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斜阳
日月老年故事
平淡琐碎
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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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掉!”
吸尘器还在嗡嗡作响,一如此前的每一个早晨。妻子的指令来得暴躁,文星伊正在搅拌酸奶和麦片的手一抖,勺子跌进玻璃碗中,清脆而突兀。
“又不是我故意的,是Siri自己选的歌……”企图把过失全盘推给无辜的Siri,逃避可耻但有用,这是结婚三十年老妇妻级别的求生经验。
音乐声中断后,金容仙不再搭理她,继续埋头做她的清洁。冰箱门上贴有一张严格的日程表,这样的小插曲不足以打断她的安排。
“生气了吗?”谄媚,讨好,像一只尾巴摇出花的大金毛犬。
但就算是金毛犬也知道...
日月老年故事
平淡琐碎
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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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掉!”
吸尘器还在嗡嗡作响,一如此前的每一个早晨。妻子的指令来得暴躁,文星伊正在搅拌酸奶和麦片的手一抖,勺子跌进玻璃碗中,清脆而突兀。
“又不是我故意的,是Siri自己选的歌……”企图把过失全盘推给无辜的Siri,逃避可耻但有用,这是结婚三十年老妇妻级别的求生经验。
音乐声中断后,金容仙不再搭理她,继续埋头做她的清洁。冰箱门上贴有一张严格的日程表,这样的小插曲不足以打断她的安排。
“生气了吗?”谄媚,讨好,像一只尾巴摇出花的大金毛犬。
但就算是金毛犬也知道游戏手柄不该到处乱丢。金容仙俯身捡起地毯上的手柄,指节捏得咔咔作响。——怒意此刻才在心中燃起。
搞错重点的家伙还在摇着尾巴,火上浇油地自说自话:“《六十岁的老夫妇》,三十代的时候听会掉眼泪,还可以理解,现在两只脚都迈进七十代的人了,听了还会伤感,也太没长进了吧,容。”
或多或少被戳中了软肋,金容仙闷不吭声。尽管金容仙清楚,要是不给她一点反应的话,今天一整天都不会太平。
眼前这个家伙已经扒着七十岁的门槛向里探头探脑了,可在她面前依旧像个六岁的小鬼:总是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一些恼人的玩笑话,或者做一些并不高明的恶作剧,好像非要挨自己一拳,才能心满意足地善罢甘休,推拉的游戏玩了几十年了还没玩腻。
可是今天却静悄悄的,只有假牙和摇摇欲坠的几颗真牙嚼动麦片的声音,涩涩的。
金容仙暗暗祈祷,今天,至少不要在今天,这家伙的哪颗牙齿又荣誉退休了。——如果是上牙,她一定会用手帕包好,要自己陪着往房顶上丢;如果是下牙,那就更不幸了,得动用铲子在院子里多挖一个坑,并采来小野花摆成一圈。平时也就算了,今天是一周一度的采购日,金容仙不想被耽搁。
“要去首尔看看孩子吗?我开车,不会太久。”
没有絮絮叨叨之前的话题,也没有谈到牙齿的事情,可丢出来话比金容仙以为的还要荒唐。金容仙怔愣了片刻,皱眉道: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下意识反驳,话语却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文星伊挠挠下巴,曾经的rap担当如今也开始感觉语言组织力不从心,磕磕绊绊道:“善熙那丫头感冒也不知道好没好……嗯,‘懒惰的地狱没有金善熙’,这副工作狂的口吻跟某人还真是一模一样。”
“少阴阳怪气地讲话!越老越小肚鸡肠,老拿以前的话来说事!感冒最多两个星期就能康复,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当那丫头还是会半夜拿着枕头敲我们房间门,说怕黑要一起睡的小鬼吗?”金容仙将手柄复位,因为缺乏耐心,动作有些没轻没重。
“孩子长再大也是孩子嘛!”文星伊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才会脱口而出这种曾经妈妈辈的人才会说的话。没什么道理,但相当理直气壮。
“你家孩子可是五岁就把幼儿园掀女孩子裙子的小男生打得头破血流,十五岁带头罢品行不端的班主任的公开课,二十三岁一纸诉状把录取性别歧视的研究所告上法庭,现在可是负责修造海底隧道受人尊敬的工程师,比你我都强得多。尤其还遇上某位不着调的家长,谁为谁操的心多一些还真不好说。”
“喂,喂!是谁说的不要阴阳怪气地讲话啊!你对你女儿那些学生时代的意气之争,倒是骄傲得很嘛——还说没有!你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文星伊气急败坏道。
“什么你女儿,你女儿的!你是不是还在记恨善熙跟我姓这件事?没有?少装蒜了,自己照照镜子,看看现在是不是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我凭本事赢的,你有什么不服的?”金容仙得意洋洋道。
“剪刀石头布定胜负算哪门子的凭本事!”文星伊把麦片碗一推,想要拍桌,却又在妻子威严的目光下缩了回去。
“一局定胜负你说是运气,三局两胜还说是运气,五局三胜还是完败,最后七局四胜来了个4:0,说明了两件事:我有本事且你运气差。”金容仙将麦片碗收走,放进厨房的水槽泡好,等文星伊一会儿自己洗。
“我以为你只会出石头嘛……”文星伊懊恼地嘟囔着。
伪装那么久,不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杀你个出其不意吗?这句话金容仙只在自己心里念叨了一下,谁还没有点儿小心机呢。
“真的不去吗?”从文星伊的语气可以听出她情绪的低落,“不想她吗?”
“不是上周末才见过面吗?”金容仙看了一眼妻子,却被那副像掉进水里湿漉漉的沮丧模样触动,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说,“当然想啊,一天没看见都会想,想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咖啡是不是喝得太多,周围基本都是男同事会不会受排挤……但除了相信她能把一切都处理好之外,我们俩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孩子始终是孩子,但已经是装不回婴儿床的孩子了……乖,懂事一点儿,晚上打个电话问问她这个周末有没有安排吧,方便的话我们就开车去看看她,正好小菜也做好了。”
“好像预约哟。”文星伊小声说。年近七十却还被妻子数落“不够懂事”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有一直纵容自己“不懂事”的对象,始终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现在什么都需要预约,去餐馆要预约,看医生要预约……就连看自己孩子也得预约了……”她抱怨道。
“今年的雨水很好,院子的玫瑰花应该会开得很好……”金容仙抬头看向窗外,突然说起院子里的花儿。
“什么啊……不是刚刚还在说孩子的事情吗,怎么就说起今年的玫瑰花了……”文星伊不满地抬起头,顺着妻子的视线向后院看去。
“但就算雨水很好,玫瑰愿意开放就开放,不愿意也别多管。该浇水就浇水,该施肥就施肥,就跟我们从前养孩子一样,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她就会长得很好。”
文星伊乖乖地任金容仙给她顺毛。窗外的麻雀在叽喳叽喳,有些吵闹,却也显得安静。
就这样沉默了半晌,文星伊开口道:“养孩子,可真不容易啊。”
“都养了三十年的孩子,才弄明白这一点,也太没长进了吧,星伊。”金容仙把握机会巧妙反击道。可盯着文星伊比年轻时还显得单薄的肩膀,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俯下身去,从背后圈住了她,拿皱巴巴的脸蹭了蹭她同样不平坦的脸,柔声道:
“收养孩子,可比收养狗狗要难得多,是吧?”
