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志 | 反对无效
*是轻松的校园故事,写得蛮开心,也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Summary: 工藤新一多次利用自己的侦探天分调查与宫野志保约会的男子,然后通过列举证据A到Z告诉宫野这个男子有多糟糕来反对这桩恋情。但这一次,他找不出嫌疑人阿部介生有任何缺点。
01
他读大学,上哲学课,背法条,周末租房车叫上毛利兰和宫野志保一起去野营,结果半夜露营点突然被牛群包围,逃出生天之际车胎上也滚黏上一层厚厚的牛屎,熏了他们仨一整晚。下个周末他又提议去海边,学冲浪和水肺潜。那时他拉着她的手在海底,任凭那些彩色的鱼群游曳过他们指间的缝隙。他摸到一块环...
*是轻松的校园故事,写得蛮开心,也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Summary: 工藤新一多次利用自己的侦探天分调查与宫野志保约会的男子,然后通过列举证据A到Z告诉宫野这个男子有多糟糕来反对这桩恋情。但这一次,他找不出嫌疑人阿部介生有任何缺点。
01
他读大学,上哲学课,背法条,周末租房车叫上毛利兰和宫野志保一起去野营,结果半夜露营点突然被牛群包围,逃出生天之际车胎上也滚黏上一层厚厚的牛屎,熏了他们仨一整晚。下个周末他又提议去海边,学冲浪和水肺潜。那时他拉着她的手在海底,任凭那些彩色的鱼群游曳过他们指间的缝隙。他摸到一块环形的小珊瑚礁,像枚戒指,一时起了玩心,也觉得氛围刚好,就去够她的手腕。
结果却握了个空。宫野志保穿着全包裹的黑色潜水服,线条紧致,雾棕的头发散在水波里,对他打手势表示受不了耳压,需要提前上岸,留了他和教练在海里大眼瞪小眼。
最后他还是把那枚小珊瑚礁带出了海底。卸掉脚蹼和氧气瓶,她们发信息给他说在海之家吃烧烤。他赶过去,两个漂亮女子组合在熙来攘往的海之家里格外醒目,一眼就能找到。
毛利兰自己一个人去玩了冲浪,被浪打得整个后背都淤红了。她背过身展示给工藤新一看,他不厚道地咧嘴笑,说谁叫你非要臭美穿露背的泳衣去冲浪,没磕破胳膊腿都算你运气好,顺利得到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毛利兰和工藤新一从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到连对方屁股和脚底板哪里有颗痣都一清二楚。高二少年少女荷尔蒙大爆发谈了场恋爱,没挨过半年就分手了。“我爱他完全是出于错觉。”小兰后来曾忿忿不平地对园子和志保说,“他的坏习惯逐条列出来我能出一本书。”
刚分手那会儿两个人都很别扭,他们还是同桌,原本是为了方便谈恋爱特意找老师调的座位,分手后却成了灾难。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却都不跟对方说话,周围同学都被两人的低气压折磨得苦不堪言。最后是毛利兰把一盒柠檬派推到桌子那边,有点赌气地说昨晚做多了点,你爱吃不吃。工藤新一打开盒子,柠檬派酸楚微妙的清香一下子充盈在空气中,是青春期荷尔蒙的味道。他摸了摸鼻子,低声下气地问毛利兰能不能把国文作业借给自己抄一下。
这样算是和好了。他们仍一起上下学,只是不再牵手、拥抱和接吻了,恢复到最初吵吵闹闹嘴下不留情的青梅竹马模样,至于后不后悔,是否落寞,就无人知晓了。
但自从高三宫野志保转学到帝丹,工藤新一在追隔壁班美女转学生的传闻在学校里沸沸扬扬。他们熟稔得太快,工藤很自然地就拉着她加入他的青梅竹马小团体,顺利成为四人行。期间宫野志保不乏追求者,于是工藤新一最大的爱好就变成了在他们四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对那些追宫野的男生评头论足——谁谁谁是个宅男,之前被他抓到在电车里猥亵同级女生;谁谁谁虽然在运动会上拿了长跑第一,但他上周才接了委托拍到那人霸凌后辈的录像证据。工藤新一絮絮叨叨,最后得出结论——天啊,宫野,追你的全是些烂人欸。
铃木园子迟钝,又是最爱跟工藤新一抬杠那个,举着勺子表示不同意,“那个谁,学生会长,不是很不错嘛,羽毛球队的,成绩也挺好,最重要的是长得帅。上次校园祭小兰和志保一起组织的话剧《第十二夜》,志保演男扮女装的薇奥拉,谢幕后学生会长还到后台送了玫瑰花给志保呢。”
“有这回事?”工藤新一挑眉,狐疑地转过头去看宫野志保。从她转学到他们隔壁班起,工藤新一就觉得宫野志保跟帝丹校服不太相称,主要是那女人总散发出一种冷雾般的节制与优雅,明明很有礼貌,却给人一种疏离感。大家都觉得她冷淡,但他、以及后来相熟的小兰也好园子也好,都知道她其实害羞而敏感。虽然聪明得要死,但好像从小到大都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害他们只能把友谊硬塞给她,像往她便当盒里硬塞章鱼香肠、鳗鱼和溏心蛋一样——“因为志保总是会一脸小心翼翼和珍贵地吃下去嘛。”面对她的疑惑,小兰曾笑着这样对她说。
但通常来说,这女人在学校里一般都面无表情,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但这种臭脸仍让大群男生趋之若鹜,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此刻也一样,她看上去对他们的聊天内容毫不感兴趣,用筷子夹起一颗青豌豆放进嘴里,才慢悠悠地点头表示园子没有瞎编。
“看吧。”园子眯起眼得逞地笑,脸上表情满是挑衅,本轮工藤新一暂时败退。但隔天的午间休息,他就重整旗鼓,撂出个重磅新闻。
“小兰,你们学生会秘书处最近是不是弄丢了一笔钱?”
“新一怎么知道?”毛利兰双手拿着饭团瞪大眼睛,她是学生会的秘书长,前段时间手下有个学妹弄丢了一大笔会费,哭得稀里哗啦来找她。她轻声细语安慰学妹,又一起找了好久还是找不到,最后用自己存了好久的压岁钱来填了这个窟窿。毕竟是失职行为,这件事她谁都没说,也嘱咐学妹别声张出去,怎么突然传到了工藤新一耳朵里去了。
“我可是上过报纸的高中生侦探。”他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然后毫不客气地从铃木园子的豪华便当里夹走一大块排骨,在后者“喂!”的大声抗议之下忙不迭地把排骨塞进嘴里,说偷走钱的犯人自己也已经找到了。
他唇角微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对着铃木园子一字一句地说,“就、是、学、生、会、会、长、喔!”
尔后,工藤新一就颇得意地开始阐述他的推理。首先,毛利兰的失常他早就察觉,最近总是谎称自己在减肥只买饭团吃,园子伸手去捏她小腹说你又没有什么小肚子哪需要减肥,倒是宫野志保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样硬要分一半自己的便当给她。但工藤推测应该是她没钱了,因为上次大家一起去侦探事务所学习(后来发展成打桌游)时他发现毛利兰摆在电视机旁边的小猪扑满消失了。而据他观察,旁边看报纸的毛利大叔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被他盯久了甚至还觉得很烦给了他脑袋一下,不像是偷用了扑满的凶手。那用掉扑满的人只可能是小兰自己了。
再加上他跟小兰同班兼同桌,之前有个学妹来班上找她找得很勤,而且神色焦虑。他问小兰是什么事,她只含糊带过说是学生会秘书处的事。小兰开始吃饭团以后,学妹就没再来过了,他就猜到可能是秘书处丢了钱,小兰用自己的储蓄填上了空缺。本来他就在暗地里帮忙调查这件事,结果没想到昨天提到的学生会会长正好是那条大鱼。
“据学生会会长同班同学所说,他平时开销拮据,连课间餐都没订。但最近行事倒是高调,又是请全班吃汉堡,又是在学园祭送宫野玫瑰花,还给自己买了新的羽毛球拍。更重要的是,上星期保送名额面试会那天,他穿了一身很新的西服回学校。这说明他最近得到了一大笔钱。”
“你怎么知道那笔钱就是小兰她们丢的钱,说不定是他家里有钱的亲戚包了一个大红包给他呢?”园子手托着下巴提出质疑。她昨天还力撑潜力股学生会会长,结果今天就被工藤爆料说自己压的股是小偷,现在心情很是不爽。
“园子同学这个问题问得很关键。”工藤新一表扬了园子,这让她的脸更臭了。“昨晚我拿着学生会会长在学校官网上的宣传照片问了学校附近的汉堡店、花店、和体育用品店老板,除了汉堡店的工作人员是轮班制没得到回答,其他人全都告诉我说学生会会长在买东西付款时用的是现金,而且是用‘紫色信封’装着的现金喔。”
“啊!”毛利兰突然惊叫出声。
“小兰,你上个月不是买了一套那个紫色兔子,叫星星啥的文具吗?我记得里面就有紫色的信封。”工藤新一说。
“是星黛露啦,之前收会费的时候顺手就用了那种信封来装。如果信封上还印了星黛露的话,基本上可以确定了。那套文具是限量款,不常见的。”毛利兰纠正,又叹了口气,“没想到会长会做那种事。”
“那作案手法呢?学生会会长是怎么从学妹手里偷到那笔钱的?”一旁的宫野志保开口问。
“具体怎么偷到的我不清楚,但我想对他来说应该不难。”工藤说,“因为昨天下午我跟着学生会会长去参加部活,在羽毛球场看见那个学妹给他递水了。”
“竟然还跟踪别人,真是变态。”园子不忘吐槽他一句。但吐槽归吐槽,正义感爆棚的财团大小姐最先提出要叫上学妹去找学生会会长对质,让他把钱还给小兰。毛利兰有点犹豫,担心这样冲过去指认会长是小偷会伤害他的自尊心,“而且,说不定学妹其实早有怀疑,只是不肯相信自己喜欢的人是做出这种事情的小偷,才没有说。”工藤新一说兰你这家伙也太善良了吧,那个人可是害你吃了一个星期的饭团欸,然后又问宫野志保那些玫瑰花还在不在,“在的话赶紧扔掉,每朵都是用小猪扑满四分五裂的身体换来的赃物啊。”
宫野志保没理他,反倒提出了另一个解决办法,“要不我单独把他约出来,然后再跟他聊这件事。”
当天放学后,体育馆前的树荫下,写意的橙色夕阳顺着树隙渗淌在等待的少年衬衫上。他的心上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高兴地转身,“宫野同学,你来了。”
“稍等,你的书包链开了,我帮你拉上。”少女清冷的声线就在耳畔,他一时有点头晕目眩,忙又转过身,“好、好的。宫野同学,上次你退回了我的花,我还以为……”
话音被截断了,因为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紫色的信封。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抢,但那只手的主人反应更快地抽走了。他又惊又气,“宫野同学——”
“你应该是用同样的方法从学妹那里拿到这笔钱的吧?”茶发少女把信封收到背后,夕照在她身后的天空徐缓晕开,瘦削的身体倚立在风中,衬衫领和裙摆被吹得像波浪般抖动,但他觉得她是那么坚固、那么美的一枚刺插在那里,插在他的心口,难以拔除与撼动。
“宫野同学,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没有——”他试图开口解释挽回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但看见了从旁边走出来的铃木园子,毛利兰,以及那张他在报纸上看见了好多次,暗自嫉妒了三年的脸,高中生侦探工藤新一的一瞬间,突然就放弃了挣扎。
他承认了一切。然后保证自己会拼命打工,在一个月之内把钱还上。
“希望你能遵守诺言。否则这件事传出去你的保送名额也会被取消吧?”临走前,宫野志保对他说,旁边的工藤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宫野同学。”他在他们背后叫住了她。
“怎么了?”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工藤新一走在前面一点,也转过身来。
学生会会长张了张嘴,话却卡在了嘴边。他看见那两个人的影子在黄昏中交缠,融化,不分彼此,露出一个苦笑,“算了,没什么。”
园子和小兰在稍远处站着等他们,走过去的途中,他问她怎么知道用保送名额来威胁会长。
“他那样一个自私利己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请全班同学吃东西。保送名额的审核有一项是同班同学评议吧。”她回答,然后顿了顿,抬眼看他,笑着揶揄,“怎么,嫌我抢了你的台词?”
“我哪敢啊。”工藤新一说,他手里的紫色信封被风吹得哗哗响,为了不让它被风吹走,他只能将它用力地捏紧,甚至捏出了些许褶皱。他说,“这件事也好,还有之前分给小兰便当的事也好,你这人呢,哪里都好,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她问。
“就是太容易招惹苍蝇围着飞了。”工藤新一说完这句话拔腿就跑,往前拉开一段距离后又转过身在风里对她笑着大喊,“不过,我很擅长打苍蝇的。”
她站在原地看他的头发在风里张牙舞爪地乱飞,眉眼舒和地露出轻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吐槽,“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又不是听不到。”
02
工藤新一到前台多点了一份炒面和三杯冷饮,想了想,又走到远一点的商店买了撒隆巴斯喷雾。回到海之家卡座上,他把喷雾拿给毛利兰,压低声音问她,“那家伙在跟谁打电话。”
宫野志保站在门口稍空旷的地方接听手机,茶色短发仍滴着水,被她往后梳拢在一起。她眉弓冷峻,混血的五官深邃,平时藏在刘海下的沉静迷离的蓝眼睛在眺望远方时显得深沉又飘渺。身材高挑,全包覆的紧身潜水衣又将少女身体的曲线完完全全地暴露,惹得进出往来的人频频侧目。
“好像是阿部同学。”毛利兰说,又把喷雾递回给工藤新一,“你帮我喷一下啦。”
“又是那个家伙?”工藤皱眉,手头粗暴地拆起撒隆巴斯的包装盒,像是在拆阿部介生的骨头那样。他对准毛利兰通红的背部按下喷头,“你觉得他怎么样?”
“嘶……”喷雾接触皮肤引起一阵刺痛,毛利兰咬着嘴唇,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阿部介生的情景。
上周他们三人约好了周末去露营,工藤说自己租了房车,在学校后门碰头。但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宫野志保还没来。她觉得奇怪,说志保一向守时,工藤新一也念叨着那女人该不会出事了吧。他们正准备打个电话过去问,一辆自行车就急刹停在他们面前,后座上坐的正是宫野志保。
而骑自行车载她的人就是阿部介生。他看着个子不算太高,穿普通的衬衣和黑裤子,戴一副黑框眼镜显得面容比较清秀,但实际上是那种淹进人群后毫不起眼的角色。
“法学部的工藤新一和毛利兰。”宫野为他们作介绍,“阿部介生,最近正在和我约会,跟我一样都在理学部,只不过他是生物环境学科的,比我们大一届。”
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毛利兰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二人,觉得脑袋一下子转不过弯来,甚至都忘记打招呼。一旁的工藤新一症状跟她差不多,表情错愕,“哈?”
阿部介生似乎不怎么在意他们的反应,只朝他们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然后对宫野志保说,“那志保,我先走了。”
志保,他竟然叫她志保。毛利兰张大嘴巴别过脸去看工藤新一,发现后者震惊之余还眉头紧锁。
宫野志保点头,“今天麻烦你了,路上小心。”
“嗯,也祝你玩得愉快。我晚点再联系你。”
接下来一整天,他们在房车上讨论的话题都围绕阿部介生展开。他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今天为什么迟到?是和那个男人去干了什么吗?还是他对你干了什么?还有,你说正在跟他约会是认真的吗?之前没听你提到过他,为什么不跟我……我们说啊?
工藤和毛利一人一句地用问题炮轰她。她不胜其烦,只简单说最近有个实验找了阿部帮忙,相处之下觉得他人不错,就提出要不要约会试试看。今天迟到也是因为讨论实验不小心忘记了时间,所以才拜托他骑自行车送自己过来。
工藤新一狐疑,从后视镜看她表情,“你做实验还需要别人帮忙?” 她在生物化学科“美女天才”的名头都传到法学部来了。
“阿部在生物专业领域还是很出色的。”她面不改色。
一旁的毛利兰虽然没插话,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因为讨论实验不小心忘记时间”而迟到,她认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宫野志保身上。她知道宫野志保在实验室里的状态,专注且精密,对时间的把控尤为严格准确,她甚至觉得宫野志保是以一种尊崇而充满敬意的态度在对待“时间”。高三准备大学入学考时她曾经为了“让自己走在时间前面”而特意把手表和手机的时间都调快了20分钟,但这样却压缩了她的休息时间——比如她的时间表里安排5点30下课后,花30分钟吃晚餐,6点开始学习。但实际上她的时间比正常时间快20分钟,手表走到5点50老师才会宣布下课,而在她计划好的时间轴里,她必须在10分钟内吃完饭。这样一来搞得她疲惫不堪,园子和工藤新一都搞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逼自己,最后还是宫野志保帮她调回了时间。
那时宫野志保拧着手表的旋钮调节分针与时针,对她说时间跟宇宙里的星星一样,体内也有自己的一套运行轨迹。擅自违背时间的规律是会受到惩罚的,“我就曾因此而被罚得很惨呢。”她朝她俏皮地眨眼睛。
她觉得她对他们有所隐瞒,工藤新一天生的侦探嗅觉更是早就闻出了逻辑的微妙扭曲。但对方是宫野志保——最初相识时她总感觉宫野好像已经认识她很久了,连她许多小习惯小癖好都一清二楚,提出疑问时却只得到一句“我是从工藤那里听说的”,完全没有说服力,毕竟新一那家伙怎么可能分得清自己点奶茶要三分糖和去冰这样的细节。可她要是不想说,谁都拿她没办法。毕竟,她是宫野志保嘛。
“不知道,后来也没听志保提起过他。”毛利兰微微向前屈身,好方便工藤新一把药喷到她背部下面,“不过我上周三去找志保吃饭,等的时候碰见了他,给我的印象不算好。”
“他怎么你了吗?”工藤停下来,皱眉问道。
“没有啦。我跟他打了招呼,他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后来才慢慢想起我是志保的朋友。然后我本想跟他聊聊志保,但他说自己还有事就先走了,但我看他也不像很忙的样子,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他不屑于跟愚民讲话那样。”
说起来这点倒跟志保刚转学过来时给人的感觉很像。新一说他在国外破案时认识的一个女孩会住到博士家,“是个天才喔。”
当时她问,跟新一你一样吗?结果他摇头,“不,那家伙跟我不是一个量级的。”
见了面的确如此,浑身都散发着聪明人的寒气,同阿部介生一模一样。但不一样的是,她当时一下就能觉察到宫野志保内里是柔软的,像是一种女人的第六感那样的直觉。志保是外冷内热,但阿部介生的冰冷倒给她一种表里如一的感觉。
“嘁。第一次见面那会儿也是,阿部那家伙根本没正眼看过我们。”工藤新一颇有点恼怒,“不过我打听过,他也算是个‘天才’呢,据说大一做的课题研究就拿到了国奖。”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跟志保有话可说。”
他调查过阿部介生,这人可以说是个科研狂人,平时没课不是在实验室泡着搞什么微生物分解实验就是跑到后山拍照做生态环境观测与评估。不抽烟不喝酒不参加社团也没别的兴趣爱好,整个一副清心寡欲得道研究员形象。家庭条件应该挺好,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人际关系一般,不太爱社交,毕竟他科研水平远超同龄本科生,太蠢的人也跟他聊不来,同级生觉得他高傲,倒是后辈们听说他大一就拿到国奖对他还挺崇拜。但总的来说这个人没什么问题,甚至在专业领域还相当拔尖,这还是工藤新一挑刺生涯头回遭遇滑铁卢。
药喷完了,宫野志保的电话也刚好结束,回到桌上看见两双直勾勾盯着她的质问眼睛,叹了口气,“是阿部,跟我聊了一下实验进展,讨论了一些问题。”
“我和兰都觉得这个阿部不太行。”工藤新一冷不丁地说,连带把毛利兰也拖下水,害得后者急得在桌下狠拽他的手臂。若说从前是揭露真相,但这回更像是硬着头皮地“诋毁”,但他倒是表现得义正辞严:“这家伙一看就是那种冰冷利己、遇事会明哲保身的人,你跟这样的人约会,叫我们怎么放心。”
宫野志保挑眉,“可初次见面,他就帮忙赶走了骚扰我的不良少年,还为此不小心摔到轻微脑震荡喔。就行为而言,不太像是遇事会明哲保身的人吧?相反好像还是相当勇敢的一个人。”
“喂喂,又遇到被骚扰这种事你怎么也不跟我们说?还有,过往我帮忙解决骚扰你们女子三人组的不良少年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我‘相当勇敢’?!”
“你脸皮也太厚了点吧侦探先生,遇到这种事基本上都是兰用空手道制服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哈?!我当时也有拦在你身前吧?”
毛利兰眼见他们拌嘴拌得厉害,有升级成吵架的趋势,急忙打圆场转移话题,“好啦,我们不是在聊阿部同学吗?初次见面就有了英雄救美的戏码吗……志保,你觉得不良少年会不会是阿部同学请人假扮的呀?毕竟之前我们也碰上过类似的事情,对吧,新一?”她朝工藤使眼色。
工藤新一还在气头上,不情不愿地应声附和了一句。高中时有人也用了同样的招数,当时的对象好巧不巧是毛利兰,一伙少年费尽心思瞄准她落单的时机出手,结果却被关东空手道冠军顶膝手刀回旋踢外加报警一波带走,到了警署才灰头土脸地说都是假扮的,目的是为了演一出英雄救美,搞得高木警官无语死了。
听了毛利兰的推测,宫野志保表情微滞了一下,低头略一思索说,“我觉得……阿部应该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闻言工藤新一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说这个阿部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又是跟他约会又是为他说话的。这回连毛利兰也跟着站队,神情疑惑忧虑,说感觉志保你在这件事上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客观理智了。
面对好友们接连不断的质疑夹击,她先沉默后叹气,最后半认输地说真想念园子啊。
园子毕业后去了美国念商科,一是因为成绩不够上东大,二是京极真刚好也在美国修行比赛。大小姐每天都在line群里对着他们吐槽听不懂教授带口音的叽歪英语,而且隔三差五就有quiz害她根本没时间去找阿真玩。
“少来了,园子是外貌协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才不要妄想她会帮你说话。”工藤新一半撑着脸吐槽,因为聊到园子,语气收敛了些,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当初在群里听工藤和毛利说宫野志保正在和人约会,大小姐在群里连发七条“啊啊啊啊啊”,然后又追着问有没有那个人的照片可以看。宫野志保冒泡回复了句“下次有机会拍”,把铃木园子吓得大惊失色。她连忙分别去私聊工藤和毛利二人,“她来真的?”,工藤新一秒回,像是咬牙切齿着打出来一连串“别理她”、“不知道在发什么疯”、“相信我,看了照片你就会失望的”、“晚点我去调查一下那小子再跟你说”;而毛利兰这边倒是慢吞吞地敲出一大段,“不知道呢,志保的态度很奇怪,也总回避我跟新一的问题。但是那个男生叫她‘志保’,而且还用自行车载她到我们面前。你想象一下那个场景,我跟新一当时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对此,铃木园子回复工藤“那你搞快点”、“记得顺便弄张照片回来给我看;回复毛利兰则是两张震惊猫猫头的贴图,然后详细打听起阿部介生的长相。
吃完饭他们还是一起在海边拍了合影,作为纪念也是准备发给园子看。后来园子看到合影后在群里笑话工藤是不是又被她俩排挤了,照片上怎么看着一副特别气恼的样子。
晚上在酒店,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看见毛利兰正趴在床上捏着一本绿封皮的口袋书背法条。她把浴巾挂到架子上,打趣她说出来玩还这么用功呀?毛利兰翻了个身,仰躺着看她,说没办法,周一回去有小考,本来周末该好好复习的,结果被新一拉出来玩了。她说话时一头黑发漾漾荡荡,像瀑布那样半垂在床沿,“说起来,志保你下周一好像也要参加那个什么学术论坛吧?”
她听后叹了口气,“嗯,有两场汇报要做。也就你记得。”毛利兰笑起来,叫她帮自己喷药。
“好啊,但作为交换,等会你要帮我吹头发。”
她帮她吹头发,电机发出喧天的呼啸声,热风烘出一点她发间的沐浴露花香。在这种颇隐秘的氛围下,她思考起他们三人关系之下暗涌的感情。新一喜欢志保,这件事她恐怕觉察得还要早于工藤新一本人。毕竟是发小嘛。高中志保和他们不同班,有段时间他沉迷起魔术,每天上课都偷偷在桌肚里用扑克牌练习藏牌的技巧,下课还非要拉着她和园子帮忙看看有没有露馅穿帮。园子嘲笑他是不是在东施效颦学怪盗基德,“基德大人可是会空手变玫瑰的喔”。他那时脸一下就闷闷不乐起来,带点孩子气的不服气说那个小偷就会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什么值得你们夸的,我练一练也会啊。后来有次他们大家一起约着去咖啡厅,她和园子来得晚,园子要去一趟卫生间,叫她先去找他们。当时她远远看见工藤新一正对着宫野志保表演魔术,在她耳边打个响指变出一朵玫瑰花来,又伸手捻住她茶色微卷的发尾,凭空抽出一张红桃Q。她笑着拍开他的手,又说了些什么,两个人在咖啡厅里低低笑作一团,年轻的脸庞浸在顶灯投落的暖黄灯光里,格外赏心悦目。
毛利兰才意识到,原来工藤新一要表演魔术的对象,是宫野志保。他喜欢得含蓄,但总归是热烈的,看志保时目光灼灼得连旁观的她都有些被刺伤,志保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意。可为什么她总是要回避他呢?
他们四人曾一起聊大学志愿,他突然对她说,和我一起去东大吧。谁都听得出来那是一句单独的邀请,甚至还可能是一次隐晦的表白,但当时她笑了笑,说好啊,然后转过头问,兰你也会去东大的吧?
她太擅长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了。这两年,毛利兰目睹过太多次他们两人之间的推拉,工藤新一每每想伸手抓住她的手臂,都被她轻巧地滑脱开,就那两步距离,离不远,也再拉不近。
为什么呢。她按熄吹风机,几乎就要脱口问出来。
怎么了。房间一片静默,镜中的宫野志保抬头看她,用眼神发问。
她出神地看着镜子里的她,心情复杂,最终只是嗔笑她说志保你头发里还有沙子喔,美女可不能这么不讲究。
宫野志保睡得早,她则说自己还要多背一会儿书,留了盏床头灯。背得差不多了,她合上书,侧过头去看宫野志保从被子里露出来的纤薄背脊,突然觉得羞愧和懊恼。刚才为什么没能问出口,果然还是因为自己没能完全抽身,没办法以一个释然了的局外人身份去对志保劝解什么吧?而这份心情,新一和志保又察觉到了多少呢?
她想了想,更加沮丧起来,这两个有玲珑心的聪明人一定察觉到很多很多吧,毕竟就连园子飞美国前都在机场问过自己,是不是还喜欢工藤新一。真是的,新一也好志保也好,都这样温柔,不就显得我是那个坏女人了吗?
再等等吧。她关掉灯。任何东西的下落都需要时间,何况爱呢?
03
隔天凌晨4点55分。海边。海面一片漆黑,月亮仍高悬夜空,明亮得很嘲讽。
宫野志保缓缓别过脸,对工藤新一露出和善的微笑,“这就是你半夜把我叫起来说要拍的日出?”
“你先别生气嘛。”他抬腕看了眼手表,“天气预报估测日出时间是5点15,再等一会儿就能看见了。”
半小时前,他敲门把她叫醒,“这位小姐,今天也用你的美丽为我的作业贡献几个镜头吧。”
小兰习惯戴耳塞睡觉,幸免于难。而她本想把门摔在工藤新一的鼻子上,但迫于他们之前的约定,只能咬着牙奔赴这场日出诈骗局。
“我要拍电影。”一个月前,他这样对她说,后一句则是,“你来当我的女主角吧。”
当时她正提着航空箱在后山找猫。她是学校流浪动物救助协会的成员,负责后山群护点,平时除了喂养外,还会根据TNR(Trap-Neuter-Release,通过对流浪猫进行抓捕后绝育手术再放归,减少流浪猫过量繁殖的方法)流程对学校后山这块流浪猫的进行抓捕、绝育和放归。协会的诱捕笼被先一步借走了,她只能拿航空箱加罐头的组合代替。
要找的猫是只三花,眼睛又圆又亮,她给它取名“卡夫卡”。因为后山范围比较大,不容易找,她就叫了刚好有空的工藤新一来帮忙。结果他就带了台银色的手持DV过来跟她说些要拍电影的异想天开的话。
他们并肩走在后山的小径上,她边喊着“卡夫卡”,不忘对他泼冷水,“电影,那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业余玩的艺术吗?你瞎凑什么热闹。”
这女人说话真刻薄!他咬牙,说我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噢,也是。她想起工藤新一家那栋大宅子,以及他的作家父亲和电影明星母亲。工藤新一是完满的人,泡在父母的爱里长大的健全小孩。人群里的焦点,耀眼,自信,自信得过头。她和毛利兰这种成长中嵌了残缺的人很容易被他吸引。圆是没有棱角的形状,她们以为靠近这种人不会受伤。
“那你想找我拍什么,性转版《绝命毒师》?再说你手头上不是还有个连环纵火案还没查清楚,你这是心血来潮决定要放弃你的侦探事业了吗?”
他额头青筋狂跳,只有他们两人相处时她讲话总是不留一点情面,“不是啦,是我这学期电影鉴赏选修课的期末大作业,教授要我们拍5-15分钟的短片,题材不限。”
“那你打算拍什么主题?”
“我还没想好。或许……青春校园片?”
“荷尔蒙都馊掉了还青春校园片。不如拍女杀手改邪归正,男侦探弃明投暗。”她毫不留情地调侃,又瞥见他手里的银色DV机,是SONY很旧的型号,虽然看上去有被精心保管,外壳上还是有些许划痕。她用手指敲了敲机身,“你这设备也太复古了吧,拍出来不会都是像素块吗?”
不知怎的,他像是被踩住了尾巴,把DV机捧在怀里涨红了脸,急急说你这家伙懂什么,我就是想要比较模糊朦胧的镜头效果。又把话题飞快一转,“你这是打算帮我,愿意当我的女主角了?”
她闻言收回了手,“没空,我还要找卡夫卡。”
“那我帮你找到卡夫卡,你就当我的女主角好不好?”
她略一思忖,有点答非所问地说,“后山的猫最近变少了许多。”
“你们协会一直在做抓捕绝育,数量变少不是很正常吗?”
她回头看山上空无一人的树林,“绝育剪了耳又放归的‘三四郎’、‘阿莱夫’和‘黑一雄’都还在,但怀了孕的‘麦利’不见了有一段时间了,还有好几只快成年到发情期的小猫也消失了。”
“它们又是怀孕又是发情,暂时改变活动范围也是正常的吧。”
“嗯……有可能。”她点了点头,但眉头仍然紧锁,“这样吧,工藤,我配合你拍电影,但作为交换,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协会的活动室收容量已经达到饱和许久,而博士又对猫毛过敏,她提出让工藤新一借他家的一个房间用做流浪猫收容室,需要暂时封一下窗,但她保证每天都会去铲屎清洁。“我想尽快对后山未绝育的流浪猫进行抓捕收容。”
“好啊。”他爽快答应,然后把DV机的镜头对准她,“那从现在起我就要收集素材咯。”
后来在工藤的一通分析下,他们顺利地找到了卡夫卡并成功诱捕,但仍没有怀孕的麦利和其他小猫的踪迹。卡夫卡性格温顺,比较亲人,她抬头对他说后续应该可以找到领养不用再放归。DV机亮着红灯,安静地记录着三花猫倚过来蹭她手掌的温馨画面,镜头前和镜头后的两双蓝眼睛都温柔得能溺出水来。
5点15分,日出来得不尽人意。今天天气不算好,云层堆积,风也大,只能看见海平面附近混沌暧昧的太阳轮廓。凌晨气温低,他把衬衫外套借给了她。两人沿沙滩走着,他拍了几条她的剪影,看着温吞的曙光从她的脚踝一点点爬上小腿肚,然后是珍珠白的裙摆、修长的手臂,最后晒在她那头雾棕的卷发上。晴空碧海,披着衣袖翻飞衬衫的女孩。
天彻底亮了,脚底沙子的触感也逐渐变得温煦。他们买了点东西坐下来吃,她问他短片脚本写好了没有,“感觉你这一个月都在拍空镜和这种没有台词的无效镜头啊。”也不知道拍了个什么,刚才连她吃便当都拍个不停。
“我不打算写脚本了。”他正在吃一只吞拿鱼饭团,单手拿着DV机。沙滩上人渐渐多起来,晨泳的比较少,大多数旅客都像他们一样边吃东西边坐在海边看日出,还有些人牵着狗跑过他们身边。
“哈?那你这个还算电影短片吗,充其量就是个vlog或者音乐MV。”
他好像被她点醒了那样,眼睛闪过光,“音乐MV不错,我到时候剪成MV好了。”
她听后脸色僵硬,身体嫌弃地后仰,“你该不会要唱歌吧?”
“喂,你那个痛苦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啊。”他不满地说,“我就不能给自己的短片配唱吗?”
“不是不行,只是这样的话你作业合格的希望会变得很渺茫吧。”她摇头,眼神充满怜悯,“毕竟我觉得世界上没有哪个教授能忍着听你唱完一整首歌的。”
他对这样的说辞表示抗议,说你这样动摇了我的才华,打击降低了我对音乐创作的自信心。但宫野志保打了个哈欠,表示原本就不存在东西是不会再被动摇或降低的,他的反对被一声嗤笑盖章无效。
他们决定原路返回,路上再买一个便当拿回去给小兰当早餐。中途他问她要不要游泳,“来比赛谁游得快。”被她否决。茶发少女装模作样地提了提裙子对他行礼,“工藤少爷,您觉得这条裙子像是能游泳的衣服吗?”又说你不知道电影里在这种大海比赛游泳的两个人一定会死掉一个吗?
她擅长拿死亡开玩笑。早两年他很听不得这些,觉得她求生意志淡薄,就连路灯下的影子,他都感觉她的要比普通人的更淡更虚。后来他强拉着她去读书,学校、教室、黑板与课桌、操场的大榕树、便当里多出来的章鱼肠、男同学送的情书、带褶的制服裙,黑色组织曾把这些富有生命力的东西从她的人生硬生生挖掉,把她拉进一个温度更低的世界。而他希望这些热量的核可以被重新缝进她的身体里,希望她与世界建立更多更重的牵绊,好让她无法再轻易地作出放弃自己生命的决定。相比起期待她成为比肩爱因斯坦那样伟大的科学家,他更希望宫野志保能眷恋人间、笑得更多。
她现在仍擅长拿死亡开玩笑,但他听得出来那真的只是玩笑话,而不再是隐喻或预告。曾半只脚迈进坟墓的84岁老婆婆消失了,她现在是完整的18岁少女,牙尖嘴利,一天能把他气死十来次。但他觉得这是宫野志保最好最美的样子。他拍她足后跟陷进细沙里,拍她裙摆被海浪溅湿,拍她捡到一只被冲上岸的漂亮海螺,她抬起手臂拿给他看,镜头一下子虚了焦。他举低DV机,那瞬间她从手指头感到他嘴唇呼吸的热风,而他越过海螺去看她眼睛,浓缩的海。他想起裤兜里那枚戒指形状的小珊瑚礁,两根手指都探进裤袋里了,余光却瞟到一颗足球朝他们这边如彗星坠落的轨迹。
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双臂,侧身把她护进怀里。球砸在他的背上。不响。没有他贴在她肩膀上雷鸣般的心跳响。
两个本地小男孩跑过来紧张又乖巧地说对不起,他有点愣神地说没关系,抱住她的手没松开。男孩们捡走足球跑远了,世界的光突然熄灭了一秒,他紧张地舔了一下唇角,盯着她的脸庞,
喊了她的名字。
灰原。
灰原。一个本已经在世界上消亡了的假名,一个现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名字,他仍固执地在私底下这样称呼她,好像在提醒她站在她面前的仍是那个曾一同出生入死,无话不谈的江户川柯南。他们曾经那么亲密,为什么成为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后就不行。
那瞬间他是想说什么的,他已经抓住了她,他要消弭那两步的距离,告诉她自己藏在胸腔里被折叠起来的庞大心意。
但她说,“嘘,工藤,安静。”
有两个漩涡的海面传来呼救的声音,其中一个漩涡正在不断下沉。她说过的玩笑话就要在他们眼前上演“一语成谶”了。
他没有半点犹豫,DV机往她手里一塞,脱掉上衣就跳进海里。跑离她身边之前他曾回头喊了一声“灰原”,而她回应,“嗯,知道了。”
消防、急救、海场管理处,电话里,她把现场阐述得清晰简洁有条理。很快,他就和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把一个同龄少女救上沙滩,周围陆续围了人过来。
溺水的少女尚处于昏迷状态,面部青紫,身体有抽搐现象,他翻动少女的身体向下,先排出她气管、肺部和腹部的水。她跑过去帮忙,蹲下检查瞳孔放大程度与颈动脉搏动情况。
“怎么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问。
“无呼吸,心跳微弱。”一旁应是少女男朋友的少年听见她说的话害怕得开始掩面哭泣。她飞快做出判断,与工藤新一对视一眼,口吻坚定,“我人工呼吸,你胸外心脏按压。”尔后她瞪了少年一眼,严厉地说,“不要哭。你现在要做的事是疏散人群,留出气道。”
早上8点50分,工藤新一与宫野志保两人配合,持续进行了近40分钟的心肺复苏,直到救护车到达现场,彼时溺水者已经恢复自然呼吸与心跳。
他们看着女孩被抬上担架,现场指挥的救护人员看见工藤新一汗湿发红的脸和仍颤抖着的手指,用拳头擂了下他的肩膀,“兄弟,CPR做得真漂亮。”
他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后续就交给你们了。”那个少年跟着上救护车前跑过来对他们鞠躬说谢谢,他还拥抱少年拍了拍背以示安慰,“已经没事了。”
他挥手目送少年离去,宫野志保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被他察觉目光,他别过脸大咧咧地问她,“怎么啦,没人夸你不高兴了吗?谁叫某些人刚才说话语气那么凶恶,人家害怕你也是正常的嘛。”
闻言她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丢下一句“走啦,给兰买便当回去了。”转身就走。
差点就哭了。她仰头看天空,企图让涌眶的眼泪回流。实在是,太明亮,太耀眼了。工藤新一就是这样的人,纯粹而不顾一切,正义是天性,救人是本能,他跳进海里的那一瞬间,即使知道自己可能就这样死在海里,也不会回头,而事实则是在那瞬间他甚至都不会去想自己的生命安危。就在刚才,她突然发觉,他身上的光已经笼罩这座城市,笼罩她许久,久到她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了。
他从后面追上来,拍她的肩膀,说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夸奖宫野小姐好了。
“宫野志保,你做得很好,辛苦了。”DV机的镜头轻微晃动,画面里是茶发少女微微泛红的眼眶。
04
旅行结束后新的一周,他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只偶尔见面。工藤跑案子,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一段时间,期间拜托宫野志保查了两次资料,做了一次化验分析。毛利兰在法学部大课上捏着嗓子冒充他的声音应付了点名,也时不时会去后山帮忙进行流浪猫诱捕。结束后他会收到两位女士的召唤开车过来充当搬运工和运输工,顺便掏出一本某个案子庭审的复印件给毛利兰——她周末有个社团办的模拟法庭的比赛,把案子给他们讲过,宫野志保还陪她练习了好几次。他听完故事后觉得耳熟,像是他经手过的一个真实案例改编的,特意托人帮忙找到了庭审报告复印给她作为参考。说起来他倒是没参加任何侦探社或者推理俱乐部之类的社团,反倒偶尔会去足球队踢两脚。问及原因,他说那些社团平时的部活就是组织一些类似剧本杀的推理活动,“我不喜欢在别人的逻辑里寻找真相”,倒是蛮酷的回答。
而宫野志保和阿部介生合作的项目也推进到收尾环节。工藤新一去实验室拍过她,也酸溜溜地聊到你和阿部那家伙最近还有在约会吗?她说有啊,他就急急地问她你们约会都在干嘛。
“看电影,去游乐场,逛街……”她掰着手指数,越数他脸色越难看,然后她抬头看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些都没干。约会地点都在实验室,聊得最多的是实验。”
彻底被耍了啊。他却生不起气来,离开的时候反倒很高兴。结果在实验楼底下意外碰到阿部介生,穿着白色的实验服外套,看到他以后推了推眼镜,说你是工藤新一?
