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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绫

[伞修]清醒梦

原作向,1.1w一发完

开放性剧情,具体设定请看正文~

 

全职高手/苏沐秋×叶修

《清醒梦》

 

——————

 


00.

 

“清醒梦,是指在做梦时保持清醒的状态,做梦者于睡眠状态中保持意识清醒,可以在梦中拥有清醒时候的思考和记忆能力,部分的人甚至可以使自己的梦境中的感觉真实得跟现实世界并无二样,但却知道自己身处梦中。


“弗洛伊德在其著作《梦的解析》中将清醒梦解释为‘潜意识的强念力’,特指在大脑对某些事物拥有执念时,将把梦境由无意识混沌状态接管为半意识状态。”


 

 

01....

原作向,1.1w一发完

开放性剧情,具体设定请看正文~

 

全职高手/苏沐秋×叶修

《清醒梦》

 

——————

 


00.

 

“清醒梦,是指在做梦时保持清醒的状态,做梦者于睡眠状态中保持意识清醒,可以在梦中拥有清醒时候的思考和记忆能力,部分的人甚至可以使自己的梦境中的感觉真实得跟现实世界并无二样,但却知道自己身处梦中。


“弗洛伊德在其著作《梦的解析》中将清醒梦解释为‘潜意识的强念力’,特指在大脑对某些事物拥有执念时,将把梦境由无意识混沌状态接管为半意识状态。”


 

 

01.

 

于夺冠当晚宣布退役,结束自己十年的职业选手生涯之后,苏沐秋报复性娱乐了两天,开着小号在网游世界里参与大混战——他原本以为会打得很激烈,让他能有很多乐子可参与,结果轮回是有夺冠经历的成熟俱乐部了,兴欣会长伍晨也深谙发展之道,两边公会都把战斗规模控制得小之又小,结果就是非常没劲。


当然,作为前兴欣队长,这种“没劲”的心情只能自己暗暗想想,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一个人住怪无聊的,兴欣不差他一间宿舍一张床,苏沐秋没着急搬出宿舍回自己家,留下来参与集体生活。退役的第三天,他醒得还算早,叼着根牙刷慢悠悠地从二楼宿舍下来到一楼训练室,屋里只有苏沐橙一个人,她似乎也是刚起,桌上还放了杯敞着盖晾着的冒热气的豆浆,听见脚步声猛地回头:“哥你来看!”


“嗯?”苏沐秋疑惑地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他要先去把泡沫吐掉。当他又折返回训练室门口,苏沐橙急不可耐地把他拉到电脑前:“快看快看!”


“什么啊。”苏沐秋被按到凳子上坐下,十年的职业生涯加上快要三十岁的年纪,不需要配镜但是确实存在一点点视力下滑,于是他眨了几下眼才看清——


然后他彻底醒了。


邮件是这样写的:荣耀世界邀请赛,由世界电子竞技协会携手荣耀游戏公司共同发起,于7月17日至8月6日在瑞士苏黎世举行,参赛国家在各自联赛内抽调选手组成国家队。这封邮件的目的是邀请苏沐橙作为国家队成员去B市参与赛前集训。


“冯主席今天凌晨给我留言说让我醒了告诉他,随时准备接他电话。”苏沐橙解释道,“我刚看见。”


“嗯……”


“而且他好像是打你电话你没接,他说让你醒了立即联系他。”苏沐橙说,“你要不看看你的号?”


“我睡觉静音了没听见。不至于吧……”苏沐秋表情皱成一团,手速飞快地登上自己的QQ,果然看到了邮件提醒和冯宪君的留言,“我都退役了啊!”


不行,我现在问问老冯。苏沐秋冲回楼上找手机,半个多小时后打完了电话又冲下来。窗外的鸟吱吱喳喳地叫着,上林苑别墅区已经开始有晨练遛狗的人了。此时还是只有他们兄妹两个醒了,苏沐秋压着声音,神色复杂地跟苏沐橙说:


“他们叫我去当领队!”


 

 

02.

 

“然后我就来了。”苏沐秋简单讲述了自己接到邀请的流程。


“意料之内。”喻文州说。


“我本来拒绝了,但是感觉老冯都快哭出声了。”苏沐秋开了个玩笑。


世邀赛的通知来得太突然,很多琐事就算动作再快也不可能完全办下来,队员们在集训基地、后勤保障等一系列事情安排好之前先各自待命,内定的领队和队长——也就是苏沐秋和喻文州先到B市做些前期工作。


“主要是没想到老韩不来。”苏沐秋说。


“我倒是猜到了王队不干。”喻文州说。


噗。苏沐秋瘪着嘴笑了一下。


时间已经来到晚上八点半,晚高峰都快结束了,苏沐秋把手中的文件依次放好,等着一会儿开会用。世邀赛远远超出了常规联赛的规模,光联盟自己说了不算,还由国家竞技总局直接参与,这也是苏沐秋一开始在电话里拒绝了冯宪君的原因。他只是爱赚点钱,无心和体制内接触太深,结果谁能想到韩文清为了霸图干脆地拒绝邀请,联盟里有资历有技术的人本来也找不出第三个,如果他再不来,那这个领队给谁当就不好说了,空降个外行指导内行也不是不可能。


最后还是责任感战胜了一切,苏沐秋硬着头皮把这工作接下来了。领队要“全权负责”,说得轻巧,仔细一想也知道不是什么轻松活,到B市第一件事就是先跟竞技总局临时成立的荣耀世邀赛会委开个会。


苏沐秋来之前私下先跟冯宪君打听了几句会委是什么来头,他担心过的事冯宪君自然早担心过,对此有点头疼。电子竞技属于超级新兴产业,总局的电竞相关部门成立不久,本来就没几个人。荣耀联赛是国内发展得最成体系的电竞赛事,联盟已经满足了日常需求,没让总局操过心,所以总局只是必要时和联盟交接下工作,正面宣传熟练有余,操办赛事业务生疏。


而问题出在会委的总负责人身上。香饽饽当然不能随便给什么人,但普通的领导又不好调来管这一茬事儿,最后竟然落在一个刚入职不久、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身上——据冯宪君说,这人具体工作能力不明,但是家里很有些背景,以至于电竞办公室主任都不得不私下悄悄跟他交代一句,似乎是因为非常喜欢游戏于是被指定了这份工。


一个凭着兴趣爱好要求家里安排工作的二世祖形象跃然脑中。“全权负责”四个字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苏沐秋听到这儿,本就凉了半截的心是彻底碎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会会这个负责人,祈祷他不要太能添乱。苏沐秋翻着手里的比赛资料打起了腹稿。


 

意料之外的是会议没能按约定时间开始,超时十几分钟后会委后勤私聊苏沐秋,苏黎世赛事组委会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要交代什么重要通知,会委负责人在和那边通话,过会儿就好。


收到这条消息,苏沐秋和喻文州无奈地对视一眼。明明有很多事情没做却只能干坐着,纯粹的等待令人心情惨淡,更不要说是这样两个工作狂。口干舌燥,苏沐秋实在懒得忍了,拧开自己桌前那瓶矿泉水提前喝了几口。


喻文州本来也不是什么多爱聊天的人,并且眼前这气氛就不适合闲聊。他叹了口气,沉沉肩膀:“要不我给你发段录像,我们先复盘一会儿?”


“我感觉要有事发生。”苏沐秋说。


“嗯?”


“跟比赛没关系。”苏沐秋顿了顿,“直觉。”


他总觉得他的焦躁不仅仅是因为在这里干等一个关系户领导。他今天连轴转了一天,一大早看到消息,最快速度赶去高铁上狂敲键盘,电话没停过,从早到晚就啃了个东站出发前买的贝果,现在等人的这会儿反倒是一天里最清闲的时候,终于有空把心中的预兆细细研磨一番。不太好说,反正是有种预感,提前说一声,万一真有什么事还能显得他未卜先知。


苏沐秋“咚”一下把转着的笔拍在桌上,推着桌子站起来:“我出去透口气,就在门口外面走廊,要是来人了你给我打个电话。”


他单手拉开椅子方便自己出去,凳子和地面的“欻”声与门把手被按下的“啪嗒”声同时响起,苏沐秋扶着木头椅背扭头看,门推开了。


有人进来了,那个年轻男人抱着一摞资料,脚步匆匆地走向桌前:“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身后呼呼啦啦又进来几个人,有刚刚发信息联系过的后勤,有打过照面的数据师和宣传员,甚至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冯宪君。可苏沐秋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表面平静但是毫不动摇地钉在了最先进来的叶修身上。叶修只是看了苏沐秋一眼,充其量多停留了一秒,好像看一个完全没听说过的人,然后就坐到位置上,宣布会议开始、少点寒暄赶紧说正事。


 

 

03.

 

第三赛季再一次夺冠,苏沐秋打完决赛后就歇了一天,立刻出差拍广告上综艺,再回H市都是半月以后了。司机来机场接他和崔立,下飞机时还是晴空万里,越往市区开天阴得越厉害,苏沐秋在临近俱乐部的街口突然说不回宿舍了,他要直接回家。


他家,一处老小区,外墙掉皮屋里渗水,父母的最重要遗物,因为建得早所以拥有难以复刻的优良地段。而随着荣耀知名度的提升,离商圈太近反而是个烦恼,苏沐秋时常会看见自己被高度精修后的商务图在大屏上滚动播放,那张脸太完美无瑕,让他每次看都觉得恐怖谷,只想尽快转过头去。


某一天,已经是很久之前了,苏沐秋皱眉扭头的同时,突然有点恍惚,这条路是回家的必经处,散步买菜从嘉世下班都要路过,而十五岁后他一个人走的时间没有那么多,大部分时候叶修会在他旁边。那瞬间苏沐秋无端地想到,如果叶修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笑出声——“毫不留情”这种说法一般会伴随着夸张或极端的情感表达,但平心而论,叶修的笑一般都很轻,并非嘲笑,更近乎一种打趣方式。随后叶修会说一句话,有时候是“我看着还挺好看的啊”,有时候是“你还没习惯啊”,或者别的什么的。


一路上说笑得太投入,霎时间苏沐秋会耳朵灵敏地听见身后的自行车车铃,喊一句“哎哎有车”,然后一把拉着叶修的手往边上避一步。再走几步就到家了,叶修总是会把菜扔在门口就不管,看着似乎四体不勤,实际上从未把袋子里的鸡蛋摔碎。苏沐秋把它们分类放好,盖进菜筐的进菜筐,该进冰箱的进冰箱,出来之后会看见叶修站在窗前点一支烟,对着不远处商场的另一块大屏指点江山:


“幸亏老陶没把这块也买上推广位。”


苏沐秋一想就觉得惨不忍睹:“那我立刻换遮光窗帘。”


——当然,以上全部都是未发生过的,用十五岁的经验嫁接在二十多岁的生活中。总而言之,听到苏沐秋的要求,崔立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第一反应倒不是怕被路人拍照暴露住址,而是今晚其实还有个应酬想要苏沐秋参加,猜也知道苏沐秋刚出差回来肯定不乐意再有饭局,于是打算先斩后奏,先把人带回俱乐部歇半天,晚上临出门前看似轻描淡写地提一下,半推半就着也就能同意了。


司机才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苏队想回家就回呗,一扭方向盘往另一条路上开去。崔立没什么表示,只是掏手机说要给老板打个电话。


哦。苏沐秋看他这态度也估摸出了还有事,不然没必要非得跟陶轩说。他听力好,一边听着崔立手机里滴滴滴的拨号音,一边发着呆想,赞助商那拨款合同好像是上午刚签好。


崔立能从网管小崔混成崔经理,是有点人情世故的本事的,电话接通,他多余的一个字不提,只问沐秋要回家,这几天还有别的活动安排吗?资金到账的陶老板对摇钱树格外宽容,乐呵呵地说回吧回吧,放假歇两天。


真的下雨了,苏沐秋专注地看着雨水汇聚成一滴,在重力作用下下滑,然后一颗一颗吞噬掉其他水珠,吞得越多滑得越快。这雨下得也太大,苏沐秋想回家只是挂着一件事:衣服到底收没收?


 

——但是夏天的雨平等戏耍所有人。小区里道路状态太差,车一开进去就不好倒,苏沐秋让司机把他放到门口,戴上帽子口罩自己走进去,落在身上的雨水已经变成细细的丝状,天空仍然阴沉,但云在流动,以肉眼可见的快速奔向另一个方向。当苏沐秋拖着四轮湿漉漉的箱子关上家门,天空已然放晴,离别半月的客厅只能听见风声。


好吧,风声。苏沐秋认命地换上拖鞋,风吹树叶哗啦啦响。他自己出差前忘了关窗户收衣服,谁也怨不了。苏沐秋看了眼如旗帜般飘扬的衣服们,事已成定局也没有抢救的意义,这半个月还不一定淋了几次,没晒掉色就不错了。他慢慢悠悠地把衣服从衣架上摘下来,重新又扔进洗衣机,天边一块云刚好走开了,一瞬间天光大亮,泛白的路面映出树影的摇曳,苏沐秋把洗衣粉扔回地上,只觉得心很累。家里太安静了。

 


 

04.

 

正如叶修会前所言,时间紧任务重别整没用的,这开会内容比塔克拉玛干的沙子还干。苏沐秋原本就很累,又不可避免地受到精神冲击,再投入工作,只觉得自己快低血糖晕厥了。


叶修先是讲了一通世邀赛的组织细节等等,中心思想是竞技总局会给国家队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支持,有什么困难直接提,一切以成绩为重。苏沐秋顾不上老友叙旧,按着笔记本上提前列好的大纲一项项说,又要钱又要人。


苏沐秋原本以为得扯一段时间的皮、费点口舌,这和领导是谁没关系,他们现在需要的太多,比如要陪练要技术人员,加一个人就是多一个预算,再怎么特事特办都很麻烦。


但没想到,叶修就从那坐着看他机关枪一样狂讲,如同在欣赏一出戏,看不出来是只听进去了一点点还是一点也没听,看得苏沐秋心里发怵。


“嗯……”叶修最后只是点头,“可以。”


他低头翻了一页笔记,实际上刚刚一个字也没写,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什么意义,然后转头看向另一边:“文州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好吧,其实我应该认真听听,但真是听不下去。会议还在进行,苏沐秋靠在椅背里发着不应该发的呆,心情竟然毫无波澜。


 

时间已经很晚了,明天还有新一轮的工作,叶修让大家赶紧回去休息,但是领队留一下。


苏沐秋知道叶修肯定有话跟他说,就算叶修不叫他,他也要主动留下的。门“啪嗒”一声又关上,苏沐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终于抬起眼看向叶修——叶修也在看他,仍然是在欣赏什么一样的出神的眼光。


苏沐秋也不说话,就这么看回去。终于,叶修笑了一下,把那种很复杂的眼神收回来了,变回他和其他人说话的样子:“吃饭了吗?”


“这么久没见,第一句就说这个?”苏沐秋忍不住说。


“我刚刚就在想一会儿要跟你说什么。”叶修说。


“怎么是你啊?”苏沐秋问。


“我也很意外。”叶修说。


说完这句之后似乎又无话可说了。眼看着叶修没有再搭话的意思,苏沐秋说:“我还没吃,午饭晚饭都没吃。”


“饿吗?想吃什么我请你。”叶修说。


“都这个点了,除了火锅就是烧烤。”苏沐秋真怕吃了睡不着,“我回酒店叫客房送餐。”


“住酒店呢?”


“不然呢?”


哦。叶修说:“你还想说什么?”


这没话找话的诡异氛围真是够了,这辈子没聊过这么难聊的天;当然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现在脑子不空白就很不错了,一时半会儿哪说得清?苏沐秋反问:“你想说什么?”


叶修说:“没想好。”


……好吧,我也是。苏沐秋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一点包袱,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今晚住哪?”


“理论上应该回家,我家离总局很近,方便上班。”叶修说。


“有我酒店近吗?我打车过去十分钟。”


“这倒没有。”


“所以要不过去住我那,我订的是套房,两间卧室,还多一个早餐名额,不吃浪费。”苏沐秋说,“正好方便明天早起。”


“行啊,正好咱俩还可以轮流睡觉蹲守组委会的电话,不管几点打都有人接,绝不错过任何消息。”叶修说。


“都下班了非得继续工作吗……?”话里有话听不明白吗,苏沐秋有点恼了,“爱来来不来算了,现在带你走怎么这么麻烦,有能耐了跟当年无家可归不一样了是吧?”


话音刚落,叶修毫不遮掩地笑出了声——是苏沐秋非常熟悉的那种打趣方式。苏沐秋冷脸看着他,过一会儿叶修终于笑够了,心情很不错地回答:“走吧。”

 


 

05.

 

叶修说他吃过饭了不饿,让苏沐秋光管自己就行。苏沐秋路过前台叫客房服务送点水果和麦片,刚进门放下包就到了,小机器人仓门打开,水果居然还很有讲究地摆成了果盘。


他打着哈欠确认签收,端盘子进屋,只见叶修已经上半身倒在床上,平躺着看手机。苏沐秋今天办入住的时候急着去总局报道,把行李往主卧一扔就走了,刚刚叫叶修过来住说的也是有两张床,此时叶修看都没看次卧,直接躺了苏沐秋没放东西的另一边。


十五岁哪有这条件,他们家两间卧室都是单人床,叶修住进来之后主动说可以打地铺,苏沐秋觉得要是长住下来的话地铺也太凄苦了,表示不介意和他挤一挤。于是就这么凑合着过了三年,一开始还讲究着盖两床被子,但是夏天太热,半夜蹬了之后就分不清了,等到了冬天住习惯了已经完全不在乎了,正好两个人盖一床还暖和。


苏沐秋把酸奶倒进碗里,这时候叶修正好走出来,扫一眼桌上的东西,道:“好健康啊。”


“明天有拍摄,怕水肿。”苏沐秋连头也没抬。他知道叶修暗示的是他俩当年半夜饿了分泡面。


叶修拉把凳子坐到对面:“给我吃口。”


“……你不早说。”苏沐秋有点无语,刚刚这人自己说的不吃东西,现在他都弄好了又来闹。苏沐秋也不多说什么,起身再去拿个新碗,把麦片扒一些进去,没控制好,分得一碗多一碗少。


叶修很自觉地拿了少的那碗:“我一般不吃这种东西。”


“要允许我有一点变化。”苏沐秋说,“我看你用手机还看不太习惯呢,扯平了。”


“工作之后才配的,没办法,我其实也不爱用。”叶修说。


叶修说这话是故意的,苏沐秋知道他的语言技巧,给人一个台阶,让他能借此发挥说他真正想说的东西,比如久别重逢,比如其他的想法。


苏沐秋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最想说什么,今天太累,这种累和纯打比赛的累还不一样,是从身体到心都难受,类似于每个赛季季后赛备战撞上推不掉的商务活动的那种体验。他戳着麦片碗,有一搭没一搭地选了最俗套的开场白:“这几年怎么样?”


“还凑合吧。”叶修说,“一直在工作,同事老板都挺好的,偶尔有点波折也解决了,本来累了想歇歇,结果又被拉来搞这个,可能就是闲不下来吧。”


“听着跟我似的。”苏沐秋哼哼一笑,“当公务员怎么样?”


“这不才干了没几天吗?有什么想法也只能以后再总结了。”叶修说。


“我一开始都在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外行指手画脚。”苏沐秋说。


“比较理想的状态是退役选手可以直接进总局工作,无论是对荣耀本身还是对选手个人都是好事。第一届没经验,等以后退役选手再多点应该能更好点,联盟里现在就有几个人还挺适合的,当然也要看他们个人意见。”叶修说,“也还好,不会有外行的,目前是我说了算。”


“好霸气啊叶主任。”苏沐秋有气无力地捧场。


叶修没接这茬,语气很随意地感叹了一句:“其实我之前以为你会一直在嘉世,现在想了想,感觉这样才对。”


“你没看新闻啊?理念不合,老陶人不算太坏,但是要的太多,本质上不是钱的问题,钱多钱少都没用。”苏沐秋说,“还想我什么了?”


“你突然这么问我哪记得起来,还得跟你一一列举啊?”


苏沐秋终于刮完了那本来就没几口的麦片碗,放松地往沙发靠垫上一倒:“联盟都十年了,世界比赛都要办了,和你也这么久没见过了,就跟做梦一样。”他突然想开个玩笑,“你会梦到我吗?”


“几乎不会。”叶修说。


“那什么时候会?”苏沐秋看向他。


“问这个干什么?没必要吧。”


“想知道不行吗?”苏沐秋说,“你推门进来看见我,那时候在想什么?”


“这么具体啊。”叶修先说了一句。


就像幻听了一样,空气中如同有时钟咔哒咔哒的声音。叶修安静地思考了片刻,兀然问道:“你觉得一个人住最麻烦的是什么?”


苏沐秋一时间没跟上他的思路:“什么?”


“有很多很麻烦的事情。比如找不到手机没法拨个号听铃声,外卖凑不够起送费,打折的菜不能买太多吃不完会坏。”叶修说,“其实这些都还好,我本来也不爱用手机、房子就那么大总会找到的,外卖可以换一家点,现在有工资也不是非要省那两三块钱的折扣。”


苏沐秋等着他继续:“然后呢?”


“但有的时候,突然也会想,如果家里有另一个人在就好了。”叶修说,“比如出门之后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事没做,但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只能干等着。下雨的时候你忘过关窗户吗?”

 


 

06.

 

记不清这一晚是怎么结束的了,好像是在没有营养的对话中被困意裹挟,最后昏昏沉沉的丧失意识,还好一睁眼都在床上,不然如果随便倒在沙发上椅子上过一夜,第二天骨头得疼死。酒店有早餐自助,但是两个人都没心思像过家家那样精心挑选什么菜品享受美食,最后一边敲键盘聊工作一边叫了送餐。


世邀赛的消息即将公布,主办方有自己的宣传节奏,看样子是要憋到最后爆炸性放出来,参赛各国也只好配合。舆论宣传上的事不归苏沐秋管,叶修也没兴趣参与比赛技术之外的讨论,苏沐秋见到宣传岗的人给叶修送过什么策划案,他连翻都懒得翻,直接说术业有专攻用人不疑相信你们,两句把来人打发走了。


虽然都在一栋楼里,但是各有分工,其实也不是天天凑在一起开会,又过几天训练基地布置好了,各项工作正式开始运作并对外披露了,国家队其他选手也都来了,苏沐秋跟着搬去了基地统一住宿,更谈不上见面。一忙起来连网聊信息都发不了几句,但叶修不定时地会给苏沐秋发点复盘心得,也不知道哪来的空看那么多录像带。苏沐秋顾不上管这些细节,怎么来的不重要,有用就行,一收到文件就投入到下一步备赛中,搞得队员都来问他最近是不是加班太狠了、记得休息。


苏沐秋不太好解释这文件怎么来的,笼统解释成有数据师辅助所以效率高,叶修现在高低算个领导,他又不知道领导本人不来露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考量。


 

集训两个星期,两周之后飞苏黎世正式比赛。备赛期间选手们作息都比较健康,这天下午下了训,大家都去吃完饭了,苏沐秋灌咖啡灌得食欲不振,兴致缺缺地塞了两块饼干就算完事。


他坐在训练室里,只觉得精神不太好,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之后决定下楼散散步。早些时候刚下过雨,现在不算特别热,苏沐秋绕着训练基地大楼走了半圈,过个转角看见叶修站在后门抽烟。


这人可不多见。苏沐秋没出声,静悄悄地往那边靠近,谁料叶修原本背对着他,如同背后多个视角一样回了头。这下没意思了,苏沐秋清了清嗓子:“你怎么来了?”


“工作吧。”叶修说,“不盯着训练?”


“今晚不练了,都早睡,明天开始倒时差。”


“嗯,你安排就行。”叶修说,“怎么戴眼镜了?”


“护眼的,电脑看久了太累,职业病了。”苏沐秋临出门前顺手把眼镜挂在衣领上了,“我今年体检测视力散光好像二十五度吧,日常倒是没感觉,不测这一下我都不知道。”


“年纪大了得注意保养啊,我现在精力也没十几岁的时候好了。”


叶修把燃尽的烟在灭烟沙上捻了捻,扔进垃圾桶里。这段时间以来苏沐秋已经习惯了这种有点奇怪的聊天氛围,像是漂流瓶一样有了上句不一定有下句,他也看不透叶修在想什么,明明当年有很多话想说、现在也不像是无话可谈的样子,但是就是不爱主动讲,就像他早些时候说的那个“没必要”,理是这个理,实际体验起来比游戏里戳一下蹦一下的小怪还麻烦。


突然,叶修抬了抬头:“下雨了。”


哪儿?苏沐秋看天,一瞬间真如叶修所说,有细细的雨丝飘到他脸上。下午本就光线不好,他们站的这个屋檐下角落被树影挡得严实,没发现天色迅速变暗也很正常。叶修身上连个包都没有,苏沐秋问:“你要走吗?有伞吗?”


“没带。”叶修说。


“我上去给你拿一把。”苏沐秋说。


“拿俩吧。”叶修终于看向他,“晚上没工作是吧,急着睡吗?”


“倒是不急,我又不打比赛。”苏沐秋回答,“怎么了?”


“我家冰箱没东西了,陪我逛个超市?”叶修说,“离着不远,我开车来的。”


“你还会开车?”苏沐秋不得不问。


“第一年上班的时候被我弟拉着学的,平常基本不开,今天巧了。”叶修偏偏头,“走不走?”


“……也行。”苏沐秋想了想,答应了。


 

 

07.

 

苏沐秋坐上叶修的副驾驶还很不适应,似乎是从这一刻起才终于有了些双方都是成年人而非十五岁的实感,而和叶修“一起逛超市”这件事更是匪夷所思,他们当年最常去的是菜市场和小卖部,大型商超的意义主要在于寻找临期打折。


苏沐秋工作了有钱了仍然改不了操心家用的爱好,对这些连锁超市相当了解,只是想到叶修系个围裙站在厨房里的画面觉得过于荒诞,眼下看着叶修似乎非常熟练地推了辆车,他不由得问:“你会做饭?”


“不常做,单位有食堂。”叶修看他一眼,也有点疑惑,“很奇怪吗?”


“想象不到。”


怕被认出来,苏沐秋戴了口罩和帽子,露在外面的眼睛眉毛毫不遮掩地皱了皱。叶修见他这副表情,无奈地一笑:“我……我同事一开始听说我在家开火也很震撼,但是没你们想的那么高端,我一般就把半成品放锅里热热。”

苏沐秋脑补了一下叶修撕开什么速冻包子饺子扔到锅里的样子:“合理多了。”


“你想要什么自己拿吧,我弟给我开了会员,不用白不用。”叶修说。


“其实我也有……”苏沐秋话锋一转,“领导请客啊?”


叶修被他这句称呼逗乐了:“你想的话也可以。”


“你说的啊。”苏沐秋果断说,“我先去尝那个面包。”


工作日的晚上人不太多,苏沐秋扫了眼周围没人,迅速拉下口罩往嘴里丢进一块试吃,语气大失所望:“一般般。”


“是吗。”叶修闻言也叉了一块尝尝,“还行吧。”


“期望不符合实际,我上次来逛看见出新品,试吃都吃空了,长得还挺诱人的,但是那天买的东西太多不方便拎就没买。”苏沐秋拉好口罩,“原来还没我烤的好吃呢。”


“你烤的什么味儿?”


“这怎么形容,反正吃过的都说好——我要吃这个。”


苏沐秋一点也不跟叶修客气,抄起两大盒蛋糕放进购物车里,它们每个都有一斤多重,顶上铺满水果,一个是草莓一个是车厘子,不用看价签就知道金额不菲。叶修倒是没拦着,只是问:“吃得完吗,别坏了你又心疼。”


“当饭吃。”苏沐秋得意地说,“我现在是高贵的退役人士,暴饮暴食没人管好吧……算了,你不懂甜党。”


“我吃过啊。”


“你还买蛋糕吃?”


“肯定不是我自己买的,同事每年冬天上市了都要吃,我跟着蹭的。”


“人缘还行嘛。”苏沐秋说,“我有一个超强分盒装蛋糕的技巧,用垫纸包着铲子铲出来,既不脏手也不用刷盘子。”


“有空你展示一下。”叶修又拿了一盒巧克力慕斯,“你是不是还喜欢这个?”


苏沐秋挑挑眉:“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是。”叶修撑着车。

 


超市没逛太久,一方面是苏沐秋过两天就要飞瑞士了,必须得回去早睡倒时差,另一方面是诚如叶修所言,他只是为了往冰箱里塞点应急食品以防双休日没饭吃,目的性很明确,买完就走了。


商场地下车库太大,拎着购物袋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车。叶修按开后备箱,把两个袋子随手扔进去,看得苏沐秋忍不住阻止他关后备箱,上手稍微理了理东西,嘴上还抱怨一句:“鸡蛋盒开了你就老实了。”


“不会的。”叶修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去开驾驶室车门了。


第一下没拉好,他拉了第二下才拉开门,俯身坐进车内,“砰”一声又把门关上。这个角度是完全看不见表情的,更不要提从表情上推断对方在想什么,唯一在视线范围内的是背影,似乎和十几岁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苏沐秋走回副驾驶,进来看见叶修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连导航都没调,纯在那坐着。


他平静地看着叶修的侧脸,过了会儿,叶修说:“这点晚高峰,等会儿再走吧。”


“你知道我有话想对你说吗?”苏沐秋问。


“我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我在等。”叶修诚恳地与他对视。


久别多年,难得再见,苏沐秋有很多可以说的东西,你有多想我,工作开心吗,以后有什么规划打算,诸如此类。但他们之间本就不适合叙旧和煽情,在漫长的平淡的离别之后的时间里,早已经习惯了分开的生活与偶然出现的孤单,一个人也能处理好的东西,两个人时不用花口舌回忆太多。


我知道了,知道了就够了,都是一样的。这是碎片一样的几天里第一次肢体接触,苏沐秋拉过叶修的手握了握,如同很多年前的回家路上。苏沐秋慢慢悠悠地说:“以后出差别忘关窗户了。”


“……就这样?”叶修露出轻微惊讶的神色。


“不然呢?”


“我以为我见到你,你要说很多话。”


“不满意?那我多说点。”苏沐秋吸了口气,“比如,买完东西之后不要随便一扔——”


“可以了可以了。”叶修哭笑不得,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示意苏沐秋停下。


苏沐秋总结:“所以下次记得关窗就好了。”


叶修清清嗓子,单手掏手机调导航:“我知道了,回去吧。”

 

 

00.

 

“干什么呢?”


“晒衣服。”叶修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含糊地回答,“我上飞机前突然想起来这次好像又没关窗户,回来一看还真是,下雨全淋了,摸着潮乎乎的,我顺便把出门带的也都重洗了。麻烦死了,我明天还得找叶秋借衣服。”


“啊,正装也淋了啊?”


“干洗店那个留香剂味道怪怪的,我本来想挂出来晾晾味儿,然后就忘了。”叶修说,“还是穿队服好,套上完事了,还舒服,谁让我没有。”


行李箱还摊在地上没收拾,打火机忘了提前掏出来,在机场不得不丢掉,现在家里竟然找不到第二个。电话那头听闻此事之后一点怜悯的意思都没有:“你干脆戒烟算了。”


“待议,待议。”叶修敷衍着,“你还不休息啊,不累吗?”


“你不累吗?”


“我又不带队,我累什么。”


“你这话别让文州听见。”


“说起来也是够快的,我刚在飞机上做梦还梦见第一次听说要办世邀赛的时候,你说你一大早醒了看见邮件吓一跳。”


“哎呀,还梦见我什么了?”


“没什么了。”


“那好吧。我还真有点困了,我睡了。”


“晚安。”


“晚安晚安,庆功宴见。”


挂了电话,衣服正好也晾完了,叶修拍拍手,把嘴边那根只能解馋不能真抽的烟扔一边去。比赛这一个多月家里没人,空气有股凝固的味道,他全屋开窗通风了几分钟又关上,夏天太热了,还是得开空调。


飞了十几个小时没休息好,半睡半醒间真真假假闪过好多个片刻,有的详实有的迅速,共同特点是没有逻辑,睡起来只觉得更累。现在终于躺回自己家的床,困意又一次袭来,刚刚电话里道的是晚安,其实只是时差没调明白,天亮前鸟叫声格外响,太阳都快出来了。

 


 

END

 

 

 

初稿写于2023年2月6日,未完成,因电脑硬盘损坏尽数丢失,两年间历经几次重写,这是有迹可循的第六版。

叙述不是很明晰,不是那种简单的好读的可爱的文章,当然我个人的技术不足也是另一方面原因,看不懂纯属我功力不够有待进步,如果依旧能看到这里实在是非常感谢。我有作为作者构思时的倾向,但大家也可以有自己的看法。

心路历程比较复杂,估计会写很长一段,所以单独发出来,如果想看我的作者视角可以点这里。我看文的时候喜欢通过滚动条来判断还有多少,担心有类似习惯的朋友被这么一大段后记干扰进度判断。

这个故事到底如何?交由大家评判。


阿米巴虫虫

【P4|主花】I Need A Hero/男主角在何方

Summary:花村阳子从十个方面论证为什么她需要一个男人。

note:给传奇性转王@万般皆下品 写的BG主花


  

    “我需要一个男人。”


    这句话从花村阳子嘴里溜出来的时机是那一年的夏天,前自称特别搜查队正忙着提升整体的知识文化水平,每一个人都从圆桌旁转过来看着她。


    阳子咳嗽了一声。“……我真的说出来了。”


    千枝点点头。


    ......

Summary:花村阳子从十个方面论证为什么她需要一个男人。

note:给传奇性转王@万般皆下品 写的BG主花


  

    “我需要一个男人。”


    这句话从花村阳子嘴里溜出来的时机是那一年的夏天,前自称特别搜查队正忙着提升整体的知识文化水平,每一个人都从圆桌旁转过来看着她。


    阳子咳嗽了一声。“……我真的说出来了。”


    千枝点点头。


    阳子捂住自己的嘴巴,进而直接倒在塑料桌上。她本该在写家庭作业,收集证据列举织田信长不得人心的十个原因,这对她几个月后申请大学可能有一点不大不小的帮助。然而,她的大脑却像豆腐那样滑开了。显然,比起研究一个远在天正十年的男人不得男人心的原因,阳子自己不得男人心的问题更为危重。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啊。


    “柏木有留这个作业吗?”雪子把书翻得哗哗响,“‘我需要一个男人’?我恐怕记漏了。”


    “高年级的课程听起来很难。”完二评价,垂头丧气地盯着自己的数学作业,直斗留给他的笔记挤满了桌面,即使她本人忙于工作无法到场,那些笔记依旧公正不阿地督促着完二。


    “不是!不是……”阳子用额头爬过整个天正十年。“只是……”


    “只是花村又在犯傻。”千枝翻了个白眼。


    “嘿!”阳子抗议。


    “啊!也许是时候了!”理世不顾阳子想让这件事翻篇的意愿,挥舞起她的自动铅笔来,“整个案子都结束了,小熊也去上大学了,是时候给阳子前辈找一个男朋友了!”


    “小熊只是五分钟前去了家常菜大学,又不是已经过去五年了!还有我怎么成老妈了!我花一样的十八岁啊!”


    阳子奋力地吐槽着,恨不得像夏蝉那样摩擦自己的腹部发出呐喊。上个月,她刚刚跨过法定成年的门槛,但直到现在还是有点头重脚轻,曾经遥不可及的成年居然已成了昨天,那明天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孤独终老?


    “得了吧,花村,你不需要一个男人来把你紧紧抱着。”千枝嗤之以鼻。


    “啊……说的倒轻巧,”阳子趴回信长毛绒绒的胡须上,抱着自己这个夏天被晒黑了的双臂,小声抱怨,“你倒是有雪子把你紧紧抱着了,我一个人,好冷。”


    千枝和雪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雪子咯咯笑起来。每到这种时候,阳子都会羡慕,她从来没有关系特别要好的女性朋友,可以让她倾诉心事,得到大量的关心和同情,她曾经以为小西学姐会是,但事实证明是阳子自己误会了。阳子叹了一口气,至少,他们找到了真相而阳子也只是偶尔孤独,这比一直孤孤单单要好太多。


    她的声音太大了,一直沉默着在草稿上为完二和理世答疑解惑的悠动了动,然后撕下一页写满数学公式的纸递给理世。


    “谢谢学长!”理世像小鸟一样说。


    直斗擅长原理分析,而悠总是能从结果反向推理答案,阳子不知道他们谁更厉害,但每次为两位现任二年级辅导功课,他们都一致疲惫得跟中了衰老效果似的。悠暑期回来还要带着课本真是太遗憾了,阳子真想拍拍他的肩。


    “阳子不是一个人,”悠反过来安慰地拍了拍阳子的背,但由于他的另一只手正在用力按摩双眼,所以整句台词显得底气不足,阳子暗自猜测有一天他会真的开始在电视外戴眼镜。


    千枝也同情地望了一眼悠,最后,她的目光落回到阳子身上,阳子缩得更小一点。


    千枝吐了一口气,稍微转开一点视线。“对不起啦,我的意思不是你不应该交男朋友,只是有时候你总说你需要一个男朋友,而我们去年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却不选择依赖我们,这实在让人有点火大。”


    阳子瞪圆眼睛,感动地抬起头来。


    “那接下来帮我打工——”


    “啊啊啊啊!你别开始!”千枝把纸抓皱了,显然突然说这种台词也让她有点难为情。


    “阳子为什么想要一个男朋友?”悠一边在包里翻找东西,一边若无其事地问。


    “我也想知道!”理世举手,看来,即使是悠手写的解题思路也没有阳子的感情八卦重要。


    “总是挂在嘴边呢,男朋友的事。”雪子抬起一边眉毛。


    完二还在木讷地咬着笔,含糊不清地问:“什么男朋友?”


    阳子学着悠的样子按摩眼睛。


    “不觉得很失败吗?一开始信誓旦旦地说要交一打男友,结果直到现在手机里只有两个男生的号码——鸣上的和完二的。我的人生,一片黑暗啊,谁把灯关了。”


    “我的号码怎么了?”完二问。


    “什么也没有,”阳子赶紧说,“只是我对你来说太高了,太笨了,胸部太大了,太不直斗了——”


    “啊?!”完二的脸涨得通红,卷舌音都跑出来了。雪子开始笑了,阳子赶紧投降。


    “当我什么都没说!”


    悠在阳子身边坐得更直一些,有点奇怪得像上课希望被老师点名的优等生。


    “我知道小直在这里的话会怎么说,”理世阴险地合起手掌,她已经彻底把笔丢到一旁去了。“男生的电话号码不在于多,而在于精。”


    “不,直斗才不会说那种话吧。”


    “你啊,是在回避重点吗?”千枝假模假样地往书上画了两个圈。


    “什么重点?重点是我没有男人缘吧!拜托,让这事翻篇!”


    谢天谢地,大家又回到自己的学习状态里,千枝闭嘴了,她和雪子交换了一个阳子看不懂的眼神。悠则叹了一口气,背脊垮了下去,他翻开笔记本开始做自己的功课,阳子也跟着把笔捞起来,努力装出有学问的样子。可是,她一提起笔来,思绪马上又溜走了。


    她看着自己的笔记。


            织田信长不得人心的十个原因

            1.他喜好女装

            2.他认为自己是神

            3.他——


    进行不下去了,于是阳子又开始考虑自己的问题。她在眼睫毛下面偷偷看了一眼周围,千枝已经重新回到生物的战场,只见她正在奋笔疾书,整个身子都在抖动,没空继续挖苦阳子。二年级们都有好好在读自己的天书,理世在研究橡皮,完二则在进食铅笔。雪子一个人闭着眼睛沉默地背诵着什么。最后,阳子悄悄瞥了一眼悠,刚好和他大眼瞪小眼。


    什么?阳子挑眉。


    悠眼眶周围的皮肤动了动,也许他也在刘海下面挑眉了,但是阳子看不到。


    阳子用眼神让他后退了,他低下头,重回书本。夏天的蝉声充满生命力,偶尔一点微风吹过,会抚乱他们的头发,很舒服。


    阳子舒了一口气,她把笔记翻过一页纸来,在上面写下——


      我需要一个男人的十个原因(花村阳子)


    来吧,这可比研究战国历史容易多了,只需要一点发散思维。阳子用一只手玩着她牛仔裤上的破洞,一边写下。


                   1.他会给我买饮料


    这时,悠突然站起来。阳子吓了一跳,飞速地把本子合上了,但悠似乎只是站起来活动肢体。


    “我有点渴了,你们想要什么吗?”他问,环视一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他的钱夹。阳子一直觉得以他的年龄拿着一个钱夹有点好笑,尤其是去年阳子偶尔会看见他对着钱夹叹气。当然,这不代表阳子不会对着自己的小荷包叹气。


    “可以吗?谢谢前辈!”完二大声说。


    “当然。”悠笑着说。


    “那我要汽水!”理世最先点单。


    “我要胡椒博士NEO!”千枝也说。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开始点单,而阳子的思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啊,她从国中的时候经常自掏腰包干类似的事情,像是利用朱尼斯的优惠给所有人买水喝,然后希望他们中间有人爱上自己。总而言之,不是非常明智的行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阳子当时还下定决心一辈子从头到脚都穿黑色呢,所幸是她人生中这个阶段已经过去了,她现在给任何人买水只是因为她想。


    “……子。”


    但不是说她这种幻想就消失了,她一直希望有人能够——


    “阳子。”


    阳子回过神来,悠的手指还在抓着钱夹,她抬起头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把悠的T恤吹得鼓起来。


    “你想要什么?”悠问,风把他的刘海吹起来了,这下阳子真切地看到他在挑眉。


    “抱歉,走神了,”阳子抹了一把脸,“你想买什么?”

  

    “胡椒博士吧,”悠耸耸肩。


    “尝起来像刷碗水,”阳子说,悠笑了,“今天这么大方,不需要我帮你分担一下?”


    “我有在城里做兼职。”悠说,也许他也看见阳子对着荷包叹气了。


    既然他这么坚持。


    “给我买跟你一样的吧,谢谢。”


    悠拿着他的老男人钱夹走开了,他可能要去朱尼斯电梯旁那个自动贩卖机里进货。阳子回到她的研究里,她在第一条下面做了一些补充。


2.我需要一个人来分担小熊带给我的经济压力

3.我希望有个人能帮我打工

4.我老爸应该再雇一个助理


    阳子停下来看了一会儿,然后崩溃了。老妈吗?难道她是老妈吗?这是什么老妈日记吗?还是招聘广告?她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试图回忆花一样的十八岁应该是什么感觉。不应该闻起来一股朱尼斯仓库的霉味吧,青春,不应该是更飘飘呼呼的东西吗,阳子先后回忆了一下柠檬香水、椰子肉桂洗发水,还有胡椒博士那股油漆的味道,定了定神,试图写一些其他东西来补救。


         5.我需要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来


    阳子捂住脸——太羞耻了!


    她的动作引得千枝瞪了她一眼,阳子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但在内心深处,阳子希望千枝能无缘无故地给她一拳,以消解阳子写下这几个字的羞耻感。


    ……既然都这样了。


   5.我需要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来紧紧抱着我


    阳子发出一声尖叫,从座位上跳起来。其他人都被她吓了一跳,但最被吓了一跳的还是她自己。她赶紧把笔记本合起来,再用手卷起来。


    “什么?!”雪子尖声问,“是虫吗?是有只虫吗?”


    “在哪里?”千枝也站起来。


    阳子像落水狗一样抖动起来,过了两秒才从重回现实,意识到她至少应该伪装一下,控制一下众人的恐惧情绪。“没关系!已经没关系了,”她随机挥舞着卷起来的笔记本,好像真的在驱赶昆虫。“我已经把它赶走了。”


    “你还好吗?”千枝狐疑地问。


    “好,好得很。只是吓了一跳。”阳子揣着狂跳的心脏爬回椅子上,重新把笔记本展开,“只是吓了一跳。”


    大家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阳子也逐渐冷却下来,只是皮肤上还残留着一层名为尴尬的黏糊糊的冷汗。她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重新翻开笔记。


    5.我需要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来紧紧抱着我


    阳子赶紧把“高大威猛的”划掉了,重要的是心意嘛!高不高大、威不威猛并不重要,其实抱不抱也不重要啦!


    她乘着这样潇洒的心境又加了两条。


5.我需要一个男人来紧紧抱着我

6.我想知道和喜欢我的人接吻是什么感觉

7.我想和另一个人一起跨上大人的阶梯


    ——已经登峰造极了。阳子不可能把这样的东西带回家,光是一个小熊可能看见这页纸的可能性就让她想自焚。她把这页纸撕下来,准备一会儿借用朱尼斯的冲水马桶彻底处理掉。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都到这里了……阳子想了一会儿,画了一个数字8。


8.我希望有个人能理解我的幽默感,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演独角戏了

9.我希望有一个人彻底信任我依赖我


    阳子停下来,从头到尾重新读了一遍,有点可悲,但她现在已经刀枪不入了,于是她提笔加上最后一条。


       10.我希望有人能让我感觉不再孤独


    终于结束了!阳子长舒一口气,这比完成历史小论文的成就感还强。她在心里对自己比大拇指,也许这也算一种直面自己——接招吧,自来也!接招吧,须佐之男!阳子沾沾自喜地把笔放下,准备再好好看上两眼。


    “老天,花村,你到底在自己高兴什么——”


    谁也没料到千枝突然把脑袋伸过来,当然,同样谁也没料到一阵风会接着把阳子珍贵的、命根子般的研究成果给抢走。阳子一跃而起,还没来得及高兴千枝并未实质性地看到自己的渴男十则,那阵风就打着转儿、飞燕似的、落花似的,把那张笔记纸吹到阳子身后的地面上,最后被一只鞋截住了去路。


    “这是什么?”悠弯腰问,手上抱满了瓶瓶罐罐。


    阳子从来不知道自己一跳可以跳那么远,她一定是同时打破了自己和人类的最佳成绩,一瞬就扑到了悠的腿上。悠摇摇晃晃地后退,松开了决定阳子生死的那张笔记,但风又随即拽着它往更远的方向,好在阳子眼疾手快,不能容忍自己的性命再被交到任何其他地方,她在最后一刻伸手,险险逮住了纸页的尾巴。


    ——如果阳子没为此钻进悠的胯下就更好了。


    阳子清了清嗓子,把身体退回去。悠像孵蛋的帝企鹅一样低头看着她。


    “哈哈,呼——”阳子讪笑着站起来,“好险——我的历史作业,织田信长,差点乘风飞走了,都不用光秀君操劳呢。”


    悠看了她一会儿,像阳子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一样,饥渴星球。不,不,他肯定没看见,他肯定已经近视了,并且瞎得像恐龙那样,不要再想了。阳子连忙把纸往牛仔裤里一塞,帮悠把要从他手臂里滑出来那瓶汽水接住,接着递给理世,所有人都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他们。


    “怎么了?”阳子为自己辩护,“当时情况很凶险!别那样笑了!”


    “阳子熊熊!”


    一个东西撞过来,阳子被撞得差点扑在桌上,是小熊回来了。悠把饮料分给大家,羞愧地表示自己忘记给小熊买了,但是问题不严重,阳子把自己的胡椒博士给小熊了,反正她很快就要去轮班,她会在休息室里接点水的。


    他们重新坐下,回到书本里,小熊挤到阳子和悠中间,同时还一直紧紧抱着阳子的手。


    “为什么那么开心?”阳子问她。


    “用阳子的钱买了冰棒熊熊。”小熊用脑袋靠着她。


    “我的份呢?”


    “阳子这周不能吃,会肚子痛。我给阳子买了糖果。”


    小熊将一把汗津津的奶糖塞进阳子手里,阳子开玩笑地拍了她一下。阳子一直是家里的独生女,看着小熊穿着她已经穿不下的吊带,也许这就是有姐妹的感觉吧,像是手里握着一把黏糊糊的糖果。


    “我要去排班了,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阳子问她。


    “不要给我排周一的班熊熊。”

  

    “懒熊。”阳子又拍了她一下,她开始把书本往挎包里收拾。


    “这个时候很忙吗?”千枝咬着吸管问。


    “总是这样,”阳子愁眉苦脸地回答,“但今天应该还好吧。”


    “你知道你可以依靠我们的,对吧?”千枝说,“不只是你所谓需要的‘男人’。”


    “还有我!”理世大叫。


    “说实话,只要不让我学习,干什么都行。”完二气息奄奄地靠在椅背上。


    雪子咯咯笑起来。“加油啊,花村同学。”


    阳子脸红了,“喂,你们这些家伙——别再提啦!”


    所有人都笑起来,只有悠在纸上奋笔疾书。阳子的脸越来越热,最后她撑不住了,滑稽地鞠了一躬,跑去轮班了。也许千枝是对的,她并不需要一个男朋友来把她紧紧抱着,她想起小熊紧紧抱着她的感觉,还有有一次悠在河边用手搂着她的感觉,以及无数次特搜队把手搭在她肩膀上的感觉。也许她不是渴望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只是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罢了,仅此而已。


    阳子冷静下来,溜进朱尼斯的冷气里,扇了扇衣领。她要先把口袋里的纸团处理掉,接下来登记产品,然后回家完成她的历史作业,男朋友的事情可以再等一等,也许终有一天吧。


    然后悠从门口冲进来,一头撞在阳子脸上。


    “嗷!为什么每个人都横冲直撞?!”


    “抱歉,抱歉,抱歉——”悠气喘吁吁地把一张折起来的纸塞进阳子手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其他人说——”他停下来咽了一口唾沫。


    “说什么?”


    悠做了一个手势,好像不知道要阳子收下那张纸还是要把它夺回手里。最后他放弃了,把手往裤兜里一揣。


    “也许你应该看看,嗯,我会在外面等你的。”说完,他就从玻璃门走回太阳底下了。


    阳子狐疑地看着他走远,还不忘偶尔回头两次。阳子吸了一口气,准备展开折起来的纸条。她知道自己偶尔会故意忽略悠,像她没有发觉他在房间里一样,但这是阳子的生存之道。她和悠走得太近了,尽管这是形势所迫,但其他周围的人不会这么认为,如果阳子放任自己对待悠像对待其他帅气的男性一样,这会出大麻烦,非常大的麻烦,那种情况是阳子想都不愿意想的。悠必须被慎重地、特别地对待,这是阳子好不容易找到的平衡。有时她也会想,要是悠是女生或者阳子是男生,那事情一定会更简单。


    她展开纸条,上面写着——


我适合当男朋友的十个原因(鸣上悠)

1.我在东京找到一份很棒的兼职!辅导功课,当家教,而且小费多多

2.我给小熊开了一个银行账户

3.我签署过一份霸王合同,习惯了随叫随到

4.我适应了在高压下安排计划表

5.我有紧紧抱着别人的经验

6.我也想知道亲吻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

7.我很有学习精神,不畏未知

8.我是八十神高中戏剧社的荣誉社员

9.我明白如何彻底信任和依靠某人

10.我知道孤独是什么感觉


    所有的内容都是被草草地、未经雕琢地写下的。


    阳子大叫起来,往门外跑去。




End.

  

灵感来源:Holding Out for a Hero - Bonnie Tyler

顺便一说Adam Lambert当子翻唱那个版本代男狗很喜感,大家务必两个版本都听听

阿米巴虫虫

【P4|主花主】无敌究极敢死队

剧透:后来他真写了一本关于这个的书。


note:一盘存在主义炒饭,大人们,请用。

告诉我你最喜欢的部分!

  

  警告:任何在作者手上停留超过两周的文章最后都会变成歌舞青春限定版。

Inspired by <Dare Box> by Magpies and Pie


    

1. 在这一章中,阳介又出了一个馊主意


放学后


  “完全跑得没影了。”阳介转过身说。


  “啊——我不行了,”千枝干脆地坐到地上,“为什么我们还在这...

剧透:后来他真写了一本关于这个的书。


note:一盘存在主义炒饭,大人们,请用。

告诉我你最喜欢的部分!

  

  警告:任何在作者手上停留超过两周的文章最后都会变成歌舞青春限定版。

Inspired by <Dare Box> by Magpies and Pie


    

1. 在这一章中,阳介又出了一个馊主意


放学后


  “完全跑得没影了。”阳介转过身说。


  “啊——我不行了,”千枝干脆地坐到地上,“为什么我们还在这里?”


  “你这家伙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叽叽歪歪地和我拌嘴我们会跟丢他?”


  “什么?!这怎么就成我的错了?”千枝作势又要跳起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说话的时候把你的耳机取下来!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案件都解决了我们还在电视里满地打滚?”


  “不幸的是我在听——如果不是你我一开始也不会戴!再说你认识他吗?你认识我们在说的这个人吗?这个人啊我说——没有他,八十稻羽所有人就得过找不到东西的日子!”


  一声咳嗽打断了他们激烈的讨论,原来是直斗不动声色地切入了话题,她露出那种我在听,我也在忍耐的表情,正在检查一个地上的蓝色箱子。


  “我相信前辈也有他的苦衷,”直斗客观地说,三人同时沉默了,同时想起话题的主角最近的表现,他表现得像还有一场硬战要打,目前正在绝赞提升自我中,显然,在电视里闲庭漫步也是提升自我的一部分。


  “……算了,反正等他转头发现没人他会折回来的。”阳介叹了一口气,把苦无收起来。


  “真是心大啊,花村,没有你守着他的屁股他该怎么办?”


  “啊?!你又是什么意思?”


  直斗又咳了一声,再次挽救了话题,最近她的嗓子有一点劳苦功高了。


  “你们还有宝箱钥匙吗?”她问,继续摆弄那个箱子。


  每个人都检查了自己的口袋,每个人都默不作声,拿着钥匙那个人脚下功夫了得。另一个小队又不在这边。


  箱子是蓝色的,在他们的凝视下发出神秘柔和的光。箱体附着着一层天鹅绒面料,摸上去光滑又柔软,与他们平时见到的箱子大不相同。要细说区别,那就是这个箱子很会读空气,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尴尬。


  啪的一声,箱子自己开了。


  三人面面相觑,顺序分别是这样的:阳介看直斗,直斗看千枝,千枝看阳介,阳介又把千枝瞪回去,然后直斗把箱子打开了。


  “那是智能机吗?”阳介先开口了,“天啊我一直想要一部。”


  “也就只能想想了。”千枝评价。


  “你这女人——你以为这是谁的错啊?”


  直斗拿出那个光滑扁平的长方体,像手机一样拿在手里,但是没有键盘,让她感觉有点奇怪。这时,向上那一面亮起来。


  “这就是智能机,”阳介见多识广地说,“或者说,做这台手机的人一定没见过真的智能机。”的确,直斗检查了整部手机(她称其为手机是因为她也认可了阳介的说法),没有任何的凹槽也无法打开,屏幕只是默默地亮着,出于某种超自然的原因。


  他们细看屏幕上的内容。直斗手指触摸过的地方泛起涟漪,很快一个少彦名的剪影被方框框住,第一位用户被添加了。


  “啊,这是小不点侦探。”阳介从她肩膀后看过去。


  “……你说谁是小不点侦探啊?!”


  阳介也伸手摸了摸屏幕,一个熟悉的剪影也被框住了。第二位用户也被添加了。


  “啊,米*。”千枝探头说。


  “你说谁是米*啊?!”


  “等等——”直斗说,“不觉得不太对劲吗?不好吧,这样自顾自地录入我们的信息,果然现在还是先等一下——”


  千枝已经伸手去摸了。


  “啊,妙脆角。”三个人同时说。


  屏幕锁住,游戏开始了。


  「吾即汝……汝即吾……汝已然发现新的可能……可能即是,迈向未来之关键。」


  「当汝面对挑战之时,即是获得心之力量,吾等将献上祝福。」


  「赐予你的挑战是——」


  出于好奇,直斗又点了一下。


  「每个句子都以喵作结。LV+4。」手机对她提要求,这句话被归到了直斗的头像后面。


  “……”


  “别让任何人看见这玩意儿,”阳介不安地环视周围,“尤其是别让小理世看见。”


  “我明白了,”千枝叹了口气,“这基本就是便携款国王游戏对吧,谁会这么无聊?”


  “我们还是忘了这件事,然后继续生活吧。”直斗把那部手机装进口袋里,压低了帽檐。


  阳介先后检查了四个方位,最后趴在地上确认了箱子底下没东西,好像他害怕前国民偶像藏在下面似的。几秒后恢复了冷静。


  “等等等等——”他用那种语气说到,他也是用这种语气提出了知名的双贴计划,“直斗同学啊,你害怕了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这种东西?”


  “无聊的人,就在这里啊。”千枝鄙夷地评价,踢了阳介一脚。


  “对对——我是无聊了,但是你们认真想想,悠三月份就要回去了哦,你们不想留下更多回忆吗?难道你们想让青春最后的时光就在这种无聊里度过吗?”


  女孩们沉默了。直斗又把那部手机拿出来看了看。


  “直斗肯定没问题的……呃,我的意思是说,这肯定是你侦探王子的修行中的某一部分对吧?”


  女孩们同时把这种沉默转移到他身上。


  “我请吃饭,”阳介迅速放弃了,“先到LV30的人我请吃饭,行了吧?”


  “我不觉得……”直斗小心地斟酌着用词,“我不觉得这能行,但是关于悠前辈的事情,你说的的确有道理……我加入,前辈。”


  “太恶劣,花村,”千枝义愤填膺地说,在胸口用手小心捧着什么,“居然拿悠来当借口,烂在地里吧。”


  “吃牛排。”


  “我加入。”千枝干脆地说,把手放开坚定地叉腰说到。


  “我就知道——”阳介扁嘴,“……你刚才拿着什么?”


  “哦,哦,我刚才正小心捧着你的全部运气呢,不好意思啊,全掉到地上了。”


  “你——”


  “到你了前辈,”直斗把手机递给阳介。


  「搭讪第一个和你打招呼的人。LV+6。」


  阳介的脸白了,显然是不小心想到了什么,千枝咯咯笑起来。直斗看了一眼千枝,又看了一眼阳介煞白的脸。


  “不要担心,前辈。按照墨菲定律来说,你现在只用拼命害怕你最害怕的事不会发生就好了。”她安慰道,“而且这样一来你不就领先了吗?”


  “谢谢啊。”阳介勉强说。


  “是谁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千枝笑着把手机抓过来。


  「抢别人的吃的,然后大喊“好险好险”。LV+3。异性LV+2。」


  “里中的每日生活罢了。”阳介不满地哼了一声,随后因为千枝的老拳又闷哼一声。


  这时拐角传来一阵慌张的脚步声,千枝把手机还给直斗,阳介又赶紧小声补充道,“别告诉任何人,而且要在我们面前做这件事!里中,别用天城当挡箭牌。”


  “哈?你在暗示我是个胆小鬼吗?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和其他人一起玩这个游戏。”

  

  这时悠已经出现在拐角处。


  “你是傻瓜吗?傻瓜——很显然悠是不行的,这个男人能面不改色的吃掉菜菜子的布丁唉,完二只要你激将他他什么都会做,天城会笑个不停,而如果我们把理世卷进来就不止如此了,至于熊吉——熊吉就因为他是熊吉!”


  悠疑惑又抱歉地走近了。直斗把手机塞到口袋里(因为千枝丢三落四,而自从小熊搬进阳介的衣柜,他就像病榻上的绝症病人,首先放弃了隐私,进而是尊严)。


  阳介和千枝又吵起来了,直斗刚想和悠解释一下。开口发现蓝色的箱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两人交换了一个无言的眼神,同时包涵了很多东西:歉意、理解和不是吧别又来了。




2. 在这一章中,大家都level up了


上午


  “早上好,千枝。”悠把书包挂在桌子侧面打招呼道。他今天心情不错,菜菜子昨晚帮他做了便当,但是又隐约有点担心,今早他来的路上听到了有趣的传闻。


  千枝咬着嘴唇和他打了招呼,默不作声地主动翻开课本,这是有点出乎意料了。


  “阳介还没来吗?”悠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桌。


  “好像是,我今早跟他一起来的,”她没有提到的是昨晚阳介紧急给她打电话,显得很激动,要求她今早四点就起来陪他上学,就是为了避免阳介不得不搭讪小熊,或者约他妈妈出去这样不伦的事情发生,“他跑到哪里去了呢?”她明知故问。


  “我听说——”悠犹豫不决地轻轻开口了,好像害怕他说出来就会变成真的,“我听说他今早约大谷出去了……这是真的吗?”


  千枝发出一声水壶烧开的尖啸,把他吓了一跳,她设法控制住了,又同样快失去控制,她先是被梗到,然后是被呛到,中间还见缝插针地抓紧时机笑了几声,差点把肺咳出来,最后像刚从泳池里爬出来一样萎靡不振,大汗淋漓。悠担心地拍了拍她的背,递给她一张纸。

 

  她收下了,依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书桌和脸。


  “是这样的。”她承认。


  这次轮到悠被呛着了,千枝反过去拍他的背,他们两个就像结核病人一样在教室里相互安慰。


  “……怎么会?”悠最后沙哑的问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我不是不支持他们……只是有点太突然了。”


  “对啊,”千枝勉强遗憾地说。


  谁能想到大谷四点钟就起来减重了呢?


  “……但仔细想想,一切都还情有可原吧,昨天在电视里,花村不就坐立不安了吗?「花村前辈在拼命期冀与某人相遇」,直斗不也这么说过了吗?之前不也有花村和大谷在约会的传言吗?除了祝福他们,我们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吧,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悠羞愧地低下头,“你说的对…我不是一个好搭档,这么困扰阳介的事情,我一点都没看出来,更别说支持他了……”


  这时阳介戏剧性地翩然来迟,脸上挂着一个面具般的笑容。


  “早上好!”他主动打招呼,在座位上坐下来,机器般精准地把课本一本本拿出来。


  “……阳介,你还好吗?”悠小心翼翼地问。他原来还持有的期待,现在被阳介脸上的笑容彻底抹灭。


  “哈哈,我怎么会不好呢?今天简直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阳介明媚地笑着回答,他下意识地看向千枝,但是后者把脸扭过去了,无奈之下他又看回悠的眼睛,“哈哈…哈哈!level up了哦!”