文星伊自然地伸出手去,搭在金容仙的胳膊上,轻轻地抚摸着。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干干净净没有一根狗毛的地面,恍惚间却好像听见了五只小狗你追我赶、吵吵闹闹的声音,以及那个小婴儿好像不知疲倦的哭嚷声,还有自己和金容仙手忙脚乱却又不得要领的哄睡声、婴儿床的吱嘎声。
回过神来,那些声音又被重新锁回了老旧的木匣子里,只有她手里粗糙的触感,是真实的、能够留下来的。
“对啊。”她拍拍金容仙的手臂,嘟囔道,“但养孩子还是有一点比养狗狗好。”
“是什么?”
“至少我们可以走在她前面。”
金容仙的采购计划因为那场毫无准备的谈话而推迟了些,因此当她被堵在车流中的时候,本就阴郁的心情更添一层烦躁。
“见鬼!怎么连富川都要堵车了!”她一巴掌拍响了喇叭,但很快就被更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和叫嚷声给吞没了。
自从搬来富川以后,她就很少开车了,——虽然在首尔的时候,司机这个角色也更经常是由文星伊担任。但一周一次的采购日和文星伊的钓鱼日重合了,她每周只得自己一个人开车去市区。
路过装有蒸鱼豉油的货架时,她脚步停顿了一下,内心交战片刻后,叹口气,认命地取下一瓶。尽管价格旁贴着“买二送一”的标签,但她却目不斜视地推着车走远了。
大概三十年前吧,刚隐退不久的她莫名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充满了焦虑,文星伊的生意也才刚刚起步,投进去的一大笔钱也不知道会不会在一场经济动荡中血本无归,因此能够实实在在让她安心的,似乎只有存折上的数字。
文星伊笑话她像极了掉进钱眼儿里的守财奴,她却一本正经地开始严格记录每天的家庭收入开支,并在三个月后交给了文星伊一份家用计划书,认真得一如她过去每次开Solarsido选题会,美其名曰“家庭财政紧缩政策”。
而折扣导向型也成为了金容仙的新购物方式。
“买二送一,买十减三,这样的便宜不能不占!”金容仙指着一整箱酱油,正义言辞地反驳文星伊。
“那你为什么买了十瓶,而不是买三组两瓶?”文星伊掰着手指算了半天,斗胆继续提出质疑。
金容仙沉默了。
“而且咱们家平时也不怎么吃鱼啊,这得吃到哪年去……”
“谁说不常吃?”金容仙唰地抬起头来,不再沉默了,“明明经常吃!”
“什么时候常吃了?”文星伊狐疑道。
“明天开始的每一天。”
好像文星伊就是在那时喜欢上钓鱼的。先是自己从网上找攻略胡乱买回来一大堆钓具,再然后就是加入了附近的一个钓鱼爱好者协会,跟人家交流后,发现自己买的全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又重新采购了一批。
面对收到账单暴跳如雷的金容仙,文星伊同样振振有词:
“等我以后多钓几条鱼,就值回来了。”
她第一次钓鱼就收获颇丰,回家后兴冲冲地给金容仙展示自己的成果。金容仙也兴致勃勃地往桶里看去,只见一条大概手指长的小鱼在偌大的水桶中悠然自得地摆着尾巴游来游去……
金容仙拿不准是该拿它下油锅,还是放鱼缸;或者一半红烧,一半放生。
好在后来,文星伊的钓鱼技术进步了不少,餐桌上总不乏新鲜的鱼肉。
至于是不是值回了本呢?金容仙望着储物间不断更新换代的钓具,揉了揉太阳穴。
至于“家庭财政紧缩政策”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反正再不被提起了,总之,一塌糊涂去了吧。
如果早起的话,一天的可用时间就会多很多。金容仙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可真正实行起来,却也是在不再有繁忙的日程、不再做闪闪发光的明星以后。
过完冬天后,辰光就更加漫长,给人一种好像不做些什么,就无从打发掉这一天的感觉。但金容仙总会给自己找到些事情做。
买下这套房子最重要的原因,是这套房子自带一片平整的庭院。她想,买点花种点草,听起来是不错的晚年生活。
今年的雨水真的很足,到时她站在厨房切菜的时候,应该真的能闻到玫瑰花的香气。她在心里暗自盘算着,等玫瑰进入花期后,她要每天早上拉着睡眼惺忪的文星伊到院子里,指一朵那天开得最好的花送给她;但她要是胆敢伸手摘花,她就会动用小家伙让她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大自然对所有生灵都是公平的,鲜花繁茂的同时,杂草也蓬勃生长着。但金容仙不公平,她要做这个院子里的上帝,宁可累弯了腰,也不容许自己的院子里有一根杂草生长。
拔完杂草,浇过水,太阳还未西斜,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文星伊也还没有回家。
她有些疲累,也许是真的老了吧。她这样感叹着,将自己扔进那架嘎吱嘎吱的竹躺椅里。
文星伊不理解她怎么会喜欢这种老古董,硬邦邦的还硌人,怎么能躺得舒服。再硌人也比你尾椎骨软和,她反唇相讥道,真实原因在嘴边转了几转,又咽了回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在她小时候奶奶家的老屋里就有这么一架竹椅,她总喜欢爬到上面跳来跳去,嘎吱声越响她就越高兴,奶奶说她那么喜欢的话就送给她,可妈妈说家里可没地方放它。后来奶奶去世了,那架椅子就被烧掉,陪着奶奶一块儿去了。
“我觉得等我跟奶奶的岁数一样大的时候,就该躺在竹椅上,嘎吱嘎吱地摇。这是我小时候的心愿!”金容仙言之凿凿,想了片刻后,又说,“不过我要是走了,你可别烧给我,留着你自己坐吧。”
“我才不坐呢!硌屁股!”文星伊心里这么想,却没这么说。她急于跳过这个话题,到了这个岁数,生与死、“走”和“烧掉”这样的话,已经不再能够以轻松的语气随意讲出来了。
文星伊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喊“我回来了”,就看见妻子躺在那架竹椅上,安安静静地打着盹儿。她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地把钓具卸下,把鱼桶提进厨房。
她静静地站在妻子面前,——她知道妻子不会轻易醒来,她一向睡得很熟,即便是在让人焦头烂额的繁忙日程中——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端详过妻子了。
