发现你太久不摸枪，手上的枪茧都快褪完了。”

“是吗？这也注意得到？”桑杰抬手来自顾自看了一眼，“我倒是不关注这些……不过这里的还在，喏，打小射箭就长起来了，现在也隔三差五找找手感，怕是褪不掉了。”

桑杰是会用弓的，草原上的长弓，用白桦木做成，雕着云纹仙鹤，约莫半人高，能够射穿云端上飞的鸿雁。桑杰说这射箭的本事是母亲教的，他打会走路就开始学，也许打狙击的天分就是从此而来。

“搬了家也方便，以前住在市区哪敢真把那弓拿出来，”桑杰从雷鸣手里接过一把洗净的苋菜，趁着锅底的鸡油还余着热，放进去就是一顿翻炒，“现在去旁边找片小树林，在地里插个靶子就能放开手。”雷鸣听他讲，不禁也起了玩心，“今晚空下来了也让我试试呗？”

“每次你来都说要玩，这么多年了也没点长进，可见是没有天赋的。”桑杰调笑他一句，顺手关了火。

“又不是多简单的事，”雷鸣抽了张纸来擦额角上冒出的汗，虽说春寒仍在，两人贴在一起生火做饭，终归还是里里外外暖融融热烘烘的，“你母亲多大力气，能拉动那么大一张弓？”

“她也只是懂些基本的姿势、瞄准的方法之类……她的弓也是还在西藏时别人教的。”桑杰说，“讲来奇怪，天山明明是离蒙古草原最近的地方，我小时候却没见什么会用弓的人。”

“我们出生时都九十年代了，这么原始的武器，被埋汰也是正常的吧。”雷鸣笑说。桑杰听得这话也笑了，“我小时碰上冬夏牧场转场还总担心着丢了或死了羊，前不久才看见新闻，说是给羊群装上芯片，不止能实时跟踪，还能监测它们的健康状况，诸如此类，挺好玩的。”

“那倒是。”雷鸣顿了顿，“这么多年不见你回那边，再有空了我陪你去一趟吧？”

桑杰听他这话却是摇头，端起菜盘，“没有留恋的东西，回去做什么？菜都做好了，你去喊元武进来吧。”

*

饭菜上桌了。虽说只是稍丰盛些的家常菜，却是五味俱全，酸甜苦辣咸五盘腾腾冒着热气的菜在红木雕花的桌上摆了一圈，藤编的灯罩里透出橙黄色暖洋洋的光来。雷鸣低头吹了吹碗里的鸡汤，湿湿热热的水汽扑到他脸上，暖气氤氲间见着桑杰推了元武进来，笑得温和。

“倒是为难你了，”元武说，“大老远来，到了还要给他充当苦力，整得现在才吃上饭。”

“不然让他白吃我的啊？”桑杰拉了张椅子挨着雷鸣坐下来，“一年多的要往我这里跑三四趟，我才没空搭理他呢。”雷鸣有些好笑地看过去，换得桑杰抬眼一瞪。

门外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黄昏倒是色彩绚丽，坐在餐厅朝院子里看去，那棵梧桐树就像镀了层金，连带着树下的石桌石凳都是暖色调的，树枝桠的影子投在上边，棋盘上停着几只鸟儿，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着；餐桌上瓷碗瓷筷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响，一时间给院子里增了不少生机。几人风卷残云解了馋，待到饥饿的感觉退下去些，夹菜的速度也慢了，开始左一句右一句谈起天来。元武问雷鸣我们俩好几年没见了，你还在玩极限运动吗？雷鸣说自然是一直在玩的，只是去年升了衔，攀岩滑翔这些花时间的项目就少有空去了，假日抱着滑板去公园玩一圈就算悠闲。桑杰靠过来说，刚才在高铁站不是要给我看滑板的新喷涂吗？雷鸣把手机拿出来找了视频给他看，桑杰嘟囔着这个配色比之前的要酷一点，又拿去给元武瞧了眼，元武笑着说起初知道你还是因为极限运动，工作虽忙，也不要荒废了。

雷鸣开始玩极限运动纯粹是机缘巧合，父亲走后他愈发内敛，在学校常找不到伴，放课后拎着书包冷眼瞧着晚霞底下一群群上窜下跳的玩伴，自己拖着影子走回家，踮起脚开门开灯，简单热了下锅里母亲留下的饭菜，吃完后就坐到台灯旁一笔一划写作业，等母亲下班到家，他已睡熟了。经年累月下来，雷鸣偶尔会感到没来由的烦躁，想趴在阳台大吼、想砸烂橱柜上的瓷碗、想把书柜推倒，看着父亲留下的那一叠一叠的画着各式枪械舰艇飞机的旧书哗啦啦全部散落在地上。但他是懂事的，知道心疼母亲，总能忍着不发作，过个几天便也好些；实在耐不住，就在放学回家路上抄个远道，去公园里边爬假山，那山约莫有四五个他那样高，他最初还跌下来许多次，摔得身上一片青一片紫，到后来几秒钟就能蹭蹭爬上去，如此折腾一番后，心里的憋闷也松懈不少。这座假山失去了挑战性，他就找更高更险的，渐渐也懂得这叫做攀岩，是极限运动的一种，便用零花钱买了业余的安全装备，自那以后愈发显出天赋来，二十米高的训练墙，他不到一分钟便攀完，坐在上边，凉风吹着他汗湿的鬓角，他感觉自己像在飞行。再然后去了军校，他就真正插了翅膀，背着滑翔翼在山川峡谷上空飞过，迎着彩云和朝霞，把雷雨夜的噩梦、大河咆哮的涛声抛在脑后，大脑是一片空白，身和心都畅快地尖叫。二十二岁那年，他拿了国际上一项极限运动锦标赛的冠军，名字在部队里渐渐传开来，元武也是那个时候找上他的，问他：你想来特种部队吗？

“不会荒废的，”他心头感慨，摩挲着瓷碗回答说，“我离不了它。”

桑杰听得这话抬头瞥了他一眼，筷子夹着一块鱼肉，正慢条斯理把刺挑出来：“我想起来，你之前说有什么事想讲？”

“啊，刚好这事和极限运动也有关系，”雷鸣稍稍支吾，这话在他心里已埋了许久，桑杰问得突兀，他定了定神才斟酌着开口，“之前就同你提过，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辞了职，回到兴趣上去。”

桑杰便说你这么问，心下一定是已经有打算了，还问我做什么？一旁元武却不知这事，听他这话有些惊讶，搁了筷子问他：“你在军队里都还顺利吧？加上有你父亲的底子，照这样做下去，退休前干到将官级别也不成问题……为什么要想着辞职？”

雷鸣正要回话，眼神一转，却看到桑杰只顾着解决碗里那块鱼肉，心里不禁揣测起来，“一种可能的打算而已，”半晌又叹了口气，“只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离真要做决定那时候还远着呢。”

桑杰没有反应，表情仍旧淡淡的；倒是元武沉吟了好一会，又说：“你想做什么决定，放手大胆去做就是……只是站在我的角度，你是当将领的人才啊，我带你们那支部队十许年，最看好的无非你和桑杰二人，就这样放弃了，实在可惜。”

“我哪算什么人才，”桑杰这时候淡淡出声了，“不过是没有其他事可投入，笨鸟先飞罢了。”

雷鸣听在耳中，清楚桑杰是不大高兴了，却摸不清原因，见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僵，忙打圆场：“这事重要，慢慢来吧，也不急于一时。”

桑杰却不说话了，只一味埋头吃饭，留元武同雷鸣聊起来，只在元武提及自己时应两句，雷鸣有意同他讲话，他却当没听见似的。这人一向自由率性，刚认识时就不知怎么讨厌上雷鸣，却阴差阳错做了舍友，相处久了又不再刻意疏远着，反倒是温和起来，对此雷鸣到现在心里还存着份疑虑。只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雷鸣也知道桑杰的性子，明白他脾气一上来是拦不住的，但只需由他生着闷气，不过多久便会平复了；便不再多想，一心陪着元武聊天。元武确是年纪大了，昔日里威严果决的气势褪了大半，看雷鸣的眼神一半欣慰一半喜爱，雷鸣说着说着，忽就感觉是在陪着父亲说话似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这时桑杰搁了筷子，丢下一句我吃完了，端着碗往厨房去。

“他在生你气呢。”元武冲着厨房扬了扬头。雷鸣只装做不在意，笑着摇摇头：“这性子就是改不掉，过会就好了。”

“那倒不是。你清楚他为什么生气吗？”

“不知道。”元武这话听着像知道个中原因，雷鸣悬着颗心摇了摇头。

“搬到这里快半年了，他同我讲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话，”元武摇着轮椅向雷鸣靠近了些，“我之前问他刚到部队那会儿为什么刻意针对着你，他好一会才肯说是他看不透你，二十出头的年纪，说话做事都滴水不漏，对谁都摆着一副笑脸，像是在刻意隐藏什么似的，他看着很不舒服。”

雷鸣只一愣：“元将军，我……”

“在我来看也是如此的，”元武少有的打断了他的话，“我起初发现你，欣赏你，是觉着你沉稳成熟的同时又不失活力，你做极限运动，那股少年意气我是看在眼里的，没想和你相处越多，就越觉得你这颗心，”又伸手点了点雷鸣，“藏了太多东西。虽说本心是好的，作为军人也无可挑剔，但终究是个符号，值得信赖的符号，倒不像活生生的少年了。桑杰在这一点上就是同你反着来的……我刚见他时觉得他冷淡，还把他当作我带兵这么多年遇到的第一号刺头，但人是坦荡的，从不把情绪藏着掖着，心地很纯净。他后来亲近你，就是慢慢看清楚了你这人城府后边藏的也是颗赤子之心。你看你，从一线下来多少年了，桑杰都一口一个元武的喊我，你还叫着将军，聊什么都是关怀备至毕恭毕敬的样子，这不是距离感还是什么？”

雷鸣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抬眼看了看厨房，生怕桑杰听见；元武顿了顿又说：“桑杰和我都清楚的，你这样无非是受你父亲影响太深，打小把心给锁上了。桑杰之前说你——你不要生他的气——你一直活在你父亲的阴影下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了。他一向说话难听，但是始终在理的。”

元武一番话字字真切，砸在雷鸣心上，他只得有些无助地直与元武对视。元武是把他的一切看在眼里的，打二十出头到年近四十，雷鸣从一个脸上还长着雀斑、略显青涩的大男孩变成圆滑机敏的校官，他身后那束目光或是期许、或是器重、或是欣慰，就像父亲冥冥中注视着人间。雷鸣想到这里，眼神一个闪烁，躲开了元武直勾勾看过来的视线。元武以为他被说中心事而羞愧了，语气放缓和了些：“当然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的人生，自己决定怎么过……站在你曾经的上级的角度，我会建议你在军队待下去，你适合这份工作；但纯粹作为一个朋友来讲，自然是你愿意的最好。”