  这句常驻台词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不知道过了多久,其他学生陆陆续续地来齐了,柏木也进来了,他才回过神来。


  有些崩溃是悄无声息的,同样,有的失魂落魄也不动声色。



中午


  他们约好中午都聚在一块吃饭,原因主要有两个:悠要走了,以及,悠做的饭很好吃。


  悠打开一个饭盒,把昨晚做的红烧肉分给大家,所有人都贪婪地喘息起来,有时候他觉得案件结束之后特搜队不再是特搜队,也不是什么追逐真相的伙伴们,只是小饭桌罢了。


  他保持着冷静的外表,其实内心备受折磨。他应该和阳介谈谈这个吗?不然兄弟是干什么用的?如果阳介觉得这件事不能向他倾诉他算什么好朋友?话又说回来,阳介已经很久没有表现出想要交个女朋友的想法了,为什么现在突然会以这副姿态出击呢?是他太寂寞了吗?他悄然地恐慌起来,试图回忆他上次约阳介出去玩是什么时候,一月吗?如果这是他的问题呢?那样下去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你还好吗?喂——”有人在喊他,“完了,前辈好像癫痫了,趁还来得及快叫救护车。”


  他这才微弱地想起吃饭还是要动筷子的,于是悲伤地牵动手指上的肌肉去够饭盒里的可乐饼,昨晚他一共也就和菜菜子做了几个,有些东西是你不愿拿出去和别人分享的。


  “啊啊啊————”这时千枝突然大叫起来。


  这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没人能反应过来,所以暂且放慢文字好让大家知道发生了什么。


  首先,千枝发出的尖叫撕破了离她(总是)最近的雪子耳朵,吓得她差点猛地把手里的泡面扔出去,接连腾空而起了三块很好吃(她觉得)的炸豆腐,直直向着在场唯一对豆腐过敏的人飞过去了。


  阳介今天右眼一直在跳,并且根据昨晚他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银发女人的)星座占卜,巨蟹座的运势是「今天的你可能在某些方面会有些被动,并且会因此得到一些消极或是预期之外的消息。宜:清理自己,忌:得失心重,说脏话」。


  但尽管得到了这样的警告,在那一瞬间他还是任由脏话脱口而出了——一瞬间自我满足的放纵。


  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切都覆水难收——阳介下意识地去躲闪,但是被平时跷二郎腿的恶习找上门来,一瞬间就绊倒了,手上的筷子插进坐在台阶下完二满是发胶的头发里,害的对方把嘴里的米饭吸进了气管里,本来完二就隐约有点提防他,觉得今天他有点自我满意又有点不自我满意的样子很让人毛骨悚然,应验马上擦破他的头皮。


  他站起来就想要逃跑,却碰到了直斗拿着饭盒的手肘,这一天她都不怎么说话,格外沉默,这使完二肉眼可见地窘迫起来,他气管里那一粒米立刻提醒了他自己的存在,他又无力地倒下去,撞翻了理世的饮料——差点全洒在她的新裙子上了,理世也大叫起来。


  然后全部归位——悠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去口袋里找自己的手帕。千枝自然地帮他拿过饭盒,把可乐饼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整个过程是在三秒内发生的。


  “咻——”她满足地拍拍肚子,“好险好险。”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或站着,或坐着,或像海豹一样趴在地上。


  “你……”悠睁大眼睛,有点像被吓到的猫头鹰,其他人都不敢说话。


  “……千枝,我知道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你还在记恨我们吃了你的泡面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哈…哈哈哈,怎么会,”千枝不好意思的放下饭盒,挠挠头,“这只是,怎么说,嗯,我的每日生活啦。”


  悠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挽回点什么,很快又被打断了。


  “前辈,”直斗跪在地上查看完二的情况,“完二同学好像有点不行了喵。”


  “……喵?”


  “现在应该立刻采取海姆立克急救法喵,”她果断地脱下外套,“请你立刻配合我喵。”


  “……”


  “前辈喵?你知道现在发生什么了喵?你现在站到他背后喵,把一只脚放在……”


  在反复冲击完二腹部的过程中,悠觉得事情出了一点差错。



放学后


  “怎么办?我现在感觉很内疚!”千枝交叉着双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留下共同回忆,前辈,”直斗叹了一口气,“所幸是完二同学没出什么大事。”完二花了两分钟醒过来,听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又晕了过去。雪子差点没也笑晕过去。


  “没出大事吗……哈哈,”阳介干笑两声,“我这边可是出大事了啊,哈哈,哈哈哈——你们还不明白吗?已经逃不掉了,这辈子都要这样带着污点活下去了。”


  千枝和直斗心神领会,谁也没敢细问今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村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千枝无慈悲地说,“等着请我们吃饭吧。”


  “……既然这样也是没办法,只能继续玩下去了。”直斗说,拿出了手机。

  

  屏幕亮了起来,他们注意到自己等级的提升。


小不点侦探 LV4

米* LV6

妙脆角 LV5

  

  “我想知道我们能从中获得什么,就像我们人格力量等级提升那样。”


  “社会身份的彻底死亡?”阳介提议。


  “免费的肉?”千枝回答。


  直斗彻底放弃了,敲了一下屏幕。


  「八卦一整天 LV+4。是关于周围的人 LV+2」


  直斗的嘴唇抿紧了,“真无聊。”她皱着眉头评价。


  “不不不,别这么想,八卦难道不也是侦探必备的技能吗?”阳介有点复活了,“想想马普尔小姐,不就是在八卦和织毛衣里把事件解决了吗?我们之前寻找线索,不也是满大街的听八卦吗?”


  “……不知道你也看书,前辈。”


  “这就有点伤人了。”


  “我听说只要在每句话前面加上我听说就行了。”


  “那不就只是在造谣了吗?”


  “用你敏锐的观察力解决一下啦。”


  「在大家面前大声地赞美一个人,让其他玩家决定 LV+3」


  “拜托不要是小熊,”阳介可怜兮兮地说,“要不他这辈子就没完没了了。”


  “你这么一说就没有别人了,不能是悠,也不能是其他女孩子,要不就轮到你没完没了了。”


  “那就决定是完二同学了。”直斗一锤定音,“……还是说你害怕了,前辈?”


  “我,害怕?哈!”阳介强颜欢笑,“区区完二,优点到处都是!”


  「改变形象 LV+4」


  “我恨你。”千枝阴沉地说,阳介笑得东倒西歪。


  这时悠又抱歉地出现在拐角,发现他们只是在原地站着聊天。


  “……我错过了什么吗?”他疑惑地问,“是不是我走的太快了?”


  阳介赶紧上前打消他的疑虑,今天就到这儿了。




3. 在这一章中,千枝被倒追了


  他昨晚一整晚都没睡好,前半夜不是梦见阳介寄给他一张结婚请帖,就是梦见千枝在啃他的手肘,到了后半夜,他总算是梦见一只樱桃小猫,正打算抚摸一番的时候,发现那是直斗。

  

  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白头发长出来了几根,感觉与他们的关系更亲近了……


上午


  早到学校并没有错,事实上,悠觉得早到学校是他对生活重新恢复掌控的表现。另一方面,发现一年级的女生和千枝已经坐他的座位上化妆那就是出现问题了。


  他走进教室,三个人都抬起头来向他说早安。说这话时,他注意到千枝打扮得很淑女,不是说她平常不打扮,而是说今天,她简直是华丽的。悠立刻就有一种预感,事情没有回到正轨,而是在继续一路走偏,并且今天一条将在走廊上很难走出直线。


  “前辈!快过来看看,”理世喜气洋洋地招呼他,“今天变天了!你绝对不敢相信——!”她让出位置,坐到他前面总是睡觉那个男生位置上去,好让他坐下。


  “我听说,”直斗小声地和他嘀咕,“今天是里中前辈的大日子。”


  “千枝很漂亮。”他真诚地说。


  “别说了,别说了……”千枝虚弱地请求,起身就向厕所走去,他发现她今天甚至没在校服外面套运动服,还把短发扎起来了。


  一阵无力感涌上他的心头,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接二连三地开始努力,不是他不为他们高兴,只是……


  “前辈,让我给你画指甲油吧,”理世像小鸟一样拉住他的手,他认命地伸出手指。


  直斗在千枝的位置上坐下了,悠开口想问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但随即又想起昨天那个梦,他赶紧闭紧嘴巴。


  “我听说花村前辈已经跟大谷同学出去了。”直斗突然说。


  已经?!他的所有人格都尖叫起来,摩罗叫得尤为响亮,下一步是什么?是不是下一次他从别人那里听说的阳介的事情就是他的婚礼?他昨天是想和阳介说说这件事的,但是中午的一整个混乱事件打乱了他的计划,尽管事后千枝羞愧地赔了他一个面包,他还是饥肠辘辘又忧心忡忡,事后回想起来,直斗也在同一时间变得奇怪了,他们三是不是正在做彼此的情感顾问?说起来关于阳介说的level up……


  尽管内心狂风呼啸,但他只流露出一个动作,就是让食指抽搐了一下,理世把指甲油涂歪了。


  “前辈——”理世责难他,“你对指甲油的事是认真的吗?”


  “很可爱,”他心不在焉地说,理世在上面画了一只小猫,有点像直斗(梦中),“直斗,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是八卦吗?”直斗的眼睛亮起来,但很快又说,“你最好等里中前辈回来再说,呃……我的意思是她不能错过这个。


  直斗什么时候对八卦那么热衷了?他纳闷。

  

  “关于大谷的事……呃,阳介说到了他level up了……你怎么看?”


  “……他这么说了吗?”直斗扬起一只眉毛,“我很确定他有点违反了规则。”


  规则?他暗自问自己,用另一只手捂住下巴,什么规则?诸冈的确在开学的时候说过关于不能男女交往的事情,但这就和他的死一样,除了震惊,没有人真的在意。


  “嚯嚯,”理世画完最后一笔,把他的手抬起来满意地打量了一通,“这个是那个啦,阳介前辈终于登上了通往男人的阶梯了!”

  

  “啊?”他激动得扶住桌子。


  “不要露出那副表情嘛,前辈,”理世在空中挥舞着刷子,“没说通往男人的阶梯就一定是往上走啊。”


  “我听说……”直斗又故弄玄虚地开口,听得他一哆嗦,他不确定今天还能再承受几个重磅新闻,但她只是说,“哦,花村前辈来了。”


  他一抬头,发现不是她听说,只是她看见阳介来了。


  “呦!早啊,搭档!”阳介拿着一个笔记本跟他神采奕奕地打招呼,耳朵上夹着一支笔。


  “好可爱的指甲——”他一看见他的手就大声赞美,“……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就不能欣赏可爱的美甲吗?”


  说着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什么。


  “我听说你在文化祭的时候因为里中前辈要给你涂指甲油被吓得尖叫起来。”直斗幽幽地说。


  “啊,但很显然——我现在是更好更开放的花村了,是不是,搭档?”阳介冲他眨眼,他迟疑地点点头,“我现在可以轻松欣赏一个男人的美!”


  说着他又记录了什么。


  “阳介……”


  “看来那是真的——阳介前辈已经level up了。”理世添油加醋地说,完全没帮上忙。他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彻底改变了取向吗?悠批判性地思考。


  后来上课时间近了,一年级组告别了他们下楼去,千枝和雪子走进教室,然后引起了轩然大波,雪子整个人笑得面红耳赤,一切几乎成了一场暴动,阳介在狂喜中哽咽,他只好一个人默默回忆起心肺复苏的按压频率。


  

中午


  雪子现在是她的英雄,千枝想,一直都是,而且永远会是。


  她一整天都在椅子上不安地挪来挪去,悠一定是失魂落魄到一个新高度才没被打扰到,阳介那家伙已经着迷了,整天拿着他笔记本上的内容背诵,好像在考前突击一样,完全指不上他们。


  上课被柏木抓着不放就算了,下了课男生全都围过来了,连她那资质平平的发小都出现了,一条跟她说话的时候也支支吾吾的,好像她精心打扮是为了他们一样。她现在又累又饿,一心只想一溜烟地爬上天台去吃饭,希望户外的冷空气能击退他们。


  这时,雪子出现了。


  “滚开,”她冷酷地说,手上提着便当,男生们吓得让出一条道。


  “这不是天城嘛,”一个锲而不舍地说,“嫉妒了吗?自己的朋友更受关注?”


  “啊,我一直都很嫉妒,”雪子大方地承认,男生们立刻自我感觉良好,开始挤眉弄眼。


  “我嫉妒她有那么多机会保护我!”她提高声音,吓得他们开始后退,“现在终于轮到我了——呆什么脸,还不赶紧走开。”


  男生们不欢而散了。雪子把她的便当递给她。


  “雪子……”千枝感动地说。


  不幸的是,雪子已经开始笑了,有点破坏了这感人的一刻,她只好耐心地等着对方能再次组织起语言。


  “哈哈哈哈哈——你看到了,哈哈哈哈…那个,那个哈哈哈哈哈哈,他们那个表情,哈哈哈哈哈,简直跟哈哈哈——跟,跟……”


  “跟吞了大便一样?”


  “大便…大便啊哈哈哈哈哈哈……”


  “别说了,我还想吃饭呢。”


  “吃——吃饭哈哈哈哈哈吃饭……”


  “为什么连这个都要笑啊!”



放学后


  “完二,方便说句话吗?”阳介叫住他,他们在电视里操劳了一天,正陆陆续续地走回大厅,今天悠可以说是对他们寸步不离,十米一回头。


  “当然有空,前辈。”完二站住了,其他人都转过头来看看他要说点什么。


  “我,你…我,呃——”


  “你在复习人称代词吗,前辈?”


  “……我觉得你很酷!”


  一时间整个电视里都陷入一片死寂,连暗影在走廊上苟延残喘的声音都听得到,悠本来在把剑收回鞘里,手一抖,差点失去另一只手,小熊倒吸一口气,激动地紧紧抱住他,阳介脸红了,完二皱起眉头。


  “花村前辈,你在找我寻开心是吗?”他危险地问道,“我发誓,就算你是前辈我也不会——”


  “不!别——求你了,听我说。”


  千枝在后面咯咯笑了,雪子还没搞清楚状况。


  “我…我想向你道歉,我之前不该对你说那些话,你很善良,很忠诚,你全部都用行动证明了——”


  “花村,你是在编作文吗?”千枝天真地问。


  “我听说花村前辈文科作文不怎么行。”直斗小声告诉理世。


  “这是一场真男人谈话吗?”完二直接打断他的话。


  “对,对啊!我只是想说,你很强壮!肌肉很发达!”


  完二脸红了,他也开始支支吾吾起来,“是-是吗?谢谢前辈!”


  “你手巧的不得了,而且做的玩偶也很可爱!”


  “这-这样吗?谢谢前辈!”


  “最-最重要的是,你对小不点的东西有好的不得了的品味。”


  “这也算优点吗?谢谢前辈!”


  ……


  “我有点烦了,”千枝转头对雪子说,“我要走了,一起回家吗?”

  

4. 在这一章中,直斗哭了


夜晚


  “出事了。”悠接起电话来就说。


  “前辈——”理世拖长尾音回答,“我还以为你打电话给我是为了和我出去玩呢,和女孩子打电话不要说这么无聊的话题啦。”


  “说起来,谢谢你早上给我涂的指甲,”他伸出手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菜菜子很喜欢,有时间教我涂吧。”


  “菜菜子妹妹很喜欢?太好啦——我好高兴!”


  “言归正传,最近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唉?为什么问我?”


  “你是我们的导航,如果有哪里不对一定你是第一个发现的。”


  “前辈,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你是因为不能和阳介前辈商量才和我打电话的吧——好过分!”


  “……这也是一部分原因吧。”

  

  “你知道就算阳介前辈交了女朋友你也可以和他说话的对吧?”


  “我……他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最近我觉得大家都怪怪的,连直斗也是……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哦哦哦——前辈寂寞了吗?没关系,小理世一直都会在这里的!”


  “也许吧,”他对着电话笑了,“只是一点点,但还是谢谢你,理世。”


  “我觉得大家只是在长大,对吧?做一点没做过事,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小直像小猫一样说话有多可爱,或者千枝前辈粉墨登场的样子——阳介前辈也永远变不成更有担当的男人了。”


  “……关于阳介那一部分还有待商议,但是你说的有道理,我感觉好多了,再次感谢,晚安,理世。”


  “唉——这就没了吗,晚安,前辈!”


  他把手机合上,坐在沙发上,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翻开了《胆小鬼老师,今天也要去》。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


  “嘘——声音小一点,小熊睡着了——”阳介压着嗓子对电话说,想扭动一下他的另一只手,但不幸的是,那只手被压在两吨重的熊脑袋下,只有截肢才能解救他。


  “啊,花村——我总算知道你一天到晚和小熊在家里做什么了。”


  “什么?!他——他基本上是一个九个月大的婴儿,除了吃就是吐,我有时候觉得我父母什么也没说同意收养他只是为了给我上一课,那就是任何时候都要采取安全措施,不要过早酿成大错。”


  “嘘——不要那么大声!小熊听见这个怎么办?他会伤心的!”


  “现在你又在乎了?我警告你——”他咬牙切齿地说,“别把小熊卷进来。”


  “是你先把我们卷进来的!你保护欲太强了——”


  “如果是你每天都给他做饭、拖地、洗床单,如果有人碰他一根手指,你会把那个人从商业街南边踢到北边再踢回去,这又不是我想要这样——他是我的熊!你听见没?”


  “哈!我希望你在他醒着的时候说这个。”


  “门都没有。”


  “等好了,花村,你会后悔的,等我赢了,我要把你吃垮。”她干脆地把电话挂了。


  “那个女人——到底是打电话来干嘛啊。”


  他挣扎地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试图哄他的超大号泰迪熊换一边手臂,小熊动了动,紧紧地咬住了被子一角,嚼了几口发现不对劲才醒过来,睡眼惺忪、口水还沾在被子角上。


  “阳介——你怎么还不睡觉熊熊?啊,阳介好奇怪,睡觉都不盖被子熊熊,嘻嘻。”


  他用慈爱的眼神看了一会儿对方,把小熊看得毛骨悚然。接着他毫无慈悲地拿起枕头,砸到对方脸上。


  “你以为这是谁的错啊?!滚到衣柜里去睡,你这只烂熊!”



放学后


  “老师——!”


  他刚一走出教室,还没来得及扭扭肩膀,就被敌人偷袭了,一颗黄金炮弹撞到他胸口上,一瞬间他看见了星星,“老师啊,呜呜呜呜,你听我说熊熊——”


  “……小熊?你为什么会在学校里?”


  “老师听我说啊——阳介那家伙,今天一天都没跟小熊说话熊熊,他昨天还把小熊赶去睡衣柜,小熊,小熊觉得好委屈熊熊呜呜呜呜——”


  他停下来想了一下,阳介今天的确很安静,但不是那种奇怪的、有所图谋的安静,更像是睡眠不足的安静,千枝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他心怀感激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他的社群从动荡中逐渐恢复,一切都好起来了……


  “对了,老师,”在他发呆的时候小熊在他的衬衫上擦干净脸,抬起头问他,“安全措施是什么?”


  什么。


  “阳介昨天睡觉前在电话里说到什么安全措施,什么酿成大错熊熊,还很激动,小熊醒来就对小熊发脾气——阳介闯祸了吗熊熊?”


  什么?!


  “……他是不是终于把朱尼斯的工作丢了,然后破罐子破摔了?我们要怎么办熊熊,我们会被赶出去吗?我和阳介以后要在大街上相依为命了吗?还是他不要小熊了熊熊——老师!小熊是没人爱的可怜小孩呜呜。”


  “小熊……”他终于设法说,“……他真的这么说了吗?”


  “老师!小熊虽然睡着了熊熊,但是小熊的鼻子是一刻都没休息,阳介千真万确这么说了熊熊。”


  在这种情况下,也许随便的什么人会崩溃,但他不会。


  雨天的牛肉碗让他站稳、深夜的脏尿盆教他镇静、无数个夜晚风刮过窗户的声音帮他驱散了太阳穴的疼痛,他依旧不动声色地立着。亚基、亚基达因、玛哈拉基达因,他数着,布芙、布芙达因、玛哈布芙达因……他一直数到米吉多拉翁才重新开口。


  “小熊……所谓家人啊,是与雇佣关系不同的,家人就意味着互相照应,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弃彼此……”


  凭借现在言灵大师的水准,他设法自动在教室门口给小熊上了一堂家庭课,稳定了他不安的心神,在他搞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之前,小熊已经抱着他破涕而笑了。


  “小熊也最喜欢老师了!既然没什么事,那小熊先去朱尼斯买点零食熊熊,小熊昨天发工资啦!一会儿见哦,老师!拜拜熊熊。”


  这时阳介也收拾完东西走了出来。


  “喂,刚才那是小熊吗?他又在搞什么……”


  “……”


  “……搭档?你怎么了吗?是不是小熊又来烦你了?”


  “……好想哭啊,阳介。”


  “搭档……”阳介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我不介意,呃……你流泪的样子,让我有点兴奋。”


  他彻底失语了。


  ……


  “千枝,”后来他在电视里问她,“……如果你的一个朋友,呃,可能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你会怎么办?”


  她翘起一边眉毛问,“阳介怎么了吗?”


  阳介——!他在心里悲鸣,一点都不微妙,已经完全暴露了——有这么明显吗?阳介还什么都没说,那就不应该他说,但是他的确需要一点建议……或者一个靠着流泪的肩膀。千枝看出来了,拍拍他,他怀疑是因为她长年累月的养狗经验,才能在一个拍拍中同时拍出同情和怜爱。


  “Don't think, feel.”她竖起大拇指。


  “……我该怎么办?”


  “水能载舟,水亦能覆舟——be water my friend.”她故弄玄虚地说。


  他还没来得及想出这是什么意思,前线就爆发了一阵骚乱。


  一阵大风卷倒了完二,他暗骂一声,唤出黄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眼见着暗影冲完二袭去——这时直斗把身子挡在了剑锋与完二之间,剑离她是那么近,甚至劈开了她的帽檐,然后她开枪了,一枪、两枪、三枪,阴影节节败退,她一脚就把它放倒在地,又补了一枪,暗影消散了。


  “你——”完二挣扎着爬起来,不知所措地晃了两下,“……你疯了吗?!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他激动地大喊大叫。


  周围的人都跑过去检查他们的伤势,所幸两人都无大碍。


  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看见直斗低下头去,把脸藏在帽檐下。


  “直斗……你哪里痛吗?”理世小心地问她,完二睁大了眼睛。


  直斗慢慢把帽子取下来,检查裂开的帽檐,刘海下的眼里已是充满泪水。


  “完二……是笨蛋!”她大声说,所有人都呆住了,她一边说一边擦眼泪,最后干脆整个把脸埋进帽子里,只有肩膀的颤抖暗示了她有多受伤。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顺序: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完二。随后,尖锐的话语伴随着冰冷的眼神一举袭向他。


  “完二是大笨蛋。”理世叉着腰说。


  “完二是让女孩子哭的笨蛋熊熊!”小熊说。


  “做掉吧。”雪子冷酷地说。


  “你啊——太强硬了……我还是喜欢温柔一点的。”阳介说,没有帮助。


  “学会控制个人情绪,急躁的脾性,早晚会令你更加出丑。”千枝说。


  完二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现在很渺小,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里,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直斗最后抽泣一声,露出通红的眼眶,把帽子戴回去。


  “我没事……大家,这不是完二同学的错,”她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们继续前进吧。”


  “我……”完二轻轻说,但她已经走了。


  ……


  直斗把眼药水装回口袋里,叹了一口气,虽然说这也是侦探工作的一环,但她宁愿自己没做的那么专业,这对完二不公平。现在,完二在她周围徘徊,像一只被踢了一脚的大狗,就等着被赶出门那一刻的到来。


  她在心里为自己鼓劲儿,准备走过去跟完二道歉,但是对方已经抢先一步站在她面前,他生气了吗?他是不是觉得她只是个麻烦的女生?


  然后完二九十度鞠躬。


  “真的十分对不起——!一根两根指头而已,全部拿去吧!”作势他就拿出阳介的苦无双手献上。


  “完二!”直斗也被吓了一跳,“不要这样,请起来。我没有生你的气。”


  “对不起,”他低着头说,“我们是一个团队,但我总是那么莽撞,一点也不为大家着想,你冒着危险来救我,我还表现得那么混蛋,明明你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要杀要剐随你便!”


  “完二同学……我接受你的道歉。”直斗急促地说,揉着每天。“……我也很抱歉,我刚才太幼稚了。请起来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也请把武器还给花村前辈吧,不然他会困扰的。”


  “……既然这样,请让我补好你的帽子吧!”


  “唉?”


  “你的帽子,不是破了吗?”完二直起身说,伸手想去拿她的帽子,又反应过来,局促地把手背到身后,脸涨红了。


  “我,我……”直斗脸也红了。“如果不会麻烦你的话……”


  他们谁也不确定应该谁去取帽子,一通手忙脚乱、面红耳赤,好像在玩帽子和锤子的游戏一样。尽管如此,最后完二还是拿到了帽子,仔细折了起来,开始检查面料的颜色。没了帽子,直斗浑身不自在,僵硬地向一脸坏笑的理世走去。


  “啊,武术的真谛就是忠实地表达自己。”千枝耸耸肩,摆了一个功夫动作。


  “别挣扎了,你这个女人,”阳介不屑一顾地把耳机取下来,理了理头发,把只剩一支的苦无收起来,“没人猜得到。”


  “啊哒——!”千枝一发力,他应声倒地。


  “……”


  “……你真是喜欢让我痛啊,嗯?”



夜晚


  堂岛家


  他盯着手机通讯录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翻开了《斜阳下的男子汉》。



  与此同时,在朱尼斯。


  “为什么没有人猜得到啊——!明明这么明显!连雪子也……她就没停下来过,最后还跟我说,我今天变得好幽默!”千枝在食品区崩溃地大叫。


  “小声一点!”阳介焦虑地四处环顾,一边把过期的商品拿下来,“把你的肉食恐龙屁股从货架上移开。又不是每个人都是李小龙的粉丝。”


  “是你们说不能是成龙的!”


  “我相信你模仿得很像,前辈,”直斗在一旁说,“但是……嗯,考虑到你平常的行为,没人看出来也不奇怪。”


  “啊,是这样吗?怪不得没人吐槽花村,因为他平常就是一个大变态!”


  “能不要当着我的面说这个吗?今天柏木上课问我问题,我一句话都不敢说。”


  “你平时也一句话都说不来吧。”


  “……我的舌头还有更好的用处。”


  “别了,倒是体育课的时候,你当着全班夸悠耐力好,不愧是你的搭档,哈哈——这个最好笑。”


  “……啊?”


  “唉?”


  直斗用手揉着脸,“我今天给大家添了大麻烦,尤其是给完二同学。”她闷闷不乐地说。


  “哦,直斗,不要怕给在乎你的人添麻烦。”千枝安慰地拍拍她。


  “说到这个,你们能不能来帮我一把,这样我也能早点走。”


  “不要给我们添麻烦,花村。”



  「突然假装在别人面前大哭,然后怪责对方 LV+5」

  「每句话都以性暗示结束 LV+4」

  「模仿一个名人 LV+5 有人猜出是谁 LV+1」



5. 在这一章中,他们中场休息了一下


下午


  今天是周日,他们决定休息一天。阳介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是下午,脑袋因为睡得太久敲鼓一样在痛,他呆呆盯着床上小熊形状的凹陷,伸手去摸手机。


  两个来自悠的未接来电,最后一通被接起来了,不是他接的,除非他会梦游。悠后来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说他带小熊去冲奈看电影了,下次他们也应该一起去。五分钟之后他又发了一条问阳介他是否还好。


  (悠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他只有一次在周日早上八点打通了阳介的电话,而且那次也不是阳介接的,而是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正把早餐喂到鼻孔里。)


  阳介笑了,回复了两个当然,把手机丢到一边,倒回床上——醒来时发现世界上还有人挂念你感觉很好。


  他又睡了过去。



  那一天稍早的时候,在两个作息更规律的人身上——


  “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赶过来了——”直斗站在巽屋前对完二说到,习惯性地去扶帽子,然后又尴尬地收回手。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完二的声音越说越小。“既然这样……别-别站在门口了!快进来吧。”


  直斗脱了鞋,与完二笑眯眯的母亲礼貌地打了招呼,一路跟着他穿过一匹匹香熏过、色彩斑斓的布料,上楼去了他的房间。窗子的确是开向马路的,她注意到,室内是典型的日式布局,在可接受范围内四处摆满了线和布,不用故意窥视,她也能从衣柜门夹缝中看见里面的毛绒公仔,他的书桌正中间放置着缝纫机,笔筒里插满了钩针,书包却岌岌可危地挂在椅子背上。完二转身去为她取坐垫。


  房间里唯一出乎她的意料的东西是一个小书柜,摆在被褥前,上面放了一副眼镜,不是他们在电视里用的那副。


  完二拿着蒲团回来了,放在矮桌前,示意她坐下。她结束了调查,转过身来。


  “我不知道你还近视。”她说。


  “啊!”完二震惊地看着她,下巴掉下来,她有点被逗乐了,或许她当侦探只是为了这一刻,“你怎么知道?”他冷静下来,目光游弋,最后落到书柜上,“哦对啊,我把眼镜放在那里了。”


  “不是因为学习,”紧接着他可能觉得有必要解释这一点,“是那个啦,我老妈总是说我,缝纫的时候不要靠得那么近,不然我的眼睛到她那个年纪就完了——但不靠近一点,怎么能确认细节?”


  说完他就脸红了。“……我也不是老缝东西。”


  此乃谎言,她想。


  她想起自己八岁的时候,坐在一张对她来说太大的椅子上,伸着脑袋去修她祖父给她的那块手表,就是为了看清是哪个齿轮出了问题。可齿轮是环环相扣的、你不能跳过这个去修那个,如同人类社会是一块一块肉砌起来的陈见金字塔,你只能等啊等啊,等着有一天自己身上的哪块肉能加进去,才能做出纳米级别的改变……为什么非得这样?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被桌子上的帽子吓了一跳。


  “……我不确定哪顶效果更好,”他说,排开一打,“你旧的这顶——在这里,我把帽檐补好了,但是针脚会露出来。”他展示给她看,她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最多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斑点。


  “我相信这就够了,完二同学,谢——”


  她还没来得及道谢,完二就猛地打断她。


  “不!还不够——所以我做了一顶新的,”他又递给她一顶,不是他说她都看不出来是新的,接着他又递给她一顶,“但是我考虑到旧的那顶可能对你来说有纪念意义,我可以在上面缝点什么掩盖一下,所以我做了这顶,你可以参考一下。”


  他指着帽檐,上面缝了一个小小的放大镜,现代侦探已经不用这个工具办案了。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花纹——”他接着说,挨个儿递给她,“眼镜、量尺、手套、指纹粉,还有一个小熊特别款。”


  “哇……”她第一次说不出话来。“这……这太过了,恐怕我不能接受这么大的好意。”


  “你救了我的命!”完二痛苦地说。


  “最开始你和大家也把我从电视里救出来了,我相信这已经扯平了。”


  “我做这些不是……”他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她紧张起来。


  让不要怕给在乎你的人添麻烦。她想起千枝告诉她。她总是理所当然地让阳介给她买肉,阳介又总是请悠帮他朱尼斯的事,悠又总是麻烦雪子跟他一起复习,雪子又总是让完二把买的布拿过去,完二又总是打电话向理世寻求时尚建议,理世也会和千枝商量健身计划。


  (小熊靠不住,不是贬低,是陈述事实。)

 

  “我的意思是,嗯,这些帽子我每顶都很喜欢!”她大声说,这是真的,即使是那顶小熊的,“所以,这让我很难做出决策。”


  “你喜欢?”完二又肉眼可见地振作起来,“如果是这样,你可以全拿走——”他开始把那些帽子一顶一顶地摞起来,开始在衣柜里找个盒子装起来。


  “这-这样就很好了,完二同学,不需要包那么精致!”她及时地让他放下一卷彩纸。


  他把原来盒子里的东西移出来,把帽子装进去。


  “……这是什么?”直斗盯着那些东西。


  “哦!”完二脸红了,试图把一顶粉色的帽子藏起来,“没-没什么,只是一些失败品。没什么大不了的。”


  “完二……你昨晚睡觉了吗?”


  “……我当然睡了!”此乃真相,但只是十几分钟的真相。


  “把那顶帽子给我看看。”她命令道,对于说谎者,她向来不留仁慈。


  这一顶也是做给她的,她知道,和她那些蓝色的一模一样,帽檐上缝着一个小小的毛线球。


  “我觉得你不会喜欢,”完二脸红着说,“做的这顶的时候蓝色的布不够用了,缝纫机也出了一点故障,所以我是用手缝的。我喜欢粉色,所以——”


  世界很大,她想,但是容不下一个想要成为侦探的女孩,和一个喜欢缝纫的男孩。过去她觉得自己要是个男孩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了,后来她又觉得只要面对自己就行了,但经过一些思考,她发现这都只是逃避问题所在,最重要的是做你自己,而且要竭尽全力。她是一个侦探,能说服她的只有观察、事实和真相。


  “谁说我不喜欢?”直斗轻松地把帽子带上了,压了压帽檐,“这个毛线球、是致敬阿加莎的马普尔小姐吧?你的书柜里放着她的书——现在我知道从不买书的阳介前辈从哪里看来的了。”


  “你——”完二震惊地看看她,又看看书柜,最后干脆坐下了,“你真是一个神探,直斗!我的意思是——你跟书里那些侦探一模一样,你到处溜达溜达,然后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直斗只是耸耸肩,“有时候你看得太近,也会错过一些东西。”


  完二笑了。


  “马普尔小姐是我最喜欢的侦探,”他害羞地说,“她是个可爱的小老太太,和我老妈一样,她织毛衣真的很厉害,一边织东西一边想破案?我是做不到。”


  “啊,那这样事情就解决了,”直斗笑着摆弄那些帽子,“碰巧我擅长探案,你擅长织毛衣。”


  完二近乎崇拜地看着她。


  “把你的缝纫机给我看看吧,我觉得我能修好。”她说。



  

6. 在这一章中,阳介失恋了


上午


  “阳介前辈……你的头发!”理世大叫起来,扶住悠的大臂,今早他们上学路上在三岔路口相遇了。


  “我看起来怎么样?”阳介眨眼,觉得后颈冷飕飕的。


  悠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说到这个,阳介最近老感觉他的搭档在悄悄看他,第一次他还以为是他裤子拉链没拉,但最后已经进展到上厕所的时候悠都会愁眉苦脸地盯着他看了。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纳闷地想,如果不是为了让悠留下开心的回忆,他们做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最后决定找个时间和对方谈谈,最好在河川上,谈谈未来,谈谈他心里的那些灼热的东西。但现在——


  “你怎么搞的,前辈?”理世天真地问他,“你看起来像只拔了毛的鸡!”


  “喂喂,小理世,再怎么说也没这么糟吧?”虽然的确是他自己剪的,他的手艺有限。


  “……我也想知道。”悠安静地说。


  “我从朱尼斯二楼摔下来把头发摔断了。”他目不转睛地说,不让自己在两人的瞪视面前退缩。


  “……”


  “好吧——是小熊,是小熊行了吧?他昨晚梦游啃了我的头发。”这不全是假话。


  「改变发型,LV+4 编一个离谱的理由使别人相信 LV+1」


  “真是的!”理世生气了,“前辈不想说就别说!”


  “你又懂小熊什么?”


  悠眼里的担忧加重了,现在阳介开始觉得自己在强颜欢笑。


  “啊——直斗!”理世突然对着他背后喊,“那是直斗吗?直斗!早上好呀!”


  直斗走近了,阳介立马看出理世没第一时间认出她的理由——她戴了一顶粉色的帽子,上面有个小小的毛线球。


  “……看来今天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改变外形了呢。”悠说,强调了不约而同这一点。


  “早上好,”直斗对阳介点头,“米*前辈。”


  “你叫谁是米*前辈啊?!”


  “早上好,小理世同学、老大前辈。”


  “……”


  “吐槽啊!你们为什么不吐槽?老大前辈是什么东西?敬称套敬称吗?”


  “小直……”理世捂着嘴,一滴滚烫的眼泪掉了下来,“你——你变得好潮。”


  “潮到出水。”悠点头。


  “我——”直斗垂下眼睛,“我只是想离大家更近一点。”


  “小直——!”理世扑上去抱住直斗,“直斗变可爱了,我好高兴!”说着就拉着直斗跌跌碰碰地往学校去了,丢下了两个高年级学生。


  ……


  “噗……米*前辈。”


  “说你个鬼啊——老大前辈……哇啊——!别-别摸我的脖子!”


  「给每个人取一个昵称,并这么称呼他们 LV+5」



前天夜晚


  商业街。


  “你得给每个人取个昵称?”阳介笑着说,“实在不行你可以照搬小熊的,他那些恶心的称呼——呃。”


  “你是想说我不行吗,小花?”


  阳介的笑容消失了。


  “……只是,别这么叫我,好吗?其他我都可以接受。”


  直斗睁大眼睛,看了一眼千枝,千枝抿着嘴唇摇摇头,拍了拍阳介的背,对方把她扒开了。


  “对不起。”


  “没什么,让我们继续吧。”



下午


  “千枝,”他在课间给她打手势,阳介去厕所了,“关于上次你说的,李小龙的那句话……”


  “你一直都知道?”她瞪他。


  “嗯,对?因为在戏剧社的时候提到过……”

  

  “啊啊啊——!”她抱头,显得很激动,“你为什么不说?”


  “对不起,我觉得没必要特意指出来。”


  千枝悔恨地倒在桌子上,嘴里嘟哝着一些关于要阳介请她吃饭的事。


  “你的意思是要我放空头脑吗?似水不定,似水无形?”也许这样才是对的,这样才是一个成熟的人应该做的——放手让他的朋友开启他的人生新篇章。


  “这是一个是或否的问题吗?”千枝问他。


  “呃……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千枝伸出食指,指向天花板。他先是盯着千枝的指尖看个不停,后来她举得不耐烦了,示意他往上看。


  “你是说,要我不要只专注在指头上,不然会错过更迷人的壮丽?”


  “这是一个是或否的问题吗?”


  “……不是?”


  “我的意思是说——你在花村面前这么做,然后等他抬头的瞬间用截拳道揍他一顿,揍到他交代,问题就解决了!”


  悠面无表情地愣了一会儿,随即无声地笑起来,肩膀抽动。“真有你的风格,千枝。”千枝做了个鬼脸。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生吗?”


  “……对。”


  “是关于阳介的吗?”


  “算……是吧,对你来说一切都关于阳介。”


  “为什么他剪了头?”


  “你不喜欢吗?”千枝皱起鼻子,“你也听见他说了吧,关于什么小熊把口香糖沾在他头发上之类的东西。”


  “……我只是害怕这是出于什么让他难过的原因。”


  “比如什么?”


  “他分手了?之类的……”


  “这是一个是或否的问题吗?”


  “……是的?”


  “好吧,别告诉他我告诉你了,他是分手了。”

  

  悠看起来很震惊。“怎么会?”


  “你到底是希望他分手还是不希望?”


  悠看起来很沮丧。“我……”


  尽管他这样表现,但千枝知道他已经在心里想完了全部经过——一个雨夜(昨晚没下雨),她是怎么哭着提出来,他又是怎么流着泪挽回,她怎么三步一回头的离开,消失在雨里,他怎么悲伤断肠地拿起刀,割别昨天。心里有答案的人都这个样。


  “……我该做点什么,对吗?”


  “对。”她如释重负地说。“终于。”


「对所有是或否的回答,都做出肯定回答,LV+5」



夜晚


  “抱歉,”直斗气喘吁吁地在书店前面停下来,“米*前辈、jackie chan前辈,这么晚还把你们叫出来……”


  “比起那个,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知道你可以依赖我们的对吧?”千枝叉着腰说,她刚刚结束和阳介在第一千次到两千次拌嘴之间的某一次。


  “是的,对不起——我突然接到电话,明天我可能要请假一天,他们有工作要交给我。”她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那部手机,交给他们,“我不希望这件事影响了我们的比赛。”


  “我们可以休息一天的,真的。”阳介皱着眉头说,就像他们前往电视一样,要不全部都去,要不谁也别去。


  “不,我还是坚持。”她把手机塞给阳介。“不用我提醒你吧,米*前辈,我已经领先你们了,这样下去分数只会一点点拉开的。”


  “可恶啊……无法反驳……”他敲了一下,屏幕亮起来。


小不点侦探 LV20

米* LV17

妙脆角 LV18


  他又敲一下。


「与另一位玩家互相交换个性 LV+3」


  “看来你们有事干了。”直斗抬头看着面面相觑的二人说。

  

  

7. 在这一章中,千枝被迫节食


  上午

  

  阳介和千枝像双胞胎一样纠缠着闯进教室。通常情况下,他们之间是存在着一种平衡的,好像跷跷板的两端——如果其中一个发疯,另一个还能保持镇静。两个人同时发疯极不寻常,必定意味着什么。

 

   悠和雪子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或者其中一个会错意了,那个眼神其实是「放学一起去买彩票吧」的意思。


    “早!搭档——”千枝热情洋溢地打招呼,马上被阳介捂住嘴。

 

   怎么?千枝用眼神说。

  

  没什么!阳介瞪眼。然后又把注意力移到雪子身上,露出兴高采烈的神色。

  

  “早上好,雪——唔!”一记蛇拳在他说完之前就落在他大腿上。阳介踉跄两步,在悠旁边扶着桌子坐下来。千枝翻了个白眼,不满地在悠身后坐下了。

 

   “疼疼疼——你突然发什么神经啊!”说着,他爬向雪子的方向,“雪-天城,你说她两句啦。”他夹着声音说。

 

   “我才不是那样说话的!”千枝大叫。

  悠和雪子又对视一眼,这次他们达成一致,决定放学去买彩票。


  中午

  

  千枝一整天都饥肠辘辘。报应来了,她想,偷吃他们队长的东西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除非你是花村那家伙。

  

  说起花村,她就大动肝火,紧接着因为饥饿眼冒金星地败下阵来。事情要追溯到昨晚,他打电话过来,就在她洗漱一番,给她们的狗加上水之后。他就喜欢干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你吃什么?”他张口就问。


    “啊?”她皱起眉头,“花村,要是你再拿你那些荤段子——”


    “不!”他辩护,好像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你早餐吃什么?唉,算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反正是肉就行。”

  

  他啪的把电话挂了。


    现在她不得不也模仿花村的饮食习惯了。这也意味着在麻薯红豆面包和鲜奶油红豆面包之间进行一次抉择,其营养价值等同于她花了两个小时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随身听。

  

  从早上开始阳介一直在打饱嗝,好像有什么要涌上来一样,恶。中午他点了一碗爱家的牛肉丼,加了肉,而且肉香四溢,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愁眉苦脸地夹给雪子,在她眼里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连肉和油都面对不了的人,也面对不了人生中的其他问题。

  

  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也用全新目光开始看待他——一个长着面条胳膊,每天光听听鲍勃迪伦的乡村摇滚就饱了的城市瘦子。

  

  “千枝?”雪子在喊她,她一抬头,雪子正担忧地看着她,“你确定你吃这点就够了吗?”

  

  “哈哈……”她用力眨眼一笑,耗费了0.3个麻薯红豆面包的热量,“今早起晚了……啊,不用了,雪子,我真的吃饱了。”

  

  如果你真的很有品位,包装纸吃起来也满有嚼劲的,塑料纤维和肌肉纤维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反正不到两百年也就消失了。在她身边,业余爱好是品鉴发霉的蘑菇和菜菜子的科学实验模型的悠赞赏地点点头。

  

放学后

  

  “阳介,今天去看电影吗?”悠下课后问他。

 

   “当然!”阳介在回过神来之前就回答了,然后反应过来,羞愧地说,“——但是不行,对不起,我今天得去遛狗。”


    “狗?”悠歪过脑袋,“你是说千枝的狗吗?”


    “不是我的狗,是我和雪子的狗……”千枝在他背后有气无力地收着书包,纠正道。

 

   “你要去遛我们的狗?我也要去。”雪子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说。


    “唉?约-约会?”

 

   “才不是约会!”千枝大叫,向阳介投掷一块橡皮,因为她今天状态不佳,阳介躲开了。


    “你应该带里中去,”趁她们不注意,阳介小声建议道,同时把什么塞进悠的手里,悠悄悄张开手,发现是卷起来的两千日元。“里中看起来有点要饿死了。”阳介超小声地说。


    悠眨了一次眼,意思是:肉?

 

   阳介眨了两次眼,意思是:肉。


    悠眨了三次眼睛,意思是:好吧因为千枝的确看起来离饿死就差走一步了话又说回来你们最近很奇怪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吗我很担心还有你不应该总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做这些事这周末我们应该一起去电影院你欠我一次。

  

  但是阳介的理解是:当然,搭档!谢了。


   “好了,那我就不应该让公主殿下久等了。”阳介笑着想去挽雪子的手,发现她已经开始笑了。

 

   “噗……噗哈哈哈角色-角色扮演……你们是在-哈哈哈哈哈角色扮演哈哈哈,直接戳中笑点哈哈哈哈——”她笑了一连串,咳了两声,然后恢复正经。

 

   “你!”

 

   雪子猛地抽出折扇,把阳介吓了一跳。

 

   “在-在!”

 

   她把扇子搭在阳介肩膀上。


    “我,以雪子之名,”她庄严地说,“——册封你为骑士,现在宣读你的誓言吧!”

  

  “我……”

  

  (三个月前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他们的世界史老师近乎神经质地细述了每一个细节,但当时是一个敏感的时期,连悠都没在听。与其他老师一样,她有一种自娱自乐的本领。由于前一晚拖了小熊的呕吐物,阳介在这个部分睡着了,否则他现在不至于无话可讲。)

  

  骑士宣言是一连串古老的、关于谦恭、正直、英勇、牺牲和荣誉的誓言,简而言之,就是——

 

   “我会永远忠于你…”千枝自语,声音不比一根针落到地上大一点,除了悠没人听见。被誓者毫无知觉的誓词是失败的。

  

  “噗噗……阳介像个笨蛋一样,哈哈哈哈哈……”雪子收起扇子,“……别担心,千枝,王子的位置还是留给你哦。”

  

  也许没那么失败。

 

   雪子抓起阳介走了,悠叹了口气。“肉?”他问。

  

  “肉……谢谢。”

  

  蛟川河畔。

  

  一月的雪和二月的水混在一起,被均匀涂抹在河岸上。

 

  “你们叫它什么?”阳介坐在台阶上问,看着狗在二月冰水泥泞的浅滩上试探水,跑来跑去,把脑袋伸进各种窟窿里,总之就是做一些小狗的事。今天一天他都没戴耳机,感觉像没穿裤子。加上他剪了头,更是内裤都不剩了。

 

   雪子看看他又看看狗。


    “啊。”她说,好像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她们养了十年的狗在她面前试图把头卡进什么动物留下的洞里,她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就只是狗而已。”

 

   “太草率了吧!”

  

  “不是这样的!”她试图为自己辩护,为她们辩护,事实上「狗」这个名字同时囊括了它的本性、能力和身份。“就像你叫小熊也只是熊一样。”


    “他告诉我他是熊的,再话说他又不是什么宠物!”

  

  “唉?!”

 

   “为什么那么震惊啊!”


    “……在我看来它也只是小狗啊。”雪子看起来很难过。

  

  “你们这些怪人……”阳介杵着脸抱怨,“悠也是,他分别给三只猫取名为「河边的猫」、「街上的猫」和「电影院前的猫」。”


    “也许他也给你取名了,比如像什么「声音很大的阳介」之类的。”

  

  “那是什么东西啦!”然后他又思索一番,把声音调小了,“……真的吗?”

 

   “假的啦,其实我是有点理解呢,这种心情,知道不会属于自己,所以不会取什么亲昵的称呼。”她吸了一口气,颤抖地吐出来, “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我能拥有一条小狗,虽然千枝坚持要加上「我们的」,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实际上没出什么力。”

 

   “……它喜欢吃什么?”

  

  “惣菜大学的牛肉串。”

  

  “闻起来呢?睡觉的时候呢?高兴的时候呢?”

 

  “ 臭臭的。会露着肚皮。尾巴尖会颤抖。”

  

  “……这样就够了啊,对一只狗来说。”阳介叹息,“就像现在这样,它需要的只是你陪着它……有时间再摸摸它。”

  

  “阳介同学虽然没养狗,但是却很了解狗呢。”

  

  “什么意思?”

  

  雪子咯咯笑起来,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要是去年我知道我会像现在这样跟你在一起,我会高兴死掉的。”阳介把他的外套脱下来铺在台阶上。

  

  雪子不客气地坐下了。“要是去年我知道我会和你出来玩,我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喂。”


    “你说千枝私下里会叫它什么呢?”

 

   “那家伙,如果你都不知道就没人知道了……她不会用电影名给狗取名吧?”

 

  

   他们先后试了《A计划》《龙争虎斗》和《猛龙过江》,没有反应。随即里中的品味被定义为没有品味(阳介评)。

 

   “试试这个,”雪子突然说,“——花村!”

 

   阳介和狗同时转过头来看着她。

  

  “噗哈哈哈哈哈——”

  

  “不是吧,那个女人——!”阳介咬牙切齿地说,紧紧捏着狗绳,“肯定有哪里出错了,它只是因为认出你的声音!呜哇,不会吧……”

  

  “哈哈哈肯定-肯定是千枝哈哈哈哈哈在喂它时候哈哈哈哈在念你。”

 

   “……物随主人形。”

  

  这话只有当他心里充满勇气,而且确定里中不在附近才敢说,千枝从没在功夫电影里学到朋友间打闹的正确方法。她会以武术家惊人的准确度踢和咬。

 

   (他不知道的是,大概四岁、在他还在悄悄暗恋前排的女生的时候,在学校操场上,有一个孩子在上学第一天管不住自己的嘴,早早地领教过了这一套独创功夫的威力。最终闹到他妈妈夜里找上门来抱怨。生活只给有她这样梦想的孩子两条路,她顺产到第二条道上。)

  

  “千枝,最近又开始跑步了吧。”雪子突然提起。“其实她以前就试过一段时间,带着我们的狗出去,一路跑到旅馆来,但是后来知道这对它的关节不好她就停止了。后来她开始跑步去冲奈还碟片。”

  

  “……你啊,实际上只是寂寞了吧。”

  阳介试着想象一个更小版本的千枝穿着更小版本的绿夹克跑在稻羽多雾的清晨里。但后来这个版本的她也开始拳打脚踢,把他吓退了。他转而开始测量稻羽到冲奈的距离,马上又双腿发软。

  

  “……老天,她是认真的是不是……?”

  

  “要比过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她得加倍努力才行。”

  

  “而你……要更加倍努力才能跟上她,是不是?”阳介揉着脸,“我们这些被留下来的人啊……”

 

   他们掂量着这个话题的重量,看着狗挖出一块骨头。雪子站起来,把屁股底下的外套还给阳介,招呼它过来,当她叫它「我们的狗」时,她看起来很高兴。


  夜晚

 

   “哎呀……欢迎来到天鹅绒房间。”玛格丽特欢迎他,“如你所见,现在伊戈尔主人不在这里,但是这间房间绝不会发生没有意义的事,我很愿意为你效劳。”

  

  “你做了什么吗?”悠开门见山地问她。


    “这是什么意思呢?”

 

   “今天一天,阳介变成了「战车」,千枝则变成了「魔术师」,这是只有你才做的到事吧?”

 

   “命运是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的,你知道这一点吧?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也有能力做出选择,改变自己的方向。”

 

   “你刚才承认你的确做了什么。”


    “呵呵……”玛格丽特神秘地笑了,“为什么你执着于让一切回到正轨呢?”

  

  “他们在做一些本来不会做的事……我了解他们——”

 

   每一个选项,每一种可能。

  

  “你重复了多少次呢?”

  

   悠小心翼翼地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

 

   “你看,任何旅程都有终点,”玛格丽特把书合上,递给他,那本书在他手上又重又沉,他只有像哑铃一样举着它。

 

   “任何一个终点又是新的起点,”她教他再次把书打开,书页变成空白的了。

 

   “我不需要新的,”他顽固地反驳,伸手去摸空白的书页,满意地看到他的社群恢复如初,十格,十次关系的进展,不多不少地整齐排列在上面。他在稻羽度过了一个夏天和九个冬天,不愿翻篇,不愿告别,如果他每迈一步都充满了胜利的希望,那么重复何谓对他的折磨呢?

  

  “老的就是最好的。”

  玛格丽特被逗乐了,好像看见一个不愿意松开旧玩具的孩子。她打了一个响指,书开始惊恐地颤抖起来。他惊慌失措地发现格子开始减少,就像一板巧克力被一块块扳下来一样。

 

   “你做了什么?”他徒劳地试图按住那本书,但是没有它停下来。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所有努力消失殆尽。

 

   然后,每一张塔罗牌像虫子一样扭着身体试图从书里爬出来,接着一飞冲天,在他眼前炸开。

  

  “这是烟花吗?”玛格丽特问他,“我没有见过,只是听说过,我担心做的太过火了。”

  

  “……不是,烟花放了是让人开心的,我现在只是想哭。”

 

   “呵呵……怎么会?你再看看。”

 

   悠定下心来,试图平心静气地思考这个问题。他应该感受他的心还是他的脑?负责的狗主人用项圈、社会用税务和贷款、独裁者用铁律和残暴,他用哪个部分困住了他的朋友们?

  

  然后他感觉到了,有一股温暖的力量紧紧地拉着他。

  

  (准确位置是在位于前颞叶背内侧部,海马体和侧脑室下角顶端稍前处。)

 

   哦。

  

  “这条纽带是相互的,”她说,“即使你放手了,他们也不会松手。”

  

  他向前去摸那些纽带的极限,却发现它们在顺着他的手指生长。新的方向、新的决定、新的可能性。

 

   被格子困住的人原来是他。

 

   玛格丽特笑了。

  

  “与我们应该成为的人相比,我们都只苏醒了一半。”


  

8. 在这一章中,鲍勃·迪伦的歌被证明是不能摇的

  

上午

 

   一块巨大的咖喱牛肉面包压在他桌子上。

  

  “这是什么?”阳介皱起眉头问。

  

  “好吧,看来有些人就是不知道感恩。”千枝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说。

  

  “……你做的?”阳介小心翼翼地把面包翻过来,好像在评价一块放射性金属。

  

  “这是我妈妈做的好吗?昨天她烤了很多,我们的狗很喜欢,所以我想着给你们带一点。”

 

   悠转过头来,嘴巴鼓鼓的。“缺素很好刺。”他含糊不清地说。“李应该素素。”

  

  悠嘴边沾了一块咖喱,他心痒痒地注意到。

 

   千枝突然伸出手把咖喱蹭掉了,然后把手指贴在嘴边,脸红了。


    恶。

 

   “啊,谢谢,”悠只是说,“我没注意到。”

  

  “为什么你觉得你们的狗喜欢我就会喜欢?”阳介不买账,一屁股坐在座位上。

  

  “依我看——”千枝恢复了伶牙俐齿,“有些人应该多吃一点,不然他的胳膊风一吹就断了。”

  

  “我倒是觉得有些人应该少跑一点,注意劳逸结合——”他反唇相讥。“不然她三十岁之前就坐在轮椅上了!”

  

  他咬了一口面包,然后是第二口。


  中午


    她在天台上悄悄亲了理世的太阳穴一下,国民偶像的脸红了。

  

  “千枝前辈……先说好,我的心可是已经属于学长了哦!”

  

  然后她回吻了。

 

   千枝探寻地看了一眼直斗,对方被迫僵硬地灿烂一笑。

  

  “好吧……”


放学后

  

  “好痛!”完二龇牙咧嘴地抱怨,他的手被擦伤了,但又没到一定要治好的程度。

  

  “过来。”她指示。然后亲了一下他红肿的手背。“……不疼了不疼了。”


    说完二差点爆炸是本世纪最保守的说法。

  

  “啊!小熊也要!”小熊把他的硬脑袋顶在她三角肌上。


    千枝无奈地叹气。吻了小熊金灿灿地头顶。

 

   “……可是小熊的脑袋没有受伤熊熊。”

 

   “啊,没有吗?”她无辜地眨眼。

 

   悠在她旁边期待又忐忑地等着。


    “你已经得到了!笨蛋!”她打他。

 

   ……

  

   悠心想,这会是最后一次,好吧,倒数第二次,精疲力尽地从电视里把肢体拔出来,听着朱尼斯的音乐,活动肩膀然后准备回家。这是象征意义上的最后一次,真正的结束往往都轻描淡写的。

  

  他看着他的朋友们的背影。

 

   案件结束后所有人都抽条了。完二又长高了三厘米,他从仰头的角度里能感觉到,雪子也超过了他的胸口,理世不再穿高跟鞋,小熊人类的身体长高了一丁点,但他确保每个人都听过这个消息三遍以上。千枝的拳头更重了,直斗更爱笑了,尤其是今天,这也意味着完二的脸更容易红了。


    阳介去哪了?

 

   他的搭档和他一样同样长高了一点,但因为猛地被放进一个更大的躯壳里而显得更笨手笨脚。但这一次他会有足够的时间适应的,他决定。

  

  “等等——”完二突然停下来,“那是什么声音?”

  

  这个点的朱尼斯空空荡荡的,只有货架上的商品陪着他们,平日里,菜菜子最爱的小曲近乎永恒地回荡在这个空间里,告诉人们为什么以及怎么样把所有钱和灵魂都献给朱尼斯。

 

   今天不一样。

 

   今天播放的是鲍勃·迪伦精选集。是关于一个男人怎么走进一家酒馆让酒保血溅墙头的,毫无疑问,肯定会让阳介在花村先生手下落得相同的下场。

 

   “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千枝用双手捂住脸,“我现在一听这个就肚子饿。”

 

   “我都不用猜就知道是阳介前辈做了什么。”完二说。

 

   然后阳介就在陶醉中摇摇晃晃地出现了,把双手举过头顶,摇摆着肩膀。


    理世咯咯笑起来。雪子还在一片混沌的迷茫中。小熊像想起什么一样眼睛亮了,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阳介前辈,不管你在干什么,都请停下来。”完二说,“太尴尬了。”

 

   “你不想跟着跳舞吗?”阳介停下来难以置信地问他。“你们都不想吗?”

 

   一片沉默 


    “拜托,没有一个人吗?”他可怜兮兮地问,开始重新评估他结交了一群什么样的朋友。

  

  “没有。”千枝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是盂兰盆会上的舞的话我会跳。”雪子举手回答。

  

  “不是,谁也没说这是盂兰盆会吧……”

  

  “这样啊……”雪子失落地说,“旅馆的大家都夸我跳得还不错。”

  

   他的视线扫了一圈,完二皱眉,直斗微笑,悠开始冒汗,他会同意的,只要阳介开口,剩下的问题就只有怎么马上无中生有地学会跳舞。

 

   “阳介前辈——”理世狡猾地说,“如果你换一首歌,我也许会和你跳舞。我今天刚好穿了裙子。”

  

  阳介立马让步了,但也没让步那么多。

  

「在所有人面前跳舞 LV+3,如果有人跟着你跳 LV+1」

  

  (视觉特效:一个现在不怎么常出现的镜头——唱片机上的唱片切换了,如果你想感受一点爱的气息,这张唱片就可能是 I Love You Baby - Frank Sinatra,如果你忠于原著,那就是平田志穗子的Dance!但如果是阳介本人,他放的实际上是Old Time Rock and Roll - Bob Seger)

 

   阳介用细碎的脚步走到她面前,行了一个象征性的屈膝礼,又回到原处。理世提起裙子边,好像要跨过一个水洼似的,用鞋尖打着拍子,然后两人同时笑了。悠相信他们是用足尖和脚跟的一起一落交换了什么亲密的玩笑,要不就是朱尼斯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有一只亟待解决的小虫。

 

   他们的舞步,随意而无忧无虑,臀部就像髋关节能扭动那样扭动。

  

  “前辈……”完二在他旁边喃喃自语,“这是音乐还是什么新的巫术?”

 

   等等,悠感觉到膝盖有点异样。

  

  “他们脑袋进水了吗?”完二继续说,“还是我脑袋进水了?”

 

   节奏在爬上他的肩膀。

 

   “为什么我有种冲动……?”

  

  “随他去吧,完二。”他最终说。

 

  他已经再也难以抵抗节奏,试着摇晃起来,只是跳舞,不管意义不意义,意义本来就是哪里都不存在的,忙于考虑这些的人一步都挪不动,像竹子一样僵硬。

  

  (他不愿承认的一面是,有时候他会在一个人听随身听的时候手舞足蹈,因此他的随身听进行性的坑坑洼洼,使他不好意思在阳介面前拿出来。)

 

   完二不出意料是个狂野的舞伴,他像挥舞桌椅那样挥舞他的手臂,偶尔又柔情似水,在他靠近的时候羞红了脸。直斗脱帽邀请他的时候像个绅士,她的肩膀灵活,手臂柔韧,站着也能跟上节奏,最后她送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向每个和你说话的人微笑 LV+5」

 

   雪子说的没错,她跳得的确好,像个盂兰盆会上的大叔,大开大合又随心所欲,把她的长发舞到他脸上,和她跳舞让他眼冒金星,尝到爱的眩晕。千枝与其说和他共舞,不如说是在和他比武,最后他们都变成了水,柔软而又刚强,充满变化,随屈就伸,却从不让步。

  

  然后小熊回来了,穿着他的熊装,围着他蹦蹦跳跳。

  

  “人类的身体太笨了熊熊,”他抱怨,“你们甚至不能用耳朵表达爱。”

  

  最后他让悠揉了揉他毛绒绒的耳朵。


    ……

 

   阳介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沉浸在跳舞的余韵中,静静站在原地。他的脸上被里中那个女人咬了一口的牙印火辣辣地痛,那根本不能算一个吻!随即为了证明自己,千枝立刻吻了雪子,两个人都脸红了,像白痴一样。

  

  「亲吻每一个人 LV+6」

  

  他爸爸会杀了他的。但话又说回来,那是以后的事了,他需要考虑的只有现在,只有现在还留在他身边的人。有些东西告诉他,有些事情即将结束。不只是悠即将到来的离开,而是这个冬天。日后还有新的冬天,但任何一个都不可能跟这个一样。永远不可能。

  

  他在光滑的瓷砖上跑起来(他拖了一遍又一遍,当然了)。

  

  他任由自己滑向悠。

 

   他让自己紧紧抓住他,他的搭档,他最好的朋友,那个可以和他共舞的特别的人。

  

  悠眼里的喜悦让这整出闹剧都值得的。他们在电视里培养的默契使他们简直四手四脚,完整而强大,谁都不肯吝啬自己的夸赞,又谁也不愿放慢脚步。自来也在他后脑勺尖叫,穿堂的风涌进朱尼斯,吹得他手脚冰冷,但是心脏滚烫。出于某种错觉,头顶的电灯好像也一并电压不稳,闪烁了起来。

  

  因果轮回已过,尽管可以迈向未来。

 

  他在地板上滑了一下,把一切重新变为一次努力保持平衡的斗争,最终显示和他们跳舞的时候并无两样。他要跌倒的时候悠会来抓住他,悠要滑翻时候他会把他引上正路,哪怕把对方的衣服扯得松松垮垮,跌跌碰碰地旋转——他们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然后悠在他面前慢下来,把一根手指向前举向天花板。

  

  “你是要咬我一口还是什么?”阳介皱起眉头问,牙印又跳着疼起来,“你知道刚才千枝就是这样咬了我对吧?”