虽然她们像所有关系和睦的夫妻一样同吃同住同睡,但不知怎么的,好像越上了年纪,就越羞于这样认真地注视,被对方抓包的话,会窘得像初恋时的少女,连耳朵根都会烧红。
这张脸已经跟她记忆中的模样有了一些偏差了,还好偏差并不大,只不过皱纹又多了几条,已有的皱纹又加深了些,还有因为又掉落了几颗牙,而越发瘦缩的脸颊。
她想戳一戳妻子的脸颊肉,就像她年轻时常做的那样。但手指接触到面庞的时候,却改成了轻柔的抚摸。
斜阳把妻子的年迈烘托得有几分遗憾,但她并不遗憾,因为她看过这张脸最美时的样子,也看着它逐渐枯萎。草木枯荣会随季节交替循环,而人容颜的衰老却是一条笔直的单行道。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一路上的一点一滴,她都没有错过,她心满意足。
要真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可能就是没能看见过妻子童年乃至青少年时的模样。她懊恼过她们为什么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害她凭空错过了她那么重要的二十年。
那些短暂定格的相片并不能满足她对妻子的想象。她想,那时晨曦照在她的脸上,她一定美得像天使——她指的可不是教堂彩窗上画的那些光着屁股飞来飞去的小家伙。
现在的她可不像天使,而是像童话里的树精,有着皱皱的面皮,讲话慢条斯理,总在关键时刻出现,为主人公指点迷津,给人一种可靠和睿智的印象——尽管她还是总干傻事。
可靠的、可信赖的、可爱的,文星伊在心里认真地一横一竖地写下能够配得上妻子的形容词。
可爱放在里面显得有些不合适,因为它跟“聪明”“优雅”,甚至“可靠”这些词不同,它跟“漂亮”“性感”“纯真”是同一类型的,跟年龄多多少少挂钩,好像过了哪个年龄,这些词就会像罐头一样过期,硬要吃下去就会吃坏肚子一样。
但管他的呢,她愿意这么称赞就这么称赞,玫瑰愿意今晚开放就今晚开放,谁能管得着呢?多嘴的人该被拖进后巷里打一顿。
因为仰躺的关系,妻子的嘴微微张开,下一秒就会流口水的样子。因为上了年纪,她还会轻微地打呼噜,比正常呼吸更强烈一些的起伏,文星伊每晚睡在她的身旁,并不觉得受到了打扰,反倒饶有兴致地细数她呼吸的节拍。
金容仙讨厌她拿这件事笑话自己,严令禁止她用“在泥坑里打滚的小猪在欢快地哼哧”来形容自己,并且咬牙切齿地宣称,她才不信文星伊不会打呼噜,等哪天文星伊先睡着了,她就拿手机把她打呼噜的声音录下来当铃声!可惜一次都没实现过。且不说文星伊究竟打不打呼噜,她自己可是一沾枕头就会睡过去的人,想要抓包也没有机会。
年迈的人嗜睡却也浅眠,文星伊抚摸的动作很轻柔,那也许是目光将她烫醒了吧。金容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妻子的影像在眼前重重叠叠了好几层,她用力地眨了眨昏花的眼,才让它们合成真实的、唯一的那个。
“几点了?米饭还没有煮呢。”金容仙骤然直起腰来,竹椅嘎吱嘎吱地响。
“还早。”文星伊转头看了一眼挂钟,拍拍她的肩膀,“你歇着吧,今天我来做饭。”
处理鱼鳞的手法她不如金容仙娴熟,几颗鳞片掉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捡起。客厅的电视声放得很大,她能听见“海底隧道即将完工,届时总统将亲自出席剪彩”的新闻,她笑了笑。
用柠檬味的洗手液反复搓洗,她将手指放到鼻子边,还是有淡淡的腥味。
煎鱼的香味很快飘散开,她有条不紊地拿下一个个调料罐,——她的厨艺依旧不精,但至少不再是打翻盐罐的笨蛋了。
晚餐文星伊吃得很安静,也很专注,有了一边看手机一边吃鱼而被鱼刺卡住喉咙,被金容仙开车送去医院挂急诊的丢脸遭遇后,她再也不敢在吃饭时分心了。
晚饭后她们会一块儿出门散散步,似乎是从前养狗狗时留下的习惯。门前的路灯光芒有些黯淡,路面最近在重铺,碎砖和翘起的钢筋像一个个陷阱。所以她们会在天空彻底变暗前赶回家。
然后无非是窝在沙发里一块儿看看最新的剧集,或者各自刷刷手机相互分享搞笑视频,或者跟下班回家的善熙打一个视频电话。她们可选择的东西随着时代进步而不断增多,然而她们的选择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减少。
文星伊听见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尽管对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她还是足够确信妻子已经睡着了。
她探过身子,帮妻子把手机屏幕关掉,并贴心地连上充电线,然后抬手关掉了床头灯,缩进了被子里。
她们早就不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相拥而眠了,——那只会增加患肩周炎和腰椎病的几率;也不像那些真正冷淡的结婚三十年老夫妻那样分房各睡各的。性的需求早就不再有了,但熟悉的体温依旧是每晚安睡的保障。
文星伊并没有立刻进入睡眠状态,她饶有兴致地等待着妻子的梦呓。
妻子最近几晚总会讲些梦话,——这是她的秘密,她甚至忍住没有告诉妻子——念叨着一些已落在了身后的名字。
“JjingJjing”“大发”“幸运”“健康”“长久”“Yongkee”“爸爸”“妈妈”……
文星伊本以为她只是怀念那些离开了的亲人,却在前一天晚上,听见了“善熙”的名字,她突然意识到,离开,并不仅仅只有逝去这一种方式。所以她才会在今早,小心翼翼地提出去看望孩子的建议,虽然最后仍未实现。
仿佛是梦中的回忆在不断加深,每晚的名字都会增多,文星伊静静地等待着、好奇着,想要知道她惦记的人还有哪些。
“辉人……惠真哪,fighting。”她的手臂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要重复曾刻入肌肉记忆的击掌。
上周才收到了惠真从全州的农场寄来的一大包特产,还附上了辉人的画,——本来说找个时间去找个书画店裱上,差点就忘记了,文星伊拍拍自己的脑袋。
说好了每年都要在出道日见面聚一聚的,连续三十年都守住了这个诺言。上次体检医生警告她,不能再喝那么多酒了,今年见面就把烧酒改成露水嘟嘟吧……
文星伊迷迷糊糊地陷进棉花柔软一样的梦里前,耳边传来妻子小声的呢喃:
“星伊。”
终究是上了年纪啊。好像自从进入老年,这样一句感慨适用于所有生活不便的场景。