雷鸣垂着头，低不可闻地应了声。元武忽然笑了，拍拍他放在膝上握拳的手：“其实我挺高兴的。”雷鸣不解其意，元武又说，“高兴你肯把心里话摊开讲。这么多年来每次问到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听你说那些官话，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桑杰就不像你这样。掏心掏肺的话，总得找人讲上几句才好。”

“那他怎么想？”雷鸣脱口而出。元武一时不清楚他所指，他自知嘴快，有些尴尬地补上一句：“桑杰是怎么打算的？我从没听他提起过。”

“这得你自己去问。”元武笑着摇了摇头，“他是很重视你的。”

元武最后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雷鸣也摸不着意思；见元武不说话了，又低下头吃了几口饭，想着桑杰冷着脸走开的样子，心里有些烦躁：他替我生什么气？亏得我还顺着他说话，这个脾气也不见得改一改。又看着眼前满桌子碗筷盘碟，又好气又好笑地想，他这一置气，洗碗的事不就落在我头上了吗？

直到这顿闹不快的接风宴结束，桑杰也没再出现。雷鸣叠好碗端着往厨房去的时候，看见檐下角落筑起了个鸟巢，朝外一看，夜色已是繁星如沸，有只小小的黑影在院里上下翻飞。

*

天黑得像墨。雷鸣照顾着元武睡下后径直来了庭院，站在梧桐树下向四周一看，没有光，连个亮灯的房间都不剩，桑杰不知去了哪里；自午后唱到入夜的叽叽喳喳声也停了，冷凉的夜风闻起来有股绵绵润润的泥土味道。

他在院里漫无目的四下逛着，又坐到树下的棋盘边，伸手一点一点摸着青石上的凿痕。他想起自己同元武的缘分也是开始于棋盘，那是个北京的秋天，金黄色的银杏叶在北风里纷纷扬扬落下来，他和元武在天坛公园旁边的石椅上面对面坐着，元武落下一子，问他，来特种部队这回事，你怎么想？他拿起颗卒子，一点一点推过棋盘中央的楚河汉界，棋子在纸做的棋盘上摩擦，就像银杏叶唰唰飘零的声音；他当时便想起母亲把录取通知书摔在地上，颤抖着说，你非得走这条路不可吗？然后是那个雷雨夜，父亲站在军车前边，说雷鸣，照顾好你妈妈，他按着卒子的手指最后停下来，移开，说，落子无悔。

这便是开始了，那以后他跟着元武去了部队的驻地，去了沈阳，见到了同他分到一个小队的桑杰，同样是元武看好的将来的王牌，一个做了队长一个做了副队，起初桑杰对他是冷淡的，总不服帖，他只当桑杰清高，没想十几年后元武一说，才知道原因出在自己。桑杰里里外外都是个干净漂亮的人，比他小两岁，眉眼生得标致，说话带点好听的口音，浑身上下透着股异域风情。雷鸣一直好奇他从哪里来，直到两人刀山火海趟过无数遭，汗与血流了再流，桑杰没了疑心，同他渐渐亲近起来，才略微清楚了些。是时恰逢年关，部队里热热闹闹办了活动，元武有意无意提了一嘴，桑杰啊，军人要全面发展，这种场合你也出个风头看看？雷鸣只当元武打趣，没想到了跨年那晚，桑杰居然抱着把六弦琴往台上一坐，也不见多么夸张，只是低着头垂着眼，被枪磨出茧子的手在琴弦上拨动，弹的曲子不知名，只是同他本人一样静悄悄的，带些悲意，清淡又绵长，全场一片寂然，直到桑杰自顾自弹完了，起身转头就走，台下才跟刚反应过来似的，先是一两人鼓掌，最后掌声叫好声混在一起，只是桑杰已不见了。雷鸣却没有表示，只怔怔坐着，仿佛从这曲子里觉出了什么东西。

忽然吱嘎一声轻响，院门开了条细缝，闪进来个人影，是桑杰回来了，手上拿着把雪白的长弓，月光一照，弓上仿佛发着莹润的光。他回身给门落了锁，就飘似的朝雷鸣走过来，脸上看不出愠色。雷鸣起身迎上去：“气消了？”

桑杰不看他，只取下背在身上的箭筒，抱在怀里往廊下走：“想来是我不该生气的。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就是，我又不是你什么人，说些话来影响你做什么？”

多亏元武，雷鸣本都想好了言辞，桑杰来这么一句见外的话，他想说的到了喉头又噎回去，颇不是滋味地回敬上长长一串：“生气了就走开，回来了也刻意疏远着我，我乐意听你的又怎么了，合着我该一言不发辞了职也不知会你一声啊？”说着越发郁闷了，桑杰擦着他肩膀走过去，留他在后边满身怨气，“你倒是走得洒脱，我还不得不帮你洗了十几个碗，累死了，这么自讨没趣的事，以后再不干了。”

桑杰听到这停了步子，背对着他，肩头颤了颤。雷鸣一句说完还不解气，正想再开口，却听得一声憋不住的笑倏然钻进他耳朵，再听又寂然无踪了。“你——笑什么？”他上赶两步，桑杰转过身来，两眼弯弯的，果然在笑。雷鸣对上他这副表情，顿时没了气势，直盯着桑杰那双清亮的眼睛。桑杰挪揄说：“笑你多心啊。元武是不是又多嘴跟你讲什么了？”

“嗯，他说我——”雷鸣正要解释，桑杰忽然说了句对不起，他一愣，桑杰便抓着他手腕带着他往廊上去，那白桦木做的长弓就在雷鸣眼前一晃一晃，传来一股微渺的原木清香，“想来这事是我太任性了，只觉你在我面前都要藏着掖着拐弯抹角，一时不痛快，你不要怪罪我。”

桑杰找了个能把整座小院尽收眼底的位置，拿手拂掉廊边长椅上的灰尘，面朝院子坐了下去。雷鸣挨着他坐下来，说，“都是我改不掉老毛病，这么多年还一直习惯斟酌着说话，居然到你面前都放不开。倒真给你说中了，办公室坐久了坐出一身老干部派头，越来越会讲官话了……刚才元将军也说我想得太多，藏得太深，一直都——一直都活在父亲的阴影里边。”

桑杰也没想雷鸣肯这么坦诚，眨了眨眼，把长弓平放下来，一端恰好架在雷鸣膝上：“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不喜欢你，也是因为这个，觉得你干什么都要摆出一副无可挑剔的样子，又满嘴官话，老气横秋的，圆滑得很，我最讨厌这种人。就算到了现在也偶尔会为了这些生气……也不全是为着你小心翼翼的样子，就比如你今天见到元武吧，原以为你会很开心，没想到还是跟几年前我们一起去看望他那时候一样，看着全是恭恭敬敬的距离感，生疏得很。又见你在饭桌上口是心非的，明明心里想的是放开去玩极限运动，嘴上却打着太极，听了就来气。”

“是我不该，我哪里会怪你。”雷鸣摇摇头，把膝上的长弓拉过来，这弓做工精细，弓身上雕着些祥云仙鹤的图案，摸上去浮凸有致，那串狼牙项链就缠在裹着白色防滑布的把手上。

“我自己率性就罢了，总不能强求你们一个个全跟我一样，”桑杰低着头拨弄着箭尾上的翎羽，“反正我清楚你心里怎么想，表面文章做与不做其实也没太大关系。只是在我这里至少坦率些吧，想说什么都无所谓，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有时候我还是感觉和你有距离，像被你刻意防着似的，心里特别不舒服。”

“我不是真那么想的。”雷鸣稍有些慌乱，心下却想到桑杰偶尔给他那股出尘感，眼神躲闪开来，“也许只是一种本能的……本能的反应吧，一直以来习惯说话留三分，真到了该坦率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讲了。在这方面，我挺羡慕你的。”

“元武还说我要学着点隐藏，这样下去将来要吃亏的。”桑杰冲他一笑，“我们都需要慢慢学啊。”

“是的。”雷鸣看着梧桐树投在院里的影子，随晚风一阵一阵摇动着，几片枯叶落在他脚边，他心下一阵感慨，“之前在部队只想着练枪，练体能，练战术，现在要练的倒是越来越多了。”

“哪来那么多可想的，”桑杰倒是洒脱，往他肩上一靠，“你就一直这样也挺好的，习惯了，万一学着学着哪天成了我这样子，我都要给你吓着了。”

“不至于吧。”雷鸣好笑地拍了拍他，神情又一阵闪烁，“那你倒是同我讲两句，这事说是心里早有答案，终究还是很难拿定主意的。”

桑杰却不明说，只看着他那张白桦木长弓，说我当初离家出走来沈阳参军，其实就是凭着直觉罢了，心里那么想，记挂着，便也做了。雷鸣摇头说见你一贯洒脱随性，我一个俗人，实在做不到。

桑杰笑了，从他肩上起来，把缠在长弓上的狼牙项链取下来，握在手里，说哪是什么随性不随性，许是确实适合吧，弓箭之于我，就像是极限运动之于你，要不是它，我也不会成为多么厉害的狙击手，我好像从没给你讲过这些事情。

“没有，你神神秘秘好多年了，每次我想听，你都不乐意说。”雷鸣埋怨似的看过去，“怕是因为这个，我还总觉得你待我有点疏离。”

他这么说，桑杰同他眼神一对，又轻飘飘挪开了，“我打十六岁到了沈阳就一直待在部队里，那以前的事慢慢都跟忘了似的，你要不提，我怕是不会同谁讲了。”

雷鸣在心里一算，他同桑杰见面是在二十三岁，桑杰小他两年，过去了五年有余的事又被他翻出来问，怕是自己揭了桑杰的伤疤，一时有些愧疚，说你不想讲也可以的。桑杰听他这话，嘴角一弯伸只手来盖在他手背上，说我其实是一直过意不去的，你对我越来越坦诚，我却总把这些事藏着掖着，怕不是活成了一开始见面你那样。雷鸣讶异地问他你这是愿意说？桑杰仰头望了眼四合院框起来方方正正的夜空，说就算你不提，我心里记挂着，总有一天也会讲给你听。

*

桑杰出生在天山冬季最冷的时候，整夜刮着风雪，搅得天昏地暗，万物无光，门边的旗头呼啦呼啦响，里边母亲哭叫得撕心裂肺，帐篷里面浓重的血腥味和烟草的烈味混在一起，热气腾腾。那接生婆百般折腾，整得满手满身是血，才从褥子里抱出个小声啼哭的肉团子，翻过来一看，分明是新生的婴儿，一双紫水晶一样的眼睛却睁得奇大，在昏暗中烁烁发光。接生婆差点吓得丢了魂，用土话惊叫起来：“好野的种！”忙把襁褓匆匆放在床上，满屋焦躁地踱来踱去，破铜锣一样的嗓门振振有词说着：“俺接了几十年的娃啦，这样的眼睛是头一回见，吃人的狼也没有这么野的眼睛哇！”父亲只站在无光的角落里，脸色有些阴郁，一口一口吐着烟圈，沉默了良久，才挤出一句：“孩子他妈是藏族人，就起名叫桑杰吧。”