情敌见面,自然是分外眼红。他挺直腰板,说是,我是工藤新一,你在电视或者报纸上见过我?
结果阿部介生摇了摇头,“没听说过。不过我知道你是志保的好朋友,她常提起你和毛利兰。”他看了眼他手里的银色DV机,“虽然你是志保的挚友,但我还是想劝你最好不要用无聊没用的事浪费她的时间。”
“你什么意思?”工藤新一竭力忍住去纠对方领子的冲动,“和我就是无聊没用,跟你在一起就不是浪费时间了吗?”
听完这话,阿部介生反倒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资料的标题,轻不可闻地笑了一下,“你说的对,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浪费。她应该去尖端的研究所,而不是在这里做些过家家的实验。”
“工藤新一,你真的了解她的天分吗?”走上楼梯前,阿部介生留下这个问题。
我当然知道。
我比谁都清楚她是一个怎样的天才——作为她缔造出的梦幻药物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他捏紧手里的DV机带子。只是我也有很多私心。
周六的模拟法庭比赛,他和她都去观赛,在台下朝毛利兰挥手。毛利兰拿了一等奖,颁奖仪式结束后他们找了间餐厅庆功,也是三人久违的聚餐。两个女孩都喝了点酒,倒没喝醉,只是微醺。工藤新一还要跑案子和开车就没喝。结束后他分别把她们送回去,毛利兰是学校宿舍,而她是他家——自从借了工藤宅的房间做流浪猫收容室后她每晚都得去铲屎做清洁,也就干脆回博士那住了。
他载她到工藤宅前,用怀疑的语气问她还能不能行,她当场下车表演了一个7cm高跟鞋无障碍直立行走,对着车窗里表情无奈的他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快去拯救你的世界吧,大侦探。”
“好吧,你注意安全,有事电话联系。”他发动车子,开到巷子尽头又停下,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进屋关好门才打方向盘转弯离开。
他配了把自家钥匙给她,毕竟他并不总是会在。他在的话多半是在书房,看他从警视厅熟人那顺来的案件卷宗。她打扫完要是不忙的话,会煮咖啡和他一起喝,给他那杯加很多糖和奶,在蒸蒸的咖啡香气里随便聊聊今天的事,斗两句嘴,不忘夸奖你爸妈收藏的咖啡豆真的很不错。
但他今天不在。她走进书房,在他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桌面乱得够呛,各种资料卷宗成摞堆叠,丢了盖的U盘、录音笔、放大镜、针孔摄像头、提取指纹用的一小瓶磁粉(还是从她那讨来的)、复制钥匙的泥胶板……杂七杂八的东西散了满桌。钢笔架旁边摆了两只千纸鹤,是某天他听说她不会叠千纸鹤兴致勃勃从笔记本撕了两张纸硬要教她的成果,结果最后她叠出来的那只反倒圆滚滚的更周正些,他那只则蔫瘪地倒在她的纸鹤身上。
她伸手捋了两下纸鹤的翅膀,瞥见桌角的旧铁皮糖果盒。里边装着一些旅游明信片、邀请函、成绩单以及他从小到大收到的情书——她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某个自恋狂曾大喇喇地展示过给她看,还不要脸地自卖自夸表示自己还是挺受欢迎的。盖子虚掩着,她只轻轻用食指勾了一下就打开了,除了花花绿绿的信笺外,顶上放着一小块指环形状的珊瑚礁。
她一下就认出来。那天去潜水,她看见他在水草和珊瑚礁里东摸摸西翻翻,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这个东西,拿在手里兴高采烈地往她这边游过来,脚蹼都打得比平时欢快。只是她看见那形状觉得不妙,就马上找借口脱身了。但她没想到他竟把这玩意带出了海。
她远远地看着它。纯白的一小块,像心,表面布着一些幽微的蚀孔。她不知道它是经过如何的潮涨潮退的海水、幼鱼尸体、泥沙、其他珊瑚虫骨骼的冲刷后被打磨成这个形状,但这个这个形状的象征意义对她来说太过庞大,庞大到像一个密封的潘多拉盒子里难耐的噪响。
她像要关住什么似的把盒子“啪”地盖上,突然觉得很疲惫。酒意晕眩,她趴在桌面仅存的一小块干净地方,睡着了。
05
头疼。这是她醒过来的第一感觉,大概是睡姿不佳和酒精残余的双重叠加效果。她察觉到肩上披着件外套,这让她意识到他回来了,一下清醒许多。衣服上的味道很熟悉,是她之前留在他家的外套——他们习惯在对方家里留几件自己的衣服,这样很方便。
她先是划开手机,时间是6点14,确认没有任何消息后,她在书桌正对着的沙发上找到了正呼呼大睡的工藤新一。四仰八叉,很有安全感的睡姿,没脱袜子。明明是自己家里,有床不睡,偏跑来这里睡沙发。他就不知道把她叫醒吗?
她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外套盖到他身上。她离开时动作很轻,留了便签条让他睡醒洗漱完到隔壁吃早餐,括号,9点以后恕不招待。勉强算是作为他让她留宿一夜的报酬。
工藤新一在8点55分时到达阿笠宅。她正坐在厨房吧台看书喝咖啡,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从书里抬起头来,“欢迎光临,这位客人。”
他显然是刚洗完脸,额前的头发微湿,眉毛和眼皮上还有水珠,对她嚷着要吃鸡蛋三明治。
“不好意思,本店今天只有蓝莓吐司和咖啡。”她把书倒扣在桌面上,推了碟吐司和一罐蓝莓酱到他面前,“蓝莓酱还请客人您自己涂。”
他没有反对的余地,只敢小声嘟囔几句你这什么破店,服务水平不太行啊。在她“嗯?你是说了什么吗?”的提问后又忙拿餐刀往吐司上涂起蓝莓酱,转移话题地问她“博士呢?”
“博士最近有个新发明。”她还是从冰箱里取了一只鸡蛋出来,“手机飞行器,装在手机背后可以让手机在空中悬浮,解放使用者的双手,推出后很受欢迎,周围的主妇们人手一个。”
热锅。放油。把鸡蛋敲开。“但今天一早有主妇过来找他,说飞行器失控了,背着她的手机在家里乱飞,她都不敢开窗,怕手机从窗户飞走了。”
加1/4勺盐。翻面。出锅装碟。“然后博士就急急忙忙跑去修理了。”她把装了煎鸡蛋的盘子递给他,他笑得肩膀直抖,接过盘子问她那个手机飞行器还有没有,他想拿两个寄到美国孝敬一下他爸妈。
“地下室里还有几百个,你待会自己去拿。”她说,划开手机检查了一下信息。
他敏锐地留意到她检查手机的异常频率——不止今天,从昨天的模拟法庭比赛时就开始这样,每隔10分钟就要看一眼手机,像在等某人的电话或消息。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用叉子戳破蛋黄,故作不经意地问,“你在等阿部介生的电话?”
听到这个名字似乎让她有点意外,她放下手机,想了想,问他,“你觉得阿部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哪知道,我跟他又不熟。”他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自己关于阿部的问题,手中的叉子和盘子撞击发出一些凌乱的声响,难得说话吞吐起来,“非要说的话……他其实还算挺了解你的。”
“但这可不是我认可了他的意思。”他又急急补充。
她听完后不置可否。他在旁边快用叉子把那只鸡蛋搅烂了,一边不安地观察着她的表情,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话,就听见她突然来了句,“我跟阿部说周末我跟你和兰要去徒步登山露营。”
他听后惊讶地挑眉,“为什么骗他?”
“因为我怀疑让后山流浪猫大量失踪的人是阿部。”
“啊?”他傻眼了,爱情片怎么突然变成悬疑片了。
“有什么证据吗?”
她摇了摇头,“全都还处于猜测阶段。一个月前,后山群护点的流浪猫开始不断流失。一般来说,一个群护点的流浪猫数量会在一定范围内浮动,除非是冬天,不然不会有如此大量的流失。而正好是这个时间点,我开始在后山频繁看见阿部介生。”
“我和他认识倒真的是意外。那天戏剧社的三个男生在后山排练一部跟校园霸凌有关的剧目,问我能不能帮忙搭个戏练习一下舞台走位。结果被阿部误会是真的,两边推搡之下他不小心摔倒,手掌蹭破了皮,还碰到头轻微脑震荡。但就是在医院,我看见他手上有被猫抓伤的痕迹,开始怀疑异常流失与他有关。”
“更意外的是,他其实认识我,不但知道我叫宫野志保,还问我之前发表的研究是不是自己亲自完成的。我承认后他又不太相信,当场就在医院里考了我几个报告里的细节问题。”
“结果一考,他发现自己只是个小天才,你是大天才。”他似乎很乐得听阿部介生吃瘪的故事,一副恨自己为什么不在现场的表情,“不,他应该会觉得,在你面前,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普通人。”
她不知道他突然得意什么,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后继续说,“我当时在医院直接问了他在后山干什么,他回答我说是在做植物保育,对后山植物种群和生长状况进行监测记录。手上的伤痕也只是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后来我跟他一起做实验,在他的实验室的确看到了记录册,至少证实了在后山进行植物保育这一点上他没有撒谎。但我研究对比过,猫抓伤和普通树枝划伤的伤口在形状、深度上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这件事他没有对我说实话。”
“所以你就顺势提出想跟他合作项目?”
“嗯。这件事疑点太多,所以我提出有个实验想让他帮忙。实验操作繁琐,我们平时基本待在一起,那段时间没有猫流失。但上上周末我跟你和兰出去一趟回来后,不见了2只。而上周末我们从海边回来,我去做清点,同样的事发生了,这次失踪了3只。”
“未免太多巧合了。周一到周五你每天都会去后山群护点喂食,而犯人恰好是挑你不在的周末去后山带走了猫。这段时间里知道你周末行踪的人,除了我们,就只有……”
“阿部介生。”他们异口同声。
“你这次谎称周末要出去登山,目的是设置陷阱让他上钩?”
“基本上是。我发现已经绝育有剪耳标志的猫一只都没有流失,犯人似乎更偏好怀了孕的母猫以及幼猫。我托博士帮忙做了脚环定位器,在上周喂食时给未剪耳的怀孕母猫和小猫都戴上了,可以用软件实时监测它们的移动情况。”
“原来如此。那阿部那边你有采取什么监控措施吗?”
“上周末我们去海边回来,我送了一只海豚造型的钥匙扣给他,海豚肚子里边也安装了定位器。”她把手机里的监测画面给他看,后山范围的地图上散落着数个小红点,而跨越整座学校,距离稍远的地方有一个蓝点,应该就是阿部介生在校外租的公寓。
“目前来说没有什么异常。”他托着下巴沉思,“如果犯人是阿部介生,他的动机是什么呢?消失的猫多是怀孕的母猫和小猫,他可能抓来自己养,也可能是拿去卖掉,最糟糕的情况是如果他有虐待动物的倾向,那么这些失踪的猫很可能凶多吉少。”
“他自己养的可能性很低。据我了解,他似乎不太喜欢小动物,态度甚至是漠视。而抓来卖……首先付出/回报比并不理想,其次他的兴趣以及生活重心都在科研这方面,销售经商他应该不感兴趣,也没有时间和多余的精力去做。”
“嗯。我之前也调查过,他家庭条件不错,应该不缺钱用。”
“你为什么要调查他?”听到这,她突然停下分析奇怪地看着他。
“当然是因为你。”他脱口而出,然后又挠着后脑勺说,“你当时突然说在跟他约会,谁知道他是好人还是烂人,我当然得第一时间调查一下这个人的来历和品性啊。你别这样看着我,小兰和园子都支持我这样做的,不信你去问她们。”
他都搬出亲友团来撑腰了,她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至于虐待动物……老实说,我不愿意相信他是这样的人。阿部他,正义感意外得很强,这点有些像你,工藤。包括初次见面时他遇见疑似霸凌的场景愿意站出来,即使是以一打三。我的论文初稿署名写了他是一作,因为大部分实验的具体操作都是由他实施的,我自认付出不及他多;但他认为想法和创意属于我,分析与成稿也是我做的,他不可能署一作——他对公平很执着。”
“或许他的公平和正义只用在‘人’身上。你也说了,他不太喜欢小动物。”工藤说,又安慰道,“好了,先别想那么多,我们先静观其变,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的。”
他话音刚落,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开始震动,显示目标发生了较大范围移动。地图上的蓝点离开了最初的位置,而行动轨迹方向是……后山!
“看来真相已经迫不及待地朝我们走过来了。”他说。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地图,面色凝重地喊他,“工藤。”
“嗯,我知道,我去开车。”
“如果他此行目的是捕猫,那他身上应该会携带一些工具,只要我们在他动手前赶到并拦截,从他身上找出工具,就能确认他就是犯人。”行驶的汽车里,工藤新一握着方向盘分析,“现在他距离怎么样?”
宫野志保坐在副驾驶位,正拿着手机实时监测,“从移动速度来看,他应该是骑了自行车。大概还有15分钟就能到后山。”她抬头看了眼目前行驶的车道,“我们可能会晚他5到8分钟。”
“我能超速吗?”
她划了下地图,“最好不要,沿路探头很多,随时可能会被交番巡查叫停。”但她又叹了口气,“不过,情况特殊,实在没办法了。你听我指挥加减速。”
“Yes, madam.”他笑着说,“你也抓稳了。”
06
“《星座物语》:本周处女座在工作方面可能会遇到一些工作内容的延迟或中断,需要保持自信,打消顾虑,减少回避心理,不要害怕犯错或是出纰漏,不然可能会迟到或是失去机会喔。”收音机里,电台主播嗓音甜美,正在讲“下一个是天秤座”时,被“啪”地关掉。
阿部介生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收听《星座物语》,一个收听率极其惨淡的晨间节目,只不过他每次只听完自己所属的处女座就会关掉。
不知道志保是什么星座的,他想。厨房里传来开水烧开的声音,他站起身,决定下次见面问问她。
他煮咖啡喝,试着适应黑咖啡的味道和口感,但始终难以接受。太苦了,像在喝某种动物的胆汁。喝完后,他又倒了杯纯净水漱口。收拾好新买回来的磨豆器、滤杯、法压壶等煮咖啡的用具,他又从杂物架的最顶上取下一把铁铲和防咬手套——当初被志保问起手上伤痕来源后他就意识到徒手捕猫是多么不卫生且危险的方式。
以及戊巴比妥钠,动物注射戊巴比妥钠后会呼吸受到抑制而死亡,因死去时尚处于麻醉状态所以没有痛感,是实验室里常用于处死实验动物的麻醉类药剂,对他来说申请很容易。
收拾好东西,阿部介生取下钥匙出门,在楼下一排自行车里一眼就看见自己的那辆。上次宫野志保坐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之后,他就给后座装了坐垫,原本光裸的钢架子太硌人了。他网购了一个价格不菲的坐垫,又自己拆开往里加了很多张海绵垫再缝回去,看上去膨膨软软的很舒服。虽然那天之后她再没坐过他的自行车,但有备无患嘛。
他骑自行车到后山,找到位置停车,上两把锁。刚上完锁就看见旁边一只橘猫趴在石凳上眯着眼舔自己爪子,模样慵懒,很肥,肚子都流成一滩在石凳上了。他视线上移,看见它耳朵上有个三角缺口。可惜了。
他没理橘猫,往台阶上走,边走边从挎包里取出手套戴上。得往里走一点,虽然是早上,后山还没什么人,但毕竟是周末,很有可能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藏着一对情侣。这种事他遇得不少,很有些阴影。
远远的,他看见一只黑白两色的奶牛猫,体型很小,应该是只幼猫。他试着走近一些,想看看它有没有剪耳。但它警惕性倒有点强,立刻跑开了段距离。见状,他从包里取出来不少东西,猫罐头、猫薄荷、公猫的尿液……他像个猫专家。
但实际上他是个猫杀手。阿部介生看着脚下被吸引过来舔着罐头的耳朵完整的奶牛猫,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戊巴比妥钠注射器,拔掉堵头。右手举着针管,戴了防咬手套的左手则试探性地往奶牛猫身上摸去。以他的经验,最好能按住脖子。
就在他的手套快要碰到猫后颈时,传来一阵急速脚步声,奶牛猫一下就被吓跑了,左脚绊右脚地钻进旁边的树丛里。这下再抓就得多费功夫了,阿部介生颇有点恼怒,却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阿部!”
从台阶跑上来两个人影,一个是工藤新一,一个是宫野志保。他越过工藤新一的身体去看宫野志保,“志保?”
他太过吃惊,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发紧,“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和他……”去登山了吗?他的视线移到工藤新一脸上,眉头锁紧,慢慢意识到这是一个谎言。为他精心准备的谎言。
阿部介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发凉,情绪激动地朝她走近几步,“你在骗我,对不对?”
他右手还拿着针管,工藤新一怕他突然伤人,下意识地挡在宫野志保面前。但她按住他的手臂,对他轻轻摇头表示没问题,越过他朝阿部走近。这次终于换他看着她的背影。工藤新一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紧攥他衣袖,需要自己保护的灰原哀了,突然感觉有点寂寞。
“我可以解释,阿部。但在这之前,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她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在问他今天的实验是否顺利。
或许是受她影响,阿部介生很快恢复了他往日的冷静。他取下防咬手套,又摸出针管堵头把针头盖上,拿着注射器向她示意,“戊巴比妥钠。我在给流浪猫安乐死。死后的尸体都进行了无害化处理。所有的操作都符合实验室规范。”
“原因是?”
“为了后山生态。猫的数量太多了,志保。你应该私下翻过我的记录册,不用拉轴都能明显看出来的生态恶化——因为流浪猫。”
“你不能这么轻率地断定它们是因果关系,或许会有相关性,但……”
“IUCN(国际自然保护联盟)把流浪猫列为最危险的入侵物种之一。”他打断她,“澳洲的‘仙女鸥’事件,你应该知道,一只白猫破坏了200多个仙女鸥鸟巢。《Nature》的数据也显示流浪猫每年会杀死几十亿只鸟类。而鸟类对植物生态有多重要,也不必我多说。”
“但这个区域的流浪猫数量是否已经超出环境承载力,你并没有做过精细的统计与计算,你只是根据结果主观判定它们有害。协会已经在努力进行抓捕绝育,控制繁殖。生态环境具有弹性的恢复力,假如你和我们商量,我们原本可以用更温和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绝育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生的速度,而温和则代表着效率低下,志保。我知道你接近我是为了调查这件事。”他顿了顿,看了眼工藤新一,脸上掠过一个冰冷的自嘲的影子,“也知道你不会喜欢像我这样的人。后来你说过欣赏我的话,也只是漂亮的谎言。但很可悲的,我带着那么深的防备心,依旧无法防备地喜欢上你了。”
“喂喂……”听到这里,旁边的工藤新一听不下去了,这是在干什么,不是还在打科学伦理主题的辩论赛吗,怎么突然告起白来,变成爱情片了?他想阻止,却被宫野志保拦住。他本想抗议为什么不让自己发言,却在扭过头看见她脸庞一瞬间意识到,她是在生气的。一般人可能很难看出宫野志保的怒意,因为她生气时脸上所有的表情都会向内收进皮肤里,让人琢磨不透她的心情。但工藤新一心知这女人生起气来有恐怖,知趣地噤了声。
“志保,我看过你写的报告,也和你一起做过实验,你是真正的天才。但我有个忠告不得不提醒你——你太心软了,不管是对流浪猫,还是对那些无聊的人,都一概的温柔与善良。可他们实际上是在消耗你、浪费你的时间。在我看来,这些品质或许不会影响你的生活,但可能会影响你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
“你觉得什么才是伟大的科学家?”她问。
“爱因斯坦。诺贝尔奖。实现一切不可能的。”
“实现一切不可能么……”她想起什么似的,低头轻声冷笑,然后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他,“阿部介生,相信我,当生命在你手里失去了温度,你只会觉得痛苦,会觉得自己是个恐怖的怪物。而那时候你做出来的东西,也都是冰冷的、有害的。”
“我和你的科学馆和生命观都有极大冲突。剩余的未绝育流浪猫,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在三天之内全部收容,因此请你先停止你的捕杀行为,马上离开。我会通知学校警卫后山有人员携带危险器械与药物,拜托他们加强巡视。后续我会对后山区域的环境承载力进行测算,在合理范围内放归流浪猫。”
“以及,”离开前,她补充了一句,“最初我说过欣赏你那句话,是真心的,并非什么漂亮的谎言。但现在我收回。”
“他对痛苦缺乏想象力。”他们回到车里,她坐在副驾驶上这样说,语气颇自责,“跟琴酒很像。我说服不了他。”
工藤新一叹了口气,系起安全带,“宫野同学,你已经很厉害了。”女杀手,他想,手起刀落,残忍无情,最后那句一下精准刺中阿部的要害。对痛苦缺乏想象力的话,就让他亲自体验一把痛苦。以他来看,失恋的阿部同学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恐怕恢复不过来,哪还有心思想什么猫。
“你今天可是破了后山流浪猫失踪案,还和犯人当面对质。你现在已经完全不需要我保护了嘛。”
“怎么,听着好像很失落啊。”
“……稍微还是有点的啦。”罕见的,他没有反驳,倒让宫野志保有些吃惊。她想了想,说,“可能也有你在我身后的缘故。否则的话,我大概率会选择更加安全保险,同时也会效率更低的方式来和他对质。”
果然,他听了这话一下就得意地翘起尾巴,“我说嘛,我还是……”
结果被她冷酷打断自我过剩的苗头,“我是说‘可能’。‘可能’而已。”
他狠狠吃瘪,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憋屈地发动车子说现在开去找学校警卫,又问她三天之内完成流浪猫收容的计划是什么?
结果她摇了摇头,说自己还没有计划,“人力物力都不够,最重要的是没有地方容纳。”
他飞快地瞟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咳咳,场地嘛,也不是不能解决。我家里还有好几个空房间……”
“那……”
“但你得请我吃饭!还有,”他装出态度强硬高傲的样子,别扭地说,“没有‘可能’。”
太幼稚了。她摇了摇头,还是笑着附和他,“好,没有‘可能’。我能这么勇敢全是因为有大名鼎鼎的侦探先生工藤新一在我身边。”
“嗯嗯!”他抓着方向盘,满意地点点头。
没有“可能”。她看向车窗,上面倒映着她和他重叠在一起的影子。的确没有。
毕竟,不要逃避,是你教会我的东西。
07
后山流浪猫的诱捕收容行动开展得声势浩大,工藤新一在背后起了不少作用,甚至没用三天,实际上只花了两天就基本全部完成了。
他发了张三花猫卡夫卡蹭宫野志保手掌的温馨照片到推特,详细描述了东京大学流浪动物救助协会目前遇到的物资、人力困境,发起了物资募集和志愿者招募。除此之外,他还表示有许多已经被收容的流浪猫正在等待领养,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点击外链去东大协会的网站查阅猫咪的照片与详细资料,并在线上填报领养申请表。
他破过那么多案子,电视报纸也上了无数次,各行各业的人都认识些,在他的拜托下,这篇推文雪花般在推特上疯转起来,甚至一度登顶推特趋势第一。除了救助流浪猫本身是个有温度的社会话题外,还有宫野志保和卡夫卡那张照片的助力,因为趋势第二的标题就是“照片上的少女”,而卡夫卡的领养申请也已排到了40多号,甚至还在不停往上涨。
当天下午,东大流浪动物救助协会就接到了东京市最大的流浪动物收容福利中心的电话,对方表示能够向协会提供诱捕网、隔离笼等工具支持,并且可以协助事后的流浪猫分流,以减轻协会收容压力。而铃木财团的律师也突然找上了门,说铃木财团将会资助协会用以购买猫粮、猫砂和疫苗、绝育等费用,以及在后续承接领养过程中如果发生了什么纠纷,也愿意提供法律咨询与援助。在场的协会成员不多,也就七八个人,知道这些消息以后在会长的带头下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他们一直在用有限的力量做一些很难的事,长期默默无闻,有一天却突然被夸奖被认可,被成千上万只手在背后推动着支持,就像被埋藏已久的“意义”被人挖掘出来,曝光升华成绚烂的烟花绽放在他们头顶一样。
当然,铃木财团的慷慨行为拜某个远在美国的大小姐所赐。铃木园子半夜被电话吵醒,接听后是发现工藤新一,听完来意后大小姐在电话里打了个哈欠说没问题,我跟家里说一声就行,一天之内可以搞定。然后又问工藤新一还有其他事吗?在得到“没有了”的回答后,园子日语英语双管齐下把他骂了整整5分钟,“工藤新一你是不是有病,你不知道我们有时差吗?我现在这里是凌晨四点、四点耶!你见过凌晨四点的纽约吗?!”
“还有,为什么是你来求我啊,不是志保的事吗?我还想趁机敲诈她帮我写点作业呢。”
原本忍辱负重,委屈自己耳膜乖乖听园子臭骂的工藤新一听到这个问题反倒奇怪,“不是吧?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你脑袋里的水都被煮开了吗?”
“你不知道我喜欢她?!”
“……”大小姐沉默了,然后一声“哈??”音调高得差点震爆手机喇叭。
到第三天下午基本上只剩下一些打扫和回收诱捕笼的收尾工作了。毛利兰提着一只笼子陪着宫野志保做最后的检查确认,原本她就经常作为编外人员参与协会的救助活动,这两天更是凭借自己灵巧的身手帮了他们不少忙,协会会长昨天还说到时候致谢名单上一定会写上毛利兰的名字,顺便还会把她像个女特警一样飞檐走壁救猫咪的照片也po上网。
“不过,事情能这么顺利完成还是多亏了新一。志保,你知道那篇推文吗?连我爸都看见了,还跑来问我这是真的还是假消息。”路上,她们碰到那只肥得不行的橘猫卧在石凳上,突然提起工藤新一。橘猫刚被救助时还骨瘦嶙峋,名字就是工藤取的,叫“橘核”,来源于《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的《五个橘核》。结果被救助后它就开始一胖不可收拾,后来绝育放归更是胖得猖獗,工藤每次见到它都会露出痛心的表情。
“嗯,我知道。工藤这次的确帮了大忙。”两人往石凳上坐下,一左一右揉抚起橘核的毛。宫野志保难得这样夸奖他,毛利兰听后忍不住抬眼看她,茶发的少女逗猫时笑眼盈盈的,还是个年轻女学生的模样嘛。
于是她说,“你这不是什么都知道嘛,志保。”
她又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说了句,“那你知道,新一喜欢你吗?”
宫野志保猛地缩回了手,这一下惊动了猫,橘核拖着身子还算灵敏地从石凳上一跃而下。她抬起头看毛利兰,蓝色的瞳仁微缩,惊疑不定。
毛利兰从来没见过宫野志保这么紧张,心中忐忑不安的情绪一下烟消云散,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么紧张干嘛,是因为我跟新一谈过恋爱吗?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当事人都过去了,你有什么过不去的。”
“兰……”
“好啦好啦。我不骗你啦,我是最近才真正过去的,我承认。”她看见宫野志保蹙着眉的迟疑表情,知道瞒不过她的眼睛,干脆举手投降,“但我这次是真的彻底放下了。”
“刚和新一分手的时候,虽然心里怄气他一点都不懂女孩子,分开就分开,但我还是存了点侥幸心的。想着可能我们还是爱得太早、太年轻了,彼此都有不成熟的地方,又年轻气盛,自然磨合得不好。或许再等个五年,或者十年,变得更加理性,我们又那么了解对方,到时候还会走到一起也说不定——在你没来之前,我是这样想的。”
“但认识你以后……”她突然轻笑了一下,垂下眼眸,睫毛微微颤动,“打个比方,假设我们每个人都是半块拼图,要去寻找和自己相合的另外一半。我和新一不是不能拼在一起,但我们都得付出点代价,要狠下心来磨损掉那些与对方不匹配的部分。比如他嫌我啰嗦和优柔寡断,我嫌他自大又爱出风头,这些缺点,要么对方砍掉,要么自己忍让,但无论如何都会留下疤或埋下刺。可你不一样,你和他是可以严丝合缝拼起来的一对,他的自大和爱出风头在你那里不再是缺点,反而缝堵住了你的一些不安全感。我和他认识了十几年,但你们只认识了一年就能那么自然地并肩走在一起,那样的默契,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挪不开眼睛。”
“对不起,志保。”她眼眶泛红,表情自责,“我明明知道你们更加合适,但只要你们还没正式在一起,我就始终还是抓着那一点‘侥幸’不愿死心。你察觉到我有这样的心思,也一直温柔地照顾我的心情,这样就像是我们不停地喂养一道迟早会到来的伤口。但我今天才发现,它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它甚至只是一点儿愚蠢而可笑的执念——我竟还为此嫉妒过你,但我保证,只嫉妒过一分钟,因为我打从心底里觉得你是我没法割舍的好朋友——你会生我的气吗,志保?”
“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伸手抱住她,“我也不会生你的气。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的,兰。”
初秋的日光稠醇金黄,晕晕蔼蔼透过枝桠交错的缝隙晒在她们身上,印下一枚枚太阳光斑。毛利兰搭在她的肩头破涕而笑,“怎么搞得我们俩像是在互相表白那样。”她抹掉缀在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分开拥抱说,“好啦,现在我们之间的问题解决了,来聊一聊新一吧。”
宫野志保嘴唇微张,喉咙迟滞了一下,别过脸去,“我们……我和他,没什么……没什么可以聊的。”
“你别回避我的眼神。”毛利兰抓住她的肩膀,去找她躲闪的蓝眼睛,“志保,他是真的喜欢你,聊到你时眼睛跟聊福尔摩斯时一样亮。你知道他有多喜欢福尔摩斯,连思考问题的动作也要模仿人家。那台他用来拍你的DV机,其实是优作叔叔当初追有希子阿姨时用来拍她的DV机,就像一个定情信物那样,里边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他喜欢你,可你一直回避他,所以他也就一直努力忍着不说,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破案找到了真相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告诉全天下。而你,就是他心的真相。”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躲着这个真相。如果其中有我的原因的话,那、那就像化学实验那样,去掉我这个杂质,原本的你们,是可以沸腾的。”
宫野志保怔怔地看着眼前黑发明眸的毛利兰,感觉她的话像某种湿黏的软体动物在她心上缓慢爬行,留下长长痒痒的印渍。“傻瓜,哪有人把自己比作杂质的。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工藤,我明明……”
“明明藏得很好对不对?”她接话,“是啦,志保到底喜不喜欢新一的确很难看出来,因为她实在是把自己的心意藏得太好了。”
她用手指点了点宫野志保的额头,“但是,小哀喜欢柯南,可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喔。”
“轰!”像有什么在她耳边炸开似的,这是今天宫野志保第二次因为毛利兰的话而感到精神恍惚。还有什么事情是毛利兰不知道的?她张了张嘴,头一回体验到了什么是哑口无言。
“我又不是傻瓜。你跟小哀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我可是靠自己考上了东大,是名侦探毛利小五郎先生和律政女王妃英理女士的女儿耶,天生就自带优秀的逻辑推理基因。”
“和小五郎叔叔亲传的自卖自夸。”宫野志保头疼地扶额,“我现在跟你解释……”
“你现在不用解释。”她牵住她的手,笑容灿烂温柔,“我想好了的。或许再等10年、20年,不管多少年,至少在我死之前,总有一天你们会告诉我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背后的故事。你们愿意等我解开心结,那我也会慢慢等的。因为,宫野志保和工藤新一是毛利兰的好朋友嘛。”
“不要逃避,志保。”她说,“你看,我都已经勇敢面对了,你也一定可以。”
不要逃避。这两人还真是,对我说了一样的话呢。她露出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
“你答应了什么?说来听听?”突兀的男声插入她们之间,同时两罐冰饮也贴到她们各自脸颊上。
“好凉——”毛利兰被冰得倒吸一口凉气,一个青梅竹马铁拳就朝工藤新一挥过去,结果被对方熟练地躲开。工藤正扮着鬼脸说“笨蛋兰,你的拳路已经被我完全看穿了啊”,就被旁边宫野志保伸出来的脚狠狠绊了一个趔趄,“你这家伙也太狡猾了吧,老爱搞背后偷袭。”
“你不也一样。”宫野志保瞪了他一眼,从他手里取过冷饮,轻不可闻地说了声,“谢啦。”
毛利兰也紧随其上,三个人在追逐嬉闹间结束了最后的收尾工作,顺着日落的方向,像世界上所有的好朋友那样,肩并着肩走下了山。
08
他们晚上计划一起吃饭,毛利兰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说有点困想在后排睡一会儿,把宫野志保赶去了副驾驶坐。
工藤新一敏感地回头看了毛利兰一眼,嗅出了一丝异样。但坐到他身边的宫野志保倒是面色如常地系好安全带,然后转过头对上他一脸狐疑的表情,“看我干什么,开车啊。”
“是——女王大人——”他刻意拖长声音应道。
结果路上三人一路无话。工藤新一用余光扫视了旁边的女人好几眼,她都头朝车窗,像是在看风景;后视镜里的兰也真的闭上眼睡着了,一切都没什么异常,但他就是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
“你就是他心的真相,志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躲着这个真相”、“不要逃避”……他不知道的是,毛利兰说过的话正在宫野志保脑袋里反复回响、乱成一团,勾起了一些很痛的影像。
他们之间那两步的距离,有一步诚然是因为毛利兰而拉开的,而另外一步,则是因为他们高三那年犯过的错。
两年前,她和毛利兰曾计划一起在帝丹中学的校园祭出演话剧《第十二夜》,她演女扮男装的薇奥拉,而毛利兰演伯爵女儿奥莉薇娅。由于背景设定,她们的演出服必须足够华丽和符合历史,她从学校戏剧社那儿打听到东京下町有条老街全是出租这种戏服的,价格还很便宜,于是就约上工藤新一陪她一起去。
结果那天工藤新一骑自行车提前到了,她才打电话过来说最近家里电压不稳,老是突然断电,博士因此不小心在家摔了一跤,现在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原计划只能取消了。他说自己已经到了,这次先帮她看一看,探探路,下次再来也方便找。她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他的提议,表示“如果博士没有大碍的话我再过来和你汇合。”
于是他就推着自行车在迷宫般的巷子里兜来绕去。奇怪的是,这里并没有什么出租戏服的地方,倒像是一个没落的小菜市场,小摊贩在冷冷清清的街边叫卖,店铺多是一些飘出咸腥味的卖海产的杂货铺、空气污浊的棋牌室、灯光昏暗的按摩店、脏脏旧旧的快餐档和一些二手家具店。彼时是初夏,空气湿热,他没走两步路就湿透了衬衫后背,朝街上的人稍微打听了一下,对方也表示不知道附近有出租服装的店。
他挠了挠头,准备先退出去,却发现自己迷路了。那片区域像是处于整座东京城的最下陷处,蚂蚁一样的人们在迷径般的窄巷里碌碌奔忙,仅为了求得一点可供喘息的生存空间。他时不时就需要绕过一洼又一洼发臭的绿水,它们就像生长在地面上的一道道溃疡。这里与他平时所见的红砖白墙的干净学校、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或是光怪陆离的高楼大厦都截然不同。天空逐渐下沉,光线变得暗淡,周围的氧气似乎都稀薄起来,他感到一阵呼吸困难。
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昼与夜的交界线,一段黄昏之境、狼狗时光,周围建筑的轮廓模糊出窍,黄昏的光混合湿暗巷道里的灰尘,形成一种颗粒感的雾。他站在巷子的这头,隔着灰蒙蒙的雾影,看见巷子的那头站着一个似乎是刚刚遭受了强暴的、十三四岁的少女。
她的面孔裹着一层光晕,浑身赤裸,在冰冷的空气中,弯腰捡起自己的白色内裤,沉默而麻木地穿着。他被震撼,或是说被震痛了心灵,站在原地看着她迟缓的动作。少女察觉了他的目光,但并不介意,仿佛习惯了这种暴露。
他从头皮发麻的刺痛中回过神来,想上前去问她还好吗,需不需要报警,又担心自己给女孩造成二次伤害,毕竟他也是个男的。
要是灰原在这里就好了,他想起她。但眼下她不在,他只能硬着头皮远远跟着那个女孩,她已经套上了一件材质廉价的白纱裙,胳膊和大腿上都似乎遍布着淤青。
她拐进了一条更深更窄的巷子,他跟上去,刚好看见她又被一个成年男子像拎小鸡一样把她带进一间按摩店里。他瞬间理解了这是什么地方,东京的确有这样的提供性服务的特殊洗浴场所,或是按摩保健俱乐部,里边都是些衣着裸露大胆的肥皂女郎。
但那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啊!他丢下自行车想追进去,却被一个看起来30多岁的浓妆女人拦住。她穿一件紧身黑裙,脚上是红色搭扣的高跟鞋,正在抽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是学生?”
他感觉自己现在一定嘴唇发白。他紧张地捏了捏单肩包带,对女人点头,“是。”
“帅哥是打算来做按摩?”
“唔……呃,是的。”他原本想问那个女孩的事情,但似是听见了女人的声音,有一个身形颇壮的大汉掀起按摩店门口的帘子走出来冷冷看着他,于是他只好瞬间改口,“我想来按摩。就是……那种事。”
女人一副了然的表情,“带钱了吗?”
“有、有的。”
“有多少?”
“两万日元……够吗?”他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他没来过这种地方,的确不了解行情。
女人微微挑眉,回头和男人对视了一眼,从他手里拿走钱,拉过他的小臂,“够。进去吧。”
他汗如雨下,像被挟持那样带进按摩店,进门前手插在裤兜里按了手机上的“1”键,拨通了自己紧急联系人的电话。
女人引他在店里的沙发上坐下。这间按摩店是上下两层结构,地面这层倒是真放着不少按摩床。女人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说了声谢谢,却放在茶几上没喝。女人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紧挨着他坐下,浑圆的大腿贴着他的,“担心水有问题?”
他猛地摇头,“不是,我还不太渴。”
女人嗤笑了声,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他的小臂上抹了一下,摊开手掌给他看上面的淋淋水光,“全是汗,还不渴?”