不比年轻时在练舞室里仿佛金刚不坏的身子骨,对她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摔一跤是让人提心吊胆的一件大事。
所幸文星伊当时正在收拾渔具尚未出发,听见浴室里传来的呼救声后,急急忙忙地扶起她,开车奔往医院。
设计疏忽,浴室的地面会积水,她们早就商量着要去买防滑垫,却在一次又一次的“下次再说吧”中延宕至今。内疚毫无意义,却无法自制。
右腿轻微骨折无需开刀但需要打上石膏,出于慎重考虑,建议入院观察一段时间。金容仙唠唠叨叨地抱怨医院就是想方设法多收费,只是骨折而已干吗还要抽她好几管血,全面体检就是浪费钱,她天天都有吃营养剂、保健品,身体可棒了。
文星伊看着右腿被高高吊起,嘴却一点不闲着的金容仙,觉得好笑——可爱的那种好笑——本紧绷的心情稍稍松缓了些,柔声附和着她,就像哄一个抱怨月亮为什么摘不下来的小孩子。
被神神秘秘的主治医生偷偷叫进办公室时,文星伊并没有意识到狗血电视剧的情节会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天。医生指着电脑屏幕上她完全看不懂的图像、数据滔滔不绝,而她在听见“还需要做进一步的病理检查,不排除是恶性的可能性”后,只能看见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像被丢进一个真空舱中,感知在钝化。
她期待着奇迹发生,甚至为此向她知道的一切神灵祈祷着,但现代医学从概率上宣布了奇迹如彩票头奖,可望而不可即,似乎永远只存在于“听说”。
“怎么躺着还能把人躺瘦啊?”金容仙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文星伊什么都没跟她说,却也什么都想对她说,趁还来得及。她捏一捏金容仙消瘦了的脸颊,张了张口,说出来的话却是:“是瘦啦,脸颊肉都没有了。”
“没有你还捏!”金容仙佯怒道。
“习惯了嘛。”
文星伊笑得很淡。双人病房的另一张床还空着,半扇阳光洒在雪白得像从没有人躺过一样的床单上,尘絮在金色的光芒中悬浮,暖洋洋的。文星伊盯着那一小块阳光,改了口:
“喜欢你嘛。”
“如果,我说如果,没什么希望的话,就别勉强了。”金容仙抬起未输液的另一只手,盖在文星伊的手背上,暖洋洋的,跟文星伊想象中的阳光的触感一模一样。
文星伊没有惊讶,也没有如释重负,只是回握住了妻子的手。她的手心是潮湿的、热烘烘的,像小狗干净的眼睛。
“也别通知谁吧。”金容仙叹了口气,“爸爸走的时候,来了很多人,我很难过。”
这世上只有文星伊才能够明白的话,从前妈妈也能够明白,但妈妈已经不在了。
爸爸走的时候,亲戚朋友们都赶来医院见最后一面,将抢救室的大门围得严严实实。医生早已告知没有了抢救的必要,但妈妈还是咬着牙,告诉医生继续抢救,只要还有一点儿希望。
金容仙隔着玻璃,看见爸爸干瘦、赤裸的上身被除颤仪击中后,像一只跳到岸上的鱼,无助地挣扎着;而平日里只需一点点就仿佛能“起死回生”的药剂,正以数十倍的剂量注射进爸爸的身体里。她觉得这不是在救爸爸,只是在救那仪器上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体征,爸爸的烛火已经熄灭了。
她想要让医生停下,却被妈妈制止了。而文星伊在此时是一个“外人”,她无权做任何决定。她对妈妈那并不深刻的恨意,被葬礼后妈妈的一番话给彻底拔去:“容仙,不要怨妈妈,妈妈也想让你爸爸安安静静地走,可是那么多人都看着,他们看见的只是他们看见的,如果妈妈让医生拔掉了管子,妈妈会变成罪人,永远的罪人。”
“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事吗?”文星伊摸了摸她的额头,温柔地问。
金容仙想了想,说:“今年的花期已经过了,玫瑰真的开得很好。明年如果雨水还很足的话,院里的玫瑰花应该还会开得很好。你该浇水浇水,该施肥施肥,每天早晨开得最好的那一朵,就是我送给你的,你把它摘下来放在床边吧。”
“还有吗?”
……
“追上我,超过我,向前走。”
过世的讣告只在新闻版块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浪花,年轻人们已经不认识她了,而同龄的人们也差不多忘记她了。
文星伊穿着体面的黑西装,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迎来送往,忙前忙后。她举止得体、表现干练,放在任何场合都让人挑不出错,让人几乎忘记她正在主持她妻子的葬礼。
她坚强得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这让所有“节哀顺变”的劝慰都显得多此一举。她微笑着说,妻子走得很安静、没有痛苦,她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但这并不足以打消所有亲近的人的担忧,金容熙拍拍她的肩膀说“辛苦了”,女儿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要去首尔住一阵,惠真和辉人则问她愿不愿意去全州散散心。
她谢绝了所有的好意,只说家里还有事需要她忙。
甚至连葬礼结束后,她还执意要自己开车回家。
离家的这两个月,门前的路面已经重新铺好,整整齐齐,光洁一新,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走了。
停车的时候,她抬起头看着沉默的路灯,暖色但黯淡的灯光像一个被人踩过一脚的脏兮兮的橘子。明天是采购日,也许可以买些橘子回来,要新鲜的、漂亮的、完整的。
双人床一个人睡和两个人睡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文星伊习惯性地睡在一侧,闭上眼睛,却始终像在等待着什么而难以入眠。等待着床的另一侧传来倾斜的震颤,等待着被子的另一半被掀开,携卷着风和体温钻进她的怀里。可她什么都等不到。
窗户忘记关上了,风呼啦啦地灌进房里,她们一起选的窗帘翻飞,如远去的飞鸟。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啪嗒”一声摔在地板上,碎得满屋都是,洒一地星辉。
她闭眼不去看那四分五裂的月亮,听着树枝单调而寂寞的摩擦声,等待这墨色的夜在屋檐下滴尽,褪出天光的那一抹鱼肚白。
一点一滴,一点一滴。
人生何如,要有这样冷清的夜?