母亲原是方圆百里人尽皆知的美人，听说是从青藏高原远嫁到天山的，生得灰发黑眼，身段纤细窈窕，五官玲珑可爱，背地里不少人腹诽她男人是走了八辈子好运、掏空家底才娶着个这样的妻。只是她从不对人笑，终日垂着眼，说话也冷冷淡淡的。照这一带的话讲，女人泼辣肥胖才好生养，她怀上孩子的时候，不知多少张好事的嘴巴说她弱不禁风，怕要母子俱损，她男人为了她给出去的彩礼钱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谁知她虽说血流得足够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但总算保下命来，还生下个紫色眼睛的白胖小子。自那以后，这朵高岭之花就跟蔫了似的，美貌不复当年，便没有人再讲她的闲话，转而攻讦起那紫色眼睛的小子，说他是恶狼的种，说他不详。

桑杰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同龄的孩子总避着他，就连父亲对他也不理不睬的；好在母亲虽不把他当心肝肉似的爱护，却也喜欢抱着他，同他讲悄悄话。他懵懵懂懂听不明白，见母亲白皙的脖子上挂着条绳，好奇心大起，伸手便抓，从衣领里带出颗长长的狼牙。母亲先是惊，又有些嗔怒地斥了他一句，桑杰倒也不怕，把狼牙捧在掌心翻来覆去看，见着上面刻了些什么，便冲着母亲一阵咿咿呀呀。母亲眼角便泛起泪光了，把他小小的身子揉进怀里，说这个项链的主人，本该是疼你爱你的爸爸呀。这个字，就是他亲手刻上去的，意思是香格里拉，是心中的日和月……桑杰歪着脑袋听，感觉妈妈正伤心，就伸出只小手，替母亲抹抹眼泪。

他渐渐长大了，同他母亲一样好生俊俏，那双眼睛目力极强，能看清极远极远处山坡上的绵羊。六岁的时候，母亲教他弹琴制弓，他生而有灵，一点就透，不过几天就能抱着与他差不多高的六弦琴断断续续弹出一首牧歌；学会挑出一段最坚韧的白桦木，粗糙地削成弯月状，母亲接来替他调整形状又雕上图案打磨光滑，拿羊肠线在两头一绑，就成了洁白的长弓，他接过来便雀跃地奔去空旷地，弓弦拉满，一箭飞出，正中自家帐篷上飘扬的彩旗。父亲知道后发了大火，要没收他的长弓，他拗着不给，父亲正要打，母亲梨花带雨冲进来把他抱在怀里，柔柔弱弱的杏眼里喷着火。

后来，不知母亲同父亲说了什么，桑杰莫名其妙分得一小股羊群，父亲板着脸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顾好这群羊，老子也不管你了。他就此把自己放逐到草原之上青天之下，倒是如鱼得水，每日天刚泛起鱼肚白就背着弓箭赶着羊往学校去，到了校门口，长弓往土里一插，那群羊便颇神奇的不会乱走动；中午放课后便带着羊群往最近的草场去，羊儿云一样自他身边散开，碧绿的原野像海，草叶温柔触着他的脚踝，风起云动浪涌，一眼望去尽是无垠，只觉得无边空旷无边寂静也无边自由；走着跑着，哼起轻歌拉满长弓，累了就找块大石头往上一躺，从衣服里摸出厚厚一本打老师那借来的古诗词大全，随便翻开一页，青涩的声音便朗朗响起来：“羽翼光明欺积雪，风神洒落占高秋……”喔，这说的是白鹤吧！有时也背上母亲那把六弦琴在夜色里漫步，寻一处小溪燃一堆篝火，搬来石头坐下来弹琴，暖光点点的水面下鱼儿慢悠悠游过，琴声叮叮咚咚流淌。

别人说他离群、孤僻，他也全不以为然，节日聚会上从不见他的影子，整日夙兴夜寐，吃饭也鲜少回家；年关时家中请了人来烧香祈福，法事做到半夜，桑杰披星戴月走进帐篷，恰好撞上佝偻着腰往外走的老喇嘛，那人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朝他只一瞧，便双掌合十说此子脱尘，是不合适在人间的。他倒是无谓这些，只消放了长弓脱了斗篷歇一晚上，凌晨又牵着马奔向草原。母亲见他这般，似乎总想与他说些什么，又看着他渐渐长开了的眉眼里满是山川风月，便只剩下沉默了。

十六岁那年，北京来的征兵队浩浩荡荡开到天山脚下，桑杰同一批年龄恰好合适的男孩子被叫去体检。他站在测视力的灯牌前边，几乎毫无停顿地从头念到尾，替他测视力那个军医很惊讶地咦了一声，拉着他进了征兵队的帐篷，叫他戴上个眼镜似的仪器，军医同几个穿军装的男人就站在连着仪器的电脑后边，神色都颇讶异。他取下仪器后来了个军人问他，你在牧区长大，可射过箭？他点点头，军人便塞给他一把枪和几颗标记弹，粗略教过使用方法，便带他到外边的空旷地打靶。他连着击发五枪，皆是不偏不倚正中靶心；那军人更惊奇了，让靶子移动起来再射，他只略一瞄准，仍是连发五枪，五个红点在靶子上排成一条直线。军人拍着掌叫好，说这一趟捡到宝了，便同他说，你是打枪的天才啊，回去和你父母商量商量，能不能来参军。你这样的条件，一定有大出息。他自小是不对拉弓搭箭以外的事感兴趣的，又自由惯了，有些天真地问那军人，我只喜欢射箭，参了军还能由我这么干吗？军人拍拍他的肩，比划说，我们有的是比长弓更厉害的东西，比如那狙击步枪吧，能有你一般高，射程是普通弓箭的几倍远，你会喜欢那玩意的……不过孩子啊，到了军队里射的箭就是枪子了，是要人命的，你得端正态度，这可不是玩闹。

桑杰听他这般说，回家同父母一提，父亲果然发作了，重重往桌上一拍，震得玻璃杯掉下来啪啦一声摔碎：“你想都别想！老子就你一个儿子，你当兵死了老子一身的家当谁来接着？老子这一辈子不就白干了？”桑杰也不是乖巧的种，加之流浪惯了不存着恋家情结，总随心所欲的，只是面上不与父亲争执，当晚便收拾行李打算一早离开；没想母亲半夜推门进来，见着一地的狼藉，怔在了原地。他原以为母亲要劝他留下，没想她只是蹲下来，一件件替他叠好衣服，也不同他说话，帐篷外夜风呼啸，正像他出生那晚。

他对于母亲，心里总是存着一份疑惑的：母亲对他的态度总有些疏离，但细节处始终疼着他，他酷爱射箭，母亲就会偷着替他换下磨损了的弓弦；他挡雨的斗篷旧了，不几时便能在床榻上看见新缝的。母亲究竟是厌恶他、还是喜欢他呢？打他上小学开始，母亲便不再抱他了，很多次他试图同母亲亲近，看着母亲几乎要张开手臂了，眼底又闪过一丝深切的痛苦，便只轻轻推开他，说你已经大了，不要粘着妈妈了。如今他打定主意要去远行了，母亲的反应也是这般，似不舍又不挽留，好像要放他自由般的；他同母亲就一言不发收拾起行装，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线，他看见那颗狼牙项链悬在母亲脖子上，随着母亲的动作晃晃悠悠，像母亲小时抱着他坐在晃晃悠悠的躺椅上，同他讲那狼牙上刻的字是香格里拉，是心中的日和月。

那夜他帐篷里的灯长明，母子二人极默契地沉默对坐着，衣服叠完了便打散来再叠，放进包裹里的小物又被拿出来在掌心摩挲无数遍，终于还是母亲先开口了，看着角落里那把洁白的长弓，问这弓，你还带走吗？他静静回答说，留下来吧，当个纪念也好。母亲哈一声笑了，比哭还悲切，好一个纪念，我这一辈子，到头来也只留了个纪念……桑杰无言地看着母亲，心里只存了份隐痛，不悲不喜地，眼神忽就像极了白桦木长弓上母亲一刀一刀雕出的坐佛，光和尘埃都在里边飞舞着，十年的流放十年的空渺，在他心里结出了天山雪顶不朽不化的冰花，成了一亿年的流风和五千年的雪。母亲对上他这眼神，仿佛见到喇嘛庙里宝相庄严的弥勒似的，两行清泪从脸颊上落下来，又渐渐变调成婴儿似的哭声，哭得淋漓尽致毫无顾忌，就像他从母亲身体里滑出那一刹那发出的洪荒开天的啼哭。那晚整夜刮着风，天昏地暗，万物无光，母亲在他怀里说了许多，说她出生的地方，说青藏高原繁星如沸的夜空和人们红扑扑的脸颊，说她坐在嶙峋的巨石上绣着鹤纹的衣裳，弹出清扬的六弦琴声，说她见到一个用弓厉害的男孩儿，说她同那男孩一块趁夜摸出去骑马，给那男孩儿弹琴，男孩用他雕弓的刀，在猎下的狼牙上用藏语慢慢刻出一句香格里拉，说男孩把狼牙戴在她脖子上，说你是我的香格里拉，是我心中的日和月……可惜流风吹着她这片小叶，长河摇着她这块浮萍啊，十九岁那年把脚步留在西藏的旅游队，那个用丰厚的礼金从她父母手里买来她下半生的男人，只允许她留下这颗刻字的狼牙。母亲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何时真心对过你啊，你不是他的孩子，是缠着我一生一世的厄运啊，我恨不得把你推到悬崖下边才是，但你拉弓搭箭的样子实在像极了他，像极了他……后来母亲哭累了，口里断断续续念着什么，桑杰侧耳俯身一听，她只念着一句我等着，也不知是同谁说话，又颤巍巍抬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那跟了她半辈子的狼牙项链，放到桑杰掌心。

次日天才蒙蒙亮，桑杰便醒了，母亲在身边正睡得熟，他便拿了包裹，一步一步向外去，墙角白桦木长弓上坐佛空明澄澈的眼睛，目送他离开这片天地。他最后一次回望帐篷上飘扬的彩旗时，看到一只白鹤乘着长风，从很远很远的天山山巅飞来，最终落进了那片云似的羊群，好像天上的谪仙要落来修一份尘世的缘。后来桑杰跟着征兵的部队到了北京，顺理成章成了狙击手，又被元武挑中去了沈阳，遇见雷鸣，这些便都是后话了。