他涨红了脸,心想不能任这女人摆布,单刀直入,“按摩,我要刚才那个女孩。”
女人的脸倏地一下冷了些,“我不行?”
“我就要她。”他态度强硬。这时,楼上传来女孩疼痛的嚎叫和挣扎的动静,那声音刺得他又头痛起来。女人斜着眼看他,“听见了?她现在有客人。”
他咬牙,“我付了两万。”他从刚才女人神情看出这是笔不小的费用。
“好吧。”女人认输了,对那个大汉使了个眼色,“你等等。”
他点头,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觉得渴。但水还是不能喝的。
没一会儿,另一个男人从楼梯上下来,匆匆离开。女人叫他,用下巴示意,“上去吧。”
他走上那嘎吱作响的楼梯,又听见女人在背后说,“对我女儿温柔点。”他的身体僵在楼梯上,觉得后背“唰”地一下冒出了许多冷汗。
“去吧。”女人催他。
他上了楼。
首先扑鼻而来的是汗水发酵出的浓烈酸臭味。天花板很低,他不得不低头屈腰站立。女孩坐在床上,节能灯惨白的灯光照出她惨白的身体。床头有一小扇窗开着,但窗外是一堵墙。女孩没理他,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像发呆,又像是在看窗外不存在的月亮。
他背过身,叫女孩先把衣服穿上。背后传来布料窸窣的声音。女孩很听话。像本能一般地听话。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显示还在通话中,已通话时间13分28秒。他故意在二楼走来走去把地板踩得吱吱响,趁机对着手机压低声音描述了大概情况。那头没有声响,但她办事他放心,他只需要拖到警察来就行。
他环顾四周,除了背后女孩的床外,二楼还摆了另一张床,半掩着帘子。除此之外,还放着衣柜和书桌,桌上堆放着镜子、口红、烟盒、烟灰缸、指甲刀和安全套。衣柜和墙上贴着一些旧日历或情色女郎贴画。
其中有一张吸引了他。画面上的女子穿着浴袍样的服饰,半敞着胸口。想必这是她被贴在这里的原因。但事实上她不是什么《Playboy》杂志上的写真女郎,她是货真价实的希腊女神,厄尔庇斯。
“你认识她?”女孩不知何时已经穿好衣服,从床头爬到了床尾,用一种带着隐秘的期待的声音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
工藤新一回过头,对上了女孩的眼睛,黑漆的双眸涌动着一些“活”的波光,虽是那样哀愁而忧郁的。他点点头。
女孩从床上跳了下来,兴冲冲地走到他跟前,“你是第一个知道她的人。我觉得她跟其他画上的女人都不一样。告诉我,她是谁,有什么故事。”
他第一次那么近地看清女孩的脸,她的脸并不脏,但有伤,一张不被主人爱惜的布娃娃的脸蛋。
他放轻放低声音,“你听说过潘多拉的魔盒吗?”
女孩摇了摇头。
“潘多拉是一个由宙斯创造的人类女人。你问宙斯是谁?嗯……宙斯是神,是天上最厉害的神。他创造了潘多拉,同时还给了一个密封的盒子给她。但他没有告诉潘多拉里边装着什么,只告诫她‘永远不要打开这个盒子’。但是潘多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最后还是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是什么?”
“是灾难。邪灵、瘟疫、恐惧、仇恨,嫉妒、偷窃、贪婪……什么都有,它们飞出了盒子,流向世界各地。潘多拉被吓坏了,赶紧关上了盒子。结果有最后一样东西被她关在里边了。”
“是什么?”
“就是她。”他指着画里的女神说,“象征‘希望’的女神,厄尔庇斯。”
“也就是说,希望被关起来了。这个世界没有希望。”女孩看着画上手捻百合花的厄尔庇斯,呐呐地说。
“要看你怎么理解这个故事。”工藤新一蹲下来看她,“灾难与不幸的确充斥着世界,甚至充斥着人的一生。但厄尔庇斯并非不存在于世界,她在盒子里,她仍存在于人的内心。希望是人心滋生的力量。”
“希望是永不消亡的。”
远远地,从女孩床头的那一小扇窗里,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宫野志保没和警方一起,她才办完博士的住院手续,正在骑车过来的路上。警方准备对整栋大楼和周边区域都进行严查清扫,工藤新一在现场解释事情来龙去脉后又忙活了好一会儿才抽了身,从按摩店角落摆着的几箱矿泉水里抽了一瓶出来,钻过警戒线到开阔地地方呼吸透气,一边打电话,一边艰难地单手拧着瓶盖。
宫野志保在电话里骂他发疯,非得那时候冲进去不可吗。
他渴得要命,边咕噜咕噜喝水,边嘟囔着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女孩又被……吧。
她在那头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重叹了口气。她对他的正义总是无话可说的,换言之,她拿这样的他没办法。
“我马上到了,先挂了,待会汇合。”她最后说。
通话结束,他检查了一下手机,电量已所剩无几。这里的巷子跟迷宫没什么两样,担心她也像自己那样迷路,他边往外走边四处张望,在某个拐角转弯时差点和一辆速度超快的自行车相撞。还好他反应快及时躲开了,自行车也猛地刹车,与地面摩擦出尖锐声响。
骑手握着龙头,单脚落地,回头看他,正是宫野志保。
谋杀,绝对是谋杀。工藤新一嘴里小声念叨了两句,朝她走过去,“你骑这么快干什么。”
“怕你死在里面。”她跨步下车,用手整理着头发冷冷地说。“第二天的新闻头版就是工藤新一嫖娼致死,名侦探魂断淫巢。”
她说这些冷嘲热讽的话时仍喘得厉害,胸口剧烈起伏,嘴唇也有点发白。他知道她是担心他,也不置气,嘻嘻笑着地问她要喝水吗,把手头剩下的半瓶矿泉水递过去,“喏,矿泉水,不过被我喝过,你不介意的话……”他无辜地耸肩。
她瞪了他一眼,还是接过来喝了。
那时他们刚满18岁,他还一直改不了口叫她灰原,好几次差点露馅。他跟她说谢谢,没有你今天的事件根本没法解决。被她一脸怀疑地捏住了脸搓来揉去,“这么能说会道,你是谁,真正的工藤新一哪儿去了?”
那天是深蓝的夜,日落早就熄灭,月光栖在她的发梢,少女仰头喝水时白皙脖颈的优美曲线让他挪不开眼,有风穿巷而过,他突然感到一种风穿越森林引起枝条摇曳的微小悸动。
它像某种让人瘙痒的荨麻疹,迅速漫布全身。
因为宫野志保才是实际报警人,需配合做了一些记录,同时他们也从佐藤警官那得知那个女孩根本不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很可能是被拐骗的,后续警方会帮忙找回她的家人。”
女孩坐在远处的救护车上,身上披着佐藤的外套,由几个女警陪着。工藤新一想了想,跑上按摩店二楼取下了那幅厄尔庇斯的画,小心地卷起来,拜托佐藤警官转交给她。
“这是什么?”佐藤问。
他刚想开口解释,身边的宫野志保就说,“‘希望’。”说完她歪头看他,唇角带着柔和的弧度,“我说错了吗,大侦探?”
他摇了摇头,笑,“没错。”
后面就没他们什么事了,他问她怎么安排,她说要先回阿笠宅一趟,取些换洗的衣服,再去医院守着博士。
“要一起回去吗?”她问他。
“好啊。”他答应得毫不犹豫,结果等她推出自行车,才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的车呢?”
毫无疑问,我们细心的大侦探在追进按摩店前因为心急没来得及给自行车上锁,这么会儿功夫,车早就被人骑走了。这种巷子里根本没有监控探头,两人找了一圈无果后,确认车是找不回来了。
“没办法。”宫野志保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车后座,“只能委屈一下我的车了。你上来吧。”
“我坐后座?”工藤新一指着自己,一脸不敢相信。
“不然呢,车后座又没坐垫,我才不坐。”她理所当然地说,“而且,这是我的车。”
“可你一个女孩载我一个男孩,也太……”他试图挣扎。
“少废话。你坐不坐,不坐我就先走了,你自己走路回去吧。”
他掏出手机,发现已经无电阵亡了。钱包里的两万块也全给了出去,现在正作为嫖资被扣在警方那,想要回来还得等好几天。冷风中的工藤新一意识到,要是自己现在不上车,可能今晚就真的得走路回去了。
“我坐,我坐。”他认命地坐上宫野志保的车后座,伸手想扶住前面女孩的腰,却被她惊叫着从车上一把推下去。
“你干什么!”她厉声斥问他。
“我扶一下还不行么?!”他坐在土里,感觉自己快哭了。
“不行!只许抓着自行车。”
于是,当晚的工藤新一以一个双腿靠自身发力悬空的非常痛苦的姿势坐在宫野志保的自行车后座,穿越了1/4的东京,历时30分钟回到了阿笠宅。
两人开锁进门后都觉得很热,手忙脚乱地找着空调遥控器。宫野志保直说是工藤新一太重,才害她踩脚踏踩那么费劲。工藤新一反驳说自己在路上提出好几次让他来骑,是她不肯的,现在又来怪他也太不厚道了吧。
“你还好意思说,是因为谁我才要大半夜地骑自行车来回两趟啊。”
“喂喂,要寻根究底的话,今天约我出来的可是女王大人您啊!”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好不容易找到空调遥控器才暂时收兵。他们挨着站在出风口对着吹凉风,又开始嫌弃起对方挡住自己风。
“但是,灰原,好奇怪啊,我还是觉得很热。”他感觉自己快热迷糊了,转过脸用颇委屈的语气跟她说。
“我也是。哇,你的脸好红!”她惊呼,声音里却也浸着几丝醉意,“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他们靠得很近,近到空调的冷风可以把他们发顶的碎发吹缠在一起。她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在他眼底幻作顽皮的红翅蝶,扇出一些夹了麻痹鳞粉的温热气流到他脖子上。他感觉自己的颈部皮肤因她的呼吸一阵酥麻。他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她,发现她的脸颊两边、不、是她整个人的皮肤,脸、脖子、锁骨、双臂,都泛着亮晶晶的粉红,还挺好看的。
“你的脸也好红,灰原。”他说,突然冷不丁地稍清醒了些,他用力甩了甩头,从身体升腾起的某些不妙的生理反应中意识到问题的古怪和严重性,“糟了,那瓶矿泉水有问题。”
“啊?”
等他解释完来龙去脉,两个人都开始有了明显的药物反应——皮肤红得像刚煮熟的虾。宫野志保要他跟自己保持至少三米的距离,表情难得那么气急败坏,“那种地方的东西你都敢随便乱喝?!”
“我也不知道啊,我喝之前它包装也是完好的,谁知道是那种药啊。灰原,你快想想办法,有没有什么能中和药效的东西啊。”
“哪有这种东西。”她没好气地说,“都进血管里了,只能多喝点水等它代谢掉。”
她说自己要去洗澡,叫他回家去,别待在这。他还堵在空调出风口,听完萎靡不振地说了声“好”,得到的回应是浴室“砰”的关门声和随之而来的淅沥水声。
停电来得相当突然,而与眼前全然黑暗伴随的是宫野志保在浴室里惊慌失措的惊叫。他原本都换好了一只鞋,听到声音后急急忙忙地摸黑冲回去凌乱地敲浴室门,“你怎么样,灰原,没事吧?”
无人应答。
心急、药效、或者还有那尚才萌芽的混沌感情作祟,他当下失去了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冷静、理智、方寸,大脑被他丢在了客厅,身体却不顾一切闯进了浴室里。
混合了沐浴露香味的蒸气泡泡在空气里翻滚悬浮,闷热香甜的朦胧水雾填满了整间浴室。等电压恢复正常,浴室、客厅的灯光大亮后,他们已经在莲蓬头喷洒的水流中接吻。
他们坐在水里,像两朵环抱在一起的睡莲。宫野志保的膝盖上还有鲜红的淤伤,而他沾了水的冰凉手指原本捂着那个地方,又在那些呼吸缠绵的间隙中找到了她的手,沿她掌心皮肤的纹路一点点向上滑。骨节与指隙追逐、纠缠,最后狠狠嵌合。
他们十指相扣。
蒸气不断升腾膨胀,热带夏日灼烈地绽放在她的身体里。她拥抱他时他感觉自己像被柔软的苔藓覆盖。她是他的花园,枝条未曾修剪,蕊瓣与刺都带着充满野性的生命力。他像剥开一枝未熟花苞那样剥开她,直直冲鼻的芬芳让他的前额叶一瞬间沸腾溶泞。蜂的尾针刺破花心,她的美飞溅,薄薄的透明日光在他们身下胡乱流淌。
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毒虫、蝮蛇溃然四散,欲望攀爬在他们相交的颈上。
09
如果可以,她不愿去做这样的回想。
那之后他们大吵了一架。他甚至连她和兰演的话剧都没去看,因此也就不知道《第十二夜》后台的那束玫瑰花。
“这是一个错误。”她说。语气就像在判罚试卷上的一道错题那样。
“得看我们怎么去理解这件事。”他那时像犯错的男学生一样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提议,“或许我们应该试着在一起,灰原。我……我觉得我们,很合适。”
合适。她皱起眉。她不喜欢合适这个词,也不希望他因任何一丝愧疚感而邀请她成为彼此的恋人,而说爱她,而对她发出贞誓。
“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如果是因为‘合适’——我跟许多人都合适。”
“没有人会比我们更合适。”他用笃定的口吻说,像是在宣扬一条真理,一道不可动摇的结论。
合适。他还在强调合适这个词。并非出于喜欢、出于爱,而是因为合适而在一起,甚至结婚,简直是这世界上最可悲的谎言。
“我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都不会和你在一起。”她当时说。或许还说了很多伤害他的话,她记不太清了。但她知道自己擅长说那样的话。她只记得他漂亮的蓝眼睛一点点地暗淡下去,脸色也逐渐变得灰败。疼痛或许在他荒原的心上狂野地奔走。最后,他露出了伤心小狗般的表情,低沉的,失落的,离开了她的床。
也离开了她。
——她以为他会就这样离开他。但他后来玩起了找茬游戏,挑剔她所有的追求者,用一种别扭的姿态赖着她。不说喜欢,不说爱,也不再说合适,只说“那些人更不合适”。而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她总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样。她无视,或是假装无视他那些像护着自己心爱玩具那样护着她的行为。
他们——至少从表面来看——是不对等的。而她像是施暴方。任凭那些鲜明的回忆在他们之间奔涌,她却从不做出应答。
现在也一样。他们抵达了餐厅,点餐,等餐,三个人一起聊天。毛利兰有意无意地把话头引到“恋爱”上,自然就聊到阿部介生。他调侃起她的追求者一如既往的不怎么样,惯性邀功般地说还好自己有常帮忙调查。
而她今天表现得攻击性格外强,“既然你这么爱指导我的人生——”她拆开糖包帮他加糖,动作殷勤得很得体,手里却一包接着一包不停,转眼五包糖雪花般铺满了他那杯咖啡,她嘴里还不忘用甜美的口吻说些讥诮的话,“不如介绍一些过得了您的眼的高质量男性给我吧。”
在车上就有不详的预感,原来在这等着他。她想干什么?工藤新一盯着眼前自己那杯喝了就得马上去医院打胰岛素的咖啡,试图做出推理,中途却走神埋怨这个女人竟想出了这种谋杀他的新方法。
“怎么?没有吗?我还以为大名鼎鼎的名侦探工藤新一会认识很多优秀男性呢,看来也不过……”
“当然有。”他说,像是实在受不了她这种说反话的腔调,“而且要多少有多少,需要安排见面的话你得把今年剩下的每一天晚餐时间都空出来。”
他看着她,罕见地不再忍让。两人忽然对视起来,空气中的敌意迅速升温。
“甚至——如果你想,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一个和他见面。”他说。这句纯粹是出于赌气。
“好啊。我很乐意现在就去见面。”她抬高音调,举起咖啡杯似要与他碰杯,“还得劳烦您送我,提前感谢您的伟大,工藤先生。”
餐厅正放着Radiohead的《Creep》,他在Thom Yorke “she’s running out again”的歌声中不断心碎。
“哪敢让您谢我啊,女王大人。是我该感谢您恩赐我服务您的机会。”他露出一个假笑,把面前的高糖咖啡一饮而尽,起身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居高临下看着她,“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她也跟着站起来,气势不遑多让,“你这么善解人意,死后一定能上天堂。”
“哈,算了,我还是不去天堂了,毕竟你肯定不在哪儿嘛。”
毛利兰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两个人表面上谈笑风生地你一言我一语走出餐厅,实际上却都试图兵不血刃杀对方于无形,忍不住给太平洋那端的园子发了条“新一和志保现在像两只斗鸡”的吐槽信息。
隔着玻璃窗,她看见工藤新一那辆带有明显遗传自他明星母亲的爱出风头品味的Alfa Romeo跑车,发出急切的发动机轰响和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声音,带着坐在里边的两只彬彬有礼的斗鸡飞快驶离。
但她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她用汤匙小心地喂了自己一口玉米浓汤。或许这两个人正需要大吵一架。
他们在公路上疾驰,目标是地平线,不顾一切地,似飞蛾扑火那样追逐落日。落日,像是企图带走一切,带走爱、野心、嫉妒、生命、美的落日,在烈火般的绝望苍穹上表演下沉,决绝而狡猾。他死死握住方向盘,像溺水之人握住礁石。他用力踩着油门,越开越快,车以狂暴的速度驰行着,仿佛要带着他们穿越海、沙漠、云层、死亡以及断裂的时间。
车内的音响正在播放Frank Ocean的《White Ferrari》,显得他们更像是一对行驶在断崖般的环山公路上的失恋情侣,决心在山顶云端正式分手。
他想和她说些什么,什么都好,但她只是坐在副驾驶,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捏成拳头,一言不发。他想起从前他们坐在那辆爆炸的公交车上,她也是这样的姿势,那时死亡的恐惧哽在她的咽喉,她害怕时会主动握住他的手。
可现在却不会了。
突然间,他闻到一种怨恨和心酸的咸味。他不知道这个味道是从哪儿来的,不可能是自己,他不服气地想。然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哭了,带着怨恨和心酸味道的泪黏在他的眼眶。
他把车猛地刹停在紧急停车带。
“我后悔了。”他说,“我突然想起那个人是一个养了只叫‘华生’的鹰的蠢蛋。他不值得我们去见。”
她去看他,松松软软的黑头发下一张孩子脸,吸饱了泪水的毛绒小熊。
“他在哪儿?”她用缓和的语气说。
“……英国。”他有点难为情,“抱歉,从一开始我就不打算带你去见任何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从没想过要和你的朋友约会。”
他睁大了眼睛看她,她却躲过他的目光。这时音乐切到了Kath Bloom的《Come Here》。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突然领悟到什么,手指轻快地搭在方向盘上,问她有没有看过《Before Sunrise》。
“《爱在黎明破晓前》,95年的电影,你看过吗?”
她转过脸看他,有点意外他话题的飞转。橙色的夕阳把她的瞳孔都染橘了,茶色头发闪烁着粼粼金光,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就算你没有成为灰原哀,我也只是工藤新一,我们也会在某天、某架火车上……”
“因为一起谋杀案互相认识?”
“对。没错。你不觉得这就是我们之间会发生的故事吗?或许是一起毒杀案,而你,科学家宫野志保,理所当然地比我更快看出致死的是什么药物。我有些惊讶,于是邀请你一起合作。一开始你对我爱答不理的,但最后我们还是在火车靠站前顺利把案件侦破。”
“然后你邀请我放弃原来的行程,跟你一起下火车,在一个我们两个人都陌生的城市里游荡一天一夜——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吗?”
“当然,这多有意思。我们可能会遇到算命的吉普赛女人,写诗的流浪汉,然后在酒馆向老板借一瓶红酒来谈恋爱。更重要的是,你对我感兴趣。”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呢?
“通过你看我的眼神。侦探可都是很敏感的,很容易通过眼睛猜出一个人的内心。你在我解决火车上案子的那瞬间看我的眼神跟你现在看我的眼神一样。”
“我现在看你是什么眼神?”
“爱我的眼神。”他说,身体前倾拉过她的手。
黄昏的光从车前窗漫溢到他们身上,像手摇式电影放映机的镜头光要把他们的剪影拓印在幕布上。她看见落日余晖倒影在他海葵纹理的瞳仁里,感觉他的指腹滑过她的手背。他长久地注视她,“你就没有想过,那瓶矿泉水可能根本没有问题。”
“我们接吻,只是因为相爱而已。”
手摇式电影放映机胶片快转,投影出飞快驶过的汽车残影,十指嵌合,相碰的鼻尖,唇舌柔陷在一起的长绵的吻。
10 番外
那个学期末,工藤新一的电影鉴赏课最后拿到了A,教授把学生们的作品集放到了YouTube上,他拍的那段名为《蓝色丝绒的陷阱》的音乐MV意外走红。背景音乐是他自己用小提琴拉的《Love’s greeting》,原本他还苦心写了段歌词打算自己配唱,但找到的所有录音工作室在听完他的试唱后都执意要退钱给他。
“我可以加钱!”
“给再多也不行,先生,您这个声音,我根本没法调!”录音师为难地说。
走红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画面,被评论调侃用座机的画质拍出了最清新纯爱的影像。戴护目镜专注做实验的她、被猫咪亲吻脸颊的她、吃便当时伸出筷子要来打镜头的她、猎猎海风中在沙滩上留下一排长长脚印的她、偶尔躲开镜头害羞的她,偶尔不爽不高兴瞪着镜头的她,偶尔会抢过DV机反过来拍黑头发录像者的她。在那样朦胧模糊的影像里,茶发的少女看向镜头的眼睛永远明蓝纯粹,如透明的海洋。
有人在视频底下写,“拍摄者是谁,好羡慕他。感觉女生看镜头的眼神充满了爱意。”
被他得意地截图发送给宫野志保。没过两秒他的手机震动,她也回复了一张截图,上面的评论写着“小提琴拉好烂”,把工藤新一气得不行。
那时她人已经在美国,跟他隔着14小时的时差。大二时理学部生物科与美国某大型研究所的交换实习项目,他亲自送她去的机场。东大被选拔出来的只有两个人,她和阿部介生。阿部介生后来在学校后山环境承载力的测算上帮了大忙,绝大部分的植被数据都是由他采集的,也算是与他们和解了。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执拗,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当时的做法是错的,“我认同你们的计划是最优解,但那不是所有人——像我一样的普通人都能做到的。”
正因为同行的是阿部,所以他格外不放心,就连在机场走路他都黏在她背上一样寸步不离。“你是背后灵吗?”宫野志保戳他的眉心。
最后到了登机时间,他拉着她的行李箱,步伐非常不情不愿,在排队时突然面朝她半跪在地上,惹来周围人不少目光。
她站在原地愣神了半晌,“你在系鞋带吗,工藤?还是说你打算在我飞往美利坚合众国前的倒数40分钟向我求婚?”
他耳朵红得能滴出血来,“不,这只是一次求婚预演。”
她看着他掏出一只蓝丝绒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块纯白的环形珊瑚。是他的心。以及潘多拉魔盒里的“希望”。
她取过来放在手心,露出怀疑的表情,“你该不会在里面装了定位器吧?”
他也有点故意要表白给阿部看的意思。他站起来,示威般喊了背对他们、像是电影里没有姓名的第三人的阿部介生的名字,想安慰他叫他别哭了。
阿部介生转过身摘下耳机,“什么,你在叫我吗,我在听电台的星座节目。”又注意到四周的目光,嫌弃地皱起眉问工藤新一,“你该不会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吧?周围怎么这么多人看过来。”
他读大学,大多数时间在破案,偶尔谈恋爱,总是受情敌的气。
FIN.
【带卡】未来
预警:1.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2.有些长
以下正文
猿飞未来在少女时代曾经见过一次鬼魂。
接到前往汤之国的护卫任务让她雀跃了好多天,根据七代目漩涡鸣人的安排,她要负责木叶忍村先代火影旗木卡卡西和那位大名鼎鼎的迈特凯一路上的安全。
为此,她连父亲的查克拉刀都带在身上。
跨出忍村那扇朱红的大门时,未来觉得一场精彩又难以预料的冒险正在等着自己,不过旅途过半的时候她开始逐渐意识到这趟任务的本质——她身边这两位整个忍界都举足轻重的人是真的以游山玩水的心态从木叶晃悠出来的。
虽然他们一路上也解决了邪神教(冒牌)的危机、搬开了挡住道路和泉水的巨石...
预警:1.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2.有些长
以下正文
猿飞未来在少女时代曾经见过一次鬼魂。
接到前往汤之国的护卫任务让她雀跃了好多天,根据七代目漩涡鸣人的安排,她要负责木叶忍村先代火影旗木卡卡西和那位大名鼎鼎的迈特凯一路上的安全。
为此,她连父亲的查克拉刀都带在身上。
跨出忍村那扇朱红的大门时,未来觉得一场精彩又难以预料的冒险正在等着自己,不过旅途过半的时候她开始逐渐意识到这趟任务的本质——她身边这两位整个忍界都举足轻重的人是真的以游山玩水的心态从木叶晃悠出来的。
虽然他们一路上也解决了邪神教(冒牌)的危机、搬开了挡住道路和泉水的巨石(丁次先生搬的)、还遇到了猫派狗派祭典合战(牙和他的女朋友根本就是以奇怪的方式秀恩爱),但是当任务结束回到木叶之后,当她的母亲夕日红坐在晚餐的餐桌旁问起她一路的经历时,有种奇怪的冲动使她忍不住要把这一路上最不可思议的部分在母亲面前坦白。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忍耐力是忍者的修行之一,猿飞未来想要成为他们这个时代优秀的忍者,况且她也答应过卡卡西,永远不把在汤之国的旅馆见到了鬼魂这件事讲出去。
和凯先生被吓到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真正遇见鬼魂的时候是黄昏。
那间温泉旅馆本身就有古怪,年代久远的木质走廊上摆放着一排面目狰狞的明王和力士像,温泉的汤池每次去的时候人都很少,在没人的夜晚,温泉周围石座中的灯寂静无声地照亮着矮小的灌木和地面上的青草。
一路上两位知名忍者始终不肯正经起来,看得出无论是六代目还是凯先生,对于用飞镖射不中路边小店的玩偶这件事都接受良好。关于他们成名的经历和一生中的重要事件已经编进了忍者学校的课本,虽然在出发的时候未来还是对两位抱有很尊敬的心的,但是这份心已经被坐在轮椅上大呼小叫的凯、每天早上睡得像是醒不过来的六代目磨灭了不少了。
尽管这样,吓到凯的原因终于被她这个护卫被找到后,未来多少在心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管大人们有没有严肃对待这次旅行,她可是尽职尽责又十分漂亮地找出了藏在墙壁中的、名字叫巽的汤之国女孩。
好好的完成了护卫任务,趁着六代目外出、凯先生在和墙壁对打桌球的时候,未来决定再去泡一下温泉。
汤之国的温泉池子里引来的都是真正天然的泉水,对于休养身体缓解疲惫非常有效,水池中还有一股极淡的硫磺气味。
路过中庭时她却看到了先代火影大人的身影。
已经卸任的六代目火影旗木卡卡西穿着旅馆的浅蓝色浴衣走在木质长廊上,一头银发依旧歪斜,整个人一如既往的闲适自在。他手里没有拎着方才说要去买的温泉馒头,反而在手腕上拎着一个系着绳子的粗瓷瓶子,手指中捏着两个酒盏。
就算要喝酒,也走反了方向吧。
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未来按照奈良鹿丸给她教过的方法隐藏了气息,远远地跟着他们的六代目大人。
她对接下来的发现大失所望。
如同自己对这趟旅程的重要性估计过高一样,六代目大人也没有那么神秘。一个统治过忍村的前代火影用买温泉馒头去了这样地味的借口避开旅行中的友人和护卫,也只是普通的来到这个旅馆角落,找了块草地随意地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起来。
那个念头突然又冒出来。
她想,什么嘛,原来我真的就活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没有波澜的时代。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了解先代火影大人的绝好机会,猿飞未来藏在远处的树上,并不打算就此离开。忍者学校的教科书上将一代人的经历泛泛略过,但她和他们走得越久就越好奇,这两位一路上这么随意究竟是性格使然,还是人们在经历很多之后就能举重若轻地应对各种事物。
他们是和她没见过面的父亲猿飞阿斯玛同时代的人。
所以在从护卫这个身份中切换出来的时候,她用一个少女的眼睛长久地打量着他们。他们作为朋友的相似之处大概是都没有选择一生的伴侣,她明白凯先生钟情于体术,对于顶级的忍者来说,有些道大概是值得终身去追求的;而六代目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动不动就弯起笑眼敷衍人,关于这个人她一点也看不明白。
但这样一个人确实担任过木叶的火影没错。
所以猿飞未来非常想弄明白,六代目是何以成为六代目的。
前代火影大人一点看不出课本上“威震诸国的拷贝忍者”的样子,一路上,他的慵懒风度似乎于什么都自在无碍。凯先生被想象中的鬼魂吓得脸色发青,而六代目会在黄昏时分跑到一个老旧旅馆没人的角落悠然自得地喝起清酒。
夕阳在黄昏的一个瞬间光芒突然剧烈起来。
庭院中植物幢幢的影子都被一种金色压盖下来,六代目银白的头发和浅蓝色的衣袖被此时的风缓缓吹动,猿飞未来看着卡卡西银白色的发丝被夕阳染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明亮色彩。
未来突然想到被自己发现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巽,巽是风的意思。
“来了就出来吧。”六代目突然平静地开口说。
树上的护卫差点掉来下。她咬着嘴唇要从树上下去,突然发现从六代目对面的地方,半人高的灌木被一只手分开,突然走出一个人来。
猿飞未来心中悚然,她观察六代目观察的太入迷,作为护卫竟然失职到了这种程度——她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这方空间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但眼下的情形似乎也不用太紧张,且不说做过六代目火影的人应有的实力,猿飞看了一眼就明白,这个有些吓人的怪人和卡卡西认识。
来人打量了一下坐在草地上的六代目,什么也没说,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卡卡西并没有给来人斟酒,他看着他笃定又有些骄傲,声音带着惯有的笑意:“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
所以说这个时代也是有可以期待的东西的啊。躲在树上的女孩不禁在心中握住了拳头,卸任后的六代目在汤之国的旅馆会见忍术高明到可怕、长相也可怕的神秘男,这才是他们这样经历过两次忍界大战的成名忍者旅行故事应有的展开。
就算半边脸上都是疤,但六代目对面的人应该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穿一件长袍,坐下来的动作霸气而舒展,仅仅是普通的动作,就像他们的六代目一样,透露出这个时代的人难有的风采。
猿飞正这么判断着,就听到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开口说出了让自己生气的话。他说:“你变老了,卡卡西。”
这种话简直让人无法接受。
六代目火影在木叶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个笑容温和、令人尊敬的人,更不要说他有着令人如雷贯耳的名声。就算抛去身份,他也有着丰富的人格魅力,尽管蒙着面,大多数人都赞同他是个从外貌就很吸引人的人。
她母亲夕日红也说过,忍村可是有排着队想要去六代目家中为他洗衣服做饭的好女人。
坐在草地上的卡卡西却毫不在意地说,“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令猿飞真正困惑的是,这样一场需要避开别人的会面,并没有发生什么有价值的对话。
因为他们的六代目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未来觉得,对于像六代目这样的重要人士,理所应当的,他们应该讨论一些足以动摇忍界的秘辛,或者谈论两次战争及战争中间的功绩,哪怕只是追忆一下过去的岁月、缅怀友人,这样在无人发现的时候躲在树上偷听的自己,也算是知道了些了不起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卡卡西自顾自地喝着酒,而来人在夕阳的光里,久久地注视着他。
猿飞未来突然觉得六代目成为六代目果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要是她被人用这样深重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她恐怕会做出难以理解的举动,她会转身跑开,要不然她不确定自己在这样的注视中会不会突然流下泪来。
也可能是夕阳的原因。
夕阳的光芒在消失前最盛大,使一切的影子都模糊起来。卡卡西酒喝得差不多了才说话,他用陈述的语气提了问题,木叶忍村的前代领导者对一切都很笃定,所以做决策的时候能让各种人都信服,他望着坐在对面的男人,语气平和,一如既往:“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吧。”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开口说:“三次都用完了。”
“上一次见你的时候,”卡卡西说,“我觉得三次很少,但现在,我觉得三次也很好。”
他望向天空:“或许是因为我老了吧。”
他对面的人似乎不情愿说这个,他更愿意在像是凝固了的金色的黄昏中长久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听到卡卡西的话,他有些自嘲地说:“毕竟是偷来的时间。”
树上的猿飞未来突然发现,夕阳下所有的东西都拖着老长的影子,为了不暴露自己的位置忍者躲在茂密的树冠里,卡卡西的影子倒在草地上像一片黑色的纸,他手中的酒盏也有影子,但他对面的人没有。
什么样的人没有影子?
“唯一不好的是,你走了我就不会想起来,”卡卡西跟着他感叹道,“毕竟是偷来的时间。”
“所以你要知道,”他对面的人面容严肃起来,像是他们终于说到了要紧的话题:“这不过是我在世上的幻影,不用急着去净土,那里没有等你的人。”
猿飞未来突然明白自己遇见了真正了不得的事情。
明明夕阳是金色的,偶然拂过枝叶的微风也和煦,但是一股无法阻止的颤栗从她的心中升起。
她目睹了卡卡西和亡魂的对话。
卡卡西看着对面的人,有些惋惜又像是毫不在意地说:“还真是绝情的话。”
六代目大人是那种在什么情形下做任何举动都会让人觉得毫不突兀的人,他突然笑着摇了摇头:“你偷来的、这么宝贵时间,最后一次了,我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们这一生里”,他停顿了下,“所有没说的话,太多了,不是吗?”
对面的人看着他,点了点头:“是太多了。”
那一刹那偷听的少女突然明白了人的语气所能包含的东西。
太多了真的就是太多了,她并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她自己什么都没经历过,但是她想一生里为什么有那么多说不出口、来不及说,多到让人难以接受。
坐在六代目对面的人看着他又饮下一杯酒,开口说道:“如果你也成家,有孩子,年纪应该跟我们同辈的孩子差不多大。”
他不知道在感慨什么:“结果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怎么有人敢在六代目面前质疑他一生的功绩,他放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是举足轻重的忍者。
但她来不及对这份失礼感到生气,一个瞬间未来觉得鬼魂先生认出了躲到树上的自己——猿飞阿斯玛和夕日红的女儿,六代目火影旗木卡卡西的晚辈。
或者他有某种破解隐藏的秘法,他毕竟能从黄昏的国度走到他们这边来。这让猿飞对来者的身份有了更好的猜测,他看上去确实比六代目年轻,但是却说“我们的同辈。”
卡卡西说了句难懂的话。
猿飞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她猜他一定是温柔的笑着,因为他是这样有地位的人,所以这种温柔在大多数时候也是一种难以逾越的疏离。卡卡西说:“我的一生,就是我的一生而已。”
卡卡西眯起眼睛看着西方的天空:“黄昏马上就要结束了。”
“我要走了,”他对面的人听到了他的回答,对他说:“卡卡西,慢些来。”
就好像他是专程来说这个的一样。
猿飞不明白,这个黄昏来的鬼魂为什么不伸手拥抱住他,如果人用那样的目光看待另一个人的话。
“我会忘了哦,”卡卡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酒盏,狡黠的笑起来,语气又很温柔:“就算是我,不能控制的东西也有很多。”
夕阳的光芒最后一次大盛,而后西边的天空深陷于黑暗里。对面的人在最后的光里起身,他终于伸出了手,却只是用手轻轻按了一下坐在草地上的六代目的肩膀,用更平稳和缓的语气对他说:“卡卡西,慢些来。”
猿飞未来在光芒中闭起眼睛,下一个瞬间睁开后只见到一弯颜色浅淡的新月挂在东方天际,六代目还是那样坐在草地上,他对面那个男人毫无征兆的消失不见,就像刚出现时的那样。
“未来,下来。”
树上的人还没有来得及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就听到六代目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召唤她,声音和平时没有分别,依然平和,带着对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容忍的慵懒。
她翻身到六代目跟前,又见到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不能对别人讲哦,”六代目说,“虽然我也马上会……”他突然停顿了了一下,皱起了银灰色的眉毛:“我竟然把一壶酒都喝完了。”
猿飞未来维持着单膝着地的姿势,看着卡卡西,点了点头。
卡卡西望了眼天空中刚升起的银白色月亮:“嘛,那就回去吧。凯肯定等我们等烦了。”
隐藏是忍者的基本功,回去的路上未来还是没忍住,她跟在六代目身后,很不好意思地发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卡卡西回头看她一眼,评价道:“嘛,要我说,你已经藏得很好了。”他轻松地就道出了正确答案:“鹿丸教你的吗?”
猿飞未来有些懊恼地低着头:“还是被发现了啊。”
卡卡西看着面前的女孩笑起来:“也不要太小看我啊。”
未来慌忙地摆手,她可绝对没有这种意思,不过她抬头看到六代目弯成月牙的眼睛,才知道自己又被当成小孩子对待了。
猿飞未来回到木叶很久之后,才有机会在休息日拜访了一次她那位如同兄长一般的老师。
那一天天气晴好,她和奈良鹿丸坐在奈良家的主宅的廊下下棋。战争结束后的某天,鹿丸开始在下巴上蓄起胡子,这个变化让这位多智的军师显得严肃起来,他参与了六代目任上以来所有的重大决策,至今辅佐着七代目各项行政事务,而事实上他还很年轻。
每一趟出行都能让人开阔见识,未来对鹿丸说,木叶的‘玉’是什么这件事,她大概已经明白了。
难得清闲的火影参谋认可了她的回答,顺便用桂马吃掉了她棋盘上的玉。
鹿丸抬起他们一族标志性的狭长眼睛:“你完败。”
未来耸了耸肩,不管和这位军师下多久的棋,似乎都只有惨败这个结局。
把棋盘推到一边去,未来在廊下躺下来,阳光晒着她半边身子,她突然想起了真正要问的问题。她有些苦恼的向老师抱怨道:“你教给我的那个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方法,似乎很有破绽啊。”
鹿丸在手指中转着一枚棋子,靠在背后的柱子上,难得有些好奇:“被谁看出来了?”
未来老老实实地回复:“六代目。”
“被他看穿也没什么,”木叶的军师笑了起来,安慰有着一头倔强卷发的女孩:“他可是旗木卡卡西。”
“六代目告诉我,为了使别人不注意到自己而刻意隐藏,”未来很困惑地说:“是隐藏的大忌。”
鹿丸啧了一声,似乎很不赞成卡卡西成天在小辈面前装神弄鬼的行为:“我要去说他了。”
“又在瞎扯吗?”