她的心快要被水滴石穿了,于是她掀开被子,光着脚向外走去。
那架竹躺椅还照着原样躺在那里,跟她一样在等着谁。
从前,寂寞只能缩着脖子拢着袖筒,踮着脚尖从房间的阴影下快速地溜过;如今,它登堂入室,趿拉着拖鞋,来来回回,在地板上留下一串串静默的回响。回响汇聚成潮水,淹没她的脚背,她的小腿,她的膝盖。
她惊慌得难以在地面上立足,自救似的躺上了竹椅。
嘎吱、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闭上眼,她看见往昔在眼前摇来晃去。竹椅因等到了一个人而不再寂寞,而她有足足五十年的回忆供她咀嚼而不再怕寂寞。
寂寞就像一条恶狗,你怕它,它就追着你吠、追着你咬;而你站住脚做出一点不怕的模样,甚至从地上捡起块砖头时,它就夹着尾巴逃走了。
斜阳早已落尽,晨曦快要显露,她该睡一会儿了。
起床后她该给玫瑰浇浇水、施施肥了,它们可能明天开放,可能永不开放,尽它们喜欢吧。她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踩着它们枯荣的脚印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如果开花了,最漂亮的那一朵,她只看看、摸摸,不必摘下来。
游戏手柄不要再随便乱丢了,说好了放电视柜下面的;要自己去采购了,遇到“买二赠一”的折扣陷阱要小心,浴室的防滑垫这次一定要买;吃完饭一个人也要出门散散步,遇到邻居要热情一点儿打个招呼……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星伊。
钓鱼呢?明天开始就不去了吧。
我知道你不爱吃鱼。
【Moonsun】跟我结婚之前拜托金老师不要死
*是本次的日月跨年活动文
*小学生!文星伊X班主任!金容仙
*又名聪明绝顶丁辉人
1.
文星伊摘了一朵花送给金容仙。
学校花坛里种的不知名小花。灿金色,被她小小的手捏着小小的花柄,花骨朵在顶上摇摇摆摆。
文星伊说:“金老师,这是今天送你的花,祝你今天……”
她卡住。站在原地回忆自己这一周给老师的祝福。
周一她祝老师开开心心。周二她祝老师永远漂亮。周三她祝老师一直年...
*是本次的日月跨年活动文
*小学生!文星伊X班主任!金容仙
*又名聪明绝顶丁辉人
1.
文星伊摘了一朵花送给金容仙。
学校花坛里种的不知名小花。灿金色,被她小小的手捏着小小的花柄,花骨朵在顶上摇摇摆摆。
文星伊说:“金老师,这是今天送你的花,祝你今天……”
她卡住。站在原地回忆自己这一周给老师的祝福。
周一她祝老师开开心心。周二她祝老师永远漂亮。周三她祝老师一直年轻。周四她祝老师中午可以吃到食堂最好吃的糖醋排骨。
今天是周五,她站在这里绞尽脑汁地想一个还没说过的祝福。她举着花,哼哼唧唧吭吃瘪肚,比考试看图写话还来得搜肠刮肚。最后福至心灵昂首挺胸,字正腔圆道:“老师,祝你今天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金容仙没忍住低头拿手掩了掩嘴,遮住了唇边的笑意,这才伸手来接过小花,小心地插在办公桌角淡蓝色的窄腰花瓶里。
“谢谢星伊。”她一如既往真诚地道谢,然后才拿出人民教师的素养,“但是这句祝福我们一般是在老爷爷老奶奶生日的时候才会说的噢。”
“啊?”文星伊自认展现了广博学识,没想到反倒在老师面前弄巧成拙,顿时红了脸颊,咬着嘴唇低头下来,脚尖在面前一小块地板上划拉圆圈,臊眉耷眼,“噢……那、那……”她想赶紧说一句新的祝福补救,越着急脑子越空白,憋得脸更红。
金容仙笑眯眯地看着她,看她脑瓜顶上几撮头发炸起来,阳光一照像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没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脑瓜顶:“好啦,不要着急,星伊的心意老师已经收到了。”
文星伊在她软软的手掌下抬头,小孩子湿漉漉的眼睛期期艾艾地看她,抿抿嘴道:“那……老师可以跟我结婚吗?”
“这个嘛……”金容仙沉吟一阵,状似思考,然后在小朋友期待的目光下轻轻摇手指,“还不可以噢。”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啊?”
“等星伊再长大一点。”
“长到多大才算长大一点呢?”
“嗯……”金容仙站起来,手在自己头上比划一下,“等到星伊长得跟老师一样高吧!”
文星伊有了目标,即使目前看来还有些遥远,但还是立刻给了她全新的动力,当即生龙活虎摩拳擦掌豪情壮志:“好的!金老师等一等我,我一定会长得比金老师高的!”
金容仙噎住。暗地里一向有些在意身高的年轻教师被自己的学生不经意戳到痛脚,哑巴吃黄连有苦却难言,只能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推着小孩的肩膀:“好了,午休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星伊差不多该回教室咯。”
“好的金老师。”文星伊乖乖听话,往办公室外走的路上一步三回头,探戈趟着走。一回头说“老师我走啦”,二回头说“老师明天见”,三回头兴冲冲纠正自己的口误:“不对,我们班下午有语文课,老师等下见!”
金容仙一一回应,好脾气地挥手:“好,好,等下见。”
2.
文星伊喜欢班主任金容仙老师。
这是她们全班,不对,全年段师生都知道的事情。
七岁的小朋友还不到传统意义上情窦初开的年纪便深陷爱河,契机是在1999年的九月。秋高气爽的开学季,孩子们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地出门,家长们欢天喜地击掌庆祝孩子离去。就是这样一个苦者之苦深似海,乐者之乐广若天的新学期,二年级(4)班迎来新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年轻的女老师郑重其事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大名,字体端正,线条却诠释所谓“字如其人”而自带一番圆润。转身自我介绍姓金名容仙,接下来的日子里希望能够跟同学们相处愉快。台词相当之标准套路,如她长的那一双美女标配的双眼皮大眼睛。
文星伊当时正埋头苦心钻研如何在自己新买的橡皮上用铅笔钻出一个完美的圆孔。百忙之中抽空抬头,幼小的心灵为美色震撼,一眼钟情两眼倾心。只差接通广播全校公放一曲“深情一眼挚爱万年”。可惜二年级的文星伊词库里尚未录入“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之类的妙词佳句,因此全部感想浓缩如下:
“新来的班主任老师也太好看了吧!”