*

雷鸣被雨声惊醒了。一看表已是后半夜，不知这雨是何时下起来的，他下床走到窗边卷起窗帘朝外一看，只见豆大的水珠给房前的长廊挂起一片珠帘，院里那棵梧桐树只模模糊糊看出黑梭梭一团影子，暴雨敲着青石板，隐隐间混进来几声断续的鸟鸣，春雷闷闷响着。白天他就觉着天色阴沉，空气闻起来有股潮湿的泥土味，晚上便下了雨，许是在南方生活久了，对雨的预感也灵敏得多。

他自小遇上雷雨夜便是难眠的，父亲在时尚且如此，六岁往后更是变本加厉，在部队时他睡上铺，雷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听到下铺的桑杰敲了敲床板，低声问他怎么了？后来两人熟络起来，桑杰知道了他过去那些事情，每到雷雨夜也不睡了，雷鸣从上边垂只手下来，桑杰便抬手去握住，这么牵着几秒钟，雷鸣觉得安心了，这才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他想到这，隔着雨幕往桑杰房间的方向一看，果然亮着灯，雕花木窗里边透出澄黄澄黄的暖光，照得他心一热，又想起早些时候在院子里桑杰同他讲的话，一时五味杂陈。

他原是知道桑杰是天山来的人，只是逢年过节不必说请假回家了，就连打个电话都没有，不想背后还藏着这些。他头一次见桑杰就觉着这人身上带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人是干净纯澈的，但总给他种距离感，对凡事都没多大兴趣，情绪波动很小；他原以为这是顶尖狙击手的素质，后来越发感觉不对，这气质往深处讲甚至有点神性，浑然天成，绝不是职业病。他那时有意同桑杰亲近，也是被这丝若有若无的神性吸引着，没想桑杰心里太纯粹，最看不惯他那副年纪轻轻就圆滑老练的模样，两人不合许久，还是后来出生入死无数次，雷鸣慢慢敞开心，主动讲了他小时的事，把自己脆弱那面翻出来给桑杰看，两人这才成了生死与共的至交；唯一让雷鸣觉着奇怪的，便是桑杰对自己的过去总只字不提，又不大像刻意瞒着，如今他清楚了，才恍然桑杰不是不愿讲，只是认为没必要讲。桑杰说这些事时语气很平淡，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只是讲到那狼牙项链，语气才稍有些不同，望着雷鸣的眼神也亮着微光；而与之相关的他母亲的事，桑杰仍没有细说。相处这么多年，雷鸣也慢慢知道他不讲的事没必要追问，他愿告诉自己的——类似早些时候讲的话——也总会说。雨幕那边，暖暖和和的光仍亮着，雷鸣忽就想到，桑杰心底里待人的那一点出尘的疏离感，在他这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眼前又浮现出白日里桑杰推着元武轮椅的模样，笑得温和，不时俯下身去亲昵地同元武说话，又哑然失笑，哪是独独在他面前，不过是人一旦在尘世里走过，难免修得些宝贵的羁绊，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难以自渡罢了。

他稍推开点窗，长风裹挟着雨点飘进来，落在他的掌心。在沈阳服役十许年，他懂得淮河以北的春是渗到暮冬的肌理中去的，往往在寒凉冷润的风里嗅到枯叶被薄雨洗净的混杂泥土气息的苦香，那就是真正的春讯；而南国的春总是喜怒无常，昨日还穿着衬衫陪母亲坐在榕树底下聊天，脚边的猫儿扑着树影婆娑间一块一块的光斑，夜里起了雾，第二天起来便是裹上棉衣、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的天气。雷鸣来沈阳前几天，母亲正因为天气生了换季病，发了低烧，他前后不离照顾着，总算好起来。他原是想把来沈阳的日子再往后推几天，只是母亲一向要强独立的，病刚好便仍旧自个煮饭洗衣，摆明了告诉雷鸣不必顾她，雷鸣看着她硬朗的背影，心里满是愧意。六岁那年父亲走时，蹲下来叮嘱雷鸣照顾好你妈妈，怕也想不到这小子长大后拗着母亲硬是去了军校，后来去特种部队成日同死神打交道，母亲若是知道他们部队能够四肢健全退役的比例数字，不知心里作何感想——他已算是运气极好的，再次一点例如小他两岁的桑杰，本该晚些退役，只因为肋骨曾在任务里断过，这一伤又牵扯出经年累月存下来大大小小的毛病，万一再伤恐怕保不住健全，又有元武从中斡旋，这才让他二人得以同年退下来，到现在他还生怕桑杰的身体再出什么意外；至于半辈子坐在轮椅上的元武，以及焦土里埋着的残肢断臂，早就由退居二线后经年的时光打磨了无数回，沉淀进雷鸣心里那条葬着父亲的长河里，成了他生命里不间断播放的背景乐，正像窗外淅淅沥沥了无数年的雨声。

他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又躺回床上，偏头望着雨幕里那一点暖光。白日里元武的声音又响起来，说雷鸣，你这一辈子都活在你父亲的阴影下，他觉得不错。自小开始，他便爱什么都学父亲的，父亲常把没做完的工作带回家，半夜开着台灯在房间里写文件，他知道了，也懵懵懂懂半夜去书包里拿课本出来写练习；父亲把战友带到家里来招待，他就躲在沙发后边听他们聊天，聊军旅生活，聊凌晨五点的铃声和夜晚十点的熄灯号。后来父亲走了，这些事情就像一把刀在他心里留下一道道刻痕，旁人眼里看来的谨严认真、谈吐有方，不过是父亲留在人世间的一道影子。他是在元武受伤那时才意识到的，当时医务车拖着脊柱神经被打穿、昏迷不醒的元武回到临时指挥部，雷鸣得知消息，前所未有的有了慌乱，恰好桑杰的无线电通讯打过来，那头桑杰哑着嗓子问他，队长，下一步我们怎么办？他失魂落魄地说元将军昏迷，谁来指挥？那头沉默片刻，然后是歇斯底里的怒吼：你是队长！当然是你了！他顿感眼前发黑，仿佛从水泥地板上伸出无数只手把他往下拉，平日里有元武在上头运筹帷幄，父亲似的为他铺开每一个战术每一处细节，他只需领着队伍随机应变，用训练出的身体本能一个个击溃过去，谁知主心骨塌了，他立马失了方向，又变回那个在父亲葬礼上无助的哭着的小孩；所幸有桑杰一句句点醒他，逼着他找回一点冷静和自信，两个人彼此拉扯着，这才有惊无险保着队伍从战场撤下来。事后没有谁责怪他一时的失职，只是他心里始终留着块缺口，觉着枉负了元武和桑杰对自己的期待。他这么想着，在浓黑的夜色里张开手，望着天花板，心说父亲啊，那件事后他们都说我真正成熟了，但我真的走出来了吗？我真的活成了您想要的样子吗？又无端想起桑杰握着长弓站在月下洒脱轻捷的身形，只觉得这才称得上自由。

他听着雨声渐渐入了梦。梦里他看到阴风怒号，铅灰色的长江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奔涌，大水漫过古老的瓦顶，雷声雨声求救声哭喊声口号声汇在一起朝他扑面而来；而后他忽地展开滑翔翼，拍击着洪水向上飞，向上飞，冲破沉重的暴雨，在雷霆中穿行，飞越秦岭绵延千里的山脉，飞越古丝绸之路上悠悠不绝的驼铃，直到云销雨霁，脚底下是天山野花遍地的草原，头顶上是澄蓝无暇的长空，忽地一支箭羽从他身旁飞过，他极目远眺，看见地平线那一边，有个骑着马握着长弓的少年正朝他奔来，身后是云般的羊群，是雪顶之上的日与月。风里边，传来六弦琴清扬悲切的乐声。

*

一夜初春新雨，醒来站在正对院门的廊下，穿堂风卷着湿淋淋的枯叶飘到脚下，空气闻起来正新鲜。雷鸣视线转了一圈，见元武正戴着眼镜坐在梧桐树底下看书，便避开青石板上一滩滩的积水走过去，道了声好。许是老了，元武起初像没听见似的，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元武这才抬起埋在书里的脸应了话。

院里空空荡荡，雷鸣四下里看看，那张长弓搁在昨晚他同桑杰谈话的廊上，只是那人已不见了。“桑杰呢？”他问。

“早上起来吃了饭就去驻地了，要坐班，不到中午是回不来了。”元武把书合上放在膝头，“厨房有他留的饭，你吃了吗？”

雷鸣点点头，心下牵挂着他昨夜不知亮灯陪自己到什么时候，清晨怕是天还不亮就起来做饭，多半没有睡够，自己来这一趟实在费了桑杰太多心思。元武见他面上担忧，宽慰说：“这样的事也不多见，他后边还有两天的假，足够歇息了。”

“比起他来我可算是大闲人了。”雷鸣笑说，瞥见石桌上摆着个木盒，好奇一问，元武说那是盒象棋，桑杰闲来无事便会陪他下上几局；又说悄悄话似的告诉他桑杰的棋艺实在不怎么样，如今自己只有这点还不落下。雷鸣正心笑着，元武忽问他：“闲着也是闲着，你也陪我下一局吧？”

“成。”雷鸣听得这话，答应得爽快，伸手去开那棋盒，“我好长一段时间没下过了，一会输掉可不怪我。”元武摇着轮椅坐近了些，看着雷鸣一颗颗摆好棋子，玩笑说：“原本就下不过你，听你这么说，倒是有点信心。”

“哪里啊。”雷鸣一向经不起夸，不禁有些羞赧。他父亲是象棋一把好手，雷鸣自小耳濡目染学着，长大后也算是颇通棋技；往日在部队里总和元武下棋，赢得轻松，引来一群人惊哗队长还有这本事；元武也不是服输的人，败了一局回去研究老半天，下个休息日又找上雷鸣，两人的棋局也成了部队为数不多的休闲谈资。雷鸣的棋路不像他这人，反而气势凛凛威风八面，尤其用得一手好卒子，楚河汉界一过，就是只进不退、纵横捭阖，颇有大将风采。

棋子摆好了。昨日雨歇，棋盘上还留着些积水，积水里映出棋子的倒影，梧桐树的枝桠在水镜里摇摇晃晃，坐在一片清明的静寂里，两人很轻易沉下心，一步三思地博弈起来。棋局慢慢推进，雷鸣心里也暗自吃惊，元武的棋艺精进许多，他又好久不入棋盘，几招下来便露了破绽，被元武抓着机会吃下匹马。他原是想着陪元武解解乏，没料到元武手上较真，不像是闲时下棋，倒一副不击溃他誓不罢休的气势，这样一来便绷紧了十二分精神，手指移到棋盘边缘一颗卒子上，也动了真本事，你来我往杀得好不惊心。梧桐树上落下来只白羽灰翅的鸟儿，停在石桌一角，歪着脑袋看着那颗卒子。