  

  “她这样做了?”悠抬起一根眉毛,“好吧……别管这么多了,抬头,阳介。”

  

  他将信将疑地抬头,看着明晃晃的天花板,这是建立在一种同生共死地信任之上。

  

  悠紧紧抱住他。

  

  “这是……”

  

  “这是留给女孩的,我知道。”

 

   “你还没找到一个吗?你知道整个镇上的女孩和男孩都想要你的电话号码吧。”

 

   “……没有……我可没你经验丰富。”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不幸的是,这个误会要到整整一年后才被解开。)


    “哈哈……哪里的话。”

 

   他试着回抱他。

  

  “阳介,”悠闷闷地在他脖子旁边说,“总是你……给我新开始的勇气。”

  

  “什么?”阳介被逗乐了,逆着梳他后脑勺上的头发,但是没松开他,“特搜队队长、稻羽的王子、熊之征服者、雨天特制肉丼毁灭者、数万脏尿盆之终结者、托儿班之君、海河之主、老大前辈、八十稻羽所有猫骄傲的父亲跟我说这个?哇,我好受宠若惊。”

  

  “这里装不下这么多人,阳介……”悠三心二意地掂量着他是不是更瘦了,“我果然还是喜欢更短的那个。”

 

  “名为鸣上的野兽?”

  

 “不是。”

 

 “菜菜子的大哥?”

  

 “这个也喜欢,但是……”

  

  “拜托——搭档,”阳介揉着他的背,冲他看不见的地方眨眼,“我的想象力到头了。”

 

   “对,”悠把他抱得更紧一点,阳介不知所措地踉跄两步,“……我更喜欢这个。”

 

   “……好吧,你说了算,想象力到头了先生。”

  

  “前辈,你们在干嘛?”完二走近了,“你们扭到脚了吗?地很滑……呜哇!阳介前辈,你做了什么?”

 

   “为什么你第一反应是我做了什么啊?!”

 

   “肯定是你跳的舞太蠢了,把前辈看哭了。”完二指责他,“前辈是个高雅的鉴赏家——看不得你这些复古摇摆!”


    “啊?是这样吗?搭档!你是这样想的吗?”


    现在悠肩膀的颤抖已经流露出些许娱乐性质。

 

   “啊——完二!阳介前辈!你们在这里霸占学长,太坏了!”理世突然像一颗炮弹一样冲个来,撞在完二背上,把完二撞得一个踉跄,扑向前去抓住了阳介和悠。

  

   “啊啊啊啊——放手,放手!”感觉到完二的手搭在他脆弱的脖子上,阳介吓得大叫起来,这两天他的后颈像儿童公园里的栏杆,被摸得光滑锃亮。

  

  “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从我这里丢掉了!”

 

   “啊?!阳介前辈太狡猾了,怎么对我和对学长是两个态度?”

 

   “对啊!”理世在他背后抱怨,“小理世抓住了就不会放手!”一切变成了一个尴尬的四人拥抱。

  

  “完二同学,理世同学,请不要这样……”直斗不明智地走过来,“会给前辈们造成困扰的。”

 

   随即理世就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这位侦探,把她拉了进去。


    “理-理世同学!”在场有四只耳朵红了。

  

  “小直——不是你先说的想和大家更亲近一点吗?”

 

   “可-可是……”

 

   “啊哈哈哈哈……”雪子挂在千枝肩膀上,千枝无奈地扶着她,“哈哈哈我喘-喘不上气了,噗哈哈哈千枝你看……”

 

   她迅雷不及掩耳地变脸:“我也要加入。”

  

  “够了,够了!”阳介挣扎,“你们不觉得有点太热了吗?别再过来了!”

 

   太晚了,雪子热得能融化冰块的手已经贴到他脖子上,在场有六只耳朵红了。千枝安慰地拍拍悠的背。

  

  尽管谁也没说,但是他们暂时满足于这样像攥紧的拳头一般拥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忘记了什么,比如一只光是头就重达两吨,发现自己被忽视了,愤怒异常的熊。地板突然震动起来(修辞),所有人都惊恐万状地睁大眼睛。

  

  现在想象一下一条笔直的球道,球道尽头摆着七个球瓶,另一头一颗红蓝相间的保龄球已经准备好了。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

 

   “你们太过分了熊熊——!”

 

   “小熊!不不不——别过来,求你了。”阳介苦苦哀求,“棒冰好嘛?我请你吃棒冰,别这么对我们——”

  

  保龄球已经脱手了。

  

  “啊啊啊——”

  

  “特搜队,合体熊熊!”


  ……

  

  “大晚上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堂岛提着一个便当,领带解开,看来是刚下班,目瞪口呆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特搜队。

  

  

9. 在这一章中,你会了解到「9」是一个结束一切的好数字


  “我不干了。”阳介说,一只手打着石膏。


  “别听花村的,他就是要输了才耍这种小花招。”千枝说,一边眼眶是青的。

  

  “嗯,”直斗一瘸一拐地靠到一张书桌上,她今天戴的帽子上缝着罪魁祸首,“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就是决出胜负的最终战了。”


  “你带钱包了吗,花村?”千枝确认。


  “烦死了……肯定嘛,越赌服输!”


  直斗拿出那台手机,这个光滑扁平的长方体还是像第一天那样完美,像是某种潜意识的造物,没有理由地亮起来。


小不点侦探 LV25

米* LV24

妙脆角 LV27


  三人面面相觑,顺序分别是这样:千枝得意地看阳介,阳介转过头去看直斗,直斗又疑惑地看千枝。


  “来吧,小不点,让我们善始善终。”


  “都说了米*前辈,别那样叫我。”直斗不满地敲了一下屏幕。


  「改变一点这个世界 LV+5,带着幽默感上路 LV+30」


  “哇,这算什么?”千枝说。


  “很轻松地提出了了不得的要求喂!”阳介指着屏幕吐槽。


  “……我输了,”直斗压低了帽檐,千枝担忧地看着她,“我不觉得我有这个能力,更别说幽默感了。”


  千枝和阳介交换了一个眼神。


  “也许你想的太复杂了。”阳介突然说。


  “什么意思?”


  “根据蝴蝶效应来说的话,很小的选择就能造成很大影响,也许我们在这站着光是呼吸就吹动了世界线也说不定呢?更别说直斗这样的国民级侦探了。你现在喝口水,打个喷嚏都会改变一点世界。”


  “哇,花村,你还挺会说的嘛,就是我不知道你还会这么高深的理论。”


  “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个形象?!”


  直斗轻轻笑了。“谢谢你,阳介前辈,”她真诚地说,“但是我觉得这不足以说服我,我没说我会放弃这个挑战,只是说这可能要花很长很长时间。”


  “但我不会放弃的。而且我还有大家可以依赖。”


  她把手机递给阳介。


  「向某人求婚 LV+6,对方同意了 LV+1」


  “噗——!”千枝被呛到了,开始像雪子一样笑起来,连直斗都发出咯咯的声音。阳介的眼神已经死了,开始数起口袋里的钱。


  千枝不紧不慢地从他手里把手机撬出来,这是胜利者的姿态。


  「逗一个人笑 LV+3」


  “好吧,我相信冠军已经诞生了。”直斗宣布。


  “没办法……愿赌服输嘛。”阳介唉声叹气地拿出钱包。“放学后去朱尼斯吧,我请你们吃饭。”


  说着他就往门口走去。2-1班的同学们奇怪地目送这三个自话说自话闯进来的外来者离开。


  “什么嘛,赢得真没意思,”千枝最后说,“没想到你这么胆小。”


  “你说谁胆小?!”


  一个眼神,他们在走廊上跌跌碰碰地玩命跑起来。



在一个存在于时空之外的房间里



  “呵呵……”银发女人轻触了一下屏幕。


  如果你看得足够仔细的话,会发现她和其他玩家的等级高得吓人,只有拥有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时间的人才会无聊到这种程度。


  「让你的兄弟姐妹主动尝试宠物食品 LV+5」


  女人自信地把手机交给另一位老人,这局她要领先了,她胸有成竹地想。


  老人也点击了一下屏幕。在这近乎永恒的生命中找到点事做也是好的,他偶尔会想念他的老朋友们在的时候那段热闹的时光。


  「改变房间风格 LV+4,改建成迪厅 LV+30」


  “……不。”





大概九百九十九个夜晚之后


  他们一起倒在床上。


  床有点小,但这是他们最大能力所及之处——一个旧公寓和一张小床。悠高二那年有一天和千枝出去吃饭,买了彩票。直到一个月之后才发现自己中奖了,刚好是他准备回家那天,后来他把那笔钱存起来做了他们的大学资金。


  尽管这个旧公寓老被他们诟病,但没人真的对这张小床有意见。阳介从17岁那年开始,不幸罹患了斯德哥摩综合征,身边没人就睡不着了,而悠偶尔半夜醒过来会做一些毛骨悚然的事情,比如检查他的脉搏。


  在多巴胺的潮汐退下,褪黑素的海浪漫上来之前,一个问题抓住了阳介的脑袋。


  “喂。”他拍拍旁边被子的鼓包。


  鼓包动了动,没理他。


  “搭档——”他压到鼓包上,感觉对方的肩膀在下面硌着他。


  “……阳介?”悠鼻青脸肿地醒过来,感觉像被卡车撞了一样。他看了一眼手机,“你在干什么……现在是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往往是事故多发地段。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也不是一直,呃,大概三天前?”


  “嗯……”悠迷迷糊糊地说,眼看又要睡着了。


  “你,呃,那个……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悠这下彻底醒了。


  “……什么?”


  “我从来没机会问你……你也从没告诉过我啊。”


  悠盯着他们的床头柜,上面有一张稻羽的全家福,他们上床的时候扣下了。他的手表,阳介的耳机、他的计划纸,阳介的漫画书、他的钥匙,阳介的项链……或者说,不需要那么繁琐,他们的东西。


  东京还在公寓外面精疲力尽地醒着。


  世界上会不会刚好有一本书,他想,是教你怎么告诉先跟你求婚的搭档,你们是非常基的?悠在平静的禅意中思考。


  “睡吧,阳介……已经很晚了。”


  他又躺回枕头上,感觉到阳介在他背后听话地躺下了,把头发擦在他后颈上。


  也许有一天他会写一本关于这个的书。



END.

  

  

  

  赶上了,什么嘛,看来我还是挺擅长把火烧屁股的火拿来烧饭的嘛。

阿米巴虫虫

【P4|主花】铲子和玫瑰/Shovel and Rose

10. 'aumakua(保护神或监护神灵,被神化的祖先或者值得信任的人)

 

    阳介知道悠下班一定会经过这条小巷,于是他沉下心来,和它一起耐心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分针转过半时的时候,城市里其他喧哗的声音自动在阳介耳朵里降低了,他能听到悠的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向着这边来了。阳介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把手指放在油箱上,敲击了两下,他知道它也同样期待见到悠。

 

    阳介又数了两秒,悠那头灰色的头发出现在......

10. 'aumakua(保护神或监护神灵,被神化的祖先或者值得信任的人)

 

    阳介知道悠下班一定会经过这条小巷,于是他沉下心来,和它一起耐心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分针转过半时的时候,城市里其他喧哗的声音自动在阳介耳朵里降低了,他能听到悠的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向着这边来了。阳介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把手指放在油箱上,敲击了两下,他知道它也同样期待见到悠。

 

    阳介又数了两秒,悠那头灰色的头发出现在巷子口,他正低着头看手机,把公文包抱在手肘里,手偷懒插在夹克口袋里。打领带,穿夹克——经典的悠的品位,但是看到他,阳介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有一瞬间,阳介以为他要前功尽弃了,但他最后还是成功把笑声咽了回去。

 

    悠走近了,阳介清了清嗓子。

 

    “嘿,帅哥,一个人吗?”

 

    悠抬起头来,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是无价的。

 

    阳介咧开嘴笑起来,他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傻乎乎的,要是遇上交警,准会直接判他醉驾,但他好歹没有完全笑场,演技的锻炼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只有谨慎而谦虚的演员才能使自己的演技日臻完美。

 

    “我知道有个地方很适合你我……”说着,阳介挂上空挡,右手来回用力扭动油门,发动机便耀武扬威地咆哮起来,阳介可没有错过悠的眼睛都直了。

 

    “宝贝,你要不要上来和我一起去兜风?”

 

    悠倒退一步,上下打量阳介身下这台傲慢的机器,然后他又倒退了十步,用手揉了揉脸,又仔细看了一遍,接着阳介眼睁睁地看着他退回巷子口,消失了。

 

    阳介大笑起来,叫道:“喂!你要去哪里?”

 

    悠又一次出现了,这次他迈着纨绔子弟的步子,衣领大敞着,领带不翼而飞,阳介笑得不得不把火熄了,不然他肯定要从车上摔下去。悠漫步到他面前,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提着公文包,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靠在他旁边的墙上。

 

    “嘿。”

 

    “嘿。”阳介勉强回答,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阳介真想下车去吻悠,他感觉心神荡漾,眼看就要从车座上淌下去了。好在悠先把视线垂下去,落在油箱上,让阳介有话可说。

 

   “好性感。”悠说。

 

   “是吧?”阳介骄傲地说,“我叫它伊邪那岐。”为了把他设计好的字体喷上油箱,阳介的手指现在还是脏兮兮的,他计划了感觉有一辈子了,以至于钱从银行卡上流出去的时候他只有种归属感,尽管是二手,尽管需要一些维修,但它是属于他的。悠曾经跟阳介说过,当他写出一段很棒的代码的时候,他会觉得不是他写出了代码,而是这段代码本来就存在,只是他发现了它,这和阳介的感觉有点像。这台摩托车生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阳介只是还原了它。

 

    他略有自满地看着他在油箱上的喷绘,同时感到一种悲伤的愧疚。一个永远也不会被做完的游戏只能以这种方式留在他们的生活里。

 

    “我能摸一摸吗?”悠敬畏地问。

 

    “当然。”阳介回答。

 

    悠的手掌没有落在油箱上,而是落在了阳介的膝盖上,顺着他的大腿抚摸上去,阳介甚至没机会从车上跳起来,摩托车就一沉,悠已经爬上车座,手臂环过阳介的腰,整个紧紧地贴在他背上。

 

    “我不知道该嫉妒谁。”悠对着他的脖子吹气。

    

    阳介的后颈起了火,他的脑袋在头盔里像个水煮蛋一样熟了,这样下去,他们要不终结在几个街区内的某个垃圾桶里,要不最好是推着车走回家。阳介伸手去拿另一个头盔,头也不回地交给悠。

 

    “快戴上。”他指示,悠从十七岁开始跑代码之后就逐渐不把警告放在眼里,有时候阳介怀疑他们根本没有交那么多钱买网站会员,但他没有实际证据。

 

    菜菜子上了大学之后开始玩冰球,堂岛舅舅最初表现得难以接受,好像菜菜子不是加入了学校的冰球队,而是加入了本地帮派,他常常感叹为什么她不能像悠一样找个守规矩的爱好,完全忘了他最开始管悠叫黑客小子,每到这时,阳介就会在桌下踢悠的脚。

 

    悠磨磨蹭蹭地戴上头盔,“什么时候换我骑?”他问。

 

    阳介吸取教训,对于这种诱导性的问题最好不要回答,他重新点火,轰热引擎,在悠来得及继续骚扰他之前扭动了油门。他们冲出小巷,悠的手指惊慌失措地抓住阳介的腰,阳介大声笑起来。

 

    黄昏时分,伊邪那岐带着他们顺着东京的街道疾驰。东京有一千四百万人口,上班、下班,围着信号灯闪烁的十字路口转圈,像鸽子一样破壳、觅食、筑巢、做爱和死去,最后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羽尘和几根小树枝,悠和阳介也不例外,他们终归也只是普通人,但是当阳介穿过车流和人群,随心所欲地在路口转弯和直行的时候,他感到超脱凡人的自由,这种自由一定有某种真理在其中。

 

    他想知道自己此刻是不是也像鸽子一样跟着自己脑子里的磁场在骑行。鸽子在某个地方长大时,上喙的晶胞会牢牢地记住此地地球的磁场,把它像一个坐标一样烙印在大脑皮层上,不管它之后身处什么地方,它都能依靠对磁场的经纬坐标判断来辨别回家的方向。当阳介自以为随意地选择方向的时候,是不是就像他们过去围着朱尼斯的塑料桌抛骰子那样,其实冥冥之中已经有只手决定了终点?

 

    “你要去哪里?”悠在背后大声问。

 

    “我也不知道!”阳介大声回答,他只是不想改变这一刻,甚至也不想停下来,他只是想继续骑下去。

 

    他们最后去看海了。

 

    黑夜有一千只眼睛,可是城市一闪烁,就遮盖了一万只眼睛。阳介把车停在路边,用牙齿把一只手套咬下来,伸手去摸发动机边上的铝盖,温度还算正常,伊邪那岐跑得很尽兴。悠从他身后滑下去,舒展着四肢,把头盔摘下来,他随风飞舞的发丝在大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太快了。”悠抱怨。

 

    阳介摸着鼻子笑了,他也跨下车,把头盔留在倒车镜上,悠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用胳膊把他用力拉过去。

 

    “怎么样?”阳介笑嘻嘻地问。

 

    “好几次我以为我要抓不住你了。”

 

    “你太夸张了。”

 

    海边的夜晚凉爽而空旷,汹涌的海浪在黑暗中回荡。月亮在海洋上空升起,大灯的光芒在海面上微弱地跳动。

 

    “我想吻你。”悠海涛声中说,于是阳介凑了过去。风还在吹着,但大海却静止了,那一刻,阳介觉得自己漂浮在太空里。

 

    然后他们慢慢分开,在黑暗中并肩站着,思维随着黑暗的波浪起起伏伏。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悠突然开口,有那么一瞬间,阳介觉得他会口吃,但是他没有,“……一切都在变化,快得你跟不上?”

 

    “悠,你……”阳介侧头去看他,却看到他定定地望着远方,阳介用肩膀顶了他一下,悠踉跄了两步,“你也会有这种烦恼啊?”

 

    “我喜欢事物本来的样子,”悠笑了,“我是个怀旧者。”

 

    “别开玩笑了,你这个未来主义者。”

 

    “说这种话、阳介才是。”

 

    “你工作太多了才会东想西想,有时间我们休假吧。”

 

     他们相视一笑,又偷偷在黑暗中交换了几个吻,然后悠打了一个哈欠。“累了?我们回去吧。”阳介说。悠自顾自先跨上车,把手放在伊邪那岐的车把上。

 

    “回去轮到我了。”

    

    “你驾驶执照的年限不够吧,不要不把交通规则放在眼里啊。”

 

    最后出于安全考虑,还是由阳介把车骑回去了。在摩托车上,就像是飞行一样,阳介所有的感官都是活的,他从压力、担忧、出汗的小事中挣脱出来。阳介想到,如果可以永远骑这么快,那么环游世界也没有问题吧。

 

    悠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在他身后说: “真想一直这样下去。”

 

 

11. broke da mout(很好吃;字面意思是吃歪嘴)

 

   “阳介。”

 

    有人在推他,阳介动了动,没醒,意识仍旧游荡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中的某个节点上。那个人安静了几分钟,又卷土重来,“阳介,”这次他把手放在阳介的肩膀上,更用力地揉了揉他。阳介呻吟起来,努力缩起身体,想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去。

 

    “阳介,真的该起床了。”

 

    一种经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把阳介的大脑叫醒了,大脑踌躇了一会儿才放出信号要眼睛去探一探路,却在撕开眼皮这一步遇到了困难,于是信号又被反馈给大脑,请求进一步的指令,结果这个时候大脑又睡着了,总而言之,起床是个非常官僚主义的过程。

 

    然后那个人把阳介的鼻子捏住了。

 

    现在阳介起了,他从被窝里直挺挺地升起来,眼睛闭着,脑袋一斜就靠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有一只手在抚摸着他的发根,阳介感觉又要睡着了。

 

    “阳介,你醒了吗?”

 

    阳介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像在雾里,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他揉了揉眼睛,这才清晰一点,原来那是悠在关切地看着他。

 

    “嘿。”

 

    “……”

 

    “你还记得昨天的事吗?”悠问。

 

     ……阳介当然记得,昨天他带着游戏机来堂岛家过夜了,即使到关上灯睡觉的时候,他们也一直在被窝里叽叽咕咕的,直到听到堂岛舅舅起夜去厕所的声音,两人才安静下来,对吗?……不是,不是,搞错了,昨天是悠给他打电话那天,阳介一路跑到悠的宿舍去见他,结果鞋都湿了,所以他才这么累,悠把demo给他看了,然后他们一起倒在床上,那是他们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就说明后面……阳介的记性真是的,对了,昨天他们应该骑车去了海边,发动机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阳介耳边……

 

    “——昨天你喝醉了。”悠说。

 

    阳介醒了。

 

    “不要再这样了,阳介,什么都不带,跑到不知道哪里去,然后带着一身酒味回来,我担心得要死——”

 

    阳介心脏砰砰直跳,像他刚刚踩空了一级楼梯,“……对不起。”他嘶哑地说,这种落差感太大,阳介完全想起来了——他现在没有悠、没有工作,也没有摩托车了,他们不再是可以撒娇的关系,得赶快振作起来才行。

 

    阳介抹了一把脸,准备下床去洗漱,但是悠拉住了他的手,阳介险些摔倒。

 

    “对不起,阳介,”悠盯着他说,“我昨天说的那些话不是真心的。”

 

    阳介注意到悠只是为了他的言辞道歉,但看着他那双灰眼睛,阳介还是无法拒绝他。

 

    “这么说的话,我也有错,对不起。”

 

    “我对你太刻薄了。”悠心烦意乱地说。“我让你烦恼了,对不起。”

 

    “你能先让我去上个厕所吗?”阳介问。

 

    阳介的头痛得像个撞到桌脚的大脚趾,他把手抽出来,一瘸一拐地下床去了浴室,悠像一条长尾巴一样跟着他。阳介进了浴室之后带上门,把悠关在了外面,他经过镜子,强忍着不用余光去看里面,而是打开马桶,死气沉沉地上了个厕所,冲水,洗手,打开门,悠还站在原来的位置。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吗?”阳介问,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一眼镜子,老天,他真是憔悴得吓人,看看这眼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哭了一个晚上呢。

 

    “已经做完了,”悠回答,“我手上的东西——哦,对了,还有昨天下午机场把行李箱也送回来了。”说着他暂时走开了一小会儿,回来的时候递给阳介一套干净的衣服,“我还把车租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还会下雨吗?”阳介问,把泡沫吐到洗脸池里。

 

    “我想不会,已经放晴了。”

 

    阳介伸长脖子,越过悠想要看一眼窗外,然后他意识到屋子里黑漆漆的不是因为窗帘。

 

    “天还没亮,”阳介陈述事实,“天还没亮你就把我叫醒了。”

 

    “对不起。“悠的回答里带上了笑意。

 

    “出去,我要洗个澡。”

 

    悠笑着被赶出了浴室。

 

    是的,昨晚他们做爱了,那又怎么样呢?这只是回光返照,事情很快就会急转直下,阳介把水泼到脸上的时候这么告诉自己,是最后那一点肾上腺素让他们的肢体在清晨酸胀而满足。虽然阳介得之坦然,但不可避免地、流到他掌心里的流水里还是混入了几滴温热的水珠。

 

    阳介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把昨夜的痕迹盖在布料下,像包扎一个新伤口,直到他觉得自己焕然一新,又有力气去爱和恨了,然后才走出浴室。悠在床上看那本小册子,看来他是真的把工作做完了。

 

    “我们走吧,”阳介说,把东西清点了一番,塞进背包里,“我觉得这个房间闹鬼。”

 

    悠探寻地看了他一眼,但是阳介不打算解释,他们把行李搬到楼下,悠租了一辆SUV,加满了油,马力很大,跟他们的MINI截然相反。阳介把背包丢到后座上,爬上副驾驶,他一直怀疑悠暗地里其实有更大的野心,比如说更好的车、更好的公寓以及更好的伴侣,虽然野心本身是一种恶习,但它往往是美德的根源,即使悠真的这么想,他也无可指摘。阳介关上车门的时候,他的影子在倒车镜里一闪而过:是悠这么想,还是你这么想?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把拉海纳和那个闹鬼的房间抛在脑后。他们在路边的餐车解决了早餐,看起来有点像歌手中尾美惠的老板热情地冲他们招手,叫着阿罗哈,悠要了一杯蔬菜汁,尝了一口就吐着舌头递给阳介。

 

    “我们要去哪?”阳介问,蔬菜汁的味道其实还好,苦中带着一点甜味,里面加的菠萝块也很清爽。

 

    悠露出一个微笑,稍稍看了一眼阳介,然后说:“通往哈纳之路(THE ROAD TO HANA)。”

 

    阳介沉默了一会儿,“真巧啊,”他最后说。

 

    悠哼了一声,又继续盯着眼前的沥青路。

 

    “小概率是巧合,大概率不是,我还去考了国际驾照。”

 

    阳介没有说话了,他伸手把车载电台打开,随便调到一个频道,先是有个人操着口音很重的混合语在说话,后来放起一些节奏柔和的夏威夷音乐。哈纳公路通往毛伊岛东部海岸上的小镇哈纳,到哪里只有这条52英里长,共有59座桥和620处弯道的公路可走。阳介不知道是谁无聊到数出了沿途全部弯道的总数,不管那人是谁,他肯定没什么别的事做。

 

    接下来事情是这样的:阳介晕车了。

 

    宿醉加上晕车,让阳介对天发誓他再也不摄入酒精了,酒心巧克力也不行。他的身体的一些部分——胃、心脏、肌肉、大脑——没有跟着车一起行驶,而是一直被拽在车后面五米处,像一颗期待爆炸的定时炸弹,阳介不在他想在的地方,也不在他正在在的地方,阳介的意识飘到了宇宙里——充斥着残酷和暴力的宇宙。

 

    他疯狂地想念伊邪那岐,想念他的摩托车。阳介把它留在店里,卡里装着一笔他不想要的钱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到家他第一件事是把他们所有的啤酒都倒进了下水道,这样他才不会半夜爬起来畅饮。那天之后,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但这就像切除了一个肺一样,他的胸膛里空落落的,有时还会喘不上气来。至少阳介在吐在车上之前昏过去了。

 

     第一天他们住在一家地图上没有标志的旅店里,这家旅店是用拆除一家禅寺的材料建造的,外面还有一座藏传佛教风格的佛塔,可以看见海。悠研究完那里的宗教传说之后把阳介从床上铲起来,开车去了附近吃饭,阳介疲惫不堪,骨头里都是酥的,他婉拒了酒水,对当晚的烤凤梨炒饭和烧烤鸡块也没尝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回去的时候,悠在下车前把手掌绕到阳介脑袋背后,把他拉过操纵杆,吻了他,晚上睡觉时还把手放在他身上,彻底把阳介可怜的脑子给搞糊涂了。

    

    给出又收回未免太残忍,悠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第二天早上阳介就好多了,甚至有精力感觉无聊了。他本来想在笔记本上再增添一点内容,但是悠提醒他这样他又会晕车,阳介于是作罢。他打开窗户,听着被碾过火山岩碎块的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眺望着有瀑布穿行茂密丛林的溪谷,他想他一直有一种不安,只有旅行才能缓解,阳介喜欢在路上。悠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好像希望阳介说些什么一样,阳介叫他看路,不然哈纳之路真的要变成通往天堂之路,据他所知他们都没长翅膀。

 

    汽车上了一段漫长的弧路,在丛林里穿行了一整个上午,又爬过了一些陡立的悬崖边沿,眼前便是一片开阔的黑沙滩。悠把车停在停车场,他们拿上吃的,然后踏上向南延伸的海岸小径。

 

    悠把车上的一条毯子垫在沙滩上,把买的午餐放在上面,然后坐了下去。阳介在他身边坐下来。他把袋子里所有的吃的都拿了出来——有在教堂买的菠萝面包、椰子糖、猪肉玉米卷、香蕉还有橘子。悠给他剥了一个橘子,阳介就接过来吃了。

 

    然后悠又一次吻了他,阳介错乱了,但没有反抗,他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不爱说话,但是技术一流。悠剥开他的下唇,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亲吻着他的舌头,最后还不忘轻轻咬了一下阳介。

 

    “为什么这么惊讶?”悠问,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阳介把这归结为他们不在日本。

 

    他们把下午的时间花在把脚趾蜷缩在黑色的沙子里。阳介沿着海滩捡了一堆石头和木块,最后只把木块带走了。他们拾起毯子,沿着小径去了尽头的岩洞和古代寺庙,然后原路返回,回到车上。

 

    太阳落山之前他们终于到了哈纳。

 

    哈纳让阳介想起了八十稻羽。这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地方,布局紧密的社区、稍显慵懒的当地人,因为哈纳公路漫长曲折而得以保留的夏威夷特色。悠把车停在镇上唯一一家百货商店门口,熄了火。

 

    “欢迎来到花村,”他冲阳介笑。

 

    “哈哈,”阳介干笑,“一点都不好笑。”

 

    他们双双打开车门下了车。阳介一头栽进百货商店,买了一个西瓜,悠则对着钓金枪鱼的鱼竿恋恋不舍。结账的时候,阳介看见收银台旁边放的小木雕,那里有块牌子,写着“请支持本地商业!”让阳介想起了朱尼斯,于是他卖了一只木头的金枪鱼给悠,他还买了一把刻刀。

 

    悠想住帐篷,完全忘了高二那年露营时帐篷下的那块石头——那块石头现在可能还是那块石头,但是他们的腰背绝对不是十六七岁的腰背了。但实际上情况没阳介想得那么糟糕,在隐蔽山坡上的圆顶帐篷里,甚至还有内设的小厨房和立体收录机。管理人叫拉尼,是sansei,也就是第三代日本移民,她和她的丈夫伊瓦伊洛以及两个孩子住在附近的木屋里。

 

    “所以你们是一对——”拉尼点点头,“对吧?”

 

    “阳介是我的搭档。”悠回答,接着拉尼告诉了他们哈纳农贸市场和烧烤快餐店的位置,要他们去尝尝loco moco(鸡蛋,汉堡和米饭)和按需制作的慕司。

 

    阳介用在哈纳的时间更新了他的潜水证书,增加了六罐氧气的记录,还抓紧时间跑到山脚下咖啡色的海滩去滑板冲浪。与此同时,悠完全消失在当地人中间了,阳介要是想找他,他会去海岸边的垂钓者中间找他,如果他不在那里,他就是和伊瓦伊洛出海了。

 

    三天后悠回到帐篷里,手臂的颜色比脸帅黑了两度,他告诉阳介拉尼请他们去她家吃饭。

 

    “你做了什么?”阳介停住笔尖,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问。

 

    “我们钓到黄旗金枪鱼了,”悠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去买点甜点吧,拉尼说准时赴约是符合礼仪的。”

    

    由日本移民带来的刨冰已经已然成了夏威夷的著名特产,阳介和悠买了一大桶就往拉尼的屋子走,到达的时候五彩的糖汁已经沾的阳介一手都是,黏糊糊的,他们在门口把鞋脱掉,伊瓦伊洛大笑着走出来,把他们招呼进去,这是个开胃菜(pupu)派对,在家的时候,本地人很少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吃饭,拉尼的两个孩子都在厨房里窜进窜出,过了一会儿又溜进来一个金发的男孩,他冲悠使劲挥挥手,叫了一声sensei,然后跑到厨房里去。

 

    “那是泰迪。”悠温和地笑了笑。

 

    用来招待他们的是鱼排(poke),拉尼说这是夏威夷特有的一种海鲜盖饭,是波利尼西亚海岛饮食与日本料理的混合产物。给深红的金枪鱼肉淋上一层淡黑的酱油,浅粉的则浇上蛋黄酱,跟着热腾腾的白米饭挖起一大勺送入口中,配上海盐、ogo(一种海藻)以及来自亚洲和美洲的酱汁,好吃极了。除此之外还有炸虾、煮豆和卷寿司,夏威夷从1868年起开始为甘蔗种植园招募移民,华人、日本人、葡萄牙人以及菲律宾人先后来到这里,在这个大熔炉里生活了一个世纪,杂交出了混杂的语言和饮食文化。

 

    “Dis is seriously broke da mout!”悠说,看到拉尼和伊瓦伊洛笑了,阳介也跟着重复了一边。

 

    吃完饭他们顺着海滩溜达回去,拉尼很慷慨,坚持要他们带一盘自家种的水果回去,于是他们嘴巴塞满了菠萝的汁水,脚踝泡在海水里,慢慢地走着。悠还借了伊瓦伊洛的尤克里里,他决心至少要学会一首曲子。

 

    现实和梦想挺远的,他们坐在沙滩上,阳介伸着腿,漫不经心地用刻刀削着他捡来的木块,很显然,他一遍又一遍地弹着的是两个重复的音,尤克里里的字面意思是“跳跃的跳蚤”,悠就真弹成那个样子。

 

    阳介看着天空,悠在调试着琴弦,弹出一些很怪的音,时好时坏,远处有当地的青少年在尖叫嬉戏,还时不时传来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天际线渐渐被染得昏黄,海浪冲刷着海滩,打碎又汇合,他们的疲倦在此被洗刷干净。

 

    阳介突然灵机一动,像有人在拨弄他脑子里的琴弦——

 

    时间的尽头已经过了。

 

    太阳加速坠进海里,点燃了海水,阳介侧头看悠,他的脸庞上是一层金色,他本人却浑然不觉。阳介看见自己是怎么在还是个傻孩子的年纪遇到他,然后在是个愤世嫉俗的青少年的年纪爱上他,最后在发现自己是个普通人的年纪失去他,这就像宇宙的诞生,随着一个巨大的喷嚏,他们随着时间一起向前飞出去,在失重中旋转着,试图一直抓着彼此的手。而现在,当阳介转过身,那里除了他们的过去什么也没有,那是他们唯一的退路。

 

    这是人生,一切都在循环往复。阳介意识到,美好的时光都是以循环的方式到来的,就像时针顺着十二、三、六、九不断转动,一圈又一圈。有一次阳介去悠家找他,悠正在泡茶,茶泡好还需要一段时间,悠趴在榻榻米上,用胳膊肘支着身子,翻看一本关于图画得很精细的印度神灵的插画书。“你相信轮回吗?”他问道。

 

    阳介现在相信了,但这不是说他相信他会有下一次生命或别的什么机会,而是说在这一辈子中,他会经历这些轮回。宇宙塌陷短短三秒之后,阳介看到了他们已经回到他们在东京的家,一次次起床与睡下,接吻又分开,姿势如此相似,即使他们其实在倒着做这些动作也看不出来,阳介会再一次无所事事,不知不觉把这些仅有的过去也消磨掉,把那些吐出的字句和故事咽下去,到那时他们说话听起来都像是结巴,最终悠会停止说话,这里便是终结。

 

    阳介坐在那里,紧咬着牙关,浑身冒汗,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他想到几乎所有神话里都会有的为太阳而坠落的人,对神的恐惧。但阳介不害怕,他害怕影子,害怕毫无意义的遗忘,害怕再来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你在发抖,阳介,”悠说,“怎么了?”

 

    “……没什么,”阳介回答,“只是有点冷,让我们回去吧。”

    

 

12. 'ohana(家庭,大家庭;紧密组合体)

 

    后来——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

 

    千枝从县警校毕业,却跑去冲奈教柔道。有时候阳介不知道打给谁的时候依旧给她打电话,旧习难改嘛。“为什么?”她当时在电话里对他大喊大叫,“因为我不想当一辈子的交警!”

 

    雪子跟她住在一起,这个状态从高中毕业就一直保持了下去,当时,她和家人为要不要继承天城旅馆的事情大吵了一架,从那以后就一直和千枝住在一起。雪子从高三就在准备很多资格证的考试做准备,高中一毕业她就拿到了。千枝在校没有手机那段时间里,雪子把头发剪短了,显得很利落果断,千枝刚毕业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积累了一些会计工作的经验,但其中的心酸谁也不知道。

 

    “为什么不去念大学啊笨蛋,”据说那天千枝哭了,“这样不就是我拖你的后腿了吗?”

 

    “因为我想和千枝在一起。”雪子回答。

 

    理世是他们中间最先悦纳自己的。理世曾经作为高中生偶像出道而广受欢迎,但某天以“身体抱恙”为理由突然隐退,回到八十稻羽的豆腐铺帮忙,理世的前经纪人不理解,一直对她死缠烂打,导致高二有段时间她甚至绝望到去找悠做她的假男友,因为面对前经纪人先生的盘问,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是个完美的花瓶。阳介本来对悠能跟理世假交往的事情有点生气,那可是久慈川理世哎,哪个男人不生气?可听到前经纪人先生说悠是个不可多得的公关人才的时候,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粉丝的信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接二连三地来,直到有一个下雪的日子,理世拨弄着一侧的辫子,犹豫地告诉他们她可能会回去当偶像,阳介记得那天雪地很深、很冷,因为他当时跪倒在上面求她给自己签名。

 

    如今他们最经常见到她,倒不是说他们跻身社会名流了,而是她的脸24/7地出现电视、海报和巨大的广告牌上,她的专辑也一张接一张地出,挤满了阳介的收藏柜。有时候悠和阳介一起出门,他会不顾他人的目光把双手五指并拢,对着她的脸向前伸出,一只稍稍抬起。

 

    “那是什么意思?”第一次的时候阳介问。

 

    “古埃及人用这个手势表达崇拜。”悠解释。

 

    直斗高二都没在八十神高中念完就离开了,他们偶尔能在新闻上见到这位侦探的伟业,很难把这个人和每年会给他们寄至少九份亲笔贺卡的人联系在一起。

 

    至于完二,完二把每个人都急死了。高三的时候阳介和千枝经常替他妈妈去堂岛舅舅那里捞他,而要不是悠和雪子考前给他辅导了好几次,他可能根本不能从高中毕业。毕业之后,他妈妈身体还硬朗,于是完二决定去城里,找份男人的工作——他去当了收债人。阳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气得两眼一翻,他自己也换过好几份工作,最绝望的时候甚至去送过外卖,他的驾照时限就是这么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但完二偏偏选择了这么一份会碰得头破血流的工作。阳介和悠轮番轰炸他,完二才老实地许诺会换一份新工作,他们胆战心惊地过了一个月,完二打电话来说他现在在做保镖,没有生命危险,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就这么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阳介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那只是一年!但是看看他们现在在任天堂上是个多大的家庭。

 

    然后直斗打电话过来请他们参加一场婚礼,那是四年零四个月前的事情了,那时刚好是五月份。

 

    “谁的婚礼?”阳介从书桌上抬起头来。

 

    悠放下座机:“直斗自己的。”

 

    “和谁?完二肯定不好受,他知道了吗?”阳介喝了一口水,完二在八十稻羽的时候喜欢直斗,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事实上,完二是让阳介开始思考喜欢男人这件事的契机……

 

    “完二已经知道了,”悠揉了揉眼睛,“他是第一个知道的,事实上,他非常高兴,因为这是直斗和他的婚礼。”

 

    阳介被水呛到了。

 

    “什……什么?怎么做到的?

 

    “很显然他们搭伙有一段时间了,完二一直在当直斗的保镖。”

 

    “但是、但是……”阳介虚弱地抗议着,打开新闻,“但日本的立法不支持……”

 

    悠越过房间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阳介……你该不会不知道直斗是女性吧。”

 

    阳介的下巴掉下来。

 

    后来他们相互道歉了,阳介为被蒙在鼓里道歉,直斗为把他蒙在鼓里道歉,原来其他人早就知道了,完二站在直斗身后,心虚地把眼睛移开。

 

    “你!”阳介大喊。

 

    现场一片混乱,直斗在她的事务所里举行了仪式,受邀的也只有他们几个而已,这更像久违的重聚,然后聚餐,千枝、雪子和理世被优先请出厨房,紧接着又被叫回去观看示教。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是我们中最先结婚的,白钟。”阳介承认。

 

    “我能理解,”直斗回答,她为了婚礼把头发留长了。“花村学长原来以为会是谁?”

 

    “呃,完二……?好吧,好吧……”

 

     直斗难得笑了,阳介幽怨地嘟哝着:“因为他是个非常传统的日本女人……”

 

    “不能说这是错误的评价。”直斗说,完二为婚礼亲自缝制了东西式的婚服,这也是这场婚礼的目的之一。

 

    阳介回头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完二心急火燎地阻止理世把辣椒粉加到汤里面去的声音传来出来。“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结婚吗?如果你愿意回答的话。”

 

    直斗垂下眼睛,看着她今天穿的非常贴合身材的女式衬衣说道:“我和巽都认为这是一种自我接纳的方式……”

 

    “结婚了你还叫他巽。”

 

    直斗脸红了:“花村学长不要戏弄我了!”阳介赶紧乖乖坐好,因为他感觉厨房突然安静下来。

 

    他数了五秒才听到他们重新吵起来,悠在教千枝放油。“我从小就被当作是男孩养大,”直斗继续说,“想要成为侦探的话无疑也是男性更加方便吧。”

 

    “侦探王子。”阳介小声说,直斗点点头。

 

   “巽……完二他也一直害怕自己的爱好被嘲笑,”直斗拿起沙发上的一个玩偶,实际上他们就坐在一片毛绒玩具之中。

 

   “我们很相似,”直斗说,“所以我们看到对方的时候就知道彼此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协调,就像照镜子一样。最终我们决定脱下这些伪装,这样更轻松,而且我们在这中间找到了妥协点,让我们即可以做自己,又能保持原有的人格。”

 

    厨房发出一声巨响,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哇哦,”阳介说,“这真是很深刻。”

 

    “谢谢。”直斗回答,“我也想过如果我是男性,是不是能更快达到今天的成就,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如果我是男性,我就是男性,我不会是今天的我,而且我想花村学长也会同意,太简单的游戏没有意思。”

 

    阳介望进她的眼睛里,那里闪烁着着夕日阳介曾在朱尼斯的圆桌旁见过的光芒,他们相视一笑,阳介差点给她加魅力点数了。

 

    厨房传来悠打电话的声音。

 

    “说起来,鸣上学长对亲密关系的见解也很有意思。”

 

    “什么……你们也聊过了吗?这是因为他的父母。”

 

    “对,鸣上学长的父母……”

 

    悠的父母并没有结婚,阳介见过的两个最自我论的人不知如何相爱了,据说鸣上先生的告白词是这样的:请和我以不结婚的目的交往吧,悠上次检查,他们的这种交往还在持续着。

 

    “花村学长……虽然现在还没有合法化,”直斗接着说,“但是有其他途径……”

 

     “不,”阳介说,“我不觉得悠会跟我求婚,或者我会跟他求婚——”他的意思是,他们的关系是特别的,不能以婚姻概括,但会一直特别下去吗?他最近越来越逃避去想这件事了——

 

    也许是看出阳介的尴尬,直斗说:“没关系,故事不一定要以婚礼结束。”

 

    这时悠从厨房里走出来,一只手拿着手机,其他人稀稀拉拉地跟在他身后,垂头丧气的,“对不起,大失败,”他道歉,“我叫了外卖。”

 

    最后是完二穿了婚纱,阳介第二次被呛到。

 

 

13. aloha(拖长lo的时候意为我爱你)

 

    太阳又要落下了,海滩上全是冲浪归来的人,互相打着招呼,将手的小指和大拇指伸出,比出沙卡手势,然后欢快地跑进海里,屏息凝神地关注着海浪的动向。阳介坐在山坡的草地上,让风梳理他的头发,他全神贯注地握着刻刀,折腾手上的木头。这时,一片阴影落在他头上。

 

    阳介抬起头,他以为是悠,实际上那是泰迪,他们在拉尼家见过的那个金发男孩,他有一双天蓝色的眼睛。

 

    “Yosuke,”他指着阳介说。

 

    “......是的,”悠提到他教了泰迪一点日语,“阳介。”

 

    “阳介在做什么?”泰迪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拉尼一家都是齐刷刷的黑头发,伊瓦伊洛是典型的波利尼西亚人,他们的两个孩子都有着同样浓密的头发和被晒得黝黑的皮肤,所以眼前这个白人小孩显然不是他们的后代。悠比他知道得多,他说泰迪和哈纳社区中心长鼻子的的管理人住在一起,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但根据拉尼的说法,夏威夷出口咖啡,进口又白又胖的游客,阳介猜这之间应该和泰迪的身世有点联系。

 

    夏威夷和日本一样由整个社会共同培养孩子,所以泰迪可以说是哈纳的孩子。

 

    “二十面骰子。”阳介笨拙地用英语回答,“就是一个骰子,上面有二十个面。”

 

    泰迪发出听懂了的声音,连连点头,但阳介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他拍掉手上的木屑,现在这个勉强成型的骰子只剩下刻上数字。

 

    “它有什么用?”泰迪又问。

 

    阳介笑了,“它能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把骰子夹在手指之间,“你可以通过骰子决定角色的基本属性或者技能检查是否成功,在战斗里,角色的攻击是否命中以及造成的伤害值也是通过掷骰子决定的——”阳介一打开话匣子就有点收不住了,泰迪对他眨了两下眼睛。

 

    “......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泰迪回答。

 

    “听懂什么了?”

 

    “阳介是宅男,sensei说的话都是真的。”

 

    “嘿!”阳介把骰子丢在草地上,脸红了,泰迪咧开嘴笑了,他还是换牙的年纪。

 

     “sensei说你们的工作是做游戏,Fo' real?他还说你们参加了很多的游戏的制作,泰迪觉得好了不起啊。”

 

    “显摆。”阳介笑了,又重新拿起骰子。“是真的,不过了不起的只有他而已。”

 

    “大人都好了不起啊,”泰迪向后栽倒在草地上,“泰迪要是已经是大人就好了。”

 

    “我真羡慕你,”阳介不以为然地说,以前他也以为成为大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但那似乎只是年龄的增长罢了,长大就是变得冷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不能情绪化,不能偷偷想念,也不能回头看。如果可以阳介只想一直当个青少年,等着放假,这样他就可以去悠家打游戏。“成为大人之后你想做什么?”

 

    他以为泰迪会说喝酒,看限制级片,或者和朋友通宵派对,看来他才是青少年思维。

 

    “泰迪想找到泰迪是谁。”泰迪躺在草地上,把手掌移到胸口。“像是——我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

 

    阳介停下来,他刚刚把数字17刻在骰子上。

 

    “——泰迪很迷茫,”男孩承认,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蓝色的天空,“拉尼说这是个社会化的问题,所有在复杂历史文化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孩子,都很难找到自己的定位,所以大家都很迷茫。”

 

    阳介在日本出生,在纯粹的日本人的包围中长大,所以理解“我是哪国人?”这种烦恼对他来说有些困难,但是——

 

    “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他说,慢慢地把剩下的数字刻出来。“我觉得找到一些让你感觉像自己的东西,就很幸运了,找到自己到底是谁是大多数人一生都在努力寻找的答案。我想如果能在十六七岁就接纳自己很不错,但三四十岁也不晚,你说呢?”

 

     “……好老。”泰迪小声说。

 

     “喂。”

 

    阳介完工了,他站起来,拍拍衣服。

 

    “你要去哪里?”泰迪在草地上问。

 

    “我做了一个决定,”阳介说,把骰子抛起来又接住,“……但是我不够勇敢,我需要它给我打气,就是这样,aloha。”

 

    他做出沙卡手势表示一切都好,泰迪好奇地看着他,迟疑地也对他做了一个沙卡手势。然后阳介离开了山坡。

 

    一阵风从身后吹过来,推得他的脚步越来越轻盈,阳介走下草地,往海滩的方向走去。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悠,他正把脚踝泡在海水里,望着远处乘着最后一波浪潮的冲浪者,阳介走近的时候,他回过头来,阳介认识他这么久了,他依旧在阳介眼里光彩夺目。

 

    “阳介……”

 

    “我是来告诉你我要走了。”阳介说,把骰子嵌进自己的掌心之中。

 

    “去毛伊西边?我们还有几天时间,你还想继续往前走吗?”

 

    “不是我们,只有我,”阳介说,抬头看着悠的眼睛,他想抽身离开,但是退潮的海浪和悠同时拉住了他。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要离开你了,悠,我要跟你分手。”阳介耐心地说,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转头往帐篷的方向走去,湿了的沙子沾在他脚上,让他一阵烦躁。

 

“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阳介头也不回地说。

 

    “等等!”悠在他身后大喊,阳介感觉到悠和他的影子一样一直跟着自己,“你在开玩笑,对吧?”

 

    “回去之后,你要记得把电闸重新打开,这样才有电,我把我的东西都寄走了,洗衣粉在水池下面那个空出来的柜子里,”阳介交代道,“我把冰箱里过期的食物都丢掉了,你以后吃之前要注意日期,记得早点睡觉,我们都不年轻了——”他喉咙里有个硬块,阳介没想到会这样,他用力把它吞咽下去,“照顾好自己。”

 

    悠的指甲刺到了阳介的皮肤里,他的另一条手臂像章鱼一样缠上阳介的肩膀,他绕到阳介身前。“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阳介?你最近很、很情绪化,我以为你需要更多的个人空间。”

 

    “我情绪化是因为你一直在疏远我!”阳介提高声音,“但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所以这是个误会,我疏远你了,对不起,”悠很快地说,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帐篷,“——但这是有原因的,让我展示给你看。”

 

    悠径直走到行李边,从夹层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阳介三心二意地想着他要是求婚就好笑了,但里面是个U盘,悠把它插到电脑上,与此同时,他一直没放开阳介的手。

 

    “这几天我终于做、我做完了,那个游戏,我的部分,阳介,我一直在等你——”他把电脑屏幕扭过来,依旧停留在很久以前那个页面上。

 

    阳介用空的那只手捂住脸,“不要,”他请求,“悠,不要这样。”

 

   “——你好像永远也准备不好,我说了我不在乎是不是完美的,只要是你——我是为了你——”

 

   “不要为了我,”阳介把手挣脱出来,走到床边收拾他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背包里,他仔细检查了他的护照和钱包,“为了你自己做,悠,你很优秀,把它发布到网上,你会找到人来代替我的——”

 

    “如果不是、不是为了你,阳介,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悠问,他的痛苦积聚在了他的眉头中间,这让阳介也很痛苦。

 

    “如果我坐下来把它画完了,那就会不一样了吗?”阳介把衣服叠好又展开,他的手在抖,就像多年以前他放下剪刀那个晚上,“这是个老游戏,没有什么新东西可言了,我们自己都快忘了怎么玩了,事实上,我们现在都不怎么和对方讲话,我们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原谅我没有那么天真,我想我们在没有新东西的时候就会这样——”

 

    “......这是、是因为有别人了吗?”

 

    “悠,只有你,一直以来都是你——”

 

    “你不能这样说走就走,”悠把电脑丢下站起来,他突然之间看起来很生气,但阳介认识他太久了,甚至不会感到害怕,“太不负责任了——你的工作怎么办?还有你的、你的——”他哑巴了一下,咳嗽了几声。

 

    “我辞职了,辞职有一段时间了,”阳介平静地说,“我还把摩托车也卖了,没什么好牵挂的,哦,厨房的柜子里有一瓶红酒,是给菜菜子的生日准备的,告诉她很抱歉我不能去了。”

 

    悠又突然之间看起来很渺小。

 

    “你是认真的,”他轻声说,“阳介,你是-你是-你是——你真的要、要-要......你要走了-走了,你要走了——”

 

    “悠,你的口吃已经治好了,好了十几年了,不要这样。”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他像一张坏唱片一样重复着,他的脸涨红了,脸像湿抹布一样纠结成一团,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不能没有,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之前阳介的一部分惧怕悠离他而去,另一部分却巴不得悠真的远走高飞,如果悠选择离开,阳介就不必当离开的那个人了,但显然他们仍然关心彼此,所以这件事只能阳介来做。阳介走过去静静地抱住他,让悠把他抱成两截,把他挤碎,把他揉到骨头里。人生就是循环往复,阳介想,但此刻他的思绪终于得以飞向了未来,想到将要上路让他激动不已,他把背包的带子套到肩上,就像穿上一件太空服。

    

    阳介一直拍着悠的背,引导他重复那些绕口令——开樱花的樱花山的樱花,有开的樱花,有落的樱花;要跳舞就要学习跳舞的方法,根据跳舞的方法跳舞——直到他平静下来,但是悠再次开口的时候,他还是结巴了。

 

    “至少、至少——”他沙哑地说,“至少今晚留下来,阳介。”

 

    阳介拒绝不了那双眼睛。

 

    就算再过去十年二十年,阳介想到爱的时候还是会想到悠。

 

    悠依次把他们的额头、鼻尖和嘴唇贴在一起,把他的眼泪和鼻涕抹得阳介满脸都是,这里没有神,只有他们。以下是阳介爱悠的地方:他的眼睛、他的冷漠疏离、他微笑时嘴角的弧度、他的风趣幽默、他了不起的才华、他会爬上树去救一只小猫、他慢吞吞的说话方式、他放下手柄后傲慢地把汗津津的手指贴在阳介的脖子上、他是有别于阳介的一个独立的个体。

 

    他的嘴、他的喘息、他的呻吟、他肌肉绷紧的方式、他冲上高潮时皱起的眉头、他叫阳介名字的声音。以及所有那些阳介拥有过的,悠璀璨如钻的部分。

 

    他选择始终如一。

 

    最终,他们蜷缩在阳介的床上,像两个婴儿蜷缩在子宫里。悠整晚都把手臂缠绕在阳介身上,勒得他睡不着觉,但阳介却精神饱满,心脏因为期待着远方而砰砰直跳,他都有点抱歉了。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悠叹息。

 

    “抱歉。”阳介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们都醒着,听着海浪的声音,看着透过帐篷的光线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直到一个瞬间,帐篷里被阳光照亮了,亮得好像一点影子都无处容身,阳介知道这就是尽头了。他爬起来,穿上衣服,去外面洗漱,他回来的时候,悠静静地坐在床上。

 

    “不要走。”

 

    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要做一件我一直害怕的事,”阳介说,最后一次检查背包里的东西,“我还是个傻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悠,看着你在我身边一点点长大,我却停滞不前,丝毫没有成长,我不知道没有你我是谁,我不能为了你继续留在原地了。”

 

    “所以你选择、选择把我留在、留在原地。”

 

    “不要——听我说,你不想离开我,我也不想离开你,但这只是一种怠惰而已。”

 

    “你都没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阳介摸到了口袋里的骰子,那一刻,他知道一切都是为现在准备的。

 

    他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交给悠,悠迟钝地接了过去,他们都知道规则,悠在手心里晃了晃,把骰子掷出去,骰子落在了地板上,他们的眼睛一路追逐着在地板上蹦蹦跳跳地骰子,手心冒汗。

 

    骰子停了下来——1/20,大失败。

 

    阳介哭笑不得,“我想就是这样了,”他把背包背在肩膀上,“——aloha。”

 

    “等等,等等,阳介!”悠大喊一声,吓得阳介放下了掀起的帘子,悠在床上跌跌碰碰地爬下来,冲到了阳介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轻轻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用力挤出一个微笑。

 

    “路上小心。”他说。

 

   阳介呆呆地对他眨眼睛,悠慢慢松开手,把他的领口抚平,把他推出去。

 

    “我走了。”阳介说,这一次,他轻装上阵,也没有任何心事压身。

 

    他没有回头。

 

 

14. How you stay?(这些天你如何过的?)

 

    八十稻羽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比方说,纽约很疯狂,米兰很恢宏,康内马拉终年下雨,阳介的外套没有一天是干的;而堪培拉又把他晒得皮肤起皮。八十稻羽不能像萨尔茨堡那样挤进全球景色最优美的小镇的行列里,也不能像阿拉斯加那样看见极光。与这些地方相比,八十稻羽又小又无聊,几乎什么都没有。

 

    但反过来说,八十稻羽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阳介再也不可能在其他地方找到同样的人、食物和文化了,即使在日本范围内也找不到。在多伦多的有个晚上,他把头压在枕头下面,口水淌到了床单上,因为他发了疯地想吃乌冬,不是随便什么乌冬,而是在家常菜大学卖的那种500日元一小袋的乌冬,那乌冬甚至根本不好吃,那天晚上他差点就打电话给悠了,但当时东京是凌晨,所以他忍住了。

 

    乌冬只是个代表,虽然阳介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但他唯独受不了这种时不时突然爆发的寂寞,他尤为憎恨他在世界各地收集神话故事的这个习惯,他又不感兴趣。

 

    到了这个地步,阳介只能承认,八十稻羽不一样,是因为八十稻羽是家。

 

    不仅因为他父母仍然住在那里,还是因为他依然记得那里的风,记得那些乡间的小路,记得十六岁的时候他和悠摔倒在草地上鼻子和嘴巴里青草的芳香,阳介在那里经历过挫折和初恋,同时也交到了真正的朋友,找到了真爱,正是这些人成就了今天的他。

 

    八十稻羽什么都没有变,阳介拐过那个他走过一千次的拐角,他的脚仍然记得路,他能感到磁场,那是一种鼻子里痒痒的感觉,就像是本能一样,你张开嘴巴,下颚发痒,然后——

 

    “阿嚏!”阳介结结实实地在堂岛家门口打了一个喷嚏,他抬起头的时候,刚好跟菜园里同样目瞪口呆地抬起头的悠对上眼睛。

 

    “嘿。”

 

    “嘿。”风吹过堂岛家远处那颗枝繁叶茂的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阳介忍不住笑起来。

 

    悠慢慢站起来,他站在菜园边,带着棉纱手套,手上拿着一个番茄,“你回来了......”他呓语。

 

    “是的,”阳介把已经完全变色的背包丢在地上,像拍狗一样拍了拍它的脑袋。

 

     下一秒一个熟透了的番茄砸在他脸上。

 

   “你个混蛋,”悠指着他,吓走了几只鸟,“你一次电话都没主动给我打过!”

 

    阳介抹了一把脸,把还完整的那半个番茄从脸上摘下来吃了。“抱歉啊,悠,”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心里一阵复仇的喜悦,“国际漫游太贵了。”

 

    悠把一只手套也扔了过来。

 

    “我错过了什么吗?”悠收起园艺用具和收获的番茄,把他带到后院的时候阳介问。

 

    “所有人的生日,”悠说,从刘海下瞅了阳介一眼,“菜菜子非常不高兴,因为我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我没把她的阳介哥哥从夏威夷带回来。”

 

    阳介咳嗽了一声,看向别的地方。

 

    “除此之外,雪子和千枝回八十稻羽了,因为去年冬天天城夫人病了,她们回来照顾她,到春天的时候雪子就决定继承天城旅店了,她试着干了一段时间,有她原来管理和做财务的经验,她其实做得相当不错,还有千枝也开始在堂岛舅舅手下干活了。”    

 

    “听起来她们挺精神的,我真为她们高兴。”阳介说,看来尽管绕了一段路,她们最后还是找到了自己的路。

 

    “理世发了新专辑,我想你不可能错过,我给完二的毛绒生意做了个网站,他等直斗出差回来的日子里一直在网上经营巽屋,好像排单都排到后年了。”

 

    阳介点了点头,他们默契地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呢?”阳介问。

 

    “我?我也辞职了,”悠向后靠去,用手撑着凉席,在走廊上摇着腿,“不,阳介,不要道歉,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公司没完没了地出续作,照着公式做游戏实在太无聊,我厌倦了,我现在在帮一个独立游戏做移植工作,之前还抽时间做了点游戏开发的工具。”

 

    “Rosebud。”阳介轻声说。

 

    “所以你知道了,”悠偷偷看他。

 

     “游戏行业里很少有人喜欢开发工具,不仅如此你还把它免费开源了,我想不知道都难,所有评论都在讨论这个所谓的惊喜是给谁的。”

 

    悠满意地哼了一声。“生日快乐,阳介。”

 

    蝉弯曲和松开腹部肌肉,展开了那无穷无尽的声音,再加上槐树的树叶在热气腾腾的微风中沙沙的响声,天气更热了。

 

    “你为什么回来,阳介?”悠问。

 

    “为了做个了断。”阳介回答,“你把铲子放到哪里了?”

 

    “在水管那边,一直在那里。”

 

    阳介起身去把那把铁铲拿了回来,铁铲在他手上沉甸甸的,跟他十七岁的时候一样沉。

 

    “你记得我们埋在哪里了吗?”

 

    “我们最好快点,”悠点点头,“在堂岛舅舅回来之前搞定了。”

 

    阳介和悠像以前一样轮番挖掘,他们虽然长大长壮了,但这没让挖掘这件事情变得更轻松或者更有趣,实在要说,还更力不从心了,毕竟这是夏天,一场雨都没有下过,土地干得跟石头一样。他们为什么不随便挖个洞?阳介记得当时他提心吊胆得要死,生怕堂岛舅舅提早回来了,以为他们在埋尸。

 

    “你记得你埋了什么吗?”