“知道啦!我早就知道啦!我有眼睛我自己有看见好不好!”安惠真不耐烦地抱起两条胳膊,还没长开的眉毛眼睛更加纠结到一起,整张脸乍一看便宛若一个随手捏起的小笼包子。小笼包子撅着嘴往边上一撇,哼哼唧唧:“文星伊,你这星期都说了好几千次了,好几千次!”她把十根手指头抻开抵到文星伊眼皮子底下去,试图以此强调自己话中数字之庞大,“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说同一句,换一句好不好?”
文星伊盯着安惠真的手掌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怀疑道:“我有说几千次那么多吗?没有吧,哪里有那么多啊。”
“怎么没有!”安惠真一拍手,“你都不止说了几千次!你说了、你说了……”
她义愤填膺之中突然卡住,情绪受制于自己有限的知识储备,连忙扭头求助一旁的丁辉人:“辉人呐,比千大的是什么来着?”
丁辉人正蹲在绿化带旁埋伏一只金龟子,此时正到关键时刻,于是猛回头朝安惠真呲牙咧嘴示意她噤声,然后转回头迅雷不及掩耳间用两个矿泉水瓶盖扣住金绿色的小虫,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倒进一早准备好的铅笔屑盒里。她再三确认盖好了盒子,才抬起头来回答,眼神中有一丝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恨铁不成钢:“是万啦。”
“哦。”安惠真虚心受教,转回头来继续愤怒,“你说了几万次!几万次你知道吗文星伊?”
文星伊有些被单位量震惊,但心里多少在怀疑安惠真的数数能力,因此回答的时候难免带着委屈:“就算我有说这么多次好了。”顿一顿,义正词严,“可是金老师就是很好看啊。”不仅理所当然,甚至面露困惑,“难道你们不觉得她很好看吗?”
安惠真点头道:“金老师是挺好看的,但是谁会像你一样天天说啊?”
“我知道文星伊为什么会这样。”丁辉人走过来。她讲话的神情相当严肃,一只手托着笔屑盒子的样子仿佛公园里头清早遛鸟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大爷。
“为什么?”
“为什么?”
甚至连文星伊本人都被她这架势唬住,跟安惠真异口同声问道。
丁辉人抬起一根手指在半空中轻点:“那是因为,文星伊,她恋爱了。”
“……”
文星伊与安惠真对视,接着又转回来看着丁辉人。当事人文星伊负责发问,举起一只手示意:“那个,‘恋爱’是什么意思?”
丁辉人叹一口气,深感自己的朋友们智商与自己并不处于同一水平线。“就是说你喜欢金老师。”
“是啊。”文星伊点头,“但是大家都喜欢金老师啊。这我跟大家有什么不一样的。安惠真,难道你不喜欢金老师吗?”
安惠真摇头又点头:“我喜欢啊。”又看着丁辉人,“对啊,大家都喜欢金老师的嘛。”
“啧啧啧。”丁辉人摇头,“文星伊的喜欢跟我们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我们喜欢金老师,只是说,嗯……比起别的老师,我们见到她会更高兴一点而已。但是文星伊——”她猛地凑近,一只手握拳,像握着一个麦克风一样举到文星伊嘴边,“你是不是每天都想见到金老师,看到她就开心,看不到她就难过?”
文星伊点头。
“你是不是明明有好多话想跟金老师讲,但是真的跟她说话的时候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文星伊红起脸来。
“你是不是每天一有时间就老想金老师,还觉得如果可以跟金老师住在一起就太好了?”
文星伊没有回答。文星伊已经熟了。
“你看。”丁辉人扭头对安惠真道,“这就是恋爱。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安惠真受教匪浅:“原来是这样。辉人你好厉害啊。”
丁辉人叉腰:“平时我叫你多看点书谁让你不看的。”
文星伊熟了一会儿,重新活过来,戳一戳丁辉人的手臂,蚊子叫一样地问道:“辉人,那恋爱了之后要怎么办呐……”
丁辉人想了想,道:“你真的想跟金老师住在一起对吧?像你的爸爸妈妈一样。”
“嗯。”
“那就要结婚才行。结婚了才可以住在一起。”
“噢……好像是这样的。我爸爸妈妈也是结婚了才住在一起的。”
“那很简单了。”丁辉人总结陈词,“你去跟金老师求婚,她答应了就好啦!”
3.
于是文星伊第二天就去跟金老师求婚。
由于两个朋友一致认为不可以空手去求婚,她在花坛里精挑细选了一朵淡红色的小花前去。
当然,收获了金容仙老师的婉拒——“要等星伊再长大一点噢。”
人生头一回表白失败的文星伊难免垂头丧气,她摘的花被金老师留在了办公桌上蓝色的小花瓶里,她本人却只能蔫头耷脑地离开金老师的办公室。
丁辉人和安惠真安慰她。
丁辉人说:“没关系的星伊,我听说很多人第一次表白都会失败的。现在金老师还不是很了解你,你以后好好学习,让金老师也喜欢上你,然后再跟她表白,肯定就可以成功了。”
安惠真说:“星伊,辉人说的对!”想一想,补充道,“一回生二回熟,下一次一定行的!”
她显然对这句俗话一知半解,临时征用,并不太契合当前语境。
但好在文星伊的文化水准与她不相上下,因此并未察觉,把她跟丁辉人的手一握,泪眼汪汪:“我一定会努力的!辉人,惠真,谢谢你们!”
4.
文星伊是一个喜欢与人分享的小同学。每天晚饭时间都会跟她爸妈分享今日在校的所见所闻。虽说她爸妈通常情况下把她的口若悬河当作下饭小菜,只凭借父爱母爱本能间或回应一两个拟声词、以及诸如“这样啊”“然后呢”之类的无意义追问,但这并不影响文星伊的发挥,每天依然兴致勃勃,从进校门教导主任的丝巾颜色,一路说到出校门保安老伯的站姿。
近日的话题始终围绕文星伊与金老师的恋爱进展。
她爸妈初听此话题尚且有些新奇,但一个星期后对此的兴趣显然已经再而衰三而竭。饭桌上三个人,只剩文星伊剃头担子一头热:
“金老师肯定也已经喜欢上我了。”
她妈从饭碗边上白她一眼:“得了吧,人家老师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小屁孩儿,你多吃饭少做梦,妈妈最喜欢你,昂。”
文星伊这回说话是有理有据,并不因观众不买账而偃旗息鼓,反倒眉毛一扬,立刻摆事实讲道理:“谁说老师看不上我!妈妈,你听我说嘛,金老师每次改我的看图写话不仅会给我打分数,还会在分数旁边打一颗星!”