雷鸣在棋局上到底是元武的克星，认真起来小半时辰就下出满盘优势，难免放松下来些，想着桑杰要什么时间才回得来家，又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下棋，指着一颗卒子说：“这是卒，最普通的棋子，但有一个特殊的规定：过了楚河汉界后，卒子不能后退。”他攥着父亲的衣襟，天真地问道为什么卒子在河这边想退就退，到了河那边却退不了了呀？父亲揉了揉他一头蓬松的短发，说下象棋就跟人生一样的，这楚河汉界就是一个选择，没过去前有的是迂回和后悔的机会，一旦决定了，踏出这一步，就只有义无反顾往前走；现在和你说这些太早了，但雷鸣啊，以后你会明白的。很多年后雷鸣在北京天坛的清晨里边，和元武面对面坐着下棋，他手上也捏着卒子，眼前是楚河汉界，元武问他，想好了吗，来特种部队的事情？他把卒子往前推，一抬腿，趟进楚河汉界滚滚的江水里，说我决定好了，落子无悔，那卒子落在棋盘另一边，也就宕开了他无法回头的下半生。

他想着，手上卒子一落，听到元武发出个疑惑的音节，注意力这才放回棋盘上，发现自己三心二意间走错了棋；正想悔一步，元武伸手按住他手腕，说，落子无悔。那白羽灰翅的鸟儿扑棱棱飞离了去，雷鸣长长叹一口气，由着元武吃掉他一辆车。元武手上抓着两颗棋子在掌心把玩，见他这样，问他：“分心了？”他不无沮丧地点点头，一抬眼撞上元武平和的眼神，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您说，卒子过河了就一定不能回头吗？”元武听出他话中所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棋虽像人生，但也不全是人生。”

雷鸣听着若有所思，望了望院门，九点钟明澈的阳光洒在院里，照得万物一新，那两扇红木大门上攀着的爬山虎更添了绿意，抬头一瞧，梧桐树的枝桠上已零零落落抽出了新芽，白羽灰翅的鸟儿正展着双翼在天际滑翔。他忽然记起来，上一次背着滑翔翼从入云的断崖上一跃而下，飞越朝霞下九曲十八弯的奇景，已是在好几年前了，疾风犹在耳际，身旁伴着的是迁徙的雁群；不知怎的，他那颗不甘拘束的心却先落了地，落进长河，顺着滚滚波涛不知要漂去什么地方。他说，下次再有假我就不来沈阳了，我挺想再背一次滑翔翼的。元武听在耳中，笑得温和，又走起棋来。

这盘棋下得僵持，最终还是雷鸣险险胜了元武，将军那一刹那雷鸣禁不住长长吐了口气，再往四周一看，树下已出现了一片片清晰的光斑，眼见是快要日中了。元武颇遗憾地说，这么多年了，想赢你还是难啊，雷鸣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又起身去厨房找了包茶叶泡了茶出来，两人稍作歇息又下起新一局棋，打得正火热，院门忽然开了，雷鸣抬头一看，正是桑杰，带着风朝他走过来。

“挺会打发时间的嘛。”桑杰到他旁边看了眼石桌上的棋局，又伸手在雷鸣肩上扫了扫，雷鸣这才发觉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落了几片枯叶。元武往后一靠，叹气说：“打了一个上午，实在是下不过雷鸣，我也只能欺负你了。”

桑杰闻言一挑眉，两眼直望着雷鸣：“替我报复他，一会午饭给你做好吃的。”

这两人孩子气上来，雷鸣夹在中间有些无可奈何，拍了拍桑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让他去休息。桑杰却驳他，说下午我还有打算呢，补觉做什么？浪费时间。雷鸣拿他没辙，只好由着他转身进屋，又想到这人夜里亮了一宿的灯，实在不忍心看他再忙，便站起来喊住他：“午饭我来做吧。”

“算你有点良心。”桑杰轻飘飘丢下一句话，拐到廊上拿了长弓回房，留雷鸣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

桑杰小心翼翼把车倒着停进车位里，雷鸣从车窗里边向外看，一片金顶红墙，这才知道是来了故宫。元宵假刚过，一路上游人稀稀疏疏，桑杰颇享受这份安静，脚步很是轻快，领着雷鸣从正门那块写着“沈阳故宫”四个大字的牌匾下走进去，不时停下来，举着挂在前胸的相机拍些什么。

他们从前在沈阳的驻地离故宫约莫骑车一小时的路程，休息日里桑杰惯爱来这里拍些风景，雷鸣时不时也跟去，两人拿着军人证还能省掉门票钱，倒是不错的悠闲活动。桑杰会些摄影，有次参加故宫博物院的摄影比赛还拿了奖，主办方要求实名领奖，恰好违了部队保密条例，桑杰同雷鸣一合计，用雷鸣母亲的名义领了奖，又绕了大圈从南方寄到驻地，雷鸣还满得意地把证书放在床头，换来桑杰一个白眼。

“可惜你来迟了，”桑杰走在后边说着，“前两周沈阳一直下大雪，整个故宫都给刷成了白色，可漂亮了。”

“之前四季都来，又不是没见过。”雷鸣也不在意，“再说那种时候游人最多，你肯定不喜欢。”

“那倒是。”桑杰上赶两步，和雷鸣并肩走在官道上。淡季的故宫最是壮丽庄严，一夜春雨洗净了明黄瓦片上的灰尘，午后阳光洒上去，当真是日照龙鳞万点金。桑杰寻了个采光好的位置，正对着前边崇政殿拍了张照，又说，“再说雪景，还是天山的最好……城市里的雪景，总给我感觉是平面的，苍白的，不如小时候扎营在半山腰，夜间刮起风雪，拉开帐子往外一瞧，外边夜色苍茫，只见得着最近处的山头，再远的就只是风雪里的一个虚影，往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只觉得自己悬了空飘在这恶夜里，但回头看见帐篷里生着的炉火和暖黄色的光，又觉得两脚踏在了地上，无比心安。”

“下次得空了带我去见识见识呗。”雷鸣玩笑道，没想桑杰郑重地点了头：“什么时候我们都有长假，我带你去。”

桑杰这人素来是很少承诺什么的，雷鸣听他这么说，一时又惊又喜：“真的？”桑杰笑着回身捏了捏他的手：“真的。你不是一直惦记着射箭吗，城市里哪施展得开，以后带你到草原上，再认真教你。还有你喜欢的攀岩滑翔那些事情，在天山都能做，我奉陪着就是了。”雷鸣反扣着他五指，说真要怀疑你有读心术了，我刚才还想着下次有假就不来找你了，去天山玩滑翔，你怎么这都能猜到？桑杰耸耸肩，大步带着他往东掖门去，说我哪猜得到你想什么，只是知道你这个人罢了。

东掖门出去正是十王亭，桑杰最爱来这一块，说这里开阔，不像凤凰楼那一带，建筑和人挤在一起，少了份磅礴大气，那张拿奖的照片也是在十王亭拍成的，半张是长天高云，半张是灰瓦红墙，自是一番磅礴。桑杰讲过当初头一回见元武就是在十王亭最东侧的大政殿外，他踩着点到，元武还想考他的性子，说他太刺头，没想桑杰毫无愠色，想来也让元武觉得难办。雷鸣调侃说你那算什么，他见我时还给我来了个三难子房，折腾了好几天，桑杰听了直笑。

虽是愧对母亲，雷鸣心底里实际还挺庆幸当初点了头跟了元武，瞧见了太多寻常人一辈子瞧不见的东西，尤其是见了桑杰，他一个自小在钢筋水泥里长大的俗人，才领会到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生存方式，倒不同于两手空空就往深山里去过田园生活，而是两脚踏在地上，办起事来不比他这精明惯了的差劲，心却始终是出离的，身上一切全当外物，只盘坐下来静寂望着人来人往，不知他雷鸣是这人海中平平无奇的一位，还是扰了这尊大佛的清净，被挑出来放进眼里，看不惯便折磨着了。他想桑杰确是太会折磨人了，从前肋骨大伤以后，胸腔内出血昏迷了三天三夜，好容易醒过来又住了一月的院，雷鸣得空就去探望，见桑杰消瘦了好大一圈，眼里的神气都蔫下去点，忙隔三差五带一大盒鸡鸭鱼肉去给他补身子，在部队里作训已经累得散架，到医院又忙里忙外顾着；桑杰这厮瞧着他，居然还乐在其中，说我这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了，从小到大都没这么舒坦过，雷鸣坐在床边给汤吹气，本想挤兑他两句，不知怎么又想起父亲，那么忽然就离开，生怕桑杰哪天被一梭子弹也这样带走了，心头便一阵阵刺痛，说你可要好起来啊，不然我这心思可都白花了。幸亏桑杰命大，骨头愈合后没留太大的后遗症，活蹦乱跳回了部队，照样一枪穿云百发百中，雷鸣也稍稍放下心；没想从一线退下来后这旧伤又牵出一串小病，桑杰又发挥起他折磨人的本事，隔三差五给他发消息说没睡好、头疼、又吃药了，也不怕他担心似的。雷鸣知道说什么不担心、什么生死有命听凭安排通通是假的，他在南方老家常看着母亲孤寂了半辈子的身影，仍旧是拖地洗衣做饭，只是腰身已弯下去，后脑头发也花白了，心知这就是看到了失去。父亲走得突然，小时尚未察觉什么，大了才明白家中只剩他和母亲空落落两人就叫做失去，元武坐在轮椅上慈和地笑也叫做失去，他最害怕还是桑杰，这样一个有了裂痕又轻飘飘的生命，哪天生场大病可能就玻璃似的碎成一片片，又或是不知何时蒸散了升上天去，到头来留他一人在地上，他最不想这样结局。

他多心，走着想着也就逛完一圈，故宫他们来过太多次，原以为来这里只是当作散步，没想离开前桑杰撇开他去了趟游客中心，出来时手上拿了条红绳，雷鸣好奇问了句买这个做什么？桑杰只瞥他一眼，并不言语。

他们出故宫时天边已浮起了晚霞，粉红色的，霞光照着红墙，衬得天地的颜色都异常鲜丽，桑杰把相机放回车里时又趁着时机拍了一张，雷鸣恰好站在镜头里，留给画面一个孑然的剪影，末了又关上车门，雷鸣有些惊讶：“不回去吗？”桑杰说这附近恰好有个迎春集市呢，你来得巧，赶上元宵灯会的尾声，去看看吧。雷鸣笑着说，都随你。

*

雷鸣向来对灯火抱有莫名的感情。小时候住在公寓楼里，往窗外一看就是车水马龙，他经常坐在阳台的富贵竹边看书，楼下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铃声、街边小孩玩闹的笑声和他们中年的母亲谈天说地的声音就钻进耳朵去；入了夜，人声便消减些，车声随马路上长河似的车流流过，他就趴在阳台栏杆上往外瞧，四周连片的公寓楼都亮起了灯，白的黄的橙的，还有窗帘里透出的蓝的绿的紫的，楼下马路一直延伸到黑夜里的山包里去，马路上车灯街灯又是白的黄的橙的，十字路口处不时亮起刹车的红灯，五彩缤纷，好不热闹。他爱看着离家最近的那个路口，盼着父亲骑着那辆上了锈的自行车从林荫道里拐出来，慢慢悠悠仿佛母亲厨房飘出窗外的慢慢悠悠的饭菜香，车链慢慢悠悠转动着回家。有时他等得到，便风一阵跑下楼和父亲抱个满怀，嘻嘻笑着被父亲扛在肩上；有时他等不到，便孤零零躺回床上，看着窗外万家灯火缓缓入眠。