未来啊了一声,懊丧起来:“六代目为什么总觉得我是小孩子啊,我已经是中忍了啊。”
“你在卡卡西面前,怎么看都是小孩子吧,”鹿丸说。
“可是……”
“不过他也没有在骗你,”鹿丸说。
“你应该多听他讲一些这种事情,他这样的忍者,随便说出来的话可能都是难得的心得。”
奈良鹿丸看着她的表情,开始履行老师的义务,他慢悠悠地说:“藏匿气息的隐藏之法说起来无非‘不动念’三个字,而最顶级的隐藏,是不动不动念之念,能做到这一点,人就可以骗过大多数事物。”
“啊,”未来听的云里雾里,苦着一张脸用手指去卷自己的头发:“我还是宁愿去做体术训练。”
“可惜我不是那种老师,”明明只是在谈话间提到了六代目,鹿丸却像是那个被不在木叶的人传染了一样,也开始逗她,“不过要是你比起手鞠做的点心更喜欢训练,那我也没办法。”
这个下午她和鹿丸一家人一起吃了茶点,回去的时候,手里还拎着手鞠装给红的那份。
临别的时候,在奈良宅深褐色的大门前,未来问她所认识的最聪明的人,她还一本正经的先叫了一声老师才开口,鹿丸听到她问道:“那人可以骗过时间吗?”
这个问题让他愣了一下。
卷发的少女有着漂亮夺目的红瞳,鹿丸看着她,她的母亲曾经是木叶女性忍者中最美的一位,在相爱很久之后嫁给了他的老师,生下他的遗腹子。
鹿丸想了一会,然后说:“据我所知,没有。”
“你的表情明显是想到什么了吗,”未来叫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鹿丸说:“因为没有人能做到。”
“我小时候脑子里可没这么多奇怪想法。”对着未来固执的表情,木叶的军师笑得有些无奈,在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在看着这个孩子长大,如果她用央求的口吻询问一些事情,他只能告诉她。
鹿丸说:“如果一个人很会隐藏,一生中有别人都看不见他的时间,那这些时间就算是他偷来的。人可以这样骗过时间,在白天和黑夜的分野出现。”
“我不懂。”猿飞说。
“没有必要懂。”
鹿丸对她说:“因为没人能做到这样的事。”
又过了很久,在木叶七月底的祭典上,未来终于见到了自各国旅行回来的六代目火影。
卡卡西看起来更上了一点年纪,但是精神头依然很好,未来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和别人一起用单手撑着一根木柱,让小贩先把顶棚的白色幕布挂起来。
未来凑到他跟前去,听外乡的商贩跟一点架子都没有的前代火影道谢,卡卡西转身看到了她之后很高兴,他的眼睛笑起来还是那样的弧度,“哦,是未来呀。”
猿飞未来把手里刚换来的飞镖递给六代目,卡卡西接过尾羽艳丽的细小飞镖,听她问道:“怎么样,来试试?”
卡卡西突然有些恍惚。
跟着他和凯去找温泉的孩子已经长大,笑起来像她那位美丽的母亲一样。卡卡西转头问旁边仰着头看他的几个小孩子:“我是被小看了吗?”
小孩子们看着六代爷爷,咯咯地笑起来。
“毕竟你在汤之国的时候……”猿飞未来留住一个话头,对着许久未见的长辈笑盈盈地意有所指。
“那个大奖是真的有问题来着,”卡卡西凑过去跟她耳语,神神秘秘地说:“刚好我们可以验证一下这家有没有在玩具上动手脚。”
结果这话被摆摊的老板听到了,他有些委屈地喊道:“六代目大人,可不能乱说呀。”
卡卡西把飞镖拿在手里,在指尖转来转去,这份灵巧让一让的孩子们睁大眼睛看入了迷。摊位的老板看到他的样子只能无奈地摆摆手,苦笑着对他说:“这本来也不是给忍者们玩的东西,但是您的话,把我这里的玩具全赢走没有关系。”
大奖最终还是被留了下来。
卡卡西对未来辩解道:“那么轻的飞镖,是不可能击中的。”
未来点点头,把六代目大人赢来的小玩具分给一旁的小孩子们,和卡卡西一起看着他们高高兴兴地离开。
她和从远方游历归来的六代目火影走在祭典的街道上,在每一次停下来的时候都受到了热情的欢迎,见到他的人都开心地向他打招呼,这样的人望,不愧是担任过火影一职的知名忍者。
未来对卡卡西说:“你这么久不在村子里,大家还是这样的敬爱你。”
“敬爱,”先代火影大人皱了皱眉毛,对她说:“这个词突然让我觉得,我是真正老了。”
未来看着他笑了起来,像是身份和年纪对调了一般,她安抚他道:“你已经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难分清楚年纪的人了。”
卡卡西看着猿飞未来,曾经她作为护卫陪着自己还有当时仍在的迈特凯一起去过汤之国的温泉。在汤之国旅馆的一棵树下面,他们一起谈到了她没见过面的父亲,少女明亮的眼睛里曾经有过伤心的不甘,她说:见不到,就没有意义。
他笑着对未来说:“你看起来成长了不少嘛。”
话说到这里,未来的眼睛更明亮了起来,她看着身边和父母同龄的长辈,有些害羞,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有个人……我想要带给你看看。”
她补充说:“在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就这么一直想着了。”
六代目火影在捞金鱼摊位前的灯光下明知故问:“是喜欢的人吗?”
未来看着他,卡卡西从远处归来也没有风尘仆仆,周身始终是温和的风度,她大方地承认道:“是喜欢的人。”
“那真是太好了。”卡卡西说,“我很高兴,未来。”
头发已经灰白的六代目弯起眼睛笑了起来,长街上的灯光像烛火和星星一般落在人们的身上,有个瞬间未来觉得卡卡西似乎从未老去,七月底的微风让他的发丝在风中轻轻飘动,一如他在汤之国旅馆草地之中自斟自饮的当年。
那个被六代目搭了一把手建起来的棚子恰好是整个街道上面积最大的摊位,在祭典上最为人声鼎沸,里面是走过各国的流浪艺人在表演一些历史事件改编的戏剧。他们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四战的剧目,卡卡小声对她说:“我知道鸣人为什么不肯出来了,看到这种东西而不尴尬还是很难的。”
未来看着他说:“我看你也没有尴尬。”
“演我的那位艺人桑太帅了嘛,”六代目评价道,尤其是上了点年纪之后,他对自己认定亲近的人,总是不自觉的放软了声调说话,“我可没办法觉得那么帅的人是自己。”
猿飞未来觉得,即使面前的人上了年纪,在台上扮演他的外乡艺人也难以追上他自身帅气的程度。六代目火影大人隐藏在平和懒散的风度下的武力与智虑,都让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难以真正触及。
六代目的点评还没完。卡卡西回忆着说:“风影也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他那个时候还不是现在的发型,留着那个发型的时候他看起来不好惹多了。”
从祭典中离开,一路上未来都在听他讲当年各种奇奇怪怪的细节,两个人时而哈哈大笑,时而陷入怅然的回忆。
卡卡西过了会觉得有些不对劲。
虽然有些意犹未尽,等到要分开的时候,他在夜晚的路口说:“难得你跟我这个老头子一起这么感慨,但是这也不是你的回忆啊。”
未来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不是我的回忆。”
这么些年来,名为猿飞未来的忍者一点一点的成长,出任务,生活,遇见想要去爱的人,开始渐渐觉得这样也不错,有时候她想人应该好好的活在自己的时代,这样也很好,风平浪静、没有波澜。
少女的那部分想法被永远留在心底。
在看到卡卡西和凯的时候,她曾经无不遗憾地想过,为什么自己活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没有波澜的时代。
她在路灯下对卡卡西说:“你把联军认识人基本都讲了一遍。”
卡卡西把手插在兜里,看着远处夜色中青色的群山:“可能人老了都会这样。”
未来问他:“那怎么不给我讲你自己的事?”
路灯模糊的光线让人看不清卡卡西有些改变了的五官和脸上的皱纹,他看起来像个非常年轻的人。经历过两次战争,担任过战后六代目火影的人语气平静又温和:“我的事没有什么可说的。”
在六代目留在村子里的日子,未来越来越频繁地去找他。
有时候他们还会一起执行一些任务,大都是帮助附近的居民寻找失物,解救困在树上的猫咪之类。D级任务的酬金很少,对于什么也不缺的两个人来说,他们一般会当天就直接在居酒屋花掉,似乎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俩个成为了真正的忘年之交。偶尔他们也会在市场上买新鲜的蔬菜,回到六代目现在住的旗木老宅花时间做一顿晚餐,方便六代目的学生们过来蹭饭。
有天他们在河里抓鱼,那一天卡卡西心情很好,放话自己要做小时候做过的“卡卡西风干煎河鱼”,还邀请了他的学生们下班之后都过来。未来奉命七代目的命令陪着前代火影在南贺川边上就地取材,夕阳照得河面波光粼粼,卡卡西把当日晚餐的食材放进一旁的竹筐里,在河边洗着手,突然说:“在我的印象里……”
他对未来说:“我好像见过这样的一个黄昏。”
未来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提了起来。
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在什么时候?”
“想不起来了,”卡卡西摇了摇头。
“是不是我们在汤之国的时候,”未来很快的笑了一下,问道。
“当然不是,”卡卡西难得有些踌躇地说,“肯定不是那个时候,应该是更早的时候。”
未来突然想到了一个黄昏中的影子,他坐在卡卡西的对面说:三次都用完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未来遗憾地说。
“可能因为我当时还小,”卡卡西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得意起来,“想象不出来吧,我还小的时候,一切都是怎样的。”
他从河边直起身子,突然有些惊叹起来,他环顾四周的景色,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说:“我竟然已经活了这么久。”
南贺川不绝的流水和微风从他们的身旁经过。
“你不是一直要问我的事嘛,”像是被这份黄昏的景色触动,六代目火影终于难得大方了一次。
“我一直觉得,我曾经见过记不起来的人。”
他说:“在这样的黄昏中。”
他们周围所有的东西都被笼罩在一种似有实质的昏黄光线里,夕阳已经接近了地平线,但迟迟都不肯落下去,像一位眇目的神在天地间注视而不垂怜的视线。
“有个我不记得的人,在一个黄昏的时候找到了我,”卡卡西说,“可能是个梦也说不定。”
未来怔怔地看着他说:“不是梦。”
卡卡西没有看到未来此时的表情,他在天地间的黄昏中陷入了记忆的迷雾,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空气中会很快消散的东西。他说:“似乎有人在黄昏里找到了还小的我,把我一生的故事都说完了,但是我什么也不记得。”
他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女孩,她还小的时候曾经有些执拗地说,见不到,就没有意义。
卡卡西带着如常的笑容对未来说:“所以我就过了这样的一生。”
他有些诧异地走到她面前去问:“你哭什么?”
直到那天晚上结束卡卡西也不知道在河边的时候未来为什么突然流下眼泪,饭吃到一半,他干脆让门外的暗部去跑腿,找了和未来陷入爱河的那个年轻人过来。
虽然最后好像惹她伤心的原因也不是他。
想到这里,坐在猿飞未来对面的银发忍者放下酒杯:“你的那个人应该要生气了吧,整天和我混在一起。”
一盏灯正好在他们的头顶,桌上食物的白气一点点升到高空去,融入暖黄色的光芒里。
“什么嘛,”未来已经喝多了,她的脸颊上染上了两片红晕:“不是说自己是老头子吗,难道你突然对自己的魅力有了正确的认识?”
卡卡西假装正色,用左手的手腕托着下巴感慨起来:“终于被我惯成这样没大没小的样子了吗?”
未来笑了起来,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等下会来接我哦,拜托你到时候脸色好看一点。”
“我可一直很好说话的。”
未来嗤笑了一下。
来接未来的年轻忍者在他们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从门口进来,还没走到他们前面,先拘谨而恭敬地叫了声六代目大人。他现在的阶段像是在前往汤之国路上的那个卷头发的少女,还不知道这位著名的忍者究竟是个本质多么随和的人,所以每次面对着六代目大人时,始终抱有一颗很尊敬的心。
卡卡西故意板着脸不说话,看着对面的年轻男生可怜兮兮地给未来使眼色。
未来看着他说:“那今天我就先走了。”
卡卡西点了点头。
就算在他的眼皮底下,年轻男生的手也非常顺畅地握住了女孩的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六代目大人,那我们就先走了。”
已经走到外面去的女忍者敲了敲店家的窗子,卡卡西的眼角依然保持着方才的笑意,听到外面的动静,转过头去看窗外的两个年轻人,做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明天继续跟我讲吧,”未来说,“你的故事。”
“明明今天也没有跟你讲,”卡卡西摇了摇头:“明天我要去找鸣人给你安排任务去。”
他们笑着作别。
第二天一早,未来被七代目派来的人通知去见卡卡西。
她赶到那座熟悉的老宅中,卡卡西的相貌很平静,让她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她担任卡卡西和凯的护卫,凯在轮椅上大呼小叫,而卡卡西银白的头发深深地陷在柔软的枕头里,每天早上睡得像是醒不过来。
七代目金色短发让他显得精神又干练,但是在这个早上,站在卡卡西的床前,猿飞未来第一次从忍村的领导者身上看出了沧桑之感,卡卡西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活了很久,以至于他的学生、引导他们在四战中取得胜利的人,也在时间的流逝中不再年轻了。
鸣人的眼睛是红的,开口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七代目对卷发的女忍者说:“他说留了东西给你,不过我们都不知道在哪里。”
他们在整个忍村中寻找了很久。
一起回到火影塔,商量六代目火影丧葬事宜的时候,未来对她的老师说:“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遗物。”
他一直孤身一人,所以葬仪由他几位著名的学生全权操持,接着木叶所有的小孩子们都在六代目留下来的寻宝活动中动员了起来,孩子们兴奋的探索让人们无法不从悲痛中很快地恢复出来。
木叶最聪明的人承认了她的想法,鹿丸看着天上悠悠无尽的白云,仿佛在阳光下回到了自己躺在草地上数云的日子,但是所有过去的日子都是回不来的,他只能对自己重要的学生说:“他一向是个天才。”
最后是几个孩子发现了卡卡西留下的东西。
一个空空如也的盒子被浅浅的埋藏在火影岩顶上,像是一个发现后会让人会心一笑的彩蛋,空盒子里面只装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旗木卡卡西留给未来』。
那张纸让未来想到他们在汤之国的时候,卡卡西用在钱包里装纸条的手段捉弄过偷东西的毛贼。木叶村所有人都知道六代目火影脾气很好,喜欢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地方开玩笑,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死亡也能如此淡然处之。
从忍村的最高处望下去,所有的房屋和街道在战后规划整齐又焕然一新,人们三三两两走在街上,花店门前各色花朵在阳光下灿烂的开放着,远处是围绕着木叶的森林,树木长久而沉默的扎根于大地,在晴空万里中,无声言表着无尽的绿意和生机。
所有人都认同,这就是六代目火影旗木卡卡西留给未来的东西。
只有未来知道不是。
她用一生恪守着一个秘密,在少女时代的某个黄昏,她偶然见过从另一个国度来的亡魂。
在她已经不十分真切的记忆里,旗木卡卡西在光里以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潇洒姿态喝着清酒,他对同样坐在他对面的人说,我的一生,就是我的一生而已。
而那个人让他慢些来。
在南贺川的水边,黄昏的光景中六代目难以置信地对她感慨道,我竟然已经活了这么久。
明明他们连约定都没有缔结。
明明他自己也不知道忘记的那些东西是什么。
在看到自己那天毫无来由的眼泪之后,银发的忍者摸了摸她那头始终倔强卷曲着的头发,那是她和他并不短暂的相处过程中,卡卡西唯一一次明确、直白、不留余地的拒绝。
他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我的故事很多,有的不能讲给你听。
他一生的经历写在孩子们的课本上,还有后世的史学家去研究。
但是有的事,他从来没有讲给任何人听。所以人们以为一个更和平富庶的木叶是他留下来的遗产,空盒子里的纸条是六代目火影同所有敬爱他的人开的最后一个狡黠又高明的玩笑。
只有偶然撞见一些画面的猿飞未来知道那个空盒子真正的意思,起因是七代目漩涡鸣人的安排,她要负责木叶忍村先代火影旗木卡卡西和那位大名鼎鼎的迈特凯一路上的安全。
他一生的经历都只属于他自己。
旗木卡卡西活得比同辈人都要久,而后孤身赴死,什么都没有留给未来。
End
【带卡】突然亲小学同学一下会发生什么(END)
*全文补完,1.2W+
*回村if
带土走在树荫最浓的一条路上,木叶晴空万里,他抬眼看天,天从树影里露出一角,无从得知全貌。
带土在发愁一件事,他该怎么向卡卡西表白。
知道此事的目前仅有同事夕日红一人,她劝自己有言直出,不要再像个小男孩一样扭捏,譬如阿斯玛送她回家十二年,直到她自己开口问才说了句像样的表白话。而这句话会给关系带来实质性的突飞猛进,从此之后他们回同一个家的频率是一周五次。
带土闻言当然心动——毕竟他和卡卡西不需要进行到一周五次,只要能有个称呼上的稍稍变化,都足够他少男式高兴半天。
某些角度来看真是一如既往的纯情——夕日红如此评价。
他纯情吗?这就像说...
*全文补完,1.2W+
*回村if
带土走在树荫最浓的一条路上,木叶晴空万里,他抬眼看天,天从树影里露出一角,无从得知全貌。
带土在发愁一件事,他该怎么向卡卡西表白。
知道此事的目前仅有同事夕日红一人,她劝自己有言直出,不要再像个小男孩一样扭捏,譬如阿斯玛送她回家十二年,直到她自己开口问才说了句像样的表白话。而这句话会给关系带来实质性的突飞猛进,从此之后他们回同一个家的频率是一周五次。
带土闻言当然心动——毕竟他和卡卡西不需要进行到一周五次,只要能有个称呼上的稍稍变化,都足够他少男式高兴半天。
某些角度来看真是一如既往的纯情——夕日红如此评价。
他纯情吗?这就像说宇智波带土不行一样,他心有不满。但是这对他该怎么表白没有帮助,带土开始谋求方式而不是细节上的转变。
话说回来,手拉手做了二十年好处男,他纯情卡卡西会好到哪里去吗?
带土突发奇想,我要是突然亲他一下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卡卡西摆摆手跟凯说,“我现在没时间跟你比试绕木叶二十圈。”
“这是青春的损失。”凯痛心疾首。
带土远远地看见卡卡西好像无可奈何地弯了弯眼睛。他变得比小时候爱笑多了,虽然常常皱着眉或拉着脸的表情还没有完全转换过来,但那也确确实实是笑了。
带土走过去,卡卡西才刚进村子大门不久,暗部的面具抬起在边上,被凯挡着说话。
带土走近几步看见卡卡西抬眼,正好目光相接,对方瞬间神色变了一些,匆忙别开视线想要回避。这让带土始料未及。
他的计划应该不至于在没对任何人讲的情况下就直接暴露了吧?
“你回来了。”想着想着走到他面前,带土只说了一句话,情况更是急转直下,卡卡西匆匆对凯说:“下次再说,我还有急事。”眼看就要走。
“等等,卡卡西。”带土不得已出声叫他,听见卡卡西叹了一口气转回来。
“怎么了?”他问,带土才听见他声音发哑的样子。
带土上前一步,凯看着他们,一边感到奇怪一边配合地后退了一步。
动手吧。不,动嘴吧。带土这么跟自己说。
该亲他哪里?想要当街跟卡卡西舌战一场必然是不太现实,除此外亲安全系数高的额头手背又未免遗憾,他还得做好无论亲哪都要吃一发千鸟的可能。想来想去带土决定豁出去,就瞄准唇边的侧脸,连带唇角轻轻一点,而后存亡如何就交给天定。
卡卡西微微皱眉看着他,带土已经下定决心,却还在思考哪里略微令他不爽。边等他说话卡卡西把手伸到脸前清了清嗓子,带土瞬间清醒,原来是面罩。
不作犹豫,他唰一下拉开卡卡西的面罩,街上都安静了一秒。
带土及时挡在身后的凯面前,看见卡卡西目瞪口呆地仿佛被当街扯了衣服,盯着他不知道不想说话还是说不出话。
“混蛋。”卡卡西终于有气无力地推了他一下,偏过头好像真的无话可说。
带土舔了舔下嘴唇,一把抓住了卡卡西的手,卡卡西甩了甩想要挣脱,抬起胳膊时忽然短暂地吸了一口凉气。
“带土……”卡卡西叫了他一声,刚想要说话,带土迅速低下头去,就在他的话音上,飞快地将嘴唇碰上他侧脸。
短短的,大概只有一秒钟。
带土的脸不可抑止地发红,除了某些童年黑历史,他长这么大还没对着任何一个人做过这种事。他抬眼忐忑不安地去看卡卡西,他的脸却苍白了一半。
“卡卡西?”带土想要伸出手。
卡卡西闭了一下眼,他一把推开带土,背过去发出细碎的呛咳声。
他的肩膀随着喘息在抖,没等人反应,背对带土紧接着向前栽下去,带土愣了一瞬,牢牢接住他的身体。在被拉回去的面罩上,渐渐泅出一片加深的痕迹。
带土坐在卡卡西的病床前,看他睡得很沉。他早晨醒来一次,已经睡到了黄昏,每一觉都睡得很长,好像从没睡过觉似的。
因为肋骨骨折刺伤了内脏,加上外伤感染不断发烧,医生的给他的建议是最好在医院躺一周。水门亲自过问之后,责令至少休息一周。
带土此时不再担心得厉害,终于有时间恢复思考。
第一件事就是头等大事——他在村口大街上搞了一件大新闻。带土毫不怀疑,再过两天木叶人口耳相传的就是“带土当众亲了卡卡西一口,把他给气得吐血”。
表白没表成,倒是担惊受怕不眠不休了两天。亲这一口的代价未免有些大,带土一边叹气一边掖了掖卡卡西的被角。
不过说起“纯情”,带土很难不回忆起那短短一秒的心跳。尽管现在不爱惜自己的家伙把这点回忆搞得很糟糕,他依然头一次品尝了亲吻,带土像吃了一口苦巧克力,滋味又浓又涩。
“笨蛋卡卡西。”他忍不住说。
带土一边说着,身体微微探过去,一边小心不压到卡卡西。他仔细地看卡卡西的脸,线条瘦得没有一点多余的弧度,让带土怀疑暗部是不是克扣兵粮丸。并且常年遮在面罩下显得很白,他轻轻碰了碰,也凉得过分。
嘴唇想必也很凉——难道因为待在暗部,他整个人都缺少温度,带土想。
“你又干什么……”忽然淡淡的声音响起在下方,还带着点刚刚醒来的中气不足。
带土愣了一秒,猛地后撤直起身体,支支吾吾地有半分钟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
卡卡西看了他一会儿,支着床板慢慢坐起来,带土迅速恢复利索地帮他垫在后面一个枕头。
怎么突然就醒过来,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很难不被误会又在想干什么奇怪的事吧?带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卡卡西看他叹气,停了一阵儿,却莫名其妙地问:“没在生气吧?”
带土觉得一定是他出了问题,卡卡西的语气里竟然好像听出了心虚。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带土心里这么问,但今日之带土早非昨日,他就势作势地说:“那就解释一下吧。”
卡卡西确实在心虚,轻声检讨道:“对不起,不该受这么重的伤。”
这话听起来太奇怪了。带土望着卡卡西,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对从前的卡卡西来讲就像在说“一把刀在战斗中不该拼尽全力导致承受了裂痕”一样。
“躲着我是因为伤得厉害?”带土反应过来他之前的举动。
卡卡西看着他默认了,带土无奈地说:“你该说的是‘不该想要瞒着我’比较好吧?”
我怎么可能不满你为任务尽力而受伤呢?就算我不满,难道还应该并且能够阻止吗?带土想。他永远没有资格这么决定。
“总之你不要担心。”卡卡西说。
“很无理的要求。”带土在心里撇了撇嘴。
卡卡西笑了一下,极轻地嘴角上扬,像有点孩子气的忍俊不禁。
“喝点水吧。”带土说,到处看了几眼,拿起床头唯一的水杯晃了晃,卡卡西点点头。
带土倒好水,卡卡西试着抬起胳膊时,感到肋间的疼痛。
“我来吧,”带土把水杯送到他嘴边,自顾自地念叨,“你现在不仅手软,喝了我的水也会嘴短。”
卡卡西一边继续喝水,闻言顺手一掌拍去带土架在床边的腿,疼得他“呦呼”叫了一声。
风轻水暖,落日余晖。如果不是阿斯玛和凯的造访,大概这就是完美的傍晚了。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都没记起那件事。
“卡卡西,我们来看看你。”阿斯玛难得因为看病人才掐灭了烟,看起来精神都少了一半。凯见到他一个箭步上前,差点要欲语泪先流,被带土按在离床半米远的椅子上。
阿斯玛站在另一侧,说:“你们两个很和谐么,我以为要大打出手了,红才赶紧让我来劝架。”
“来劝架你就不会拉凯过来了吧?”放下手里的水杯,带土无语地看他,“你明明是来看热闹的。”
阿斯玛很乐见地耸肩道:“所以,有热闹可看吗?”
带土白了他一眼,忍着没轰人出去。
“卡卡西怎么样?”阿斯玛转而去问卡卡西,“这小子到底怎么你了,把你气成这样。”
凯说道:“因为一个强吻,我永远的对手不能就这么倒下吧!”
带土五雷轰顶,你们竟然果真是这么传的?
“什么强吻。”卡卡西好笑地摇摇头,“是因为任务。”
“因为任务强吻?”凯不解而天真地发问。
卡卡西一口气差点呛到自己。
“是因为任务受的伤。”带土更加恨恨地望天。
“哦。”阿斯玛咂咂嘴,明显兴致缺缺。
你看热闹也太明显了吧!带土咬紧后槽牙。
“那强吻是怎么回事?比拼吗?”凯再次若有所思地真诚发问,带土气得想一人一个神威送去风之国绿化沙漠。
“什么怎么回事,”带土支吾道:“没怎么回事……”一时不知道后面怎么回答。
“他闹着玩的。”卡卡西忽然接上。
阿斯玛眼神复杂,带土抿着嘴不声不响。
“凯,你不是有新的比试项目要跟卡卡西交流吗?”阿斯玛忽然朝着凯说。
凯一拍大腿:“但是卡卡西现在应该还不行吧?”
阿斯玛一把捞起带土,说:“让带土替他去就行了。”
卡卡西看了看他们,带土喊着“不,等……”一头雾水地就被凯带了出去。
阿斯玛拉近椅子在床边坐下,卡卡西往后靠了靠问:“支走他干什么?”
阿斯玛毫不见外地从他床头顺下来一个苹果,叹气说:“我还以为你们应该已经水到渠成了。”
卡卡西看着他没有说话,又看向别处。
阿斯玛惆怅又不得其解地感叹:“你还在等什么啊。”
卡卡西似乎变得惜字如金,只是不明不白地摇了摇头。
阿斯玛问:“你总不会告诉我你对他只有曾经的队友情吧?”
“那该有什么?”卡卡西说。
阿斯玛颇觉无趣:“虽然你们不断宣称‘不是情侣’,但大概全木叶都知道这个‘不是情侣’的意思是你们只差一句话说破了。”
卡卡西不再否认,而是问:“我们到了可以说破的时候吗?”他摇着头说,“如果可以,大概他早就对我说了吧。”
阿斯玛才有些好奇:“他有向你解释这件事吗?”
卡卡西说:“没有。”
阿斯玛继续问:“那你觉得他是为什么?”
卡卡西低着头:“我说了他是闹着玩的。”
“全忍界大概只有你会这么觉得。”阿斯玛同情地看着他。
“或许不是吧,”卡卡西说:“可我没有说我不听他解释。”
阿斯玛无奈望天:“这么不主动是有什么少女情结吗?”
“他不说的话,我总没权利去要求他做什么。”卡卡西的左眼泛起干涩,他按了按轻轻闭上,又补充道,“或者原谅什么。”
——真是罪恶的不平等的词汇,一旦用这个词定义关系,岂不是太过不可接近。
“原谅?你需要他原谅什么?”阿斯玛问。
卡卡西长久地不再说话,一只眼看着窗外。
阿斯玛只好问:“就算你觉得,你还有什么没有被他原谅?”
他想了想终于说:“大概一件都没有吧。”
阿斯玛也不再说话,落日慢慢沉入地平线下。
灿烂的光线跃下高楼,其中飞舞的灰尘不知所踪,带土单手插兜靠在门外,他们都像一幅永远静默的画。
带土拎着玖辛奈做给卡卡西的汤走到医院二楼,红正在窗边站着往外看。
“来看卡卡西吗?”带土跟她打招呼。
红微微笑了笑,摇头打趣:“来关照恋情不顺的同侪。”
带土走过去一同站在窗边,叹气说:“不顺的同侪是有一个,但哪里有恋情。”
红转过身背靠窗沿,问:“怎么,你还没有对他讲吗?”
带土摇头说:“讲了大概也会被立刻拒绝。”
红惊讶地眨眨眼,这与她听来的状况大相径庭。
“阿斯玛难道没有告诉你卡卡西在等你主动吗?”红问。
带土抬头看红:“还真没有。”他耸肩道,“不过我自己听来了。”如果要无聊地划分一下势力,阿斯玛无疑站在卡卡西一边,虽然他很疑惑这份友情是从何而来。
“我要向他表白有什么难的,”带土望着楼下的海棠树,手指反复地攥紧又松开,“他真正想听的难道是这个?”
他想听的难道不是这个?
红看着他,几近无言地摇摇头:“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说实在的,红,他在暗部这些年变得不一样了。”带土手指扣着窗框,“变得小心了,好像我的举动随时能影响到他。”
“事实上不能吗?”红不明白他对“影响”的定义,珍视之人的影响不平常么。
带土看着红:“事实上不该。”
“仿佛很愧疚的样子,他愧疚什么,我又做了什么让他感到应该愧疚?”他十分自嘲地说,“他要我原谅他,比我说爱他还重要。”
红无可奈何道:“你又是怎么得到这种结论的。”
带土伸手去按了按额角:“也许其实是他不原谅我。”
红几乎为他的话怀疑,他所认识的卡卡西和这段关系是否与他们这些普通朋友太过不同?
“我来医院还有一件事。”红忽然提起旁的话题。
带土看着她,红温柔平静地说:“我要做妈妈了。”
带土为这突然的消息怔了片刻,反应过来诚挚地说:“恭喜你。”他又碎碎念道:“我岂不是马上要被人合情合理地叫叔叔,这么想似乎老得太快了。”
“如果你不想的话,恰好的是我也不准备留下他。”红垂下目光,看着尚且平坦的小腹。
“别开玩笑,红。”带土惊讶地摇头。
红看着他:“如果我说我是觉得阿斯玛还不想要小孩子才准备这么做呢?”
“那他是个混蛋。”带土皱着眉道。
红想了想说:“虽然我还没告诉他,但我觉得就是这样。”
“红,你一定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我想我有资格这么说。”红看着带土。
“什么样的了解也不能做这种决定,也许,也许……”带土焦躁地寻找措辞,越思考他的脑子越像被不同的什么事缠住了。
“带土,”红沉声喊他,带土猝然回神来看,她才说,“不要把你的失察推给暗部,卡卡西变得小心,大概是因为他在意。”
而这种在意会演变成过分的谨慎,又不过是因为不够了解。红说:“无论你自以为是地思考了多少,你对他讲的越少,他明白的难道会越多吗?”
带土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捏紧身边的窗沿,像思考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做自以为是的好人困顿在一点,不该因为自己是付出的一方就看轻任何一点牺牲。红希望他已经明白,说:“如果你有理解这一点的能力,就该好好跟他聊聊。”
带土终于点点头,看起来神情轻松了些。他又忽然问:“那件事情应该不是真的吧?”
红看了看他,伸出一根手指晃晃:“一半一半。”
带土很是迟钝地看着,红遗憾而调皮地说:“你确实马上要被叫叔叔了。”
带土拉开门,和红前后走进卡卡西的病房,意料之外的,床上却空无一人。
带土大脑当机了足足两秒钟后,立刻转身出门,恰好路过近日来查房的医疗忍者,被他一把拉住心急火燎地追问。
“冷静一点,带土,也许卡卡西只是下楼转了转。”红在边上提醒。
遗憾的是医生小姐立刻告诉他,这位病人从上午带土离开后不久就不见了。
“不见了?”红吃惊地问。
带土攥着拳头气得咬牙:“又敢从医院跑出去……”看来是惯犯,红大概明白他最初的反应为何如此过当。
“叫上阿斯玛帮你去找吧。”红说。
带土摆手谢绝:“我去暗部总部一趟。”匆匆与红告别前,他甚至不忘嘱咐红注意休息。
从暗部出来,带土基本知道,卡卡西的小队昨夜刚刚在队长告病的情况下被派去执行危险系数不高的押送任务,不过这件事病假中的卡卡西无疑不会被通知。只是他预感,卡卡西从医院离开很可能与之有关。
带土直接循着任务地点准备出村,刚到阿哞之门前,就看见远远的几个戴着面具的人影出现。
带土慢慢停下步子凝望,其中果然有银色头发的人——背上还背着另一名队员。他忽然间发觉心如擂鼓,站在原地,像反应了很久才迎上去。
“我来吧。”带土走过去,从卡卡西背上接过那名队员。
卡卡西的表情躲在面具后,带土没再说话,卡卡西看了看他,终于转身对剩下的队员说:“先去火影楼述职。”朝着医院另外的方向走去。
当晚,逃逸病人还算老实地回到了医院,带土坐在屋里,撑着下巴在看他枕头下的《亲热天堂》。
卡卡西走到床边,扶着床尾的栏杆坐下来,看着带土,也不声不响的。
“不怎么好看。”带土抽出手指合上书,耸肩表示兴致缺缺。
卡卡西摇头没有还口,带土站起来指了指桌上的汤,说:“玖辛奈给你熬的,不过现在肯定也太凉了。”
“不如回家吧。”卡卡西忽然说,带土没反应过来地看着他,他又补充道,“家里有锅可以加热。”
“住院七天怎么办?”带土问。
卡卡西回答:“我问过了,医生说可以出院,只要在家休息也是一样的。”
“医生是不是还说,只要不出人命,出去做任务也是一样的?”带土气得好笑,一半赌气地说。
“这次是特殊情况,”卡卡西声音轻轻的,说,“但我饿了,想喝玖辛奈的汤。”
带土最终跟他回家去了,在卡卡西垂着头眼睛弯弯的“想回家”的话里,丢盔弃甲实在也算不上可耻。
带土打开屋里的电灯,卡卡西的住处显然比自己结构一模一样的宿舍整洁太多。他常常出任务在外,屋里能不积灰全靠带土的常来光顾。带土对此地熟悉得不输自己家。
“我去热汤。”带土看着他坐下来,才拎着保温桶去厨房。
卡卡西仰着头幽幽问:“不会掉破坏我的厨房吧?”
带土又气又备受打击:“虽然比不上你,我也给你做过不少次饭了吧。”尽管每次都会出大小不同程度的差错,但带土自认早脱离了会被担心炸厨房的阶段。
卡卡西被他的反应逗得笑了笑,只好点头认可。
带土娴熟地点火,翻搅,靠在灶台前等待。他的情绪不高,像有什么小小的东西潜藏在深处的地方,被别的柔软层层覆盖,被他刻意压抑,他既不想找到,又无法释怀。
汤咕嘟咕嘟冒起泡,带土加了一点点盐品尝,味道有玖辛奈独特的习惯,让他心情柔软,思绪终于跟着轻松。
他也该去跟玖辛奈或水门老师学一学做饭,如果吃到别人做给自己的适口的食物,会让心情如此变好,他迫不及待地想多给某人做些尝尝。
盛出来等到不烫得过分,带土端着碗走向餐桌。他顺便向沙发看去一眼,猛然发现没有人,带土匆忙走过来,才看见人躺在里面,静静地睡着了。
带土慢慢蹲下来,无声息地看。他这么瘦一点,陷在里面会被完全遮住。胸口很缓地起伏,因为暗部的训练,他的呼吸毫不可察。
——如果他要走,这样一定是抓不住的。带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似乎清醒着做起梦来。
忽然躺着的人睫毛颤了颤,很快睁开眼醒来了。
卡卡西还算顺利地坐起来,“不小心睡着了。”他小幅度晃了晃头,看见带土依然在沙发前蹲着,看着他,嘴角下垂,像又在出神。
他伸手拍了拍带土,说:“吃饭吧。”带土站起来,尽力把所有想法丢出脑袋。
玖辛奈的汤是恰到好处的两人份,卡卡西喝不下多少,只好一改平日的吃饭速度,用延长时间来冒充吃得还好。带土实在懒得点破,觉得莫名难过。
吃完东西带土带着满肚子一人半的汤去洗碗,卡卡西说他要去洗个澡。带土没做多想,直到擦干手坐回沙发才想到,被他忘了,满身外伤真的可以洗澡吗?
带土朝浴室望,听见水声在流,他再担心也总不能闯进去,只好满腹心事地坐在外面。
“砰”的一声像重物坠地。带土敏感的神经几乎被点燃了,他立刻走过去,听见一连串乒乒乓乓东西翻倒的声音。
“卡卡西?”带土克制住踹门的想法,伸手去拉门把手,结果不过是上锁的门被他一把按坏,螺丝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门开了。
一卷绷带骨碌碌滚到他脚边来。
带土没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画面,不过这超出意料的状况也远不能让他高兴。
卡卡西没有穿上衣,扶着水池站着,看见他进来神情慌张了一瞬,接着貌似镇定地解释道:“只是瓶子掉了。”
带土上下扫视他和这间屋子,水在玻璃隔断里面流,他身上完全是干的,地上躺着应该是发出最初的响声的药水瓶,不用看带土也知道是哪一种。看他现在的姿势,然后大概是弯腰去捡没捡到,反而失手碰翻了其他瓶瓶罐罐。
带土捡起地上的药瓶,把掉在地上的纱布丢进垃圾桶。
卡卡西在边上宽慰:“下面的柜子有新的。”带土替他打开,仅剩最后一卷。
药和纱布都放在他手边,带土又依次拾起地上的各种消炎药和止疼片。
“我没事。”卡卡西稍显尴尬地说,大概有带土不必再看着的意味。
带土点点头,顺手去关上了淋浴,接着一副听不出言下之意的样子抱臂站在门边。
卡卡西实在不好这么被他盯着处理伤口,只好去拿挂在边上的上衣,带土已经看见他最后一处没有处理好的伤口,在后背的左肩胛下面。
“你都不会变个影分身出来?”带土实在有气,蓄意称呼道,“木叶第一技师阁下。”
卡卡西目光游移,更加窘迫地道:“没有那么多查克拉了。”
带土低着头,几乎气到再也没话好说。
走到他身后,带土轻声好气地说:“我来吧。”
卡卡西还要说话,带土把他手边的纱布和药水拿起来,直接放在了后面。卡卡西转头看他,直到牵动伤口抽了口凉气,未免他又过度担心才作罢。带土在身后用肯定的语气讲:“我给你绑。”
“怎么了,”卡卡西还有心情开玩笑道,“我不在的时间学护理了吗?”
“第一个就碰上你这样的病人是要多糟心。”带土毫不领情。
卡卡西只好解释道:“今天真的是意外。夕颜冒死才把消息传回来,押送任务遭到了埋伏,队伍整个被困住,”他轻声说,“总不能让部下因为我这个队长受伤而全军覆没。”
“什么叫因为你?”带土才看出这道伤口不是几日前留下的,显然是今天的战斗又受了新伤,“既然在养伤,这就不是你的任务。”如果这也能算作他的错误,岂不是太不讲道理。
“至少是卡卡西小队的任务。”卡卡西摇头。
带土仔细地为他清洁好伤口,开始涂抹药膏:“如果真的不想缺席任务,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才好。”
卡卡西的额头浸出薄汗,撑着水池的手臂不知觉打晃,他辩驳说:“无论是不是任务,总不能让同伴出事。”
又是同伴,他每强调一遍对这个词的执着都像对带土的鞭笞。
“那也不是让你这样从医院跑出去送命。”带土重重地把手里的棉球扔进垃圾桶。
“我有到这样就送命的程度吗?”卡卡西说。
带土的声音骤然拔高:“这样下去你以为你还差得很远吗!”