“噢。”她妈反应平平。
“一颗星!”文星伊重复。见她爸妈还是不得要领,拔高了声线又道,“一颗星星!我,文星伊!星星就是我呀!”她美滋滋地说完,自我肯定,“所以说,金老师肯定喜欢上我了。我跟金老师是两情相愿!”
她爸正好咽下一口菜得空说话:“你到底是要说两情相悦还是两厢情愿?就你这语文水平你老师还给你打一颗星,确实是给的特别对待。”
文星伊只听其一不晓其二,只觉得得到了她爸的肯定,相当雀跃,再次宣布:“对,我现在跟金老师是两情相悦。”
5.
文星伊这天来学校的时候发现丁辉人和安惠真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
准确地说,好像全班同学看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对。
今天早上是语文早读,她作为语文课代表必须以身作则,不好开小差去问她们,只能一边念着课文一边在肚子里犯嘀咕,琢磨自己只是感冒请了一天假,而且都已经快好了,怎么同学们一个个都还拿同情的眼神看她?
她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总算熬过了早自修和第一节数学课,立刻火烧屁股地冲到丁辉人座位上:“辉人,怎么了啊?为什么大家看我的样子都怪怪的?”
丁辉人抬头看她。闻声而来的安惠真以同样的姿势看她。双管齐下,文星伊觉得自己快被她们眼神里实质化的同情压死,着急道:“到底怎么了,你们倒是说啊!”
丁辉人站起来,按住了文星伊的肩膀。
安惠真伸手过来,握住了文星伊的手。
“星伊,你听我说。”丁辉人说。
文星伊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昨天上完语文课以后,班长问金老师几岁了。”
听到是跟金老师有关的事情,文星伊越发紧张起来。“然后呢?”
安惠真接口:“星伊,你知道吗。”她的表情好像是在中秋节当天听说奔月的不是嫦娥而是吴刚,“金老师,她已经二十三岁了!”
什么?文星伊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她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金老师二十三岁了,所以呢?
丁辉人拍了拍文星伊的肩膀,她的表情现在已经称得上是沉痛了:“星伊,你想一想,我们几岁?”
“……七岁?”
“金老师比我们大了三倍还多!”丁辉人举着三根手指头,“也就是说,等我们二十岁的时候,她已经,她都已经……”她停下来做了一番心算,“她都已经六十多岁了!”
提前学习了下一学年内容的丁辉人同学聪明反被聪明误,而历史早就向我们证明,真理难以为人们所接受,谬论却总是能第一时间传递给最多的人。
比如听完丁辉人一席话的文星伊倒吸一口凉气,呆愣地站在原地,不只是瞳孔地震,连带着情窦初开的心和少女荡漾的灵魂也一起地震。
她呆呆地站了好久,才好像终于重拾语言组织能力,结结巴巴道:“那等我二十五岁,金老师不就,不就已经……?”
丁辉人和安惠真看着她,大家对答案心知肚明,但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点下头来。此情此景甚是有几分悲壮。
最后还是安惠真开口道:“文星伊,你要坚强一点。”
6.
之后的一整天,文星伊都魂不守舍。
甚至在一向最爱的语文课上,面对金老师的笑脸,她也蔫蔫儿得提不起半点精神。
她看着金老师一如既往地站在讲台上转身一笔一划地写字,再回过头来举着课本示范朗读。
她想到自己持续了那么久的跟金老师结婚的愿望,她甚至已经想好她们的卧室天花板上一定要贴上星空和小花仙的墙纸。
她想到金容仙已经二十三岁。她想到自己未来一定会迎来的二十五岁。
她想到这一切都泡汤了。无论是墙纸,结婚,还是金容仙,一切全部都泡汤了。
她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但是她的脑袋好沉好沉,像一千斤的石头挂在她细细的脖子上。她甚至觉得自己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文星伊眨了眨眼睛,用力甩了甩头。
然后她的眼睛就真的睁不开了。
7.
文星伊睁开眼睛前,就先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她并不喜欢这个味道,所以睁开眼睛的动作也显得有些抗拒。睫毛闪了老半天,才睁开一条缝来。
——然后她看见了金老师坐在她床边的侧影。
金容仙的头发松散地在脑后扎一个马尾,再顺到一侧的肩膀上。她穿着奶驼色的薄衬衫和白色的高领打底,只露出一小截脖子和有些肉感的下巴。小脚西装裤很流畅地包裹她的臀部。她坐着,一只手握着文星伊的小手,从卷起的袖口露出来的手腕很细,但却依然让人觉得肉呼呼的。
文星伊下意识地动了动被金容仙握住的手。金容仙立刻转过头来,对上文星伊迷茫张开的眼睛,蜜棕色瞳仁里水光荡一荡,惊魂未定地道:“星伊,你总算醒了,吓死老师了。现在觉得怎么样?头还会昏吗?感冒这么严重的话就要好好在家里养好了病再来上课呀,落下的课老师也会跟其他老师商量找时间替你补起来,身体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她一边说,一边用掌心贴了贴文星伊的脸颊,好像是不太放心,又低下头拿自己的额头测了测小朋友额头的温度。
“!!”文星伊的脑子一下子完全清醒。人被被子困住无处可逃,只能在原地扭捏。“金老师……我已经没事了……”
金容仙直起身,还是皱眉:“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刚刚是谁上着课突然就昏过去了?”
文星伊想了一下,确实是自己理亏,选择闭嘴。
金容仙叹了口气,摸了摸文星伊的脑袋:“这样吧,下午你就在医务室好好休息,等下医务老师会过来给你再量一次体温。放学以后老师送你回家,跟你家长说明一下今天的情况。”
“嗯。”
金容仙刚把话说完,医务室的门就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务老师走了进来。
“好了。”金容仙道,“老师等下还有课,你先好好休息,晚一点放学了老师再来找你。”说着作势要起身,却发现文星伊拽住了她的衣角。
“老师……”小朋友嗫嚅着说话,因为生病而有些湿润的眼眶越发红起来。
金容仙以为她身体又有不适,连忙坐回去:“怎么了?”