 

    “记不清了——”阳介咬牙切齿地说,汗水从脸上滑到土壤里,“好像是时光胶囊之类的东西吧,我当时主意很多,一天一个,你也总是纵容我。”

 

    阳介挖累了,又换悠接着挖,这时他们已经挖出一个深坑来,他们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精力?堂岛舅舅要是回来看见了,恐怕要心脏病发。

 

    过了一会儿,悠停了下来。

 

    “阳介,出事了,”他低头看着坑里,然后蹲下去,“......这好像是只手。”

 

    “什么?!”阳介吓了一跳,爬起来。

 

    “开玩笑的,我挖到了。“悠从坑里刨出来一个包着塑料布的铁盒子。

 

    阳介差点把他推进坑底。

 

    他们一起回到屋檐下面,悠拍掉塑料布上的土,打开塑料布,把盒子递给阳介,阳介接过来,这是个威化饼干的铁盒子,他已经有点想起来了。

 

    “你来还是我来?”他看了一眼悠。

 

    “你来吧,既然是你的主意,”悠耸耸肩,把铲子靠在墙边,脱掉了手套。

 

    阳介咽了口唾沫,打开了潘多拉的饼干盒。

 

    和他记得的一样,他的东西很多,悠只有一个套在袋子里的信封,阳介还记得他当年有多绝望和抓耳挠腮地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悠离开之后好几次,他都动了自己一个人把它挖出来的心思,或者说,如果他们不是把它埋在堂岛家后院,阳介早就在一个深夜让它重见光明了。阳介把它拿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悠。

 

    悠并没有打开。他把它捏在手里,看着阳介打开写着他的名字的信封,里面是一张长得吓人的清单。第一条是涨工资,第五条是和小西学姐说上话,第十七条是买一辆摩托车,第十八条是骑摩托环游地球,第一百三十二条是到东京去上大学,第一百三十三条是和悠一起工作,最后一条是和悠玩一辈子的游戏。

 

    阳介赶紧把纸折起来,他突然觉得今天够了,他要缓缓再看剩下的,他转过头去,发现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都实现了吗?”他问。

 

    “重要的都实现了,但要全部实现是不可能的吧。”

 

     比如:第四十四条,买一条游轮。

 

    阳介低头看了一眼盒子里,里面还塞满各种他觉得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一片树叶、阳介刚拿起来就在他手下碎了;还有悠压的干花,全部被夹在他的词典里,怪不得他高三要用的时候却找不到,不得不买了一本新的;一个半兽人的玩具小人,那是悠在伊邪那岐之前那个不会讲通用语的人物;三支阳介画到只剩下两三厘米的铅笔,因为他不愿意把它们丢掉……

 

   还有他的伦理学课本。

 

   不知道诸金要是知道伦理学课本是阳介保存到最后的课本会说什么,但话又说回来,天知道诸金现在在哪里折磨谁。阳介把课本翻开,看到了他给雪子改了一千次的木花咲耶姫,还有他画巴御前的那一页,书缝里掉出了妙脆角的粉末,完二的建御雷是他自己画的,理世的卑弥呼被阳介减下来送她本人了,直斗的少彦名的诞生显然是一个误打误撞的意外。

 

    阳介翻到最后一页,自来也和伊邪那岐手牵着手。

 

    他把课本合上了。

 

    “没有了,”阳介挥了挥课本,把它放回铁盒里,“你要看你的信封吗?”

 

    “不用了,”悠说,把那个阳介曾经梦寐以求的信封从袋子里抽出来,递到阳介手里,“我记得我写了什么。”

 

    “你不会什么都没写吧,”阳介狐疑地打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阳介把它抽出来。

 

    告诉阳介你爱他,上面写着。

 

    “你是对的,阳介,”悠在他身后说,“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阳介看看他,又看看纸,“现在依然是吗?”他晃了晃那张纸。

 

    “是的,”悠回答,“只有你,一直都是你。”

 

    阳介低下头。

 

“你现在不结巴了。”

 

    “不会了,我已经完全好了。”

 

    悠又走进一点,继续说:“我一直拖着不把那个游戏完成是因为我不想让它结束,一开始你不再参与进来的那段时间,我其实有点高兴,我觉得我们的想法是一样,我们都不需要结局,不需要新东西,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最终是我阻碍你向前走了,对不起,阳介,你在外面找到你在找的东西了吗?”

 

    “没有。”阳介回答,他盯着那张纸,用指腹摩挲着,他早就知道答案了,不过他倒是好好和他的影子跳了舞,把对方累趴下了。

 

    “这个世界上哪里都是一样的,人们都想变得特别,人们都在寻找自己,我在你身边找不到的东西,在别的地方更不可能找到。”

 

    “我不想拴住你。”悠说。

 

    “我想那是不可能做到的。”阳介回答。

 

    “你变了。”

 

    “啊,我想这是环游世界的后遗症,也许过一久我就变回去了。”

 

    “你想再试一次吗?”悠问,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物件,塞在阳介手里,阳介张开手心,是那颗骰子。

 

    “......混蛋,每个面都是20。“

 

    “我反省了,有些东西还是要抓在手里比较好。”

 

    “——说到这里,我在外面被抢了几次,你不会刚好知道为什么对面的手机会自己报警吧?”

 

     悠突然对一尘不染的天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还有为什么我的父母对我很冷淡,基本上是把我踢出家门了?”

 

     “我想有一点微小的可能......”悠小声说,“是因为我告诉他们你怎么抛弃了我和孩子。”

 

     “我们哪来的孩子,”阳介目瞪口呆,“我们不是丁克吗?”

 

     “自来也、伊邪那岐——”悠扳着指头。

 

“啊,关于伊邪那岐......”那会永远是他人生里的一个窟窿。

 

“我把它买回来了。”

 

阳介猛地抬起头来。

 

“你离开的那天晚上我就把它买回来了,不用谢,因为它现在是我的。”

 

    “你——!”阳介真想吻悠,但是现在不合适,如果他身上没有一股味道,他会吻他的。

 

     “哦,还有小熊。”

 

    “......谁是小熊?”阳介被刚才的感动呛到了。“我才离开了大半年,你马上就——”

 

    “你离开了大半年,”悠淡淡地说,阳介立马闭嘴了。

 

    “你记得哈纳的那个男孩吗?泰迪,他对你们的谈话念念不忘,我开车离开的时候不知道他藏在后座上,就因为他想跟你一样四处去看看,我不得不把他送回去,阳介,我发现我真的真的不喜欢有人拿枪指着我。”

 

    “......我很抱歉。”虽然不是他的错,但是阳介还是忍不住道歉了。

 

    “后来我办了一大堆手续,直到现在还要被随访,总算是能把他带到日本来上学了,中间这段时间我都没空想你......”悠突然扭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才继续说,“我想我们的丁克计划出意外了,阳介。”

 

    “别这么说,他要是听见多难过,你给他取了什么日文名?鸣上小熊?不敢恭维。”

 

    “花村熊田,不,不是因为你,他是哈纳的孩子,还记得吗?”

 

    “……所以现在怎么办?”

 

    “我们最好先把这个坑给填上。”

 

    “我不想填了,我们一起躺进去吧。”

 

    “阳介,我们现在要养家糊口了,可不比以前,你最好负起责任来。”

 

    “说到这里,我路上冒出了大概五百一十八个点子,全记在笔记本上。”

 

    “等我们洗个澡上楼再......”

 

蝉叫着,夏天又回来了。

 

    游戏继续。

 

END.

 

 

 

后记:某人在IGF独立游戏节上的获奖感言

 

    谢谢,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今天会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不是说我对我们的游戏没有信心,而是今晚发表感言的应该是我的搭档花村,不幸地,他得流感了,我不得不临阵磨枪,你对一个结巴太苛刻了吧,阳介?

 

    (笑声)

 

    现在你们都是天城了,大概十五年前我的搭档这么告诉我,我现在也好好记着呢。大家可能知道,这个游戏的制作历程相当长,是以我们大学时期的一次尝试作为雏形,这个游戏可以说是跟着我们一起长大的,所以它本身对我们来说就具有特殊意义,最终能够问世与所有玩家见面,并且深受大家的喜爱,真的非常荣幸。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相信我所听到的,读到的,想象到的一切,如今我长大了,这种狂热仍然没有消失,事实上,我认为神话和想象是几乎可以互换的概念,而相信是两者的源泉。《黄金人生》是一个非常富有神话色彩的游戏,我们基本上把我们知道的、见到过的神话传说都塞了进去,我们希望玩家找回还是个孩子时感知世界的方式,那种相信一切的感觉,同时也能够从中获得信心相信你所爱的事物和人。

 

我想把所有荣耀都献给我的搭档,感谢他十六岁的时候走进我口吃的人生,一直做我的朋友和伴侣,为这个游戏注入了灵魂和色彩,阳介,我知道你现在在看,谢谢,不要从床上坐起来。

 

   (笑声)

 

我还要感谢我们的所有亲朋好友,以及所有给我们提供过帮助的人,没有你们的支持鼓励,甚至是取笑鞭策,我们都半路夭折了,尤其是小熊,没有他时时刻刻提醒我们要养家糊口,这个游戏的问世可能还要再拖延两年。

 

    (笑声)

 

谢谢,谢谢,请原谅我提前退场,我们有自己的庆祝。

 

 

全文完。


灵感来源:Hawaii: Part II - Miracle Musical整张专辑
bbbh上2010年10月11日 07:02:26那位想看分手旅行的老师
三月份达西老师想看的程序员番和美术花/自闭番



 

以及达西老师真的用inky给我做了个游戏,兄弟我爱你,大家快去玩!!



阿米巴虫虫

【P4|主花】闭合复位髓内钉内固定术Re

note:为医患本二刷写的后日谈

  二刷详情请见@八十稻羽自贩机 老师大眼那边

  

后日谈:Killer Queen

  

Summary:

“She's a Killer Queen,

她就是杀手女王,

Gunpowder, gelatin,

火力强劲。”

              ——Queen


  

    总而言之,......

note:为医患本二刷写的后日谈

  二刷详情请见@八十稻羽自贩机 老师大眼那边

  

后日谈:Killer Queen

  

Summary:

“She's a Killer Queen,

她就是杀手女王,

Gunpowder, gelatin,

火力强劲。”

              ——Queen


  

    总而言之,阳介出柜了。


    当阳介宣布他是同性恋的时候,大家都有各自的反应。


    “你准备请我们吃饭吗?”佑介期待地问。


    “没有那种打算。”


    当时他们在雪子的地方借了个角落稀稀拉拉地为一个月后的演出排练。理世唱得口干舌燥,拉着真次郎去买饮料了。现在只有阳介、佑介、双叶,还有双叶怀里的摩尔加纳(莲把它留给双叶,说自己要去坐牢,过几天就回来了,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这家伙幽默感不错吧)。


    “哦。”佑介失落地低下头去。


    “所以你现在——”双叶从手机上抬起头来,阳介绷紧肌肉等着她要说的话。


    “是不是、那个,就是我一直想问——”

 

    阳介更紧张了,放在弦上的手指都在出汗。是的,阳介现在是(可能一直是)同性恋,会跟男人做爱做的事,而这个男人非常具体,有着灰色的锅盖头、锐利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还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喜欢在吻他的时候……但那些事情不重要。总而言之,阳介现在准备坦白一切。


    “你到底要问什么?”阳介勇敢地说。给他个痛快吧!


    “——就是你过安检的时候,金属探测器是不是会发了疯似地响?像金刚狼那样,啊!我知道了,阳介现在是金刚狗!”她大叫。


    “……这和我是同性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那是金属探测器又不是基佬探测器!”阳介悲愤地闭上眼睛。


    “没有联系,我只是好奇。”双叶无辜地说。


    “……会响吧。”


    双叶说的没错,钢钉还在阳介的大腿里。自从他摔进垃圾桶碰碎了他的股骨之后,已经过了差不多有一年。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随着他逐渐愈合的骨头一起弯了一点。就像他刚刚说的,阳介是同性恋,附加消息:他和他的医生搞在一起去了。


    “超能力的话题?”理世蹦蹦跳跳地和真次郎带着饮料回来了。“超能力的话……我想要读心!真次郎呢?”


    “不,没人在说超能力的事吧。”


    “没有考虑过。”真次郎耸耸肩。“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那个台词!完全是考虑过了吧!有空的时候都在想吧!”


    “可是你仔细想想,如果是刀枪不入这样的超能力,不就可以把手指伸进热油里了吗?做饭的时候不是很方便吗?”


    “喂,听我说话啊!”


    可以把手指伸进热油里!真次郎肉眼可见的动摇了。也刀枪不入还行,也许刀枪不入还不错。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子弹打死,但是即使是做菜的老鸟也会在厨房里受伤——把手指伸进热油里、无意中割到手、在阻止你的朋友往咖喱里加牛皮时受的内伤,刀枪不入会是多么方便!


    “我想要隐身术。”双叶说。举起摩尔加纳的爪子。“mona是变形者,怎么样?”


    “有人在听我说话吗?有人在吗?我是同性恋!”


    “早知道了。”理世翻着白眼,抱起双叶怀里的摩尔加纳,轻轻摇晃着。“阳介真有两把刷子。瞧见了吗,mona?就在那边,舞池的正中间,简直还像才上一秒发生——阳介和他的白马王子吻得难舍难分!他居然短短九个月之后就想起来向我们出柜了!不觉得很快吗?看来我们的极速者已经有人选了。”


    阳介的脸涨得通红。摩尔加纳在理世怀里纯良地喵喵叫,阳介没见过那么可恶的动物。


    “我只是……那个,想正式地告诉你们一次。”他全身像是有蚂蚁在爬一样。


    “心意我们领了。”理世说,真次郎跟着点点头。


    “你想要什么超能力,狐狸?”双叶转去问佑介。


    “有钱。”


    “超能力!”


    “超级有钱。”


    一时间,一片安静,大家眼里同时流露出如山般的同情。理世去拿了外套,双叶把摩尔加纳塞回包里去,阳介收拾了乐器和电线,真次郎拍拍佑介的肩膀,对方迷茫地抬起头来。


    “走吧,去吃萨莉亚。”


    佑介站起来得太快,结果直挺挺地倒在了阳介怀里。


    因为阳介基本上还是个瘸子(英俊的瘸子),所以他们打车去的。双叶不得不把佑介的眼睛蒙上,他才不会随着计价器两眼一翻。戴着眼镜的出租车司机都忍不住笑了。


    “你觉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真次郎在桌上对阳介说。他的发小在派对上不会跳舞,只能重复做3组x8次肱二头肌屈伸的时候,他是这么对他说的;乾提前进入叛逆期,加入了足球部并宣称以后要跟女大交往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对他说的。这句话是表达善意和支持的万金油。


    “阳介不要在三十岁变成魔法师比什么都重要。”双叶说。这句话是表达恶意的万金油。


    “有一只小熊对我吹了耳边风,”理世咬着吸管,意有所指地开口了。“说有一位医生来帮阳介按摩的时候,他的房间会传来惨叫熊熊。所以我觉得不用担心,我们的阳介已经悄然逃离诅咒,变成肮脏平庸的大人了。”


    她着重强调了“悄然”这个词,但是阳介才不会上当。他自有分寸,惨叫的时候都是真在按摩。


    “你说这只熊不会是我家的那只吧,”阳介冷酷地说。“可不可能是搞错了?你要不要明天去动物园再看看?”


    “恶,太细节了。”双叶说。


    “现在你觉得满足吗?”真次郎问,因为是真次郎问,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满足。”佑介幸福地回答。


    “不是,这根本不是在问你吧。”


    要回答这个问题,你首先需要对七十年来摇滚人的梦中情人有个大概的印象。他们在歌里来来去去,无非就这几个形象:自信又闪耀(1963);和你一样孤独(1965);像一道彩虹(1967);渴望爱(1971);身上有汽油和火焰的味道(1981);永远不放弃你,从不让你失望(1985);神秘(1990);不会早上和你一起醒来(2004);把你的人生搞得天翻地覆(2011)。


    以下是阳介和一位骨外科医生交往了九个月之后得到的:自信又闪耀(有医保和停车位的人往往具备的一种气势);和阳介一样孤独;像一道彩虹(同性恋);渴望爱;身上有汽油和火焰的味道(急诊日限定);永远不放弃你,从不让你失望;神秘(可能有灰色收入);不会早上和你一起醒来;把你的人生搞得天翻地覆(昼夜颠倒)。


    所以——


    “是的。”阳介红着脸说。


    阳介的生活相比一年之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是第一次,他发现他的人生并不是一大串粘连在一起的倒霉音符,哪怕看起来像有人用脸在键盘上写的,但弹起来依旧有迹可循。生活就是这样,有的音符代表幸运,有的正好相反,但是除了硬着头皮进行下去,你没有其他方法判定一首音乐的好坏。


    说到这里,餐厅的音乐突然步入了一串熟悉的旋律,颇像下楼梯的时候腿一软就顺着滚了下去。阳介以一个瘸子最快的速度跳起来,抓上包。佑介以为他要逃单,像溺水的人一样死命地抓住了他。


    “我有点急事,有点急事要走了——”阳介尖声说,“放手!我不能听这个,听见这个我会死的,你真的忍心吗?”


    理世和双叶跟着节奏哼唱起来,真次郎的手指也跟着节奏在打拍子。“阳介对他写的曲子还是这么害羞。”理世说。这不是害羞不害羞的问题,这是留在这里在羞耻中被烧成灰还是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亲吻悠的问题。阳介要回去,阳介绝对选择回去。


    “说好的炎上地狱也要一起下呢?”佑介悲愤地说,手指爪子一样抓着阳介的背包带子。谁跟你说好过!分明只有我在受精神虐待,阳介在脑子里尖叫。音乐进入了一个小节,阳介记得他在写这个小节的时候在偷吃悠放在架子上的饼干,手指上全是饼干屑,他只能用小拇指的指节戳键盘。你在干什么?悠从背后走过来,然后阳介吓得——


    记忆到这里结束了,因为阳介逃开了佑介的手指,跳到了大街上。隔着玻璃,真次郎对他点点头,理世和双叶摇摇摆摆地跳起致命的小舞,佑介趴在玻璃上像低成本丧尸片里的最后一个蒙太奇。阳介提醒自己日后记得再请真次郎吃一顿饭,其他人就算了吧。


    他把耳机套在脑袋上,不是他的人写的旋律终于灌进他耳朵里,阳介如听仙乐耳暂明。这个世界现在对他来说草木皆兵,充满危险,他写出来的怪物可能躲在街头巷尾的任何一个地方。阳介掏出手机,给悠发消息。


    >你家?


    这只是通知不是疑问。理论上悠周四应该在家。但如果他不在家,阳介准备吃掉他架子上剩下的饼干。但是悠的回复几乎是马上就来了。


    <等你

     不用我来接你吗?你在哪里?


    阳介虽然是瘸子,但还有腿有自尊。他拒绝了,避开了放着音乐的大超市,拐向了到悠公寓的路上。


    以下介绍几个阳介生活中的新变化。首先,阳介重返健身房了。世界上有一种候鸟,只在办卡和到期那天飞回健身房,剩下的时间都在温暖潮湿的沙发夹缝里度过。阳介也曾有幸参加过几次这样盛大的迁徙。但人是在动物和超人之间一条绷紧的绳子,为了通过绳子,抵达悠身边,阳介放弃了飞鸟的翅膀。


    尽管有这样的觉悟,阳介还是暗自打定了主意,如果他走进健身房那天,遇见有用两根食指做俯卧撑或者和熊自由搏击的超人家伙,他马上就调头回家,缩回他的沙发夹缝里面,跟电视遥控器过完下辈子。结果是,他走进离悠的公寓(出于一些原因他现在在悠的公寓呆的时间更长)最近的健身房的时候,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喧闹。


    “兄弟!”顺平惊喜地说。


    “兄弟。”阳介尴尬地说。


    “兄弟……”龙司感动地说。


    然后他们就开始热血沸腾的三人组合击掌,阳介完全记不得顺序,只能胡乱翻炒。


    于是瘸子二人组重回江湖,迪奥多的阴影还在他们身后的某处徘徊。每到周一,阳介含泪送悠去上班,然后就视死如归地和龙司下到健身房游泳池里乘风破浪。游泳让他们的伤腿更强壮,同时又不太过负重导致晚上痛得睡不着。


    一切结束后,他们会去门口的吧台喝蛋白饮料。顺平偶尔会带他归国的老友来,归地球是更准确的说法(据他介绍他妹妹还在天上执行任务,归期未卜),他总是把手上的东西留在半空中,好像指望它们会自己飘在空气中一样,因此打碎了好几个杯子。顺平说他以前就有点怪,现在因为宇宙射线之类的东西变得更怪了,还变矮了,但阳介觉得还好吧,他不是阳介见过最怪的人。


    他经过橱窗的时候会转头看自己的影子,健身让阳介在镜子前面呆得时间更长了,要他说,也让悠的手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但悠争辩说,他的手在阳介身上停留的时间一直是这么长,一秒不多一秒不少,既不会因为时间太短了不满足,也不会因为时间太长导致坏事,一直都是刚刚好。然后阳介指出他们一直在坏事,然后悠问真的吗,然后阳介说真的,然后——


    悠是阳介生活中第二个变化。他像一束镭射激光射进阳介的生活,火力强劲,阳介回过神来,当直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随着护士杂志在熊熊火焰中燃烧殆尽。护士杂志的最后一角终于烧得焦黑的时候,迪奥多和玛格丽特身影反复浮现的噩梦终于停下了。阳介哭了,那天晚上,他看了一眼排班然后打电话给悠,在对方柔声细语地安慰下做了半个小时手工活。结束的那一刻,他的新人生也翩然到来,如果不是第二天早上还要给小熊做早餐就更完美了。


    他们相互交换了公寓钥匙。这把钥匙现在就在阳介口袋里,他紧握在手里,像握着幸福,向悠的公寓走去。阳介的门锁有点小脾气,悠的门锁则很难扭。最终,阳介很高兴他们都驯服了彼此的门锁。(阳介,悠说,你的锁会不会有点太老了,最近闯空门的事件发生很多。哦,那个,阳介回答,阳介的混蛋邻居好几次被偷了,但他却一次都没有。为什么呢?可能没啥好偷的吧,阳介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


    阳介上了公寓的电梯,门一关上,又开始放那首音乐。阳介痛苦万分地闭上眼睛,把耳机里的音乐调得更响亮。这是他生活里最后一个变化,阳介……可能不小心化身成了弗兰克斯坦。


    你随手创造的造物引发了大火是什么感觉,阳介现在可能有点发言权了。三个月前他收到一封电子邮件,诚邀他为朱尼斯的广告写一条新旋律。阳介不是佑介,没什么艺术道德准线,因此吃得上饭。不巧的是,谁也不知道那天悠的饼干在阳介大脑里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或者阳介的小拇指指节是不是其实具有魔法。这段旋律最终传遍了大街小巷,在人们的耳朵里反复回荡。错的不是阳介,也不是悠放在架子上的饼干,错的是把广告到处乱投的大公司。朱尼斯真的要攻占世界了。


    阳介那天早上站在悠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陷入火海(比喻意味)的世界,打电话给他老爸,花村先生,八十稻羽朱尼斯分店的经理。


    “你现在为我骄傲了吗,老爸?”阳介勇敢地问。


    他拿他全家人都没有办法,花村先生哼着那首歌回答他,那首阳介一边偷吃饼干一边用小拇指写的歌,阳介尖叫起来,挂掉了电话。


    他们给这个曲子起了个响亮的名字,但是阳介精神受创之后忘记了。


    他坚持叫它未命名混音项目_缩混1。(众所周知,第一版永远是最后一版。尽管中间可能还有几十版)


    阳介没有敲门,直接用钥匙打开了悠的大门,扑进房间里。悠从厨房里探出头。


    “欢迎回来,阳——”阳介紧紧抱住他,打断了他的话。“怎么了?”悠问。


    “到处都是——!”阳介崩溃了。“未命名混音项目_缩混1!这里是最后的净土了,我们一定要坚守住,悠,答应我。”


    “我刚才还在哼呢。”悠笑了。


    阳介抬起头来,满眼背叛。“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把未命名混音项目_缩混1带回家里来的吗?你怎么这样……”然后悠吻了他,阳介就忘了剩下的话,他嘴里都是悠在煮的味增汤的味道。


    “终于有机会好好炫耀阳介了,我怎么能错过?”悠狡猾地笑着说。“有种大家都看见阳介的感觉。“


    好吧。虽然阳介的音乐事业和频道还是不温不火,没有一点起色,他现在至少终于能把欠理世的医药费还清了。不欠她钱的感觉真好,他们当晚就去吃了一顿庆祝了一下(一家远离阳介的旋律的餐厅),然后当晚,阳介又背上了债务。不知为何,人们就是更喜欢你满手饼干屑用小拇指创造出来的口水歌,而不是你苦大仇深在外面挨冻了三个小时之后又历时一个月修修改改的作品。阳介接受了这一点(但还是没接受未命名混音项目_缩混1)。幸好,他不是一个人,有人通过互联网找到了他的账号来激烈表达这一点,这,才是真正有品位的人。阳介在准备建立受害者互助小组。


    炫耀。有时候阳介觉得悠是在跟他的断腿交往。悠不在办公桌上放他的照片,他的X光片倒是一直贴在玻璃板上。


    “有吗?”悠问,吃完饭之后,他们坐在床上。阳介把裤子脱了,这样悠能更好地摸他的腿,阳介有点兴致大发了,悠却一直磨磨蹭蹭地跟他调情。


    “……你明天有空吗?”悠在慢慢吻他的间隙问。阳介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后天呢?”阳介也点点头。


    “之后两周呢?”


    阳介脸全红了。悠简直是口出狂言,他心里又害怕又期待,被悠碰过的皮肤像着了火一样燃烧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再次点点头。悠停下来,爬向床头柜翻找着什么,终于!阳介心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悠却抽出一支记号笔。


    他在阳介髂骨下面画了几条线。


    “好了!”悠兴高采烈地说。“明天早上跟我一起去医院吧!”


    “啊……?啊?啊?!”阳介大叫起来,把悠按倒在床上。


    谢天谢地,他们今年终于把新电梯修好了,新到可以放朱尼斯的广告。阳介要不是已经被放倒在病床上,不然他早就先昏倒了。接下来就差把病房里的大屁股电视机换成有亚洲扁平屁股综合征的液晶电视了。快一点吧,阳介祈祷,他又要在病房里无聊地躺两周,看上个世纪的电视剧了。


    小熊来了,又在他床边哭了。阳介好声好气地安慰他了半天才发现他哭是因为早上悠去接他的时候,他把书包忘在家里了,绝对不是故意的(存疑)。阳介被气得两眼一翻,麻醉都没打就沉沉睡去。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手术室灼眼的灯光和一张戴着口罩的大脸。


    “结束了吗?”他心如死灰地问。“我能回家了吗?”


    “不行,”对方乐呵呵地说。“想的太美了,还没扎你呢。顺便一说,我是健二,麻醉医生。”


    阳介被要求侧卧在床上,方便健二在他背后穿刺。就这样吧,阳介想,就这样在健二喋喋不休的电视剧分享里睡过去吧,他闭着眼睛酝酿了半天,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那个……是不是搞错什么了?”阳介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我还醒着啊?”


    “嗯?鸣上医生没有告知你吗?这是半身麻醉,你不会失去意识,只有下半身不能动。”


    不会失去意识。阳介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摔得粉碎。他想从侧卧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感觉不到下半身的一丝半点,他试着扭了扭脖子,健二在他腰上竖了一块毛巾,挡住了他的视线,正式宣告阳介和他的下半身彻底失联。


    “我们就安全地呆在毛巾后面吧。”健二说着,坐到了电脑前面的椅子上。我的下半身还在毛巾那边呢,医生!一点都不安全啊!阳介努力回忆起做一个有下半身的正常人是什么感觉。“话说起来啊,我最近有点恋爱烦恼,我们来聊聊吧……”


    房间里还有一个护士,正在清点物资,让阳介想起玛格丽特,因此吓得上半身打了个寒战。健二滔滔不绝地讲他想追求的年上主任的事迹,要是阳介有下半身可能还能有点共鸣,但他现在只有一个清醒悲怆的大脑在独自苦苦支撑,失去下半身兄弟的共同作业实在太痛彻心扉了。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问悠在哪的时候,手术室的门开了。他和举着手的悠大眼瞪小眼。


    悠穿刷手衣也很帅。阳介的大脑马上发出信号,悠穿刷手衣也很帅。悠穿刷手衣也很帅。收到请回答,完毕。


    无人应答。阳介痛苦地闭上眼睛。


    那位护士马上迎上去,为悠穿上了手术服。


    “伊丽莎白。”悠恭敬地点头。“我还以为今天是玛丽。”


    “恭候你多时了,鸣上医生。”伊丽莎白回答,“最近经常听说你们的事迹,我必须要亲眼目睹,如果你觉得我不能胜任你的器械护士,我会调遣玛丽回来。”


    悠肉眼可见地变得愁眉苦脸起来。“那……还是这样吧,我更害怕玛丽。”他转头悄悄地对阳介眨了一下眼,阳介就听见他的心率滴滴地加快了,这让他很尴尬。现在申请全身麻醉还来不来得及?对不起啊,阳介的心脏是个软蛋。


    这时手术室的门又开了,千枝推着手推车进来了。阳介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但是……手术,不应该是个更精细的活计吗?为什么千枝推着锤子和电钻进来了啊。阳介一瞬间想起了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还不知天高地厚想要约雪子出去……


    想着想着,阳介渐渐失去了对现实的把控。他仔细回顾了几次他可能开得有点过分的玩笑,恨不得现在就爬下床,爬到雪子脚下道歉,祈求她的原谅。后来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个护士,几个人围着阳介一番合计,让他签了几个字,然后退到一旁。健二一直在跟阳介说话,好像在他眼里,阳介是一只兔子,太寂寞就会马上一命呜呼。与此同时,阳介还要努力不为悠站在他的光屁股后面的样子心烦意乱。手术在一片混乱中开始了。


    阳介觉得他是一台被推到修车厂的坏车,等着换个零件,悠把他切开了,不停请伊丽莎白把东西拿给他(难怪他做饭的时候习惯让阳介或是菜菜子给他递东西),接着传来电钻和锤子叮叮当当的声音。手术……不应该是更安静的活计吗?过一会儿他就听累了,千枝和伊丽莎白高强度地交换了几个情报,光是阳介这十五分钟听过的风流情史和人际关系就比他这辈子听过的还多,他还间接学会了烤蛋糕的菜谱,怪不得悠在派对上从不找不到话讲。


    “鸣上是个好人。”健二对阳介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话题又绕回悠身上了。“大家都说他从来不会把错怪到麻醉医生身上。”


    “友近。“悠声音里带着笑意说。“第一次给阳介麻醉的也是你吧。当时他怎么都不醒,我们还以为出问题了呢。”


    “啊,“阳介尴尬地开口了。“那次前一天晚上我通宵了,所以才……”


    健二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吓死我了,那次我还以为真结束了呢。”


    “结果是缺了真爱之吻。”千枝说,一时间,手术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悠全副武装,也看不见什么表情,只有阳介的心率静静地加快了,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睡一下吧,阳介。”悠说,“等你醒过来就结束了。”


    独自背负这一切继续前进……!阳介深刻地认识到了悠是一个多么强大的男人。健二又开始抱怨外科医生的离婚率高居不下,婚到底都让谁结了。伊丽莎白和千枝讲起心血管科的一个天才医生,原来是双胞胎!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阳介渐渐陷入一种平静地禅意中,一种只有下半身处于失联状态但是你男朋友又性感难耐的时候才能获得的平衡状态里。悠挥舞锤子的样子像冲击甲子园的棒球英豪,阳介脸上都吹到了青春的风。终于,比起睡着了,阳介更像昏过去了。


    有人在拍他的脸。


    阳介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


    “结束了。”悠跪在他脸边说。


    “我能回家了吗?”阳介问。


    “不行。”悠说。“你要陪我困在医院里。”


    阳介哀嚎起来。伊丽莎白的声音正在清点手术器械。


    ……咬骨钳、老虎钳、S拉钩一枚、皮肤拉钩一枚、T型螺丝刀、断钉取出器、止血钳十九把、纱布八块、戒指一枚。


    “伊丽莎白。”悠柔声说。“你能把戒指递给我吗?”


    阳介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悠就接着说了。


    “花村阳介先生……”悠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实在控制不住声音里的笑意。阳介也跟着笑了,尽管他的脑袋根本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自从你摔进垃圾桶已经过了九个月了——而在你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吻了我之后,我也跟着稀里糊涂地摔了一跤,老实说,摔得相当惨,我的同事都说我没救了,直接联系火葬场吧。”


    难以置信,他真的这么说了。阳介听见千枝小声说。


    啊,这难道是……?阳介脑子稍微转过来一点,但还是在迷雾重重中跌跌碰碰。阳介没有过这种经验。


    “……我知道烈火也不能把我的心烧成灰烬,当时,我们彼此之间都有一个相当大的误会,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顾一切。看到想要的东西就握在手里,我此前的人生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但是阳介,在我行动之前,你却抢先选择了我——好笑的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都是这样机缘巧合之下发生的。你摔进了垃圾桶、你吻了我、你吻了我。”


    “我摔进垃圾桶是你生命中最美好的事,这样啊。”阳介虚弱地说。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阳介。”悠钩住他的手指,阳介看着他,感到一种异常的平静。悠眉毛和眼睛之间的距离缩小了,阳介知道他认真起来了,现在阳介读他,就像读一本有声书。


    “我害怕死亡,害怕时间,有时候我会梦见你没有避开那张卡车。”悠说,“但我们终将死去,分解成蒲公英和水仙花,在那之前,我想余生都跟你在一起。”


    阳介没在悠脸上看见死亡,相反,他在他脸上看见了死亡的反义词:快乐、专心和生命的意义。阳介把手伸下手术台,轻轻摸了摸他的眼角,就算湿了阳介也会替他保密的。


    “你愿意嫁给我吗,阳介?”悠问,“做我的搭档,我的舞伴。不论双腿行走还是驾驶轮椅都一直在我身边,不管有没有逮到我在悄悄哼未命名混音项目下划线缩混一都一直爱我,直到工作时间把我们分开?”


    阳介哼了一声,接过了所谓的戒指,那只是一个朴实无华的铁圈,看起来像有人刚从止血钳上掰下来的一样。“什么时候我能亲吻我的未婚夫?”他问。


    “今天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吧,晚一点可能要到一点左右。“


    “直到工作时间把我们分开,对吧?志在必得的家伙。我真不敢相信你在我光着屁股的时候跟我求婚了。”


    悠笑了。阳介也跟着笑了。


    “他们要无休无止地拿这件事折磨我了。”悠说。


    “无所谓,我是同性恋。”阳介回答。


    总而言之,阳介出柜了。


END?

  

还有一点大家都想看的内容

番外2 齐柏林飞艇

  

  49245439

  

END.

  

  

>这周为爱被削成虫棍了……(消瘦)谁要是再来问我把文发在哪里了,让你尝尝完美武器的厉害

芬达刨冰

气氛组|坏浪漫

兄弟就是兄弟啊,兄弟是不可以变成妻子的。

——————

 

enfp又分手,拉着entp在酒吧借酒消愁,酒量又奇差,三杯气泡水下肚,人已经醉了,面色酡红,涕泗交加:“我以为他爱我。”

 

entp:“私以为世上没有真正的爱,爱都是想象出来的,别伤心了,明天请你吃草莓蛋糕。”

 

enfp抬起哭肿了的头:“那我要吃千层。”

 

“随便你,酒吧要关门了,在我们被轰出去之前找个别的地方续摊行不行?”

 

enfp虚弱点头,水草一样瘫在entp身上;entp和老板眼神告别,看出老板眼里对两个把气泡水喝出烧酒兑伏特加气势的人的鄙夷。......

兄弟就是兄弟啊,兄弟是不可以变成妻子的。

——————

 

enfp又分手,拉着entp在酒吧借酒消愁,酒量又奇差,三杯气泡水下肚,人已经醉了,面色酡红,涕泗交加:“我以为他爱我。”

 

entp:“私以为世上没有真正的爱,爱都是想象出来的,别伤心了,明天请你吃草莓蛋糕。”

 

enfp抬起哭肿了的头:“那我要吃千层。”

 

“随便你,酒吧要关门了,在我们被轰出去之前找个别的地方续摊行不行?”

 

enfp虚弱点头,水草一样瘫在entp身上;entp和老板眼神告别,看出老板眼里对两个把气泡水喝出烧酒兑伏特加气势的人的鄙夷。

 

出门上车,entp想起自己出门前刚吃了俩蛋黄派,这个精神状态很难不被抓酒驾,叫代驾没人应,遂把人摇醒,走路回家。

 

跨江大桥上风很大,enfp的绿色发丝高高飘起,喂进entp嘴里。entp问enfp能不能把头发扎起来。

 

enfp答非所问:“我的千层蛋糕呢?”

 

喝醉了也能惦记着?entp无语,最早开门的甜品店也得等到七点,足够他俩在外面冻成傻子。

 

于是半小时后两个傻子坐在街上最早开门的面包店外面等待日出。

 

日出前是最冷的时候。enfp把entp裹在身上还是冷,entp说自己已经失去知觉了,enfp不能把尸体当被盖。

 

enfp被冷风吹了半宿,酒也终于有点醒,于是问entp:“为什么呀?”

 

entp:“我他妈哪知道?”

 

enfp:“我还没问。”

 

entp:“不爱了,没爱过,爱别人。”

 

enfp:“我问我们为什么在这坐着?”

 

entp:“你说要吃千层蛋糕。”

 

enfp:“哦。”

 

entp:“那现在我们回家?”

 

enfp裹紧衣服,吸了下鼻子,在长椅上蜷得更紧了点。

 

entp一头雾水:“不走吗?”

 

enfp:“我还是想吃。”

 

蛋糕能带给人明显的好情绪,也能瞬间升血糖。entp熬了一宿,吃两口蛋糕,再被刚出来暖乎乎的阳光一照,几乎要睡倒在桌上。

 

enfp吃得高兴,虚情假意地问要不要帮忙请假。entp气得骂人:“你都分手多少次了,能不能有点出息,每次分手我的生活和作息都会被你摧毁一段时间。”

 

眼见enfp又一下子悲从中来:“我以为上一次分手是最后一次……”,entp揉了把脸打起精神:

 

“今天先去睡觉,你昨天嚎了一宿,也需要休息了。”

 

enfp:“我睡不着。”

 

entp拿出手机在对话框里敲了几个神智不清的字符:“这好办,我拜托isfj拿两片安眠药给你。”

 

enfp:“我不想吃。”

 

entp语音:“不用了isfj,帮我拿根棒球棍,要铁的。”

 

回家后entp一觉睡得昏天地暗,梦里回到很多年以前,enfp出现在他们认识不久的时候。

 

俩人心有灵犀胡作非为,被评价为货真价实的狐朋狗友。暗恋enfp的男生找entp帮忙递情书,结果交货的时候惨遭enfp老爹抓获,entp蒙冤受屈有口难言,含泪白吃了一个月午饭。

 

结果半学期后enfp就惨遭分手,entp眼看此人眼泪鼻涕就要滴自己身上,洁癖发作给自己吓醒了。窗外已经暮色四合,让人不由得一阵心慌。

 

之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人类究竟是不是会长进的物种啊。

 

天擦黑才睁眼昭示着一整天全然完蛋,entp披衣服起床去公司加班,致电enfp:你要是还有良心就给我送点饭来。

 

enfp开着免提,背景音布灵布灵(good!):“我在开心消消乐。”

 

entp:“你是开心了,你的良心呢?”

 

enfp:“已经……消除了(excellent!)”

 

entp:“听出来了。”

 

enfp:“我说的是小动物!我的良心还在,你要吃什么?”

 

entp:“你,去给我炒俩菜。”

 

神色匆匆格衫T恤大短裤下班的人潮里夹杂着一个精致绿发美妆博主提保温袋逆流而上,很难不引人注目。

 

entp没理会同事的打趣,挂着两个黑眼圈从保温袋里摸筷子。

 

“我看你精神头不错。”

 

“我刚醒,还没来得及想糟心事。”

 

“得,你别想。”entp检查一遍,确信没把刚写的一坨布到正式环境,眼睛离开电脑屏幕。“什么东西闻着这么香。”

 

enfp垂眼:“现在有点想起来了。”

 

“……”

 

“分手前一天还说要一起去游乐园的,没想到……”

 

“不就是游乐园吗!”entp拍桌,“去!我陪你去!”

 

enfp:“听说里面有个摩天轮,只要情侣去上面坐一圈后面肯定分手。”

 

entp:“所以你俩就算去了能有什么好事吗?”

 

……

 

节假日的公园处处排队,entp拿着从摩天轮那里取的号:“这么臭名昭著的设施还差点没排上,这么多人急着分手吗?”

 

enfp低头看地图:“摩天轮和登记离婚要走的手续比起来还是要短一点的。”

 

entp问:“接下来去哪?”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去坐过山车。”

 

去体验速度和失重感,体验某项致死项目的样品。再死寂的心脏都能跳动一瞬,给人一种活着的错觉。

 

如果和生活的自然相爱如此艰难,那么利用一下吊桥效应又有何不可呢?

 

等到日薄西山摩天轮终于叫到两个人的号,enfp看着钢化玻璃门关上,里面映出entp和自己的身影。

 

透明的小空间缓慢上升,地面越来越远的同时天空越来越近。

 

enfp的脸贴着玻璃,鼻子在上面呼出一小片水汽。

 

“即使有这样的传闻也还是会有情侣在这座摩天轮上接吻啊。”

 

“总有人不信邪嘛。”entp说,“况且喝过水的人最后都死了,也不能证明水有毒。这传闻厉害就厉害在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那你在干嘛?”enfp看见entp正拿手比划了一个枪的形状对着窗外。

 

“扮演对情侣发射铅箭头的丘比特*。”

 

enfp:“我也来。”

 

entp:“你那是什么姿势?”

 

enfp:“我是拿着加特林发射铅子弹的丘比特。”

 

entp:“你那叫丘比特?”

 

……

 

两人从摩天轮下来,脚刚落地,就被远处的一声巨响吓了一跳。

 

烟花!enfp跳起来,是烟花!

 

我们赶上什么日子了?entp惊讶。随即想管他呢,看就是了。

 

五颜六色的火花从空中落下来,此起彼伏,节奏有序。城堡和花海在空中出现一瞬又消失。

 

他们走到广场上,顺手买了两个冰淇淋。冰淇淋化得很快,两个人光顾着看烟花,奶油黏糊糊化了一手。

 

entp拉着跟在后面舔胳膊的enfp从人群里挤出来,空气里弥漫着欢乐的硝烟味,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是复活节啊!

 

两人从喧嚣里散步回家,高地的夜幕总是显得低垂,无光的夜晚漫天都是星星。

 

“走太快了!”enfp脸红气喘,示意entp停下。

 

“你才发现!”entp不仅没停还跑了起来,“为什么我们越走越快?”

 

“可能因为我比你走得快一点,然后你又比我走得快一点,我们都想赶上对方,但是每次走得都快了那么一点……”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跑?”entp喊。

 

“不知道!”enfp也喊。“可能这就是心有灵犀吧!”

 

这是什么好笑的事吗?一点也不好笑,但是我们笑得停不下来,喘不上气,甚至不得不为此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会对他心动?”entp问。

 

“谁?”

 

“没有特指。”

 

“很奇怪,我只能描述为一种感觉。”enfp说,“和现在的感觉很像。”

 

“但却不是?”

 

“有时候太聪明也不见得是好事,对吧?”

 

我们之间是什么感情,你应该想得比我清楚多了。entp说。

 

要是我们相爱就好了。

 

我们如此契合,我们永远有话题,我们永远不寂寞。这一切只要我们相爱就解决了,完美的爱,完美的恋人,完美的人生。

 

真可惜啊。enfp咯咯笑。

 

entp说,往好处想,正是因为我们不相爱,才会这么契合。

 

enfp走累了干脆往地上一躺:“你那么爱辩经,来找一下问题的根源呗。爱的本质是什么?”

 

爱的本质?entp笑了,红颜底下是枯骨,这是多显而易见的事。爱得太形而上学了不好。

 

enfp说讨论了那么多爱是什么,你他妈倒是去试一回啊。entp说我也想啊,你试的多,哪次有好结果?

 

我们相爱的机会像星星一样多,然而我们做不到。我们都是站在河里渴死的人。

 

enfp和entp躺在草坪上,坚实的大地和头顶的天空两相压迫,强烈的情感几乎要突破天灵盖从躯壳里钻出来,然而他们却不想牵手,于是在星空下放声大哭起来。

 

 

——————

*丘比特有两种箭,会让人相爱的是金箭头,而铅头箭则会令人反目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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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黄|怎么会有人能兼职爱上金主

-梗来自网络但夜白酱点的菜

-既没写出社畜感也没写出年龄差 但还是要说是社畜喻×男大天

-全文1.5w 注意阅读时间


1.

“我靠!我手机没电了。”黄少天狂拍旁边位置的人,没有什么比临近上课手机却没电更着急的了,“快快快,充电宝有没有,充电宝。”

郑轩一边避开人没轻没重的手一边掏出充电宝递过去:“你干嘛这么紧张?在打游戏?”

说着探头过去看了眼,却发现人的手机屏幕停留在聊天界面。

他想了想,又问:“单主吗?”

“金主。”黄少天说着给手机插上充电宝接口,确保正常充电中后才扭头道:“我已经不接代肝了。”

“什么时候?”郑轩惊,“你发财了?”...

-梗来自网络但夜白酱点的菜

-既没写出社畜感也没写出年龄差 但还是要说是社畜喻×男大天

-全文1.5w 注意阅读时间


1.

“我靠!我手机没电了。”黄少天狂拍旁边位置的人,没有什么比临近上课手机却没电更着急的了,“快快快,充电宝有没有,充电宝。”

郑轩一边避开人没轻没重的手一边掏出充电宝递过去:“你干嘛这么紧张?在打游戏?”

说着探头过去看了眼,却发现人的手机屏幕停留在聊天界面。

他想了想,又问:“单主吗?”

“金主。”黄少天说着给手机插上充电宝接口,确保正常充电中后才扭头道:“我已经不接代肝了。”

“什么时候?”郑轩惊,“你发财了?”

“还没。”黄少天道,“要不然我干嘛还要继续兼职?”

“所以,你现在在做什么?”郑轩指着人的手机,还是不能理解。

黄少天也看出来了,瞅了眼时间还有几分钟,便详细解释道:“我现在是通过提供情绪价值在赚钱,简单来说就是——”

他翻转手机,冲郑轩展示着上面的聊天记录:“我每天都给金主发消息,分享自己的生活,再关心他的生活,陪他聊天,让他开心。这就是我的工作内容。”

郑轩点头,若有所思道:“这不就是…赛博鸭子?”

“操!”黄少天踢人一脚,“哪能这么算?这和鸭子才不一样。”

“哪不一样?”郑轩抽着气收回腿。

“就是…”黄少天顿住,他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但正好人这会儿问了,他便在脑子里建了个表格,左右分列自己和鸭子的不同点以及共同点,最后终于得出结论,有理有据道:“最大的不一样就是,鸭子是通过出卖色相,但我不是,我金主到现在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我们每天也都是通过文字聊天,除了性别相互都一概不知。”

“人也不看你朋友圈吗?”郑轩发出关键提问。

“我把他屏蔽了。”黄少天说完心虚地笑了下:“毕竟是工作关系嘛,我在网上学到的,不能让老板看到你的朋友圈!”

“我还是觉得好奇怪。”郑轩皱眉,“这种工作听都没听过,你怎么找到的?别被骗了,仙人跳什么的最近不是很多。”

“我知道我知道,开始我也跟你一样,觉得哪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黄少天边说边注意着手机消息,“但他在工作内容里明确写出不会打电话、视频、线下见面,甚至照片都不需要,说白了就是陪聊这一项工作。还没有硬性指标,是我想到了就给他发。拜托,你也知道我的性格,这对我来说不就相当于白拿钱。而且现在已经干了一个多月了,工资正常到账,没有任何问题!”

郑轩听完,突然感慨:“原来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没有夸张啊,真的会有寂寞到这种程度的少妇,她老公得多忙,还是根本不爱她。”

黄少天差点喷血:“大哥!男的!!!”


2.

这门课是本周才开始上的公选课,教授是个讲课有气无力的大叔,看着肝脾脏肾至少两个有问题,因此上课的纪律可想而知。

黄少天和郑轩坐在靠墙中间的位置,讲台上那位不管的话督导也看不着,一节课可以说连头都不用抬。郑轩戴着一边耳机追剧,黄少天则是从头到尾抱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打个不停。

他光是吐槽这节课就发了两屏,到最后表达后悔应该选影视鉴赏的,听说他们那边节节看电影。

「你喜欢看电影?」对面回复。

「也不是。」黄少天甚至还真问了问自己才回答,「只是我觉得看电影比听水课有意思一些。我这门课就是单纯过来坐两个小时啊,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那我恐怕要打碎你的滤镜了。」对面道,「我本科的时候也选过影视鉴赏,然后写了一万字的镜头语言分析课程作业^_^」

“我靠!一万字。”黄少天差点叫出声,「这么多???你们老师疯了吧?一节公选课而已,至于吗?」

「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对面正在输入中。

黄少天边等边说自己的:「突然庆幸还好我没选,万一也碰到和你相同的境况,现在应该已经在骂人敲键盘了。」

他这条发出去的同时,那边的后半句也过来了:「所以你没选挺好的,不然大概率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单纯欣赏影视作品了。」

「那可不行。」黄少天道,「人生的乐趣就那么点,我可不能让它们被专业蚕食,还是当个门外汉看乐子比较好。」

「但是…」他又接着打字,「我突然有点好奇你那份一万字的作业,现在还能找到吗?或者你分析的哪部电影,正好我这会儿无聊没事干。」

对面很快发过来了电影名称,然后才道:「应该在云盘,我去找一下。」

「好。」

黄少天做贼似的瞄了眼讲台,确保安全后才掏出平板,点开视频软件搜出了那部电影。全长两个多小时,黄少天刚连好耳机,消息弹窗就下来了。

「我刚自己也粗看了一遍,感觉完全是黑历史。」

黄少天点进去,回复道:「那你还给我发过来?不应该装找不到了吗?」

「是有点想,但又觉得逗你开心一下也不错。」

黄少天啧了声,心说这人怎么这样,于是回复道:「老板,倒反天罡了吧?」

「那你也写一万字的观后感给我吧。」那边道。

黄少天立刻认怂:「请您当我没说!」

他点开文件,只看了个标题又问人:「你们这个作业,分析对象是自己选的吗?还是老师分配。」

「自己选的。」

黄少天沉默了,又看了眼平板上电影的分类——那是部压抑致郁的都市虐恋爱情片,他之前略有耳闻。

思索再三,他还是问道:「你当时是…失恋了?」

「^_^」

那边回了个这。

这算什么?黄少天不解,默认吗?还是嘲笑自己认知浅薄?

正想说应该不是后者,对方一直以来给他的感受都挺有礼貌的,新的回复又过来了:「别想了,只是这部的导演比较厉害,有东西写而已。」

「哦。」黄少天发完关了平板,突然就不想看了。

也没忘给人又发一句:「还真是一切为了成绩服务,我以为你会选自己喜欢的呢,至少看着开心一些。」

「写作业哪有开心的。」对方只道。

「…也是。」

黄少天不想看电影,但对人的分析作业却依旧兴趣拉满,逐字逐句阅读了起来。

他花了近一个小时才看完,毕竟没有看过原片还是有点吃力,不过最重要的其实是他完全看进去了——电影本身并不吸引他,是写下文字的人,他能够透过那些除去专业分析外的,充满个人色彩的主观认知里看到一个并不熟悉的陌生人。

而这个陌生人让他生出了窥探欲。

当然这不是第一次。黄少天刚接下这份工作时曾无数次对人感到好奇,但到目前为止他对人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是一个工作很忙但心理严重空虚的有钱人——不然也不会闲得蛋疼雇人陪自己聊天了。

他又点开人的对话框:「看完啦!没觉得是黑历史,怀疑你是不是故意自谦想最后装个大的!」

「是吗?」对面回复很快,「那看来我是成功了。」

黄少天当然知道人是在开玩笑,因此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所以你平时都看什么类型?」

那边等了一会儿,才发过来几张图片。

黄少天点进去,居然是人的电影收藏片单。

他刚一张张保存,郑轩就拍了拍他的胳膊:“收拾东西。”

黄少天点头,又给人发了句自己下课了,才开始装包。


3.

中午吃饭时黄少天果断从人推荐的片单里盲选了一部,还不忘拍张照片给发过去。

那边回复晚了些,他都吃完饭看到多一半了才发过来:「刚在陪客户吃饭,你怎么选了这部?」

「封面合眼缘。」黄少天道,「这个演员看着就让人想点进去。这正说明他们拍得好啊,引起观众观看兴趣。」

解释完又问「这部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只是好奇。」

黄少天盯着那两个字眼,又问:「你是好奇这部电影哪里吸引了我?还是好奇我为什么会被这部电影吸引?」

但这句话刚发出去他便秒撤,然后直接锁了手机将其反扣在桌子上。

这也许是狮子座的本性,好胜亦或者不甘。因为我对你产生了兴趣,所以也想要你对我抱有同等的情感。

但怎么可能呢。

黄少天盯着手机,那边久久没有消息过来,大概率是认为他发错了,也就不准备多问。

这让他更庆幸自己把那句话撤回了。


4.

那部电影黄少天第一天就看了三分之二,但最后剩下的那点却是花了三天才看完。第三天下午没课,黄少天在寝室一边整理桌子一边放着给看完了。片尾报幕滚上来后他想了想,还是给人发了下自己的观后感,但就简单说了几句,最后末尾夸了句人的品味不错,剩下的他准备慢慢看。

「其实你说实话也没关系的。」对面道。

黄少天心下一惊——他确实没多喜欢,不是他钟意的风格,能看但不会想夸。出于多方考虑才这么发的,没想到居然被一眼看穿了。

他发了好几个哈哈哈过去,还是承认道:「这不是怕你伤心嘛,毕竟也是用心给别人卖的安利,甚至还是我主动要的,要说不好看岂不是显得很没情商。」

「那倒不会」「我发给你的时候就有想到」

“草。”黄少天小声骂了句,「那你干嘛还要给我发啊?直接拒绝不就好了?」

「如果我说‘你应该不会喜欢的’,你会听话吗?」

「…好吧,你是对的。猜人真准。」

到这里黄少天就准备换话题了,但却又有新的消息过来:「而且,你本来的目的也不是电影吧?」

黄少天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他甚至回头看了眼身后,才继续回复:「这个不算我越界吧?毕竟你当初只说了自己不会问任何涉及隐私的问题,没说我不能对你好奇啊!」

「当然。」那边几乎是秒回。

「所以我可以再问点别的吗?」黄少天紧张忐忑地发出这句,在心里大喊自己也太得寸进尺了——但他就是觉得可以这么做。

「不想等自己以后慢慢发现吗?」

黄少天深吸一口气,花了好长时间才平复下来,强装冷漠道:「看我后面会不会想辞职吧。」

「^_^」对面又是这个表情,「还在职呢就跟老板聊这种话题?」

「因为你人好啊!」黄少天还发了个撒娇的表情包过去,「是你说的让我不要有顾虑,什么都可以讲,我以为你喜欢这种风格呢,要是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完全把你当成甲方爸爸来对待。」

「那样是怎样?」人居然还问上了。

黄少天被气笑:「暂时不支持这个模式呢亲。」

「那你业务能力够差的。」对面道。

黄少天又被气到,这次直接爆了粗。


5.

「请问老板你有考虑过养个什么宠物吗?」

黄少天发完,立刻把自己刚才取快递拍的校园流浪猫的照片发过去。

「你是希望我养它?」

黄少天笑出声:「不是啊!我就是发张图片勾引你一下,告诉你猫猫有这么可爱而已。学校里的流浪猫根本不愁人养。」

「是挺可爱的,但我更喜欢狗。」

「所以你是准备养狗?」黄少天试着解读了一下人的意思。

「也没有。」结果猜错了。

「是因为你工作太忙了吗?」黄少天还是不放弃继续猜。

「一部分。」那边给出真正的理由,「我只是喜欢狗的优点,但貌似并不能接受它们的缺点。」

「啊…你这人怎么这样,好过分。」黄少天故意道,「狗狗要伤心了。」

「伤心?难道是因为狗狗看到我说的话了?」

黄少天正想回复怎么可能,又觉得这话有点奇怪,好像有潜台词。

一旦有了这个意识就立刻会反应过来,黄少天怒发好几个感叹号:「你滚啊!!!!」

对面真回了个在地上翻滚的表情包。

好吧,黄少天就这么没出息地被哄好了。

「狗狗有什么缺点?需要遛?黏人?生病?拉臭臭?」

「需要遛吧。」那边斟酌了好久才选出来个答案,「我应该没什么精力去跟宠物培养感情,如果雇人来照顾它们,最后的结果不可避免会是它们跟我不亲,那我养宠物的需求岂不是并没有得到满足。」

黄少天看着人发过来的大段话,还没有思考出该如何回复,新的消息又来了:「我这种想法还挺自私的,只想获取但并不想付出。」

「所以这就是你要雇我的原因?」黄少天纠结再三,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是啊^_^」

「你好像个病人哦。」黄少天道。

「我有看过心理医生,并没有生病。」那边认真回复。

「我只是说感觉,你这个样子确实挺难搞的。」黄少天又看了眼人上面的那段话,「不过呢,好消息是你找我还真是找对了。我就是天生高能量,跟我待在一起没有人会不开心的!」

「有感觉到。」

「你这是说自己开心的意思?」

「当然^_^」

黄少天心情大好。


6.

郑轩伸手,一把将已经走过头的人拽回来,然后就那样带着人进到礼堂开始照着手机上的班级座位表找位置,全程身后那位手底下打字的动作都没停,到最后终于坐定,郑轩忍不住问:“人是给你涨工资了吗?”

“没有啊。”黄少天摇头,“干嘛这么问?”

郑轩重重拍了下人的肩:“兄弟,你现在这个劲头不像在赚钱,说是网恋还差不多。”

“你别瞎讲!”黄少天反应巨大,甚至引起了前后左右的围观。

他连忙压低声音:“人家今天好不容易得了空,我又没事干,正好陪他多聊聊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懂不懂?”

“好好好。”郑轩懒得跟人争,“那你继续吧,消你的灾,小心别自己栽进去就行。”

“滚!”黄少天不乐意听。

刚骂完,演讲台上方的某个领导就开口让现场保持安静,说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黄少天抬头,眯着眼睛看了下。长桌后方坐着的除了校级院级领导外还有几个生面孔,他用胳膊肘撞了下郑轩,问道:“那几个是谁?”

郑轩看起来有点想翻白眼:“通知里不是有写吗?优秀毕业生。”

“哦——”黄少天拖了个音,然后干脆道:“没看。”

郑轩无语,别过脸不理他了。

黄少天又简单扫了眼,就低头看手机,但聊天界面还是停留在他几分钟前发的那句,人始终没有回复。

“又去忙了吗?”黄少天想着,只好坐正听领导讲话。

他一会儿想院长的发际线是不是又后移了;一会儿想书记那个眼镜片反光跟柯南一样;一会儿想今天这个演讲稿怎么这么长;到最后终于没了耐心想再玩手机时,人却讲完了。

他刚想松口气,又听到人说这次很荣幸请来了哪个哪个优秀毕业生。黄少天眼前一黑,低头狠狠打字:「我恨优秀毕业生讲话!」

第二句还在编辑呢,忽然听到四周渐起阵嘈杂,他满头雾水地朝旁边看去,就见到好几个举着手机在用相机放大看演讲台的。

黄少天看郑轩一眼,后者也是无奈:“主任输在年纪大了。”

“草,你这话敢不敢大点声说。”黄少天憋着笑,也本着凑热闹的心态往台上看了眼。

刚念了个开头的人丝毫没有受到台下动静的影响,反而开玩笑说感谢学弟学妹的热情,然后就继续了自己准备的发言内容。

黄少天的视线移动到人前面放着的姓名牌,三个字,离得太远所以只能勉强看清。

喻文州。

黄少天觉得熟悉但死活想不起来,只好问郑轩这人是谁。

“好像之前给学校捐过款。”郑轩道,“宣传栏还有他照片呢。”

“哪个宣传栏?”黄少天突然来了兴趣。

郑轩奇怪地看他一眼,但还是说了答案。

黄少天点头,心想之后要去看看。然后就低头继续发消息:「来了个“声优”,不讨厌了。」

发完这条他又刷了会儿娱乐软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另一个人讲,黄少天也没关心,只是默默评价还是上一个声音好听。


7.

「是吗?什么样的?」

人的回复姗姗来迟,黄少天中途溜出去上厕所,正想实在不行早退得了,就收到了这条消息。

他想了想,最终道:「男的。」

那边果不其然笑了:「就没了?」

「长挺好看的。」黄少天回忆着,但实在没怎么看清人的脸,他又不好意思像女孩子那样举着手机拍,便道:「总之就是,他一讲话全场的女生几乎都清醒了,我旁边几个都在拍照。」

「有那么夸张吗?」

「你要想这是在一堆地中海啤酒肚老头里好不容易出来了个声音好听长得可以的,绝对有。」黄少天发完已经到了礼堂后门,本想给人拍张照,结果却发现演讲台上那个位置居然是空的。

正想说那人怎么众目睽睽还跟自己一样早退,忽然听到身后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他刚好站在门口,便下意识往旁边让了下,祈祷不要是哪个老师领导的,不然肯定会问他怎么不进去——如果问了他就说刚打了个重要的电话,正要回去!

这么想着,黄少天回头看了眼,措不及防和来人对视。

我靠!

他第一反应就是感叹,也不知道是感什么叹什么,总之就是这么在心里喊了声,然后直接道:“学长好。”

“嗯,你好。”对面的人笑起来。

喻文州。

黄少天又默默重复了遍人的名字,这下终于看清了——确实很好看,个子也高,眼神温温柔柔地看着他,自带讨喜buff。

他想着喻文州可能会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然后提醒他回去之类的,结果人接下来说的却是:“你也要走吗?”

“嗯?”黄少天懵住,“也?”

“我一会儿还有事,所以得提前离开了。”喻文州道,“虽然很抱歉,但也确实没办法。”

“没关系啊,学长你千万别这么说,能听到你的分享已经让我们受益匪浅了。”黄少天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喻文州笑了下:“谢谢你啊。”

然后又问:“如果你也要走的话,能麻烦你带个路吗?这栋楼构造太复杂了。”

“当然可以!”黄少天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


8.