后来参了军，去了特种部队，驻地在深山里，车水马龙的风景是很难见着了，站在基地天台上，只觉得山中相距遥远的岗亭的灯火，是黑暗中一点又一点，静寂又孤单。桑杰却说山中的灯火像他小时候常看见的风景，这边山头上挑起门帘，暖光照着羊圈，照着羊儿身上柔软煦和的绒毛，那边山头也亮着零星一点昏暗的光，在苍茫的夜风里摇动又摇动，整个天山乃至山麓一望无际的草原都混沌一片，只听得耳边毕毕剥剥响的篝火声和回响在山间呼呼不绝的风声。又说有一次他黄昏时分放丢了羊，在山谷里寻了大半夜，四周是一团团墨一般黑的山的剪影，抬头是藏蓝色繁星如沸的夜空，漫无边际的草原上流动着银色的月光，风一吹，潮涌似的泛起银色的细浪。他举着浇了脂油的火把四下寻觅着，远方传来一两声孤狼的悲嗥。

再后来，两人都从一线退下，雷鸣回到自幼熟悉的南方小镇的怀抱里去，仍旧听着烟火气的闲聊声与汽车的鸣笛声，坐在楼下院子里替头发花白的母亲扇着风驱开暑热，桑杰则轻悄悄落到尘世的土地上，在车流与人潮中像风一般经过，满眼满身都落着天山的雪，抖一抖，抖下来一片清寂的草原月色。

到底来说人还是不易变的，雷鸣觉着桑杰那股一尘不染的疏离感就是不易变的，此时他正拉着雷鸣的手往夜市的人潮里钻，无数次同熙熙攘攘的人群擦身而过，桑杰的手握得很紧，生怕两人被冲散开来；雷鸣走在后边，看着他的背影，还是那样仿佛游离在人海之外，要不是掌心连着掌心，五指连着五指，雷鸣甚至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化作风飘去了。这种感觉说来奇怪，他也只好攥得再用力了些，寸步不离跟在桑杰身后。桑杰觉出他手上用力，转头来问他：“怎么了？”

“没事。”他用拇指指尖在桑杰掌心蹭了蹭，暖暖地一笑：“这种感觉挺好的。”又在心里补充上下半句：虽然是热闹拥挤的地方，但看着你的背影同你走，只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桑杰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脚步又放慢了些。

这元宵灯会开在两排古楼中间，花灯一排排悬在人潮头顶，窗上檐上也灯火通明，有小孩提着龙凤呈祥的金灯从他们旁边经过，照得天上地下街边路旁皆是黄灿灿暖洋洋。再往深处走些，就闻到浓郁的各色小吃的香味，雷鸣只消一分辨，就觉出秋刀鱼铁板烧等等百种滋味，他午饭吃得清淡，这一嗅便食指大动，前边桑杰也心领神会，牵着他寻了个小吃摊解馋。雷鸣一瞧，果不其然还是鱼，烤得金黄出油，刷了层酱汁撒上葱花，桑杰递给他一串，他接在手里笑说：“你也太喜欢吃鱼了。”

桑杰说小时候吃的除了羊肉还是羊肉，腻味惯了，还是自己在外边野着时学会的抓鱼吃，水是清澈见底的，轻松抓上来两条，在河边湿地上燃起火来烤，淋上随身带的调料包就是一顿美味。天山脚下的河流流着的都是雪顶化成的水，鱼儿的味道自然是再鲜美不过的，末了再去河边掬一捧水来扑到脸上，指间哗啦啦流淌的是白雪也是天空。雷鸣垂眼笑着听他絮絮，一小口一小口咬着有点烫嘴的鱼肉，又觉得走在闹市里，心头便腾起一股归属感，叹道我老家那边即使是小城，这样的夜市也越来越少见了。桑杰说这一带是老城区，平日里也是不许有夜市的，冷冷清清，只在年节里有些生气。雷鸣想到小时住的那栋公寓楼就在老城区的边缘，他考上军校后母亲便搬离了，十许年后再回去看，昔日门前摆着藤椅、趴着晒太阳的橘色小猫的各色五金店小卖部已落了卷帘门，红红绿绿的招牌皆退了色，满目的破败荒凉，红砖路上也不见了生锈的公交站牌和午后牵着儿孙散步的老人，唯独路两旁郁郁葱葱的阔叶树愈发繁茂了，风一吹有唰啦唰啦的清响。风景丢失了终究就是丢失了，留在记忆里被时间冲洗成默片，纷纷扬扬落下来就成了怅然。

他正想时，桑杰扯了扯他手臂，又指指天：“你看。”

他一抬头，只见头顶一排排花灯的间隙中露出墨蓝色的夜空来，缀着黄澄澄几个忽明忽暗的光点，他一时还未认出那是什么，身边忽就呼啦跑过一群举着糖画的小孩，只听得兴奋的喊声：“孔明灯！孔明灯！”便转瞬被淹没在人潮之中。那光点摇摇晃晃向上飞，不几时变成了零星一点萤火，好像钻进了云里，就再难看见了。“孔明灯。”雷鸣稍有些讶异地喃喃道，旁边桑杰应了一声，说没想到这年头还能看见孔明灯，又来了兴致，拉着雷鸣说我们也去买一个，一会找个空旷的地方放掉。雷鸣在后边问孔明灯是拿来寄愿的吧？你要许个什么愿？桑杰也不回话。他又伸另一只手去拍了拍桑杰的手背：“你到街边等我一下。”

桑杰不解其意，还是答了声好，由雷鸣带着找了处空旷的地方站着，目视雷鸣往人潮里钻，不一会又折返了来，手上拿着张糖画：“给你的。”桑杰不知什么时候已消灭了自己那条秋刀鱼，两手空空接过来，奇道：“我又不爱吃糖，给我这个做什么？”雷鸣让他仔细看看图案，桑杰便拿在手上转来转去琢磨起来，片刻后猜说：“是只白鹤？”雷鸣笑着点头，说刚才看到一群小孩儿拿着糖画就也想给你一个，桑杰问他为什么偏生是鹤？他解释道如果非要拿一种动物比喻你的话那就是鹤吧，漂亮又出尘的，最像你。又见桑杰听得这话双目灼灼望着他，稍稍红了脸，插科打诨了句：“还应该给你买一个画成鱼的。”桑杰撇过头横了他一眼。

街边人流稍稍稀疏些，两人便一前一后贴着一排排老铺子走。桑杰恰好披了件月白色的袍子出来，风吹得衣袂上下翻飞，倒真有白鹤的神韵。想来旧时那些背着古琴从酒楼林立的小巷中走过的伶人、桑杰抱着长弓在月原上漫步时都是怀着同样静寂的心情吧。他们寻了个雕花窗上挂着各式孔明灯的小铺，桑杰问他想要做好的还是买材料来自己做？他回答说后者吧，但我也好久没亲手做这些东西了，许是会手生的。

雷鸣会些手工，原是自小跟母亲学来些剪窗花的本事，每到年关买来一叠红纸剪些梅花鹿、同心莲一类的吉祥图案，到了部队后自然包揽了过年时剪剪贴贴的活儿，又挥毫写一纸对联，上是金戈铁马星汉滔天，下是沙海怒涛山川风月，桑杰就站他旁边，手上用面粉捏出个白胖胖圆滚滚的兔团子。孔明灯这东西原先他也会做些，经年累月地不再碰，也不知手上还留有多少功夫。桑杰知道他，便多买了份材料，拿红袋子装起来拎着出了店门。

先前那条秋刀鱼落进肚子里，唇缝齿间都留着香味，早激出了食欲，桑杰在驻地忙过一上午又同他出来逛，到这时自然是起了饥饿感，回头来看着雷鸣：“我饿了。”雷鸣便又拉着他往人潮里走，说我们找个能坐下来的地方吃吧，站着总不舒服。又问你熟悉这里，有没有推荐的去处？桑杰摇头，说你挑吧，听你的。雷鸣知道桑杰爱吃面食，不多时寻了家面馆靠街的露天位置坐下来，等着晚餐上桌的当里桑杰把糖画一角的保鲜膜揭开一角尝了口。雷鸣坐在对面，见着他亮晶晶的浅紫色眼睛倒映出琉璃剔透的糖画，又装进去星星点点的花灯，纯澈得像少年的眼光。

很快两碗热腾腾冒着气的汤面上了桌，桑杰捧着自己那碗探头一瞧，见雷鸣吃得清淡，高汤上找不着一滴油星子，打趣说这真是提前过上退休养生生活了？又说上次去你那边，见你办公室墙上都挂着块山川风月的牌匾，还真是一派老干部风范。话音落下不等雷鸣反驳，拿了筷子埋头吃起来。

雷鸣只望着他出神，桑杰不经意一番话又挑起他心里的小九九来。想他也是读着经史典籍长大，对那些春江花月夜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自小浸淫诗书又研墨落笔，到了部队更是展露出一身文才，惹得元武也说他儒将风度；奈何尘世裹挟着他在红土地上磋磨数十年，把他打磨得圆滑老练风尘世故了，偏生创造出桑杰这样一个人给他看，说你寒窗苦读十余年也不如一个从天山走出来的白纸一样的人，虽然从不知道什么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但浑然天成的就已经是洋洋洒洒万字诗篇，已经是天底下最高洁最纯美的山川风月，他哪能不在夜里百转千回的满脑满心都是天山雪顶上飞的白鹤，醒来蹒跚在自己的生命里，却也只能做些题字悬匾的无用功，来挂念着自己求而不得的这一份不食人间烟火。桑杰见他老半天筷子也不提，抬头来问他这是没胃口？他眼神落到桑杰脸上，见着木碗里蒸出的水汽催得桑杰鼻尖冒着薄汗，眼睛里满是踏实和温暖，红油汤烫得他上下两片嘴唇像点了胭脂似的，带着肉香的夜风一吹，吹开隔在他们中间腾腾的白雾，像拨开了笼罩着远山的烟光似的，那山里的枝叶花草、飞鸟落叶毫无保留在他眼前铺开来，什么秘密也不再有了；又见他冲自己一笑，想起他们对坐在部队食堂餐桌上那些日子也是这样的光景，桑杰一筷子一筷子吃着东西，听着他断断续续说些闲杂小事，时而谈笑时而蹙眉，偶尔为着一点意见不合争论起来，心中却也不恼，左不过闷声吃完饭，放下碗嘴上就服了软，没事人似的与他说上几句；又或是秋季的校场上忽然降了暴雨，两人在废墟中战壕里滚得浑身尘污泥浆，雨声中哨子一响宣布解散后忙剥了迷彩外套，只留着汗湿的紧身衣在雨里淋着，淋得浑身湿漉漉淌着水满心畅快，他凑过去说阳台上的衣被都没收，这下白洗了，桑杰瞥他一眼说让你不看天气预报吧？今早起床我就收了，感谢我吧。还有那些零零碎碎散落在过往里的片段，桑杰站在他和元武的棋局旁安静度过的风和日丽的午后，在狙击点上等着蓝军入场时抱着头盔的小憩，穿针引线缝上开了线的裤边，一点一滴拼接在一起，他才恍然发现风花雪月也是会落到大地上的，仰头望着心中的日和月，低头深一脚浅一脚在滚滚红尘里蹒跚，到头来也不知究竟是和光同尘，还是不知不觉爱上世间了。