卡卡西没有立刻回答,密闭的屋子里只有淋浴头里的水偶尔传来一声滴答。
“总有一天,总有一件事要送命。”卡卡西说。
带土的手慢慢放下来,他想他终于,把这样的话说了出来。拿起纱布,带土让他抬手,仔细地将纱布继续缠绕在外面。
“你怎么了?”带土问,他从侧后看着卡卡西遮在头发下的侧脸,没有神情,“这一天应该很远很远,远到你的期盼之外。”
卡卡西摇摇头,说:“没关系,需要我这么做,就这么做吧。”为了同伴、任务,或是别的什么。
带土打好纱布上最后的结,他身上几乎没有裸露的皮肤。
“没人需要你这么做。”他说。
“是我自己需要这么做,”卡卡西的语气很认真,认真执拗得像他小时候,“是我从前没有做好。”
带土知道他在指什么,他胸口发闷道:“别这样,卡卡西。”
卡卡西转过身,将自己的重量倚靠在洗手台上,他们面对面几乎没有距离。他像有很好的心理准备,用能微微抬起来的一侧手掌去碰了碰带土的手臂,跟他讲:“你一次也没有对我提过琳的事。”
“为什么提那些事,已经很久很久了。”带土无力地摇头。
“我知道你不会想提,”卡卡西了然地点头,替他审判自己,“我也不知道做到什么样才可以向你提。”
他想,一定要很多很多,才可以弥补他欠下的承诺。
“琳的事,真的很对不起……”卡卡西想要继续说下去,被带土的声音打断。
“我不对你提,是我以为已经过去了。”带土将脸埋入掌心,他快要被他们之间的错位压倒了。
他没有任何好被原谅的,可他好像那么怕,怕到一定要觉得自己有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一定要用愧疚心把自己囚禁起来。
带土不知何时觉得喘不过气来,接近叹息地说:“就算你不原谅自己,不要再替我不原谅你了。”
卡卡西看着他,直到带土伸出手来,将他全是骨头和伤口的身体很轻地揽进怀里。他在那个拥抱中,将下巴搁在带土的肩头,问:“那我要替你原谅我自己吗?”
他问带土,自己都不敢原谅的人,你不来原谅他的话,难道要他替你原谅他自己吗?
带土第一次如此近地听见他的心跳,简直如遭雷击。也是第一次他发现,一心替彼此逃避的时候,你把他丢在噩梦里了。
带土有两天没看见卡卡西,在他从卡卡西家离开后——或者准确来说在他从那个晚上逃离后。
红感到不可置信,在这样的谈话后落荒而逃,难道有助于解决问题吗?
“还是你根本不敢去把问题解决?”红恨不得敲开面前这个人的脑袋看看里面都在纠缠着些什么。
带土双臂撑在栏杆上辩解:“是他赶我出来的。”
红发笑地摇头:“卡卡西会赶你出来?他怎么赶?”
带土有些怀疑红是不是故意制造出一个可笑的巧合,听起来像是“他怎么敢”。
整个空气异常地沉默着,直到又被红不善的目光注视了很久,带土才不自然地挥着手描述道:“就是说着‘就这样吧’,然后走出去,回到卧室关上门,隔着门对我说再见。”带土苦涩地补充,“我都没有敲门,只是站在门外而已。”
“于是你就两天没再找他。”红叹息,只是太过了解他又纵容他的卡卡西成全了他的逃跑而已。
“我去过了,但是他只说了他很好,没打算给我开门。”带土低头交叉手指道,“我想我们彼此是都需要等一等……”
红可怜地说:“全木叶确实没有你们更能‘等’的了。”
带土转了个身背对外面,问:“你刚刚为什么觉得卡卡西不会赶我出来?他哪一点像是这么……这样的人吗?”带土措辞了一会儿,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形容。
红想了想:“虽然他战斗起来强硬或者严肃,但不像轻易能跟你说的那个词联系起来的样子。”如果由她形容,那卡卡西在待人方面应该是随意并温和的吧。
“一点也不轻易好吗。我们可是刚刚大吵了一架呢。”带土的话仿佛并没有理解到要义。
红再一次地叹气了。“他很在意你,也许你对他的了解会变样。”红说。任何亲密关系之间超乎寻常的不坦诚,简直就像相生相伴。
带土轻声说:“也许是他有意让我了解到的东西变了样。”
红看向他的眼睛,想他或者刻意避开了要义。
“找到了,随随便便就逃跑的家伙。”长廊一头低浑的声音传来,听起来不清不楚地咬着什么东西。
带土看了一眼,向红无奈道:“没有必要什么都当做你们夜话的谈资吧?”
红转头勾勾嘴角说:“不注重交流只会变成像你们那样的。而且我一向是站在为你美言的角度。”
阿斯玛在他们面前站定,带土随口问:“你什么时候偷了玄间的千本来?”
“烟草戒断的适应而已。”阿斯玛再度提起,“你和卡卡西的事打算怎么解决?丢下一方逃跑真的是太没有风度了。”
“不要讲的这么歪曲好不好?”带土抗议道。
“总之你的做法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称职吧,说自己很好就真的是很好吗?难道他不开口你永远不会做主动的一方?”
带土被驳至哑口无言,阿斯玛继续问:“你以为在你躲着一切做胆小鬼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等我去找他吗?”带土满怀愧疚,仿佛幡然悔悟。
阿斯玛摇头:“复职去出任务了。”
带土满腔深情一时化为无言,最后一拳砸在无辜的铁栏杆上,收获两败俱伤。
“四代目上次开给他的休息期不是七天吗?”红问。
“也许是想等攒到七个月可以直接抵消吧。”这对夫妻毫无人道主义地开着玩笑转身离去。
夜间的风很凉,配合此地的寂静,让人想不生出异样的心情都困难。带土沿着宽阔的路面,向区域的另一端走,那里建造着累日增添的坟冢。
墓园里没有建照明灯,只有很远的门口传来人造的光亮,渐渐隐没在黑夜。风里有轻微的咳嗽传来,带土看向那里,银发的人静静站立,云浮动着,月光就在他身上流转。
带土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默哀结束看着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带土在想一个开场白,适用于即将剖白自己的争吵双方。
“夜里真冷。”他还没有想好,卡卡西忽然说。
带土怔了怔,他不得不承认,这里每多一个墓碑,就像多一点温度永远地从这世上消失了。想要去握住卡卡西的手最终停在咫尺,他问:“任务还顺利吗?之前的伤怎么样?”又想起补充,“查克拉呢?”
卡卡西摇头,低声回答:“至少这次没有再牺牲队员。”
——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带土在缄默中习以为常。
“他是——你的部下吗?”带土盯着墓碑上的名字问。
卡卡西点头:“是我的小队最年轻的,非常英勇,才刚刚进入暗部半个月。就在我缺席的那次任务里……”
带土攥紧了手指,卡卡西的话像是太理所当然地要将队员的牺牲联系到自己的合理缺席。
“那不是你的错。”带土说。
卡卡西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那么说。”
带土只有不再说话。
“最终把错误归结到谁身上,难道就算弥补了吗?”卡卡西平静地说。像在冷淡地宽慰自己,此前二十年生命教给他最多的就是关于失去。
带土反驳道:“牺牲不是要拿弥补来衡量的,这件事本来就不是错误。”——他这样说着,依然在责怪自己。
卡卡西没有辩驳,带土攥在身边的手轻颤着再次想要靠近他。
“对不起……”猝不及防地卡卡西又出声道歉,带土觉得血液重新开始上涌,“对琳也是,对你也是。”
带土只好疲惫地摇头:“不要对不起。琳的牺牲是为了村子,我救你是我的选择。”
卡卡西固执地说:“不论为了什么,如果我能做得好,就不需要……”
彼此面对着,他们都想要否定对方的忏悔和自责。
带土打断道:“没有那样的如果,你做的足够好了。”
忽然之间四周安静在这句话的尾音里。
怎么会足够好——卡卡西心情里的苦涩终于决堤似的泛滥,平静的表情四分五裂,他像不相信地听着这句话。
“一次一次,没有做好,又没有做好……”
“这里一直是这么冷。”卡卡西闭上眼,绝望一般苦涩地笑出来,“我再也不想到这儿来了。”
仿佛把他全部生命的疼痛都说尽了。夜里没有其他的光,四面的风急剧地吹,落叶就在灰土里翻卷。
带土再也看不下去那样的表情。
“卡卡西!”带土按住他的双肩,在呼喊声中注视他的眼睛。
带土问:“你怪我救了你吗?”
卡卡西怔了一瞬,轻轻摇头。
“那就是怪我把琳托付给了你。”
卡卡西低低地说:“不。”
“如果不怪我,那么听我说。”
卡卡西安静地看着他。
“琳的事,我从来没有认为是你的错,所以不要再说原谅了。不要用它来折磨我,来折磨我和你……”
说出口的瞬间带土才发现,原来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些话。
对一个只想要被原谅的人说他没有错是温柔吗?还是固执呢?
“可是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我原谅你,我原谅你——”
双手不住地颤抖着,他说:“但是,你也要原谅我,原谅我让你变成一个人。”
他对无知的神明一遍遍说,如果承认你的错,请也一起惩罚把你变成这样的我。
带土久久地拥抱着卡卡西,在无间的距离里才听出他心跳的急促。
说出这些话让带土觉得如释重负,长久以来,他又有没有故作轻松呢?他想,我们都在最亲爱的人面前失去幸福,应该停止不快活。
“拥抱原来这么累。”卡卡西的脸埋在带土肩窝闷声说。
带土轻轻将他放开,意味不明地说:“还有很多更累的事。”他接着问,“你感到开心了吗?”
“有一件事,”卡卡西说,“那个吻,是做什么?”
他抬高视线看着带土,后者几乎立刻僵硬起来。
带土支吾着,说:“我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大概就代表那个……”
“代表你愿意做我的队友么?”卡卡西幽幽打量他。
带土嘴角抽动着继续解释道:“只能两个人分享的那种关系。”
“挚友?兄弟?”卡卡西依然装作不解。
带土欲哭无泪地扶额。
“好了,也不至于……”卡卡西忽然盯着带土露出半边的脸颊,像要伸手,又没能抬起。
“下雨了。”带土感觉到什么,用手指抹了抹眼尾,那里落下一点冰凉的湿意。他看见卡卡西的目光,试着问:“你以为我在哭吗?”
卡卡西低笑了两声,轻声打趣说:“果然长大了。”
带土抓过他的手掌,小孩般做出十指相扣的姿势,“我是爱哭鬼,是吊车尾,我当然要哭。”他问,“你哭过吗?骄傲的天才。”
带土以为这个问题会让卡卡西扭捏或不屑。
“我为你哭过。”他认真又平静,像边回忆边说,“你不信吗?”
他们在昏暗中目光相接,带土凝望他的神色,几乎无法言语。他这么平淡地讲,像一粒露水般苍白又漂亮。
“我没本事让你为我笑吗?”带土勉强笑着问。
卡卡西很轻声说:“因为你是混蛋,为什么什么都交给我,就丢下我。”那不像问句,像慢慢的、慢慢的一声叹息。
雨点逐渐密集,带土贴近他说:“我们回去吧。”
卡卡西忽然伸手来环住他的身体,带土的肩上落下春日的急雨,灼痛他的心脏。
“可我要怎么办,”在那渐渐加大的雨势中,卡卡西低低地吃痛了一声,无法控制地将全部重量转移过去,他说:“我走不动了。”
曾经他想他不会再主动了,因为他一步也向前走不动了。跌倒的时候没有人支撑的疼痛,实在被记得太清了。
带土才触电般了解到他掌心的灼热是因为什么。
卡卡西醒来在医院的病房里,带土坐在床边翻他的书,窗外漂亮的鸟啁啾鸣叫。
“三处外伤两处感染,两处骨折,体温39.8摄氏度,肺部感染……”病历单被他当做书签,咬着牙宣读了一遍。
卡卡西无奈地闭回眼摇了摇头。
“你不痛吗?”把人扶起来,带土喂他喝水,不无心疼地问。
卡卡西小声说:“痛啊。”
带土看着他低下头像小动物一样喝水,终于忍不住讲:“痛你可以说,我亲亲你。”
他像在耍流氓,卡卡西却就这么看了看他,就着他的话,叹了一口气说:“可是你让我去做任务怎么办?因为亲了你,我更怕痛了怎么办?”
带土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和唇角,说:“即使你不说,是不怕,又不是不痛。”他把头微微贴在卡卡西颈边,“如果你忍着,不会痛死自己,但我怕,我怕得要死了。”
失去与拥有之间,他一次次怕得要死了。
“为什么?”卡卡西淡淡地问:“你喜欢我吗?”
“你竟然不喜欢我吗?”带土贴着他反问,声带的振动都传入皮肤。
卡卡西一下子没说话。
忽然他们虔诚而眷恋地唇齿相拥。
带土抬起脸望着他异色的双瞳,他说:“你让我再亲一下,我已经知道了。”
——突然亲小学同学一口,会发现千言万语嚼碎于唇齿间,我与你等待了太久,踟躇的与缱绻的,都迟来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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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开头和结尾都躺在医院并且全程战损的卡老师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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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一己之力占据鹿鞠tag文章总榜半壁江山的传奇连载、绝世好文。此文填补了绝大多数鹿鞠党那颗只被原著中的点点糖渣投喂而日渐消瘦的胃。文章以片段形式记录鹿鞠在战后的生活,不仅人物性格贴合原著,而且情节引申巧妙合理,对群像的刻画也入木三分。作者文笔细腻自然,文风鲜活幽默,在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日常里带领读者真实穿梭在火影的世界里,随着情节跌宕起伏,文章也会适时探讨现实问题,颇具人文关怀,同时还穿插有大量依附于主剧情的八卦吐槽章节,让人乐得直拍大腿。有生活的问题也有日常的欢乐,一收一放之间,不就是人类每天都会上演的剧情吗?如此有血有肉,确是不可多得的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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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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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副CP有柱斑,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AU。这是一篇值得思考值得品味,引人入胜的绝对佳篇。可以说作者对于阿尔吉侬原著和火影中带卡感情的理解无与伦比,精妙绝伦。看后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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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老师卡学生土。作为甜文却没有一味描写黏腻,而是选择彰显感情中充满大气活力的一面。落笔生动活泼,人物鲜活饱满。我愿称之为甜文的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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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把带卡的爱情写的很深刻,看完这篇文真的不由自主想要了解可以写出这样文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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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整合了对青春期爱情所有美好的幻想。推荐这篇文是因为我觉得作者真的很会写,他写的引人遐想,带读者进到蝉鸣的夏天,回想自己的青春。或许每个人都会有属于那些年的独家记忆有关同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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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这篇文章在电疗太太的光辉“履历表”里并不光辉,我却反复看了很多遍。它讲述了一个带土迟迟不肯开窍而卡卡西认为自己爱而不得的的故事。但是,如此普通甚至烂俗的设定在电疗的笔下却别有洞天。虽然不乏有俗气的情节,但是电疗对于通过环境描写渲染内心的手法炉火纯青,读来一气呵成,使得这篇原本不出彩的设定变得妙趣横生。推荐大家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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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现代AU下带卡破镜重圆的故事。完全不落窠臼的破镜重圆,故事情节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饱满丰富。喜欢现代背景带卡的,我只能说,这篇文必看,没有之一的必看!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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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卡/柱斑】进展报告1-15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AU
*cp:带卡,微柱斑
*作者:环形废墟
进展报告1【3月3日】
纲手医生说我应该从现在开始,写下我脑子里面想到和记得的东西以及其他一些发生的事。她说这样或许对我的病情有帮助(我并没有觉得我病了,但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写下来,她们才能知道在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叫宇智波带土,在亲戚斑先生的花店工作,他每个星期都给我工钱,我都拿来给卡卡西养得狗买狗粮了。说到卡卡西,他自称是我的朋友,我们认识二十一年了,但这是无稽之谈,因为我只有十三岁。可每当我强调这一点的时候,他那双下垂的、略有些无精打采的眼睛,就会盯着我,有时候他会眯着眼睛笑,摸摸我的左...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AU
*cp:带卡,微柱斑
*作者:环形废墟
进展报告1【3月3日】
纲手医生说我应该从现在开始,写下我脑子里面想到和记得的东西以及其他一些发生的事。她说这样或许对我的病情有帮助(我并没有觉得我病了,但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写下来,她们才能知道在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叫宇智波带土,在亲戚斑先生的花店工作,他每个星期都给我工钱,我都拿来给卡卡西养得狗买狗粮了。说到卡卡西,他自称是我的朋友,我们认识二十一年了,但这是无稽之谈,因为我只有十三岁。可每当我强调这一点的时候,他那双下垂的、略有些无精打采的眼睛,就会盯着我,有时候他会眯着眼睛笑,摸摸我的左眼。我和卡卡西住在一起,当初是他坚持将我从康复中心接出来,天知道我为什么会进那?我对这一切毫无印象。
下班后,我通常会去柱间先生的书店里坐着,噢,忘了说了,这家店就开在花店旁边,店里桌子和窗台上摆放的花都是从我们这买的,柱间先生是我们每天清晨的第一位客人,可斑先生却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说实话,斑先生从未给过任何人好脸色(除了他的弟弟),但尽管这样,我们店里的生意却好得出奇,我想,这一定是跟我以及黑绝白绝的功劳。黑绝白绝是兄弟俩,一直给斑先生打工,他们来得比我要早,白绝照料花草很有一手,但他有个毛病,会对着那些不会说话的植物们自言自语,问它们饿不饿能不能感受到便意,这个问题他也问过我,但我忘记我是怎么回答他的了。黑绝和斑先生很像,少言寡语,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的脸,我一度怀疑是将锅灰抹上去的,人怎能黑成这样?他和我一样是送货员,但让我高兴的是,老顾客们显然更亲睐让我来送货,因为这点,我在黑绝面前总是昂首阔步的,卡卡西说我幼稚,但那又怎样,我只有十三岁。
纲手医生说我要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尽可能的写详细,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今天还有什么事可写的,卡卡西今天第三次将亲热天堂拿倒了(这算吗?),好了,今天就写到这里… …宇智波 带土
进展报告2【3月4日】
我打翻了卡卡西给我的药,我讨厌吃药,为什么所有人都把我当病人?但看到卡卡西弯下腰将药一颗颗捡回的样子,我的心情就像那颗苦透了的黑色药丸一样。我开始焦虑不安,我甚至搞错了一位老顾客订的花,今天真是糟糕透了!
下班后,我去了趟康复中心,做了一些常规的测试和检查(她们总是重复的问着那些问题),我和纲手医生聊了很久,在谈话结束的时候,我发现满地的花瓶碎屑,那个花瓶摆放在医生的桌子上,我曾经夸过它那漂亮的花纹。纲手医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好像那是我干得一样。我领了药,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卡卡西不在,帕克的盘子里空空如也,这个小可怜,它饿得连那张大脸都小了一圈,我将狗粮倒在帕克碗里,看到它欢乐地吃着,我将药丸倒在自己的手里,思索着一次该吞几颗,正当我准备先吃掉我比较喜欢的黄色和蓝色药丸时,卡卡西推门进来了。他向来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慌乱,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候,将我手上的药抢了过来,他死死地盯着我,然后按住了我的肩膀,他力气很大,我感到肩胛骨快被捏碎了一般,他的眉毛皱在一起,唇色有些发白,他表现的好像他才是那个被攥住的人,我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虽然我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是电影里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吗?
卡卡西喊着我的名字,一遍遍的确认着,他又在问我的年龄了,我告诉他多少次了,这个健忘症的大叔,他的眼神有些失望又有些安心,摸着我的头,嘱咐我下班后不要乱跑,在柱间先生的书店里等他。我问他在害怕什么,他又露出那种悲伤的神情了,他说怕我离开,怕我做傻事。我安慰他,我只是在吃掉那些药丸而已,自杀?那是垃圾才做的事。他用力的抱住了我,将头埋在我的脖子那,唉,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我们谁是孩子。
今天晚上我做的晚餐,我很擅长于此,我的厨艺让向来挑剔的斑先生都会时不时表扬几句,柱间先生还曾请教过我斑先生爱吃的几道菜,我很有耐心的教他,但是聪明能干的柱间先生在这方面却让人难以置信的笨拙,对,就是这个词。他做出来的菜卖相很差,味道也不好,但斑先生会在挑出一堆毛病后,慢条斯理地吃光。
我好像说了太多他们的事了,但是报告要尽量写得详细,我只是按照医生的要求(可能不能来个人告诉我,我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吃完饭是卡卡西洗的碗,我喜欢看他洗碗的样子,他很瘦很高,皮肤又白,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走在路上还是会有很多女士们看他,他的侧脸真是该死的漂亮,鼻子很高,眼睛一黑一红,和我一样,我很庆幸他用面罩遮住了自己的脸,否则我们的邮筒里就该塞满了小姐先生们爱慕的信件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躺在卡卡西的腿上(他的腿很长),被动画片里那只滑稽的老鼠逗得乐不可支,但卡卡西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好看的——我的右边脸毁容了,像是张千层饼,用手摸在上面都嫌硌得慌,甚至连我的眼睛都些问题,它们麻烦到需要每隔几个小时都滴眼药水。
卡卡西跟我说起了过去的故事,我不是很爱听,因为我根本不记得,但只有提到这个的时候,卡卡西的眼中才有些光彩,他问我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全新的治疗,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期待,以至于我根本无法拒绝他,我一边痛恨这样轻易妥协的自己,一边在卡卡西的眼睛上温柔的吻了一下,我喜欢看他高兴的样子,没有原因。
进展报告3【3月5日】
我向斑先生请了一天假,和卡卡西一起去了康复中心——我同意了他所说的治疗,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今天除了纲手医生,静音医生,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皮肤惨白,长发瘦脸,看上去阴测测的,而他的名字——大蛇丸,这简直是为他量身订造的!他盯着我,冲我笑了一下,红色舌头舔了舔嘴唇,像蛇吐出信子一样,我哆嗦了一下,躲在卡卡西的身后。卡卡西安抚我,让我不要害怕,这位大蛇丸医生(说真的,他不会吓到病人吗?)也将成为我的主治医生,他好像拥有很高级别的职位和证件,但老天啊,能不能让他那可怕的舌头安静地呆在嘴里!
他们让我做了个“主题统觉测验”,桌子上放着一些黑白照片,上面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让我看着图片讲故事,还要求尽量生动,我真的是来到康复中心的心理治疗室而不是小学的写作课堂?
好吧,四双眼睛盯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编起了故事。
他们给我展示了第一张黑白画,一个女人躺在床上,一个男人半跪在床沿朝她的脸伸出了右手。
我不得不说这幅画看上去很恐怖——这位男士的秃头是如此的严重,我十分担忧他在未来的几年里头发会不会掉得一根不剩(或许那样还会好看些),我详细的讲述了我对这位男士发质的担忧,但纲手医生却皱起眉,这使她看上去很凶,她说我必须讲述一个故事,有主题有事件有结局的故事,我一向是个尊敬老人的孩子,所以我遵循她的意见再次开始编起我目前只有三位听众的故事,这真让人提不起劲。
虽然我并不讨厌写这份报告,但写过多的字以及回想仍然会使我焦虑,我只能简单的讲讲那个故事了。
“这位男士是这位正在睡觉的女士的父亲,他每天都回来的很晚,因为有数不清的应酬,长期不健康的生活导致他过早的脱发掉发,看到女儿那一头浓密的头发,他不由得产生了深深地嫉妒, 这种嫉妒折磨着他的身心,每当他照镜子的时候,他都会看着自己地中海式的秃头留下伤心的眼泪,他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再又一次洗头看见自己稀疏的毛发后,他冲进了女儿的卧室,他伸手准备去触摸那头,噢,这金子般的秀发,顺滑柔软而又浓密,像是小马驹那长长的鬃尾。但是正当他准备夺取那美丽的头发时,他痛苦而绝望地发现,女儿竟然剪了短发。”
我有些意犹未尽地说完这个故事,我有些陶醉了,这是个多么美好的故事啊,他得不到他想得到的在别人看来可以轻而易举丢弃的东西,多么圆满!
但我那四位听众显然不这样认为,除了大蛇丸医生仍带着阴沉古怪的笑意外,另外三人(包括卡卡西)都面色凝重,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不满的,是他们让我讲的故事!
我看着卡卡西的眼睛,他总是表现的不那么快乐,能把亲热天堂看得像严肃文学那样的不快乐, 而当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他在怜悯我——我突然不想再继续接受治疗了。
卡卡西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用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有着粗糙的茧子。他毫不避讳的在人前吻了吻我的额头,对我说,你只是病了,但总有一天你会好起来的。我茫然的冲他笑了笑,我病了?我真的病了… …
我看着这样温柔的卡卡西,却只想将他按在桌子上掀掉他的面罩狠狠地吻他。
我病了,病入膏肓。
进展报告4【3月6日】
我想他们是疯了,竟然让我和一只…这究竟是老鼠还是异形的生物聊天!请原谅我的暴躁的脾气,但换成是任何一个人看到那只长着长短不一触角的外来入侵物种,也只能用愤怒来表达一下那一刻的感想。他们甚至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十尾。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们让我定期来康复中心和十尾交流,并且给我们做测试,对,是的,我们——我和一只异形一起接受*去他妈的*治疗。我开始怀疑需要接受治疗是那些心理医生了!
我将这些想法告诉了卡卡西,我需要宣泄,我以为卡卡西会说安慰我的话,但甚至连“别急,我们先试试。”这类缓和情绪的话。这个笨蛋卡卡西,竟然按住我的肩膀,眼神坚决,语气不容拒绝的道:“带土,你必须接受这个治疗,这是你康复的唯一希望。”
去他妈的治疗,我根本没有病!我真想这么暴躁地吼出来,但当我看到他的脸,左眼上那道清晰的刀疤,我的眼眶却有些泛酸,想说的话也咽了下去,因为我没法那样对待他——这是卡卡西啊,将我接出康复中心,陪我说话,陪我吃饭,陪伴在我身边的卡卡西,他说认识我二十一年了,他说我对他很重要,但我却这对他却只有这两年的记忆,我只知道,他对我是真心的好,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还真真正正的活着。
卡卡西替我擦掉眼泪,他叹气,说我怎么这么爱哭啊,都这么大的人了,我吸了吸快要掉落的鼻涕,很想反驳他,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卡卡西温柔地吻住了我,我感觉到了那柔软的唇瓣,还有属于卡卡西的味道。我又哭了,我害怕这样温柔的、对我好的卡卡西会离我而去,像我这样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的病人,该怎样才不至让人厌弃,我害怕那一天,他眼中的温柔会消失殆尽,他会像在康复中心时有些病人的家属一样,由每周一次的探望变为每月一次,甚至一年才匆匆出现几次——带着难以言表的疲惫和厌倦,我将在他眼中成为一个符号:累赘。
所以我更加努力的工作了,我答应去和那个愚蠢的尚未开智的生物聊天,我不无悲哀的感觉到,在那些医生眼里,我和那只关在笼子的(好吧,我以后会称呼它为十尾)动物没什么区别。
我不想再写这方面的事情了,那我让我的情绪变得低落,那样吃再多丸子也挽救不回了,说说工作的事情吧。
今天在花店里,柱间先生拿了好几个木雕过来,说是他亲手雕的,我知道肯定是送给斑先生的,在我来这里工作的不长的时间里,就已经习惯柱间先生以各种名义送给了斑先生各式各样的礼物。但我想错了一点,那就是柱间先生真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他憨厚温和的就像他的名字,这次的礼物人人有份,包括我和黑绝白绝。我惊喜地看着那个一掌大小的木雕,这是我第一次从除了照片和镜子的地方看到自己,我发自内心的赞叹,柱间先生的雕刻水平和他的厨艺真的有天壤之别,他拥有我见过最巧的手,瞧,我的这个木雕,他甚至将毁容的我都雕出了英俊的感觉了,但我的脸皮还没有厚到直白地表述出此番得意,我只是在卡卡西来接我的时候,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将木雕给了他,我贴着他的耳朵,肆意地笑道:“卡卡西,我把自己交给你保管,你看怎么样?”
卡卡西带着面罩,我看不到他的笑容,但我肯定他是笑了(我恨那个面罩),他的眼睛都弯起来了,他勾起我的手指,上下拉了拉,我瞬间明白了,攥住了他的手——电视上说,这样拉钩,是一辈子的意思。
进展报告5【3月7日】
在我写今天的报告时,我有必要讲述一下我昨晚的梦——这让卡卡西一整天都紧张兮兮的。
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梦,我在梦中见到了自己(这可真酷)。
我就像一团灵魂还是别的什么物质一样漂浮着,我看到一个半边脸毁容、阴冷、可怜的男人,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半身子融入黑暗,而他的表情,空洞而绝望,像是全世界都抛弃了他。那是我,我在心里这么说,但是那又怎么会是我呢?我现在如此的快乐——我有工作,我有卡卡西,我们甚至还养着一条狗。即便被坚称是病人,但至少我正在接受治疗,病总有好的一天,不是吗?
他看起来太孤独了,就像是黑暗里的一块冰,但那是梦中的“我”,我有必要对自己好点,我想拥抱一下他,但就在我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他全身变成了漩涡状,消失不见。
醒来的时候,我将这个梦告诉了卡卡西,卡卡西抓住我的双肩,力道大到让我有些疼,他注视着我,眼神冷冽地问我:“带土,你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我害怕地摇了摇头——我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卡卡西也察觉到我的情绪,他稍稍放松下来,向我道歉,并嘱咐我,一旦出现任何不舒服(焦虑、烦躁,抽搐)就服用那个白色药片,我知道这个药——三氟噻吨,康复中心里很多的病人都吃过。
我按时去花店上班,斑先生今天不在,由黑绝负责看店,从白绝嘴里(他可真是无所不知)我知道了斑先生今天的行程,他和柱间先生去约会了,斑先生穿着黑色修身礼服打着白色领结很风骚的出门了(这是白绝的原话,我并未进行任何的改动)。我不得不说,也就只有柱间先生能容忍斑先生那忽冷忽热的态度,并且这么多年都坚持不懈的追求他。
我不得不考虑我下班后的去处了,在前几天的报告我有提到,通常,我都是在柱间先生的店里坐着喝咖啡或者看书,等到八点的时候,卡卡西会来接我,他坚持如此。我并不知道卡卡西具体从事的工作,我从不过问这些,我所知道的是他在神无毗小区有一套小房子,他养着一条名为帕克的狗,而我是他的好友(我不喜欢这个词,或许现在该换换了),两年前,他在我的生命中突然出现,我很难忘记当时的情景,请谅解我一直写卡卡西的事情,要知道,如果删掉关于有关卡卡西的内容,那我的生活中就没有什么可写的了(或许会失掉98%的文字,只剩下上班吃饭下班,我相信医生们不会想在进展报告中看这些无趣的内容。)
好的,我接着说下去——在康复中心的时候,我是个特殊的病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的脑袋中经常一片空白,我只知道自己叫宇智波带土,13岁。
我在这里的编号是10886,她们总喊我10886号病人(她们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我有名字),我的生活是定时注射神经阻滞剂和心理疏导。我呆在一个小隔间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探望,但我每年都给自己过十三岁的生日,而在又一个十三岁生日当天,我迎来了他——
那是个银发高挑瘦削的男人,推门走进我的病房,他带着面罩遮住了他大半的脸(但我就是知道,他一定非常英俊),他左眼和我一样,是红色的,上面有道长长的疤痕,右眼则是黑色的,但这使他看上去更有魅力了,我在心中如此想。他比我要高大约6颗药片的样子,我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就站在离我不到一个指头的地方,我能感到他温热的呼吸,而他,则在和我对视了几秒后就将我紧紧地抱住了,这是我不曾想象过的亲密。我的脖子那有些湿热,当我推开他的时候,他嘴角吃力的扯出一抹笑容,他喊着我的名字:带土。
我不得不重申一遍,我脑袋中经常一片空白,但当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我脑海中却清晰的浮现了他的名字——卡卡西。
时至今日,我都觉得我们相识的过程非常的浪漫,在一家疯人院里,他找到了我,而我的生命从那一刻有了意义,即便我想起的只有他的名字,但这就够了…我不敢再奢求什么,上天已将最好的赐予了我。
进展报告6【3月8日】
今天这雨下得真大啊,我失去了一段记忆。
医生们,看到这篇报告开头这混乱的一句,你们一定认为我病得更重了。但很遗憾,我清晰地知道两件事情并无必然联系,不过请允许我给自己找个理由逃避。
我接下来要写的,本来不适合写进这里,但是,我现在急于找一个发泄的渠道,感谢你们让我每天写字记录,这有效的缓解了我的焦虑(但我仍然不可避免的服用了一片氯硝安定)
我的时间一定是被谁偷走了,因为在我记忆的中我正在给一名叫凯的顾客送去了他订的一束红玫瑰,但是在下一秒(我无法描述这其中时间流逝的玄妙)我便躺在床上,我的腿间黏湿湿的。
中间的过程我无法在这里写出来,我心中充满了悔恨
——我从未如此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
我承认我是个病人了,所以,医生们,救救我吧,什么药都可以,什么治疗我都愿意接受,我不想再逃避了,一直以来,我就像是溺水的人,整个世界之于我便是窒息与痛苦,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什么都抓不住,如果没有卡卡西,我或许会在康复中心就这么痴傻等待着死亡的降临(那或许是种救赎),但我等到了卡卡西,他是我的浮木,是我的唯一仅有的依靠。我尊重他,我欣赏他,他的一举一动能让我眼睛舍不得离开,我如此的爱他。
但我竟这样粗暴而无知的占有了他,因为我罪恶的欲念,因为我的胆小和懦弱——或许我正是用病症这来掩饰我肮脏的内心。
写到这里,真的非常愧疚,进展报告的纸打湿了,字也糊了,请将就看下去。
卡卡西在随后醒来,看着他清醒过来后下意识的皱眉,我害怕的缩在床角,我不敢相信他会用怎样的眼光看我。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我替他清洗了身体,那激烈的,做爱后的痕迹让他看上去如此疲惫而脆弱,就像是从墙缝中钻出的植物,随时都会被压弯而枯萎。
卡卡西喊了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沙哑,我颤抖地从桌子上给他递了杯水。
他摸摸我的头,问我有没有事,他的神情温柔而紧张,眼睛里写满了担忧,我一下哭出声来,我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但卡卡西却明白我想说但又说不出口的话。
他在我的左眼上轻轻地吻了下,用着一贯懒散风淡云轻地语气说:“带土,这并不是你的错。”
他笑了笑,像是怀念起什么美好的事物一样,嘴角微微上扬,吻掉我的泪水,他用那纤长白净的手指细细描摹我眉眼的形状,最终抚上我满是伤疤的右脸,喃喃自语:“你只是生病了,哭包。”
我扑在他怀里,只觉连胸腔里的气息都是冰冷的。
进展报告7【3月9日】
我镇定而从容地在手术通知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但在此,我不得不坦白,我是有几分害怕的。
我问卡卡西:“他们会用电钻在我的脑袋里钻来钻吗?”
卡卡西放下亲热天堂(但我知道他一页都未翻动),笑着摇头道:“你不是去看牙医,不会有电钻的,放心,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你甚至都不会感到疼痛。”
但为什么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正如卡卡西了解我一般,我也了解他,他的每一个小动作我都能读懂,我甚至能从他眉眼的细微变化感受到他的情绪,你们或许认为我像每一个热恋中的人一样是个无可救药自以为是的傻瓜,但是,我能准确说出一些不容易被观察出来的事实:当他慵懒的耷拉着眼睛,眼睛懒散无神时,那是他最放松的时候;而当他的眼睛半眯,上眼皮拉呈一条直线,那代表他内心有所戒备,但在此基础上,他的眉毛挑起约1公分,他一定是思绪重重,欲言又止。
我不得不在此停下这部分内容,因为我接着写下去的话,或许这篇报告就将成为《卡卡西观察手册》了,我相信医生们对此不感兴趣。
所以,他说话时手上这微小的抖动我并没有看漏,我露出最爽朗的笑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背白净而光滑,一点都不像三十岁男人应有的粗糙,但手心里却布满了茧子,在有些夜晚,我半睡半醒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他粗砺的掌心抚摸过我毁容的半边脸,我知道他并非嫌弃我的容貌,他只是透过这些伤痕来回忆往事,只有卡卡西一个人记得的往事。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果,那是今天早上送花时,顾客的小女儿给我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递给我一颗糖还对着我笑,但我心里确实感到一阵温热,但当我想要摸摸她可爱的梳着小髻的头发时,她哇地一声哭了,客人也一脸为难的对我说了声抱歉,然后砰地撞上了门。我看着那颗包裹着漂亮的红色糖纸的小礼物,充满愧疚地想到——我一定是吓着她了。
我用一只手捻开糖纸,那塑料的,鲜艳的一层皱折在一起,我将那颗圆粒透明的糖果递到卡卡西面前,笑着道:“你尝尝看。”
他愣了一下,像是有些害羞似的眨了眨眼,在不动声色的环顾了四周一圈后,他飞快地摘下面罩的一角,凑过头,含着我的指头用舌头将那颗糖卷到嘴里,笑得眉眼弯弯,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好甜啊。”
我的内心像是爆炸前地滚啸,我不没有办法再忍耐了,我将他按在椅背上,狠狠地吻上了他。
怕人说三道四?但谁又在乎呢,要知道,我们正在一家精神病院里。
进展报告8【3月10日】
我不得不再次向斑先生请假了,因为今天是我做手术的日子。
斑先生真是位好雇主,他没有因为我三五不时的请假而辞退我,要知道斑先生看起来可不是那种因为我们之间这沾亲带故的关系而会给予我任何特殊待遇的人,但他显然了解我的处境,甚至让白绝来医院送给我一束鲜花,祝我好运,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感激。
卡卡西在我进手术室之前一直陪在我身边,他看上去没有睡好的样子,有掩盖不了的疲惫,当纲手医生和大蛇丸医生(直到进手术室我都没忘了他那可怕的舌头)来到病房,卡卡西再三和他们确认着什么,他们说话声音太小,我听不清楚。但我并不坏的视力使我看见她手上那张写着我名字的DSM-II-R诊断评级上,写着恶化两个字。我知道卡卡西为什么如此忧心忡忡了,也许,我病得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手术,只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而我将是第一个接受手术的人类(我或许应当感到荣幸),大蛇丸医生对我说,即便手术失败了,我也为科学做了很大贡献,我看着那蛇一样的竖瞳,打了个寒战——我想,我可真讨厌他。
手术前是不允许吃东西的,但我和卡卡西事先并不知道,所以这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卡卡西从柱间先生送的水果篮里挑了一个又红又大苹果,他坐在床沿给我削皮,他手指修长有力,拿刀的姿势十分优雅迷人(即便那只是个水果刀),他能一刀不断地将整个果皮变魔术般的削成长条,这总让我啧啧称奇。正当他将那颗漂亮的苹果递给我时,护士气势汹汹的走来,指责卡卡西为什么要给我吃东西,卡卡西像是小学生挨骂一样老实,他把苹果藏到身后,向那位凶巴巴的护士道歉——他为什么要道歉,他只是怕我饿着。
在那位护士走后,我向卡卡西说道:“看来我讨厌的医院的原因又可以加上一条了,他们不让我吃饭。”
卡卡西摸摸我并不柔软的头发,说:“等出院后,你想吃什么都行。”
“那回家后我要吃你做的秋刀鱼。”我这么对他说。
他笑了起来,眼睛眯成好看的弧度,说:“好啊。”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停笔了,因为我是抽出这宝贵的术前时间来写这篇进展报告,再过一会儿我就会像实验室白老鼠一样被送进去接受手术了。
唔,我的笔快要被收走了,我只能写下最后的一句话了
——祝你好运,带土。
进展报告9【3月13日】
手术一点都不痛。医生们给我打了麻醉,我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们就在我睡着的时候完成了手术,醒来时我已经睡了三天,眼睛和头都绑着纱布,所以一直到今天我都还没写进展报告。现在我眼睛上的纱布已经摘下来了,我想,我有必要将事情好好记叙一番。
手术的准备过程我不愿赘述了,被固定在手术台带上呼吸机的滋味可不好受。听卡卡西说,大蛇丸医生每天都来看我,而且把我的体温、血压和其它别的东西都记下来。他说这是科学方法,以后如果要用就可以再拿出来,并成为治疗这种病症重要的数据。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名科学家他严谨而负责。
这也是我必须要写进展报告的原因。这是治疗和实验的一部分,医生们会研究报告,了解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对此表示怀疑,要知道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在想什么。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我今天醒来后,柱间先生和斑先生都来探望了我,白绝和黑绝得留下来看店。斑先生来这里的时候,护士们都在悄悄看他,连那天教训过我们的凶巴巴的女护士都脾气都格外的好,连查房都查得格外勤快,我为这其中的差别待遇感到遗憾,要是那天让她看到不带面罩的卡卡西,我肯定就能吃上那个苹果了。
我注意到斑先生和柱间先生穿的是同款式的大衣,这让他们看上去可真般配。我在想要不要攒几个月工资也给我和卡卡西买几件同款的衣服,这样我们手挽着手走在街上,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一对了,这段不能让卡卡西看见,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还有一件事令我有些在意,斑先生在见到我之后,说了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他神情还是一向的冷淡,眉毛微微上挑,眼睛像是闪着幽光,他双眼与我对视,平静而冷清地道:“带土,你也该离开了。”他说完这句话,卡卡西的脸色变了,但是他掩饰的很好,除了我别人看不出来。斑先生向来少言,我有时候怀疑他是不屑于和除了他弟弟以及柱间先生以外的人说话,所以这次他主动与我对话,我有几分诚惶诚恐。我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但可能是做完手术的缘故,我一想问题就会头疼,所以我决定先将这句话记下来,写进这篇进展报告里。
柱间先生人很好,他给我带来了好多探病的礼物,里面还有白绝送给我的一个黄色漩涡形状的面具,我看见这个品味奇特的面具哈哈大笑,我想到他经常问的那个关于便意的问题,我觉得很好笑啊,但为什么他们都不笑呢?卡卡西脸色有些苍白,连斑先生表情也有些古怪。等他们探完病离开后,趁卡卡西给我倒水的时候,我将那个面具带在脸上,故意压低声音道:“卡卡西,你知道我是谁吗?”