和喻文州分别后黄少天特意绕了远路,去到郑轩说的那个宣传栏拍了张照,然后发进了刚才聊到一半的对话框。

「很遗憾人早退了,没拍到照片给你看,不过这个也一样。」

回到宿舍时才收到人的回复:「你觉得怎么样?」

「?」黄少天发自内心的疑惑,「这个问题不应该我问你吗?」

「但我先问你了呢。」对面道。

“切!耍无赖。”黄少天嘀咕着,但还是回答了问题:「挺好的啊。」

说完拍了张自己从喻文州那里收到的礼物,发过去后补充道:「我就给他带了个路,结果人直接送了我这个香薰,我说不要他就说请我吃饭,这礼数,没谁了。」

对面这次的回复格外久:「是吗?那确实不错。」

「但我有点头疼了。」黄少天苦恼,「我拿回来室友看到后说这个香薰还挺贵的,要四位数,这怎么都是送重了啊啊啊啊啊,要怎么回礼啊!」

「他应该不在意吧?」

「可我在意!」黄少天认真道,「帮我出个主意吧,我真不擅长这种人情长短的事,老板你混迹职场多年肯定遇到过不少这种事,拜托了拜托了。」

「态度不够诚恳呢。」对面道。

“你大爷…”黄少天咬牙切齿,但手底下却是另一种画风:「求求你了,你最好了嘛。」

甚至还有各种卖萌装乖表情包——全是他以前不稀的用但对面很喜欢于是特意存的。

「回答我个问题我就帮你。」

“奸商啊。”黄少天摇头,“我都这样了还要回答你问题,问问问,怎么不好奇死你。”

「什么问题?」

那边正在输入了好久,终于发过来:「你刚说你那个学长人挺好的。」

「嗯,对啊。」

「又说我最好了。」

“……”黄少天沉默,突然就猜到了问题是什么。

「所以你觉得谁更好一些?」

“让谁来选都是喻文州!”黄少天用力打字,恨不得把屏幕敲烂,「那必然得是你呀!我和学长才认识多久,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跟老板你不一样,我们都多熟了,而且你肯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所以你认为那个学长是装的吗?」

黄少天想摔手机。

「也不能这么说吧,只是我不了解他而已。」

那边又没音了。

黄少天觉得自己应该是被耍了,正准备上网查一下这种事情该如何解决的高情商小妙招,回复却先一步来了:「你之后找他帮个无伤大雅的小忙,然后请人吃顿饭就行,这样怎么算都是两清。」

“对哦!”黄少天一拍掌,「还是老板你聪明!!!谢谢谢谢!!!!这就去办!!!!」

「你先回来。」

「嗯?还有什么问题?」黄少天不解。

「你有人家的联系方式吗?」

黄少天还真被问住了,但也及时想到了解决办法:「他也没毕业几年,根据六人定律我找我的直系学长学姐应该能要到吧?」

「还不如去校园墙呢^_^」

「也不错啊!」黄少天选择故意看不懂人的阴阳怪气。

那边发过来个叹气的表情:「我帮你,等着。」

「嗯????」黄少天这下是真的惊到了,「你们认识?」

「只是我的六人定律要比你的靠谱一些。」对面如此回复道。


9.

最后还真被人找到了,黄少天成功加上喻文州的好友,和人打过招呼后又开始苦恼该找人帮什么忙才好,不能显得太假又不能太麻烦人,实在是困难。到最后只能又去问出这个主意的人。

「实在不行,你就找他咨询保研的事吧。」

黄少天心说可以哦,但又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他当初是保研的?」

对面好久才回复:「不小心职业病犯了做了一下尽调^_^」

「?」

黄少天不懂,黄少天大为震撼。

总之最终还是约出来了喻文州,麻烦人帮忙和请人吃饭一次解决,黄少天真心觉得自己是天才。

喻文州还是那般礼貌得体,全程保持着微笑,黄少天中途自我怀疑了好几次,好不容易逮到人去洗手间的空子,立刻掏出手机:「完了我觉得我这个学长像中央空调,不会真被你说中了吧?他不是什么好人。」

「?」对面秒回,「我好像没说过这种话。」

「……哎呀差不多就这个意思!」

「行,但他是中央空调对你有什么影响吗?你对人有意思?」

「当然不是!!!」黄少天突然感到生气。

那边不回复了。

「你人呢?」黄少天拍了拍对方。

没动静。

“忙去了吗?”黄少天甚至还确认了一下今天确实是周末,往常人很少双休还加班的。

等了很久还是没有音讯,他只好主动道:「我真对他没意思。」

但说实话他自己打字都心虚,好多次喻文州跟他说话或者带着笑看过来时黄少天都会心颤。人当然是有魅力的,这毋庸置疑,但黄少天有点接受不了。

正纠结一会儿等人回来要不要找个理由提前走掉,手机终于震了下,黄少天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连忙点开查看。

「为什么要跟我解释?」

黄少天盯着那行字,幡然醒悟——是啊,他为什么要解释。

明明他们相互之间连名字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黄少天心情顿时变得烦躁,直接扣了手机,放弃回复任何。

又过了一分钟左右喻文州回来,说着抱歉让他久等了,黄少天冲人笑了下,说没关系。不过总感觉喻文州看他的眼神多了些探究意味,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也变长了。

但黄少天没心思想这些,他满脑子都是聊天框里最后的那句话。

而在某次抬眼时又撞进了喻文州春水般的眼神里,黄少天心更乱了。

“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又结束一个话题后,喻文州突然毫无征兆地问了句。

黄少天扯起个笑:“还算不上。”

“是吗?”人说着给他添了些酒,“但我看你不太好的样子。”

黄少天盯着眼前玻璃杯中的深红色液体,最终一饮而尽,然后道:“学长,你更相信日久生情还是一见钟情?”

“我都信。”喻文州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如果。”黄少天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如果一个人既有日久生情,又有一见钟情,你觉得哪个比较可信?还是说就是这人纯粹有问题。”

“感情是不讲求‘可信’的。”喻文州道,“坚持一份感情白头到老本就是极其稀少的,大多数人都是在不停地做选择而已。”

“所以你觉得,同时对两个人心动是正常的?”

“是。”喻文州认真道,“我认为爱情里的坚贞如一其实是指我在拥有你之后,哪怕再遇到令我心动的对象也不会选择他,始终坚定地爱你。并不是不会对其他人心动,这是有违常理的。”

黄少天还是不能接受,看人的眼神都警惕起来。

喻文州轻笑:“你不用这样看我,不认同的话就算了。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大多数人其实还是会坚持一段感情里只爱一个人的。”

“也不是不认同。”黄少天有些尴尬地补救,“只是我在想,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难道见一个爱一个也合理了吗?”

“这本来就没错啊。”喻文州道。

“那如果做不出选择呢?”

“那就不要做选择。”

喻文州说完,对上黄少天跟被雷劈了一样的神情,一下子反应过来:“我不是说让你跟两个人都谈,你可以选择都放弃,或者再好好想一下。”

“好的,好的。”黄少天不停点着头,整个人看起来忙得要死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而喻文州就那样着看他,也不说话。


10.

“兄弟我好像要做渣男了。”黄少天道。

坐在对面的郑轩闻言,差点被嘴里还没咽下去的宫保鸡丁噎死。

“你终于准备做一些符合刻板印象的事了?”郑轩最终问道。

黄少天生无可恋:“所以我难道真的就是命中注定要渣人吗?可我不想啊!”

“到底怎么回事?”郑轩还是决定关心人一下。

黄少天深吸一口气:“我同时喜欢上了两个人,这是死罪吗?”

“追星的话…”

“是想谈恋爱的那种。”黄少天直接打断人。

“好多人追星也是啊,你没听说过梦女吗?”郑轩神色认真。

黄少天呆住,良久才道:“好了,你闭嘴,不,张嘴吃饭吧。”

郑轩无奈一笑,真不再说话了。

但他却也没吃饭,反而看着对面的人一直在盯着手机屏幕走神。

最终还是没忍住,郑轩伸手在人面前打了个响指:“回神。”

“要不然我辞职吧。”黄少天突然道。

“啊?”


11.

黄少天又想了两天,最终在第三天的早上给人发过去了消息。

他那天有早八,发完消息就开了免打扰,从来没那么认真听过课,上半节结束时像拆地雷似的打开了手机,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的回复。

「可以,这是你的选择。」

黄少天不自觉皱了下眉,盯着那行字一时间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总觉得哪里少了一片拼图,导致他连整幅画都看不清。

银行卡交易信息提醒他有一笔转账汇入,黄少天莫名排斥,直接删除了那条。于是,原本没有显示在屏幕里的一个对话框跳了上来。

喻文州。

黄少天连那条一起删了。

到最后他只是发了条除自己外没人能看懂的朋友圈「不要爱上老板,会变得不幸!」

评论区立刻炸开锅。

张佳乐:干我们这行的…

方士谦:你上学时候是不是爱过老师?军训时候是不是爱过教官?

方锐:是真爱还是不想努力了?

黄少天恨不得直接把这群傻逼拉黑。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他格外在意的点——喻文州给他点了个赞。


12.

生活一下子恢复往常后黄少天还有点不习惯,有好几次掏出手机却又怔住,到最后又悻悻收回。其实他不能理解,高考都没在他的心里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印记,到现在再问他高中知识点他能答上来的没几个,可怎么这么个认识两个月的陌生人就能如此让他念念不忘。

黄少天甚至又翻出来了那个片单,一部一部看完了,他还是不喜欢,但这次看得却很认真。

全部看完后有一部给他的印象最深,那是部很老的外国电影,里面有一段主角的独白让他第一次看就记住了。

「我渴望有人能热烈且真挚地爱我。」「真实的我。」

其实台词没什么特别的,但主角在电影里的设定是一个常年保持体面的“面具人”,他性格温和有礼,家庭美满、事业有成,无论是亲戚还是邻居都给予他极高的评价。但这样的人却在电影结尾时自杀了,他自杀前的自我剖析里就有这句话。他说自己其实从未感到过丝毫的幸福,所有人在爱的不过是他伪造的完美人格,可是人就有缺陷,为什么没人能坦然接受,他的缺陷更为不容,因为在大家眼里他应该是一个没有缺点的人才对,倘若他暴露自己那些不完美的地方,所迎来的只会是失望和离别。

黄少天二刷时发了条朋友圈,把那一段截了出来,配文是「好拧巴啊。」

全部看完后他翻手机,发现有人给他评论:你觉得他应该怎么做?

是喻文州。

黄少天想了下,最终点开了人的聊天框。


13.

以这部电影为引,黄少天和喻文州迅速熟络了起来,他告诉人这是别人给他推荐的,其实他平时不看这种,结果喻文州居然就此展开问起了他的喜好,包括但不限于音乐风格和饮食口味,黄少天如实告知后,得到的回应是:「好,我会去了解的。」

第二天,黄少天就收到了人给他点的奶茶。他拿到手后去问喻文州,自己无功不受禄,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很好喝,为了感谢你让我发现它。」

喻文州说完,发过来张照片,他的桌上是和黄少天手里的同款。

黄少天看完,也给人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第三天,喻文州在朋友圈里分享了黄少天推荐给他的歌。

第四天,喻文州说自己在黄少天说好吃的那家餐厅,问他有没有空。

第五天,喻文州电话打过来时黄少天刚好一个人在寝室,于是开门见山道:“学长,你在追我吗?”

“你不是也喜欢我吗?”喻文州反问他。

“是,我挺喜欢的。”黄少天坦然,“但我没有想和你发展的意思。”

“为什么?”喻文州的声音似乎带着点笑意。

“我说实话你不会生气吧?”黄少天决定先打预防针。

“不会,我保证。”

黄少天深吸口气:“我觉得你这人太假了。”

“所以你是喜欢真实的?”喻文州居然没有反驳。

“也没有。”黄少天靠到椅背上,声音也蔫了下去,“我实话实说,没有人不喜欢美好的人和物,学长你当然很优秀,很讨人喜欢,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动心了,但那种动心不是说非要和你怎么样,我现在想想不过是一种生理反应,荷尔蒙作祟而已。”

“可谈恋爱就是需要荷尔蒙啊。”喻文州在那边说着。

“但这是假的。”黄少天直接道,“你肯定是有在特意维持自己的形象,我如果只是喜欢这个样子的你,那难道以后你一直都要这样吗?且不说累不累,这对我也不公平吧,展露真正的自我后换来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这很不对等。我不喜欢。”

喻文州安静了会儿,才继续道:“所以你那次吃饭说的一见钟情是我?”

“嗯。”黄少天闷闷应声。

“那日久生情呢?”

“已经断了。”黄少天道。

“为什么要断?这是你做出的选择?”

“不是选择。”黄少天认真道,“你那天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在我看来爱情是严格的占位制,一个位置永远只能坐一个人。”

“所以?”

“所以我既然会对你动心,说明也没有特别喜欢他。”

“那为什么还留着我啊?”喻文州尾音上扬,听起来心情很好。

“因为你是学长。”黄少天被人的语气搞得窝火,“直接删了不礼貌。”

“所以你是想删除拉黑我的?”喻文州解读出潜台词。

“是。”黄少天破罐子破摔,“我甚至还有点埋怨你,心想你为什么要出现,让我认识到自己原来还有这么不堪的一面,我很讨厌你,喻文州。”

“那那个日久生情呢?你就没想过可能是他的错?如果没有他的话你也不会纠结成这样。”

“但他比你先出现不是吗?”黄少天道,“而且,我生气的点根本不是自己喜欢你,而是你那么虚伪我还喜欢你,但人家在我面前可从来没装过。”

“没装过?”喻文州好像冷笑了声,“可你们明明连名字都不知道。”

“那重要吗?”黄少天据理力争,“我不知道他是谁,多大年龄,长什么样,但我还是喜欢上了他,你不觉得这比所谓的我对你的心动要靠谱多了吗?至少你对我来说完全就是见色起意。我这么说吧,学长,你要是没这张脸这个声音,我可能那天都不会给你带路。”

“你在对我撒气啊。”喻文州突然道。

黄少天顿住,原本已经快要登顶的情绪瞬间被浇灭。

沉默半晌,才心虚道:“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不,不用。”喻文州声音轻缓,“我没有怪你,只是觉得你这样是不是代表开始信任我了。”

黄少天没说话。

“问你个问题。”喻文州却继续了。

“什么?”黄少天没懂人话题转变怎么如此之快。

“你会对那个日久生情耍脾气吗?”喻文州问道,“我不是指小打小闹的那种,是像你刚才这样,真的生气,不计后果地说出来这些话。”

黄少天愣住,良久,才自嘲道:“原来我也挺装的。”

喻文州笑起来:“是因为你喜欢他吧,所以会不愿意把自己不好的一面展现给他,但我就无所谓。”

“不,还有一个原因。”黄少天捂脸,“他是我金主。”

“嗯,这倒是也很重要。”喻文州依旧带着笑。

但继而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也是挺厉害,兼职居然能爱上金主。”

“我参加个活动还能爱上学长呢!”黄少天没好气地回怼。

“所以你其实谁也不爱。”喻文州开玩笑道,“只是喜欢这种感觉。”

“滚滚滚。”黄少天直接挂了电话。


14.

又过了差不多一周,这期间喻文州没再找过黄少天,就在黄少天以为人可能是要放弃了时,这天上课时喻文州新的消息却过来了。

他之前分享在朋友圈的那部电影居然要重映了,喻文州问他要不要去看。

「我不是说了这是别人推荐的嘛,其实我自己没有特别喜欢。」黄少天最终选择如此回复。

「我知道。」喻文州那边回得很快,「我还知道这是那个日久生情推荐的,所以才会来问你要不要去电影院看一遍。」

「为什么?」

「看你还喜不喜欢他。」

黄少天无语,他当然知道人什么意思——看你还喜不喜欢他,看我有没有机会。

他没回,按了手机继续听课。

但脑子里什么都进不去。

没办法,黄少天只能又拿起手机,去购票软件看了眼,居然真的要重映了。

他截了张图,纠结再纠结,犹豫又犹豫,最终居然是被喻文州的聊天框鼓舞到,搜索出了那个已经快要落灰的联系人,给发了过去。

当然刚发出去他就后悔了,立刻想要撤回,结果对方已经在输入中了。

黄少天愣住,连呼吸都停窒了,静静等待着那边的回复会是什么。

「你要去看吗?」

短短五个字,却让黄少天在那瞬间失了勇气,改口道:「有人约我去看,想着你不是喜欢,怕你不知道,来提醒你一下重映了。」

「你答应了吗?」那边问道。

「当然。」


15.

黄少天坐在电影院门口,手里是刚取出来的两张电影票,手机界面则停留在两天前的聊天记录。

他盯着自己最后发出去的那两个字,恨不得一头撞穿越——死要面子活受罪,结果最后买了两张票想请人一起看也说不出口了。

就这么纠结了整整两天,最终还是一个人坐在了这里。

黄少天叹气,正想说实在不行走吧,身边忽然坐了个人。

距离有些过近,黄少天不满地扭头去看,却是瞪大了眼。

“好巧?”喻文州笑着问他。

“学长好。”黄少天点头,不动声色地挪了下位置。

“你同伴呢?”喻文州说着用眼神指了下他手里的电影票。

黄少天尴尬,但还是灵机一动想到了理由:“他刚到门口了接到工作电话,没办法只能回去加班了。”

“日久生情?”喻文州轻轻挑了下眉。

“那不然还能是谁。”黄少天努力做出个自然的笑。

喻文州缓慢点头:“也对,还能是谁。”

黄少天编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要露馅,只想赶快开溜。

但喻文州却又抛来个问题:“所以你们是藕断丝连,还是又粘上了?”

好问题——黄少天想说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丝或者能不能粘上。

他回答不出来,只能转移话题:“学长你呢?一个人吗?”

“对啊。”喻文州说完,给黄少天展示了下自己的电影票,“我们应该是同一场呢。”

黄少天定睛一看,顿时眼前发黑。

老天绝对是在玩他。

“那真是太巧了!”黄少天拍掌,又故作叹惋:“但好可惜,我不准备看了,你也知道我自己本身对这电影没兴趣,是陪人来的,结果他看不成了,所以学长你观影愉快,我要走了。”

“别啊。”喻文州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直接阻止了黄少天站起身,“来都来了,我们怎么也算是熟人,就一起看吧。”


16.

最后两个人还是一起坐在了放映厅,喻文州自然是放弃了自己原本的位置坐到了黄少天身边,甚至很故意地说了句:“不是很严格的占位制呢。”

黄少天闭眼,心说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不跟人说一下吗?”喻文州又问,“至少得告诉他你看了电影,虽然是和学长一起。”

“不了。”黄少天生无可恋,“他不会介意的。”

“是吗?”喻文州声音带笑,“我怎么觉得会呢。”

“你又不是他。”黄少天小声道。

喻文州不说话,只是笑。

这是黄少天第三遍看这部电影了,不过还是看得很认真,中途无数次在想给他推荐电影的人会不会也在看,有没有可能他们在相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看了同一场电影。

想到这里他微微侧脸看了眼身边真正坐着的人,大屏幕上的光源映照在喻文州神情淡然的脸上,黄少天盯着看了会儿,凑近小声道:“我觉得你和主人公特别像。”

“是吗?”喻文州和他对视,“是说我们都很假?”

“不然呢?”黄少天得意,“你还算挺有自知之明。”

“但我比他幸运。”喻文州却道。

“什么?”黄少天没懂人的意思。

喻文州也靠近了些,几乎是在黄少天耳边道:“有人爱我。”


17.

大屏幕上的主人公开始了那段令黄少天印象深刻的独白,在人说出那句话时黄少天耳边同时响起喻文州刚才的声音,而不知为何,他还想到了另一个人。

黄少天将手机亮度调到最低,放到和肚子平行的位置打字:「我在电影院。」

身边突然传来声极其细微的震动。

黄少天下意识扭头,是喻文州的手机,但人却没有要查看消息的意思。

他便也没管,继续发:「刚看到结尾主角自杀这里,突然想到,我还没问过你为什么喜欢这部电影。」

又震了下。

黄少天皱眉,坐直看向喻文州。

被看的人手底下消息免打扰还没点下去,只好对他扯起个笑。

黄少天深呼吸,只觉得脑袋发晕:“出去说。”


18.

他们没看到结局,黄少天拉着喻文州提前退场,一路上怒气冲冲地不知道要去哪里,周末商场里找不到安静的地方,到最后两个人只是挑了家客人相对比较少的烤鱼店。

服务员过来请他们去挑鱼,黄少天看喻文州的眼神就像在说我想烤这条鱼。

最终当然是喻文州去选,回来时还给人去冰柜拿了瓶饮料,开好插上吸管后放到黄少天面前,得到人的阴阳怪气:“学长真体贴。哦不对,老板真细心。”

喻文州叹气:“少天。”

“别叫我。”黄少天说出了吵架的标准台词。

隔壁桌的人听到动静纷纷伸长脖子好奇,黄少天察觉到后瞪过去:“要不然到你们面前吵?”

瞬间缩了回去。

喻文州失笑。

“我逗你开心呢是吧?”黄少天无差别攻击。

“不,我是觉得你厉害。”喻文州道。

“闭嘴吧你。”黄少天咬着吸管磨牙,“当谁三岁小孩呢,这么哄。”

“是,确实不是三岁了。”喻文州直接坐到人旁边,“那怎么哄比较合适?”

黄少天转头,愤愤盯着喻文州好久,才道:“我要不是嫌丢人这会儿就咬你了。”

“咬哪里?”喻文州居然还问。

“第一口先咬脸。”黄少天道,“给你破相了看你还怎么见人。”

“见不了人倒是无所谓。”喻文州说着又凑近了些,“但问题是你要不喜欢了该怎么办。”

黄少天细细打量了一下人,又确保无人注意这边,才道:“色诱我?”

“那成功了吗?”喻文州问道。

黄少天没立刻回答,抱着胳膊靠在了靠背上,才道:“就那样吧,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手段。”


19.

吃过饭后两人从商场出来,喻文州开车送黄少天回学校,一路上偏离好几次导航,黄少天到最后忍不住笑:“你到底想干嘛?”

“确保你不生气了。”喻文州道,“要不然脱离我的视野后不理人的话,可就难办了。”

“那你一不问我二不道歉,就在这里兜圈子。”黄少天看了眼导航重新规划的路线,已经快到了。

“还有一个原因。”喻文州说着又拐了个方向,车子最终停在了江边。

“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黄少天移开视线,看着窗外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你少说点这种哄人开心的话。”

喻文州笑了声,没和他争。

“我其实没多生气。”黄少天选择主动坦白,“甚至还没丢脸觉得多。”

“丢脸?”喻文州不解。

“我很没面子啊!靠!”黄少天恼怒,“我觉得你喜欢乖的,就说好听话哄你开心,结果到头来我是个什么德性你根本就一清二楚。又在你面前强撑,其实你根本就是在看我笑话,操我现在想起来下午的事都觉得好尴尬,不是喻文州你是不是存心的?当时看我演是不是心里可得意了,觉得自己把我耍得团团转,你也就这点本事了,欺负我,要不是我喜欢你能给你这个机会?越说越气,都怪你!”

他突如其来说了这么一大堆,喻文州显然是没有料到,花了好几秒才处理完全部的信息。

于是黄少天借机先堵了下人的话:“你不许说自己没那个意思,反正我不信。”

“好,不说。”喻文州点头。

黄少天这才肯收敛气势,看着人道:“好了,你解释吧。”

喻文州无奈轻笑:“少天,你乖不乖都行,像你刚才那样我也觉得很可爱。”

“可爱个屁!”黄少天打断人,“禁止油嘴滑舌,不许撩我。”

喻文州又是点头:“好。”

“算了。”黄少天甩手,“反正我话就说到这,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我也没什么好装的了。”

“你本来也不用啊。”喻文州认真道,“就像少天会喜欢上不同的我一样,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也都会喜欢的。”

“你还真是自恋,这种话居然就这样说出来了。”黄少天啧啧摇头。

“事实而已。”喻文州弯起眼睛。

“又笑那么好看。”黄少天谴责人,心里却想这下真是一点气都没了。

“色诱嘛。”喻文州道。

“这就算了?”黄少天不满,“你好歹多花点心思呢?”

“你想看什么?”喻文州说着,解了安全带凑近。

黄少天强压嘴角:“先撒个娇。”

“什么?”喻文州看起来很怀疑自己的耳朵。

“怎么,不行啊?”黄少天活像个地痞流氓,“我之前也没少给你撒吧,让你反过来媚我一下就不乐意了?看来也不诚心嘛,说什么怕我生气不理人也就是嘴上功夫,呵。”

“少天。”喻文州将下巴抵在人肩上,放缓了语气,黏黏糊糊的。

黄少天浑身酥麻,彻底控制不住笑:“继续。”

“我爱你。”

车内沉默一瞬。

黄少天扭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他再动一下就会亲到。

“你怎么还放大呢,这不行,犯规了。”

喻文州垂眼,声音又低又轻:“但我就是想说这个,只想说这个,特别想说。”

黄少天内心大喊卧槽,但面上依旧强装镇定:“那——除了说话还想做什么?”

“想让少天亲我。”

黄少天简直想立刻说没问题满足你,然后就抱着啃上去。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喻文州却先后退坐了回去,清清淡淡地看着他笑:“这样可以了吗?”

“啊?”黄少天懵。

“撒娇。”喻文州道,“刚才不算吗?”

黄少天愣住,反应过来后直接被气笑:“你大爷,喻文州。”


Fin.


有风

【周江】日日是好日

  


咔哒,周泽楷揭开饭盒的盖子,翻过来放到一旁当作骨碟。今天的菜有糖醋鱼、小炒肉和蚝油拌菜,他想了想,在网站刷新了一会儿,点开首页推送的中秋特辑舞台。

显然大数据已经记住了他的偏好,不需要他自己多花一步在搜索栏输入。

昨晚是中秋节,借着这个由头,明星们奔波于各大电视台的晚会中。其中大多是录播,但他们还是把煽情话说得很动听,好像粉丝开心就足矣,他们自己不需要那份团圆。

周泽楷拖了一下进度条,几个穿着系列衣服的偶像从升降舞台登场。

观众席小姑娘们的尖叫顿时充盈在耳边,周泽楷戴好耳机,就着视频开始吃午饭。

这个点正是午休时间,大家都在熙熙攘攘地做自己的事情。方锐拎着外卖路过周泽楷的......

  


咔哒,周泽楷揭开饭盒的盖子,翻过来放到一旁当作骨碟。今天的菜有糖醋鱼、小炒肉和蚝油拌菜,他想了想,在网站刷新了一会儿,点开首页推送的中秋特辑舞台。

显然大数据已经记住了他的偏好,不需要他自己多花一步在搜索栏输入。

昨晚是中秋节,借着这个由头,明星们奔波于各大电视台的晚会中。其中大多是录播,但他们还是把煽情话说得很动听,好像粉丝开心就足矣,他们自己不需要那份团圆。

周泽楷拖了一下进度条,几个穿着系列衣服的偶像从升降舞台登场。

观众席小姑娘们的尖叫顿时充盈在耳边,周泽楷戴好耳机,就着视频开始吃午饭。

这个点正是午休时间,大家都在熙熙攘攘地做自己的事情。方锐拎着外卖路过周泽楷的工位,随意瞥了一眼,立刻紧急刹住车,情不自禁说了声卧槽。

方锐嗓门不小,附近的其他同事也随之投来目光。

李迅走近了搭着方锐的肩膀,探头去看周泽楷的电脑屏幕,随即跟着瞪大眼睛:“卧槽!”

——周泽楷居然在看男团舞台,正儿八经非恶搞的那种。

但这里可是游戏公司,周围一圈几十号人都是技术宅,整体氛围奠定基调,每每提及偶像明星之类,别说欣赏了,后面不缀着些鬼畜烂梗就算难得。

周泽楷察觉到动静,摘下一边耳机回过头,眼神询问有什么事。

李迅赶紧摇摇头,推着方锐去另一边咬耳朵了。周泽楷算是他们组里默认的“宝贝”,性格安静,做事漂亮,最关键是明明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帅脸,却对谁都很耐心。

而大概上帝给人开了一扇门就会关上一扇窗,李迅对周泽楷在纸片老婆和立体男之间选择后者的品味表达了惋惜。

 

游戏马上要收尾送审,这段时间加班成了家常便饭,一转眼就到了打车可报销的时间。

园区门口正热闹,大家都是干互联网的,不仅上班时间要卷绩效,下班时间还得卷叫车。许多人屏幕显示的排位数已经跳到了快两百,周泽楷望着远处高楼的LED屏,上面二十四小时循环着广告。

一辆车停在他面前,其他同事艳羡地啧,刚才坐领导对面偷偷排号是吧!

周泽楷笑笑,没有多解释,打开车门坐进去。

别的人倒也没留意他坐的是副驾位,待周泽楷系好安全带,深蓝的车扬长而去。路上,司机划了划导航地图,轻咳清嗓,装模作样地说:“这位乘客,请报一下您的手机尾号。”

周泽楷靠着车窗没应声,半晌抬起手,指腹在江波涛脸侧轻轻抚了一下。

“哎呀!”江波涛赶紧躲开,掩饰迅速发烫的温度。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周泽楷这副能动手绝不动嘴的作派,直球一击必进,每每把他打得猝不及防。

没办法,江波涛故意板起脸:“我给你准备的爱心午餐吃掉了吗,拿出来检查一下。”

周泽楷拎起企鹅印花的帆布袋晃了晃,里面只有勺子磕碰饭盒的声音,吃得干干净净。

江波涛被哄开心了,撑着方向盘小声哼歌。

他日程排得满,很少有机会能为周泽楷折腾这些事。就连昨天,也是夜里从剧组匆匆赶回家,睡了没到五小时,不知道怎么就醒了,盯着周泽楷的睡颜瞧了一会儿,心血来潮地跑去下厨做便当。

满当当出门,吃光光回家,有种过日子的感觉。

 

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已经恋爱了三年。

最开始周泽楷对江波涛的职业没概念,他自己是理工男,但比普通的理工男更无波澜。生活中唯一的事就是做游戏,不仅会做还会玩,有时甚至能到职业选手那个水平,只是他不愿意抛头露脸。

江波涛则完全相反,凑数的舞台节目里、公司对面的化妆品广告里、同事表妹的话语里,无处不在。

据他自己说,其实很难定位他是什么职业,现在娱乐圈就流行这样,大家在不同领域到处乱窜。

两人相识的那时候,他大概算是个偶像。

在一个独立剧院,观众席改造成了环绕式,每场只能容纳两百个观众。导演是搞先锋派的,戏中有一段沉浸互动的情节,顶灯倏地暗下来,周泽楷感觉到自己被邻座的人一下抓住手,那人手心有冰凉凉的汗,轻轻颤抖着,很害怕的样子。

演员在台上大段大段独白,周泽楷半边胳膊都僵了。

灯亮了,手轻柔地抽走。出于一种莫名的心情,他们默契地克制着,一眼都没有对视。

落幕之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并肩走进退场通道,他墨镜口罩全副武装,跟周泽楷搭话:“我有夜盲症,又有点恐高。那个瞬间座位忽然往上升,到处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真的脑子都空白了……谢谢你哦,没甩开我的手。”

信息量好大。周泽楷想了一会儿该怎么应话,还没想出来,那人把他拉到僻静的角落里,利落扯掉自己的一大堆伪装,对他笑眯眯地又说了一句话。

直到今天,周泽楷仍然记得每一个字。

江波涛说,你知道吗,让人好想哭啊,这种久违的,用力抓着什么的感觉。

明明是笑着的,怎么说自己想哭?

周泽楷的心里出现一个大大的问号,后来他把这加进了自己做的某个小游戏里,男主角和女主角初遇时,脑袋上也冒出一个可交互的问号。系统解释,这是心脏被外力敲醒的标点符号。

 

本来他们应该就此分开,有其他观众路过,江波涛已经重新戴上了口罩。但他都往前走了两步了,居然又转身折回来,口罩上的眼睛弯起一点弧度,“我好像饿了,你想不想一起去吃点夜宵?”

周泽楷没拒绝,于是他们再次同行。

在深夜十一点,刚看完一场叫好不叫座的戏,江波涛讲故事似的自我介绍完,周泽楷跟他沿着小路走了两公里。江波涛脑子里好像有一个方向标,步子迈得慢却笃定。

最后吃的什么夜宵,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开始气氛还有些尴尬,只是江波涛不断地抛出话题,周泽楷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但外人看来大概也不会觉得是江波涛在做讨好的那一方,因为他神情比应话的人还要自如,仅仅放三分心思进去,就已经把场面盈得很满。

直到江波涛撑着脸说:“那样的情况下,被一个陌生人抓住手,肯定想问点什么的吧?”

周泽楷用吸管搅了搅杯子里沉淀的果粒,“收容所里有一只叫‘真正的演员’。”

江波涛一秒钟反应过来他在说S//C//P基金会,网站上记录了世界各地的异常现象,“真正的演员”没有凝固的外形,永远生活在剧院的观众席里,当台上的表演达到高潮时,TA也会产生向往的心情,用力地握住观众的手。如果此刻你选择把TA甩开,或者选择大声质问,TA就会恼羞成怒把你拖进戏中戏的幻象里,你们将重复表演的轮回,再也无法离开。

“那你应该抓着我的手把我丢到台上。”江波涛侧过脸看着周泽楷,笑了一下,“这样我就会因为打破第四堵墙而烟消云散了。”

他居然知道。周泽楷眼睛亮起来,江波涛说的就是网站中标注的“击杀”方法。

“你也喜欢看吗?”这是周泽楷整个晚上主动问的第一个问题。

“还好啦,以前有段时间很感兴趣,你刚才说的那篇我正巧读过。”江波涛歪着头,“如果我没读过怎么办呢,你会跟我讲一遍吗?”

周泽楷垂眼看见江波涛目光中跃动的笑意,喉结滑动,说:“不会。”

没有人值得多余的解释,没说完的话,永远停在那里就好。

“唉,我就知道,你这人一看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江波涛趴到桌子上,手臂长长地伸着,小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声音也轻轻闷闷的,“很开心我读过那篇档案。”

话外之意像沿着脊骨滑下去的羽毛,周泽楷一怔,终于在酒精作用下感到后颈发烫。

 

后来他们又见了几次面,有的时候是在家里开投影看看电影,有的时候也会出去,但那样的场合江波涛就会多出一些麻烦。

比如去海洋世界那天,江波涛正扒着巨大的玻璃尝试跟里面游动的鱼群聊天,周泽楷小时候其实也爱这样做,但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成年人江波涛能将童年周泽楷的喜好表现得如此大方,周泽楷望着鱼,心想你们是比较幸运的一群。

突然江波涛把帽檐往下压,拉着周泽楷就往另一边走。他们穿过长长的海底隧道,经过珊瑚群雕塑,最后停在纪念品商店的巨大玩偶后面。

江波涛松了一口气:“终于甩掉了。”

“狗仔?”周泽楷环视一圈,这个位置还算隐蔽。

“嗯。”江波涛好笑道,“我刚才在玻璃反光里看见他举相机,最开始以为在拍鱼呢,结果一对上视线他立刻低头了,还真的是在拍我。”

周泽楷把矿泉水拧开递给他,“拍到也没事吧。”

江波涛看了他一眼,周泽楷补充道:“对你来说。”

在圈里,江波涛算不上什么大明星,但似乎人缘特别好。超话里经常有粉丝发帖说在哪里哪里偶遇他跟友人游玩,也很为他朋友多这件事骄傲。

“小周。”江波涛喝着水,慢悠悠地笑起来,“你在网上搜过我呀?……唔,瓶盖呢。”

“我这里。”周泽楷接过他手里的水,旋好盖子,然后就拿在手里。一直只有一瓶水,他那么坦然。

江波涛别过脸笑,说:“和其他朋友被拍到当然不要紧,但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担心跟你被拍到。”

“因为网友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江波涛摊手。

 

他真的很擅长说这样让人心里发痒的话。周泽楷在刚认识江波涛的那几个月里,夜里常常想这些。

想着想着睡着了,就容易做难以启齿的梦。

于是第二天醒来忍不住带上一点儿奇怪的怨气,刷牙的几分钟里,盯着聊天列表里江波涛的对话框走神。然后江波涛适时地发消息过来,说你起床了没有,我今天又要赶通告烦死啦,给你看凌晨四点的横店。随即发来的根本不是风景,是他抱着不知道哪里捡的小野狗,对着镜头眼睛弯弯的自拍。

真坏,他对别人也会这样吗?

周泽楷恍然明白自己的情绪可以命名为恃宠而骄。

等江波涛那个戏拍完,好像是时隔许久才接到的影视资源,超话里的妈粉们开始喜气洋洋地把他往演员那条路上吹,江波涛也终于向公司申请到短假,第一时间约周泽楷出去吃饭。

结果选的那家饭店味道好、保密工作也做得好,很多艺人都爱去,他俩刚入座就遇见了江波涛的两个朋友,顺水推舟拼了桌。

名字说是叫于锋和许斌,反正周泽楷在认识江波涛之前对娱乐圈是毫不关心的,只礼貌地笑。

“我们是在一选秀节目里玩上的,前后几届都挺火,就我们那届没人看。”许斌主动向周泽楷介绍,说着说着自己乐了,“聚是一锅糊,散是满天星!”

于锋在旁边接腔:“营销号都叫我们旺搭档命。”

“可不是嘛,公司就爱让我带新人。”江波涛剥着虾,一脸忧愁,“你们看我旁边这位帅哥,马上要出道了,我真是被挤压得一点生存空间都没有。”

于锋和许斌很配合,齐齐看向周泽楷。

“是帅啊。”许斌客观地说,“你赶紧找下家吧。”

“想去西南发展可以联系我。”于锋乐不可支。江波涛带着哭腔说谢谢于大哥,一边把剥好的虾夹到周泽楷碗里。周泽楷不知所措,紧急思考如何解释。

“好了,逗你的。”于锋说,“看得出来你跟小江是什么关系,他对真同事可不是这样。”

什么关系?哪样?周泽楷简直尝不出菜的味道。

“喂!”江波涛探身过去作势要打于锋,“不许崩我人设,我对谁都温柔又贴心。”

“是是是。”许斌棒读,将调侃效果拉满。

 

瞎说和胡闹很快被翻篇,后半顿饭江波涛和许斌聊起了足球,于锋则发现自己玩的游戏就是周泽楷他们公司做的,拉着周泽楷讨论了好一阵心得。

吃完于锋和许斌去找另外的朋友续摊了,江波涛坐在周泽楷的车上看着窗外,广播里的音乐静静流淌,江波涛说:“他俩人挺好的吧。”

“嗯。”周泽楷点点头,注意着转向。

“以后,我还可以带你认识很多挺好的人们。”江波涛想了想,“小周,我没什么特别的,我不愿意让你发现这个,但又忍不住找机会想让你发现。”

“为什么?”

“嗯?我就那么一说啦,反正是给你介绍新朋友。”

“……你觉得交朋友,我自己不会吗?”

“啊,我。”江波涛摸了摸鼻子,难得在表达上感到挫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那挫败听起来还是带着狡黠的成分,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坏蛋,总是知道自己最擅长什么。

“江波涛。”周泽楷找了个路边停车,“你看一圈。”

“啊?”江波涛没反应过来,从未被周泽楷叫过全名,他有点憷也有点懵,但还是细致地把车前后几个可能的位置扫视了一遍,“没人跟着,怎么啦?”

“好。”

周泽楷解开安全带,倾身过来吻住他的嘴唇。

好像带着怒意,碾磨的力度不算轻。

江波涛瞪大眼睛,连呼吸的频率都放慢,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周泽楷小兽绒毛下狙击手的内核。

——以为自己掌握他的时刻,都是被他反杀的瞬间。

几分钟后,车里起伏着喘息声。

“是我喜欢你喜欢你,好了吧!”江波涛认输。

“好了吧?”周泽楷捏他的脸。

“好了啦。”江波涛很甜地亲亲他,“真的喜欢你。”

那天起他们确认了恋爱关系,又过了两周曾经梦里做的事也延伸到了现实。玄学称人如其名是有道理的,从此只要听见江波涛在镜头里说自己名字是水很多的那三个字,周泽楷的思路都会断两秒弦。

 

关于这件事,还有别的一些奇妙感受。

周泽楷无意中看过江波涛粉丝写的文章,她们的笔触大多细腻,写出来的江波涛好像拢在手心都会化掉。但江波涛其实是童星出身,他幼时流行的武侠片这会儿过气了,那身练出来的气韵却没丢,拥有一具柔韧而有力量的躯体。

做的时候,如果周泽楷一不小心没有控制住,江波涛用膝盖推他没用,就会报复一般抱紧他咬他的肩膀。根本不是粉丝想象的“小猫挠痒”,牙印很深,真的很疼。有那么一刻他们似乎共享了五感,周泽楷发觉自己渐渐对那疼痛着迷,终于在漫无边际的水面找到一块木板,射///进去的瞬间,记忆总是会倒溯回相识的那一天。

江波涛说的,用力抓着什么的感觉。

货架前,周泽楷拿着一盒茶包看。江波涛自己在前面拿了几包麦片,想放进购物车时才发现周泽楷没跟上,他折回来,探头瞧周泽楷手里的东西,“在看什么呢。”

包装上印着他的照片,躺在茶汤CG里假寐。

“啊!”江波涛小声叫了一下,这个广告商太天马行空,饶是他自己看到也觉得羞耻,“赶紧清除你的记忆。”他从周泽楷手中拿过茶包放回货架,旁边摆着同系列的另一个口味,印着别的男演员的照片。

这是江波涛最近很忙的原因之一。

他不温不火四处漂流的职业生涯出现了拐点,一部黑帮片,他演大反派的儿子,许多情节他要去挑衅伟光正男主角,不知道怎么就被观众看出嗑点,剪了许多同人视频,最后竟然将整部剧都盘活了。

资本嗅着热度涌来,江波涛这段时间接到的许多邀约,都是与那个男主角的演员搭档。

“有买那个蓝莓的吗?”周泽楷弯腰翻了翻江波涛刚拿进车里的几包麦片。

“那个卖完啦,一会儿再去楼下那家超市看看吧。”

江波涛应着,想到什么,看了看周泽楷。

 

他俩卡着营业结束时间去结账,这会儿除了收营阿姨没什么人,江波涛得以把口罩拉下来换会儿气。

阿姨多看了眼江波涛,周泽楷默不作声往前挡了一步,没想江波涛自己从他身后探出头,把手心往他脸下一搁,展示宝贝似的,“阿姨,我男朋友其实是个明星,帅吧?他太忙了,都没跟我出过几次门,难得等我下班了约会一次,您别告诉别人好不好?”

周泽楷有些无奈,真是一招更比一招新。

阿姨被江波涛笑得脑袋发晕,边把东西往袋子里装边点头,说:“哎,哎。你们这挺不容易吧。”

“主要是我不容易。”江波涛长长地叹气,“我不能公开关系,还得看他跟绯闻对象拍广告!”

阿姨乍舌:“那想想是挺难受的。”

“所以呀,他回去必须哄哄我。”江波涛总结。

(所以,我回去一定哄哄你。)

转译后的话带着机械键盘的效果音输入进心脏的程序里,周泽楷摸了摸江波涛的发尾,“回家吧。”

到家之后,这件事就没人提起了。

周泽楷本来也不是那种对爱情患得患失的性格,在江波涛之前,他甚至觉得自己完全没长那根神经。

三年恋爱弹指之间,两个人连架都没吵过。

每次好像有了一点苗头,他们太心有灵犀,裂缝在对视中就能弥合,悄无声息被生活的风息吹平。可周泽楷总觉得哪里藏着一座高山,那才是所有石块组成的完整图景,内里的缝隙终有一天会在静默中相连,让整座山分崩离析。

一场性///事结束,衣服被乱七八糟扔在地上,江波涛光///裸地贴在他的怀里。

周泽楷将要睡了,又睁开眼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严丝合缝地扣住江波涛的手,在黑暗中紧了紧。

 

砰!

电子屏上新的成绩弹出来,周泽楷无所谓地瞥了一眼,摘下护目镜,转了转手腕走到旁边休息。

有女生走过来想搭讪,他笑笑,径自拿着水出去了。

馆内有一个很大的休闲厅,顶上挂着的大屏正在播放综艺,周泽楷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

“这儿没人吧。”邻座的椅子被人大咧咧拉开。

周泽楷的目光从大屏上收回来,张佳乐大概也刚打完枪,正解开头发重新绑成高马尾,鼻尖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汗。

他俩一个公司的,但张佳乐在美术那边,工作上只是偶尔有接触,见面打声招呼的关系,算不上非常熟。周泽楷点点头:“前辈好。”

“比你早两年打工而已总是那么客气干嘛。”张佳乐挑眉,“你也今天调休?”

“嗯。”

“挺意外在这里碰见你。”张佳乐绑完头发清爽地甩了甩,“我看他们调休都抓紧机会跟对象出去约会,你一大帅哥居然自己来射击馆。”

周泽楷偏了下头,意思是你不也在这里么。

“我男朋友放我鸽子!”张佳乐往椅背上一靠,“我不能把假浪费了啊,就想着过来玩会儿枪好了。”

他喜欢男人在公司里不是秘密,或者说关于张佳乐的事就没有什么是低调的,留长发还染成红的,那些宅男开玩笑叫他组花,被他一个个过去踹桌子。

这么看来,他倒是符合大家对“明星”的想象。

鲜明,锐利,距离标准值很远。

“我偶尔来。”周泽楷说,“打枪可以解压。”

“那倒是。”张佳乐赞同。

没别的话讲了,他俩安静下来,跟大厅里的其他人一样看屏幕里的综艺解闷。

节目请了十几个嘉宾,以大逃杀为主题玩游戏,搭着紧张的背景音乐你追我赶。其中一个不小心在草地上摔倒了,袖口随着惯性往上抻,手腕上戴的细链子露了出来。镜头扫过去,他做鬼脸说好疼哦,适时地爬起来重新将袖子理好。

 

那条手链只是一晃而过,但有心的人都能看见。

周泽楷也曾触碰过它,彼时江波涛正坐在他的腿上接吻,发觉他动作停了一下,茫然着,目光随之落到自己手腕上。哦,这个东西。江波涛一副才想起来的表情,把它拆下来随意丢到桌子上。

那天他们就在客厅做的,没有回房间。高潮的时候,周泽楷垂眼看着江波涛坐在桌上失神,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在手链旁投下一片影。

这是前因后果都设计好,公司提前买的。

这种事江波涛从来不会瞒他,说起来语气中往往还带着几分调侃自嘲。让另一个男演员拍电脑屏幕分享歌单,露出一角的网页记录里有某个牌子的饰品购买网站,然后过一段时间江波涛戴上那个牌子的手链,在节目上找机会在镜头前一晃而过。

江波涛吐槽:“这还不刻意吗?”

但总是有人愿意信这套的。

而且,实际去做的时候,他看起来那么得心应手。

周泽楷站起身,“走吧。”

“啊?哦。”张佳乐还沉浸在综艺环节里,恋恋不舍地最后瞧了一眼屏幕,盘算着回家要找链接追更,跟在周泽楷后面又进了射击区。

这会儿人没那么多了,他俩选了两个开阔些的位置,张佳乐调整着角度,周泽楷已经一枪射出。

成绩很优越,旁边不认识的人也叫了声好。

张佳乐紧随其后,他当然也不是什么凑热闹的半吊子,广播立刻念出他的分数,四周的欢呼口哨声更加响亮,张佳乐潇洒地一甩马尾。

接着又打了几轮,两人总分持平,张佳乐玩尽兴了,摆摆手让教练收了枪,边玩手机边看周泽楷打。

其实若是放在往常,他的好胜心会更强烈。

不过对着周泽楷,倒没有那股子非要赢下来的冲动。张佳乐敲着键盘想了想,虽然跟周泽楷没说过几句话,可周泽楷身上好像就是萦绕着一种安定的气质,他自己对什么都没波动,别人于是也提不起劲儿去跟他计较。

“你这人确实有点闷。”张佳乐实话实说。

周泽楷眯起眼盯着靶心,笑了一下,“对。”

“我靠,你居然真承认了,你居然还笑了!”张佳乐很震悚,“你对象知道你这样吗!”

张佳乐也不清楚周泽楷有没有对象,只是他自个儿男朋友没正经的总喜欢用这句话逗他,他听多了便习惯性当成口头禅。

砰!

周泽楷打偏了,顿了顿,说:“不知道的是我。”

 

十岁那年的暑假,天气也像今年的夏天一样热。

每到周末,总是会有很多家庭去凉爽的江边郊游。周泽楷家也不例外,周妈妈兴致勃勃地制定出游计划,撒娇让孩子他爸腾出了一整个周六的时间。

他们沿着小路上山,入眼皆是郁郁葱葱,偶尔有松鼠穿梭在叶间。

周泽楷的眸光随着那些跳跃的影子移动,夫妇二人看得很是欣慰。

这就是他们出这趟门最重要的目的。

到了山上最热闹的地方,大家纷纷将背包放下来嬉闹玩水。与其他家庭相比,烧烤架、帐篷、风筝与钓鱼竿……周妈妈准备得一应俱全,堪称多啦A梦的口袋。

她揉揉周泽楷的小脸:“你想玩什么都可以。”

周泽楷乖巧地点点头。

但这次出游最终成为她的心理阴影,就在她和丈夫做果汁茶的时候,一个大学生气喘吁吁跑过来告诉他们,你家小孩好像落水了,刚被人救上来。

夫妇俩对视一眼,赶到岸边。

十几个人围在那里,周泽楷站在他们中间,浑身都湿透了,发梢滴着水。他眨了眨眼睛,下水救人的好心大哥抱着他,却在他脸上看不见一丝害怕。

为什么要怕呢?

在水下的时候,每一寸空气都很宁静,抬眼也能望见耀眼的阳光。周泽楷会游泳,但他放任四肢被水流温柔地包裹,想着,就在这里生活也可以。在哪里生活都可以。

层层叠叠的人群外,妈妈伤心地望着他。

周泽楷有点抱歉,是哦,妈妈和爸爸也知道的,他是个游泳课可以拿第一名的小男孩。

回去的路上,车里没有人讲话,周泽楷扒着窗户看风景。忽然,妈妈的声音轻轻的,说:“我们玩个游戏吧,宝宝,现在开始所有都是游戏。在你做好决定之前,不要让它结束,好吗?”

 

“好。”周泽楷答应了和张佳乐下次再约着来射击馆的约定,两人在门口道别。

他看了一眼腕表,打算去坐地铁。

这时深蓝的车停在路边,周泽楷停住脚步,环视一圈周围,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江波涛趴在方向盘上笑眯眯地侧过脸看着他:“好谨慎哦小周同学,这是地下男友的自觉吗?”

“怎么过来了?”周泽楷记得今天江波涛行程排得很满,又要拍杂志又要回剧组补戏里的镜头。

“想你了呀。”江波涛伸了个懒腰,坐直了发动车,“我逃出来的。”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周泽楷,“你不想我吗?”

“不想。”周泽楷说,“半小时前刚见到你。”

“什么啊!”

周泽楷解释了一下,江波涛才知道他在射击馆放的综艺里看见自己了。这梗实在有点冷,所幸江波涛的笑点也很清奇,撑着方向盘乐了好一会儿。

乐完他好似漫不经心地挑起新的话题:“那个在射击馆门口和你讲话的男生,是新认识的吗?”

男生。好酸的两个字,周泽楷唇角扬起一点弧度,“是同事,比我大三岁。”

“哎?居然是前辈吗。”江波涛真的有些惊讶,“长得好有活力啊。”

“嗯。”

过了片刻,等红灯的时候,江波涛看着前方说:“唉,你平时那么大方,我也想大方一点的。可是看你跟别人走在一起,还是会忍不住吃醋。你今天调休,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担心我没空陪你出门吗?”

周泽楷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耳垂,“不是。”

“好吧好吧。”江波涛点开车内广播放歌,“反正还有一整个晚上呢,我们去哪里兜兜风吧。”

 

五分钟,一个人别扭,迅速被另一个人哄好。

脑子里有双隐形的手操纵着手柄,选项与选项承接,剧情不断往前推进着。

这样的桥段好像已经发生过,难道其实都是读档。

他的游戏还在继续,那么江波涛呢?

周泽楷盯着电脑屏幕,发觉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一切对于江波涛而言是什么。明明没有哪里是不对的,第一次对话时就感受到的契合,恰好能够紧密相拥的身形,永远都能找到解决方法的困境。喜欢,(我也喜欢);吃醋,(我也吃醋);理解,(我也理解),非常工整的步骤。

但就是不对,一定不对。

——办公桌轻微震动了一下,锁屏跳出新的讯息。

周泽楷回过神,划开备注为“江江”的对话框,纯色头像的人发来一段抱怨:陈姐,前两天偷溜去找男朋友是我的错,但你一下也给我排太多戏了吧,这都连续熬两天夜了,我好饿,给我送点吃的过来好不好,呜呜。附着一个地点定位。

十秒之后,消息被撤回了。

方锐路过周泽楷的工位,想起上次撞见他在看男团舞台,情不自禁多瞧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

周泽楷敏锐地回头,眼中蕴着询问。

方锐顶不住他纯澈的目光,打哈哈道:“刷了会儿短视频就这个点了,你忙完没,我记得咱俩住的地方挺顺路吧,要不一起走?”

周泽楷算了一下时间和距离,说:“行。”

他俩走的时候公司的灯也关了一半了,在园区的小道上还遇到了张佳乐跟他男朋友,不知道在聊什么,张佳乐被气得抓狂,怒吼你丫是不是想死!

方锐惊叹:“挺厉害的这男朋友,给我们乐哥一云南人都整出京腔了。”

周泽楷张了张嘴,在冬夜里哈出一团白气。

那天在射击馆张佳乐是怎么说的来着,啊,他说,一想到回家又能跟那个逼较劲,就觉得日子特别有意思。

暖洋洋的灯光下,“那个逼”捏住张佳乐后颈,两人吵吵嚷嚷地走远了。

“真是绝配。”方锐搓了搓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睨向周泽楷,虽然也不指望这锯嘴葫芦能给出什么评价。

果然周泽楷正自顾自安静地发着消息。他什么都看见了,但他问:撤回什么了?

江江:没什么啦,本来要发给陈姐的消息,不小心发到你这里了。你没看见吧?

周泽楷打字:没有。

江江:好~今天降温,早点回家,穿暖点哦。

周泽楷:嗯,你也是。

方锐点开打车软件输入目的地,隐约记得周泽楷的家住得稍远些,于是转过头问他的具体地址。周泽楷温和地说:“先送你到家,我去别的地方。”

 

与整个寂静的黑夜隔离,剧组此刻仍然灯火通明。

陈姐是江波涛的经纪人,她看见周泽楷过来,脸上流露些许意外。整个团队一直都知道周泽楷的存在,但江波涛把他护得很严实,所以其实这几年下来,也没产生过什么实际的交集。

她避开记者,领着周泽楷从特殊通道往里走。

路上遇到剧组的工作人员,周泽楷的外貌过于出众,选角制片两眼放光,还以为他是陈姐新签的艺人,带进组里混个脸熟。

陈姐只能尴尬地笑,全数含糊过去。

七拐八绕,周泽楷被带进了主演的专属休息室,他将带来的热汤和点心放到桌上,揉了揉眉心,坐到旁边的沙发拿出手机,默默点开玩到一半的游戏。

半小时过去,江波涛终于打开门进来。

他妆被汗晕花了些,大概演的什么吃苦角色,不合尺寸的衬衫脏兮兮地挂在身上。

周泽楷收起手机,看向他:“结束了?”

“还没呢,今晚好几场夜戏要拍。”江波涛一秒抹消角色残余在脸上的疲倦,欢快地坐到周泽楷身边,笑得眼睛弯弯,“你不是说没看到我发的消息吗?”

周泽楷帮他开饭盒,说:“你不是发错人了吗?”

江波涛吐了吐舌头,又被拆穿了。

不过他本来就是故意的。

过去他从不让周泽楷来探自己班,美名其曰纯情素人帅哥可不能来沾娱乐圈这大染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而现在已经到了这时刻。

莲藕汤在保温盅里还是热的,桌子太矮,江波涛坐在沙发上总觉得不方便,最后干脆蹲在桌前。周泽楷仍然坐在他旁边,顺了顺他的头发。

吱呀一声,门再次被打开,周泽楷皱眉看过去。

那个男演员显然也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休息间隙他找个地方抽烟,没想到会碰上江波涛。

这部戏是明年的重点项目,他跟江波涛二搭。至于为什么资方出钱让他们二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他自己是直男,对所有营业手段都只能捏着鼻子忍受,但更让他莫名烦躁的就是江波涛的态度。太顺畅自然了,仿佛表演感情对江波涛来说就是最不需要感情的事情。

过去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江波涛这样的存在。

今天他算是懂了,原来江波涛本来就喜欢男的啊。

 

男演员姓葛,隔壁还有别的空休息室,可葛少偏不走了,怀揣一种他自己都觉得怪异的心情,踢上门坐到房间的另一侧,从抽屉里翻出电子烟。

江波涛笑着同他打招呼:“这儿还有炸鲜奶什么的,我男朋友带来的,要尝尝看吗?”

葛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男朋友?”

居然是这样正式的称谓,不掺丁点心虚。

“是呀。”江波涛见葛少不吃,乐得自己独享所有甜品,“我耍赖,他没办法,只好带吃的来看我。”

这话但凡有点情商的人都能听出显摆的意思,可显摆这个词最不该就是出现在江波涛身上。葛少见过他对谁都如出一辙地笑,见过他没戏时安静站在阴影里,见过他把公司给的手段玩出一百二十分的效果,唯独没见过他“显摆”。

是因为身边的那个人么。

葛少用余光打量周泽楷,忍不住感到气短。从自己进这间休息室开始,就没引起过周泽楷任何多余的关注。周泽楷垂眼打游戏,时不时伸手帮江波涛整理一下餐盒,撕一下蘸料的薄膜。

总之,看起来对他们俩的对话毫不关心。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别说葛少,无论什么少,在周泽楷眼里都是一样的,他在乎的从来就不是出现在江波涛身边的哪个具体的人。

葛少猛抽了口烟,搭话道:“帅哥怎么称呼?”

“这就不用了吧。”江波涛笑了一下,“葛老师,有什么想聊的我陪你聊,他一会儿就走了。”

“他一大男人,你总替他接话干什么。”

“我说了呀,我能聊,您跟我聊就够了。”

“怎么,小江,”葛少咬着牙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控制不住让难堪的话语往外冒,“你不该让你两个‘男朋友’认识认识吗?”

“原来葛老师是这个意思。”江波涛睁大眼,“那下次岂不是还得麻烦您介绍您女朋友给我认识?”

葛少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没吭声。

寂静中,只有烟雾扑在空气里。又过了半晌,葛少沉着脸甩门走了。

 

陈姐探头问:“没事吧?”

“没事。”江波涛还是笑着,安抚她的情绪,“能有什么事,别担心。过两天葛少就全忘了。”

“行。”陈姐对他也放心,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周泽楷,“再五分钟哈,小江,你注意着时间。”

“嗯嗯去吧。”

江波涛应,等她关好门出去,江波涛回过头严肃地对周泽楷说:“你听出来了没,她担心我俩在这乱搞。”

周泽楷想了想,“五分钟不够。”

江波涛这下实实在在地笑喷了,推开周泽楷小腿站起身,把桌上摆得到处都是的饭盒收拾起来。

“江江。”周泽楷看着他的背影。

“怎么啦?”

——我现在走吗,还是再等你一会儿?

本来要问的问题是这个,话到嘴边,又忽然想问,你为什么要特地吵一场架给我看呢?

也想问,我们之间究竟还需要确认什么呢?

最后终于是那个最想问的问题在心底响起回音:我们,是不是应该分开。

迟迟没等到周泽楷说后半句话,江波涛若有所思地回过头,看向周泽楷。

在他开口之前,江波涛突兀地截下话头:“你知道吗,其实我刚才在脑子里排练过一个场景。”

“如果他再不识时务一点,非要凑过来跟你讲话,大概率是讲我的坏话,我就要拽着他的领子把他砸到墙上。小周,你也记得吧,我给你放过的,我的第一部戏是武侠片,在十岁的时候拍的。”

演一个小小少年,问师父他何时能够悟道,师父说,会有那么一天的,你真的想要什么的时候。

在那之前,先不要出戏,江江。

“我想要……”江波涛眨了眨眼,竟然回答了周泽楷心里最初的问题,“你晚点再走吧,等我一会儿。”

 

还有最后一场重头戏,两个主角在泳池边争执。

江波涛上次演反派,这一次演好人。

隔着一段距离,周泽楷站在工作人员后面看,其实有很多人偷偷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但他全无知觉,视线保持一个定点,像座雪地里的玉塑。

原来江波涛演戏是这样,就是与平常一样,在他身上既能看见好的影子,也能看见坏的影子。

这些影子在水面波纹的光线下跃动着,好似那年夏天的树林。

周泽楷在口袋里收紧了手指,屏幕误触,还没来得及关闭的游戏发出滴滴的提示音。他没有犹豫,直接按了关机。

葛少演的角色说:“你要拿什么向我证明呢?”

江波涛低下头,说:“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你了。”

原台词并不是这样,执行编剧在监视器后翻了翻剧本,但她看导演没有说什么,便也不好出声喊停。大概是即兴发挥演起来更灵,片场里常有这种事,再加上江波涛本来就是个很省心的演员,只要最终呈现无伤大雅,大家都愿意陪他一试。

葛少怔了一下,及时接上对词,“你要真有那份心,你就下水把那个东西找出来。”

角色说的是气话,水下是早已消失不见的信物。

换机位的间隙,陈姐走过来跟导演招呼,一会儿跳水的时候一定要拍漂亮点,她很清楚粉丝喜欢看什么。

周泽楷拉住她,“要下水?”

“就一会儿而已,小江不是第一次拍了。”陈姐以为周泽楷是作为男朋友在担心,扫了眼窃窃私语的其他人,她压低声音,“他游泳很好的,你肯定也知道。再等会儿,好吧,咱们争取一遍过,我明白他心里也挂着你呢,这个拍完我就让制片放他和你回家。”

“……”周泽楷抿起唇,放开她,看向江波涛。

江波涛的视线同时荡过来,他微微弯腰方便小姑娘给自己补妆,眼睛却看着这里。他好像说了句什么,周泽楷听不见。

“全场安静,开!”

葛少演戏是专业的,很快进入状态,接着上一段最后一句台词重新起头,面带怒意瞪着江波涛。

空洞的回响里,江波涛动了动嘴唇。他说,好。

转瞬之间,他跳进水里。

葛少不可置信地目睹这一切,跪下来扒着泳池边缘发出一声懊悔的呼喊。摄像组推着镜头向前,捕捉他的微表情,最后定格在角色的复杂与痛苦。

“咔。”导演盯着监视器,表情显然是特别满意。

重点场杀了,大家都很开心,整个片场顿时洋溢着喜悦的氛围。忽然,始终沉静站在原地的周泽楷动了,陈姐吓了一跳,伸手没拦住,眼睁睁看着他跃入池中,周围人也随之发出尖叫。

随即她才反应过来,江波涛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浮出水面。

 

水下很安静,熙攘完全被隔绝在外。

水流依旧温柔地包裹着每一个外来者,江波涛就在那里等着他。有那么一刹那,十岁时听见的奇妙声音又在耳畔响起:都无所谓,没有差别。

可是很快一种更加强烈的冲动涌了上来,他以前放任自己往下沉,现在却有了必须要伸手的理由。

周泽楷忽然明白了江波涛想要的是什么,以及那个时刻——那个在妈妈讲完约定之后,他问,什么时候这个游戏才能变回我的生活呢?