“老师。”文星伊又叫一句。抬起头来看金容仙的脸,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情绪地掉下眼泪来。她一边啜泣,一边含糊不清地哭诉道:“金老师……呜呜,金老师你不要死啊……”
金容仙:“你说什么?”
置身事外的医务老师:“?”
8.
伤心欲绝的文星伊小朋友情绪一发不可收拾,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个颠三倒四。
金容仙几乎用上了自己人民教师的全部素养,才终于搞清楚了小孩儿悲伤的始作俑者。又接着花了老大的工夫,解释了半天人跟人的年龄差应该用减法而不是乘法。总算说服了文星伊等到她二十五岁的时候自己还不至于老到快要死掉。
“真的?”文星伊一边打嗝一边问道。
“当然是真的。”
“那,”文星伊抹了抹眼泪,“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定比老师要高了吧?”
“……”金容仙在心里默背教师基本守则,告诫自己绝不能打击学生的自信心,微笑作答,“应该跟老师差不多高了。”
文星伊抬手在自己脑袋上面比了比,看起来对这个回答不是特别满意,但还是接下去问道:“那老师是不是就可以跟我结婚了?”
“这个……”金容仙愣了愣,最终答道:“你到时候再来问一问老师不就知道了?”
“好!”文星伊用力点头。低头想一想,又拉住金容仙的衣袖:“那,跟我结婚之前,金老师可千万不要死掉啊!”
金容仙:……
小学数学到底什么时候会开始教学生年龄差的正确计算?
9.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
金容仙没从案头的文件里抬起头,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开口道:“请进。”
进来的是前个月刚刚入职的年轻语文老师,瘦瘦小小的样子有时会让金容仙联想到自己刚刚毕业任教时候的模样。
她突如其来地缅怀过往时光,就不可避免地想到此生带的第一个班级里那个特别的小朋友。
文星伊毕业那一年往上蹿了不少个子,只可惜仍然比金容仙稍矮半个脑袋。
结业典礼那一天她来跟金容仙道别,十二岁的女孩已经开始隐约显露出未来成人的轮廓,只因表情有些愤懑,而透着少年人独有的稚气。她站在金容仙面前,垫了垫脚,又重新站好,抬手把校服第二枚纽扣扯下来,郑重地放进金容仙的掌心:“老师,我会回来找你的,你一定要等我长到二十五岁。”
金容仙一门心思扑在教书育人上,实际并不明白小孩珍之又重地交给自己的东西有什么含义,但还是认真地收进怀里,拍一拍文星伊的脑袋——这个动作已经不如几年前那么方便——笑道:“那你可得动作快一点。”其中究竟多少玩笑多少真心,无论是当时还是此刻,金容仙都发觉自己难以分清。
“小刘老师,有什么事吗?”
年轻的语文老师抱紧了怀里的试卷课本:“金老师,外面有个人找您,她说自己的您以前的学生。”
“是吗?”金容仙微笑。任教这么多年,常常有学生毕业后来看她。但实际一个人长大后大多会记得高中老师为自己的付出,却很难清晰地想起陪伴自己求学生涯最初几年的小学老师。金容仙总是很珍惜与学生们的再会。从一个成年人的轮廓里依稀辨认他曾经的稚嫩模样,是金容仙的乐趣。“那快请她进来吧。”
“但是……”年轻老师有些犹豫。
“怎么了?”
小刘老师压低了声线:“她……她有些奇怪。”
“什么意思?”
“她说……”小刘老师抿了抿嘴唇,“她说自己是来向您求婚的。”
“!”
金容仙猛地站起身来,桌上的一只钢笔滚落在地。她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很细微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循声扭头,看见一个人背光走进她的办公室——她穿着全套的白色西装,烟灰色马甲锁住细窄的腰身,金色的长发柔顺地、一丝不苟地落在挺阔的肩头。她还很年轻,却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衬衫的纽扣整整齐齐地扣到顶端,一切看起来都正式得有些过了头。
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朵灿金色的、不知名的小花。她举着花向金容仙走过来,在她身边站定,若有所指地以视线扫过两人的肩膀,微笑道:“金老师,你看,我已经比你高了。”
金容仙不答。
她正回忆起自己办公桌抽屉深处那一枚纽扣。她只身迈过的诸多岁月好像在这一刻经由这枚小小的纽扣逆转。它成为时间的钥匙,让她的抽屉变成哆啦A梦的时空隧道。她一瞬间与职称竞争、不上不下的工资、落人口舌的情感生活等所有这些成年人的寻常困苦隔绝,而只成为某一个人的金老师。
这某一个人站在她的面前,送给她一朵灿金色的、不知名的花,笑着问道:“老师可以跟我结婚吗?”
金容仙回想起自己查到的第二颗纽扣的含义——
真心的爱,与浪漫恋情的开端。
10.
“文星伊,你都不先问问我结婚了没吗?”金容仙皱起脸来,“我都已经四十岁了好吗。还是说你认定了我肯定会做大龄剩女啊?”
“……啊?”文星伊遭遇意料之外的回应,手足无措,脸跟着小花一起蔫儿下来,“那、那……那老师结婚了吗……?”
金容仙不答话,只是盯着她看,看得文星伊脸热脚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花,笑道:“不好意思,我就是大龄剩女啦。”
文星伊看着她的笑脸,也跟着傻傻地笑起来。
11.
“还有。”金容仙突然又收敛了笑容。
“怎、怎么了?”
金容仙抬手指着文星伊的鞋子。
“谁允许你穿这么高的鞋子来求婚的?”
fin.
-哟 这是你女儿吧张婶?都长这么大了呀……
-是呀,今年就八十了,我还在愁今年送她什么礼物呢。去年让她一整天过马路都是绿灯,前年是漂亮的日出,上前年让她五年没开花的茶花开了一整树哈哈~她可高兴了!但今年要更特别一点才行~
-诶 你看你看她还记得你喜欢小菊花呢
-那可不是 我头上这朵也是她今年寄给我的!
-汪!
(图片可以转载,但需注明原作者和出处,不可二次创作,感恩)
-哟 这是你女儿吧张婶?都长这么大了呀……
-是呀,今年就八十了,我还在愁今年送她什么礼物呢。去年让她一整天过马路都是绿灯,前年是漂亮的日出,上前年让她五年没开花的茶花开了一整树哈哈~她可高兴了!但今年要更特别一点才行~
-诶 你看你看她还记得你喜欢小菊花呢
-那可不是 我头上这朵也是她今年寄给我的!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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