他心里像有一块巨石落了地，看着桑杰说我没事，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

起初是雷鸣提议，说就趁着夜色把孔明灯放飞了吧，又扣着桑杰的手笑说去找个制高点，这事情你最擅长，两个人便从夜市长街的另一端走出去。这一带没什么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或住宅群一类，多是三五层低矮破旧的民房，铁栏杆围起的窗台里边很难见得着光亮，晾衣杆挂在墙外生锈的空调机上边，悬着几件衣物晃晃荡荡，再就是孤零零的街灯，怕是年久了已不大亮，照得路两边的灌木丛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大团黑影。忽地草叶沙沙一响，灌木里跳出来只灰黑色的流浪猫，两人脚步一停，猫儿警觉地立起耳朵伏低身子，两眼在昏暗里闪着绿幽幽的光；不知是谁先迈了步，它又咻一声窜进街对面的草丛里，转眼已看不见了。桑杰原是想寻一块空旷的草地，可惜老城区里太难找着，四下兜兜转转只找着栋废楼，钻进黑梭梭的楼道里，拿手机照亮一路上天台去。

沈阳这几日虽是出着太阳，气温却偏低，天台上一滩滩积着水，月光照下来映出无云的夜空。雷鸣还四下望着，桑杰已趟过水又跨过地上纵横交错的钢筋水管，靠到天台栏杆边上。这废楼算是周遭一圈民房中最高的，往下看可以见着夜市的古楼，花灯一盏连着一盏，照亮下边攒动的人潮；环绕着古楼的民房群却黑成一团，只零星亮着点灯火，看起来像全部的光和生气都汇到那短短几百米的老街上去似的，成了墨海里一条流光溢彩的小溪；不时有光点从这小溪里升腾出来，被夜风吹得四散，这才知道是孔明灯。桑杰把袋子放到脚边，挑出一卷皮纸，雷鸣也过来拣了些物料，比划出孔明灯的轮廓，一偏头见桑杰展平了皮纸，琥珀黄的底色上画着几只仙鹤，想来是桑杰顺着他的意挑了这图案。

他在这样的天台上生出些熟悉感来，从前他们部队驻地最高那栋楼的天台也差不离这样。他头一次到上边时撞见桑杰正靠着栏杆发呆，手里攥着那条狼牙项链，这才知道自己不小心踏进了别人的秘密领地；桑杰见着他，一翻手把项链揣回兜里，转头去看天。他们驻地在深山里，夜间一抬头就能看见朦朦胧胧的星河，桑杰指了几颗星星给他瞧，说那边最亮那颗星叫玉衡，是北斗七星里最亮的一颗；最暗的叫做天权，不过这个空气质量是见不着了，它还有个更出名的叫法是文曲星……雷鸣只在军校课本上学过些看星辨位的浅薄知识，殊不知桑杰对这些了解得通透，便问他哪里学到这么多，桑杰说小时候一个人在草原上放羊，经常找到片好的草场就不愿回家了，临时支起个帐篷，入夜了就躺在草地上看星空，那边的空气是一尘不染的，连文曲星都看得清楚；这样久了，又不知从哪里找到些杂书了解些皮毛，自然懂得一些。桑杰对这些是驾轻就熟的，有次去藏区出任务，半夜营帐被狼群围住，他们一队人面上镇定实则慌了神，正要去摸枪，桑杰一把按住他的手说别动，我有办法，便叫他们把随身带的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专找热闹的电台放，又让他们大声说起话来，拿着军刀到处敲敲打打，过小半个时辰拿热感望远镜向外一看，狼群果真退了。雷鸣一身虚汗靠在角落，桑杰却颇轻松地烧了壶开水，又坐到他身边看起书，说野外经常遇到这类事，处理惯了就明白了，让队友不要担心太多。雷鸣想到他贴身带着的那条狼牙项链，心说该不会这就是他打狼打下来的战利品吧？开口问桑杰，桑杰却摇头说的确是狼嘴里拔的，不过与我无关，末了就不再言语。雷鸣虽是军校的高材生，这些知识却是课本和训练教不来的，想来只有桑杰这类被日月星辰牵着长大的人才懂得自然界的生存法则。

雷鸣想着，手上已做好了孔明灯的支架，桑杰过来把裁好的皮纸贴在钢骨上，两人左右整了整，一个鹤纹孔明灯就托在手上了。桑杰按着转了一圈，满意地说不错嘛，你的手艺还不见得退步，又弯身从袋子里拿了截红烛出来，小心翼翼固定在支架上，拿剪子剪下一小段灯芯，雷鸣在旁看着，不知怎的想起西窗剪烛的诗句来，心头一暖。做完了灯，桑杰把手臂搭在天台栏杆上，又抬眼去看天。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晚的雨，尘埃都降到大地上，半空中月盘朗朗，晕出玉色的光圈，水一样温润的光洒下来，照着天台粗砺的水泥地面、生了锈的护栏和堆在一块破破烂烂的铁板和钢筋，照着年久的平房剥蚀了的油漆外墙、老旧空调机上洗得发白的单衣，照着地上的萤火和不息的人潮，也不嫌俗世染脏了它月白色的衣袂。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小会儿，雷鸣忽听得桑杰问他：“除开在部队的时候，你去过西藏吗？”

雷鸣虽不知他为何这样说，仍是答了，说从前玩极限运动时去那里登过山，再往前的记忆就是很小的时候同父亲一道去过布达拉宫。那约莫是他五岁的夏天，父亲牵着他一步一步攀上玛布日山，雷鸣走得蹒跚，扯着父亲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坐车上山呀？父亲耐心等着他喘过气，蹲下来说自古以来有心之人来此，无论是像你一般大的孩子还是年过花甲头发斑白的老人，都是如此一步一脚印攀登上来，不仅是尊重他们的信仰，更是尊重这座山上睡了千万年的白雪与冰川，尊重这片纯净的土地上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无垢的生命。雷鸣跟着父亲到了布达拉宫，默默走进喧嚣的人潮里，站在庙中张着眼的佛像前，父亲凝望着佛，佛也凝望着父亲，旁边游人纷纷扰扰喧喧攘攘，父亲只伫立在那里久久无言。后来父亲对雷鸣说，爸爸是军人，从不信什么神鬼佛仙，但唯独你，爸爸想要为你求一份平安。雷鸣笑着双手合十说，那我也希望爸爸一辈子平平安安，退役后能到学校来接我放学。父亲也笑了，重又牵起他的手，蹒跚步行着慢慢下山去。走到半路，迎面碰上个一身素衣的枯瘦老人，老人见了他们，合掌道，两位是旅人，还是修行者？父亲只摇摇头，答道不过是俗人，来求一份内心安宁罢了。现在想来，雷鸣隐隐约约悟出些父亲的用意，可埋在玛布日山雪顶里的更深的东西，他仍是参不透的，又觉得也许桑杰能明白，或者说用不着明白。

桑杰若有所思地说五岁，那可能是我们认识前离得最近的一次。想来三十年前五岁的雷鸣牵着父亲的手望着玛布日山的雪顶，三岁的桑杰在母亲怀中同样眺望着天山不化的冰川；三十年间生死与共浴血踏过漫漫硝烟，看着伤痕与皱纹在彼此身上脸上留下一道道凿痕；三十年后两人十指相扣着在夜市里穿行，看着城市车水马龙灯火通明，这大概就是佛说的修行。又说，我一直想去西藏看看，小时候总听母亲讲，可不知怎么的总下不定决心。雷鸣握了握他的手说你不要多想，带我一起去吧，我给你指一条游人最少风景却最好的路，以前我登珠峰时对这些可有经验。

桑杰回他一句你这大忙人，升了职后都不像以往那样一年好几次来看我，这回也是待个两三天就回去，哪来那么长的假期？雷鸣答道你有空我一定陪你，又沉默了好一会，有些突兀地蹦出一句：“我这次回去，就想准备着辞职了。”

桑杰啊了一声，却没多少惊讶，只定定望着雷鸣，风停了下来，隐隐约约听得见远处夜市的喧闹声。雷鸣往远处看，说也许会玩上一段时间的极限运动，再换个稍轻松些的工作，也好多一点时间陪母亲、陪你。桑杰这会儿又偏过头去，声音闷闷的：“在部队这么多年，你这一远走高飞就都全部烟消云散了，你真想好了？”

“照你说的，直觉嘛，追着自己的心。”雷鸣捏了捏桑杰的手。

他没说的是，同桑杰认识这么多年，他做过太多关于桑杰的梦。他梦见自己也在天山脚下长大，穿着草绿天青色的长袍；梦见桑杰坐在大石头上绑着弓弦，他趴在青草地上两眼亮晶晶地望着桑杰稚气的脸；梦见桑杰拉着他在夜里举着火把漫步，在齐膝的草叶中深一脚浅一脚追逐奔跑，困了寻得个岩洞依偎着入眠；梦见悠扬清寂的乐声从桑杰怀里那有他一般高的六弦琴里飘出来，他用清亮的声音唱和出一曲牧歌；梦见他同桑杰并肩躺在极西北的夜空下，桑杰指着银河给他讲星宿参商；梦见帐篷上飘的彩旗热腾腾的奶茶云一般洁白的羊群，梦见他与桑杰都一点一点的长大、成人、衰老、死去，躯体长眠在哺育了天山万物的草原下，灵魂飞上天去结成千万米高空的雪花，最终寂静在天山亘古久远的雪顶上；他梦见无垢的他，与无垢的自己一次又一次相遇。

他有时也站在梦里，望着梦外从六岁长到三十余将近四十岁的自己，一路沿着波涛滚滚的长江奔跑，跌跌撞撞追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从军校追到部队又辗转回到父亲曾为之奉献了一辈子的单位上，替父亲走完了终止在他六岁那年未能走完的人生；渐渐这一条他走了三十年的路也到了尽头，仍是满目的长河滔天、莽原荡荡，他站在终点抬头望天，天上挂着只在梦里才见得着的天山背上的日和月。他忽就感到疲惫了，沉沉浮浮小半生，才发觉长河什么也不给他留下；恍惚间又听见桑杰清清淡淡的声音，说：