卡卡西的身体瞬间绷紧,他手里的玻璃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当他转过身的时候,我看见他脸上灰白一片,眼神冰冷的让我恐惧。
我的头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连呼吸都有些不稳,卡卡西一把攥住我的手,我当时竟然有些抗拒。他喊着我的名字,但不像以前那样温柔,甚至有些尖锐和冷酷。我摘下那副面具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我感到卡卡西僵硬了一下,他按下电铃,面无表情地说:“带土,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脑子里是他刚才那个冰冷的眼神,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卡卡西了。
但他很快恢复镇静,在医生们赶来后,他站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温暖的感觉让我有些想哭。
我想,我刚才一定是看错了,或许是这手术的后遗症导致我胡思乱想。
经过检查,我身体并没有问题,医生们也放下心来,毕竟我是重要是实验对象,他们说我下午就可以出院了,以后只要定期来医院检查并去康复中心进行心理测试便可以了,我很不想写出来,我被再次要求和十尾聊天这件事。
而我也终于回家了,虽然手术后我并未感觉到有任何不同,我仍然想不起从前的事情,脑袋上还多了一圈白色绷带,但是那些医生们显然是是持乐观态度。
进屋的时候,帕克照旧不理我,它真是一条老成持重但也爱摆老资格的狗,因为他来这个家比我,它只会朝着卡卡西摇尾巴,卡卡西将它的晚餐准备好,然后便履行诺言下厨给我做了盐烧秋刀鱼。在饭桌上,我看着他拉下面罩,耷拉着眼睛,一副慵懒闲适的样子,只是这样看着,便觉得连吃到嘴里的秋刀鱼都变成了甜的,我恍然有些明白,书上所说的幸福。
——他是你的餐桌,你的炉灶,你饥饿时来到他身边,向他寻求安宁。
本来,写到这里,我今天的进展报告便结束了,但医生们,你们现在以及接下来看到的一段,是我现在(凌晨三点时)写下的,请原谅我潦草的字迹。
我是在卡卡西身边睡下的,我睡得很沉,没有做梦,但是当我迷迷糊糊的醒来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我正站在浴室里,我茫然不知所措,感觉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而当我打开灯,抬头看见镜子的时候,险些尖叫出来,那是难以名状的恐惧!
我看见镜里的我,带着那个旋涡状面具,抱臂站着,露出来的一只眼冷冷地瞪视着我,我害怕地拉扯下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面具,但我惊恐而觉望的发现,镜子里还是那个人,那面具像是在狞笑一般的可怕。
那不是我!
那是谁?
他是谁!
我浑身颤抖,一刻也不敢停留地逃了出去——我要到卡卡西身边,我要紧紧地搂住他。
而当我慌乱地回来房间,到了卡卡西身边,看到他安稳睡着的样子,我突然不敢靠近他,我害怕让他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不能让他担心。他将我治愈的希望寄托在我这次的治疗上,我不想也不能令他失望。
我只能匆忙地将刚才的事情写进进展报告里,我以一位病人的身份请求你们不要告诉卡卡西,这份进展报告也请对他保密。
进展报告10【3月14日】
今天一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昨晚的那一幕,我将那个面具藏到了衣柜的最底层,那旋涡状的花纹让我眼睛刺痛。
“头疼?”卡卡西误解了我的表情,他眉头微蹙,关心道。
“不…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不擅长撒谎。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道:“带土,你几岁?”
“十三岁,跟你说过多少——”我停了下来,没有说完。
他眼神一凛,下垂的眼睛盯着我,道:“你在想什么?”
“跟你无关!”我冲他大声吼道,抑制不住内心的暴躁。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他紧逼不放。
我瞬间怒火上来了,我将桌子上的一个杯子摔了出去,愤怒道:“你总是想让我想起从前,现在的我不够好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但是内心驱使着我问出这个问题,我质问着他:“还是你和以前的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我为什么会在精神病院里?你为什么过了那么长时间才来找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语无伦次,我像个汽油桶一样,一个火星,就能让我爆炸。
卡卡西冷静地将我按下,掰开我的嘴,单手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椭圆形药盒,启开瓶盖,往里塞了两颗药丸,他淡淡道:“吞下去。”
我厌恶的皱着眉头,想将那两颗药吐出来,他捏着我的下巴,对着我嘴吻了下去,用舌头将药推进我的喉咙里,我看着他近在咫尺地双眼,尤其是那同我一样的红色那只,心里突然一阵发慌,我下意识地吞咽了进去。
卡卡西给我倒了杯水,他动作很熟练,像是做了无数回,我没有立即接过去,而是问:“我以前,经常这样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将水杯递到我嘴边,逼迫我喝下一口水。
卡卡西挑了挑眉,像是表扬我一样摸着我的头道:“看来治疗有些效果了,你以前会很快忘记这些事情?”
“哪些?”
“发脾气的。”
我无言以对,也许是吃完药的关系,我感觉内心平静了一些。
卡卡西抽出纸巾,替我擦干净嘴边的水迹,他道:“我替你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一个星期?开什么玩笑!
“斑先生会辞退我的!”
“不,他同意了。”
“我喜欢这份工作,你无权决定我的事情。”我又冲他大吼大叫了。
卡卡西敷衍道:“是是,所以再过几天你就可以继续上班了。”
“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我扭过头去,不看他。
“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他这样说着。
我内心有一丝窃喜,这么说,他是要陪我了…
“所以我和纲手医生商量好了,白天你在康复中心,晚上我再接你回来。”
我一把推开他,道“我不想去那个地方!他们会在我的身上做实验,把我当成弱智一样看待。”
“卡卡西,你什么都不懂,你真自私。”
我冷冷地说完这番话,胸膛上下起伏着,我看着卡卡西不说话,只是用那双下垂的,甚至有些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我心中越发有种抱负快感,我继续道:“你是不是想摆脱我?想把我扔到那里?如果是这样,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把我接走,让我死在那里不是更好?”
他眼神变了,在听到“死”字后,他伸出手,我害怕的缩了缩,几乎以为他要掐住我的脖子,但是他只是将我往墙上一推,然后按住我的双肩,在离我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平静地开口道:“带土,你以前说过,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是垃圾。”
“我不记得了,我没说过!”我固执地与他对视。
“带土,我不对你发脾气,不代表我没有脾气。”他这么说着,然后一拳揍到了我的脸上。
我被揍趴在地上,完全愣住了,嘴角流出血,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我摸了摸自己的嘴,看着手上的血,委屈地冲他喊道:“流血了!”
他蹲下身子,检查了下我的嘴,笑眯眯道:“稍稍有点没控制好力道。”
“你怎么能打我呢?”我坐在地上,痛得直咧嘴。
“谁让你又胡言乱语的。”卡卡西用拇指抹掉我嘴角的血,这个时候倒是很温柔。
他拽着我的手,想把我拉起来,但我脾气上来了,心里万分委屈,就是赖在地上不起来,卡卡西拿我没辙,叹了口气,就在我以为他要示弱了,要安慰我,拥抱我,向我道歉了的时候,他也一屁股坐到地上,挨着我,啧了声道:“你拿自己当十三岁,可你真正十三岁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啊,真是的,你要坐我就陪你坐下去好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感受到他的体温,觉得无比的安心,也许是药效发挥作用,还是我莫名的脾气平复了,我心里的内疚翻滚上来,我主动地,小心翼翼地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
卡卡西懒洋洋地看着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拉下面罩,然后他用手抬起我的下巴,倾身吻住了我… …
我不能详细描述那个画面和感觉,我现在还有些脸红心跳,有些不会写字了。
*以下是存放于纲手医生抽屉的卡卡西备忘录的复印件,原件因为种种原因已不知去向。
卡卡西备忘录其一
纲手让我将日常生活中带土的状况记录下来,以便于更细致地了解带土的病情。
要我说,写字真是件麻烦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带土每天都写得那么高兴。
连着这几个月,带土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的情绪起伏不定,暴躁易怒,而且忘性很大,有时候吃着吃饭就会突然大笑或大哭起来,但就像他自称的他是十三岁一样,他在撒过气后会立刻忘记,然后继续无忧无虑爽朗地生活着。他总是重复的说着一些话问着我一些问题,在他坚称他没病的时候,下一秒,他就会恶狠狠地攥住你的领口大声地质问你:“我得了什么病?你要把我送到哪去!我不想回到疯人院。”这种时候,我总有种深深地无力感,他就像是绕着圆形的轨道在行驶,无论我解释了多少回,他总是能回到起点。
其实生活这样过下去我也能接受,只是累一些而已,坚持让带土服药的话,他精神稳定的状况还是占了多数,虽然他永远认为自己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并且没有任何过去的记忆。我原本已不打算让他想起什么了,他能像个孩子一样一直快乐下去也是不错的。但医生告诉我,如果带土的情况继续这样下去,他的主人格或许会被狂躁的人格所取代,更糟糕的是,一旦精神状况继续恶化,他的身体健康也会受到损伤。她建议我将带土送回康复中心接受全天的看护,我拒绝了,这是我唯一不能让步的事情——我怎么能让他再回到那?
她们不知道,当我第一次在康复中心狭窄的小隔间看到他时是怎么样的心情:他穿着病服,瑟缩成一团,那个大的个子看上去只有一丁点,他的眼睛毫无神采,麻木而空洞,在床上用药盒子给自己拼了一个蛋糕模样的东西,上面插着几根歪歪斜斜的塑料管。
我自认为是个足够坚强的人,但是那一刻,我的眼眶却红了。
我想我再没资格说对方是个哭包了。
他下床向我这里走来,但在迈开一步后又停了下来,拘谨而沉默的看着我,眼神无比陌生,虽然已经从医生那里知道他没有任何记忆了,但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顿时觉得心脏像被利刃割了一刀,我在他问出“你是谁?”之前抱住了他,他身上的骨头有些硌人,后背上能摸到那凸起的脊柱。我感觉到了他的僵硬,他推开了我,我想冲他笑一下,但发现如此艰难,我喊出了他的名字,“带土”。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手指有些抽搐,就在我以为他是不是发病的时候,他突然伸出手慢慢摸向我的左眼,沿着那道伤疤细细的摸索,然后,我看着他眼神逐渐亮了起来,像是小孩子发现什么宝贝似的,他捧着我脸,笑得无比地爽朗,他叫我:“卡卡西。”
【就说我讨厌写字,这总不免让人陷入过去的回忆,纲手,你可以跳过前面那几段。 】
在你跟我说完那个全新的治疗后,我思考了很久,解离性人格障碍症本来就很少见,通过手术治疗并治愈未听过先例,毕竟这是一种精神疾病。但大蛇丸那个疯狂的科学家信誓旦旦的说,这一手术的成功将是此类病症重大的突破,他向我解释酶阻隔理论,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并不喜欢他将带土视为实验品的态度,但是有一点他没说错,再糟糕能糟糕到哪去呢?无非是回到原点罢了。
我决定放手一搏。
进展报告11 【3月15日】
我从来不知道康复中心竟然有豪华病房,这里窗明几净,柔和色调的装修,地上铺着手工纯羊毛地毯,连床都是棕榈天鹅绒床垫,又大又软。我不禁有些担忧,卡卡西的薪水是怎么负担得起这间病房的?
在我和卡卡西的一番交涉后,我的刑期缩短为三天。
白天我待在这间病房里,纲手医生为我进行换药和常规检查。
而大多数时间,我躺在床上,看书或者想事情,有时候我闭上眼睛会清楚的看见一些事情,就像今天早上醒来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时,我的脑子好像有一面开了大洞的墙,我可以走进去,回到很久以前刚到斑先生花店时的情形。
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我看到的一切都模模糊糊,街道扭曲成线条状,行人们从各个方向走来走去穿身而过,不时有小孩子们怪异地笑声传来。泥土的腥味,腐烂的味道,像雨水一样落下来的血。然后我看见,一个小孩睁大眼睛,看着一个招牌,上面的字朦胧不清,没法辨识,也没有意义,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扇门露出一道缝隙,一个老人出现,他撑着拐杖,干瘪的嘴动了动,说了一句什么话,那小孩就跟着他穿过缝隙走了进去。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我有些茫然,我看着刚才写下来的那一行字,不知道为什么会写成“刚到斑先生花店时的情形”,我的大脑似乎阻止我去细想,但我试图去回忆我是怎么来到花店工作的时候,我发现我想不起来了,我脑海里没有一点印象。一切似乎都是凭空冒出来的,斑先生,黑白绝,还有花店,我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开始在里面工作,没有开头,没有为什么。
八点整的时候,卡卡西来接我,我有些犹豫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卡卡西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态度有些奇怪,既不是敷衍也不是认真,非要描述的话,就像是天空飘着的云,散散漫漫的,但似乎又应该是这样。
他说:“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什么叫你无法回答?”我不认为他在骗我,但是自我出了康复中心后,卡卡西就一直陪伴着我,我的事情他应该都知道。
“有些问题的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他这么说着,然后牵住我的手。
我和他并肩走着,明明他牵着我,我们只隔了很近很近的距离,但我似乎看不清楚他了,模模糊糊的,和刚才一样。
回过头,我看了眼康复中心的大门,发现刚才的那个孩子站在那里,一切就像是水中的影子一样,他往里扔了一颗石头,水面荡叠开来… …
我迈不动步伐了。
怎么回到家的我也记不清,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的额头滚烫,眼皮很重。
“我是不是又发病了。”我没有用问号,因为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卡卡西只是随意地点点头,然后替我换了个湿毛巾,他问道:“喝点粥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还会煮粥。”
“我还会很多你不知道的。”
“比如呢?”
“比如哄小孩。”
“你是讽刺我…”
“不,我只是——”他停顿了下,在我额头上亲了亲,温柔道:“很爱你。”
我冲他笑了笑,回吻他,轻声道:“我也很爱你…所以…”
“就不要继续欺骗我了!告诉我,卡卡西,那天晚上,你看见了什么?”
我从枕头底下掏出那个漩涡状的面具,面无表情的问他:“镜子的人,到底是谁?”
进展报告12【3月16日】
昨晚的报告我没有写完,我的头烧得昏昏沉沉的,在我想要继续写下去的时候,卡卡西夺走了我的笔,我没办法,我一向是不愿违背他的。
接着将昨天的事情写完,本来我是想将这段补充在昨天的报告里,但是我一到康复中心,她们就收走了我的报告。
昨晚,当我听见自己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我感觉四肢似乎都不属于我,仿佛陷入了泥沼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我一把将手里的面具扔了出去,吃力地冲卡卡西道:“给我一颗氯硝安定。”
他似乎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眼神恍惚,我挣扎地起身,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卡卡西,那天晚上,你是不是醒了?”我阻止不了自己开口,我原本不想这么问的。
卡卡西将我扶起来,他神情沉稳了很多,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医生说以后不能再依赖精神抑制类药物。”
“不,我问那天晚上。”我继续逼问,我无法阻止自己。
——不要告诉我答案,我不想知道!
“那个人出现过对吗?”
——不要再问了!
但我的意识像是被隔绝在身体之外,我无法控制“我”。
卡卡西看了我一眼,很平常的眼神,但我突然有些发冷。他弯下腰,捡起那个面具,朝我走近,我看见他缓缓将那个面具戴到了脸上,我睁大了眼睛,手不知不觉已抓紧了被子,额头满是冷汗。
面具里,他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我,我整个身子蜷缩着,不敢与他对视,但是他却越走越近,我的上下牙齿开始打颤,在他伸手摸到我头顶的那一刻,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隔着面具,那熟悉的懒散的声音传来:“带土,你看,这只是个面具罢了。”
我看见他露出的那只眼睛笑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他在那个面具上敲了敲,道:“就算戴上这个,我也还是我。”
“所以,没什么好怕的。”他摘下面具,再次强调道:“只是个面具而已。”
“可镜子里的人他很可怕,那个面具它会笑,他们都在看着我。”我努力地平静的说道。
他坐在床边,轻拍着我的后背,力道恰到好处,我有些不合时宜的想到——他真的很会哄人。
“带土,你要学会分辨,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现实。”他有些意味深长地说了这样一句,我当时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也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才是那个能做决定的人。”他这样说完,便伸出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替我掖好被角。
“我去给你煮碗粥,吃完出点汗会好得快点。”
我不想吃东西,我想拉住他,别让他走,但是手却抬不起来,我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
当卡卡西端着泛着热气的粥坐到我床边时,我感到一阵安心,我睁开眼睛,看到他露出的白白的手腕,他拿着勺,将粥喂到我嘴边。
“烫。”我别过头去。
“那等放凉点再吃。”他顺从道。
我将脸贴在枕头上,有些闷闷地道:“这种时候,应该是吹一吹,再喂。”
我知道他又要笑我了,可我总是渴望被这么对待。
“带土,你这样…”卡卡西低下头,在贴着我脸颊的地方,用脸蹭了蹭,我感受到那面罩布料的质感,和他呼吸的温热… …
“会让我很想吻你。”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无比认真,我脸上顿时更烫了,我病得好厉害。
进展报告13【3月17日】
我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做了个恶梦。醒来后,我按照纲手医生教我的开始自由联想梦中记得的事。我让自己无拘无束地思考梦中的一切,让其他想法自然进入脑海,直到后来又消失不见为止。纲手医生说,我已经进入潜意识阻止意识层面记起往事的那道墙,这也是分隔过去和现在的墙。有时,这道墙就立在那,有时会露出一点缝隙让我想起以前的事。
就像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我梦见我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慢慢有些光亮,就像是睡醒后缓缓睁眼的过程,我感到身体很沉很重,像是有什么重物压在我的身上。等我完全看清楚周围的时候,我发现卡卡西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他看起来只有十多岁的模样,背上系着刀,左眼还绑着绷带。我想喊他,但是却发不出声音,他离我越来越远了,而这个地方竟然开始地动山摇起来,石头开始砸落下来,土地也开始裂口,我看见一块巨大的石头朝卡卡西的方向坠落… …
这个梦很可怕,我立刻起床将它记下来,然后开始做自己联想。
奔跑… …树林… …嗯… …有什么绊了我一下… …跌倒… …三个人影… …卡卡西… …山洞… …石头… …坠下来… …卡卡西有危险… …他的左眼看不见…到处都是血。
洞顶的岩石… …哭泣的声音… …红色的眼睛… …然后有个小女孩一直在看我。
她是谁?为什么握着我的手?
“琳,我叫做琳。”她这么说着。
然而,不一会,这些影像都消失不见,暗下来。
刚才卡卡西正在我身后看我写进展报告,我很转过头看看他的表情或者问问他这些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但是我心里的某一部分又阻止我问出来。他并没再看着我写下去,我察觉他的沉默,虽然在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话少的那一个。
“卡卡西。”我忍不住回头叫他。
他正在换衣服,睡衣的扣子解开一半,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他用一贯的懒散的眼神看着我,道:“怎么了?”
我喉头滚动了一下,视线有些移不开,有些结巴道:“没,没事…你早餐想吃什么?”
他朝我走了过来,我握笔的手有些颤抖,我盯着他锁骨还有喉结,喉咙顿时有些干渴。
卡卡西用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我动都不敢动,身子绷得很紧,在我们对视了大约一分钟后,他突然俯下身,在我的左眼上吻了吻,柔软的触感让我的眼睛有些痒痒。
“带土,我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他着说着,眼睛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看着一个遥远的地方。
“怀疑…什么?”我不解。
“我做的这一切究竟对不对。”
我有些听不懂, 刚想问他,但是他又像自言自语般地道:“或许你留在这里会更好…”
他的手在我的右半边脸上慢慢的摩擦着,眉头微微地皱起,最终他叹了口气,道:“但有些事我不能放任不管。”
我听得云里雾里,他最近越来越奇怪了,一向不离手的《亲热天堂》很少再拿出来,会陪着我看他最不喜欢的滑稽剧,甚至主动要求做饭… …我真为他担忧,或许他也该去心理医生那里看看了。
今天早上的报告就先写到这里,待会我就该去那个讨厌的地方呆着了。
接着将今天的报告写完。
这是我最后一天待在康复中心,我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下了,做完检查没有任何问题。我无事可做,决定四处走动一下,我有些惊讶于以前从未在里面好好转过。
这里很大,一共有四层,每一层都有专门的护士照料,有很多的房间,窗户很高安着铁栅栏。我有些不高兴了,我想起来我以前住的那间病房里连窗户都没有,又窄又小,他们不让我出去,门大多数时候是用铁链锁上的,我只有在领药和吃饭的时候看到除我以外的人,但我那时浑浑噩噩的,根本就记不住别人的相貌。我想找到我以前住的那间病房,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问护士小姐,她只是古怪的瞪着我,道:“我们这里没有你说得这种病房。”
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没等我再问,她便把我领到了心理治疗室,里面是穿着白大褂的大蛇丸,以及… …关在笼子里的十尾。
“带土君,你气色不错。”他拨弄了下头发,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我哆嗦了一下,尴尬地摸摸头道:“你的气色也…”我看到他青白的唇,默默把“很好”两个字吞了下去。
他用手敲了敲桌子,眼神示意我坐下,我尽量将椅子拉到离他远一点的地方,等我坐下后,他便抚摸着那笼子的外面,丝毫不怕里面的十尾弓起身子龇着牙张着爪子的狰狞模样,笑得颇为诡异道:“带土君,接下来,你要和这个小可爱好好相处。”
我僵硬道:“只有我…和它?”
“哦?带土君希望我留下来吗?”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我倒是很愿—”
我连忙挥着手打断他的话:“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只有我和它真是太好了,我最喜欢小动物了!”我看着十尾的尾巴打在笼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这笼子关得住它吗?——这个恐怖的眼神… …它在瞪我吗?
大蛇丸冲我走近,我恨不得缩到墙角,但是还是阻止不了他缓缓摸到我头顶的手,以及那贴着耳边的冰凉的气息,他低哑的声音像是蛇类的鳞片一样滑过我的耳膜:“乖孩子,我很期待你到底能不能走出这里,这是一场很好的戏,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后,他便推开门走了出去,留给我的,是浑身的冷汗。
我拍了拍胸口,觉得那笼子的十尾,顿时可爱起来了。
我走近笼子,在我觉得比较安全的距离坐下,开口道:“她们让我跟你聊天…老实说,我不觉得你能听懂我说话。”
“嘿,你做过智商测试吗?”它呲着牙,我继续自言自语。
“我做过,他们总把我当成弱智,但我不是。”
“卡卡西也经常说我很聪明,我很会做饭,还会雕花,去过的地方就能记住,还经常扶老奶奶过马路。”
“你说啊,我这样应该能配得上卡卡西吧。”
“哎呀,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对了,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
“你被关在笼子里,会不会很渴望自由?还是说你喜欢这种被好吃好喝伺候着的生活?不过我说的幸福,和这种不一样。”
“对我来说,那种感觉就是每天早晨一觉醒来,看见睡在枕边的卡卡西,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的样子。”
我就这样一直说着,十尾也慢慢安静下来,它像是傲慢的巡视领地的君王,在确定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后,便闭上眼睛,不再搭理我。我就这样自说自话,渴了就喝点水,然后继续跟它聊天,直到最后护士走进来告诉我,时间到了。
我一看,八点整
——卡卡西来接我了。
我蹲下身子,将手伸进笼子里,试探性地想摸摸那蜷成一团的十尾,聊了这么久了,我们勉强算是认识了吧,我这么想着,然后迎接我的是他锐利的爪子。
“嘶——”我吸了口冷气,手背上被挠出了长长的一道血痕,我深深地看了眼在笼子里龇牙咧嘴的十尾,叹气,我真的能和它继续深入交流下去吗?
我沿着康复中心长长的回廊走下去,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卡卡西站在那里等我,我将受伤的那只手插进裤兜里,然后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终于刑满释放了?”
他愣了下,站立的位置使他的脸一半位于阴影之中,他微微低头道:“带土…一切还没有结束。”
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要在康复中心住下去?可我身体明明已经恢复了,我这样质问他,他只是用那双下垂的缺乏光彩的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
气氛有些沉默,我主动过去拉住了他的手,无奈道:“卡卡西,你最近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只是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袋塑料包装的东西,塞到我的手里道:“你上次给我吃那种糖,我找到了。”
“你特地去找的?”我惊讶。
“不,也不是那么特地。”他别过脸去。
我握着那还留有他温热体温的糖果袋,还没吃呢,便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我和卡卡西并肩走着,看着天空的月亮和被抛在身后的康复中心,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直到现在回家写下这几行字仍然觉得无比的快乐和放松。
明天就又可以回花店工作了,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份工作,对了,该找白绝问问那个面具的事情了,他为什么要送那个给我?
进展报告14 【3月18日】
我在来到花店门口的时候有些不安,毕竟,我从没有像这次这样多日旷工,虽然卡卡西说这是因病休假,不过换个说辞并不能使我心里好受些。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店里只有黑绝和白绝,黑绝正在打扫卫生,他听见动静,但是头也没抬一下。倒是白绝,他颠颠地跑过来,亲密的搂着我肩膀道:“哎呀,这不是带土小朋友吗?我可真想你。”
他这么喊我的时候总有种戏谑的意味,我不喜欢,在挣脱出他搂住我的手臂后,我问道:“斑先生呢?”
白绝掩嘴笑了笑,暧昧道:“他和柱间先生现在应该还在房间里。”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脸红,总是很难想象那个斑先生在床…我还是不要细想下去了。
“斑先生有留什么话给我吗?”我问道。
“没有。”白绝摇了摇头,道:“放心,你上星期的工钱我都给你留好了。”
看来他是误会了,我解释道:“不是工钱的问题,我只是想问问斑先生,我这几天没上班,店里会不会忙不过来?我可以多干点活,比如帮白绝你剪花、浇花之类的。”
白绝摊摊手道:“你真是个好孩子,但是很遗憾,店里现在很清闲,我和黑绝两人能应付。”
听他这么说,我有些失望,看来书上说得没错,人总希望获得肯定和需要,希望自己无可取代,但是实际上,离开了你,一切并没有太大变化。
白绝拍拍我的肩膀,语气欢乐地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一直留在这里,你知道的,斑和黑绝都不怎么愿意同我聊天。”
“谢谢你。”我真诚地说道,其实白绝人真的很好,在我刚来店里的时候就是他手把手的教我,不过他的性格过于跳脱了,而且经常说些让人听不懂的冷笑话。
“你这样我都有些不习惯啦,难道真的是做完手术性格会发生改变吗?”他在我身边转着圈圈,突然一拍脑袋,一脸好奇道:“说起来啊,那个… …”
我以为他要说面具的问题,正好,我也想问问他。
“你做手术的时候会产生便意吗?”他摸着下巴认真道。
“… …”我就知道不能对他抱有期待!
我绕开这个问题,问他:“白绝,那天你为什么要送我一副面具?”
白绝顿时扬着眉高兴道:“你喜欢吗?这可是我精心制作的艺术品,只给了带土你哦。”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想到送这个?”一般人不都是送花送水果吗?
他略微有些苦恼地思忖了下,道:“这个嘛,大概就是所谓灵感吧,顺便一提,这个面具是按照你的脸部尺寸做的,非常适合你带。”
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为什么我会在镜子中看见戴着这个面具的男人呢? 我接着问道:“你以前有见过类似这种的东西吗?”
“噢,当然不可能,那可是我独一无二的灵感与设计。”白绝冲我眨眨眼。
看来从他这是无法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我这样想着,便随意的与他交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直到黑绝那粗糙而低哑的声音传来,我们的交谈才被打断,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他的人那样沉闷无趣。
我和白绝无奈的对视了一眼,便各自开始今天的工作了。
当我看到订单上名为“波风水门”的收件人时,我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又看,确信我不曾认识这个人,这是一个新顾客,订的是一捧黄色郁金香,要求送达时间是下午一点左右。而他的地址,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他就住在神无毗小区,我和卡卡西所在的单元。
这真是个不得了的巧合,事实上,我在花店工作的这两年里,还不曾接到一个来自神无毗小区的订单。
我轻车熟路的回到小区,进到我们所在的单元的电梯,看着明晃晃的钢板投射出的我的身影,我下意识的看了看周围,狭窄的空间,没有别人,只有我。
坐电梯的时候,似乎也总是只有我和卡卡西,我从没见过对面的邻居,也没有遇到过这个楼里其他的人,我们就像是生活在孤岛一样,举目之所,再无他人。
可我现在回想起来,我不曾对此事产生过任何的疑惑,我就像个机器一样,按照世界设定好的程序运转。或许手术真的产生了作用,我开始比以前思考更多的问题,一些从来不曾注意过的问题。
写到这里,我想说,虽然我一向不愿将报告写得巨细无遗,但现在,我不得不用详尽的笔墨来描写我的这位新顾客了。
他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的眼神仿佛阳光照耀下的溪水一样柔和而平静,眼眸湛蓝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
我敢发誓,我绝对不曾见过他,因为这样的人,是令人过目难忘的,瞧啊,他那金色的头发,甚至比我手中的郁金香的颜色还要耀眼。我心里清楚这只是位订花的新顾客,但当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的心脏就开始剧烈的鼓噪起来,手心也开始冒汗,我甚至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我紧张得如同犯了错的学生面对老师,通缉犯遇到了警察,坏蛋遇到了…还是停下来这些可笑的比喻吧,接着将这些辞藻堆在自己的身上,我又想去服药了。
他温和地冲我打招呼,声音清冽:“中午好,带土。”
他在叫我的名字… …
他认识我?
我手上的花几乎都要掉在地上了,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在和他视线交汇的刹那,我心里猛地一震。
——熟悉的感觉涌上了全身,几乎让我眼睛发热。
“你…怎么会认识我?”我怔怔地问道。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自那次别过后,没想到还能再次见你一面。”
“…我并不记得你。”我有些难堪和尴尬。
他微笑着,无比自然的摸了摸我的头,说:“不,你已经想起我了。”
我茫然不知所措,艰难地开口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和我的关系?”
但他却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情,我无法回答。”
又是这句话,“无法回答”,和卡卡西一样,所有人都在隐瞒着我。
我有些愠怒了。
但我无法对眼前这个人发脾气,我几乎是有点畏惧他的。
“我们进屋坐着聊吧,我想,时间还很充足。”他笑了笑。
我手上还有其他客户的订单,我的工作还没结束,我并不认识眼前这个陌生人,我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拒绝掉他的建议,但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说:“好。”
我们进了屋,里面宽敞干净,家具很少,看上去只有他一个人在住,我在心里揣测着,我手里还拿着他订的花,正当我找个地方放置的时候,我看到了在桌子一角的那张照片。
——这次花真的掉在了地上,我的手抖得无法拿稳任何东西了。
那个金发的男人就站在我身后,他见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便拍了拍我的肩膀,温柔道:“拍照的时候,你们都还只有这么高。”他比划了胸口的位置,然后继续道:“真是让人怀念啊。”
我额头满是冷汗,心口像是被尖刀滑过,刺痛了一下。
“上面的人,卡卡西还有我,那个女孩,我在梦中见过,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些语无伦次。
“带土,我不能说的太多,你得自己想起来。”他这么说着,将那张照片递给了我。
我呼吸变得异常的急促,手指颤抖着,我想接过那张照片,那一定是对我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我的身体却不听指挥,我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
“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很瞧不起自己。
金发的男人眼神有些黯淡,轻声道:“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有个声音立刻反驳——不,不是你,是这个世界的错。
那声音充满绝望,像是从深渊处的寒潭一样平静无波,但又冰冷彻骨。
我的右眼有些发疼,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我极力的抵抗着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恍惚感,就在我的眼前有些发白感到意识不清的时候,我被搀扶了起来,我听见有个声音在我的名字,然后,温暖的手掌覆上了我的额头。
就像身处梦境一般,四周都是柔柔的白光,我好像漂浮在空中,又像是站在实地,那个金发的男人就站在我的面前,但是他却是照片上的那样装扮,我看不清他的轮廓,他就像是那团光一样。
“带土,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你的梦想吗?”
我怎么会拥有梦想,这种遥不可及的东西,我摇了摇头。
“梦想和希望都是不现实的,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为什么人人都要追求呢?”
我感觉到他在摸我的头,温柔的,像是大人对待孩子一样。
“因为那是信念,即使你闭上眼睛,它也会在你的心中出现。”
“我没有那种东西,我心里空无一物。”我脱口而出。
“卡卡西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伤心啊,带土。”他笑了。
“他不会伤心,即使我死了他也不会伤心。”我继续道。
“人不能总是蒙蔽上自己的双眼,自欺欺人。”
“可大家都在欺骗我!卡卡西是,你也是,你们都不肯告诉我,所有人都说我有病,我承认了,我也接受了治疗,我没有逃避。”我尽量不使得声音显得委屈。
“你的内心,是在恨卡卡西吧。”
我愣了一下,像是催眠自己般喃喃道:“我没有,我不可能恨他。”
“你犹豫了,带土,我能听得出来,你内心的憎恨。”
我立刻愤怒了,吼道:“你懂什么?又知道我们什么?我不恨卡卡西,永远也不会。”
“可现在,你又知道卡卡西什么?你在逃避过去和未来,带土。”
“我病了!我忘记了!” 我争辩道,眼眶有些发热,道:“求求你告诉我吧,卡卡西到底做了什么?”
那团光越来越微弱了,他的声音从越来越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该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了。”
我猛地一阵心悸,大汗淋漓地醒来,却发现那个金发的男人不见了,我也不是在什么屋子里,我正站在自己家的门口,手上拿着那捧金色的郁金香,在花与花的缝隙间,插着那张照片。
脑袋里像是有什么声音嗡嗡作响,那层阻隔我过去的墙壁似乎露出一个罅隙,我盯着那照片上的卡卡西,低垂的眼睛,不羁的神情,还有过去的我,脑袋里顿时涌现出一些陌生的画面。
我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将那照片撕得粉碎。
我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那个画面——
卡卡西穿过我胸膛的手,四溅的鲜血,还有他冰冷的眼神。
他想杀了我。
是的,我想起来了。
*此手稿写于三月十四日的夜间,带土术后醒来的第二天。
卡卡西备忘录其二
计划发生了一些偏差,直到昨天我的封印才完全解开。当然,如果作为钥匙的那个面具迟迟不出现,我或许将要花更长的时间和这个带土玩病人和家属的游戏。
还有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这是我在施术之前并未料到的,封印和篡改自己的记忆会导致如今这种局面,看着带土对我一副依恋的样子,我内心也有些不忍,该怎么说,之前和他谈恋爱的卡卡西是个假的?这一切就是个错误?
我对于我们目前的关系仍然犹豫不决,我很清楚,对于忍者来说,片刻的犹豫也能酿成大错,如果我的心智稍稍不坚定一些,或许我会放任自己沉湎于目前这种触手可及的幸福,哪怕这幸福不过是水中之月罢了。
带土的情况不能再拖下去了,他的记忆在缓慢的恢复,与此同时也逐渐压制不住那个人格了。之前,姑且称之为里人格,只会在一些事情的刺激下才出现,而带土并不知晓,但是昨天晚上,我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正如那个面具的出现对我而言是解开封印的钥匙,对于带土,也是他内心开始渴望“恢复”的反应,他在好转也在恶化。
那晚,我听见他像是梦游一般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我并没有出声,只是睁开眼睛,观察他的举动。
——但他已经发现我了,他转过了身。
我们彼此沉默的对视着,他的眼神一片冷寂,直到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叫了声我的名字,他用的斑的声音,低沉而危险。
“你果然恢复记忆了。”他平静地道。
“看到那个面具之后。”我并没有隐瞒,反正他知道一切。
“那个才是是暗示吗?”他嗤笑着,继续道:“卡卡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面具不出现,你将永远困在这里?和那个我在一起,谈着愚蠢可笑的恋爱。”
“你越来越啰嗦了。”
他的眼神沉了下来,朝我走近,讥讽般地牵起嘴角道:“还是说,这就是你内心的渴望呢?和过去的我生活在一起。”
“不,那就是真正的带土。”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你说那个胆小鬼?”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我现在发动千鸟,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捅穿他的胸膛正中要害,但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站在那里,任由他的手扯开面罩,抚摸着我的脸,用鄙夷语气缓缓道:“他没资格主宰这个身体,卡卡西,你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带土,还是说,你从那个时候,就爱上我了?”