周泽楷抓紧江波涛的胳膊,用力把他抱上岸。

其实不过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江波涛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指尖扣着周泽楷的小臂,留下印记鲜明的抓痕。看起来就很痛,江波涛想。

——妈妈说,那是一个想要抓紧什么的时刻。

(你知道吗,让人好想哭啊,这种久违的,用力抓着什么的感觉。)

(明明是笑着的,怎么说自己想哭?)

“哎呀。”江波涛抬手,指腹在周泽楷的眼角轻柔地贴了一下,说:“怎么啦?不要掉眼泪。”

“我们回家。”他说。

 

 

-END-

 

 

哈哈哈这篇文阅读起来可能有点奇怪吧?不过周江在我的理解里就是这样的。旁人看他们平淡地拼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自己感受得到那种「用力抓紧彼此」的疼痛和幸福。

 

 

 

 

 

 

 

 

 

睡角

“杀人肉的市,屠摊上边的海棠,自然颜色是不一样的,那是恨啊。”

“杀人肉的市,屠摊上边的海棠,自然颜色是不一样的,那是恨啊。”

乘舟梦日边

【類えむ】恋爱蜂鸣器

*比较别扭的人类与太阳属性仿生人的一则故事。有关仿生人的内容都是捏造的,可能违背了很多科学道理和常识,如果写错了还请包涵。

*热心邻居宁宁提供了一些帮助。

*参加了wb上的類えむ日活动,请大家去吃流水席!


Summary:

爱情是人类特有的一种错觉。


1.

“告诉我,你很爱我。”神代类倒像是没对着任何人说话,非常坦然地望着窗外,嘴角还带着点难以捉摸的弧度,好像刚打完一个哈欠那样轻松。视野意外的不错,没有林立高楼遮挡,夕阳像一颗熟得恰到好处的溏心蛋。...


*比较别扭的人类与太阳属性仿生人的一则故事。有关仿生人的内容都是捏造的,可能违背了很多科学道理和常识,如果写错了还请包涵。

*热心邻居宁宁提供了一些帮助。

*参加了wb上的類えむ日活动,请大家去吃流水席!

 

 

 

 

Summary:

爱情是人类特有的一种错觉。

 

 

 

 

1.

“告诉我,你很爱我。”神代类倒像是没对着任何人说话,非常坦然地望着窗外,嘴角还带着点难以捉摸的弧度,好像刚打完一个哈欠那样轻松。视野意外的不错,没有林立高楼遮挡,夕阳像一颗熟得恰到好处的溏心蛋。


“爱是什么意思呢?”回复他的人是凤笑梦,因为其他人都下班了,而回答别人的话是人类的基本礼仪。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实在是强人所难。她仔细端详她的研究员,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正在被将死的阳光肆意切割,按理说不算很明亮,但笑梦还是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没什么,只是个小测试,别在意。”他换上了温和的笑容,这表明他会说些俏皮话来岔开话题或者掩盖什么。刚才的光芒逐渐消失。实验服被脱下来,里面雪白的衬衫像蒙了一层灰雾。“我也该走了。我来帮你调到休眠模式吧。”


研究所的下班时间相当准时,所以凤笑梦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开启休眠模式。她从来没见过夜晚,除了那些神代类会拆下她的某些部分拿回家调试的晚上,但那也要建立在他拿走的是头、而且调整的是神经模块的基础上,她会感觉到光与暗,仅此而已;黑暗倒是很熟悉的东西,但无法和夜晚联系在一起。她每天见到的最后一幅画面就是黄昏。人群散去又挤在电梯门口,吵闹且冷冰冰的声音里没有一个是在和她道别。


她一字一句地陈述事实:“太阳要落山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类的神色稍有变化,犹豫的时间连仿生人都没能精确捕捉到,因此可以约等于不存在。笑梦不会分辨他的眼神所表达的意思,就像她也无法表达对一件事物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一个以二十四小时为循环的、人为调控的周期,在笑梦无限近似于阻挠的一句话之后,人类决定将它彻底中断。


“那要不要去我家?”他说。

 

 

 

 

2.

几天之后,当草薙宁宁娴熟地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准备使唤类把她借给他的游戏拿出来的时候,她观察了一下环境,发现现实生活远比解谜游戏更加具有魔幻主义色彩。沙发上露出一个粉色的小脑袋,看到有人来了就跳下去噔噔噔地跑到类(屋檐下面唯一不是入侵者的人,现在的表情十分精彩)的身边,怀里还有一个原本属于沙发的猫头抱枕,同样是粉色的。据宁宁所知,这个抱枕很多年都没人动过了,但却没有落灰,上面针脚杂乱,不知出自于哪个心血来潮且不善缝纫的大科学家之手。小姑娘看起来很兴奋,她身上还穿着类的T恤和短裤,走路的时候衣服下面空空荡荡,显得她像是被等比例缩小过一样。


怎么看都是个未成年吧。宁宁看着类的眼神里写满了“你这个禽兽”。她拿着类家的备用钥匙还是因为被类的父母拜托要关照他一下(宁宁对此的注释是:以防他过劳死),可从来没有做好过要成为目击证人的心理准备。


类认为自己被邻居鄙视了。他智慧的头脑开始寻找一个不会被定义为罪犯的解释方案,却被身旁的笑梦捷足先登。


“你好!我叫凤笑梦!我是类君的……”


然后她卡住了,空气中的尴尬指数再度上升。


如果要为她和类的关系下定义,就首先需要明确他们所处的现状,然而笑梦很难形容他们现在到底处于什么状态;姑且跳过这麻烦的一步,模糊找几个差不多的词语,比如“学生”、“同事”、“女朋友”、“实验品”。同事有些太过生疏,而尽管类教给了她很多东西,但那都是通过数据线完成的,要么就是笑梦偷偷观察类然后模仿他的行为,怎么看都和严格意义上的师生关系相去甚远,所以笑梦迅速排除掉了两个选项。


她用尽自己全部的生活经验来完成筛选过程:几十平方米的实验室是她的活动范围,人们低声交谈,手捧评量表,他们瞥她的眼神所持续的时间将决定她的用处是十分还是八分,笑梦的任何特征都能写作报告上的一句话和一个数字,按下删除键就会永远消失。神代类安静地听,从不对她做出什么评价。有时候这比明码标价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实验品一词是最精确的——笑梦从来不觉得这个词带有贬义,与之相反,它客观地道出了她和神代类的关系,不可避免地把他们两个捆绑在一起。笑梦的认知学习系统已具完整规模,她足够聪明,类只要眨眨眼她就能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工具,而他正在调试的东西又正是她本身,那双专注的眼睛总也离不开她,如果笑梦具有人的劣根性的话,也许早就会错以为他深情的眼睛里装的是她,而不是她的芯片、她的神经纤维、她用电池驱动的心脏。所以笑梦只是拐弯抹角地为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感到自豪,面部神经异常活跃,以至于类常常疑惑躺在手术台上的她是不是有点开心过头了。


还剩下一个词称为“女朋友”。这个词无法定义,只有一个个实例作为补充说明:送一朵玫瑰花的可以是女朋友,共进烛光晚餐的可以是女朋友,挽着手的可以是女朋友,当然也有——住在你家里的可以是女朋友。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强有力的证据,所以笑梦还是留下了这个词作为候选答案。


她稍微花了些时间去思考这些内容,就在她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人类智慧跳出来打破了僵局,就像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她是我在研究所的朋友。”不过类说出来的话又证明,他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位是草薙宁宁,我的邻居。”


他刚说完就后悔了。我怎么能擅自认为笑梦君是我的朋友?也许她并不讨厌我,但也绝对不会喜欢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实验对象会喜欢研究员。


与此同时,笑梦在心里把女朋友这个词懊恼地划掉。如果她知道什么是懊恼的话。

 

 

 

 

3.

宁宁对八卦不感兴趣,然而凤笑梦穿着的运动短裤已经垂到膝盖,光滑匀称的小腿很有些扎眼,特别是在这个乱得像几年没有整理过的家里,她就像一个错穿了人类衣服的森林小精灵。宁宁自认为自己的想象已经超脱现实,却不知道其中竟然真的包含正确的猜测——笑梦的确不是人类,这也能解释她为什么对一个面相不善的邻居还能将热忱的眼神保留到现在。宁宁虽然不知其原委,还是被她盯得心虚,于是调整了火力范围,对着类挑了挑眉。


“你让朋友穿着你的衣服?尺码不合适怎么不找别人借。”宁宁想,也许我是有点多管闲事了。但是告诉一个没有防备心的女孩子不要随便穿男人的衣服这件事总没什么错。首先他们两个确实不像情侣,从类的表情能看出他们甚至不太熟,因为如果很熟的话类就会用怪异的笑代替尴尬,反过来捉弄宁宁;其次神代类其人与她相识多年,个人卫生问题虽然没有,做过的实验却数不胜数,万一沾上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也许他自己已经百毒不侵,其他人可是无辜的。


宁宁抱起了双臂。有人可能会过度解读为挑衅,不过类早已习惯、而笑梦没见过什么是挑衅,所以气氛并没有变得危险。


类恍然大悟:对啊,之前怎么没有想到找宁宁借衣服呢,这样他也不必强行给笑梦搭配出一套家居服。话说回来,他觉得自己搭配得还不错,不过天才的审美有时候不被世俗认可就是了。

 

 


笑梦一路跟着宁宁——门对着门的关系,走不了几步就到了。临走前类还摸摸她的头嘱咐她不要在宁宁家里乱跑,这语言这动作让宁宁直到出门以前都用惊悚的眼神看着他,才淡化了不久的“禽兽”之谴责再度悬在了半空。其实摸头只是做实验的时候也会用到的安抚手段,就像牙科诊所里也会备上几个奇形怪状的玩偶,供治疗蛀牙的小朋友攥在手里,再好言好语地哄上几句,就能免去牙齿撞在工具上所发出的许多噪音。然后站在一旁观望的家长会对医生的良好态度赞许有加。实际上不过是例行公事,手段和煦一点对大家都有好处。至少在此时,类还绝对没有亲昵的意思。


好吧,也许有,但只有一点点——他是这么想的。


这是笑梦亲自踏足的第二个人类的家,相比之下,第一个,也就是神代类的生存环境,不仅缺少很多日常用品,而且过于混沌,一部分原因是他有时候会废寝忘食呆在实验室几天不回家,最后被同事们扫地出门(因为担心他病倒在工作岗位上会给所里带来麻烦),没有时间让一个扮演好它的角色,至于另一部分原因——笑梦也找不到什么好借口给他了。换好衣服后笑梦顺带着也把类的嘱托抛在了脑后,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在客厅里窜来窜去,不时发出各种夸张的赞叹。宁宁有一肚子话想吐槽,结果看到她兴奋得往外掉小星星的眼睛也只好哑了火,跟在笑梦后面反而像个客人。


笑梦东看西看,绕了一圈又回到她最感兴趣的东西上面——一台样式复古的留声机。喇叭的外貌因经过做旧处理而多了些忧郁,张开大口将宁宁的迷惘心绪吞入腹中,一笔一划地刻进匀速转动的黑色唱片,与那遥不可及的歌声绞进同一个故事里。宁宁用了很大力气掐着自己的手臂,明晃晃的红色痕迹留在夏日微凉的皮肤上像在求救,她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然而没有人听得见。眼前那人时而迟钝时而敏锐,读不懂人类的暗示,但是擅长不请自来,横冲直撞地忽略了很多弯弯绕绕的推拒。


留声机里流出的声音是音乐剧《猫》的选段,《Memory》,已经单曲循环了好几次,此时恰好唱到烟雾般虚幻的日子与散发着陈腐气味的清晨。笑梦的知识丰富,辨别出一首名曲对她来说不成问题,然而宁宁甚少在工作场合以外的地方和别人谈及自己的事业。


她有些不自然地说:“我是在练歌。”随后在笑梦死缠烂打的攻势下,她乖乖交代了自己的职业,还有以世界为目标的荒唐理想。然而笑梦并没有像人们理所当然会做出的反应那样认为她狂妄自大,只是让眼神在唱片架上游走几遍,看清了满满当当放着的原声带之后,快乐地猛拍宁宁的肩(很痛)并希望能当小宁宁的观众。这个话题在让宁宁感到窒息的“感激的拥抱”中结束,虽然本来应该是得到了鼓励的宁宁去感谢对方,但她觉得这种肢体接触实在有点过量了,毕竟她们认识的时间才刚满半个小时。宁宁作为人类尚且如此——研究所的保密协议规定不能将仿生人的身份告知他人,显然笑梦的热情让她成功避免了很多怀疑。不过到底是谁把她设计成这样的?这就要问问隔壁的那一位了。


“说起来,你和类是怎么认识的?”以类的性格很少交到什么朋友,特别是这种,呃,让人招架不住的。当然,宁宁绝对没有说类就能让人招架得住的意思。


“唔……我是新人!最近才来的,我是类君的助手!”


“这样啊。他没有让你做什么你不想做的事情吧?”


笑梦弄不清楚“想”和“不想”的概念。但她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没有哦!类君是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宁宁回想起她和类一起去看野生动物展览的时候类的表情。可见一个人看到喜欢的东西时的样子并不一定是美好的,特别是对于别人来说。总之她绝对不要再去一次了。同时她也怀疑自己今天是否太过多事;宁宁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当是在监督邻居不要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情好了。(类在隔壁打了个喷嚏。)


“总之,遇到什么事情的话可以找我帮忙,最近我都在家。或者打我的电话也可以。你带手机了吗?”


笑梦摇头。游戏宅女小有震惊,感觉此人已然超脱于现代社会。其实笑梦根本没有手机,而且她恰恰是现代社会的产物。


“那就来敲我的门好了,如果有事的话。”


“谢谢小宁宁!那我就先回去了!”笑梦已经飞快地挪动到门边,眼神早就顺着门缝飘出去了,嘴上却还不放弃和宁宁说话,像一个小熊左手抱着蜂蜜罐、右手拿着玉米,非常固执,但是非常没有杀伤力。宁宁觉得有点好笑,边应着她边把她塞到门外去。

 

 

 

 

4.

笑梦从进了门开始就闲不住,她死死锁住类右边的胳膊,希望现在、立刻、马上就能把她在宁宁家里经历的事情告诉他,类被她黏着走不动路,无奈地说他要去做饭了,然后笑梦听话地松开了他的右手,改为抱住他的左手。好不容易磨蹭到厨房,类声明他做饭需要用到两只手,于是笑梦再让一步,任由类把左手抬起来,然后钻到了他的怀里监督工作,准备伺机跟他说话。


但类只是在找借口,其实他根本不擅长做饭——平时他鲜少回家,回来了也是去便利店买快餐,更多时候是干脆忘记吃饭。这几天的菜谱全都由笑梦的数据库提供,厨师也同样是她,类因此还屈辱地被要求吃了几口蔬菜,这几乎让他的生命安全受到了威胁。


类坚持着把肉放到砧板上——又把刀从刀架上拿下来,也放在砧板上,耐心调整位置——他凝视,他专注,从来没把东西摆得这么整齐过。他等待笑梦说话,笑梦也同样在等待他跟她搭话,所以场面一时陷入了沉默的死循环。他低头一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类说:笑梦君,你来切肉好不好?


笑梦说:类君,我在小宁宁家听到了很好听的歌!刚刚小宁宁邀请我去看她的演出了哦,她下一个要演的角色是……


眼看着笑梦的话就要争先恐后地跳出来,类突然觉得有些听不清,只看着她的嘴一直在动啊动,不时还要问问他:类君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类回答:当然啦。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她怎么可以只是为了和我说话就黏着我这么久。这会让我很困扰的。


笑梦比他矮了太多,以至于要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他就只能仰视,她几乎是趴在类的身上说话,讲那些人间每天都在发生,对于笑梦来说却新奇不已的琐事。类很想抱抱她,但他在摆弄食材的时候已经把手弄脏了,只好像棵树一样稳稳扎根在料理台前,托着他唯一的麻雀;他的幸福现在唾手可得,可是它们正叽叽喳喳地从他的指缝中流走。他会想办法让幸福停留得久一些,即使只是徒劳的缓兵之计。


“笑梦君。”


“唔?”


“可以等到吃完饭之后再继续讲吗?我想认真听。”


“没问题!那么类君,一会儿见!”


笑梦终于肯放开他,一溜烟跑出了厨房,满心期待他们饭后的聊天时间去了。然后类猛地意识到:这下没有人来做饭了。


后来他又悻悻地把笑梦叫了回来。好在笑梦非常识趣,在开始大显身手之前还不忘指指自己紧闭的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感情饱满的声音,意思是:我是乖孩子,现在不说话。然后又是奖励的摸摸头。这一次类很确定自己在想什么。

 


 

“还记得吗?我给你听过这首歌。”如果去查验更新日志的话,笑梦第一次听到(准确地说,是录入数据)那首《Memory》的时间可以精确到某月某日的某分某秒。然而,根据笑梦这些天和类相处的经历,她知道——她检测到,类想问的也许不是一个时刻。


笑梦那超出了人类物质极限的记忆力派上了用场。“我记得哦,类君那天穿的衣服后面有一只恐龙。还有,类君不想去剪头发,头发长了就扎起来,但是那一天把发绳弄丢了,隔天再见到类君的时候已经把头发剪短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听这些?”


笑梦提出一个简单的归纳。“因为我每次回忆类君的事的时候,你都会笑哦。”


“那你应该对我说,‘我想看类君笑’。”


他看起来真开心,笑梦想。


“我想看类君笑。”


“再对我说一遍吧。”类弯起眼睛,然而肌肉僵硬。


笑梦站了起来,把椅子往类的方向挪了挪,又在他旁边坐下。他们只占据了圆桌的一个角落,挨得紧紧的,浪费了好大一片空间。夕阳的余晖将窗户的轮廓描摹下来,光线从桌上缓缓流走,流向厨房的门口,又流过放着类避之不及的洋葱和番茄的料理台,再绕过墙壁和停着几只小鸟的电线杆,最后回到地平线下面,孤独与落寞也随之脱离了身体,被埋到地底下。仿生人不像身旁的人类那样意志力薄弱,她甚至能以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去欣赏风景,而后者已经惊惶如一根绷紧的琴弦,只要她碰他一下就会发抖——他掩藏心意的方法并不太完美,但好在笑梦也足够迟钝,察觉不到类的心思几乎要把他自己点燃了,也不知道这算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笑梦呆在自燃物旁边,尽量用客观的眼光观察这个家、这个人,尽管这几天来自于类的善意让她卸下防备,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高温危险,她还是有了一个新发现:她终于不用再一个人被抛弃在黄昏的阴影里。为了报答这些恩情,她凑过来,一只手放在类的耳边,另一只手顺势就搂住了他的脖子。类的眼神到处乱飘,为了安全起见不能落到笑梦的身上,害怕自己的目光会把她烧出一个洞。


“类君,对我笑吧。”笑梦稍微在这个句子里改变了一下自己的身份。类君应该不会介意吧?


但是类并没有笑。他什么也没说。他充满怀疑,却仍然扶上了笑梦的腰,轻轻一用力就把她按进了自己怀里。怀中的人没有做任何挣扎。神代类的人生从这里开始彻底脱轨: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回到那条本应该按部就班踏步向前的河流中——按照常理,他应该完成自己的职责,将凤笑梦设计出来,把她驯化成一个完美的人类,然后送她到她该去的地方。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该去什么地方,因为他可以过问的工作内容到此为止;以笑梦为中心画出的圆圈,再往外走就容不下他了。


­­做不到。实际上他根本无法看着笑梦离开自己,即使他大概率是在自作多情,非要赖着人家不走,明明笑梦从来都没说过她离不开他。


类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也就只有眼前这一点事了。抗拒着极大的冲动,他把自己从笑梦身上扯下来,然后闭上眼睛、转过身、捂住脸,动作再不快一点他就又要动摇了,一句颤抖的“抱歉”从他狼狈的动作里甩出来,划破了周围的空气,又似乎也划到了笑梦的身上,她感觉到左胸一阵刺痛。她有些不明所以,迅速地做了一次故障排查,无果。重新把目光投向类,于是问题更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她选择了其中最重要的那一个:“类君,是不是想抱抱我?没关系哦。”

 

 


笑梦贴到了类的背上,他下定决心拉开的咫尺距离顿时功亏一篑。笑梦的手从他的肩膀上垂下去,晃晃悠悠地圈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压上来,其实一点也不重,但类还是觉得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她安慰道:“因为我是类君的仿生人呀。”


“别这样说,你还没有被正式发布呢。而且你以后会成为人类的,不会是任何人的仿生人。”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类不得不承认这话有些赌气的成分。然而笑梦不明白他话里虚虚实实的不满,她只懂得字面意思。


“是这样吗?那我要好好珍惜和类君在一起的时间!”


类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正拼命捂着自己的脸,于是被执着的笑梦捏了捏手腕:类君也回过头来看看我好不好?


笑梦在他的后背上不安地蹭着,头发扫过的地方像是要把类的皮肤剜去一样。仿生人也会感到不安吗?她被他亲手设计出来,细致到每一个线条、每一处弧度,从纸上的画稿变成了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人,以36.2℃的恒定体温亲近他。尽管他在工作中几乎每天都要接触这具身体,他从来都不带有什么杂念,然而……然而如果说他不喜欢她的话,笑梦也就不会存在在这里了。类倾尽心血铸造她,宛如真的割下了自己的血肉作为她的材料,每当她在手术台上睁开眼,仿佛婴儿被重新孕育新生。她和那些量产的仿生人不一样——她不需要在任何方面成为一个完美的造物。但是类却贪心地希望无数次的孕育能让她拥有魂灵。

 

 


神代类听话地转过身,脸上干巴巴的,嘴唇却湿润,笑梦想碰碰他,被他偏头躲开。扑了个空的刹那像有一道初春的惊雷劈在笑梦的脊骨上,以之为中心向外辐射的是一种密集的、持续的生长痛,她在一瞬间失去知觉,又重新带着痛苦醒过来。笑梦心想,我好像要患上某种病了,一种名称未知,症状也未知的病,只知道病灶牢牢地扎根在胸中,怎么割也割不掉。好想请求类君帮忙治好她的病——她全身心信任的救命稻草,在其他人认为与笑梦独处意味着躲避了人道主义的窥伺、可以像对待动物甚至是无机物一样对待她的时候,神代类竟然连扶着她下床时都尽量不用手掌心碰到她,与解剖器具一同放在实验台上的是为她准备的水果硬糖,还会在每一次休眠之前对她说晚安……他完全把她当作一个人类女孩子来爱护,甚至是尊重,以至于笑梦会有点受不了类与她刻意保持的距离,明明她是那样希望能够和他接触。有时候他不得不需要隔着橡胶手套扣住笑梦的脸,而笑梦会闭上眼睛等待他来吻她,就像王子吻醒沉睡的公主,或者只是普通的恋人也好。可是他一次都没有那样做过,他只会担忧地说:笑梦君,别害怕。


她还知道类在手机上实时监控她的健康数据,只要出现了一点问题他就会立刻赶到她身边(即使他的同事和下属们完全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只可惜她是类最成功的作品,连故障都很少发生,更是从来没有机会遇到那样的危机。笑梦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有接触过其他的仿生人工程师,那些人是否也会如此珍惜自己创造的仿生人?如果不是的话,可不可以理解为神代类非常“在意”她呢?笑梦斟酌用词,现实没有给她更多的依据来证明类怀着的是哪一种“在意”。做选择对于缺乏情感的人来说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然而笑梦却在实验员们打趣地问她最喜欢被谁照顾的时候回答了类的名字。类君是否也会“选择”我呢?


笑梦很清楚怎样讨得人类的喜欢,对于他们不愿看到的那些部分,她已经学会了要藏起来,这既是她作为仿生人已经初步拥有了情绪的证明,也是她保护自己不要被抹杀的一种方法。有一些话是不应该说出来的。


所以她退而求其次,胡乱揉搓类那颗紫葡萄般的头,借口安慰他,适得其反地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类的大脑变成一个水箱,氧气稀薄,水流随着笑梦的动作颠来倒去,歪头的时候被偏向一侧的重力拉着坠落,钝痛从某处弥散开来。晃动的虚拟液体令他的理智遭到摧折,他认为自己确实被安慰到了,也可以暂时同意她的说法——他只是想要拥抱。

 


 

但类心里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分明是爱上她了。他中了皮格马利翁的诅咒。


爱情是人类特有的一种错觉,人们往往以此为由,希望对方能回馈给自己同等的付出。类理应接受笑梦完全不喜欢他,毕竟他的缺点很多,本来就没什么朋友,笑梦同样没有接纳他的义务。


横在他们中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他所爱上的人,根本不具有爱别人的功能。人类产生感情的道理仍是个捉摸不透的难题,这也是仿生人成为人类的最终突破口,科学家们不断进行着有根据或没有根据的尝试,其中最被人所看不起的一种尝试就是“感化”。因为这实在不具有什么科学意义,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地认为用爱能浇灌出爱,而从仿生人诞生至今的漫长时间早已证明,这只是一种荒诞不经的行为艺术,除了人们的自我感动以外全无价值。到现在还相信它有可能成功的人群,恐怕和相信圣诞老人的人群交集最大。


但别忘了,他可是神代类。他倒是不会完全否定圣诞老人的存在。

 

 

 

 

5.

研究员先生的假期长达十四天,他已经想好了要在返回工作的第一天早上把笑梦偷渡回去——也就是比最早的上班时间再提前一个小时到达,利用他较高的权限刷开研究所的大门,让仿生人小姐重新躺回床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即使被发现了他把笑梦带走过也没什么关系,很早以前同僚们就默许了他把仿生人的零件带回家调试,毕竟也只有他一个人喜欢变相给自己加班。以他的工作狂形象,就算他把她带回去同居——共同居住了两周,大约也不会被人怀疑有什么别的企图。


虽然他很难保证自己没有别的企图。


——神代类,在假期的末尾,迟来地被背德感包围了。他回头看了看笑梦,她正在积极地思考晚上要吃的爆米花口味。


他们在晚上新增了看电影的活动,为此类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制造了一个简易的爆米花机器,每天由笑梦决定吃什么口味,两个人一起去超市采购,夜幕降临的时候客厅里就会充斥着爆米花的奶油香气。每天都去超市会不会太频繁了?笑梦问。然而类只是不做声地站在她旁边,体验着某种陌生而温暖的家的气息,那种气息在笑梦的颈间格外强烈。


笑梦对食物的味道没有任何偏好,所以她只是在网购的页面点击了首字母排序,于是第一天他们吃到了牛油果味的爆米花。准确地说,几乎全是被笑梦一个人吃完了,因为类吃了第一口就嫌弃地吐了吐舌头,或者说,他能赏光吃上一口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到了电影时间的时候,笑梦会去类的工作室把他拖出来。基本流程是:“类君,该看电影啦!”——“稍等,很快就好了哟”——笑梦等了一会儿,佯装生气要走开,此时类就会带着充满歉意的笑容停下手中的工作。笑梦根本不需要他哄,立刻拽上他的手,撒欢似的往外跑,那力气几乎要让类脱臼了。他当然早就知道笑梦没有真的生气,而笑梦在好几天之后才发现类实际上会提前把事情都做完,拖延时间也只是为了逗逗她。


即便如此她也一点不会感到生气,反而会很开心。人类的情绪是多么复杂的东西呀。

 

 


今晚他们将会看最后一部电影。神代类从喜欢吃的牛排里品尝出了苦味。他甚至忽略了笑梦的“是不是烤得太过了”的关心,为此他又感到愧疚,各种难过的情绪互为彼此的延长线,一层层地织成茧,把一个可怜虫兼小气鬼包裹在里面。笑梦每吃几口就要抬头看看他,而他因为沉浸在不便言说的莫名悲伤里而错过了这一切。她还摸了摸他的脸以表安慰,类不知道应该躲开还是亲吻她的手掌,最后他哪一个都没有做,只是呆立在那里,像个木头人。


笑梦把餐具全部放进洗碗机之后出来,看到类还坐在原地不动,十分拧巴地捂着自己的嘴、手肘撑在餐桌上,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他被傍晚的橘色日光温顺地抚摸,无法再保持从前的锋利,就像掰开了一颗流心巧克力,血液淌到桌子上、淌到地面上,还没来得及流到爱人的脚下就被自己的愚蠢所阻挠,变得干涸枯朽。类是不愿意让笑梦看到他这副样子的。他与她保持距离,是因为不想被人发现他有多么需要她。一旦灰姑娘的钟声敲响,凤笑梦就不会再作为他的朋友、他的家……而站在这里了。他又要如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类挺直身体,卖力地睁大眼睛,试图控制眼里的那一点液体,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神看向笑梦的时候夹杂了一些委屈。

 


 

笑梦感到自己被类的眼神打碎了。碎片从身上褪下,它们无法再重新拼凑成她的样子,因为她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一个。她想。我要回应类君的期待。我会为了创造我的人而存在。笑梦像一只新生的小兽般无法与身体形成自洽的逻辑。她想要扑上去,一遍一遍地告诉类她不会离开他,直到他相信为止。


……

 


 

然后类的手机突然开始发出诡异的巨响。极不优雅的警报声惊醒了他,他从座位上弹起来,那滴眼泪也飞快地滑落,不知去向。类冲过来抓住笑梦的胳膊,翻来覆去检查她的身体有没有缺少什么部分,十分失态地大声问她哪里不舒服——他想让自己的关切能够完好无损地传进笑梦的耳朵里,努力要压过警报的声音,但笑梦只是疑惑地摇了摇头。他转而又奔向他的手机,目光快速扫过屏幕上的数据,然后时间仿佛突然凝固了。


一种绯红的颜色从类的脸颊上出现。很显然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并且正在为自己的想法、为这两周时间、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感到羞臊不已。


类此时跪在沙发前面,所以笑梦也走过去蹲下,“类君,怎么了?”


“笑梦君……你的心跳,怎么,怎么那么快……”类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他在说的不是别人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样。当然他自己也完全符合这个描述就是了。


笑梦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脸出神。警报声依然不减。


沉默了三秒后他们同时出声:


“类君,你刚刚是不是哭了?”“喜欢你。”


又沉默三秒。


“诶诶诶诶类君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太阳要落山了……什么的。”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斩钉截铁,但是效果似乎不太理想,而笑梦已经肉眼可见地雀跃了起来,她欢呼着大喊“类君——类君♪”,如愿扑到了类的身上。

 

 

 

­

6.

宁宁敲了三次门,无人回应。她忍无可忍地推开门准备控诉邻居的扰民行为,发现邻居——原来只有一个,最近暂时性地添为两个,已经在沙发上抱作一团。这场面单独看上去像温馨的家庭剧,甚至是以动物幼崽为主角的自然科学纪录片,但宁宁没有屏蔽听觉的能力,所以她觉得还是更像警匪片或者灾难片。宁宁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耳朵已经遭到残忍折磨,她还是很想问问这两位是怎么在如此险境下温情脉脉的——还没开口,笑梦率先发现了她,就像她第一次见到宁宁时那样,从沙发上腾地跳了起来,不同的是这次还大喊着“小宁宁,重新自我介绍一下!现在我是类君的女朋友了!”这样与众不同的台词向宁宁扑过来。


宁宁的怀里揣着笑梦,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她堪称凶狠地向类那边望去,结果类已经笑得眼睛都没了,所以宁宁的眼刀威胁自动失效。


冷静下来。一、二、三。宁宁仿佛参加过一场战争般力不从心,尽管她只看到了战争的结尾。她虚弱地说道:“类,请把你的手机关掉。”


类终于被叫醒,他照做,于是警报声停止,世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笑梦拉着宁宁讲刚才他做过的蠢事,比如“类君因为假期要结束了就哭鼻子”还有“类君假装自己说错了话,其实我都听到啦”,辅以各种毛茸茸的拟声词,宁宁被她的抽象派语言逗得直笑,精明如神代类也感到有些赧然。然而心里还是一片柔软。


他用目光去亲吻笑梦,小心翼翼地,怕惊扰了她。过了一会儿被笑梦抓包,于是收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像高中时的地下情侣一样在对视中高调地宣布心意。因为是笑梦,做什么事都要声势浩大,所以地下情侣也做不成了,要把真心明晃晃地交出来,两颗心挨在一块儿,分明都是有血有肉的。


风从未关的窗里挤进来,拂动笑梦的头发,他亲手帮她别到耳后的那一束被吹得散落。


好耀眼。


随即他意识到:哎呀,原来这不是我的一场梦呀。

 

 

-

 

 

*音乐剧《猫》在司、笑梦、宁宁三人的地图小对话中出现过。

 

 


D-7

飒真 | 如何交一个朋友

原作:キミガシネ

CP:日和飒/月见真


私设如山。


十五岁的时候,我被院长带去见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脸上扯着温和的笑容。我们到了一个小房间,窗帘半开,夕阳洒进地上。她坐在一边,拿着笔和本子。我躺在沙发上,歪着头看日落。她先是给我看了几张图片,再问我一些问题。做好笔记后她抬起头,沉默许久跟我说:你可以试试交个朋友,日和飒。我瞥了一眼她的笔记本,日和飒三个字旁划了好几个红色的叉,线歪歪斜斜。后来她就被两个沉默的黑衣男人带走,我又看向窗外,意识到太阳西沉的速度和她生命消失的速度类同。

我再也没见过她。

那之后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开始发呆。她的笔记本,她划的尖锐的红叉,她...


原作:キミガシネ

CP:日和飒/月见真


私设如山。


十五岁的时候,我被院长带去见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脸上扯着温和的笑容。我们到了一个小房间,窗帘半开,夕阳洒进地上。她坐在一边,拿着笔和本子。我躺在沙发上,歪着头看日落。她先是给我看了几张图片,再问我一些问题。做好笔记后她抬起头,沉默许久跟我说:你可以试试交个朋友,日和飒。我瞥了一眼她的笔记本,日和飒三个字旁划了好几个红色的叉,线歪歪斜斜。后来她就被两个沉默的黑衣男人带走,我又看向窗外,意识到太阳西沉的速度和她生命消失的速度类同。

我再也没见过她。

那之后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开始发呆。她的笔记本,她划的尖锐的红叉,她说我可以试试交个朋友。我不想要朋友。我不想要摔倒会流血的身体、穿衣服少了会感冒的定律、没有意义的名字、争吵的父母、会欺凌的同学、视而不见的老师,无聊的出生和长大。我曾看到一句话,说人的生命从一种已经忘却的经验开始,又以一种他虽亲自参与却无法理解的经验终结。还有我们需要的机械性反复动作——咀嚼,这不过是每天从洞口塞进一些东西,实在乏味。因此空闲时候,我会拿美术刀之类的东西在自己的皮肤上画画,红色的就好,不论图案,只要我划得够多,这个身体总会废掉,我就可以拥有新的身体。那个身体不怕摔、不怕打,没有痛觉。

我确实实现了这个愿望,是在我进入“组织”之后。还是那天晚上,她消失的晚上,我还在为这么多歪斜的红叉伤神时,有几个人走进我们的房间,点了几个人,说你们可以出来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蹲下来,看着我的手臂,弯着眼睛说,日和飒,你不用再这样了。她有金色的卷发,配着走廊那块昏暗的灯光和转来绕去的飞蛾,看着好像天使下凡。我被带进实验室,头上戴着检测器一类的东西,还被抽了好几管血。那位天使一样的研究员走过来俯视我,说日和飒,我们先换掉一边的手臂好吗?我听了立马摇头,说拜托了,我不想要这个身体。她皱眉,脸上的雀斑往一个方向逃跑,说迟早我们会帮你的,一步一步来。我也学着她皱眉,点头说好吧,但是我想让我的手上装火箭炮,这样我的手可以飞出去,怎么样?她拿着资料掩住扬起的嘴角,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她。这里没有窗户,能看见的只有惨白的灯光和各种仪器。我像在烤箱里,各种仪器是配料,缺水缺糖缺食用色素,通通往我这个面团上加。我在她的期望下成型,发酵,最后叮的一声出炉。她让我站起来试试新换的手,我抬起手臂对准她摁下发射,一拳结结实实打上她的肩膀。她揉着肩膀笑,我感觉这个笑是真心流露的、欢快的,她越笑越大声,边笑还拍着自己的大腿,眼角不断挤出泪花。我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默默在记忆里存储笑声,原来这就是笑声。她往笔记本上写了什么,用手背抹了下眼角,挥手和我说再见。拜拜,日和飒,不论你喜欢与否,我都希望你开心。

第二天她依旧过来。她的口红比平时浓,身上的香水也变了味道。我拿到了一些人的简历。他们的名字有八分雨澪子、木津池神奈、汉堡Q太郎、山田权兵卫、月见真等等。黑色头发挑染的朋克少女、红发的美大学生、棒球二军选手、小学生,还有绿色头发的高中生。我第一眼注意到他,月见真,首先因为我们无意义的社会符号——“名字”,其次是绿色的头发。我们的名字相反,但发色却可以类似。她倚过来,我后退了一些。我得知这些人物是我需要完成的任务,我要让他们在同意书上签字。她又给了我个封好的纸袋,说里面是每个人的弱点,你可以看也可以不看,总之我不在意你的手段,完成任务就可以。噢,还有,难得有个跟你年龄相仿的,你可以先去跟他在高中玩会儿。你是我最喜欢的试验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好的~那就这样啦,CIAO~她抬手给我飞吻,扭动着身体离开了。我立马打开纸袋,里面写到三岛和己的弱点是学生、山田权兵卫的弱点是家人、Q太郎非常在意有关棒球的一切,也不愿失去。哄骗还有欺骗他们很简单,大部分人都在意朋友、家人这些脆弱的联系。我每天去高中上学,放学和月见真待在一起,周末去找他们签同意书。

其实在我刚来学校的时候很难找到月见真。他总是一个人上课、吃饭、下课,离开学校,像透明的影子一样,没有人和他熟络。问到他的名字时,那些同班同学会沉思许久,过段时间点头,回答似乎是有这么个人。就是这么个人,让我想不出来他参加死亡游戏的意义。别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擅长的事物,又比如说开朗的性格等等。后来我堵到他,为了防止他逃跑我勾上他的肩。月见真明显吓到了,他僵硬着不敢走路,慢慢看向我的方向问我是谁。我说,我叫日和飒,想和你做朋友。你一会儿去哪儿?我们一起吧!去我家玩吗?我扬起声调,装作一副很快乐的样子。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而后默默点头。我和他于是渐渐熟悉。他的生活两点一线:学校和家。他除了用电脑写代码之外并没有别的爱好。他似乎渴望家人。我在邮件上写好,发送给金发的“她”。

月见真像我在纪录片里看到过的小动物,胆小,怕生,熟络后黏人,怕被抛弃。他的好奇心很强,想要了解的知识面异常广,从地理到生物到计算机,我们好多个晚上都在看书和讨论中度过。比如,月见真捧着一本物理书,我捧着本小说,我们盘腿坐在地板上,台灯的光昏黄。他问如果一杯水突然空了一半,那会怎样?我们拿起笔开始设定t=0,t=5毫秒之类的,计算出来在特定情况下,杯子的速率正好足以撞上天花板,破成一堆碎片,碎片再掉回桌上。我们围在一起笑,他问我,飒,你是那种觉得杯子是半空的还是有半杯水的?当然是有半杯水,我回答。我自认为是一个乐观的人,尽管我在大部分人都认为不好的孤儿院长大,但我并没有时刻争吵的父母之类的烦恼。不仅如此,我还可以更换我的身体。真用手托着下巴,说自己肯定是那种觉得杯子半空的人。

月见真还喜欢读诗。我说,我会写。某月某日/标题/吹过悠久的风/露出笑容的真。这是诗对吗?他挠了挠头,我看出他是有些许生气的,这让我更加乐意。惹别人生气是我的长项,我写了一本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送到他手上,他确实有些要疯掉的感觉。那天我认识到,月见真是一个如果有某些动力或者因素在的话,他可能会有极大的改变。不过我还是喜欢刚认识时候的他,因为会比较有趣。

在和月见真相处的这段时间,我先是换了另一个手臂,又换了两条腿。换了另一个手臂那天,我让小学生银还有三岛老师签了同意书,他们的弱点太好把控,因为他们是好人,好人是不会生存的。再后来是Q太郎,Q太郎有欲望,有欲望的人可能会活下来。最后我的全身都变成了人造材料。金发的“她”拿着一个透明的罐子给我,说里面装着我的心脏。我的心脏,丑陋且令人反胃,它一动不动泡在液体里。为了有趣,我把它包装上粉色的缎带,然后送给了真。真以为是惊喜礼物,拆开的那一刻脸上充满了恐惧,我知道我的目的达成了。我拍拍他的肩,学着“她”的笑,说怎么可能是真的嘛,这是个假的,恶作剧罢了。月见真尴尬地笑了一声,默默把那个罐子推到了一边。

有天我去找权兵卫,在说话的过程中他竟然把我给杀了。当然我的身体一点问题也没有,在月见真的眼里,我只是翘了几天课的懒惰学生罢了。我让他们签完了协议,拿着最后一份到了真所在的地方。那是一个小公园,傍晚的霞光是紫色的,染上了老人的头发。我把脸缩在围巾里走过去,真坐在秋千上小幅度地晃。我坐到另一边,用尽全力把秋千推到最后,随即松开脚,我的围巾在风里飞着,真笑起来。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传达消息,不论什么消息,都是黄昏的时候好。我要告诉他你要去参加死亡游戏,并且你的生存率为0,你不会活下来,你只会死亡,无论多少次,你都只会死亡,所以,你愿意参加吗。但我没有这么问,因为真突然说起了他的家人,陈词滥调。我听不见他的声音,我的耳边都是风声。他终于停下了,没有再说。我问,那你想见到他们吗?你可以实现一个愿望的话呢?

死亡游戏如期举行,真用了我的名字,我感到无比荣幸。因为他一定会死,他死的时候,大家会说日和飒死了,这也是我的夙愿之一。只是他死了,就减少了一些乐趣,我可能会感到无聊。我叫别的层主帮我做了个AI,还设定那位头上有蜂蜜罐子的梅普露喜欢我,因为这样有用且有趣。然后我和AI真说拜拜,躺在棺材里睡觉等日和飒来到这层,并且我要亲手杀了他。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想到十五岁见过的那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女性,想到她温柔的声音和颤抖的手,想到她说你可以试试交个朋友。我闭上眼睛,手交叉在胸前,祷告一般地告诉她我应该有了一个可以杀死的朋友。


Ellie是一杯白水

HP paro凪玲长篇同人文《Green-eyed monster 绿眼怪物》本宣+ys

🪄p1宣图,ys通道见P2,P3为注意事项,烦请大家阅读

🪄以下为本子信息(详情均可见宣图)

内容:正文+未公开番外2+主角人物立绘彩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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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页:100g米白欧维斯

赠品:单面58*90高精细格小卡两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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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款:48r(请大家理智xf,学生党尤其)

ys...

HP paro凪玲长篇同人文《Green-eyed monster 绿眼怪物》本宣+ys

🪄p1宣图,ys通道见P2,P3为注意事项,烦请大家阅读

🪄以下为本子信息(详情均可见宣图)

内容:正文+未公开番外2+主角人物立绘彩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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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寸规格:A5胶装一册,内外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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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s开始日期:12.01晚8点

ys结束日期:12.28晚12点

发货日期:1.18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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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玲玲和尼娜祝大家快乐

I solemnly swear that I am all yours🎄



南天枭

《面对让人感到卑微、矮小、自我否定的不健康关系,我该何去何从?》

《面对让人感到卑微、矮小、自我否定的不健康关系,我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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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翻译】月亮的背面(下)

CP:凪诚士郎x御影玲王

作者:poyo

原地址:p站id=20024261

全长6w+,HE。分上下放出。一切权利属于原作者。


08 光与影


蓝天穿过高楼大厦的缝隙映入眼底。如同颜料渲染出的蓝色让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盛夏的阳光即使隔着太阳镜也十分耀眼。日本的夏天实在太热了。

十字路口的大屏幕上播放着雪宫拍摄的运动饮料的广告。一旁的大型招牌上张贴着千切担任形象代言人的最新型吹风机广告。

我们成了大明星。

玲王也好,洁也好,蜂乐也好,大家都是。

经过白热化的决赛,终于成为世界第一的我们,成为了国民们注目的焦点。

大明星这种说法有点自我意识过...

CP:凪诚士郎x御影玲王

作者:poyo

原地址:p站id=20024261

全长6w+,HE。分上下放出。一切权利属于原作者。

 

08 光与影

 

蓝天穿过高楼大厦的缝隙映入眼底。如同颜料渲染出的蓝色让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盛夏的阳光即使隔着太阳镜也十分耀眼。日本的夏天实在太热了。

十字路口的大屏幕上播放着雪宫拍摄的运动饮料的广告。一旁的大型招牌上张贴着千切担任形象代言人的最新型吹风机广告。

我们成了大明星。

玲王也好,洁也好,蜂乐也好,大家都是。

经过白热化的决赛,终于成为世界第一的我们,成为了国民们注目的焦点。

大明星这种说法有点自我意识过剩,但实际上也只能这么说。因为媒体都是这么叫的。走在街上会被人搭话,每五分钟就可以听到一次快门声,街头屏幕里播放着关于我们的影像。

在7月中旬成为世界第一。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进入了八月。

W杯刚结束后我们成为了体育和综艺节目中的红人,现在热潮渐缓。但我们依然是世人注目的焦点。

我压低帽檐,将口罩拉到眼睛下方,戴上墨镜。即便如此,不知为什么还是能频频听到“凪诚士郎”“凪选手”这样窃窃私语。

“请问……”

我回过头,身后站着一对陌生的父子。

“我儿子是凪选手的超级粉丝。如果方便的话,能和他握个手吗?”

“啊……”

站在家长脚边的,是一个才六七岁的男孩子。我蹲在他面前,摘下墨镜。

“谢谢你的支持。”

当我伸出手时,一只小得几乎能一把捏断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在此期间,周围的快门声一刻也没有停止。

帽子、墨镜、口罩都配备齐全,为什么还这么容易被发现呢。

 

“怎么想都是因为身高吧。”

身为国民大明星之一的玲王笑着说道。他双手提着我刚买回来的装满大量冰激凌的塑料袋。

“‘好像有个大个子,头发颜色很浅,啊,是凪诚士郎!’会是这样哦。”

“要不以后驼着背走路好了。”

“果然随便买点东西也还是网购比较好——”

不是玲王嚷着现在就想吃冰淇淋的嘛。我本想这么说,但看到玲王一脸欣喜地探头看着塑料袋,于是作罢。

世界杯顺利结束、回国顺便参加国内大企业主办的挑战杯的这段时间里,在日本期间没有确定住宿的我,投奔了玲王租住的房子。

不,如果让工作人员去找的话应该能一瞬间解决,住酒店也挺好的。但玲王问我要不要来他家,我也没有特殊理由拒绝。

我在英国,玲王在意大利。在回到各自俱乐部主场前的这段时间,我们开始短暂的合租——不,是寄居生活。

“那不如彻底地变装试试?比如换个发色之类的。”

玲王留下一个曲奇奶油口味、一个抹茶口味,把剩下的冰激凌都放进了冰箱里。

我一边抓着自己长长不少的头发,一边回想着不久前发生的事。

“发色……上次染黑的时候引起了骚动,太麻烦了—……”

那是在去年的休赛季。一本我没怎么听过的时尚杂志的企划,只是为了拍几张照片,特意让我染了黑发。

总是浅头色的人突然变成了黑发。光这一点已经够有趣了,消息在社交网络上大规模传播,当时的照片现在仍经常被贴出来。

“那就剪了吧,也长长了。”

我坐到桌前,曲奇奶油口味的冰淇淋就放在手边。玲王打开抹茶冰淇淋的盖子,在椅子上坐下。

“只要把头发剪到戴帽子不会漏出来的长度,只用帽子就能变装了吧。”

“原来如此——。那就剪掉吧,去美容店太麻烦了。”

“好,交给我。”

玲王关上冰淇淋的盖子。诶,难道要现在剪吗?

“你先吃冰淇淋啦。”

“过来吧,边吃边剪就行了。”

 

在浴室里,我独自赤裸着上半身。

玲王不知为何带着理发用的剪刀和推子进来了。推子?

玲王双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开口道。

“头顶保持现在的发量,只推掉下面的部分。怎么样?”

“你是说推掉两侧的发型?”

“没错。想让你试一次。不是那种的特别明显的,只推掉小部分、给人随意感、有风吹过才会发现的那种。”

镜子里站在我身后的玲王似乎很开心。

“随玲王喜欢就好。”

“交给我吧。我会剪得很帅气的。”

玲王用手梳理着我的头发,仔细地调整着发线。用发卡固定住后方一半的头发,我真切感受到我的头发比想的要长。

玲王摆弄头发时,我无事可做,只好先把带进来吃了一半的冰激凌塞进嘴里。自己吃独食也不好意思,我舀了勺冰淇淋送过去,玲王张口含进了嘴里。

“我先开始推了。”

“嗯。”

推子贴在头皮上。随着安静的机械运作声,头发纷纷飘落。玲王熟练地将头发依次推掉。

突然,他撇了撇嘴,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玲王,你想起剪羊驼毛的视频了吧?”

“你怎么知道?”

他终于笑了出来。因为之前那个视频是玲王发给我的,说“戳中笑点了”。

他之后也不时发出笑声,顺利地剃着我的头。

“好!这样就行了吧。”

当他满足地喃喃自语时,我的脖子已一片清爽。一直扎在脖子上的头发消失不见了。

真舒服。不如连头顶一起推掉算了。

“那我要开始剪上面了。”

玲王拿起理发用的剪刀,我把舀了勺冰淇淋送到他嘴边,他乖乖地吃了下去。

“想睡觉时压乱的蓬松轮廓是你的标志,在不破坏这部分的基础上整体打薄一点。”

“嗯。”

“发型不变,只减少长度和发量,更接近夏日清爽的感觉。”

“嗯,随便你。”

说完,我以多年的经验意识到这话会被误解,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玲王觉得这样好,那一定就是最佳选择。”

“……你长大了啊。”

玲王感慨万千地说着,摸了摸我的头发。“咔嚓”一声轻响。

“我好歹也有所成长,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语言表达的不充分了。”

“……”

因为我的语言不足而伤到玲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虽然没有再像BLUE LOCK里那次一样产生那么大的误会,但数次因为一些小事伤害到了他。

“我也总是在伤害你呢。”

玲王小声说道。我不希望气氛变得沉郁,将冰激凌递向他,玲王顺从地吃了下去。

咔嚓,咔嚓,头发不断剪落,碎发掉在我脖子上有些痒痒的。

“凪,你觉得四年后会怎么样?”

随着玲王的动作,我感到自己的头来越轻。剪完刘海后,玲王用指尖捏了捏我的刘海。

“你是说下一届世界杯?”

“是的。”

“四年后我们才二十五岁、……玲王是二十四岁啊。还可以继续瞄准下一届吧。我还想继续出场呢。”

“是啊。”

玲王说着,把手从我头发上拿开。

“是啊……”

有什么东西咚的地靠在了我的背上。

“玲王?”

我透过镜子看去,不见玲王的身影。正好被我的背挡住了。也就是说,现在贴在我背上的,是蹲在我背后的玲王的脑袋。

玲王的叹息扫过裸露的脊背上有些发痒,我不禁扭动了一下身子,感到玲王抽开了身体。

“我可能要没法回去了。”

只凭这么一句话,我就能猜到一切。

从遇见玲王的那一刻起,一直包围着玲王的大问题。必须继承自家的公司,这是御影家儿子的责任。

“他们不让你回来踢球了吗?”

“对。我跟父母联系,说我赢了世界杯。他们对我说的第二句就是这件事。”

玲王站起来,又摸了摸我的头发。虽然觉得现在不是剪头发的时候,但只要能稍微分散他的注意力就行了。

“他姑且也是表现出了喜悦之情的,他恭喜了我。此外,还向我道了歉,说不好意思,之前说你肯定做不到。”

咔嚓,他开始剪起耳边的头发。

“但是接下来的话是‘已经满足了吧’。怎么说呢,这再次提醒了我,因为侥幸自由了一段时间,我都快忘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我想好好看看玲王的脸,而不是透过镜子。于是,我转过身去,但很快就被玲王抓住脸,掰回了正面。

“别动,不然会变成超个性的发型的。”

“嗯……”

“虽然要继承公司,但也不是马上就去当社长。我没有社会经验,首先要作为一般员工进入公司。”

啊,我在漫画里看过,社长千金作为一般员工进入公司。原来是真实存在的。

“然后要积累几年的经验,掌握观察现场、理解组织、整合人员的技能……考虑到这个期间,现在差不多已经是极限了。”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分外寂寞。

“也许还能再拖个一两年,不过四年就有些太远了……”

我不明白。

儿子获得了夙愿的世界第一,未来满是希望,为什么非要让他回家呢。

我就算一直当个家里蹲,我的父母也不会说什么吧,而玲王就算爬到世界第一,他的父母也不认可自己儿子的生活方式。

“……试着说服他们吧。我和你一起去。”

“谢谢。但是不靠自己了结的话,那些人是不会接受的。”

“那玲王一个人去,父母会接受吗?”

“……恐怕不行。我感觉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理解的。”

玲王来回揉着我的头。不,我知道其实只是整理一下刚剪好的头发而已。

“只是去表示我的想法。只是告诉他我并不想继承公司。我希望他知道,继承公司是我做出了让步。”

“你是说让他觉得亏欠你?”

“没错。虽然也不会改变状况,不过如果能偶尔顾虑一下我的脸色,那就万万岁了。”

“我对公司运作一窍不通,继承公司非得儿子不可吗?”

“嗯……对他们来说,非我不可。”

玲王放下剪刀,把脸凑到我脸边上,看向镜子。

“剪好了!太帅了——凪!世界第一帅!”

多亏玲王,我又取得了一个世界第一。

 

*

 

几天后,我在无人的房间里等待房间的主人。寄居真的很轻松。

因为无事可做,我打开了社交软件APP。从玲王bot毕业后,我的更新也散漫下来。

世界杯结束后倒还是在推特上写了一句 “赢了”。但从那以后大概就没更新过了。

【这是我搭档的新造型。】

玲王几天前更新了推特,在他不久前突破了160万粉丝的账号上贴出了我刚剪完头发的照片。我记得理发后他确实在客厅里用各种角度拍摄了一通。

[看起来很清爽啊!]

[剃短两侧很适合凪选手!是哪家美容院剪的?]

[很少看他露出耳朵呢。有夏天的感觉,很棒。]

我打开自己的主页,只发布了一句话“头发是玲王帮我剪的”后,关闭了 SNS。

透过高层的窗户看去,外面的世界不知何时开始变暗。玲王差不多该回来了吧,我正想着要不要准备点外卖的瞬间,玄关传来了开锁声。

“我回来了。”

我从沙发上起身,明明是客人却一副自己家的样子去迎接玲王。

“欢迎回来。好晚啊。”

“谈话拖得太久了。很糟糕,他发了好大火。我还以为自己回不来了呢。要不是老婆婆介入,我可能会被软禁起来。”

“这是手信。”玲王把纸袋塞给我。是附近的百货商店的布丁。

“话说我还没买晚饭呢,杯面可以吗?”

“嗯,我刚打算点外卖。想说的话都说了吗?”

“不,没有,什么都没说出口。”

玲王摘下帽子和口罩,焦头烂额地把它们揉成一团扔在了地板上。

“我真的,在那些人面前毫无办法。从小一被父母说重话,我就说不出话来。真没出息,都已经是大人了。”

玲王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客厅。我捡起他扔在地上的帽子,挂到墙上的挂钩上,朝他身后追去。

“我有很多想说,却发不出声音,都被卡在了喉咙里。除了‘好的’和‘我知道了’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虐待。”

“不,也没到那个地步。”

啊,他笑了。

我走进厨房,之前估摸着他的回家时间烧好了热水。我泡了杯可可,希望这香味能让他放松一点。

玲王只是静静地叠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但是玲王,太可惜了。你获得了世界第一,你才二十岁,一切才刚刚开始。”

“嗯……”

“玲王想继续踢球吧?”

我从厨房观察着玲王的样子。他虽然没有出声,但我看到他点了点头。

“那就写信吧。”

“……信?”

“你没法面对面说出口吧。用LINE大概会说诚意不够。折中方案,手写的信。”

我把装着可可的两只马克杯放在餐桌上,而不是他坐着的沙发。朝玲王招招手,玲王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朝我走来。

“……信啊……能管用吗……”

“你尝试吗?”

“倒是没有……”

我把可可和布丁递给坐下的玲王。还放下一套信纸。这是之前我给老家寄比赛门票时没用完的。

“……试试看吧。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玲王一开始没有动笔。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边和我说话一边一点一点地写,最终用了八张信纸才写完。

他写,今后也想继续踢足球;想和搭档一起继续追逐梦想;如果可以的话,不想继承公司;从以前开始就无法在父母面前说出自己的心情;他不是为了为了金钱和名誉而踢足球的。

被父母表扬在足球上的成果让他很高兴;即使成为了世界第一,想要选择的人生却被否定,这让他很悲伤。

我本觉得看别人给父母的家书不太好,决定在一边玩游戏,但他让我陪他一起想,我就不客气地读起了信。

就一个二十多岁男性所写的内容而言,有些孩子气。不知怎么的,我感觉也许玲王的身体里,也许还残留着被父母束缚着无法成长的部分。

在玲王花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写完信后,他的第一句话是,“……真长啊。”

“但是把想说的话都写上去了吧?”

“嗯,嗯……接下来就看他们会不会读了。”

玲王把刚写好的信放进信封里端详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

“要不要在信封上写点什么?”

他拿起红色的马克笔,在信封上写上大大的“必读!!!”两字。

信散发出的严肃气氛被破坏殆尽。

“一定没问题的。”

对于我毫无根据的鼓励,玲王微微一笑,“但愿如此。”

 

 

09.暗云

 

 

实现与凪的梦想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年。

去年在全日本成为社会现象的足球热潮现在似乎已经开始冷却。但各地爆发性增加的足球俱乐部至今仍然活跃着——似乎是这样。

这些都是我从身在日本的雪宫那里听说的,并没有亲眼目睹。

 

现在八月即将结束,转会市场也进入了最后阶段。

他要转去那里了,那家伙的转会费大概有这么多云云,流言四起。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这是我转会来西班牙后刚住进不久的新家。

在职业联赛第五年,签下了一年的合同。理由简单明了,让人捧腹大笑。因为没有和父母沟通好。今年二十二岁的男人,以如此幼稚的理由签了一年期限的合同。

这个冲突也是我现在坐在自己房间沙发上的理由。

 

上午十点半。

这个时间我本来应该在健身房锻炼。

“我有话跟你说,请联系我。”

凌晨时母亲发来的信息。按日本时间,是在中午给我发的。

今天早上醒来查看手机,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条信息。一睁眼就糟透了。

我在这时就通知了俱乐部要请假休养,理由是身体不舒服。事实上我心情确实不好,所以这绝不是说谎。

说实话,我心中满是不祥的预感。短信还不够、特意要我回电话这一点就让人反感。完全不提要紧事的地方也让我不满。毫无疑问,她要说公司的继承问题。

总之,必须给她回个电话,而且要尽可能快点回。这种事拖越久情况越糟糕。

我打开手机,打开母亲的聊天界面。都到这一步了,我还是怎么都不想和她说话,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游移,没决心按下呼叫键。

“啊——……”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我揪住自己的头发沉吟着。这是相当愚蠢的行为。但我无意识地做出了这样的奇怪举动。

现在特别想听听凪的声音。

是想借此缓解紧张的心情,还是一种祈愿?我不知道自己行动的理由。不过,似乎只要跟凪说几句话,我就能鼓起勇气。

我打开凪的个人界面,按下“语音通话”。西班牙时间上午十点半,英国是九点半。就算他今天休息也应该起床了吧。

一声,两声。轻快的旋律在耳边循环。在响到第五声时,旋律中断了,耳边随之响起了有些嘶哑的声音。

“玲王?”

刚睡醒的声音。沙哑的、好像含了很多空气。

“你还在睡觉吗?”

“嗯,睡着了……怎么了?”

“不是、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老实地说道。

“唔嗯……”他仿佛说梦话般的附和着,“……那我们来词语接龙?”

“词语接龙?”

“因……为我又不会说什么有趣的话题……”

我知道在说“因为”的时候凪支起了身体。他现在一定是趴在床上,胳膊撑在枕头边。

“睡到这个时间,你今天休息吧?准备干什么?”

“打算悠闲的放松一下,现在还不知道。”

“你不是一直都这么悠闲吗?偶尔也出个门,融入一下人类社会。”

说完,我不禁笑了。手机那头的气氛变得柔和起来。

“好麻烦啊……”

我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他大概是躺了下去。那副样子浮现在眼前。

“那个……你没什么精神啊。”

“诶?”

“发生什么事了?”凪突然沉下声音。

我为凪的担心感到高兴,更为他的敏锐直觉而惊讶。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累罢了。”

“是吗?那就好。”

“为什么这么问?声音听起来很无精打采?”

“没有。玲王是不会让别人看到这种状态的吧。”

凪嘶哑的声音中,湿度一点点开始上升。虽然很想看看他的脸,但刚睡醒的他肯定不想视频通话吧。

“玲王不是有很多朋友吗?”

“嗯?普通水平吧。”

“其中有感到为难时可以毫无顾虑依靠的人吗?”

我脑海中浮现出的众多面孔一下子减少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我在各个俱乐部中都交到了好朋友,也有可以轻松信赖的工作人员。

“嗯……在某种程度上有?没想到有一天会听到你这么说。”

“在这些人中,有可以倾诉烦恼的人吗?”

“什么话都、吗……”

“身边有这样的人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脑子里只浮现出了一张脸。

“……凪,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

说出来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只会让人更加担心。

“现在马上去不了。”

果然,凪这么说了。谁都会认为是这个意思吧。我慌忙纠正。

“不,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只是随便问了问。时机不对啊。”

“……是吗?”

“反正冬天休赛时我会去你那边玩。到时候就能见面了吧!对不起,我还有事,先挂了!”

明明是我打给他的,却脱口而出这种话又挂断了电话。凪应该觉得莫名其妙吧。

我发过去一条信息:对不起,给你打了奇怪的电话。

他可能去睡回笼觉了,消息没有显示已读。

下次再向他道歉吧。我打起精神给母亲回电话。如果不趁现在一鼓作气,就更打不出去了。

“……好!”