“天上的人想要到地上去，地上的人想要到天上来。你说这又是何苦呢？”

这话说他是不假了，本是在地上安安稳稳行走一辈子的命，见着了桑杰，就偏生想要往天上去，那月亮隔得那么高那么远，眼见是抓不住了，没想这月亮情愿自己降下来，轻轻落在他手掌心，陪他磋磨着，也不知是何苦。他低头看着自己同桑杰交扣在一起的手，叹气说：“有时候真希望从来没遇见过你。”

这话出口，他原以为桑杰至少也要皱一皱眉的，没想这人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道：

“我也是。”

他心知桑杰听出自己话里藏的意思，脸一红就要偏过头去，心想着还好自己皮肤偏粉，桑杰眼神再好也是看不出来的。

他们就这么沉默着在复起的夜风里站了好一会儿，桑杰忽然收回手，从脖子上取下来个什么东西，他一看，是那条狼牙项链，桑杰抽走了原来那条亚麻绳，又从裤袋里摸出在故宫带的红绳，把狼牙串上去，雷鸣正想他怎么忽然做这事，桑杰却抓着新换了挂绳的项链往他手里一塞：“送你了。”

雷鸣被他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这可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所以才要给你，”桑杰说，“我这人身上也只有这一件值得送给你的东西。你要看不上的话，要不我把那套四合院转赠给你，你退休后住过来算了。”

“前者就罢了，后者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跑来麻烦你做饭的。”雷鸣把还留着桑杰体温的狼牙攥在手心里，“这个我一定好好保存。”

桑杰见他收下，脸上浮出点笑意，忽然吐出一串雷鸣听不懂的话，又说：“这是香格里拉的藏语发音。母亲虽说是藏族人，可我就只学得这一句。”

“心中的日与月。”雷鸣重复了一遍，想着这信物拿在手上总怕丢了，就给自己戴上，桑杰见这颗贴身放了二十余年的狼牙在雷鸣前胸晃来晃去，半是心安半是怅然地说到现在，它的修行总算尽了。

桑杰母亲四五岁时就出落得水灵，虽整日整日在太阳底下烤着，皮肤却全不见黑，瓷娃娃一样可爱。离她家最近的牧区里有个小他一岁的男孩儿，刚满月就总被大人抱着来她家小坐，她见了便上去调皮地捏一捏脸握一握手，那男孩也不哭，黝黑的眼睛一眨一眨，冲她傻笑。两人慢慢大了，她学得一手六弦琴，每逢节日在聚会上拿出来只消一弹，引来满座叫好，他坐在人堆里，眼神仍旧很清澈。她是方圆几里年纪最大的孩子，自是把自己当作大姐头来看的，十四五岁就领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去小山里摘药草，他有些羞涩地远远跟在后边，没想林子里一声尖叫，吓得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隆冬时节，这么浅的山里，居然出现了头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野狼！他忙把她往自己身后拉，一群小孩子大气不敢喘一口躲在后边，他一观察，松了口气，这独狼体型不大，身上还见得着绒毛，想来是同狼群走散了的小狼。他一面带着人一步步往后退，一面从背后抽出根箭，摸上绑在腰间的长弓，箭头朝下上满了弦。那狼许是饿坏了，眼冒绿光便飞扑上来，他迅雷不及掩耳一抬手，噗一声，锋利的箭头不偏不倚扎进狼脖子里，那狼哀叫着滚倒在地，他忙又补上一箭，狼血染红了草皮上的雪被。后来她被各家大人逮着骂了一轮，那些个孩子也不敢再找她玩了，他便找上门说没关系，下回我们不去山里，就在牧区安全的这一块玩，我教你射箭、骑马，比采药草有趣多了！她这才抽了抽鼻子止了哭，笑盈盈地弯起眼睛。父母自遇上野狼一事后就不许她出去胡闹，她便和他里应外合，她踩着羊背翻出羊圈栅栏，他在外边接住，两个人风一样便往草原上蹿。有时她带六弦琴，他带长弓，累了就靠在石头上，他摸出个东西给她看，说这是上次打死的那头狼的牙齿，我扳了下来当个纪念。她气道都怪那次，现在没人和我玩了，你还拿这个做什么！他嘿嘿一笑，说以后会有用的。

她慢慢长开了，十八岁、十九岁，成了远近闻名的小美人，时常有人上门提亲，父母要么嫌这个太矮、那个太丑，要么觉得这家人条件太差、那家人彩礼给得太少。按照这一带的风俗，有为的男子娶妻要先拿出信物，可以是公狼身上扒下来的整张皮毛、可以是苍鹰窝里掏来的鸟蛋，只得亲手去取，失手了便是无缘。他晚上偷偷摸到栅栏边上喊她出来，摊开手，掌心里躺着的正是那颗狼牙；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唰一下红了脸，他摸着脑袋说这个是幼狼身上的，拿来娶你一点也配不上，要不我去打个大的吧？她抓着他手摇头，说我就喜欢这个，你留给我也行嘛。他拗不过，就从腰间抽出把小刀，在那狼牙上刻起来；刻好后她接过来一看，上边歪歪扭扭一句藏语：

སེམས་ཀྱི་ཉི་ཟླ་།

“香——格——里——拉。”她一字一顿念道。他也红了脸，支支吾吾憋出一句，刻这个是因为我觉得，你、你、你就是我心里的日和月。

后来他倒算机灵，隔三差五上门替她洗衣做饭，偶尔带一两只打到的野兔野鸡，她父母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说。直到那一年夏天，聚落里来了群自称是天山那边人的游客，租车自驾到西藏见见世面；那群人里边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约莫二十许岁，第一眼见到她笑吟吟出来斟茶便愣住了，眼神一刻不离她漂亮的小脸。他们这一向好客，她连着几天带这群人骑马、翻山，一身红袍拨着弦又唱起歌，眉眼弯弯眼含秋水，那男子也着了魔似的片刻不肯错过。在旅游队即将开拔去下个目的地的前晚，他看见男子钻进她父母的房里，大半时辰后喜笑颜开走出来，打那时起他就再没见着她。又过了一月有余，他清晨奶奶叫醒，说孙儿呀，和你从小一块玩到大的那姑娘今天订婚了，听说要嫁去天山呢，可远了！他听着脸都没了血色，衣服也来不及换翻身下床骑马奔过去，远远就见着她家帐篷前边停了辆披着红绸扎着红花的面包车，车旁边两个伙计正从车里一箱一箱往外搬东西。他下了马从山包往下跑，迎面撞上她父亲从门帘里走出来，见他便说，你和她有缘无份，断了这条心吧。他不听，执意要见她同她讲话，她父亲颇不耐烦地一挥手，说你走吧，我不会再让你见她了，免得女孩子家家心里留了不好的念想。

她远嫁那天家里四五顶帐篷上都挂满了彩旗灯笼，大红的彩纸衬着鲜绿的草地，周围一圈牧区都来了人，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他挤在送嫁的人群里，看着那辆面包车喜气洋洋鸣着笛开出来，车窗是紧紧关着的，只模糊见得到个窈窕的影子，他失了神去追，车里的人仿佛也感到什么，把车窗摇下来，一双淡紫色的眼睛盛满了泪，在风里寻着他跌跌撞撞奔跑的影子。他大喊项链，项链，收好那条项链！以后我去看你！就见她伸手在前胸摸了摸，牵出来一个什么，她声音向来轻轻柔柔，淹没在人声乐声中什么也听不见，只辩得出口型，她在说我记着！我记着！我记着……那车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他追得两眼发黑双腿打颤，最后扑一下倒在草地上，灵魂都出了窍，飞到那颗刻了字的狼牙上边，再也不想离开了。

那以后她到了天山，自此憔悴下去，活泼灵动的小脸上再也见不着笑，丈夫便说我拿大半家产娶你，你就不能服好，专给我脸色看？她闭着眼一声不吭，手里紧紧攥着那颗已经发黄的狼牙。再后来也不知她怎么想，把这狼牙挂在了她不喜欢的那孩子脖颈上，又看着他头也不回离开，像许多许多年前他留给她这颗狼牙一样放下一把长弓，从此再也不见面了；她怅然坐在那里，只觉得到此自己的尘缘已尽，往日那些两小无猜日夜相随，都成了模糊的留影，有或者无，在太长的人生里好像也都无所谓了。天山那边漫漫的长夜，笼罩到沈阳的天空上，母亲的眼光仿佛投在地上，桑杰望着天说，这颗狼牙的故事不好，在你这里希望能变成好的。

雷鸣听得懂他这话，把孔明灯抱在怀里，无言地笑。桑杰低头从袋子里取出最后两样东西，一个打火机和一片纸牌，先是拿火机点燃了灯芯，再把那纸牌系上去，雷鸣好奇问，这纸是什么？桑杰说跟挂树上的愿望卡一样的东西，全当求个美梦成真呗。孔明灯渐渐被蜡烛蒸起的热气撑了起来，桑杰握着一边递给他，说你抓住，这东西要一起放才有意义，雷鸣便抓住另一边，两人不约而同看了眼朗朗的夜空。很多年前就是在这样的夜空下，桑杰嚼着草叶在巨石上入眠，雷鸣望着窗外万家灯火等着父亲归家，两人沉沉浮浮小半生，总算是连在了一起，有了实实在在的牵挂。

“你许愿吗？”桑杰忽然问他。他笑：“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幼稚不幼稚？”桑杰横他一眼，说谁知道能不能实现，不许你亏了。雷鸣无奈，望着那在黑暗里亮着微光的孔明灯，出了口气，闭上眼，不一会重又睁开，望着桑杰笑：“我许好了。”又问他那你呢？桑杰一指那纸片，说我的写在那上边。雷鸣正要拿过来看，桑杰拦住他，说看到了就不灵了，我不也没好奇你的吗？他只好遗憾地收手，说那就放吧，趁着风。

趁着风，桑杰沉默了一小会又重复道，用弓的人都知道，让箭飞得更远的诀窍，其实也是趁着风。

那让它飞到天山好了，也算是代我先去一趟，见见那里的风景。雷鸣说着，见桑杰慢慢松开了捏着灯座的手指，也放了手，孔明灯在空中悬停了几秒，便趁着风慢慢慢慢向上飞去，看起来轻飘飘的，却承载着某种无可颠覆的力量。

这一点天光由长风吹着向上飞，同地上的生命一样，见过了万家灯火车水马龙，飞过了江河湖海山川日月，最终也像风筝，无论去得再高再远，总会被牵着落回紫黑色的大地上，这便是幸福了。但愿长风记住，在它蜉蝣般短暂的时间里，它也曾做过一场尘世的修行，也曾用萤火的光照亮挂在它心上的一纸愿望：

སེམས་ཀྱི་ཉི་ཟླ་།（心中的日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