“你不只变啰嗦了,说话还颠三倒四的。对我来说,带土是带土,你是你。”他狠狠地在我的嘴上咬了一口,我不在意地接着道:“你只是带土分离出来的一个人格罢了,总有一天,你会消失。”
他显然被这句话激怒了,但是他只是咬着下唇,瞪着我,眼眶有些泛红,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刺痛了一下,我别开了眼睛。
“卡卡西,你总是这样,恪守着自以为正确的标准。”他突然笑了,脸上的皱褶堆在一起,但那笑容转瞬间就变为冷酷的直线,他幽幽的看着我,道:“一切只是你单方面的期望罢了,等那个小鬼想起了过去,你以为他还会再听你的吗?你只是个卑鄙的骗子,你费尽心机的接近他,只是为了控制他。”
“这是唯一救他的方法。”只要他能活着,其他我并不在乎。
“你有没有问过我…”他停顿了下,道:“不,你心目中真正带土的意愿?或许比起被囚禁着,他更愿意死去。”
“由不得他的意愿,他现在必须得活着。”我闭了闭眼,声音尽量维持着平静,试图阻止自己去回想那时的情景。
他没再说话,一只手沿着我眼睛上的刀疤向下抚摸,手指温温热热的,这是带土的身体,带土的手,我由着他的动作,他凑近我的耳朵,湿热的气息紧贴我的皮肤,他不再用斑的声音,而是比少年时候的带土要成熟沙哑一些声音,我浑身一震,他缓缓道:“你是个出色的忍者,一直都是,而我是个废物,因为我总做不到像你一样狠心。”
他的一只眼睛变为万花筒,发动了虚化,消失在了房间里。
我有些疲倦的坐在床上,我知道他并没有走远,他现在的力量,连出这间屋子都做不到。
等到带土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前一秒装作睡着的样子,带土显然有些害怕,大概是已经见过他了。
换做平时,带土大概早就把我叫醒,然后没出息的哭出来 ,但这次他并没有,他只是轻轻地爬上床,蜷缩进被子里,往我那里靠近,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汗湿了。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满是他注视着我时信赖的眼神,他对我付出了全部的信任,然而我对他的一切却是建立在欺骗之上的。这是我的任务,我无可避免的会伤害到他,但我必须这样做。
在他哆嗦着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我恍然感觉,或许对于带土来说,现在的我才是假的。
进展报告15 【3月22日】
如果你察觉到身边最亲密的人一直在欺骗你,你还会信任他吗?
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而现在,我终于可以写下我的答案了。
——我想,我无法不去信任他。
从某种意义上,这个答案本就不用经过深思熟虑。因为从一开始,从我的世界出现卡卡西这个人,就已注定了这样的答案。我没法离开他了,他是我的朋友也好敌人也好,因为种种目的而不得不接近我也好,起码我的存在对他而言仍有价值。
但我得承认,我心里并非毫无芥蒂的。所以今天上班的时候,我向斑先生请教了这个问题,他向来是睿智而聪明。
当我这么问他的时候,他放下手里那本古籍,微微抬头,视线与我相交。他眼睛极亮,波光流转,我不擅于用什么辞藻来修饰,如果硬要说的话,斑先生的眼睛像一柄剑,锋利的剑芒,华美的剑身,以及毫不掩饰的冷厉和霸道,我不敢再与他对视,心里有些紧张,我开始后悔我这个莽撞的决定了,我和斑先生只是老板与雇员的关系,哪怕我们同样姓宇智波,但是他也没有任何必要来解答我的困惑,更何况,斑先生那稍嫌冷淡的脾气和并不十分耐烦的性格一看就不是谈心的好人选。
但斑先生却用眼神示意我坐下,然后双手抱臂,十分明确地告诉我:“你说的这种情况不会发生,我们之中如果一个人会欺骗对方,那一定是我而不是柱间。”
然后他便斜觑了我一眼,淡淡道:“你想起了多少?”
他显然知道我的事情,我并不感到意外,所有人都比我要知道的多,而除了卡卡西之外,斑先生就是秘密最多的那个了。
他今天似乎很有与我交谈的意思,所以我趁此问出了自那个梦以来我长久困惑的一件事——我第一次来到花店的情景,如果那不只是一个梦的话,那么那个小孩就是我,但那个老人呢?他又是谁?
很坦诚的向他讲述了我的那个梦,但我并没有告诉他金发男人以及卡卡西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人很难抱有十足的信任(当然,卡卡西是个例外,他总是例外的那一个),即便我很想,但也会不自觉的有所保留。就连几天前开始的进展报告,我也写了两份,交给医生们的那份是记录的是无关紧要的琐事,而这一份,我则锁在抽屉里,有些话,我只能对自己说。
而我问斑先生这件事的目的也很简单,我想从他那里知道有关我过去的真相,我非常直白的请他告诉我。在此得感谢柱间先生,让我得出了和斑先生相处的几条经验,其中一条便是——直截了当的提问远比旁敲侧击要来得快。
斑先生没有让我失望,他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但我没有料方法会这样特别——他的双眼变为和我右眼一样的颜色,在与我对视之后,一连串的画面便进入了我的脑海。我连啧啧惊叹的时间都没有,因为我看到的东西让我无比的震惊和混乱。
画面里出现的我,和那张照片中的我差不多大。但这时的我半边身子被压烂了,血肉模糊,肠子从肚子里拖出一大截,内脏和骨头也暴露在外面,我躺在一张石床上,看着就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我难以想象伤成这样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我确实还活着,我的呼吸温热,脉搏正常,除了那遍布半边身子的伤疤之外,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我十分健康。
画面里,那个老人出现了,他白发苍苍,满脸皱褶,拄着拐杖,看上去离棺材就差一脚了,他身边站着一个脸长得同那张面具形状一般的男人,他们看着石床上的我,在说着什么。
我没有来得及仔细的听清,画面便一转。时间跨越的有些大,我不在那个洞穴里,身体看上去也已恢复,甚至连个子也高了很多,此时的我身着黑色长袍,长发微微蓬起,身上缠着绷带。我站在一个暗角,旁边是个小孩,一个外貌有些凶狠狰狞的背刀男人正在与我交谈,他质问我的身份。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我确信我是宇智波带土,这是我为数不多可以依靠的记忆。但接下来我听见的那个回答,几乎让我站不稳了。
——我称自己为,宇智波斑。
我像是被人狠狠朝着太阳穴揍了一拳,整个脑袋都在晕眩,接下来那跳动地,快速掠过地场景里,各个时间节点,出现许多的我。
——我是斑,我是阿飞,我是带土… …
“我究竟是谁?”
我捂着剧烈刺痛的眼睛,哈哈大笑,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这世间大概没有比我更可笑的人了。
看着我这副又哭又笑的模样,斑先生(我对此不能肯定了)倒是镇定,他只是挑了挑眉,很是不满道:“宇智波家怎么出了你这种受气包似的人。”
我吸着鼻子,擦了下眼睛,还沉浸在刚才的难过之中,闷声回道:“你怎么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连自己是谁做过什么事都不知道!”
斑先生的眼神变得深沉而冷淡,他起身,俯视着我道:“理解?带土,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怪不得连卡卡西那种人都能轻而易举地骗到你。”
听到卡卡西的名字,我的右眼又疼了下,我低着头无力地辩驳道:“你不要这么说卡卡西,他有…自己的理由。”
斑先生嗤笑着牵动下嘴角,道:“你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维护他。”
“因为他没有做错。”我闭了闭眼,仅仅从我看到的这些画面中,我大概可以断定我以前不是什么好人了。
斑先生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成不了什么大气,现在看来,你连这个评价都配不上。”
我内心翻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我头一次对斑先生出言不逊:“那你又好到哪去了?只要面对柱间,你就能搞砸全部的计划!”
这句话脱口而出,我想不出前因后果,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其含义,但斑先生听到后反倒是笑了,他像是很愉快似地道:“世界和柱间比起来,还是后者更有趣一些。”
他态度突然一变,我有些懵了。对于斑先生这个人,我一向琢磨不透,但我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只要涉及到柱间先生,他就会变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我乖乖地闭上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可斑先生大约是嫌我站在这里碍眼了,他坐下,颇为优雅地架着腿,又翻看起那本书,意思很明显——我可以走了。
我还有很多的问题想问,但鉴于我现在眼睛刺痛无比,斑先生又没有和我说话的意愿了,我走到门口那里,转了个身,道:“我想回家。”
我连请假这两个字都没说,甚至没有去注意斑先生有没有同意,便推开玻璃门,出了花店,朝着与神无毗小区相反的那个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整理着脑海里那纷繁复杂的画面和线索,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起来,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那些在画面中反复出现的人,就是我恢复记忆的关键。
而这其中有一个人,她对我有非凡的意义。
——我记起了她,并再也不会忘记。
进展报告15 【3月22日】 晚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三分,我正在写这份报告,卧室的门被我锁上了。外面传来敲门声,我知道是卡卡西,但我没有任何开门的打算,我不想见到他。
我不在乎他对我的隐瞒,甚至于他的目的,原因很简单,俗套而陈词滥调,我爱他,我以为我爱他!而当这都掺假的时候,我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一切真是可笑至极,我总是将过去粉饰如此的浪漫而忽略其合理性。对,在我一无所有,甚至连尊严都失去,只能在疯人院里等死的时候,那个拯救了我的人,是卡卡西。
但我却忘记了,那个将我送进这个暗无天日,不得自由地方的人,也是他,他将我骗进了那里,他总是在骗我。然后在我最为绝望痛苦的时候,适时的出现,扮演拯救者的角色,获得我全部的信任。他演得太好了,我都想为他鼓掌喝彩了,他明明不喜欢男人,却强迫自己与我在一起。他知道我原本喜欢深爱着琳,却从来不曾提及,而他那所谓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便是去探望在疗养院的琳。
而我,被他骗得团团转,还自以为是的沉浸在幸福之中!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对我的脑袋做了什么手脚!我将琳忘了,甚至于将那份喜欢的心情也忘得干干净净,但身体的本能是骗不了人的,在看到琳的那一刹那,我的心脏被像是被狠狠攥了起来,又疼又胀,胸口酸涩无比,我的眼睛里看不到别的了,只有她安静的笑容,那瞬间,我几乎想要抱住她了,而我也的确这么做了,在卡卡西的注视下。他退到一边,低垂着眼睛,我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我双手颤抖地轻轻抱住琳,她和我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十三岁的年龄,温柔恬静。
她微笑着叫我的名字,对我的出现毫不意外,她声音是如此的柔和,我当时眼眶便泛红发酸,但我没有哭出来,我不想再她的面前丢脸。
我很想向她解释,向她道歉,但是我却没法开口,直到现在我所回忆起来的事情仍然有限,我只知道,琳是我过去的同伴,她现在在疗养院里,而我一直喜欢着她。这三件事情看起来毫无逻辑可言,但就是这样清楚的罗列在我的脑海里,而这便是我对于琳的全部认知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以前没有来找过我,我就在隔壁的康复中心。她告诉我,在我没有想起来她之前,她是出不了这里的。
我现在明白他们一直所说的“没法回答”和“不能说太多”的含义了——因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虚假的世界,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内心的投影, 难怪我一直以来就记不清那些护士的脸,住在这座小区的人也少得可怜,因为这些人根本没有存在过。我不知道卡卡西是如何进来的,他或许使用了某些手段(是叫忍术对吗?)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不在乎他了。
卡卡西对于我的出现表现得很镇静,但我仍然注意他向来耷拉着眼皮微微抬起,身体有些紧绷,这是他戒备的表现,我恨透了我对他情绪变化的了如指掌,我竟然还曾为此沾沾自喜。卡卡西始终没有与我的目光对视,他甚至在听我说出那句有些刺耳的“真是巧遇啊,卡卡西。”之后,都没有太大反应,他只是轻轻地点了个头,就是不肯看我。我压抑着内心的情绪,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能表现的这样坦然,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像这两年来的生活只是我单方面的臆想,他对于我欺骗和隐瞒都似乎无足轻重,他的冷淡和戒备让我觉得,我与他之间不过是陌生人。
而琳,这个我确定我曾爱慕过深爱的女孩,她不时的用着依恋的目光看着卡卡西,在与我交谈的时候,在说到以前一些有趣事情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看看卡卡西的反应,而那个眼神,我怎么会不熟悉呢,我曾在镜子中无数次看过这种眼神,小心而忐忑,害怕被发现又心怀期望,甚至于只要想起那个人连目光都柔和起来,像是沾着露水的花瓣和刚发芽的小草当我想起卡卡西,想吻他,想抱住他的时候也是这样。
——这真是个绝妙的讽刺。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他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会陪我一辈子,无论我病成什么样,记不记得他都无所谓,他为我做的够多的了,我几乎是感激涕零地爱上了他。我沉迷于他的这种温柔,并断定这是独一份的,可事实上,我这种想法简直是滑稽可笑,他对琳有毫不逊于对我的关心,甚至于,这两年来,他陪伴琳的时间要更长,他用同样的方法,让琳也爱上了他。这能不能称之为背叛?或许不能,因为直至此时我才醒悟过来,哪怕我们拥抱过,亲吻过,甚至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但卡卡西从来承认过我们的关系,他只是笑得眉眼弯弯,在你额头上吻一吻,像是哄孩子一样,他一直哄着我,让我以为那是爱。
我们没有当着琳的面闹不愉快,我甚至还若无其事的和他闲聊了几句,温和的语气,微笑的角度,我把握的很精准,像是排练了无数次一样。我想,我和他都是合格的演员了。
而当我们离开琳的病房的时候,那虚伪的其乐融融的气氛便瞬间化为乌有,我很想攥着卡卡西的领子,揍他一顿,然后质问他,但是我下不了手,只是看着他,我的心就软了一大半,我无能无力,所以我只能干巴巴的看着他,指望着他能给我只言片语的解释,哪怕是随便编个理由也好,但是他像是稀松平常一般对我说:“我们回家吧。”
我再也不能压制我的情绪了,我几乎是吼着对他说:“那不是我的家!”
卡卡西眼皮垂了垂,他语气平淡冷硬地道:“带土,你能见到琳,想必该想起的也想起了,我不想多说什么,想必你自己也有答案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点温情,十足的冷淡,公事公办的态度让我很想扯下他的面罩看看他表情可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你一直都知道琳的事?”我朝他走近了一步,强迫他与我对视。
他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我没说话,走过去用手抱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脖子那,贴近他的耳朵,他的身体变得僵硬,我顺着他的背脊抚摸着,就在他的手缓缓地抬起想要回抱我的时候,我一把推开了他。
他目光错愕了一下,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对他说:“你真以为我想起琳之后还会爱你?”
卡卡西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知道,我没以为…”
我打断他,笑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是用的忍术吗?让我忘记琳爱上你,否则我想不出有任何可能我会爱上一个男人。”
他看着我,如我期望般的那样看着我,一动不动,但我的心脏却突然绞痛一下,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还要低沉:“对,是我骗了你。”
“如果我没有想起来的话,你还会接着骗我?”
他没有回答。
“你曾经想杀了我。”
他没有回答。
“你的目的呢?”我撇了撇嘴,道:“ 算了,无聊的问题,我不想知道了。我们换一个有趣点的吧,卡卡西,你有没有,哪怕只有一天,不,一瞬间也行,爱过我?”
他没有回答。
我自嘲的笑了笑,走过去,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平静道:“好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们回去吧。”
写到这里,我已经不想再写,也无法写下去了。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了,琳也好,卡卡西也好,爱,幸福,家庭,生活,工作… …这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太累了。
所以,镜子里的那个人,既然你也在,就由你扮演带土这个角色吧。
什么?你说你不会再让我有机会回到这具身体?
哈哈哈,没关系的,就交给你,没人会在乎我怎么样的。
我想要睡了,再也不想醒来了。
你说我在逃避?
是是,就当我任性好了,谁叫我只有十三岁呢?
【整理】火影同人整理
虽然老福特出了粮单功能,但我还是觉得好麻烦,个人更喜欢目录形式的
之前做的那一版自己不太满意,重新做一个
https://mingxi34696.lofter.com/post/4c3d6437_2b5dc4bbd
> 有些文我自己也还没看完,只是收藏
> 个人主要混带卡柱斑,其他cp偶尔看点。请注意每篇文前面标注的cp,会有逆拆!
> 不全,随时补充
> 由于某些原因,导致太太们的文章显示404的,我也没办法了,所有链接放的都是能点开的最前面一章
> 没有放链接的,有些是只能去群里找资源的,有些是哪...
虽然老福特出了粮单功能,但我还是觉得好麻烦,个人更喜欢目录形式的
之前做的那一版自己不太满意,重新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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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文我自己也还没看完,只是收藏
> 个人主要混带卡柱斑,其他cp偶尔看点。请注意每篇文前面标注的cp,会有逆拆!
> 不全,随时补充
> 由于某些原因,导致太太们的文章显示404的,我也没办法了,所有链接放的都是能点开的最前面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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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做整理,请各位挑选食用,遇到不合适的关掉就好了,请勿辱骂太太或发表“xxx的文恶心死了”之类的言论,谢谢配合
> 文体依此为:正文——论坛体——游戏体——直播观影体——B站视频
> 关于佐鸣的tag,嗯......比较少,但确实有,想了想还是打上了
注:有些作品是同名的,我都收录了,并不是同一篇文哦[比如:带卡的《泡沫(URURU的短篇)》和《泡沫(月亮在野的车)》]
※如果链接有错误的麻烦再评论区里说一声,我好修改
※如果有哪些太太说过不希望自己的问被整理推荐,请跟我说一声,我马上删
#最新更新时间:2022. 10. 27
15章以上或5W字以上归为长篇
3~15章或2W~5W字归为中篇
3章以下或2W字以下归为短篇
什么也没标只有cp名的是既没完结也没法预估篇幅的/车(请注意分类)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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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斑/扉泉/带卡/止鼬/鸣佐/修因】今天的总策划又作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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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卡/止鼬/鸣佐/柱斑/扉泉】讲真,你们觉得忍者时代真的存在吗
【柱斑/扉泉/带卡/止鼬/鸣佐】我特么活了二十年才知道自己居然是个阴阳师
————游戏体————
【柱斑/扉泉/带卡/止鼬/鸣佐】这个所有脑回路清奇的宇智波都参加的狼人杀是虚假的
【柱斑/扉泉/带卡/止鼬/鸣佐】千万不要和宇智波的人玩不要做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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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卡】视力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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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就这么多吧,以后慢慢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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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会补充增加的内容:其他老师的整理——一些个人喜欢的图——b站AMV/MMD/手书相关
【带卡/柱斑】进展报告16-END
*此稿字迹模糊不清,有大量被改动的痕迹。
卡卡西备忘录其三
当我看见带土出现在病房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终究是到来了。
不过这样才是正确的,这才是带土所期望的,他所需要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我,我再清楚不过了。
他看着琳的样子还是和当年一样,小男生一般的害羞和紧张,他也曾经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算了,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们之间这段关系早该结束了,他只是被蒙蔽了,而我…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前,我对自己下的指令是,以朋友的身份照顾带土,找到琳,并避免让带土见到她,琳对带土的意义非同一般,如果让他过早受到刺激,或许...
*此稿字迹模糊不清,有大量被改动的痕迹。
卡卡西备忘录其三
当我看见带土出现在病房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终究是到来了。
不过这样才是正确的,这才是带土所期望的,他所需要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我,我再清楚不过了。
他看着琳的样子还是和当年一样,小男生一般的害羞和紧张,他也曾经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算了,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们之间这段关系早该结束了,他只是被蒙蔽了,而我…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前,我对自己下的指令是,以朋友的身份照顾带土,找到琳,并避免让带土见到她,琳对带土的意义非同一般,如果让他过早受到刺激,或许局面会变得更加糟糕,这是我当时的考量。现在想想,这是毫无必要的,琳才是带土的救赎,她能让带土安定下来,她是他的希望,我迄今所做的一切恐怕都比不上琳对他的一个微笑。
那时候也是如此,他对着合影中的琳,偷偷摸摸想吻上去的时候,眼睛在发亮,脸颊红红的,紧张地将嘴贴上去的时候,我趴在窗户那里,然后打断了他。不过,我当时可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单纯不喜欢看到他那副白痴的样子。他喜欢琳,但他一直没有机会表白,因为再后来,他的名字就被刻上了慰灵碑,而琳,也死了。这本该是我们故事的结局,我将用一生的时间来怀念他,来忏悔,用他给我的眼睛替他活着,最后以忍者的身份在某一次任务中死去,本该是这样的。
而如今,我们变成了敌人,打了一场仗,他输了,成为阶下之囚。他借用十尾之力,施展阴遁之术,放任自己活在内心世界之中,他创造出了琳,但却迟迟不敢面对,他是个胆小鬼。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他,现在,我甚至不想直视他的眼睛,即使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我就是不想面对他,不是不敢,是不想——他的眼睛,还有那半边脸上的伤疤,都在提醒我那天在神无毗桥发生的事情,我没法绕过这个过去的带土,我对他总是常怀愧疚。但愧疚并不会使我心慈手软,我不会按带土的要求杀了他,他的后半生必须禁锢在监狱之中,他罪孽深重。
所以当他问我,如果他没想起来,我还会继续骗他吗?我只能沉默,答案是唯一的,会。忍者的本质便是欺骗,诚然如那个里人格所说,我是一名出色的忍者,而优秀的忍者为了任务可以不惜性命,自然不吝欺骗。
而只有在一件事情上我不曾,也绝不会骗他,我没对他的记忆做任何手脚,更不会让他忘了琳而爱上我,我还没有沦落到如此卑鄙可怜的地步,即便我,在神无毗桥那时就…
不说那个词了,这本身也没有意义。
在带土和我回到家后,我就应当有所察觉,但是太迟了,面对他我总是很难做到绝对的冷静和理智,所以我错失了最后的机会——他将身体交给了里人格。
我无法描述当我看到,门开开地一刹那,那个人走出来,他带着那个面具,双手抱臂,嘲讽般地说:“很遗憾,卡卡西,你喜欢的那个小鬼再也不会出来了。”那时我的心情。
在我大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一拳将他脸上的面具打落,他毫无还手之力,被这一拳的冲击力揍到倒在了地上。
“你看,你只会这么狠下心打我呢。”他擦了下嘴角的血迹,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我。
“你做了什么?”我无法抑制我语气中的愤怒,这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我做了什么?”他语气古怪的重复了下,然后沉下声音问我:“应该是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吧。”
“带土在哪,他为什么将身体交给了你!”琳,还有琳在,带土不可能抛弃她的。
“我就是带土。”他面沉如水,缓缓道。
“你不是。”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质问他:“带土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你对他做了什么?”
“卡卡西,难道你认为是我趁机抢占了这具身体?”他冷笑道:“我对这一切根本没兴趣,是那个小鬼自己死心了,你不信的话,可以去看桌子上那些他刚写的东西。”
“真是个任性又胆小的家伙。”他摊了摊手,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道:“可你们都爱他。”
我推开他,沉默地走进卧室,看了那份进展报告,那上面字迹凌乱潦草,有些地方被水渍打湿了,但的确是带土的笔迹,在看到那句“我想要睡了,再也不想醒来了。”我就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就像当年,我没办法从巨大的岩石底下救出他一样,我总是无法挽回任何的事情。
我小心翼翼地折叠起那张纸,揣在衣服里层的口袋里,那张纸上还残留着余温,所以我搁在靠近心口的位置。
我转过身的时候,他已经戴上了面具,倚在门栏那里,用着低哑的嗓音道:“你打算怎么办?如何处置我?”
可以说,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对于他,我很是厌烦。这股厌烦,在他用那比带土要低沉一些的声音问我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如果可以,我很想现在就杀了你。”我听见自己这么说,他面具里露出的那只眼睛,眼帘颤动了一下,我不为所动地接着道:“但你现在不能死,你不配得到死亡这样轻松的解脱。”
他突然笑了起来,但他掩饰情绪并不比带土好到哪里去,他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直直地盯着我道:“是,我不配,我这样的叛忍、罪犯、恶人,活该千刀万剐下地狱不是吗?你们可真是仁慈的过分。”
“因为你做错了,你必须承担后果。”我平静道。
他顿了下,眼睛尚有些湿润地看着我道:“我该不该高兴,至少你刚才那句话承认我是带土了?”
“你不是带土。”我皱着眉,固执地重复道。
“好吧,我谁也不是。”他别过脸去。
他还站在那里,站在我和带土的卧室里,我有种被侵扰的感觉,便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该出去了。”
他好像还想争辩一下,但是见我爱搭不理的样子,便哼了一声,迈着大步走出了房间,只扔下一句:“反正我也不需要睡觉。”
我看了一眼,他去沙发那缩成一团躺着了,便关上了房门。
握着带土用过的笔,我写下了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我只是想写写,用他用过的笔。
不过我现在该放下了,我还有任务,我不能将个人情绪带入其中,所以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捂得热热的纸张,将它抹平,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全都记到心里,便将它撕掉了,扔到了垃圾桶里。
——忍者心得第二十五条,规定忍者是不能掉眼泪的。
备忘录其四
他一天都在我面前晃悠,很烦,但我没法甩开他。
我昨天那一拳力气没有收住,今天早上,他的左脸整个肿了起来,于是他索性连面具都不带了,说是硌着疼,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微微抬头,略有些可怜的偷偷瞅了我一眼,但对于他,我丝毫不会愧疚,也不会同情。他只是带土的一个人格,一些黑暗情绪的载体,他不是带土本身。就像我们不能将人的身体器官拆散来便说这些就是这个人了。如果将灵魂比作一个机器,那么,他只是组成其中的一个零件,但他在坏掉的同时也弄坏了整部机器。
今天早上,他站在厨房里,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拿着煎锅。同样的身体,同样的动作,但不知道为什么由他做出来就很可笑,或许在我根深蒂固地认知里,只能将他与做毁灭世界这种事联系起来。
——动作太笨拙了。
——锅里油搁多了,火也太大。
——盐撒的一点都不均匀。
我皱着眉头,他真的和带土一点都不像,不,他本来就不是带土。但为什么看见他被锅里溅起的油烫到了手的时候,我还是走了过去帮他关了火,拎着他的手去水池那冲水?——他不是带土,我没有理由要对他好。
他看起来很高兴,眼睛里都有些放光了,但仍故作冷淡地道:“我这半边是白绝的身子,就算被砍掉也能再长出来,这点伤根本不…”
一听他张嘴就烦,我索性放开了他的手,转身准备走出去。他见我把他晾在一边,也不说话了,关掉水龙头走到灶台那边,从锅里盛出一个并不好看的荷包蛋放到盘子里。
“不要误会,我不是特意给你做的早餐。”他将荷包蛋递给我,严肃的神情简直就像在说,“这个世界毫无意义。”一样。
我有些弄不清他的意图了,也懒得去猜测,只扔给他一句:“你以后用不着这么做。”
“可我在这个身体里的时候,看见那个小鬼也天天给你做早餐。”他脱口而出。
看着他红肿的半边脸,还有嘴角的青紫痕迹,那股烦躁感又出现了。
我推开他递给我的那个盘子,看着他的眼睛道:“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是带土,就算再怎么模仿也是赝品对吗?”他怪声怪气地道。
这情况颇为怪异,他前后态度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我顿觉怀疑道:“你究竟是哪个人格?是那个叫阿飞的家伙吗?”
“不要总是人格人格的叫,说的我好像是精神病一样。”他抬起下巴,似乎想使态度看起来更为强硬些,但一脸的青肿只是让他看上去很可怜罢了,他说:“我谁也不是。”
我们似乎总在进行这样的对话——我否定他,他否定我否定的,然后再否定自己。
——无聊透顶。
我不想再与之交谈,便在衣服宽大的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那本好久没看的《亲热天堂》,开始数那一页上的标点符号。
他就在旁边站着,不出声的看着我,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说了句:“你把早餐吃了吧,该冷了。”
我抬起头,看了眼盘子里那并不怎么好看的荷包蛋,用手指翻动了下书页。
“冷掉的东西,就该倒掉。”
我数了数,上一页一共有三十六个逗号,四十四个句号。他一共眨了二十五次眼睛,在最后叹了一次气。
—— 在我说倒掉的时候。
备忘录其五
大约上午七点钟的时候,我接到了黑绝的电话,他让我转告带土,让他来花店一趟。
在我接电话的时候,那个人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执拗,我并不是非吃早餐不可,也并不是非吃荷包蛋不可,但是他仍然如此坚持。
看着他端上来的两个盘子里的东西,油腻腻的,有些发焦,顿时便觉没有胃口。但我还是用筷子夹了起来,在他偷偷摸摸投来的视线下咬了一口。
——好咸。
直到看着我吃完了,他才开始吃,他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举止斯文,听不见一点响动,这点和带土有很大的不同,带土向来是急性子,莽撞而热情,即便在餐桌上也是如此,会高兴地说个不停。
如果用颜色来比喻,那么带土就像是火焰或者岩浆一般热烈的红色,而他,则如同光线照射不到的深海,是沉闷而单调的漆黑。
“其实我用不着吃东西。”他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干净嘴角,然后看着我说道。“但我在这具身体里的时候,看见你和…带土,一起吃饭的样子,觉得这样也很不错。”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我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往厨房里走。
“我只是想强调,我不是特意为你做早餐,我只是…” 他低了低头。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他的声音压得太低太轻了,等我转过头看他的时候,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黑绝让你去一趟花店。”我边洗着碗边说道。
他无动于衷:“不去,我要待在家里。”
“随便你。”我将洗干净的碗筷放好,擦干净手,准备出门。
“如果你陪我的话,我就去。”他拦在厨房门口。
我沉默了一会,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要去探望琳。”
他的眼神并没有任何变化,听到琳这个名字也没有丝毫的触动,只是耸了下肩膀,道:“我和你一起出去。”
“去看琳?”
“不,是去花店。”
我越来越不懂他了,他的种种表现和我所认知的那个人相距甚远,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他是在演戏,但我无法从中分析出他这样做有任何的好处。我的任务是保护并监视他,让他从这个精神世界里出来,因为在现实世界里,他的器官已经开始衰竭,肌肉也大面积的萎缩了,放任下去的话,他一定会死,虽说这正遂他意,但是十尾人柱力一旦死亡,三年后,十尾复活,将给刚刚恢复生机的世界带来又一场浩劫。
像是读懂我的心事一般,他说:“你放心,我也没有一直呆在这里的打算。”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直截了当的问道。
他突然朝我凑近了些,手伸向我,我反射性的往后一退,但后面是门。他的手靠近了我的脖子,粗糙的指腹滑过那里,我没有动,而站在原地,看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用遍布伤疤的那只手按住我的左肩,我们贴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热气,他慢慢地靠近,越来越近,直到我们的脸贴合在一起。
此刻,我眼神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能被他清楚的察觉,我不想被他看穿我的情绪,索性闭上了眼睛。他用脸轻轻地在我脸上蹭了蹭,然后在我耳边,用着他惯用的那种,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声线,缓缓道:“卡卡西,我不会推开你,永远不会。”
我倏然睁开了眼睛——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用不着可怜我。”带土爱着琳这件事,我一直都坦然的接受,即便他装作拥抱故意推开了我,也无所谓,这只是他对于我的欺骗一个无足轻重的报复。
他突然笑了笑,脸上的疤痕堆在一起,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怕,他指指自己的左脸道:“现在应该是你可怜我才对,你看看,只有你揍我的份,我毫无还手之力。”
“哦,对了,醒过来我也打不过你了,我的眼睛瞎了,查克拉也被封印住了,人身自由只有一个小隔间的大小。卡卡西,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我平静地道:“所以呢?”
“所以至少现在,我想…”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我不为所动的推开了他,与他视线相交,道:“你不用耍花招了,多说无益。”
他睫毛微微颤动一下,我皱了皱眉,道:“我们现在出门,我陪你去斑那里。”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用手替我整了整衣领,然后沉默从房间里拿出那个面具戴在脸上。
这便是到今天为止我们全部的对话了——从斑那里回来后他变得异常的安静沉稳,一言不语。我不知道他们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但很显然,他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甚至开始拿笔写起东西来,我随意的看了眼,那是进展报告。
而就在刚才,当我发现视线一瞬间变得模糊,甚至看不清他背影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进展报告 16 【3月27日】
刚一见他,他便揍了我一拳。
他向来慵懒无神的眼睛如同利剑般绽着锋芒,因愤怒而握紧的拳头上面青筋暴胀。他站在那里,我隔着面罩也能看到那优美唇形的轮廓,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有起伏的胸膛,他非常非常的生气,这让我有些心跳加速,陶醉不已。
——只有我能让他瞬间失去冷静,连情绪都无法掌控,对此,我颇有些得意。虽然代价是我到现在都隐隐作痛的左脸,他那一拳力气可真大。
我总是习惯用言语打击他,想看他后悔、痛苦、落荒而逃的样子,但遗憾的是每次出现上述反应的都变成了我自己。他的内心是如此的坚不可摧,过于坦诚直白的回应总是像刀尖刺在我的心口上,嗞嗞往外冒血。
在这之前,我一直处于旁观者的角色,我被禁锢在这具身体的深层意识里,看着他和那个小鬼相亲相爱,看着他温柔体贴,包容呵护的样子,内心除却酸涩便只剩下愤怒——凭什么?明明我们是同一个人,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被那个小鬼占了?
就因为他那故作天真的样子?就因为他的善良无知?就因为他兀自逃避将一切记忆都扔给了我?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们是同一个人,他就是我,我们都是彼此的一部分,密不可分,我们终有一天会融合成同一个意识,成为完整的带土… …
但我不甘心啊,只有我,只有我被憎恨着,被仇视着,饱尝着过去和未来无止境的痛苦和绝望,甚至于那个懦弱的家伙,将他的恨与爱都同时分离了出来,构成我意识的一部分——那无形之中滋长的情感,像是峭壁上的生长的藤蔓,憎恨便是其土壤,我越是恨他,便也越爱他,稍不留神就那本只有一角的藤蔓便滋生起来,直至遍布住整个崖壁,届时我将毫无退路。不过正因为这强烈的情感被剥离出来,那个小鬼则变得畏缩不前,因为这份爱是我的,他只剩下仰慕和依恋,他不敢做任何事情,所以那次,在他的情感剧烈的起伏,潜意识渴望我出来的时候,我暂时控制了这具身体。我知道那时候的卡卡西,记忆尚且被封印,无自觉的扮演着温柔的监护人的角色,这个卡卡西,他只是个赝品罢了!但看着他眼睛,看着他一脸无奈的样子,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他就是卡卡西,即便我如何欺骗自己,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哪怕忘掉了一切,卡卡西仍旧不会变。
烦死了!
… 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写这些无聊的东西,看着上面这些乱七八糟的字,我真觉得自己是精神病,但我还是要接着写下去,我总得留下些什么。
既然这整篇报告已经变成了我和卡卡西之间啰嗦琐碎的故事,那么,我就好好讲述一下我和卡卡西相处的事情——他越是忽视我,我便越要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越是不喜欢吃我做的东西,我越是要天天做!谁让他总是偷偷看着我,一副缅怀又自责的样子,活像我死了十七八年似的,可我就站在这里,我还活着,哪怕他心里不愿意去面对,我也是带土。
而正如我所说,我现在查克拉被封印,眼睛也瞎了,我没能力再做什么了,出了这里,我就是个事实意义上的废物,所以至少现在,至少在还这里的时候,我想和卡卡西维持这段如今他不屑一顾的感情,我想和他像以前那样生活着。
可他不相信我,他认为我在耍花招骗他。也不怪他,我也不相信我自己,以我目前阴晴不定的性格,或许上一秒我还在柔情蜜意,下一秒,我就恨不得把他的心剜出来。
这也是我决定去见斑的原因,我是个极为不稳定的情绪聚合体(我承认,我的确不完整),从他那里或许能问到怎样使我能以稳定的形式存在更长些时间。当然,他也不会白白帮助我的,他的查克拉和我的精神世界融为一体,虽说这个世界是用伊邪纳岐所创造的类真实世界,但毕竟是依附于我的意志,如果我的意识泯灭或崩塌,那么这个世界也会随之瓦解。
斑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与倨傲,有时候他说话的方式真是让人受不了,他十分直接的告诉我——“你必须得消失。”
他告诉了我一件事情,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无言以对。
他知道我的弱点,知道我明白这件事情后会做的抉择。
在我离开花店的时候,他给我最后的一句话是:“你最像宇智波一族的一点就是能对自己心狠手辣。”
我扶着面具大笑,这就是我欠卡卡西的啊,谁能像我这么爱他又恨不得摧毁他?
一路上,卡卡西都与我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什么都没问,一副懒散放空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无关紧要,我有时候真想剖开他的脑袋瓜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是在想他心中的带土?琳?老师?还是他那几个学生?
不过肯定是没有我的… …因为即使当他与我对视的时候,他也是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
他所需要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我,我再清楚不过了。
备忘录其六
他变得有些不正常,即使对于他这种有着严重精神问题的人来说,这种不正常仍显得相当突出,我有必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记录下来。
这半个月以来,一切风平浪静,我和他的生活似乎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但又或许有些不同——他坚持每天做饭,早餐时固执地拿荷包蛋练手,现在已经能煎出外形漂亮金黄酥嫩的了。单就厨艺这方面,他的确进步很大,在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夸了他一句,他高兴地像小孩一样将面具扔来扔去… …;他不再去花店上班了,而是和我一起每天去医院探望琳,他会给琳讲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故事逗她开心,而故事里的主角永远是“笨蛋卡卡西”,我并不明白这些故事哪里好笑了,但是他和琳都乐不可支,他甚至说将来要把笨蛋卡卡西的历险故事写成一本书,一本没有结局的书,因为结局意味着这段旅程到达了终点。
他从不主动提及任何有关现实的问题,每当我问他,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个精神世界的时候,他总是含糊其辞,敷衍道:“我不会让我自己变成一具死尸烂掉的。”我觉得他说这话时有些刻意,他大概乐于看到我皱眉的样子。
晚餐过后,我们除了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是用他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留声机听音乐他提出的那个想和我跳舞的荒唐提议被我否决了,我们也会聊天,互相讥讽一下对方的理念,他嘲笑我固守陈规,我讽刺他不切实际,然后在谁也说服不了谁的冷战后,他会主动去厨房去削水果,削两个,然后装作一脸不耐烦的递给我,我们在吃完后,便暂时言归于好,用下将棋的方式进行较量,通常情况下,他是下不赢我的,但也偶有例外。
有几次他赢了我,便缠着讨要奖品,也就是那时候,他第一次提出,让我叫一下他的名字,他的眼神有些可怜,但又有些不屑一顾的傲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有点像是帕克没吃饱时瞅着人的样子,我犹豫了下,叫他:“阿飞。”,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然后便开始用那怪声怪气的腔调让我亲他一下…真是弄不懂这个人的脑回路。
我闲来无事也会试着去分析他,他既不像带土小时候那么耿直,也不像阿飞那样古怪欢脱,和我记忆中那个苦大仇深的形象也相距甚远,甚至有时候安静下来,气质又和斑如出一辙。当我问他,他是不是一个崭新的人格时,他很不耐地用——他只是带土的一部分,是个零件这种话来噎我。他的目的达到了,从那之后我再没问过他这些。
我知道我们的关系正在缓和,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有些习惯他的存在了,谁让他平均每天近十小时的时间都在我面前晃悠,就连洗完澡也会故意在浴室里喊,他忘拿睡衣了,让我给他递进来,真不知道这种时候他为什么不用他那虚化转移的能力。
我们都默契的没有提木叶以及战争的事情,他就像突然忘掉了这一切一样,满足于过这种普通人的生活,连兴趣都发生了让我有些瞠目结舌的转移——在那次我发现他对电视上教如何织毛衣兴致勃勃后,他便大大方方地表现出他对于家政的热衷。
这就是我要记录下的关于他的几大不正常之处,现总结如下:
1、性格出入太大,极端化。
2、对某些问题有刻意逃避隐瞒之嫌。(注:密切关注此点)
3、兴趣变得古怪。
4、过于黏人。
我试着做了几个推断,但总觉得没抓住什么:
1)他意有所图,刻意伪装(可能性小)
2)他是分裂出的新人格(虽然说得通,但是遭到本人正面否定)
3)他理想发生改变,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可能性微乎其微,在我们针锋相对的交谈中,他数次表达了对月之眼未能成功的遗憾。)
4)?????