我就势按下了“语音通话”。母亲立刻接通了。

“玲王酱。”

“啊……妈妈,好久不见。看到留言所以给你打电话了。”

“对,我有话跟你说……爸爸生气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世界杯都结束一年了,你怎么还在踢足球?”

思考瞬间飞出九霄云外。超出了我的预想。

我原以为她是要说服我放弃足球,但已经超出了这个阶段。

她在责备我还没放弃足球。母亲大概真的很诧异我还没有宣布退役吧。

“玲王酱?”

在这些人心中,我放弃足球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想知道的只是“我什么时候退役回家”而已。

根本不存在继续踢球这种愚蠢的选择。

“玲王酱,你在听吗?”

“啊……”

我恍然回神,看了看手边。

手机烫得要命。不,是我的手在发冷吗?

“没事吧?我很担心。足球运动员会不会过度消耗身体?爸爸妈妈很担心你。明白吗?”

“……嗯”

“要是把身体搞坏了怎么办?玲王酱受伤了我会很伤心的。公司的掌管者不能把身体弄坏了。在弄伤腿之前回来吧。”

“……、……嗯……”

我捏紧手机。如果就这样碎掉的话,就能结束这场对话了。

“那个……去年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啊,信啊。当然看过了。不过那时世界才杯刚结束,肯定有些话是冲动之下的写的吧?”

“……不……诶……?”

“没事的玲王酱,放心吧。现在去道歉的话,一定会得到原谅的。对了,下次休假是什么时候?妈妈陪你一起去道歉。”

道歉?得到原谅?谁?我吗?

信中写了“我想继续踢足球”,那是必须道歉的事吗?

思维仿佛蒙上一层迷雾。我自觉到头脑变得迟缓。在只能说出“是”之前,还有应该传达的事。

“……但是,你们不是说过吗……说不到背负日本的程度就不承认我……我,成为了日本代表哦。”

“是啊,所以你不是参加了世界杯吗?玲王的梦想是世界杯冠军吧?我们在谈这之后的事。”

“我不想参加一次世界杯就结束……我还想继续踢球。为什么不明白呢?”

母亲叹了口气。不是愤怒,而是无奈。

“玲王酱,爸爸也为你准备了选项。第一个,马上回家,回来后好好学习,开始准备继承公司。”

这个我绝对不愿意。

我默默地等待下一个选项。

“另一个……踢到下届世界杯为止也可以。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结婚安定下来。妈妈觉得先成家也可以哦。”

“……哈?”

我慌忙拿起差点掉在地上的手机,困惑地开口。

“结婚……为什么?这和公司和足球有什么关系吗?”

“这是为了巩固你立场的必要条件。我会找到符合条件的优秀的人,交给我吧。”

我的心脏怦怦地直跳。感觉双腿渐渐失去了力气。

“你只顾着玩,大家会不安的。你要娶个优秀的妻子,生个继承人,让大家安心。”

“……大家是、什么?”

“和你相关的所有人都希望你能幸福。”

头仿佛像被这句话狠狠击中,嗡嗡地剧痛。

母亲并不是不在乎我。也没想过要利用我。

只是,她真心觉得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商人就是最大的幸福,她的使命就是让我走上这条轨道。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提到结婚。我从小就被这么教导。——玲王酱长大后要娶一个大户人家的优秀妻子。只是这件事变成了现实而已。

但是,很痛苦。我应该已经习惯了人生被他人决定,习惯了被当道具一般对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痛苦。

“是叫凪君吗?”

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了。

‘你信上不是写了吗?说你和朋友住在一起。”

“……不,凪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搭档……”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温柔地笑了——并不是嘲笑,就像对年幼的孩子微笑一样温柔。

“就是说,你们是朋友吧?”

不是。完全不是。

但就算解释了,我也不觉得她能理解。既然不能理解,我也不想解释。为了被否定而做的说明都是徒劳的。

“总之,玲王酱已经过了可以和朋友一起玩乐的年纪了。凪君也处于很重要的时期吧?这些话听起来很难受……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是……”

“差不多该吃晚饭了,我也去跟爸爸说几句。再见了。”

“我说……”

在通话即将被切断之前才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不停颤抖着。

“我,有交往对象了。”

不,我没有。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但无论如何,我都想确认一下母亲的心情。

“是什么样的孩子?”

“嗯?嗯……很温柔、”

“她在哪里工作?父母是做什么的?”

“不……、……就是普通人……”

母亲什么也没说。沉默令人痛苦。挂在房间墙壁上的秒针声感觉比平时更大。

过了一会儿,母亲平静地说道。

“没关系的,爱情后面会培养出来的。我绝对不会让你不幸。请你相信妈妈。”

我盯着显示通话结束的手机,茫然地思考着。

也许叫“心碎”更为合适。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的尽头,上下左右都无路可逃。

和无法沟通的人对话也让人身心俱疲。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我把手机扔在地板上。

接着,就这样仰面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我想继续现在的生活。生活在俱乐部主场所在地,每天沉浸在足球中。然后,休赛季时和凪同住。如果能转会到英格兰,赛季也能和凪住在一起。

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幸福。无论是成为优秀的商人,还是和妻子、孩子共建家庭,都不是我想要的幸福形式。我只想和搭档一起踢足球。

但现实中,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偏离道路”的我,总有一天会被拉回“正确的位置”。

“……我该怎么办呢。”

我自问似的喃喃自语。答案什么的显而易见。结婚就好了。

只要结了婚,至少可以踢到下届世界杯。在给我准备的所有选项中,这是最好的一个。

小时候,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继承公司。因此,我并不反感这件事。只是现在,我有更想做的事情。

二十二岁。上大学的话,今年是四年级。我本应在下个春天进入御影集团。父母应该也是想赶上“既定”的日期安排吧。

不,是的。我并不反感。

就算是结婚,我也知道作为御影家的人,总有一天是非结不可的。

没有必要烦恼。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打扫着原本打算交给家政清扫的浴室,包括厨房、电视机后面、鞋柜里面、洗脸台的镜子,都彻底打扫了一遍。

精神似乎遭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如果不持续做点什么,思绪就会落到谷底。

无力感、孤独感,陷入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就好像在一个宽敞的地方迷路了,我用湿毛巾擦着架子上的污渍,如此反复。

在被毫无意义擦得锃亮的房子正中央,我坐了下来。当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回过神时,窗外的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差不多到了该考虑晚饭的时候了。

我伸手拿起手机,毫无意义地浏览着生活类的信息网站。发现了附近新开餐厅的信息,将链接发给了队友,写道“下次去这里吧!”。

“玲王身体还好吗?”队友回信道。说起来,我今天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假。

我不想以这样的精神状态度过夜晚。或许可以把明天的训练抛到脑后,去附近的酒吧喝到天亮。不,不行。我明天有训练。

——有感到为难时可以毫无顾虑依靠的人吗?

我想起了今早凪说的话。

我现在是感到为难吗?感觉不是。也不是悲伤。

愤怒,嗯,也许愤怒稍微贴切一点吧。

我冷静地分析自己的情绪。最贴切的也许是“焦躁”。

我坐在地板上,头靠着沙发看向手机。

我想要转移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打开了ins。就在几分钟前,Manshine·C的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新文章。

【这是正在墨西哥远征中的选手们的样子!】

哦,满城远征去了墨西哥。我漫不经心地看着那张照片。下一秒,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他在。中锋凪诚士郎。

远征队员们愉快地走在大街上,在最远处很小的人影。一只手拿着taco一一样的东西,眼睛不知道望着何处。

【友谊赛顺利结束,飞机起飞前的短暂观光中♪】

拿着手机的手变得潮湿。令人讨厌的汗。墨西哥?凪现在在墨西哥吗?

动摇之下,我计算着西班牙和墨西哥的时差。电话打给凪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西班牙的十点半是墨西哥的……

——不是大半夜吗!

不知道他在墨西哥什么位置,不是半夜两点半就是三点半。

也就是说,凪是在墨西哥友谊赛结束的当天深夜,被我的电话吵醒。

我不由自主地打开LINE,在凪的聊天画面输入讯息。

[说嘛!]

[我不知道你要远征。]

[不是大半夜嘛]

[今早通话的时候]

[凪————!]

这时画面突然弹出“来电中”的文字。我点下“接听”,手机里传来了凪的声音。

“玲王早。”

“早……诶,现在、几点?”

“太战战兢兢了吧。现在是中午十一点。”

“太好了……不、你告诉我啊!那通电话打了很久吧。”

凪后面吵吵嚷嚷的。大概还在墨西哥的大街上吧。

“如果是比赛前一天我还是会说的,但比赛已经结束了。”

“你很累吧……”

“今天只是观光到傍晚就回去了。啊,我也来一份,please。”

看样子他们进了餐厅。我很高兴凪和俱乐部队友相处融洽。

从出道开始就一直待在Manshine·C的凪,想必在队伍里已经安定下来了吧。

“午饭?”

“嗯,很辣的海鲜店。”

我能吃得了吗,凪嘀咕道。我想象着凪因香料的辛辣而吸气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果然和凪聊天让人平静。电话就已经足够治愈了,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在休赛季直接和他见面。

“啊,刚才我买了点心寄给你。墨西哥特产,以前在KALDI*见过的巧克力。”(*:一家进口超市)

“嗯……在KALDI买不就行了?”

“还有,我一个人改签了直飞马德里的航班,去一下玲王那里。”

“诶?”

突如其来的报告让我不禁抬起了头。

“在那通电话之后,我马上就去查飞机了……最早一班是在傍晚。”

“诶,不……”

“大概是明天中午到你那边吧。”

无视惊讶地说不出话的我,凪继续说道。

“时差很厉害,让我住一晚吧。”

“……这什么魔鬼日程。至少住两周左右吧。”

“当然不可能。”

我胸口渐渐升起暖意。就像自己家……不,比自己家更有安全感。

能见到凪。这么一想,就觉得即使不喝酒也能渡过今晚。

“……我遇到了点烦恼。”

“嗯。”

“不过,现在大概什么都不能说。”

“我知道玲王是这种性格的人,我只是想和你一起。”

凪说完,或许是不好意思,“啊……”地嘟囔着开始寻找措辞。我脑中浮现出他一手拿着手机,另只手摸着脖子的模样。

“有趣的话题……我会在飞机上想好的,到时候说给你听。”

“把难度提这么高没问题吗?”

“可能有问题。还是当我没说。就多聊些有的没的吧。”

我很高兴凪能这样为我费心。

你会说这种话还真稀奇——我把这句揶揄吞回了肚子里。

 

 

10.月蚀

 

 

“凪!”

十二月中旬。玲王从西班牙远道而来,到我家时耳朵被外面的寒风被痛得通红。

久未见面的玲王,看起来比上一次见面时更成熟了。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交流战的时候,应该是三个月前吧。

我们已经二十二岁,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尽管如此,看到相方的年岁增长还是会感到惊讶。

“欢迎回来,玲王。”

他一进玄关就给了我一个热烈拥抱。我和玲王都已深受海外的影响。反倒想不起打招呼不用拥抱的时候了。

“我回来了。你也是,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

这里是我现在居住的公寓,所以说“我回来了”有点奇怪,但玲王的拥抱却有一种莫名的“回家感”。

结束漫长的联赛季,转会市场开启前的短暂平稳时期。玲王来到了我在英国租住的公寓。

在这里待几天之后,我们打算一起回日本。休赛季里果然还是想回到自己的母国。

玲王收紧抱着我的双臂。

“你又壮了?”

“身高倒是没怎么变。”

“很结实哦。以前有这么结实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训练一如既往的严苛啊——”

玲王松开我,双手来回摸着我的头。他可能把我当成了大型犬之类的。

“搭档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真是寂寞啊。”

“所以我都说要接受你那边的offer嘛。”

“不行。虽然我这么说不好,但世界的凪来我们队太屈才了。你还是得待在一个赛季就能运作250亿日元的俱乐部。”

这句话要是被他的教练听到,恐怕会哭出来。但玲王所属的球队也相当强大。“那支队伍里签了日本人”在日本成了大新闻,西甲中也名列前茅。

不过,我所属的队伍的确是足球界的明星球队,怎么说还是有差距的。足球发源地最高级别联赛的冠军常客。含金量可不一般。说的就是这个吧。

“高中的时候明明每天都要见面的……”

玲王有些落寞地说完,脱下鞋子走进客厅。从他自然的动作能看出他在家里也不穿鞋。还是脱鞋比较舒服。打扫起来也轻松。

玲王举了下手中的塑料袋。是这栋公寓附近杂货超市的袋子。

“借用一下厨房,给你做西班牙风的极品下酒菜。”

“哇!”

玲王毫不在意我的棒读式的感叹,利落地扎起头发,洗了手,站在厨房里。看到崭新的厨房后,玲王说道“完全没有使用感”,我无法反驳。

不一会儿,就听到剥东西的声音,还有搅拌的声音。

“转念一想,高中的时候一直和凪在一起可真厉害啊。可是和‘世界的凪’穿着同样的制服每天见面诶。”

“玲王不也一样嘛。我还让世界的玲王选手背我呢。”

“你真是个了不得的家伙,真的。”

我能理解玲王想说的话。因为我也这么觉得。

当我看到玲王出演的综艺节目,在 “超稀有的高中时代影像!”的介绍后播出身穿白宝制服的玲王的视频。

超贵重的宝藏视频。惹得节目嘉宾们尖叫连连的玲王的身影,我每天都能在最近距离看到。

我心想,可真是了不得,那天晚上我不知为何睡不着觉,莫名其妙地给玲王发了一大堆表情包。也没有回复他第二天早上发来的“怎么了”。

那时,我们确实每天都在一起。即使分开,第二天早上也能立刻见面,这是现在无法想象的距离感。分开的时候也不可能产生“下次能在年底见面就好了”这般寂寞的对话。

“不是有句很有名的话吗?‘父母去世前还能见几天面’”

玲王开口说道。我也听过这句话。离开老家走入社会的人,在父母去世之前,一共能见几天面呢?简而言之,是一句有启发意义的话。

“这句话怎么了?”

“最近对凪也会这么想。”

“唔诶……”

我和玲王经常发信息,偶尔也会打电话。不过,就见面的天数来说,可能确实不算多。

“不,我知道。朋友归根结底就是这样的。我完全没再见过初高中的朋友,以后也只能在同学聚会上见了。”

前提是会去参加同学会,真了不起。但我怕岔开了话题,没有说出口。

“我没有比玲王认识更久的朋友,所以不太清楚。”

“无论如何都会疏远的。我和你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总觉得能一直在一起……结果像现在这样签约不同球队,生活在不同国家,我退役后就更难见面、更少联系了,渐渐只能通过电视和网络新闻知道彼此的近况。然后,当你某天接到我的死亡通知时,突然会想,咦……最后一次和玲王见面说话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正想说“你在说什么啊”时,玲王看向了我。

“所以,回到日本后住一起吧。”

“是啊。”我一边这话题转得好突然,一边回答。

“这样比较轻松。”

“对吧?离赛季还有一个多月呢,找个东京市内的短租公寓吧。”

厨房传来咚咚地有节奏的菜刀声。我才意识到我家原来有菜刀。

我正要去看看他在切什么时,玲王对我说,“厨房很危险,别进来。”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要看俱乐部出的房租有多少,两个人加起来应该能住个不错的地方。”

“补上差额也不要紧。”

“嗯,那倒是。”

滋滋,传来了烧制东西的声音。我又意识到我家原来有平底锅。

“这个我还没去打探过,能获得许可就好了,我想在休赛期参加白宝足球部的训练。”

“哦——”

“大概两周,一周三次……一共五、六次吧。所以我打算在方便去白宝的范围内找房子。如果批准了,你也来吧?”

“玲王去我就去。”

听我这么说,玲王笑道,“如果我说那个凪诚士郎也想来,绝对不会被拒绝的。”不,我想即便只有玲王也绝对不会被拒绝的。

虽说是休赛季,但休息一周就会失去一个月的体力。有的球员回家继续进行自主训练,有的回家期间在训练场附近订酒店的,还有加入大学或俱乐部的训练顺便修整的,各种各样。

没有选手真的什么都不做只是休息吧。即使休假时间有一个半月,但真正能躺平什么都不做的最多也就两周上下。

空气中飘来烤肉的香味,玲王瞥了我一眼。

“凪,没事的话看看我手机相册。”

玲王的手机放在桌上。可用我的脸自然解不开锁。

“玲王,输一下密码。”

“生日!”

他轻易地告诉我密码,我有点惊讶,但是之后说的“之后你也录一下刷脸认证”让我更惊讶了。这么没防备不要紧吗?

玲王的生日是八月十二日。连怕麻烦的我也记得很清楚。但是0812没有认证成功。加上年份也不行。

“不是0812吗?”

“抱歉,是你的生日。”

原来是我的啊,我心领神会地输入我的生日。这次顺利打开了主屏幕。相册里有很多房间内景的照片。

宽敞的客厅、时髦的楼梯等等,粗略估计能有两百多张。

“这什么?”

“和你一起住的地方。”

“你已经定好了?”

“不。有三个备选,我还在犹豫,所以现在想和你商量一下。久等了。”

玲王端着盘子走来。盘子上整齐摆放着看起来很贵的淋过油的薄切牛排。

“西班牙产的薄切牛排,用橄榄油煎的。不过材料是在国内买的。”

“很好吃的样子——”

“实际也很好吃,我买了腌制得很入味的。”

“带着腌好的肉来我家的玲王,感觉真好。”

理所当然地拿出我家叉子的感觉很好。毫不客气打开我家厨房抽屉的感觉也非常好。

你的点好奇怪,玲王笑着在沙发上坐下,肉放在了沙发前的矮桌上。

“玲王,你想喝什么?”

“有红酒吗?”

“有。不过不是什么好酒。”

“记住了,红酒配肉是不会出错的,了解一下也没什么损失。”

几个星期前突然想喝、但买来后还是没喝的酒能派上用场真是太好了。我把酒瓶和两个玻璃杯放在桌上。

“诶,普通的玻璃杯啊。”

“我没有酒杯,喝什么都用这个。”

“想你就没有——”

玲王格格笑着打开了瓶子。不怎么贵的红酒,就像喝果汁一样倒进朴素的杯子里。让大少爷喝这种东西没问题吗?今天一定会被御影家的法律制裁的。

“来,为我们的再会干杯。”

“干杯。”

“咚”的一声,玻璃杯碰撞出愚钝的声音。一点也不清脆。

“有放什么电影吗?”

玲王像喝果汁一样喝着红酒,打开电视。毫不客气地使用我家电器的玲王果然让人感觉很好。

“这个时间段只有家庭问答节目。”

“这是什么?”

“嗯,玲王那边没有吗?通过公开招募被选中的家庭进行问答竞赛、赢取奖金。感觉这里每天只播放这个节目。”

“没看过啊……那边永远都是演家庭连续剧。每集都是熊孩子犯了事,父母说了些挺有道理的话,然后拥抱一下就结束了。”

果然居住的国家不同,很多地方都有差异。总觉得玲王存在着我不知道的地方让人有点寂寞,但听他说些我不知道的事也很有趣。

“嗯!肉真好吃!”

御影家的人看到玲王这副宛如普通庶民的样子恐怕会晕倒。但我懂他想说的,饮食控制期过后的满是油光的肉确实很好吃。

我也把玲王特制的薄切牛排放入嘴里。就算是味觉不怎么灵敏的我,也不禁食指大动。

“玲王这个真好吃。”

“对吧——!多吃多长个哦。”

玲王得意的表情很下酒,我猛地煽起红酒。肉马上就要没有了。

“啊,对了对了,帮我看看房子。”

我嘴里塞着肉,看向玲王手边。大屏手机上显示着刚才看到的房间照片。

“这间虽然里面不错,但只有下面的楼层空着。不过其他条件都是最好的。房间也多,可以做个简易训练室。”

“那就这间不好吗?”

“这间离车站很近,周边环境也是最强的。虽然房间有点少,但只留一间当卧室就解决了。”

“那就这间不好吗?”

玲王瞥了我一眼,滑动相册打开另一张照片。

“最后是这里。因为是新建的所以特别漂亮。厨房和客厅都很大。在四十二楼,安全方面无可挑剔。”

那就这间不好吗?我想这么说,但怕被骂,只好作罢。

“凪觉得哪间好?”

“在几个中选的话,第二间吧。”

“果然对凪来说地段很重要啊。不麻烦很方便。”

玲王高速滑动相册,看了看第二间房的照片。

“一个卧室可以吗?我们要睡在同一间房里。”

“事到如今还在意这个啊。”

“嘛,也是。那我就联系这间了。”

其他人(包括我在内)绝对会烦恼好几天的合同,玲王轻易就决定下来。

“玲王现在是租的房子吧?要退租吗?”

“可能会换二子来住,所以还在保留中。他来我家玩的时候就很喜欢那间房啊——。要看他转会的情况。”

“二子最近的势头也很猛啊。”

“光转会费就有五十亿呢。”

玲王低下手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往杯子里倒第二杯红酒。

“凪在这栋公寓住了很久吧?”

“离开BLUE LOCK后就来了英国,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这里……五年半吧?”

“比高中时的宿舍还久,已经是第二个家了嘛。”

“真没想到会住这么久……我还以为踢球转会会很频繁呢。”

“一般情况下是的。像我这种去了法国、意大利行、西班牙的。”

盘子里还剩最后一块肉。玲王不会去吃最后一块。经常被称为“顾虑的结晶”的最后一块,通常都被我吃掉了。

“话说,玲王在意大利的时候只吃披萨吧?”

我把沾着酱汁的肉放进嘴里。肉汁和油随着咀嚼嗞嗞地冒了出来。

“没有啊,我有在控制饮食。”

“因为那时候推特上全是披萨。”

“啊?是吗?糟糕,我都没注意到。大家会觉得御影玲王老吃披萨吧。”

玲王打开了自己的推特,大概是意识到那么久之前的推特实在很难翻到,立马又关上了。

品尝过肉的舌头开始品尝葡萄酒。我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

回到日本,住进新租的公寓,拜访白宝的足球部,之后干嘛呢?下个赛季的合同是什么情况?现在签的是几年的合约?我有必须要问玲王的事情。

我张开口,又闭上,喝了口红酒润了润嘴唇和喉咙后,问道。

“……说起来,公司的事怎么样了?”

虽然做了那么多心理准备,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如果紧张情绪传到了玲王那该怎么办。

“啊……那个啊……”

玲王喝了一口红酒,把空酒杯放在桌上。

“总之可以踢到三年后。”

“三年后,是指下届世界杯吗?”

“嗯,到此是可以的。当然,前提是我能被选上国家队。”

玲王苦笑着拿起酒瓶,往玻璃杯里倒着便宜的红酒。

“……再往后呢?”

玲王看着电视。屏幕正播放着一如既往的家庭猜谜节目。画面中的家庭手忙脚乱,玲王的眼睛却盯着一个点,一动不动。

“没法继续了吧……我应该会在那时退役。”

玲王的眼睛里一定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等下一届世界杯的时候我就二十四岁了,再下一届就是二十八岁了吧?就算继续踢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参加世界杯。足球热潮下优秀的年轻人也在不断涌现。”

“话虽如此……”

“我也算踢了很久了。二十四岁了吧。很多选手在这时候也就退役了,我觉得也不算太早。”

玲王又举杯喝了一口红酒。他喝酒的速度加快了。

“还有很多选手一直踢到了四十多岁。”

“……往上比较的话就没完没了了。羡慕的我要疯了。”

“我之前也说过,两个人一起去谈谈吧。我也没想过能帮上什么忙,不过第三方推荐也很重要吧。”

“你今天话真多。”

我隐约察觉到这是拒绝的说辞。这是在暗示,你不用来。

寄出那封信之后,他一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父母发生了很多冲突,谈了很多,最后放弃、妥协了吧。

“……我也想助玲王一臂之力。”

不是说要一直在一起吗,我是你的相方啊。我把话咽了回去。这些话对现在的玲王来说只会成为重负吧。

“你的好意,我很高兴。”

“……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讨厌搭档这个词。”

心脏好像被捅了一刀。

“我说过,我有一个重要的搭档,我很开心能两个人一起实现梦想,我觉得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这些话我说了。但他们完全不理解。”

玲王又灌下一口红酒。

“他们认为只有成为优秀的商人才是正确的道路。‘搭档’只是游戏,是一时兴起、是绕弯路、毫无意义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我也束手无策了。玲王父母讨厌的人一起去只会火上浇油。

在电视屏幕上,答对了问题的家庭成员正在拥抱在一起。

“本来之后的三年也是不允许的。不过和父母好好谈了谈,互相提出了不少条件,最后达成了协议。”

“什么条件?”

“各种各样。这个妥协结果,就是我的极限。”

在玲王伸手去拿酒瓶时,我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他喝得太多了。

玲王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朝我瞥了一眼,把手收了回去。

我现在完全没有了期盼休赛期间合租的心情。

 

 

11.关于骚动

 

如果是漫画的话,他的笑声会用手绘字体写着“啊——哈!哈!哈!”

玲王笑得那么豪爽。他手中刚发售的周刊杂志发出被刺啦揉皱的声音。有人会这么开心地看重要搭档的绯闻报道吗?

“别笑这么开心啊。”

“抱歉。可是这个……噗……”

玲王的声音总是那么愉快。

“没想到你会和这样大人气的女主播同居。”

“虽然我没有,是啊。”

“好像还戴着情侣手表。”

“这倒是我最头疼的。”

视线落向手腕上我爱用那块手表。不知怎的,漠然觉得这块手表仿佛被玷污了。

“怎么办?我给你买块新的吧。作为圣诞礼物,虽然晚了点。”

圣诞节在上上个月,我已经收到过礼物了。今年的礼物是出差时很方便的手提包。

“我不需要手表了,我已经决定一辈子都用这个了。”

“不过,继续戴着的话,就一直和那个人是情侣款啊。接下来说不定就是订婚报道了。”

“应该是对方去换,根本不适合她。”

这个手表是为男性设计的。既不纤细也不简约,是一眼就能看出戴着手表的粗放款式。

对于女性来说太过粗犷了。虽然有很多女生适合粗放风,但至少不适合以“清纯系”著称的她。

“足球·凪诚士郎(22)与人气女主播M的同居疑云!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曝光?”

玲王念着报道标题。紧接着又传来轻笑声,我不禁拍了下玲王的背。

 

之前开始就觉得很麻烦。

 

第一次知道她是在一个月前。

十二月中旬,正值我和玲王趁休赛季一起回到日本。千切发来一个神秘网址,说“给你介绍一个我最近沉迷的超有趣的网站”。

“什么啊这是?”

玲王去参加工作会议了,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我老老实实地打开了网址。链接跳转到一个名字像维基百科、但并非维基百科的网站。

页面标题是《N选手·M子暗中秀恩爱投稿汇总Wiki》。

“什么啊这是?”

每隔几秒我再次低声自问,翻起了首页。虽然我对别人的八卦不感兴趣,但对千切特意发来的“最近沉迷”的内容很感兴趣。

我先点开最上面的《01:采访内容和当天的ins投稿》的链接。

发现上面刊登着一本很眼熟的杂志,是不久前发行的。

“问:和喜欢的女孩约会的话会去哪里?”

“N选手:随便哪里。在家打游戏不行吗?出门的话,可能会跟着对方去ta想去的地方……。”

“问:如果自己主动邀请,你会选择哪里?”

“N选手:嗯……因为想悠闲躺平,会去附近的温泉旅馆吧?(笑)”

这个N选手不就是我吗?“(笑)”这后缀明显是杂志擅自加上的,但我记得这个回答。是接受女性向时尚杂志特辑的莫名奇妙的采访。

这到底哪里暗秀恩爱了?我在内心抱着疑惑继续滑动页面,答案就在下方。

“上述杂志发售日M子的ins:今天在家悠哉地度过♡ 明天计划久违地去spa泡温泉,悠闲躺平♪”

附上了散落在床上的游戏机的照片。我瞬间理解了。我和M子说的话,偶然在同一天同步了。

 

这种巧合一定很常有。我所说的游戏是用手机玩的大逃杀类游戏,并不是M子照片中的主机平台类RPG。而且我当时住在英国,根本不可能和身在日本的女主播同居。

但这种程度的巧合为什么还有汇总呢?我返回首页,再次浏览起链接。

《02:使用的餐具一样(暗中秀同居)》

《03:在N选手常去的店吃饭的M子的投稿(秀在一起吃饭)》

《04:友谊赛观战报告(秀相关人员座位)》

就这样,链接竟然多达30个。而且M子虽然是日本的播音员,却作为现场记者去了英国。

不,这不是巧合吧。几分钟前的我真是太天真了。

我逐一确认链接,终于清楚地理解了事态。M子配合我的社交平台上的信息,发布各种像是暗中秀恩爱一样的投稿。

当我写着【早餐】贴上玲王亲手做的早餐的照片时,她就发布【从早上开始做饭真开心♡】然后附上同样颜色的盘子的照片。

当我发出玲王送给我的奇怪的卡通人物的挂件时,她就发【我最近迷上了超现实系的卡通人物♡ 一看到周边就不由自主会买。笑。】

前几天我在推特上发的房间照片里被拍进去的相框,好像也和M子是同款。网站说我和M子很可能放着彼此的照片。不,那个相框里放的是我和玲王拿着冠军奖杯的合影。

像这样的“秀恩爱”竟然有三十条。

这可是三十条啊,三十条。她甚至买了我爱用的昂贵手表。真是莫名其妙。

其中只有一件是我主动的暗示。在看新闻节目的星座占卜栏目的时候,我不自觉嘀咕了一句“狮子座是第12位”,她似乎是狮子座。不,我只是因为玲王是狮子座才挑话的。

她紧接着说道“我今天是第12名……”糟透了。虽然我不知道,网上好像闹得满城风雨。

我在英格兰的俱乐部活动期间,M子去了英国赴任。我在休赛季回到日本时,M子也立马回到了日本。我自己都觉得这“不清白”。我和M子确实在同居。

由于对媒体的态度太差,我被网络炎上过好几次,但这种事还是头一回遇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不知道自己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也许这让我很心烦意乱。

 

这么说来,玲王之前也被小小的炎上过。他抓住称斩铁为“笨蛋斩铁”的记者衣襟被斩铁本人按住的场景被剪辑了。不过结果上看,赞许的声音还是多于批评的。那时候玲王是怎么应对的来着?

我思前想后,给正在工作的玲王发了条信息。

“千切发给我的这个玲王你知道吗?”

很快就有了回复。

[刚才看到了。]

[千切也发给我了。]

[这个]

[是说我们现在在三人同居吗]

“是啊。”

[笑死]

[太过火了]

接二连三发来的像女高中生一样的回复,让我莫名地感到安心。我隐约得觉得不需要担心了。

“我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

[放着别管]

 

当晚,玲王双手提着纸袋回到家。

“欢迎回来。回来得好晚啊。”

“她到底能跟到什么程度呢?”

“什么?”

玲王把纸袋放在桌上,麻利地从写着爱马仕字样的大量橙色盒子中,一箱箱地拿出花纹如同扎染手帕一样华丽的餐具。

“哎……这是什么,你买了多少个?”

“凪选手!以后在SNS上发布食物的时候!一定要使用这个餐具!”

高声命令的玲王完全在拿我的同居疑云打趣。大概是想确认M子会坚持到什么程度吧。他的表情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

因此,现在我们的碗柜里满是花纹像扎染手帕的盘子。只有这里是贵族的家。

我偷偷查了一下价格。发现我豪迈地打开薯片时用的大碟子一个要四十万左右,我玩游戏时叼着的勺子好像也要十二万。

 

这期间,出现了这次的绯闻报道。

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她好像跟在我后面。这已经是跟踪狂了吧。到底是什么驱使她做到这个地步?

然后网上那些秀恩爱的帖子被翻了出来,说什么使用同样的餐具啦,吃同样的东西啦,然后就发展成了同居疑云。

被谁误解、被怎么误解我都无所谓。我没有真爱女友,今后也没有和谁交往或结婚的计划,所以即使被捏造热恋也并不觉得困扰。

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否定一下。玲王百忙中努力早起为我做的早餐,变成了她亲手做的一样,直说这很让人生气。

 

没想到机会很快就来了。

营养餐食的新广告发表会。我作为形象代言人接受了一个小型记者招待会。

“听说凪选手很喜欢这款产品。”

“好的,很好吃……”

“广告拍摄顺利吗?”

“是的,没遇到什么问题……”

我想早点回去。虽然这么想,但看到球队工作人员那副想让我再多说几句的可怕表情,我稍稍挺直了身子。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正因为这样,我才会被诟病说对媒体态度太差。

“对了,你和传闻中的女主播真的在同居吗?”

记者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在拼命压抑着咧开的嘴角。

“啊……”

我又看了看团队工作人员的脸。他用双手比着叉。这是“可以否定”吗?还是“不要说话”?我可以否定吧?

“我完全不认识那个人。”

“啊?是吗?”

“传闻说暗中秀恩爱什么的,可是给我做早饭的是玲王……”

照机的闪光灯闪个不停。现在有什么值得拍的吗?

“这个玲王,是指御影选手吗?”

“是的。”

“你们住在一起吗?”

“从上个休假开始我们就一起住了。赛季开始之前会一直住在一起。下一季还不清楚,如果活动圈近的话也会一起住。”

我想起了那个汇总网站。

“经常买奇怪挂件的是玲王,更换了房间靠垫是玲王,帮我选我的领带是玲王,我检查狮子座运势的也是因为玲王是狮子座。”

还有什么来着?我打算一一回想那三十多条的秀恩爱,但因太麻烦而作罢。

“对了,最后,这块手表是玲王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记者们开始议论纷纷。我隐约感觉到气氛变差了。团队成员都一脸苦相。果然刚才是“不要说话”的意思?

可以结束了吗。这时,一名记者笑着问道。

“……这么说来,御影选手对她来说是情敌喽!”

事后回想起来,他大概是为了缓和现场气氛才这么说的。其他人也都笑了。但这个时候的我的第一反应是“哈?”。

“不……请不要说是情敌。那样不是显得对方好像有胜算一样吗?”

 

“你打算怎么办?”

玲王脸色铁青。

“你真的被广告解约了吗?”

“我和女主播传绯闻的时候你笑得那么开心,这次怎么不行?”

“那件事很有趣吧。这次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知道了,你不知道广告解约的分量吧?”

我觉得同居嫌疑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玲王一会看文件,一会看手机,忙得不可开交。身为当事人的我看着游戏的更新情报,据说要修改武器的射程。

“不是,广告解约、你……”

他还要说几次啊,我看向玲王,他果然还是脸色铁青。解约无所谓,但我不想让玲王露出那种表情。

“那个,我刚才也说了,考虑到事情的原委,不会产生违约金,签合同时收的钱也不用退。”

“问题不是这个吧?”

“对我来说,如果不播出就太幸运了,毕竟不是我想做的工作。”

吓人一跳的超级大特写、要我说很尴尬的台词,还对着我的喉头和嘴巴乱拍一通。

“可是……”

玲王欲言又止。他的眼睛左右游移,似乎在选择用词。对我来说,武器射程的修改更重要,但对玲王来说似乎不是。

“你是在意我的同性恋嫌疑吗?”

“嗯……”

没错,广告解约的理由就是这个。那场记者会虽然没有对外播出,但流言还是流传开来。

什么定下的广告似乎被撤了下来啦、记者招待会上似乎有过这样的对话啦、通过个人渠道得到的录音数据在这里啦云云。是活跃在SNS和直播间的爆料型账号公开的。

话虽如此,这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本来同性恋也不是错事。

因为从BLTV的时候开始就有很多人说我们的距离感不对劲,网上的声音一大半也是在说“怎么又是这两人”“终于出现同性恋嫌疑了吗草”“不是粉丝的人看了可能会吓一跳吧”之类的。

虽然擅长八卦的SNS帐户发布了关于我同性恋嫌疑的推文,但BLTV的粉丝们的“这是他们的通常运转!”“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等回复蜂拥而至。

“可是,被骂得很厉害呢。”

“我?”

“不是,是营养餐公司。说这个时代因为同性恋嫌疑而解约的处理方式很糟糕什么的。”

“世道真难啊。但拍广告这件事本身还没对外公开,他们从哪知道的啊?”

“不是开了记者招待会吗?记者不会把这些素材藏起来的。”

玲王撅起形状姣好的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也许是明白了说什么都不管用。

“……嘛,你不介意的话就没问题。”

“玲王不介意吗?”

“事到如今我还在意什么。在BLTV放送期间就有匿名讨论贴了。”

“啊,那个啊。”

某匿名版上标题是“mkg选手是真的喜欢ng选手吗?”的帖子。证实了玲王一直在追求我的说法。

“实际上,比起和那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传绯闻,我还是觉得和玲王传绯闻来得轻松。”

“嘛,我也是。”

“干脆我们真的交往不就好了。”

“这个嘛……还存在很多问题呢……”

玲王面露难色的咕哝着。如果他也没有恋爱的计划的话,这不是最好最轻松的吗。

 

 

12.月亮的背面

 

纪念与凪相遇七周年的家中酒会,在两人微醺时结束了。

两人喝完了一瓶红酒、各一瓶罐装鸡尾酒。我还想多喝几杯,多聊聊,但为了不影响明天的婚礼,这已经是极限了。

“凪——”

“嗯——?”

凪躺在地板上朦朦胧胧的。我摸了摸他蓬松的头,他的眼皮也变得朦胧起来。

不,朦胧的也许是我的意识。我慌忙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玲王——把我搬到床上——”

“我搬不动了。”

我把凪伸向我的双手搭在肩上,抱住他的身体,用力想把他拉起来,但最多也只能撑起他的上半身。

“快,站起来。睡在地板上身体会僵硬的。”

“好麻烦……”

“明天你会穿得正式一点吧?僵硬的身体穿西服会很难受哦——?”

起居室的沙发背后挂着凪那难得一见的西装。我知道他虽然抱怨但还是在好好准备。

随着时钟的指针移动,对话越来越少。房间里一片寂静。

从明天开始我会多一个partner。不,是会拥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生伴侣”。

与凪不同,她是有书面正式认可的真正的partner。

和凪的关系并不会因为结婚而改变。只是我退役后的“归宿”已经被准备好了。

在近期引退后,结婚、生子、继承事业,走上已经铺设好的轨道。这是我已经注定好的、因为绕了弯路而延迟启程了的人生。

我看着坐在地板上发呆的凪。

“……凪。”

我戳了戳他的脸颊,他的脸比高中时精悍了不少,像个成熟的男人。

说不讨厌结婚是骗人的。我终究没能逃脱“被父母左右人生”这个符咒。但我无能为力。作为御影家的儿子,能任性地以足球走向世界、并瞄准第二次世界杯,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拿出手机。和母亲最后一次对话是在十个月前。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不过,虽说是重要的搭档,但你和凪君在一起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你已经玩够了吧。已经不是能够继续玩耍的年龄了。

不要说搭档什么的,和漂亮的妻子在一起,成为优秀的商人吧。我觉得还不晚,现在的话爸爸也会欢迎你的。

我爱你,玲王酱。”

我关掉屏幕,叹了口气。情绪转了一圈,笑意涌了上来。

没办法,这是没办法的事。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我无能为力。

从很早之前开始,我就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睡觉去吧。”

不知何时,凪的眼睛紧紧盯向我这边。

“……啊,嗯,是啊。”

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走向床。我让凪先走,关上了房间的灯。

凪躺在床上看着我,我钻到他的旁边。床很大,就算两个高个子男人睡也绰绰有余,是凪提出要换个床时我挑选的。

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醉得恰到好处。微微发热的身体下,床单传来丝丝凉意。

“……这把年纪了两个男人一起睡,很奇怪吧”

凪又说了一遍,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怎么说呢,对我们来说倒不那么违和。”

“我们经常一起睡嘛。”

凪把被子拉到我肩上,隔着被子抚摸着我的背,轻轻拍了起来,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他这么做肯定也没什么理由,但还是抚慰了我此时有些低落的情绪。

即使结了婚,退役前也一定能一直这样相处。那接下来呢?

退役后,回到日本。回到公司。在归处等着我的是父母和妻子。

我要如何活下去?作为优秀的社长?作为诚实的丈夫?我拼上人生想要完成的事就是守护公司的安泰吗?

至少,这样的人生中没有凪的影子。站在我旁边的不是凪,而是妻子。说不定过段时间还会出现孩子。

我一直在想。已经数不清思考了多少次同样的事、得出了多少次同样的结论。事到如今再想也没用了。反正明天就要结婚了。

“凪,晚安。”

“嗯……晚安,玲王。”

凪闭着眼睛面朝着我,完全是成熟男人的脸庞。和高中时在教室里打瞌睡时的模样完全不同。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已荡然无存。

凪的一只手置于我俩之间。我很想摸摸他的手掌,可他好不容易要睡着了,不好意思把他弄醒。但是,如果错过了今晚就没有下次了。我不由得这么想。

这时,凪原本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

“……我、想牵你的手。”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如同反射一般,我立刻把手搭在凪的手上。来不及多想,就如磁铁般贴了上去。

交叠在一起的手,被他小心翼翼地紧握住。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只是用拇指指腹抚摸着他的手指。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很想牵手的。”

“诶?”

“高中的时候,不是有次下雨了你在我家过夜嘛。”

“啊……”

说起来是有这事。我本来打算叫老婆婆来接我,凪却邀请我过夜,于是慌忙让老婆婆打道回府了。老婆婆,抱歉。

不过我还记得第二天来接我的老婆婆那高兴的眼神。她微笑着说,这是你第一次住在朋友家里。

“当时觉得玲王在我家很不可思议,然后就想牵你的手了。”

“什么嘛,你要是告诉我,你想牵多久牵多久。”

“现在明白了,我那时大概很兴奋吧,第一次有朋友来我家过夜。”

“那也是我第一次去朋友家过夜。”

“骗人。”

凪瞪大了眼睛。

“明明想去谁家都行。”

“在别人家会感觉不自在,所以不太喜欢。在凪家就不需要顾虑了。我的第一次外宿。”

凪再次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叹了口气。

“当时可能想聊这些。”

“是啊,能炒热气氛吧。”

“不要结婚了。”

听到突如其来的话,我看向凪。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脸上似乎要被烧出洞。

“……不是能说不结就不结的。”

凪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他的手很僵硬,我猜他应该是鼓起了勇气才挤出了刚才那句话。

“……凪,谢谢你。你是在为我担心吧。”

我摸了摸凪僵硬的手,被他用力地握住。

“我告诉你要结婚的时候,你问过我会幸福吗?我想,大概不会。但也不会因此就变得不幸。”

凪一直盯着我的眼睛,让我无法直视他,只好把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对方也有很多考虑,但还是决定要和我结婚,我也必须下定决心。”

“结婚是这么回事吗?”

“……对我们来说是的,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告诉我要找个好对象结婚、生孩子、继承公司。”

凪手的大小和高中时没什么两样,但骨骼变得更加粗大了。

“……没关系,我一直都有心理准备。”

“你用看上去这么痛苦的表情说这种话,我没法接受啊 。”

“看上去很痛苦……”

凪会这么说让人觉得很有趣,我看向他。我很高兴他真心地在为我担心。

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也无法移开视线,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凝视着对方。

无言,或者说无声。昏暗的房间里,我们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

“……”

有什么东西从凪的眼中滚落出来。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立刻用一只手捂住了脸。

“……诶、凪、”

我猛地起身,抓住凪的手臂。

但他挡在脸上的手臂纹丝不动,没法看清脸。

“你在哭吗?”

“啊——……抱歉,现在、可能不太行。”

凪松开牵着我的手,用双臂遮住脸。

我有些混乱。没想到凪会流泪。而且是为了我。大脑一时没法接受这种状况。

我跨到凪身上,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凪顽固地不肯让我看他的脸。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哭啊?”

“我也不知道。”

“喂,别哭了,如果你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抱歉……”

在我下方哭泣的凪,声音在颤抖。

“马上止住……、等一下……”

听到他吸鼻子的声音,我也控制不住了。

至今为止拼命无视的感情汹涌而出。

悲伤。难受。好痛苦。

“凪。”

我感到手里抓着的凪的双臂突然放松。我打开他的手臂,看向他的脸。

“凪、”

“……玲王。”

透过双臂缝隙,我终于看到了他被泪水打湿的脸。大颗的水滴从他的眼中不停淌落。

“凪……”

眨眼的瞬间,我感到脸颊上滑过一道暖流。

“……不要连你也哭了啊。”

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凪的脸上。两人的泪水在凪的脸颊上合二为一。

凪向我伸出手,擦去我眼中不断涌出的不堪的泪水。尽管如此,眼泪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一味地将凪的指尖打湿。

“玲王……”

“凪,别哭了……”

“做、不到。”

说完,凪的眼中又落下一行新的泪水。滚落的泪珠随着重力渗入床单。

“你真是个笨蛋吧,事到如今、”

“……笨蛋,我们不是彼此彼此吗……这种……”

凪像孩子一样抽搭地说着,词不成句。

“我啊,本来觉得玲王已经决定的事尊重就好,我也得这么想,但是、做不到。”

“……呜……”

颤抖的嘴唇发出呜咽。

一旦开始流淌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底涌上来,无法抑制。凪的手指一直抚着我的脸颊,温暖而温柔。

“……呜、唔……凪……”

我一个劲地盯着凪的脸。眼泪落在他的脸颊上。我呼唤着他的名字,害怕现在近在眼前的搭档某天会变成遥远的存在。

“哪儿也不要去。”

说这话的是凪。他嘶哑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膜。

眉头紧锁,咬紧牙关,泪水流个不停。

看到他抖动的嘴唇,我涌起一种想马上抱紧他的冲动。

“玲王。”

凪伸手绕到我脖子后面。他猛地将我拉向他,我失去平衡,跨坐在他身上倒了下去。

我把脸埋进凪的肩头,耳边传来嘶哑的声音。

“玲王,选我不行吗……这样对彼此来说都是最轻松的吧?”

“当然、轻松,不过……”

“不会和奇怪的家伙出现绯闻,公司的继承人也是……只要是股东总会选中的,不一定要有血缘关系吧……这样的话。”

凪暂时停顿一下,吸了几次鼻子,颤抖着吐了口气后继续说。

“那就让优秀的员工继承,玲王做会长、顾问之类的,在公司里挂个名不就行了吗?”

凪的肩膀渐渐被我的泪水打湿。可能连床单都湿了。

“如果玲王爸爸很在意钱的话,我的收入在日本人里也是名列前茅的。”

“所以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决定的事。”

“那么,等玲王哪天有了真正喜欢的人,到时候再回去不就行了吗?”

我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凪的手环绕着我、揪着我的衣服,也在不停地颤抖。

“对我来说,玲王是世界上最重要的。”

我也是。虽然很想这么说,但一开口就会发出呜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回抱住凪。

他不知何时像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所以,我只要玲王幸福、就好了……我说的话、有那么奇怪吗?”

他纯真无邪的话对现在的我来说仿若利刃。他没有错。现在,世界上只有他是正确的。

我嘴唇颤抖着,慢慢吐出一口气。

“不奇怪,你什么都没有说错。”

“那就别结婚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原本止住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似乎崩塌成齑粉。

一直以来,上锁封印住的思考,假装视而不见的感情,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

凪的双臂紧紧抱着我。他吸鼻子的声音、喉咙发出的声音、呼吸的声音,都近在咫尺。

甚至已分不清打湿我脸颊的是我的眼泪,还是他的眼泪。

“……啊……啊……”

我再也抑制不住,趴在凪身上泪流不止。我想就这样哭个不停,融化脸颊的皮肤,细胞混合交融,和他融为一体。

“呜啊……!”

凪的手臂再一次紧抱住。只是紧紧地抱着我。

我害怕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变化。无法接受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变化的自己。我最重要的是凪,凪最重要的是我。

在体格相差无几的凪臂弯里,我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朦胧的大脑事不关己地认知着这样的自己。

“啊啊啊啊……”

已经无所谓这仿佛不是出自自己的悲惨哭声丢不丢脸了。迄今为止拼命压抑的东西全部奔涌而出。

“凪、凪……”

挽在凪背后的手臂,感觉到他确实的体温。这臂弯里的存在实在让人心爱不已。

我没能把凪带到那些人面前,是因为害怕。我害怕得不得了,害怕世界上最重要的搭档在我面前被否定是“搭档这种东西”。

“凪……”

一呼唤他的名字,心情就会平静下来。我感到安心。这大概是我人生中说得最多的名字。比自己的名字还要多。

“凪……我最喜欢你了,我的宝物……”

虽然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说的越多,内心深处的沸腾感情越是无法抑止地涌现。

为了尽可能地传达出我的心情,我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身体。

“玲王……最喜欢你了……”

凪的手臂也用力收紧。

我们互相说着“我喜欢你”这样的孩子气的话,仿佛要确认对方的存在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也许,我们并没有长大。

我不想去想为什么只有我。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

有想要一直追求的梦想,有想要一直在一起的搭档,为什么只有自己不得不放手呢?

再次追求已实现过一次的梦想是奢侈的事情吗?是因为我和凪的关系没法以有法律效力的名字定义,所以才不被认可吗?“搭档”在世人看来是那么单薄的关系吗?

我可以把自己的人生全部寄托在足球上、寄托在这个搭档身上。为什么非要认为我只是玩玩而已呢?

脑子里盘旋着没有答案的问题。即便如此,无论怎么想,我都只剩下和凪分开的未来。

“……不要……”

我害怕那显而易见的“结束的瞬间”的到来。我不想因为这种事和他分开。

凪是我的搭档,是我的半身,是我的人生。不是朋友,不是恋人,也不是家人。是独一无二的重要的存在。

我不能接受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的重要约定输给一张只是印刷出来的结婚证书。

“凪……”

他紧紧地抱住我,感觉骨头都要嘎吱作响了。他的怀抱一定是世界上最让人安心的地方。

我甚至想,如果时间就这样停止就好了。就这样,两人一起逃往远方。

只有这一瞬间,我确实是幸福的。

 

 

13.月光

 

教堂坐落于地上15层。

这栋位于大都市中心的商业大楼聚集了大量知名公司和餐厅里,其中第15层充当了结婚礼堂的功能。

修建得如同高级酒店,每一株观叶植物看上去都价值不菲。

“玲王,我进来了。”

我推开休息室沉重的门,看到玲王躺在高雅的灰色沙发上。

“你困了?”

“那当然了,昨天那样……”

我们一直哭到深夜。

梳得整齐的头发,一身整齐的正装。白色燕尾服非常适合玲王。

只有慵懒地睡在沙发上的姿势与这个场合十分不搭。

“谢谢你。那时没有马上睡觉而是给眼睛冷敷,真是太英明了。你说‘保冷剂!’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呢。”

昨晚,我和玲王抱在一起像傻瓜一样哭过后,拿保冷剂给玲王的眼睛冷敷。

玲王虽然说了一堆“没情趣”“不知道气氛这种东西吗?”但从结果上看我的做法十分正确。怎么能让御影玲王在婚礼上眼睛肿成灯泡。

“燕尾服真帅气。”

“是吧。”玲王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回答,“我穿什么都适合。”

“我知道。”

“也有看惯了的原因吧……因为高中的校服是白色的。”

玲王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或许是难得地害羞了。

“那个玲王,我想你帮我做下发型。”

“发型?”

玲王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我,然后柔软地笑了出来。

“啊、做发型?我来做?新郎来做?”

“因为我不会啊。”

“喂,玲王,可以进来吗?”

说到一半时有人敲门。是国神的声音。玲王猛地直起刚才无力地躺着的身体,爽快地回答。

“请进!”

进来的是国神和千切。两个人造型都很正式。

“今天恭喜了,玲王。”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恭喜但……恭喜你!”

两人走近坐在沙发上的玲王,给了他一个拥抱。玲王也笑道,“说谢谢可以吗?”

今天受邀来教堂的只有少部分人。因为两家日程都很紧张,今天只有亲友参加仪式,之后好像会包下一家大饭店举办派对。

BLUE LOCK中,受邀来教堂的人只有我们仨。剩下的是玲王的旧友、恩师、长期侍奉的佣人等等。随后几天的派对上能见到其他来自BLUE LOCK的人吧。

千切离开玲王,一看到我,立刻露出无语的表情。

“凪,你头发是睡乱的吧。”

“现在正要请玲王帮我整理。”

“喂喂,你让新郎干什么活啊?”

“没关系,过来吧凪。”

玲王快步走到房间里的大梳妆台前。我在软绵绵的椅子上坐下。

“那我们先过去了。”

“哦,等会见!”

千切和国神走出休息室。我感到一丝孤独。“在不习惯的地方看到的熟悉的存在”果然令人安心。

今天的参加者里,有一半玲王都认识,但对我来说,只认识千切、国神和老婆婆。

“我也邀请了斩铁,可是被拒绝了。”

“啊,是吗?他是还会拒绝啊。”

“嗯……说什么‘我不去!’‘ 绝对不祝福你!’”

玲王粗糙的模仿只能看出一点原型的影子。如果不是这样的婚姻,斩铁一定会来好好庆祝的。

“我喜欢那家伙。”

“我也是。”

玲王透过镜子看着我,脸上露出愉快的神情。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BLUELOCK里他洗完澡后帮我吹干头发时的事。

“玲王,你长大了。”

“嗯?”

站在我身后的玲王双手拿起发蜡,仔细揉搓开。

“那是我的台词。你原来是个空有大个子的婴儿,现在终于会爬了,真是感慨万千啊。”

“我都可以扶着站起来了哦。”

“那什么样的发型适合这样独当一面的凪呢——?”

他将我的刘海一侧向后梳去,露出整个耳朵,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玲王细心地抚摸着我的头。好像是在安慰着我。

“我说、玲王。”

他摘下我的一绺头发,细致地调整着位置。

“至少、要真的幸福啊。”

“……啊。”

 

*

 

玲王挺直腰杆听着神父说话。向神父行礼的动作也很漂亮优雅。

白色为基调的教堂,与身穿白色燕尾服的玲王十分相称。大理石的红毯,点缀整个天花板的大吊灯,一切都是那么圣洁美丽。

刚被父亲领着走过来的新娘,穿着我从未见过的大摆婚纱站在旁边。不过,我觉得玲王会喜欢更简单一点的礼服。

我坐在座位上,静静地想象着。

如果现在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让他们还是别结婚了,这场婚礼会怎么样呢?玲王会生气吗?

我不希望他结婚。但是玲王不喜欢让女性蒙羞,所以还是老实点比较好。

“你是御影玲王吗?”

终于开始了。那个有名的爱的宣誓。

“无论顺利还是低谷,富有还是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相互扶持、……”

我凝视着玲王挺直的后背。他凛然自若,丝毫看不出昨天哭成那副模样。

“在神圣的婚姻契约下,您能发誓永远爱您的妻子、尊重她、只对她一人忠贞不渝,直到生命尽头吗?

“我发誓。”

清晰的声音响彻会场。好厉害,玲王宣誓永恒的爱时的声音也很帅。虽然我也许并不想知道。

“那么,你……”

神父转向新娘,又说了同样的话。

“在神圣的婚姻契约下,您能发誓永远爱您的丈夫、尊重他、只对他一人忠贞不渝,直到生命尽头吗?

神父说完,会场内一片寂静。神父朝新娘瞥了一眼。新娘没有回答。是紧张了吗?

玲王似乎察觉到了异常,也看向旁边。就在这时。

“等一下!”

后面的门开了。有一个穿着随意、不像是来参加婚礼的男人。

“不要结婚!”

本以为是可疑人物,但当他转向新郎新娘的方向时,新娘泫然欲泣地捂着嘴呢喃道“骗人……”,我察觉到了状况。咦,这两人要这么做吗?

闯入的男人飞快跑过红毯,在新郎新娘面前跪下。

“不要和这种男人结婚,和我结婚吧!”

这家伙,刚才是不是说了“这种男人”?

“我其实是想和你结婚的……!”

这话你也早一点说啊。

“啊,这是戒指……如果可以的话,请……”

这种事玲王不介意吗?

闯入的男子轻轻点头致意,从玲王手中接过戒指戴在新娘的无名指上。然后两人幸福地接吻离场。

两家的亲戚和朋友纷纷离席,怒吼、道歉、困惑、欢呼等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千切抱着肚子笑出了眼泪,国神则拼命劝着他。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对孤身站在台上的玲王说。

“玲王。”

“啊……凪……”

玲王脸上挂着既惊讶、又安心的表情。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甩了。不对,三人组队时被你甩过呢。”

“又不是被喜欢的人甩了,不算数吧。”

“那么,三人组队的时候是第一次被甩,也是最后一次。”

玲王笑了。我知道,他现在很高兴,高兴到如果没有人的话会举起双臂乱跑。

“玲王,想哭就哭嘛。”

“不,也不是很想哭。”

我张开双臂,用只有玲王才能听到的小声继续说。

“但是很高兴吧?”

“……、……啊。”

玲王走过来,倏地扑进我的怀里。很少有人能将如此体格的玲王揽入怀中,所以我很满意自己的身高。

“喂,玲王!”

会众席上传来千切元气满满的声音。

“四人一起去喝一杯吧,我来朗读国神绞尽脑汁想的朋友代表致辞!”

“给我安静点,千切!”

玲王从我胸前抬起头,咧嘴大笑着。我们实在太没风度了。

“走吧,凪,逃走吧。”

“YES,BOSS。”

千切和国神小跑向走廊。我也牵着玲王的手追了上去。

“等等玲王酱!”

女人的声音响起,可能是玲王的母亲。

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

我听见背后传来玲王的声音。

“我不结婚!”

“我不会让他结婚的——”

我一边附和着玲王,一边冲出会场,没能确认玲王亲人们的反应。对于儿子这大张旗鼓的反抗,他们是吃惊还是生气呢?

我们跑过走廊,没空悠闲地等电梯,于是直接跑下楼梯,看到了跑在前面的红发和橙发。

“玲王,凪!就去这栋大楼门口的小酒馆吧!”

前方传来千切的声音。楼梯间将声音放大得格外响亮。

“哪里都行!”

“好的,快跟上!”

跑下15层楼的阶梯到达一楼。一些陌不相识的商人们吃惊地看着我们,但我毫不在意。

穿出大门,终于来到室外。

“……哈哈哈!自由的空气真棒——!”

玲王脸上挂着对他说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这时异样的解放感,将永远铭刻在我记忆里。

 

*

 

我想告诉七年前的自己。

那个在今天邀请我踢足球的有钱人,七年后也会在我身边最近的地方笑着。而且,我还想补充一点,这份关系即使过了七年也会继续延续。

千切把我们带到离会场两站地的小酒馆包间。楼梯间里说的“大楼门口的小酒馆”,似乎是故意说给御影家人听的。

四人手里都拿着啤酒。位于英国的这家居酒屋是日式风格,给人一种怀念之感。

“呃——、非常感谢大家今天远道而来,我是新郎御影玲王。刚才在教堂,在大家的温情守护下,让新娘顺利逃走了。”

还有这样的举杯词啊。“不错!”千切鼓起掌来。

玲王以婚礼上绝对不可能的“先从生啤开始”,向我们行了一礼。

“虽然被新娘逃了婚,但很抱歉,请允许我带头干杯!请大家也一起干杯!”

干杯!玲王领头说,情绪激动得不像是一个小时前刚被甩的新郎。

“耶——!” 我们也延续着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

“喂,我刚才宣誓了永恒的爱的誓言,我的誓言该怎么算嗯?”

“无效吧无效!”

千切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啤酒,一边笑着。

“不管怎么说,这是政治婚姻吧?我听说时就想跟你说不要结了,对我来说,就算毁约也挺好的。”

听到这句话,国神也跟着说。

“嗯,事到如今我可以说了,老实说,我也一直感到质疑。”

“不过因为是玲王决定的也不好多嘴,我和国神可是为此聊了很多。”

“朋友代表致辞的第一个字竖着读是‘有什么事就逃走吧’”

“什么啊”,听到这句话,玲王忍不住笑了出来。太好了,是一如既往的玲王。

“千切和国神的目标也是下一届世界杯吧。”

“嗯。”

“当然了。不过还是要看腿的情况。”

玲王一边拿起以毛豆为名送来的青豆,一边看着我。

“我们也是一样的目标。我虽然拒绝了一次,但下次再来邀请的话,我会转会到英格兰。这样的话,就算意气用事,我也会一直踢下去,直到体力不支为止。对吧,凪!”

“嗯。”

玲王靠在我的手臂上。他关掉不断响着的手机,倒扣在了桌上。

 

*

 

是因为解除婚约的安心感、摆脱责任的解放感,还是单纯因为聚会很开心?

到了晚上解散的时候,玲王已经烂醉如泥。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肩上,不肯自己走路。

千切和国神因为不能回御影包的酒店,急忙订了酒店,不知道他俩那晃晃悠悠的步伐平安到达酒店了吗?

“玲王,你醉得一塌糊涂。”

“我才没醉——!”

“醉了醉了。”

我把玲王放到长椅上坐好,从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买来水递给他。玲王没法自己拧开瓶盖,所以就替他打开了。

“来,先多喝点水。”

“嗯—……”

我在玲王旁边坐下。温暖的风吹过后,又刮来了带着些许凉意的风。

“那个……凪……”

“嗯?”

玲王靠在了我身上。

“其实什么都没解决……只是把问题拖后了而已……”

醉成这样还能这么冷静,让我有点感动。

“下次那些人叫我去的话,你也跟我一起去好吗?”

“当然。”

“……谢谢。”

“你去哪我都跟着你。”

玲王头靠在我肩上,我也把头靠在他头上。

我晃然抬头望向天空,繁星闪烁的夜空中浮着一轮巨大的满月。

“玲王,你看天上,虽然只能隐约看见、”

说着,我指着夜空中闪烁的明亮三角形。

“织女星、天津四、牛郎星,这是夏季大三角。加上左下方的一等星,构成了天鹅座,天鹅嘴部的辇道增七是两颗恒星组成的双星……我说的对吗?”

玲王什么也没说。这个姿势,我没法得知他是否还醒着。说不定已经睡着了。

满月的光静静洒落在我们身上。

“听说月亮的背面满地疮痍,但即便背面破烂不堪,它却总向人展现出美丽的一面。”

我握住玲王无力垂下的手。

“包括这种地方在内,到头来,我觉得月亮……真的很美。”

我的手被紧紧回握住。

耳边传来轻微吸鼻子的声音。

 

 

FIN


长流

漫长的告别

*Kaiser×Ness,2.2w字

summary:凯撒和他的女鬼队友在前往“蓝色监狱”前夕发生的事。

notes::以下所写的一切皆为某天突然出现在博主脑内的幻觉,博主不会为自己的私设错误、人物理解偏差和与后续原作剧情的冲突负任何责任!

谢谢腊八老师@lava 的段子给我灵感,不爱吃菠菜的凯凯特别萌!谢谢原@诰遥 的陪伴,我荒芜的心会一直爱你。


3.

今天和往日没什么不同。非要说的话,就是慕尼黑一周以来一直断断续续的雪终于停了。凯撒关上手机闹铃,从床上起身,照常对着落地镜进行仪式性的自我激励——无需依靠任何人,你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奇迹,是能...

*Kaiser×Ness,2.2w字

summary:凯撒和他的女鬼队友在前往“蓝色监狱”前夕发生的事。

notes::以下所写的一切皆为某天突然出现在博主脑内的幻觉,博主不会为自己的私设错误、人物理解偏差和与后续原作剧情的冲突负任何责任!

谢谢腊八老师@lava 的段子给我灵感,不爱吃菠菜的凯凯特别萌!谢谢原@诰遥 的陪伴,我荒芜的心会一直爱你。



3.

今天和往日没什么不同。非要说的话,就是慕尼黑一周以来一直断断续续的雪终于停了。凯撒关上手机闹铃,从床上起身,照常对着落地镜进行仪式性的自我激励——无需依靠任何人,你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奇迹,是能够实现不可能的蓝玫瑰。默念完这一套后,他听到内斯在他身后“啪啪”地鼓掌:“今天也很完美,凯撒!”凯撒又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里面自己和卧室的映像,然后头也不回地套上睡衣走向盥洗室。之前他在拜塔的青年公寓住过一段时间,虽有内斯替他打点琐事,却还是无法忍受自己的生活和其他人的过度搅拌在一起,于是在附近街区租了一栋复式小楼。在这里他绝对自由,无需为自己以外的事操心。而他的生活本来也很简单,即使凡事亲力亲为也费不了多少精力。在他面无表情地刷牙时,内斯又背着手做作地踱过来打量他的置物架,笑眯眯地唠叨着一些“凯撒,你换漱口水了”“啊,这款发胶很好用”之类的废话,他又看了一眼镜子,一股脑吐出嘴里的牙膏沫,把牙刷柄往牙杯里一掷,向厨房的方向走去。这阵子他早上惯常吃一个班尼迪克蛋,谈不上喜欢,只是出于习惯和方便。做多了后,这套流程他闭着眼都能完成——在烧开的水里搅出漩涡,打进鸡蛋,用黄油煎一下麦芬和培根,组装起来,再淋上瓶装的酱汁。凯撒盯着盘子里和往日别无二致的蛋,告诉自己这是和往日别无二致的一天。在他切开蛋白,让蛋黄流到麦芬上时,内斯又站到了餐桌边,竖着一根食指煞有介事地说:“凯撒,你又没有加菠菜哦。虽然蛋白质的摄入很重要,但蔬菜也要记得吃,营养全面可是成为世界第一必不可少的条件……”凯撒有点火大,似乎并不全是因为内斯的聒噪。他默不作声地、一口口地消灭了他的早餐,把餐具放进洗碗槽,在门口穿好队服、提上鞋跟。出门时他十分迅速地甩上门,想把内斯关在门内,但内斯跟出来了。他回头确认时正好撞上后者理所应当到无辜的脸。所有话语都在他的喉咙里消失了。

“我承认我最近看了点灵异节目……”半晌,凯撒有些艰难地说出了起床来的第一句话,“觉得这样直接和你对话不太对劲。但我实在想不通,”他看了看对面的内斯,涌起一股想用手试探他的冲动,却理性地抑制住了,“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在五天前参加了内斯的葬礼。内斯的死和他毫无瓜葛,也很难说和足球有直接关系——那天他独自在塞贝纳大街的训练场加练到深夜,在撑着伞回家的路上被一个溜大了的家伙碾到了车轮下。根据凯撒听来的消息,他当场死亡,足够干脆,倒是免了在ICU的折磨,以及带给其他人一线终将破灭的希望。凯撒觉得他的死像个玩笑——从电话那头听到内斯的死讯时,他确实以为这是在开玩笑。甚至在他的葬礼上,他还左右环顾,毫无理由地认为内斯会从哪里冒出来,告诉大家死去的是另一个倒霉蛋,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但内斯从据说他死去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出现。凯撒也渐渐意识到指望从这个梦中醒来是一种愚蠢的错觉。内斯的讣告登上了报纸,他在网页上浏览到葬礼的报道(上面还配着他穿着黑西装站在人群中的照片),拜塔召开了发布会,对这位本该大有可为的年轻球员表达了沉痛的哀悼,然后闪光灯一阵猛闪,在凯撒的视网膜上留下了难以消退的光斑。他不悦地挤了两下眼,结果又登上了另一则荒谬至极的新闻——米切尔·凯撒在队友去世的发布会上强忍泪水。

凯撒对自己的每一天都有着严格的规划,故格外痛恨节外生枝,打乱他的生活节奏。好在连日的折腾后他的生活终于出现了回归正轨的趋势。昨天拜塔宣布次日他们将恢复平常的训练时间表,凯撒仿佛大刑得释,立马将闹钟调回了往常的模式。现在只有一件事要解决了,那就是内斯——他已经死掉的前队友,亚历克西斯·内斯——为什么会在他回归正轨的这天早上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住处?

内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他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像没法答出黑板上一道数学题的小学生。“总之,你现在是个幽灵,或者鬼魂……怎么说都行,反正不是活人。”凯撒说,瞥了一眼内斯的脚底,“刚刚镜子里没有映出你,你也没有影子。”内斯点点头,认同他的说法。

凯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十分宝贵。他跟活人打交道都嫌麻烦,更没闲工夫跟死人较劲。“你要不要回家一趟看看?”他善意地提议,实则只是为了让内斯不要再缠着自己,“虽然……可能会把你家里人吓一跳。”

内斯觉得他说得有理。毕竟他走得太急,对家人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于是内斯和凯撒在门前分道扬镳,凯撒一口气还没松完,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凯撒!”

凯撒猛回头:“什么?!”

内斯叫道:“我在消失!”

凯撒瞪大眼睛,用他S级的速度冲刺到内斯身边,却发现根本无事发生。

“内斯,这种狼来了的戏码连最老套的电视剧都不用了。”秉着不跟死人一般见识的温柔,凯撒强压情绪,委婉地指责他的不诚实。

内斯摇摇头:“凯撒,可以退后几步吗?”

于是凯撒退后了两步,内斯也一步步后退着。在他退到第五步的时候,他又叫了起来:“我真的在消失!”

这次凯撒看清楚了:内斯的四肢从末端到中间的部分变透明了。他再次跑过去,发现他的身体像变魔术一样回到了完好无损的状态。

凯撒觉得自己摊上大麻烦了。

 

“你真的会陪我去我家吗?真的太谢谢你了,凯撒。”内斯哼着歌,握着头顶的扶杆,心情愉悦地随着公交的颠簸摇摇晃晃。凯撒握着他旁边那段扶杆,用手机阅读他这几天一直在看的“蓝色监狱”的资料。那是三天后他们将去往的地方。他们——本来是他、内斯和其他人,现在变成了,以及其他人。即使身边戏剧性地多了个人(或者说多了个鬼),他还是试图表现得一如往常——如果内斯没有在今早突然现身,他此时此刻就应该做着这件事,即阅读“蓝色监狱”的资料。“凯撒,你还没去过我家呢,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你,他们会好好招待你的。”内斯接着说道。凯撒不想问内斯他的家里人怎么会提前喜欢上一个根本没见过的人,这肯定会把内斯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他敷衍着他,同时通过旁人的表情得知他们(果然)看不到内斯,好在当今科技发达,他往耳朵里塞上一只蓝牙耳机即可假装正在通话。公交车在塞贝纳大街的车站停下,内斯跟着他下了车。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凯撒总算可以问他一些应当避人耳目的问题。

“这么说,你没有死后的记忆,今早一醒来就身处我的房间了。”

内斯点点头:“没错。”

“可为什么是我房间?不该是你自己家吗?至少是训练场。”凯撒说,“这太恶心了,大早上看到一个死人自来熟地出现在自己家。还好你看上去不像个恶灵,不然我真的会打电话给经理,问他有没有认识的驱魔师。”

“……对不起,凯撒。我也想知道,但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请不要叫驱魔师来。”内斯看起来局促不安,尽管凯撒没有说出全部实情——比起自来熟,内斯令他恶心的原因更多在于他从头到尾一副笑脸,没心没肺得仿佛意识不到自己是个死人。凯撒从未如此想把那副与平日别无二致的表情从他脸上扯下来。“我都没法想象带着一个必须和我寸步不离才能维持存在的幽灵训练和踢比赛有多困难,”凯撒说,“你是存心来给我添麻烦的吗?内……小心!”

从凯撒视野边缘冲来的车并没有把内斯撞飞,而是径直穿过了他的小半个身体——凯撒本应抓住他领子的手也是。

该死的,怎么是车?

凯撒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着。

半晌后,他调整好呼吸,缓缓收回手:“所以我也碰不到你。”

内斯无辜地说出了非常天经地义,天经地义到凯撒想撤回自己刚刚那句蠢话的台词:“因为我是幽灵……”

“可我能看到你,而其他人都看不到”,凯撒把这句更蠢的咽回去,换成了真正合理的指摘:“你刚刚不是还握着公交车的扶杆?”

“我无法接触人,但可以主动碰到物品,虽然有点费劲。”内斯解释道,“握着扶杆是出于习惯。”

凯撒犀利地指出矛盾之处:“你都没有实体,怎么可能碰到物品?”

凯撒盯着内斯,内斯看着凯撒,面面相觑片刻后,内斯以百分之百的不确定语气缓缓说出一个凯撒听了想翻白眼的词。

“念力……?”

好吧。凯撒翻了个白眼。这很合理,虽然毫无逻辑,却和他在恐怖片里看过的那些花瓶突然摔碎、桌椅突然移动、男女主却始终全须全尾的唬人桥段一模一样。鬼魂又不是电锯杀人狂,当然碰不到人,只能搞些小动作。但凯撒对自己刚刚一瞬间的失态耿耿于怀:“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碰不到人,却一直瞒着我?”

被他质问的内斯一瞬间惊慌失色:“没有!我也是在凯撒还在睡觉时发现的!而且凯撒也没有问……”

“我睡着时?你没对我做什么吧?”凯撒抱着双臂,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我当时只是想给凯撒盖被子!”内斯飞快摆手否认,脸却可疑地红透了,“我担心凯撒会着凉……”

凯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这个借口还算说得过去以及自己懒得深究。谈话间,他们走进总部的预备队更衣室。即使已经搬离这里,凯撒也总是来得最早,像国王一样享受着一整个空荡荡的更衣室,每天陪他一起的只有内斯——而今天似乎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凯撒脱下外套时瞥了一眼内斯。这次他没法和他一起换衣服,只是像为了消磨时间而仰头呆望着墙上的电子日历。因为内斯在他身边总有说不完的话,所以凯撒对安静的他不甚熟悉,当内斯如此一言不发时,凯撒经常搞不懂他是在思考还是发呆。

 

集合后,他们先沿着训练场慢跑了几圈,然后两两一组做拉伸。凯撒落单了——平时一直是内斯和他一组,因此没人想不开在这个节骨眼邀请凯撒当自己的搭档。但落单的国王大人格外显眼,队友们不约而同地在热身的同时偷瞄之。当然,他们只能看到凯撒神色自若地独自做着拉伸,对有个幽灵正焦急地绕着他团团转一事一无所知。

“凯撒,非常抱歉,我已经没法帮你拉伸了……”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凯撒说话时依然面不改色直视前方,免得被人看出端倪,“stop,内斯,别在我面前晃悠了,我头都大了。”

“可是拉伸……凯撒,你得找个别的搭档。”

“难道你觉得我必须在这种事上听你指挥?”凯撒弯下腰,用指尖碰着脚背,“我不需要任何人。平时配合你拉伸,只是为了不让你显得多余。”不知道这句话的哪部分奏效了,内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好的”,随后便像只被扎破的气球似的在他身边蜷缩着坐下了。

凯撒淡定地直起身,将手放在脑后拉伸肩颈。他成功让内斯沮丧起来了,这本该是个令人心情愉悦的瞬间,事实却并非如此。

 

训练赛开始前,凯撒给内斯定下的规矩听起来有些强人所难——“跟在我身后三步距离,让我看到你,但不许影响到我。”和以往清晰的命令不同,这次他的指示含混又快速,听得内斯懵懵懂懂。他试图分析凯撒的要求——第一个要求需要他预判凯撒的跑位并跟上他的动作,对一般人而言很困难,但对他只是家常便饭。而第二个要求和第一个要求是冲突的,除非凯撒脑袋后长眼睛,否则内斯不可能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让凯撒看到自己。第三个要求和第二个又是冲突的,如果凯撒很在意他是个幽灵的话,他要怎么一边让凯撒看到他一边不影响他呢?

留给他理解的时间不多,内斯直到最后也没觉得完全搞懂了凯撒的意思,但他还是相信自己能做到的。他一直都能让凯撒满意不是吗?哨声响起时,他依要求站在了凯撒身后三步处,坚信这会是他和凯撒之间又一次完美的配合。

 

要说凯撒这次踢得一塌糊涂未免有些严苛,但他的表现显然出了大问题,甚至做出了许多不合常理的动作。比如——教练吹哨喊停,向他喊话道:“发生什么了?不看球门也不看球,脑袋四处乱转,是打算把球踢进自家球门,还是在用目光追蝴蝶,米切尔小姐?”

凯撒站在球场中间,周身空气比场地里低十个大气压。球场上的其他21个人一副想笑又笑不得的便秘表情。

凯撒被替下来了。他坐在场边阴森森地喝水。现在去打扰他显然不是个好主意,但知错能改的前提是知错,为了汲取失败经验争取更好表现,内斯不能在此时退缩。他慢慢地蹭过去问:“是我影响你了吗,凯撒?”

“闭嘴。”凯撒看也不看他地说。

于是内斯闭嘴。

过了一会儿,凯撒订正了之前的命令:“你站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哪里都行,只要和我维持不消失的距离。”

“那我怎样才能不影响你呢?”内斯虚心求教。

凯撒瞪了他一眼:“我说闭嘴,你聋了吗?”

 

重回球场后,内斯因缺少凯撒的明确指令而有些手足无措,但对足球熟悉的感觉很快接管了他。既然凯撒没有规定他应该站在哪里,说明他也可以占据以往的位置在凯撒身边奔跑,即使不能再干涉球,也可以旁观接替他的中场给他送出助攻——

不,这也太蠢了,那才不是凯撒想要的位置。内斯为球场上微小的不完美而皱起眉头,而他从凯撒的表情中读出了“同感”。

那颗球越来越远,但没关系,还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他还可以(一如既往地)挽回局面——内斯向它飞奔起来。

 

凯撒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内斯疯了!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突破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限制跑去追球,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透明化已经危险地抵达了躯干部位——一瞬的大脑空白后,凯撒听到自己在大喊:“内斯!”

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像是被下了立停咒,不仅是内斯,球场上跑动的所有人都瞬间停了下来,看着他的方向,所有眼睛中都饱含着凝重的伤感,所有目光里都充满了温和的同情。不是因为内斯的去世令他们不胜悲哀,而是因为凯撒今早的奇怪举动突然都有了合理解释——米切尔·凯撒,那个一直以来都对内斯的死表现得最无动于衷的人,实际上竟然思念故人思念得梦寐颠倒,乃至于在赛中、一个和内斯毫无关系的时刻情难自禁地大叫出声——该死!教练吹响哨子,宣布接下来是自由训练时间,然后悄悄把凯撒拉到一边,询问他需不需要心理医生和足够的休息。幽灵自知罪无可恕,紧张兮兮紧随其后,凯撒满脸山雨欲来,阴云密布引而不发。“听我说,米切尔,我知道这一切很突然,也很难熬……”他不需要什么安慰开解,不需要见鬼的休息和心理医生,只需要他们停止用那种“勉抑哀思”的眼神看他。

 

凯撒不想看见心理医生了。葬礼后的第三天,尽管训练已经暂停,凯撒还是被一通电话召到青训中心,碰到了其他几个不知自己被叫来做什么的队友。当他在室外漫无目的地等待时,一个把圆珠笔夹在格子衬衫口袋上、自称“弗兰克”的和气男人走过来,说自己想和他聊聊。他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提到内斯,但凯撒知道这是一次心理评估。在拜塔,他习惯被当成一串数据,也知道如何让自己的数据显得好看。他流利地回答了一打弗兰克那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好让他完成自己的工作,好让管理层知道自己很稳定,他的足球能力和商业价值不会因为队友去世受到任何损害。最后他问凯撒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并暗示他可以积极地向周围的人(比如眼前的弗兰克)求助。凯撒的手插在口袋里,望着他:他们给你多少时薪?我出双倍,所以别他妈来再烦我。

弗兰克没有被他话语中的荆棘刺伤,而是以成年人特有的包容若无其事地将其跨了过去。他递来一张名片,告诉他过阵子他还会再来,然后开着一辆雪佛兰从大门离开了。就是这样。于事无补。都是狗屁。内斯死了。

他转头就把那张名片丢进了垃圾桶,但如果他还能联系上弗兰克,对方肯定会告诉他眼前的内斯是个幻觉。问题是现在凯撒自己也不敢确定了,说不定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疯了呢?他怎么能这么轻易接受了内斯的幽灵这回事?他想象倘若别人向他自述被已故旧相识的幽灵所困扰,他会立马判断这个神经病丧失了和自己对话的资格。而现在,身体里的这部分自我正鄙视着眼下的他。这真是又可悲,又诡异,又荒唐透顶。

 

凯撒回去时没乘公交,而是选择了慢跑。内斯追着他,道了一路的歉。抱歉,凯撒,我看到球就有点得意忘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跑出去了,大概我还不太习惯当幽灵,我保证之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凯撒……

凯撒觉得内斯把自己都说渴了。他想尽快让耳根落个清净,于是转过身,对险些来不及刹车的内斯说:“我不指望你能做到更多,但从现在起,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对我寸步不离。”

内斯对他终于肯搭理自己惊喜不已,马上对天发誓:“我保证,从现在起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对凯撒寸步不离。”

起床以来第一次,凯撒克服了某种心理上的障碍,近距离认真看着内斯那张仿佛被赦免的亮闪闪的脸,那双女孩儿似的大眼睛总是让他看上去鲜活生动,比真实更真。凯撒想,以自己的幻觉应该无论如何都无法如此逼真地重塑出内斯眼中时时刻刻都仿佛要冲破堤坝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巨大感情。

据说对一名认为自己是煎蛋的精神病人,最好的治疗方式是给他一片面包,让他坐下时垫着自己,免得把蛋黄溅出来。假如他承认内斯幽灵的存在,至少还有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内斯很容易就能消失。但如果他认为内斯是幻觉,这一切的基础就无法成立,他也就没法在此之上寻求解决,可能要转而求助精神药物了。不论是否真实,至少它目前还无伤大雅,没有产生严重的影响,毕竟今天只是一次平常的训练。但他有必要在内斯引发可预见的严重后果前的时间点结束这一切——比如,在他前往“蓝色监狱”前。

凯撒思考着,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了。

 

凯撒把运动包丢在门口,走进浴室,拧开浴缸上的水龙头。戏剧性的一天令他疲惫,身体渴望着好好放松一下肌肉,再小酌一杯。脱下衣服并将身子整个浸入热水中后,他望着浴室的天花板长舒了口气。

片刻后,外面响起两声微弱的敲门声。“凯撒,我能进来吗?”内斯的声音隔着一道门,显得又闷又低,无所适从,“……我好像在变透明……你说的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寸步不离也包括洗澡的时候吗?”

“不能,”凯撒将双臂搭在浴缸两侧,撩了一把头发,“你就在外面自行了断吧,”他顿了顿,发现内斯把这一句也当真了,“还不快进来!”

于是门把手“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对幽灵而言大概很难按下去,而且那音效听起来确实像恐怖片。他就不会直接穿墙进来吗?内斯总是这样礼节周全,或是说恪守成规。有时凯撒欣赏他这点,有时却觉得自己的耐心受到了挑战。内斯好不容易进来了:“打扰了……”凯撒看着他低着头,快要把下巴戳进锁骨的样子,觉得自己再泡一小时也不会有他的耳朵这么红。

他对内斯勾了勾手指,于是内斯同手同脚地齐步走到了他眼前。接着他转动手腕,手指在空中画了个逆时针,于是内斯立正并向后转。

“很好,就这样别动。”凯撒啜饮了一口杯中酒,惬意地躺了回去。

“好的,凯撒。”背对着他的内斯嗫嚅道,像只全熟的烤章鱼。好吧,内斯是有点反应过度,但他从不羞耻于自己的身体,也早已习惯了内斯那种家教良好的男孩特有的薄脸皮。

凯撒了解自己。这其中包括自己的才能,也包括自己的外貌。他曾在某次赛前的洗手间里遇到一名(他称之为“区区一点五流”的)球员用下流的动作向他暗示。那场比赛才开场十分钟,他和内斯便踢得对方丑态百出。媒体以一贯犀利的笔调将其形容为“丢盔弃甲”“风光不再”,又盛赞了一番拜塔慕尼黑两名小将的锋芒毕露。当然,内斯不知道洗手间里的插曲,那可能会惹得他当场发飙——凯撒可不想看到那种麻烦的场面。内斯发飙的情况很少见,却也很吓人——至少对队里其他人来说是这样。但对凯撒而言,只要大力按按他的脑袋,他就会变回平常的那个内斯了。凯撒相信疼痛有益。

现在,在一次一劳永逸的疼痛后,内斯永远地免于这种益事了。即使他此刻近在眼前,看上去和过往站在他身边的每一个时刻一样鲜活,他也再不能按着内斯的脑袋,故意使他像儿童玩具似的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不像样的声音。

凯撒从浴缸中起身,擦干身体,穿上浴袍。比平时泡的时间更短,因为背影微微颤抖着的内斯一副要晕倒的样子,他可没学过该如何处理一个幽灵的晕厥。说白了,他喜欢看别人因自己方寸大乱,这会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米切尔·凯撒是不可抵抗的。若是以往,他会在使坏后心情不错地拍拍内斯的脑袋,但现在已经是天方夜谭。他对内斯的很大一部分印象是由触感组成的。他蓬松的卷发、柔软的脸颊、容易留下红印的手臂。内斯就像有点让人上瘾的慢回弹。如果说身体能够储存记忆,他对内斯最亲密、最深切、也最容易被歪曲的记忆的就储存在手上。对触觉而言,连回忆都是一种篡改,而他在意识到这一点前的某一天永远失去了将触手可及之物封存的机会。

在内斯自觉地紧闭双眼时,他将手掌悬在内斯头顶,没有摸下去,只是突然冒出一个幼稚而好笑的想法——他不会知道今早醒来前内斯对自己做了什么,正如内斯也永远不会知道此时自己正在对他做什么。

 

幽灵也需要睡觉吗?内斯说可能是惯性(毕竟他才刚死不久),但他确实感觉有点困了,并主动提议在凯撒卧室外睡觉。他们做了个实验,当凯撒在床上而内斯在卧室外时,内斯的透明化只会进行到小臂——似乎还在安全范围内。但凯撒合理地推断,如果内斯晚上睡觉不老实,可能半夜多打几个滚就稀里糊涂地消失了。凯撒讨厌失控的感觉,他不想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自己的前队友已经因为愚蠢的睡姿问题升天,自己当时却在睡梦中浑然不知。

“所以你睡这里。”凯撒指指他的床下,在床脚和阳台玻璃门之间的狭窄空间。内斯一脸欢欣又矜持的表情回头,却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换上了一副显而易见的失落模样(难道他以为自己会让他睡在自己床上?):“好的,凯撒。”

“麦克斯就经常睡在这个位置,”内斯在他床脚旁躺下时说道,麦克斯是他家养的狗,但凯撒忘记那是只金毛还是德牧了,“小时候他在床上睡,但很快我父母的床就装不下他了,所以他只好躺在这儿。”

“噢?所以你对这个位置心存不满吗?”凯撒故意刻薄地问道。

“当然没有,”内斯微笑着说,脸颊被月色柔和地镀上一层银光,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看上去都像一个苍白的幽灵,“我是想说麦克斯选择这个位置或许是觉得这里离得够近,能够时刻守护他的主人。我很荣幸能在睡梦中也伴你左右,凯撒。”

再一次,凯撒尝到了早上那种所有话语都在喉咙里消失的感觉。紧接着,一股无名的怨怼和恼火顺着喉管涌了上来。他翻了个身背对内斯,用被子裹住自己,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和一个注定要消失的幽灵交流感情,就像开着时速五百公里的布加迪向悬崖疾驰,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

凯撒发誓,在做完明天要做的事前,他再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了。

 

2.

隔天,窗外的慕尼黑晴空万里。凯撒照常起床、关掉闹钟、对镜自我激励、洗漱,他的绑定幽灵从他身后冒出来碎碎念、从他左边冒出来碎碎念、从他右边冒出来碎碎念,没关系,那只是个鬼魂,活人还能着了死人的道不成?他可以完美地无视,就像昨天那样,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当他组装好班尼迪克蛋时,身边的内斯又叫了起来:“凯撒,你又忘记菠菜了!”

终于,凯撒听到了自己心中的怒气槽爆满后断掉的脆响。他单手端着盘子走进餐厅,将它摔在桌上。它没有四分五裂,只是开始在玻璃桌上抽了风似的不停震动。在它停止前的嗡嗡声中,凯撒宣布道:“内斯,搞搞清楚吧,我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你已经死了,听到没有?你只是个全息投影,连碰都碰不到我,更别提对这个世界做出任何影响了。你被车子碾成了一摊肉泥!你已经死透了。”然后他坐下,像杀害水波蛋一样恶狠狠地用刀尖捅开它,让蛋黄在盘子里流得一团糟。

而内斯怔怔地站在餐桌对面,终于如他所愿地闭上了嘴。

 

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从内斯葬礼回来的那天,凯撒走下公交,撑着一把黑伞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总觉得马路对面会冲来一辆车,将他卷入车轮下。他知道这种担心很神经质,也几乎没有可能发生。他安全地回到了住处。

他没有哭。葬礼上在诸多眼泪的湿气和咸味中没有,葬礼后独自一人时也没有。那天没有训练,他换上睡衣,想找部爽快无脑的电影消磨时间,却只是连续五次在哥伦比亚公司那个手持火炬的女人LOGO冒出来时按下了关闭键。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在谷歌一些奇怪的东西。德国的死亡率。德国的非自然死亡几率。德国车祸身亡的几率。全世界车祸身亡的几率。车祸身亡的名人有哪些。他想起之前看的一部战争片,里面有个美国飞行员说他叔叔是帝国大厦的清洁工,吊在几百米的高空上擦了二十年玻璃安然无恙,却在某天下班回家的路上被车撞死了。凯撒相信足够杰出的人会拥有命运。他知道的名人生平里冥冥之中都有命运支配着一切,绝处逢生,逢凶化吉,否极泰来。凯撒知道自己属于这种人。他(即使在荆棘之路中穿行,也依旧)受到命运女神的眷顾,能够凭着一线生机一飞冲天。“命运”应当像绸缎一样完整而光滑,一切纺进其中的要素都必须必要且和谐,内斯的人生图景却像一把铁锹横插进了一块精致的树莓蛋糕里。不合适,不相配,毫无道理。他没有得到命运的尊重,没有得到恰当的对待,没有得到应得的结局。凯撒在心里对自己说,内斯没有命运,说明他不够杰出,不属于“被选中的人”。毕竟幸运是成功的一部分,而且是必不可少的、技术性的一部分。

可如果他认同内斯是自己命运的一部分,认同那件事不仅在他的命运中,也同样在自己的命运中发生,就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内斯的死对自己而言是必要的吗?现在看来,内斯以一己之力,在他的人生里留下了非必要和无逻辑的污点。还是说应该把内斯的部分从他的命运中分割排除出去,就像踢走路边的一粒小石子?

可他毕竟吻过他手背上的王冠,向他许下过只有他们才知晓的誓言。他还没有说过要解除他的使命,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凯撒一言不发地吃完了他的早饭,没有换上队服而是穿了便服。他打开门时看到内斯还背对着他塌肩背手地在原地罚站,让他感觉好像一拳打到棉花上。

“喂,我要走了。”他说,意思是你看着办。

“……好的,凯撒。”好像担心再次惹自己发怒,内斯犹豫地慢吞吞地挪动着,好像一只刚从海底苏醒的章鱼。

“动作快点,别愁眉苦脸的。我可是特地为你请了一天假。”

“为我?”内斯马上亮着眼睛,欢快地一路小跑过来,“我们去哪里?”

记吃不记打。凯撒想。“昨天不是说好了吗?去你家。”

 

刚一推开院门,凯撒就知道麦克斯是什么狗了——一只巨大的金毛从小径尽头向他狂奔而来,进而舔得他满脸口水。凯撒拧着眉头摆出自卫姿势,下意识想喊内斯过来制住它,扭头却看到内斯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此景,一副无能为力却乐意见得的模样。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语在他喉咙里冷却了。不都说狗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吗?为什么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看到内斯,甚至连他家的狗都不行?

他们扑了个空。因为没有人闻声从门里出来,内斯带他去了一趟车库,发现他的家人们开车出去了。凯撒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不擅长应对“那种”场面。尽管没有交谈,他在葬礼上见过一面内斯的家人们,他们持重得体又伤心欲绝地在人群中穿行,偶尔接过其他人递来的伤感和同情的酒杯。“请节哀”,“生活还要继续”,他很难想象自己能像那些人一样对内斯的家人把这种例行的空洞安慰说出口。

内斯看着空荡荡的车库,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但凯撒觉得自己都被他身上涌出来的失落淹到下巴了。他想了想补救的方法,提议说他可以留一封信。

他们以看起来不怎么合法的方式进入了内斯家中——内斯指导他怎么从外面把客厅的窗户打开,随后二人翻窗而入。有一瞬间,凯撒琢磨着如果他的家人在此时突然回来,自己应该怎么解释——你儿子托梦让我来私闯民宅?

内斯似乎对要把凯撒引到自己卧室有些羞赧,凯撒则报以十二分的不屑,男人的卧室八成大同小异,他也不是没看过内斯在青年公寓的房间,又不是闺房,有什么好扭捏的?他从内斯的眼神中判断出他的卧室方位,两三步便走过去打开了门。

“噢。”进门的瞬间,凯撒挑挑眉,发出一个处变不惊的单音节。如果说曾经和他一起住青年公寓时内斯还算有所收敛,这间只属于他的卧室确实充满了他的个人趣味。“我都不记得我拍过这么多海报。”他对内斯说。而内斯在他身后有点脸红地绞着手指:“我全都记得,凯撒。”“不是夸你。”凯撒说。

凯撒没有窥私癖,所以在内斯拿出纸笔准备写信的同时,他主动离开,在确认这个距离不会引起透明化后关上了身后的门。他对面的走廊上是一面以温馨的方式布置着的照片墙。为了消磨时间,他稍微上前两步,以便更好地看清那些照片。最先映入眼帘的图景是他们一家在巴伐利亚的贝希特斯加登度假,泛舟湖上。显然,那个年轻女人怀中有一双葡萄般大眼睛的婴儿就是内斯,凯撒看着那张脸,觉得他的成长堪称等比放大;另一张照片上,内斯六七岁,戴着一顶对他来说过大的牛仔帽骑在农场前的一匹矮种马上,看起来既开心兴奋又对身下的生灵无所适从;下面是一张他和拜塔U10教练的赛后合影,凯撒略有耳闻:他是在地区联赛上被那位教练看中并发掘到拜塔的,那时他大约远远没想过将足球作为职业。还有这个——十三四岁的内斯戴着冰球护具立在冰上,做出挥杆的姿势。也许是摆摆样子,凯撒可不知道他还会冰球,内斯从未提起过。至少在和他相识的几年里,每到寒假他们就会乘着大巴车去集中冬训,凯撒从不会缺席训练,而内斯从不会缺席他身边。

凯撒的目光从一张照片落到另一张照片。它们的排列没有固定的顺序,上一张内斯还坐在堆积如山的圣诞礼物中,笑得露出嘴里缺了一颗的门牙;下一张却穿着地区俱乐部少年队的球服,在草坪上为一场输球哭得满脸通红;上一张他的生日蛋糕上还插着十五根蜡烛,下一张却回到了婴儿车里,专注地把玩着一颗塑料足球玩具。内斯的一生像一个球体,他曾经只能从外面观看,获悉其一个固定角度的侧面;现在却得以进入其中,并被告知他目之所及就是全部:不会减少,也不会增长。他可以短暂地放任自己迷失在这个眼花缭乱、没有方位的球体里,可他必须知道,这个看似无穷无尽的世界已经闭合了,停止了。

“内斯?”凯撒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停留了太久,而内斯也安静了太久,“你变透明了吗?”

“没有,凯撒,”内斯的声音透过门传来,似乎有些慌张,声音听起来也和平常不同,“我马上写好,请先别进来。”

凯撒没有傻到听不出内斯声音里的情绪。事实上,他几乎从未见过真正伤心的内斯。一方面,内斯与多愁善感一词毫不搭边;另一方面,他总会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状态,不让自己多余的负面情绪烦扰到他。内斯经常付出,很少索求,在感情上也一样。这也是凯撒欣赏他的地方。所以当内斯将悲伤藏起时,他的目光只会从他脸上越过,而不是将其戳穿,身为合格的国王,应当清楚仆从的自尊所在。

因此现在,他用后背紧贴着门,等待着门后的内斯用他不灵便的幽灵手指写完一封信。凯撒对信的内容没有兴趣,它来自内斯,属于他的家人,囊括了内斯和他无关的那部分人生,也就是他刚刚在照片墙上纵览的那些。一直以来内斯都表现得像自己是他的全世界,但他的生命实际上和他重合的只是极其狭窄而末端的一部分。如果他没有死,凯撒会说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们刚刚起步的生命中理所应当地充满了各种开始。像每个同龄人一样,他印象中死亡的前置条件是衰老,人会在那个阶段自动地理解一些东西,就像远行前打点行李,一切行为不再创造新事物,而只是为了结局所做的准备。但他如此年轻,米切尔·凯撒的词典里写满了未来而尚未收录结局。如果不曾理解死亡,是否等于获得了某种无限延长的永恒?内斯就是以这种方式,破坏了他完美无瑕的永恒。

 

他们离开时,麦克斯又热情地扑了凯撒一通,凯撒觉得这蠢狗迟早有天会被陌生人拐走。但内斯坚称不会的,“麦克斯很聪明的。虽然没见过你,但他认识你,凯撒。”

“通过你房间里那些图像教学?”凯撒呸出飞进嘴里的狗毛,极尽尖酸地挖苦道。

内斯像被戳到痛点,再次脸红了:“也许不仅如此。可能我训练完回家时身上会有你的味道,可能我经常提起你被他记住了。总之,他熟悉你,也很喜欢你。我想如果你之后也能来看看他,他会很开心的。”他蹲下去,假装自己摸了摸麦克斯的头,而后者只是望着凯撒兴奋地摇晃尾巴。

凯撒忍不住指出这幅画面的逻辑有多混乱:“它又看不到你,你又摸不到它。”

“嗯,只是个形式,但我愿意这么做。很多时候形式里也有意义存在,不是吗?”蹲在地上的内斯和蹲在地上的金毛犬一起以上目线看过来,似乎都想要得到他的首肯。该死,他们长得好像。

“随你的便。”凯撒别过头报以不屑的耸肩,没有让他们中任何一个如愿以偿。

 

回去的公交上,内斯显而易见地开心,这次凯撒又险些被他身上冒出来的花淹没了。他用手掌嫌弃地拍开内斯实体化的情绪碎片。这天他确实没给内斯好脸色,但这不妨碍内斯从乐观的角度翻译他带他去家里的“善意之举”。在队友和对手眼中,内斯是个会笑着发怒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存在,但在他看来,内斯白痴得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比如他现在很想和他搭话,却碍于他正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而只能憋在心里。凯撒忍耐了一会儿,感到他灼灼的目光仍然落在自己脸上。于是他不胜其烦,抑或是宽宏大量地给了他一个开口的机会:“什么事?”

内斯等的就是这句。他马上兴奋不已地弯下腰,向他(毫无必要地)耳语道:“昨天凯撒不是问,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的房间而不是别的地方吗?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这是凯撒想要的?我只能在你身边活动,会不会是因为凯撒需要我?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当然没有,你在想什么?”凯撒露出了惊讶与反感交织的表情。有时他真搞不懂内斯的脑回路,这几天他可曾流露出一星半点的表征让内斯觉得自己很需要他?反过来还差不多。他已经习惯他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子了,所以控制着给他甜头,但即使如此,内斯还是很容易得意忘形。“你说我想要一个除了喋喋不休什么都做不了的幽灵持之以恒地骚扰我?你脑子进水了?”

就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一瞬间的呆滞后,内斯乖乖后退了两步,垂下脑袋:“……我很抱歉,凯撒。如果你觉得困扰了,我会离远一点,尽量少影响你。”

要是还能碰到他,凯撒会直接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提回来,但现在他只能火大地下命令:“我让你离远一点了吗?回来。”

于是内斯又听话地凑近了两步,脸上重新挂起了熟悉的笑容。凯撒挑着一边眉毛有点难以置信地端详他滑动变阻器般的表情变化,心想难道内斯是故意的,而自己刚刚被他技术性地耍了一回?

 

想到冰箱已经空了,凯撒在外面解决完晚饭后又去了一趟附近的超市,将一天分量的碱水包、大头菜、胡萝卜汁、牛排等食物放进推车。尽管允许自己适当放纵,凯撒的饮食基本和他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样被自律支配着,这有助于他的身体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在青年公寓住的那阵子,他时常在拜塔的餐厅用餐,那里提供很多面食和蔬菜。但他始终不擅长应对菠菜,如果某顿饭餐厅只提供菠菜,他就会放弃摄入那部分维生素和膳食纤维。每到那时内斯都会把煮软的菠菜像意面一样一点点卷到叉子上,从桌子对面送到他嘴边,而他黑着脸扭头躲避,向左,向右,再向左,卷着菠菜的叉子始终穷追不舍,内斯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凯撒,穆勒先生说过,对一个冠军而言,健康的饮食是非常有必要的。我会为凯撒的成功做任何事,哪怕逼凯撒吃讨厌的东西也在所不辞。”

“穆勒?哪个穆勒?”凯撒皱着眉问。他们认识不少穆勒。

“托马斯先生。”

“噢。”凯撒知道内斯和所有人一样对他们的活宝中场大明星抱有理所应当的崇拜和喜爱之情,虽然他从没明说过,但如果穆勒路过他们的训练甚至旁观他们比赛,他就会踢得更加来劲,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凯撒的眼睛。内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天才,现在那些湿乎乎的菜叶更让他反胃了。凯撒端起自己的餐盘就走,无视身后“凯撒,等等,等等我”的呼声。

他始终拒绝吃下内斯送到他嘴边的东西,不只是出于对那种食物的厌恶,更是为了内斯他明白决定权始终在他这里,如果哪天他打算吃了,他会自己举起叉子的,只是那天还没来临——谁知道呢,也许永远不会。

 

凯撒把从超市买的东西放进冰箱,走进卧室换上睡衣。整理好领子后,他回过头,发现内斯正背对着他试图帮他铺床,就像曾经他在青年公寓为他做的那样(虽然没人这么要求他)。触碰物品对他而言仍然有些困难,让他铺出来的被子歪七扭八。看一个幽灵普通地做着生活气息如此浓郁的事是非常诡异的,几乎让人起鸡皮疙瘩。凯撒又想起麦克斯,他本以为它会对内斯的气息有所察觉,那条傻狗却浑然不知主人近在眼前。还有那面照片墙,满是内斯于他知之甚少的一面,那种庞大的、繁杂的、真正的生活一度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内斯生命中所占的体积微不足道,现在它们却像一串尾大不掉的车厢,与内斯脱钩,在时间的轨道上永远地停留。内斯已经不再拥有米切尔·凯撒以外的人生,现在他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

因此,他有权力可以让内斯消失,不如说,想要留住他反倒是一件难事。即使是此刻,他也可以后退几步,从而自生活中永远剔除这个定时炸弹,不再由他随意扰乱自己的心神。但现在,凯撒可悲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可耻地变得软弱了。可因为什么?因为内斯在公交上对他说的那些异想天开的混蛋话?因为他所熟悉的内斯整理自己被子的身影?因为内斯昨晚、更早的那些时候和即将带着微笑说出的那句“晚安,凯撒”?这些细碎的、与他的既定旋律无甚关联的装饰音符,让他变得软弱了?

 

1.

次日起床后,凯撒如愿以偿地重获平静。内斯吸取教训,乖顺地不再对他的早饭多加置喙,但凯撒总感觉身后有一束目光敌视着自己的盘中餐,让他有点儿难以下咽。该怎么消除内斯那愚蠢的执念?他可不会因为少吃一顿菠菜就无缘世界第一。今天的安排是去青训中心开会,诺阿主持,传达他们隔天将前往的“蓝色监狱”的相关事宜。凯撒走进一楼的会议室时,发现其他人自觉地把他身边的位子空了出来。没人坐在那个曾经属于内斯的位置上,为了表示哀悼,大约也是怕刺激到凯撒。那次无法解释的当众失态后,凯撒大概已经成了队友眼中的PTSD患者,好在他现在也不在乎了。他落座后又在众目睽睽下帮内斯拉出了他的椅子——总比椅子自己动了好。

会议准时开始。诺阿的讲话方式总是枯燥得不值一哂,也没有提及任何凯撒感兴趣的东西。凯撒托着下巴打了个哈欠,往旁边扫了一眼。内斯一如既往,是个认真听讲的优等生,哪怕诺阿口中的内容已经和他毫无关系。

这一刻终于要来了。“蓝色监狱”将成为他未来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拐点,他对此等待已久。不管在前往日本之前发生了什么,不管诺阿此刻正在喋喋不休什么,他的所求之事和应做之事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凯撒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将目光移向窗外。

住在这里时,透过这里的窗户,他们能看到一线队的训练场景。

他们绕着绿茵场跑步,在蓝色的软垫上做仰卧起,用弹力带锻炼下肢,在公开训练时给围栏外球迷的球衣签名。

当他收回目光,就会看到在他旁边座位上记着笔记的内斯的侧脸。他在学习上总是一本正经,每次小测的得分都是1打头。凯撒则学得更有技巧,更有选择性。

他始终分不清那些分别教授他们不同科目的辅导老师,也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他觉得他们授课的声音千篇一律、一成不变,像某种白噪音。还有内斯,内斯“嗒嗒”写字的声音,内斯“哗哗”翻书的声音,内斯在上午的魔鬼训练中累坏了,趴在臂弯里睡觉发出“呼呼”的声音。窗外给草坪喷水的声音像某种鸟的鸣叫,偶尔会招来彩虹。而他年轻又心比天高,连彩虹也不稀罕。

住在这里时,凯撒时常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自青训中心回家的路上,内斯看起来心情平和,还无自觉地轻轻哼着歌,凯撒反感他这种没心没肺的地方。显然,他对自己的内心斗争毫无察觉,更不知道在他的剧本中自己已经来到了退场的时刻。

毋庸置疑,内斯想要留在他身边,并把继续留在他身边当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即使已经失去了与这世界的一切联系,他大约也可以仅靠自己活下去——虽然决定权并不握在他这个无力的幽灵手中。

决定他存留与否的人是我。是他的国王米切尔·凯撒。凯撒冷眼望着内斯放松的侧脸。

身旁的内斯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凯撒?”

凯撒抽回目光,懒得回应他笑容里的疑问和茫然。

只有一件事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此时名为亚历克西斯·内斯的存在何其脆弱,凯撒的一蹙一颦足以决定着他的生灭。但他绝不会为这份极大的权力差而心生怜悯甚至惶恐,这是内斯应得的,因为擅自死掉的人是他,一切都是擅自死掉的人的错。

凯撒低头按亮手机屏幕。距离最终时刻还有些许时间。那一刻来临时,他会行使他生杀予夺的大权,他会作出决定的。

 

 

 

 

“明天和我一起登机,我会把你带到日本去。”那天晚上,凯撒突然说。他身着睡衣,正专注地刮平摩卡壶粉槽里的咖啡粉,语气是纯粹的通知:“虽说带一个鬼魂飞越半个地球听起来是个脑子坏掉的壮举,但从这几天的观察看来完全可行。再说,我们本来就打算一起去那儿,去‘蓝色监狱’,不是吗?”

他平静地宣布完自己的最终决定,以为自己会听到什么理所当然的附和,抑或“万岁,凯撒”之类的欢呼,但正在替他收拾行李的内斯只是非常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刚刚吐出的是一串梦呓:“凯撒,你在说什么?我去不了日本。”

一定是因为自己说得不够具体,才引起了内斯的某种误解。凯撒想着,却觉得自己的血变冷了几度:“如果你在担心技术问题,比如被安检机器识别出来,或者在飞机升到一定高度时会消散——”

“不是那些。”内斯说,他语气中的惊讶变成了困惑,在凯撒听来,那困惑等同于一种指责——凯撒为什么没有想到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就算我跟去了日本,凯撒也不可能一直带着我继续你的生活。”

内斯说的是对的。

但凯撒站在原地,那些正确的话在他耳朵里渐渐被拉成一根漫长尖锐的耳鸣。

内斯是这么想的?他从什么时候起就做好了这种打算?原来几天以来,他一直在错误地解读内斯的每一句话——譬如“记得吃蔬菜”,譬如“你应该找个拉伸搭档”,譬如“如果能多来看看麦克斯他会很开心的”,他愚蠢到没有听出这些话拥有同样的被省略的前置条件——“在我不在之后。”

可他有什么资格自作主张,在自己尚未允许他消失之前?

凯撒的沉默顺着地面和墙壁攀爬,让四周变得冰冷。内斯惴惴不安地踏出第二步,踩在这片危险的薄冰上:“……凯撒,我已经不能踢球了。我无法出现在首发名单中,无法在球场上占据某个位置,甚至无法让其他人看到我,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死了,就像你说的,即使去了‘蓝色监狱’,我也无法帮你达成任何事了。”

凯撒几乎要怀疑内斯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现在他要么推翻自己昨天刚说出口的话,要么就不可能说服他。如果他不承认自己确实需要内斯,他还有什么理由要求内斯留下?

他从来都不用向内斯说明自己某项决定的理由,对方也会照做,为什么现在说明却成了必须的?因为他在回避矛盾、舍弃逻辑,因为连内斯也看得出来,他的欲为之事并不合理?

他意识到内斯正在以一种并不强硬却不容回避的方式向他表明:已经应该做出决断。

他的行李箱在内斯脚边张开着,像一个巨大的捕兽夹,警示着他不要误入歧途。

刚刚注入的水到达了沸点,银色的铝壶“嗡嗡”震动着。

那股熟悉的怒气逐渐涌上凯撒心头。

 

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自内斯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刻起,凯撒就一直对他感到怒不可遏。内斯的笑脸令他作呕。他怎么能仿佛无事发生地出现在他房间,一切如常地对他讲话?难道为他的死亡白白心烦意乱的人只有他吗?内斯的“一切如常”刺激了这些天来努力想要将一切恢复如常的凯撒。一路走到现在的位置,他的经历称不上一帆风顺,但他的肩颈上的蓝玫瑰始终警醒着他。他总会抚摸着它,在自己的生活里找到一种秩序,使其成为该有的样子。如果他能遁入日常生活的秩序,固定的、正确的节奏就会淹没自己,引领他的四肢去做该做的事,让他无需疑虑,无需烦忧。内斯的突然现身打乱了这一切,他却在该死地笑着。作为一个猝然被断送未来的新星,难道他就不怨恨、不愤怒、不感伤、不遗憾、甚至一无所图?为什么他非得为此做决定不可?为什么他不能决定那件更早的、更根本的事?从那个雪夜起,所有人都在自说自话。突然响起的手机。经理的声音。葬礼。眼泪。窃窃私语。将圆珠笔夹在衬衫口袋上的心理医生。讣告。新闻网页。话筒。闪光灯。幽灵。没有他妈的一件事他妈的经过他的同意!

“……凯撒,凯撒。”

他在内斯的声音和咖啡的焦糊味中缓缓回过神来。摩卡壶倒在他脚边,滚烫的咖啡液散发着白气“滋滋”地渗进地板缝,浅棕色的泡沫在缓缓流动、消失。可惜了,那本该是杯好咖啡,那只壶也陪了他不少年。

“请冷静点,凯撒,你太激动了。”内斯紧张地、不知所措地举着双手,像是想要安抚他,却不知从何下手。

凯撒倒想问他为什么不激动。他后悔了,应该把那壶咖啡泼到内斯身上(虽然它们会从他空虚的身体里穿过,最终仍然落到地面上)。他有一百个问题想要问他,最后却只是抓着前额的头发,发出没头没尾的指控:“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你怎么能就这么笑着重新出现,就像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凯撒记得最开始的内斯不是这样的。当时他也会用一副优等生笑脸伪装自己,但凯撒看得出他恃才傲物、怀才不遇、内心暗暗鄙视着和他同台演出的其他队友。凯撒知道内斯就是他想要的那种人。他提出要和他们踢一场球,那场非正式的比试上,他让内斯见识到了“奇迹”。如同凯撒所料,他看中的MF是个识相的家伙。赛后,不等他抛出橄榄枝,内斯便已彻头彻尾地臣服于他。那之后不久内斯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一个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家伙。曾经凯撒指出他这副表情很瘆人,命令他换一个默认表情,于是内斯听话地绷起嘴角——仅维持了五分钟。凯撒搞不懂他每天有什么好开心的,但不想深究,说到底内斯的表情对他影响有限,因为内斯通常站在他身旁或身后,而他总是目不别视,从不回头。所以最后凯撒决定不纠结于此,想要怎么笑都随他去。

凯撒可不会像内斯那样笑。他的笑是功能性的,通常用来表达他的挑衅、讥讽、揶揄、狂妄和破坏欲。无需表演时,他惯常一副冷淡的脸,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够好、不够多、不够极致、不够他给出更多反应。他从不掩饰自己的不满足,自为他献上鲜花、欢呼和闪光灯的庸人旁快步走过,将那些“天纵奇才”“空前绝后”的称奇和赞叹甩在身后。权力、声望、金钱,这些都远远不够。每一次血与酒的注入,只会让他的杯更空。可是内斯呢?他得到的比自己更少。他满足了吗?他已经得到幸福了吗?如果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却能如此轻易地选择放手?

凯撒盯着内斯,眼眶因愤怒而发红。除了愤怒,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载体来宣泄软弱:“你像个白痴一样笑着,还选择像个白痴一样再死一次。此后我的人生中不会再有你的任何贡献,今后人们只会说起米切尔·凯撒,或许还会提到为他助攻最多的那个人,不论是谁,总之不是亚历克西斯·内斯,没人会知道亚历克西斯·内斯,因为你在青训营时期就死了,在这个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凯撒!请别再说下去了。”内斯捂着胸口,仿佛早已流干的血又自那里淌出。他在恳求,甚至是哀求他。但凯撒可没有那么轻易给予宽恕。他上前一步,让他的荆棘更深地刺进去:“可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你正在主张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内斯大口喘着气。真可笑,幽灵也会呼吸不畅。凯撒知道自己同样急促地喘息着。这是一场艰难的1on1,但他赢了。内斯已经丢盔弃甲,他露出得胜的笑容。

“别勉强自己了,你需要我。你根本离不开我,不是吗?”凯撒吐出话语,而他的话语一旦落地便凝固成真理,“说吧,说你想要留在我身边。”他整理呼吸,试图重新变得傲慢和平静。他轻声召唤着一时发狂的野兽,引导他重新变得驯顺,臣服于他。

是的,内斯需要凯撒,而不是相反。他竟然一度为此动摇,真是荒谬。如他所料,内斯屈服了。他低下头,轻声嗫嚅道:“是的,我需要你,凯撒。我想要留在你身边。”

就是这样。结束了。凯撒放松地眯了眯眼睛。他第一次从内斯那里得到小小的叛乱,但比起过程,凯撒更注重结局。在他的剧本里,内斯明天会和他一同启程飞往日本,而这出戏确实会如此上演,那么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但内斯似乎不满足于单单复述凯撒的话,凯撒的命令仿佛打开了一个魔匣,那些他并不想在此时听到的东西也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我想要留在凯撒身边,因为我想要永远当你最好的中场,给你传出最好的球;我想要永远伴你左右,无论是在凯撒去往‘蓝色监狱’时,升入一队时,抑或成为其他俱乐部的王牌时,上场时,伤病时,被世界瞩目之时,我都希望自己是离你最近的那个人……”

凯撒一时哑然。如果内斯想借势表达忠心,这可是个愚蠢的时机。他只是想压倒他、要他认输,而无意回应他那些已成空梦的热望。

“闭嘴,内斯。”

“我想要五大联赛、超级杯、欧冠、世界杯、金靴、金球,这世上所有冠军、所有荣耀都归于你,而所有荣耀里都有我的参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成为你不可或缺的存在,成为你的剑和盾,这就是我的全部渴望——”

凯撒突然意识到他想要说什么:“内斯!”

“可是,”内斯说,“凯撒想要的,不是成为世界第一吗?”

一把剑落下来,将花钉在地上。

凯撒一动不动。

内斯不再说话了。他望着他,就像已经说完一切,不容置疑,无需阐明,除此以外也没有任何话值得再说。凯撒的目光顺着那张吐出剑的嘴上行,对上内斯的眼睛,意识到里面平静地映出了一张真正愚蠢的脸。

 

“内斯是拜塔青训队的中场”——比起这个说法,更了解他们队伍的人一般会说“内斯是凯撒的中场。”

凯撒也认同后者。当他们这么说时,他不会反驳。

但他从不这样对内斯说——梅西和哈维,罗纳尔多和齐达内,内马尔和甘索——他毫不怀疑那些前锋的名字所代表的一切荣耀终将属于他,也因此不会愚蠢到执着于和某个特定的家伙成为一对青史留名的搭档。为了得到想要的一切,他精准地称量利弊,绝不舍本逐末。来到拜塔前他曾听说内斯的传球会带来好运,对这种风言风语,他只是付之一笑。什么样的前锋会祈求从中场身上沾来好运?内斯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总是会将球精准地传到他脚下,他对此很满意,但仅此而已。他接过内斯的传球后射门得分,就像在纸上画鸡蛋的达芬奇,并不困难,也不需要绞尽脑汁,但他知道如果这一过程重复的次数足够多,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接球,射门,得分。接球,射门,得分。接球,射门,得分。然后某天他接了一通电话,得知一切结束了。到此为止。

他从不把他们和那些名字相提并论,但就在内斯死后的几天内,所有本应上演的可能性和关于未来的想象纷至沓来,在这个一切都不可能再实现的时刻中神经质地淹没了他。他无法问自己为什么,他就是控制不住这样的想法——如果没有那件事,当他举起大力神杯时,离他最近的那个身影会属于亚历克西斯·内斯。

届时他可能会笑着对他的中场说,不觉得我们两个就像梅西和哈维吗?我们两个。可能还有亲吻,也许吧。顶级的球场上总是不乏激情的表达,但即使他真的吻了内斯,内斯也不会给他那种吻,因为内斯确实喜欢他。他一直知道,尽管内斯自以为做得隐秘。也许那天早上在他醒来前,内斯不是给他盖了被子,而是吻了他呢?他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他们永远不会谈论这个话题,在这个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间点。时间的玻璃从他们中间断开、错位,成为两个位面上的东西。他们的过去现在只是内斯的过去,他们的未来已经是他的未来。哪怕幽灵的嘴唇曾在某个清晨贴在他的脸侧,他也不会感到任何。

此刻,他不知道该埋怨内斯的自作主张,还是夸奖他有身为蜥蜴之尾的自知之明。但不论如何,他最信任的角色成了他剧本中的噩梦、他棋盘上无视规则任意横行的棋子,在不应退场的时刻自行退场,在不应登场的时刻重新登场,末了还要强拉上他,要和他演一出即兴的告别剧。亚历克西斯·内斯以不管不顾的反叛念完不存在于台本上的台词,又以惴惴不安的顺从地将命运的权杖双手奉上,等待他向自己指明方向,就像他还有得选一样。米切尔·凯撒似乎一直有得选。就像当内斯在课桌旁对试卷上最后一道题咬着笔杆,他会把手放在课桌下对他比出正确的答案;当内斯在球场上犹豫向左还是向右传,他会用眼神向他示意正确的球路;当内斯在超市货架前纠结该买橙子汽水还是柠檬汽水,他会直接将手越过他的肩膀,替他把正确的选择扔进购物车——他一直是做选择的那个,因为他总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还是内斯相信他总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他施加于内斯身上的权力其实来自何处?

他伸出手,摸了摸内斯的头。这很蠢,在外人看来,他只是摸了摸眼前的空气,就他自己的感觉而言也是如此。无法重温对方那头蓬软卷毛的触感还是很恼人,但内斯乖顺地随着他的动作低下了头。他的脸颊红扑扑的,显然很是受用,这让凯撒心里熨帖了不少。

“……没错,无关任何人,成为世界第一的人会是我。”凯撒收回手说道,不是为了安慰内斯,不是为了激励自己,只是平静地说出事实,“不管有没有你,不管身边站着谁,我都注定会成为世界第一。”

内斯笑了。而凯撒迟来地意识到,那种仿佛真正拥有幸福的表情,抑或是已经得到想要的一切的表情,只会在面对自己时显露。这个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时,内斯对他的话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就像他一直知道,也始终相信。他的脸一如第一夜在他身边入睡时,被银白的月光柔和地照耀着。他注视着他——注视着米切尔·凯撒的方式就像注视着明天,那个他永远不会抵达,却仍然感到无限期待的明天。 

 

 

 

 

0.

今天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窗外是个很适合出行的、很好的晴天。凯撒从床上起身,关掉闹钟,告诉镜子里的自己,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你终将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盥洗室中,如果没有内斯在旁多嘴,他不会特别注意自己漱口水的口味和发胶的牌子。仔细地刷完牙后,他走进厨房,准备给自己做顿早饭。制作方式他早已烂熟于心——烧一锅开水,搅出漩涡,在漩涡中央倒进鸡蛋,煮两分半;在平底锅中化开两块黄油,烘香英式麦芬,再煎两片培根。将煮好的水波蛋捞出、并把麦芬和培根倒进盘中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冰箱里取了一把菠菜,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将它们在底油中煸软、盛出,和这份早餐的其他部分组合在一起。

在他们决定前往“蓝色监狱”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事故发生当天,或许是出于对新环境的好奇,内斯谷歌了一堆有关日本文化的豆知识。那天在训练间隙,他蹭到凯撒身边,笑眯眯地告诉他日本人开饭前会说一句话,然后对着手机屏幕费力地把它念了出来。凯撒觉得很搞笑,不知道是因为内斯的念法,还是那句话本身就是那样,凯撒认为它的发音简直像一句咒语。他学着内斯说了一遍,结果把他逗得前仰后合,明明他自己也读得怪腔怪调。内斯像被戳了笑穴似的笑个没完,凯撒几乎要不爽到出手“提醒”他了。但在他的容忍度达到极限前,那阵笑声停下了。内斯捂着肚子,脸上带着它留下的涟漪和红晕解释道:是的,凯撒,它确实是一句咒语,用来感谢自然、生命、劳动、智慧和与我们同行的伙伴。

凯撒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真麻烦,我们到时候不会也要入乡随俗吧?

怎么可能,内斯瞪圆了眼睛,你可是米切尔·凯撒,谁能让你去迁就其他文化的生活习惯?于是他转头就把那句话忘了,人的记忆是有限的,他习惯不让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占用他的大脑内存。

可现在他发现人很难控制潜意识层面的东西,记住了什么,遗忘了什么,其实都无法自知。就像现在他坐在餐桌前,这一幕像扣动了一个扳机,通过千丝万缕的连锁反应,令他回想起那天内斯笑起来的样子。凯撒搞不懂为什么内斯死前留给他的最后印象是一个没用的冷知识,一阵漫长到几乎令人恼火的笑声,一截根本无足轻重的片段,没什么值得深究的含义,也根本算不上某种告别。但也许只是一如往常地活下去,还会有许多其他扳机令他回想起一些自以为忘记的东西,那些不具有特定意义的碎片将一次一次地回到他的记忆,直到他将内斯的一切完全忘记为止,他都会在这个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

在拾起餐盘两侧的刀叉之前,凯撒双手合十,念诵咒语。不会有人或鬼魂在半空中接住那句话,但他从来孤高又骄傲,所有的话都是为自己而说。

“ITADAKIMASU。”

 

 

 

 

 

 

 

 

 

 

 

 

 

 

 

 

 

 

 

 

 

 

 

 

 

 

 

 

 

“你看过《临界》吗?……是一档美国节目,里面有个灵媒宣称能和死去的人沟通,”凯撒一边以他最慢的速度缓缓后退着一边说道,“9·11时,有名乘客在得知飞机即将坠落时给他的母亲打了电话,在遗言里提到了《临界》,因为他相信会有超自然的力量在他死后仍然将他和母亲联系在一起。……我只是想问,在你消失后,会不会找到其他方式和我交流?什么方式都好。只需要让我意识到那是你。”

“……我没法打包票我能做到,凯撒。我不想在此夸下海口,最后却让你失望,”内斯摇摇头,他正随着凯撒的远离变得透明,而这次——他们都知道——不会再逆转,“我们永远不可能了解死亡,对吗?我已经死了一次了,但我得到了第二次生命,所以仍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这次消失后会发生什么。或许我的灵魂会去天上,那样我就可以从天上看着你。或许我会变成风、变成树叶、变成鸟,如果是这样,我会想办法告诉你我在的。或许我的灵魂将彻底消散、不复存在……这个可能性听起来很令人沮丧。又或许一切消失后我的思绪尚存,那么我将在另一个无尽的一无所有的世界中仍然保有能够回忆你的能力。不论如何,凯撒,唯有一件事我能够向你保证,”月光下,他变成了一个轻盈稀薄的影子,一个真正的幽魂,在消失前的须臾间将手掌按在胸口,向他一如往常地微笑着,“直到我的思维完全停止之际,我会一直想念着你。”

悖悖论

我们已经体验过死了,就在出生之前,那非存在的虚无  ​​​

我们已经体验过死了,就在出生之前,那非存在的虚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