——他到底在想做些什么。
而这几天,他变得尤为古怪,有时候会一直盯着我不放,眯着眼睛半打量的样子,然后在他写进展报告的纸上涂涂画画。他变得极有耐心,会主动跟我讲一些他居于幕后操纵晓时的心路历程。吃饭的时候,会不停地给我夹菜,然后还要求我也夹给他… …然后也不管我愿不愿,便将他编的故事断断续续的讲给我听。
“笨蛋卡卡西又开始了他的旅行,这次,他来到了一座有九十九个坏蛋和一个大魔王的森林里。”
“…这些人都住哪?树上吗?”
“不要打断我。笨蛋卡卡西被坏蛋抓走了,因为坏蛋们想和他一起玩游戏,一个只有凑足一百个人才能玩的游戏。”
“… …”
“但是笨蛋卡卡西要继续旅行,他不想和这些坏蛋在一起玩了,于是,他便说,你们再不放我走,我就让魔王来杀掉你们。”
“你到底省略了多少前因后果啊。”
“坏蛋们说,你就留下来吧,你看,这样我们就是一百个人了,我们能够一直玩下去。但是笨蛋卡卡西拒绝了,他说,我是一个冒险家,和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们不顾我的意愿将我绑来了,本来就是错的,这座森林是魔王的,我会找他来消灭你们。”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你不是在讲故事吗?”
“这就是一个故事啊。”
他微微的翘起嘴角,扯动着布满伤疤的半边脸,那笑容看上去竟然无比的温和,我有些怔住了。
他倾过身子,只用嘴唇与我碰触了一秒,便离开了。
——“卡卡西,你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他用手摸着我的左眼,这么说着。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一样,说不出任何的话了。
*进展报告17 【3月29日】
我决定做我想做的事情了,在我剩下不多的时间里。
至于卡卡西?
——管他怎么想呢。
*进展报告18 【3月30日】
卡卡西今天的态度依旧冷淡。
我知道对付他这样的人必须得积极主动,如果你不把他撬开,他能一个人闷不吭声一整天。
不过,今天他看我的次数较往常多了五次左右,他以为我没发现?
*进展报告19 【4月1日】
为了不被卡卡西听到,我和琳在纸上进行了交流(他看着亲热天堂,根本没注意我们)。
虽然我明确告诉琳,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带土,但是她坚持如此称呼我。
我做了件无聊的事情,我替过去的自己表白了,但琳只是笑,说那时候大家都还小,连喜欢是什么不懂。
我说现在我懂了,她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眼卡卡西,然后冲我微笑道,你决定好的事情,就按照你的意愿来,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被分离出来的,对卡卡西极端的两种情绪的聚合体而已,我没资格。
琳却坚持道,你总是欺骗自己,你就是带土啊。
我很感激她,但我…没办法…
我病得太久,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进展报告20 【4月2日】
今天取得了突破。
我发现了卡卡西一个弱点,他对我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没辙。
——以后就保持如此。
*进展报告21 【4月3日】
我想多学点东西,比如把饭做的好吃一些。
或许这样他能记住我。
*进展报告22 【4月4日】
毫无进展。
我摔碎了三个盘子,我还没法很好的控制我的情绪。
*进展报告23 【4月5日】
和卡卡西一起去了趟康复中心,在那里见到了大蛇丸,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变化,舌头舔着嘴唇嗤嗤笑了半天。
我去见了十尾,和它进行了毫无意义的谈话。
它似乎虚弱了些,一反常态的安静,我知道,快没时间了。
*进展报告24 【4月6日】
卡卡西今天夸我了!
——上述语气只是我伪装出的效果。
我…也只是有一点开心而已。
*进展报告25 【4月7日】
我偷偷的看了他锁在抽屉了所有备忘录,竟然是用暗部专用的密码书写的!
——不过难不倒我。
为什么被他一写,事情就变了味了?我有像他文中写得那样神经病吗?
他显然对某些事情一无所知,才会说出“他所需要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我,我再清楚不过了。 ”这种话。
以及,这句话我也用过,我们在这方面可真是默契。
*进展报告26 【4月8日】
现在我发现,其实卡卡西这个人真的挺好对付了。
只要你不违背他的原则和底线,在多数时候,他都顺着你来。
虽然嘴上很强硬就是了。
*进展报告27 【4月9日】
我只是开玩笑的,我根本不在乎这个的。
但他叫了我的名字。
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他叫我阿飞。
*进展报告28 【4月11日】
他真挺好看的,虽然戴着面罩。
*进展报告29 【4月13日】
时间快到了。
为什么这么快?
——我还没有把想做的事情做完。
*进展报告30 【4月14日】
他习惯吃我做的东西了。
我和他看完了那部电视剧。
我和他听完了盘里所有的音乐。
我和他下了四十三局棋,胜三负四十。
我想,我该知足了。
*进展报告31 【4月15】
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我在他的唇上蹭了下。
他的头发有种清爽的香味,很软。
我想一直这么抱着他。
*进展报告32 【4月16早】
再见,卡卡西。
备忘录其七
他走了。
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我们一起吃完饭,看了会电视,一局棋还没下完的时候,他忽然耍赖般地说,这局下下去肯定是他赢,让我给他一个奖励…我向来不在这方面同他争执,便问他,这回又想干什么?
他挪到我的身边坐下,眼睛一直盯着我,也不说话,我皱了皱眉道:“怎么了?”
他突然将手伸到我的面罩上,说:“我想看看你的脸。”
“这是你要的奖励?”我开玩笑道。
但他却没有笑, 头微微的低垂着,我这时才注意到, 他的脸上少了层血色,显得苍白虚弱。
“这个不算。”他突然笑了笑,整张脸都舒展开来。
我没有阻止他掀开我面罩的动作,他慢慢地贴近我,用脸颊与我蹭了蹭,然后凑近我的耳朵那里,低声道:“卡卡西,我告诉你离开这里的方法。”
我身体一瞬间有些僵硬,警惕道:“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你不是一直就想从我这里问出这件事吗?”他眼睛里带着笑意,道:“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勉强自己和我相处,顺着我的意思来,好从我这里套出话来。”
“你看你看,一这么说你的眼神就变了,卡卡西,看来你还没练到家啊。”他一把将我按回沙发上,平静地与我对视,道:“我是真的想要告诉你,我说过,我不会让自己变成死尸烂在外面的。”
我只是静静地打量他,揣摩着他这句话的真伪。他像是有些吃力的抬起手沿着我的脸上摸索着,然后将头埋在我的肩窝,低声地娓娓道来。
“必须如此吗?”听完后,我沉默了一会才问道。
他点了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卡卡西…能陪我说会话吗?”
“不是一直都在说话吗?”我察觉到他话中的疲惫,以为他累了,便问:“你困了?”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然后问我:“你觉得我今天早上煎的荷包蛋怎么样?”
“盐有点多—”
“… …你干脆不吃盐得了,已经放得很少了。”
“我还没说完呢,但是还不差,挺好吃的。”
“那和带土比起来呢?”
“他没做过这个。”
“所以说,在这点上我比过他了?”
“这有什么好比的?”
“谁让你那么在意他的?我妒忌!”
“… …”
“是真的,卡卡西,我真的妒忌死他了,心酸得要命。”
“别突然发神经。”
“每次跟你说真话你都以为我在开玩笑。”
他收起戏谑的口吻,认真地看着我,我和他视线相交,他的手垂了下来,整个人靠在我的身上,腿像蜷缩着,他缓缓道:“我就是欠你的。”
“你又犯病了。”
“估计是欠你太多了,搭上一只眼睛半条命还不够,最后还得…”他自顾自地说着,笑容有些苦涩,但也只是一瞬,便变回平时的样子,他叹息道:“我知道,你总以为我在骗你,怀有目的,哪怕我现在说我爱你,你也只会以为我在做戏,所以我不会说这种话。”
“卡卡西,如果我走了,你能记住我吗?会不会偶尔想起,有过我这么个人?”
“你能走去哪?”我怀疑地问道。
他摸了摸我的后颈,自言自语道:“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灰飞烟灭?”
在他说完之后,他便就着这个姿势,闭着眼睛,念着我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模糊。
我已经发觉到他的不对劲了,但他制止了我问他,他的声音微弱的有些听不见了,他说:“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你还记得吗?森林里的坏蛋…”
我知道他的意图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坚持说故事没有结局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 他要走了。
他们一个个的,都是那么任性。
我手指有些颤抖,心口像是被尖锐的刀刃刮擦着,一紧一紧地疼着,但我仍冷静地听他用逐渐虚弱的声音慢慢地说话。
“我们讲讲坏蛋吧…”他半靠在我的身上,湿热的呼吸触到我的皮肤,他像是叹息又像是高兴般地说着:“坏蛋最好的结局啊,就是像现在这样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他说:“对了,我刚才的奖励还没用呢…”
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起身了,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靠在我的身上,头微微地动了下,几不可闻地道:“卡卡西,最后…叫一次我的名字吧。”
我听见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叫他:“带土。”
他睫毛颤动了一下。
我抬起手,缓缓地摸着他的头,轻声道:“阿飞。”
我感觉他笑了,因为我的脖子那里湿润了一片。
进展报告33 【4月20日】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要写这个,但是看这个本子上,写了好多的字,好像都是我写的。
但是我完全看不懂…里面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醒来的时候就觉得奇怪,我不在木叶村,不在自己的家里,而是在一个戴面罩的大叔的家里…我一开始怀疑这个大叔是不是敌国的忍者把我绑架过来了,但看情况又不是绑架。
这个屋子里有我和他的合影,我还搂着他的脖子看上去很亲密的样子,而且我醒来的时候,那位大叔还攥着我的手,虽然在我醒来的一刹那,他就松开了。他的眼睛里布着血丝,眼睛下面有些发青,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没睡觉了。真是奇怪,他是在守着我吗?
可我真的不认识他。
当我这么问他的时候,他没说什么,只是和我四目相对,似乎在确认我有没有撒谎。
“你叫什么?”他语气平直的问道。
我在忍者学校可是不白读的,观察能力是基本功。从周围这些线索和他的表现很容易判断出来,他肯定是认识我,而且…我们很熟?
他的眼睛完全睁开的时候,便有股锐气和压迫感,让人不寒而栗,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宇智波带土。”
“几岁?”他平静地与我对视。
“十,十三。”我突然有些紧张,因为那张照片上看起来,我起码三十三了,可我记得我确实是十三,我怕他以为我在撒谎。
他微微拧了拧眉,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大半张脸都被遮在面罩下面,我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但有些诡异的是,我心里却清晰的知道,他此刻一定是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心绪重重。
或许是因为我刚刚醒来,他并没有多问,他伸手去拿桌子上那碗汤,似乎是想递给我,但是并没有——他起身,端着那个碗,走出了房间。
我松了口气,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他在这个屋子里的时候,我老觉得喘不上气,压抑的难受。
没等我放松多久,他便回来了,还是端着那个碗,那上面正冒着热气。
——他刚才…是给我热汤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瞅着他,他像是很习惯照顾我一样,舀了一勺汤晾了一下,然后递到我嘴边。
“烫吗?”他问道。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再喂的时候,便对着那勺子那吹了吹。
我顿时有些脸红。
之后,我一直胡思乱想,试图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到底是谁?和我什么关系?
我能想到最离谱的大概是,他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爹。
这要被我妈妈知道了,一定会从坟里跳出来骂我的,我身上宇智波家的血统可是在明显不过了。
等喝完这碗汤,我实在是忍不住了,问了一句:“这是哪?”
我没问他的身份,我直觉他不会告诉我。
他将碗放好,十分自然地替我擦了擦嘴角,面色沉静地道:“你记得多少?”
“什么?”
“除了姓名年龄之外的事情。”
“很多啊,木叶村,忍校,中忍考试,还有那些需要帮助的老奶奶。”
我开了个小玩笑,但是他实在是没有幽默感,并没有笑,而是冷淡地接着问我:
“忍校同期的其他人你还有印象吗?”
“当然记得,不过我说了你也不认识。”
“你说说看。”
“阿斯玛,红,凯,玄间… …”我数了数我记得的人。
听完,他沉默了一会,注视着我的眼睛,道:“野原琳,你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坦白道:“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一直在观察我的反应,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手微微地收紧,眼帘微垂。
“你在房间里呆着,别乱跑,我一会就回来。”他起身,嘱咐了我一句,便离开了。
他似乎很放心,认为我一定会听他的话… …
——等等,我的问题他还没回答呢。
可来不及了,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被他套了不少话,而且他现在人也不在。我心里泛起嘀咕,这人要不是警惕心太重,那就是天生的口风紧,他从头到尾没透露给我多少信息。
等他走后,我便将这个屋仔细检查了一遍,搜寻一切能让我得知真相的蛛丝马迹。
然后我便发现这个叠纸订起的本子,后面几页散落着,看字迹应该是同一个人写的,或者说…是自称为宇智波带土的人写的。这叠标着进展报告的日记,似乎丢失了不少,有一些还被涂抹的乱糟糟的,看不清字迹,剩下的那些内容也平淡无奇,只有一句两句,像是刻意写出来给人看的。
里面提到的一些人和地方我也毫无印象。
正当我十分沮丧地想将这叠纸放回去的时候,我发现在有一页的背后写着一行字。
十分的潦草、简短,只有一句话——
“我把他还给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盯着这行字看了好久,这个他指得谁?卡卡西?(我从报告里得知了那位大叔的名字,这是我到现在唯一的收获。)
先在这里停下一下笔。
我刚才又在其他纸的背面看了看,一无所获,
这句话好像是给另一个人的留言,我不确定是不是给我看的,因为也没写给谁,很随意的一行字,每个字之间还留有很大的空隙,但我仔细观察那些字的时候,发现尾端有些轻微的颤抖,尤其是写“你”的时候,笔压的比其他字还要重。
我突然灵光一闪,翻开那张纸的正面,找到“你”字正对的那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里对着的,正好是“卡卡西”。
【4月20日】晚
我对着镜子看了又看——镜子里的人显然是我,但… …
这又怎么会是我呢?
先不说那半张脸遍布的伤疤是怎么弄出来的,这张脸比我以前的要成熟多了,线条也很硬朗,像是我在一觉之间老了十多岁似的。说真的,我对此确实感到新奇,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在一瞬间变成大人,虽然这看上去并不值得羡慕。我的个子高了许多,但是比那个大叔还是要矮一些,我想要和他平视只能仰着头或者微微垫着脚,这真让人感到不愉快。
对了,忘了写他回来时候的事情,我发现了可疑的几点。
大概一个多小时,他就回来了。我听见门口的响动,便去开了门——他正准备掏出钥匙,见我已经将门打开了,便将钥匙揣回了兜里。我注意到,他穿着黑色呢子大衣,随意的围着一条深蓝针织围巾,他的衣服和头发上,散落着雪花。他戴着面罩,眼皮半阖,连睫毛上也沾着雪花,一只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一个购物袋。他站在那里,高挑而瘦削,走廊间暗沉的橘色灯光照在他脸上,让他那懒散而平静的神情看上去有点说不出的冷意。
外面已经是冬天了吗?可我记得在我醒来前,明明还很热,街头还在卖西瓜和冷饮,而且按照时间日记上的时间,现在是四月份,怎么会下雪… …但我当时没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我见他回来了,支吾着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侧过身让他进来。他冲我道了声谢谢,语气平淡而疏远,我心里头莫名的扯动了一下。
我低着头,看着那袋子,里面是些蔬菜水果。他拎着袋子的那只手冻得通红——我在主动接过那袋东西时与他的手碰触了一下,冻得我瑟缩了一下,我十分怀疑他是不是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可这有些不合常理。
他似乎已经料到我看了那些报告,对我说,那上面记得一些东西都无关紧要,让我不用去深究。他这话里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这说明,应该还有一些记着重要线索的东西存在,但是他并没有往下再说下去,转而问我晚饭想吃些什么…我有些怔忪,有种感觉从我心里慢慢浮现,好像是…我们一起生活了好多年,那种熟悉的,温暖的感觉。但这并不足以让我放松对他的警惕,他身上的谜团太多了,我甚至连他是敌是友都还没弄清楚。
晚饭是他做的,除了两个家常菜外,他还煎了一个荷包蛋给我…可他为什么只煎了一个?我有些纳闷,想了想,还是叫了声他的名字,问他:“卡卡西,你不吃吗?”
他在听到我叫他的一刹那,神情微变,但只极为短暂的几秒,他便面色平静地道:“我不爱吃这个。”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远比那冷淡的神情要来得复杂,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我望着他说了句:“我也不爱吃。”
他拿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才道:“是吗?我记得你以前喜欢。”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加了句:“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我皱了皱眉,道:“我很讨厌荷包蛋,太油腻了。”
我看着他始终低着头,又强调了一遍:“我很讨厌吃这个。”
他终于抬起了头,与我四目相对,我的心口微微一紧,有点不习惯这种对视。正当我准备移开视线的时候,他冲我笑了笑,像是哄小孩那样地道:“那好,我以后不做这个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
我低下头咬了口那个蛋。
——好咸。
晚饭后是我洗的碗,我坚持如此,毕竟就目前的处境看我是在白吃白喝,没有道理还什么活都让对方干。
我洗碗的时候,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沉默地看着茶几上那个棋盘,过了好久,他才用手慢慢地拿起棋子,似乎是在复盘,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背微微佝着,像是一张未张满的弓,看似懒散闲适却时刻会紧绷起来。他身上总带着这种道不清的矛盾感,就像此刻,他侧脸看上去明明毫无表情,如同硬质的花岗岩一样深邃而沉默,但只要看着他,就仿佛能感受他在那平静下压抑的情绪,我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语句来形容这种感觉,非要说的话,就好比是凛冬时无法消融的冰雪,你不用伸手触碰到它,那股凉意便已袭身而上,寒冷刺骨。
在我过去的生活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谜团重重沉默少言,拒人千里的同时又温和有礼,而当他冲我微笑的时候,却让我无端的心惊胆战。
我试图去套他的话,但我发现我连靠近他都很难做到,我的身体似乎本能的排斥与他接近,但是视线又无法从他身上挪开,我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事物… …尤其是当他凝视着那盘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正在等待着对面空旷的位置,等待那里坐着一个人,冲他招手道:“卡卡西,来下一局。”
他等待着那个人耍赖般地道:“我赢了,你给我什么奖励?”
但我知道他等不到了,因为我看见他抬起眼看着那个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备忘录其八
他总是这么任性,一而再再而三。
但我无法去责备他,因为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他用戒备的眼神看着我,神情紧张惴惴不安,警惕得像是来到了陌生地方的动物一样。我并不失望于此事,毕竟对于他,遗忘或许能够给他一线生机。
他后来的经历使得他偏执而矛盾,理智谨慎步步为营的同时又些不合时宜的疯狂,所以直到最后,哪怕他几乎骗过了所有人,我也并不认为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人总是无法背离自己的本性,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要扮演阿飞这个角色的原因——他从小便是如此,总弄出些滑稽可笑的纰漏,但我并没有因为而瞧不起他,相反,他于那时的我来说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在我叫他哭包和吊车尾的同时,也不曾忽略他的梦想——成为火影,将家族的标志刻上影岩。
在那个战争的年代,像他这样的人实则是少数,更多的是同我一样——没有家族,没有伟大的梦想,每天睁开眼睛便是战斗,接不完的任务,杀不完的敌人,那些所谓英雄和崇高的理想早已遥不可及,在你清醒的认识并不断强化忍者本身便是战争的工具这个事实时,何谈梦想?但就是有带土这样天真的人,明明是家族的平庸之辈,明明胆小爱哭,就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当面说出来,他却能笑着说他终有一天能成为火影。
对他,我从来都是冷眼旁观——但唯有他说这句话时候,我正视着他,对上他的双眼,竟觉得有种坚不可摧的意志,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岩浆在滚啸,热烫而浓烈、胸腔不断的鼓噪。
宇智波带土,宇智波带土,宇智波带土
我曾以为,他的信念是不会磨灭的,即便那时以为他已亡故,我仍然如此坚信着,践行他的理念、模仿他的一切,直至最后,我甚至感觉,带土有一部分的灵魂在我身上苏醒,他仍然还活着,并通过我们共同的那只眼睛,看着他所热爱的这个世界。
而后来的事情,已经毋庸赘述,他走上他人生中最不应该走的那条路,而那些理想信念早已弃之如敝履,当年那闪耀着热烈光芒的眼睛早已死气沉沉。
所以我看着现在的他,时光仿佛回溯到十数年前。即便他忘了我,忘了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我也并不感到失望与难过,即便偶尔间隙,我不可避免的会想起和阿飞那未完的一局——无论和哪个时候的带土,我和他之间总是留有遗憾。
现在的他也尽可能避免与我接触,但我能感受他情绪的变化——
他在惧怕我,即便他强撑出那种落落大方的镇定,但是毕竟是心理年龄退化了,演技完全不堪与后时相较。
我问了他一些问题,没有费力就得知了他的情况,他没有撒谎,也没有此必要。他的遗忘比我想象中要彻底,那么,在此之前阿飞告诉我的出去的方法或许已经行之无效了。
而我们彼此的时间都不多了,我必须要救他,无论是出于任务或者私情,我都不能让他死。
我去了趟花店,如果连那个人都不知道别的方法的话,也只能那样做了,虽然我并不想重蹈覆辙。在花店门口,黑绝拦下了我,说店主正在看书,没时间会客。我并没有离开,而是在门口站了大约一个小时,才被允许进去。我本以为这是宇智波斑故意难为我,毕竟从任何意义上我们都不是一路人,但直到离开的时候白绝告知我,我被拦在外面的原因很简单——这外面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他送给柱间的一盆花都被冻死了。
我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绝只是看了我一眼,捂着嘴笑,幽幽道:
——因为你… …
让阿飞伤心了啊。
进展报告34 【4月23日】
外面的雪停了。
地上是白茫茫的一片,连脚印都看不见几个,鸟鸣的声音也很少听到,寂静而单调。
他从不向我解释什么,甚至很少与我说话。起初这种沉默的,连眼神都不用交汇的气氛让我感到很安心。他的眼睛虽然总是无神的耷拉着,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但是只是他出现在我身边,我的汗毛便倒竖,心也开始揪起来,我的眼前总出现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的片段,这让我有些害怕。我知道不该用害怕这个词,以火影为目标的人应该是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看来我的修行还远远不够。
我没有办法很清楚的描述这种害怕的感觉,我就像是被一分为二了。拿我这身上不明所以的一半伤疤来说,我不清楚它的来历,我没有这部分记忆,在此之前我也没见过卡卡西这个人,我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木叶村。可是现在,我的的确确生活在这里,和一个我所认为的陌生人,就好像这一半的我和另一半的我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生活着,我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某一天,一觉醒来,我误闯进了这里,我成为了他。这种想法纵然荒诞可笑,但是我想不到更好的解释了。我将那沓写着进展报告的纸翻来覆去的看,那上面提到我得病了,我很想去问问卡卡西那所谓的病到底是什么,但是我只要看着他,看着他戴着面罩轮廓分明的脸,半阖的眼睛…心里就开始打颤,原本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的话也像是泡在水里的面一样糊成一团,最终在他的视线下,我只能耳朵发烫低下头含糊的和他打了声招呼便躲回到了房间里,对着床头柜那张我和他头挨着头,同围着一条芥末黄长围巾的照片发愣。
那看上去,我们亲密的好像住在同一个洞穴的松鼠,在冬天里互相依偎着取暖。照片上两个人都在笑,连眼睛都是温暖的,呵出的白色的雾气仿佛近在眼前… …但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心口变得空荡荡的,冰凉的空气嗖嗖地灌进来,我努力地使自己去想别的事情,便将那张照片向下盖住,翻了个身将自己蒙在被子里。
没多久他来敲门了,我赶紧从床上跳起来,第一反应是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要在他面前这么注重仪表。虽然这么想着,但是我还是在确保自己看起来万无一失之后,才开了门让他进来。
他的眼睛在我还没来得及叠的被子上扫了一眼,我身体立刻有些僵硬,就像是被当场逮住作弊一样心里发慌,我往床边那侧了侧身,支支吾吾的道:“我…我只有今天没叠被子。”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显得我十分心虚,我本来可以大大方方理直气壮,这是我住的房间,但我表现的好像他才是这的主人。
他随意的甩甩手表示不在意这件事,配合他那懒散的神情我觉得我受到了冷待,他根本不关心我,至少不像我刚醒来那样关心。
“带土。”他叫着我的名字,声音清朗而低沉,让我有些出神的想起,在村里听过的一位老艺人弹奏的古琴,也是像这样,让人心口像是被拨乱了似的,胸口一阵阵的嗡鸣。
他让我换上厚衣服,他要带过我一个地方。
他熟练的从衣柜里取下一件黑色长款大衣、衬衫裤子等递给我,堵下了我快要问出口的——你要带我去哪?我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但是他的神情是一贯的平静。就像我刚才写到的,他从不向我解释什么…但现在,我觉得并不好过。
我站在原地等着他离开我好换衣服,但是他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一样仍然安静的看着我,我实在是憋不住了,便小声提醒他道:“我要换衣服。”
他一动不动,只是抬了抬眼皮:“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我被噎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在我想该怎么礼貌又不生疏的请他出去时,他又叫了声我的名字,催促了我一句, 我的身体便不听指挥的迅速自己动起来,几秒钟就解开了睡衣的扣子,开始脱起衣服。
——我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
但是上衣已经脱了,我便索性转过身开始脱睡裤,我还没有别人面前坦露的习惯,那让人浑身不自在。而就在我脱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感受到他的气息,还有他那略有些冰凉的指温,贴在我的背脊那里,我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所有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他贴近我的那部分。
他环住我的腰,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帮你。”
然后我便感到一股力道,让我转身,和他面对面,四目相对。他的手指沿着我右边脸皱折蜿蜒的疤痕抚摸着,我的胸腔像是股火苗,随着他一下下的抚摸,热烈而旺盛的燃烧着,而就这在这股火焰将我浑身都烧得滚烫的时候,他出其不意的拉下了他的面罩,我眼睛连一下都不敢眨,但是还是未能看清他面罩下面的样子,因为他的唇已经覆盖上我的,温柔得像是飘散在水面的叶子,随着水波起起伏伏。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和人接过吻了,因为这感觉是如此的熟悉,甚至连嘴唇的温度和触感都仿佛深刻在记忆里… …他的吻和他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在开始温柔的触碰后,便是激烈而火热,我的身体本能的配合着他,我甚至不知道这种本能是哪来的,但是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我变成主导,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热气呼在我的脸上,我双手紧紧的箍住他的腰,我们严丝合缝的贴合着,汗水沿着额头向下流,沾湿了鬓角,他银色的头发闪着明亮的光泽。
“带土,看来无论是哪个你,精力都一样充沛。”
他声音有丝沙哑的性感,他看着我半开玩笑的说道。然后便迅速的又戴上他的面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已经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平静的好像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
“该出发了。”他这样说着。
我往下看了一眼,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将我的睡裤褪下。他转过身不再看我,我动作迟缓的穿着衣服,像是被一个巨大的谜团和漩涡卷进去一样——满脑子都是那个吻。
但我仍然没问他,或许在他眼里,我表现的更为冷淡和沉默。
我换好衣服,他在临出门时披上一件大衣,和我这件是同样款式的,而当他从外面的衣柜拿出围巾戴上时,我有些怔忪,那是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条。
外面仍然严寒刺骨,风吹得树摇影动。我和他并肩走着,不时的看着那条围巾,他注意到我的视线,脚步放缓,低下头看着我问道:“冷吗?”
我没有作声,我的脑袋那时已经迟钝到没法很快做出反应。他停了下来,拉了下我的衣袖,我也停在原地,他望着我微笑了一下,眼睛弯了弯,柔和得和地下那白绒绒的雪花一样,只是看着,就好像要融化了。他解下那条围巾,将我揽了过来,重新缠绕在我们两人的脖间,那围巾很长,两人围起来仍有余裕,粗软的毛线,温暖的贴在皮肤上,像是伸手放在冒着热气的火炉边。
他伸出手,同我的挽在一起,风吹过来的时候,我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连着那条围巾,彼此体温也像是贴在一起,我几乎忘了外面的严寒,全身上下都暖乎乎的。
我跟着他这么走着,不知目的,不知去处,前方白雪皑皑,连着这天幕尽头,仿佛只剩下我们。
进展报告35 【4月24日】
事情有点不对劲,经过上次那件事后。
进展报告36 【4月25日】
可那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
进展报告37 【4月26日】
就这样过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进展报告38 【4月27日】
我不该再胡思乱想了,我的大脑,不,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提醒我,不能再靠近他!他太危险了,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目的。
或许我变成现在这样和他有直接的关系,哪怕他表现的再平静,但是仍然有些破绽。
那天我就发现他有些怪怪的,他带我去了一家医院,奇怪的是那里的人竟然都认识我。有个头发很长,瘦削阴森的男人还和我打招呼,问我的情况,好在卡卡西挡在我前面,没让我和那个人直接交谈。他和那个人寒暄了几句就拉着我走了,我和那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露出个诡异的笑容,然后做出一个口型。我当时看见他笑就头皮发麻,根本没顾着想那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回忆来看,他大约说的是“来找我”。我不觉得我能和他进行什么愉快的交谈,他看起来就像是匍匐在草丛里的蛇还是别的什么冷冰冰带鳞片的动物,我向来不喜欢这种阴测测的人,他们多半是善于谎言和欺骗的阴谋家,比较起来,我更信任卡卡西,哪怕他从不多话,隐瞒了我很多事,甚至让我觉得很危险,但是我觉得他不会骗我。
卡卡西带我去了一个小房间,那里面有个大铁笼子,关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动物!我甚至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是动物,我们进去的时候,那个体型庞大的家伙安静的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它的胸腔那个部位还在微微起伏,嘴里散发出诡异的气味,它看起来和死了差不多。卡卡西看到它的时候,脸色立刻变了,他的眉毛深深的拧起来,连眼神都变得深沉而凝重,他指了下那个笼子,示意我走过去。我的身体一向比我要听他的话…我靠近那个笼子,心里有些打鼓,这个大家伙看起来比那些猛兽什么可怕多了,它的爪子伸出来都能将我贯穿,不过看起来它似乎已经没那个气力了。等我在笼子跟前站定,它缓缓睁开眼睛,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声音很像是夜晚风吹过洞穴时的啸声。
它的眼睛很大,只有一只,上面有一圈圈的纹路,让我莫名的觉得很熟悉。它那样叫了几声,便停了下来,只是用那只独眼看着我,那里面有些浑浊的液体在打转,使它看上去很不妙。我像是突然拥有了某种怪异的能力,我感觉它在跟我对话,我们似乎是连接在一起的,甚至于它眼中那隐隐的蔑视和不甘我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的脑袋像是被电流击过,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往里面穿凿着,两个画面不停地在里面打转,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子,还有被压在石头底下的我… …
我身上的骨头像是被碾碎了一样疼,腿几乎有些支持不住了,在我感觉脚发软有下坠感的时候,一个沉稳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我——是卡卡西。他的眼神比刚才还要凝重,在扶住我的时候,他问我,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时间之类的话,我当时耳中嗡鸣作响,没有听的很清楚,但我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我对他撒了谎。
我们走出去的时候,那个大家伙已经闭上了眼睛,它的呼吸比刚才还要微弱了。
——我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我期盼已久的事情终于要来了,但我不知道我究竟在等待些什么,我也没有去再去细想,因为卡卡西的那个吻扰乱了我,让我不知所措,沉迷在掀开他的面具,拨开他那层用平静掩饰的坚硬的壳,我想看看真实的他到底是怎样的,这让我万分着迷,甚至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开始对他的畏惧。
就在昨天的晚上,我们正准备睡下,他脱下上衣,露出手臂上那个像是钩状火焰的刺青,我脑袋中突然模糊的闪过什么,便问了他一句:“你杀过人吗?”
他安静的点了点头。
我像是有点着魔似的接着问道:“你杀过同伴吗?”
他终于停下了动作,他的眼皮微微的抬起,我注意到他的手臂有些颤抖,脖子向下低了一些,脸隐藏在阴影里,他的声音像是鼓锤敲出的闷响,他没有看着我。
“杀过。”
“你后悔吗?”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那里面的情感复杂到无法形容。
“人死了,一切便已终了。”
他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知道他原本不想这么说的,他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原本到这里我本应该不再问下去,要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害怕过多的面对他,即使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拉近了很多,但是我们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可是今天,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像是有什么在催促着我,在逼迫着我。
“如果这个世界已经到了逼迫人杀害自己同伴的地步,那么我宁可毁掉它。”
“卡卡西,你的心里一定很痛苦吧。”
“为什么要去面对一个这样的世界…混乱无序,相互倾轧,残忍肮——”
“够了!带土。”
他从未用这么大的声音和我说过话,他站起身来,眼睛变得冷酷而危险,那神情莫名的让我感到安心,好像这样才应该是真正的他。
——他不该在我面前掩饰什么。
——他不该骗我。
——不,他不会骗我。
他是卡卡西。
我的身体突然像卸了劲一样,刚才那股狂热,接近疯狂的感觉退潮般的涌下去了,我怔怔的看着俯视着我的卡卡西,突然不知所措。
他的眼神如此的冷淡,但是却饱含着同情和怜悯,十分矛盾的杂糅在一起。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似乎接近真相的那一部分。
他就是如此看待我的, 他怜悯我,他提防我。
而我终于也确确实实的明白了,他之所以搬来和我一起睡,并不是出于别的我所想象那种,甚至那天的吻或许也是他刻意为之的。
他是为了监视我。
他是在试探我。
我却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我想我该远远的躲开他了,他太危险了。
进展报告39 【5月2日】
我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从大蛇丸这里。
在大概两个小时之前,他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抚摸着松木桌子上的一只蜥蜴标本,用他那蛇类般的金色竖瞳打量着我,眼神像是打量猎物或者实验品那样的兴趣盎然。他并不意外我的拜访,我还未开口,他便请邀请我进到他的办公室,那里两杯刚泡好的茶正冒着热气。
“带土君来找我,想问关于卡卡西的事情,还是关于你自身呢?”他开门见山道,手指绕着鬓边的长发,青白的嘴唇露出的笑容有些不可捉摸。
虽然他表现的礼貌而温文,但是我仍对他抱有极强的警惕,我知道他是想从我这里获得些什么才让我来找他。
“你对我的过去了解多少?”
他的舌头在下唇那打了转,慈爱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孩子:“全部。”
“我要做些什么你才愿意告诉我。”我平静的目视着他,虽然我并不觉得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一下下地摸着那个干燥的蜥蜴硬皱的表皮,像是获得了极大的快乐一般陈述道:“不用你做任何事情,我会告你所有的真相,听完后便由你做出选择,你尽可以做任何你想要做的。”
“为什么?”我有些怀疑,他为什么如此轻易的便告诉我,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那种无所图的好心人。
他又露出那种阴测测的笑容,他眯着眼睛,脖子往我这伸了伸,像是一条游走的蟒蛇。
“我是个观察者,一名科学家。”他如此解释道:“世间万物都是我研究的对象,而现在,此时此刻,我对你的人生,你的选择充满兴趣。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撒谎,因为那会影响这个美妙实验的结果。”
他用右手敲了敲桌子的边缘,发出磕磕的响声,我的心跳随之逐渐加快,我仿佛闻到了柏油和甘松香的气味,手里握着的那个温热的白瓷茶杯也变得滚烫而沉重。
“我们从十八年前讲起好了——”他的声音黏嗒而潮湿,带着一丝阴柔。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长到听完之时我手里的那杯热茶早已变得冰凉,我循着他的话语,仿佛穿过了一漫长而漆黑的隧道,一条蜿蜒曲折的昏暗巷道,但那尽头不是苍白的曙光,而是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脸庞,埋在尘埃里。
“所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人都是假的?真正的我…在哪?”我发出的声音喑哑而干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略有些不赞同的蹙了蹙眉,交叉着双手颇为认真的看着我问道:“你认为什么才是真实?”
“原来的世界…木叶村…忍者…还有,还有战争——”我思绪无比混乱,断断续续的说着。
他摇了摇头,眼里露出那种近乎痴迷的微光,像是对我在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看,在我讲完那个故事之前,你不曾怀疑过这个世界,因为这里的一切除却你上述提到的那些无关紧要的构成,它本身便如此真实而独立,这就是六道仙人的力量,或者说,十尾的力量。”
“你创造了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生活着。”他微笑着,放在标本上手指骨节分明而苍白,那下面那只惨绿的蜥蜴仿佛活过来了一般,睁着那鼓着的黢黑的眼球盯着我。
“不——这里都是假的。”我摇了摇头,坚定自己的想法:“这里的人,包括你在内,都不是原本的,如果谁想要离开,他就能离开这里,因为外面的世界,我所在的那个地方,才是现实,这里只是…只是一粒糖果那样的世界,被亮晶晶的纸包着。”
他笑了,原本瘦削凹陷的脸颊也变得丰盈,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和蔼的医生。
“带土君,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我看着他,摇了摇了头。
“比起用谎言欺骗别人,你更擅于欺骗自己。”他慢悠悠的,像打着节拍那样的说着,声音幽远而低沉。
“什么意思。”
“糖果的世界会在撕开那层纸后就轻易的融化,而这里——”他看向窗外丛丛的山毛榉,一字字仿佛钝器砸地———
“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消失。”
直到他离开这里,我仍然处于一种迷迷蒙蒙的状态,周围尽是迷雾,而我面前却有无数的岔道,所有的指示牌都语焉不详,带着暧昧的揶揄。
我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隔着玻璃在看另一个人搭台唱戏,但底下的观众却说上面的那个人就是我,然后恍然间,那个站在台上的就变作了我,而他站在了玻璃的后面,不发一言。我毫不知情,慌张无措,甚至连话都说不利落,只能孤零零的站在台上。而卡卡西还有那个叫琳的女孩,他们并不在底下,他们坐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视着我。
当我写到这里,写到卡卡西这个名字,我感到一种随之而来的焦虑,我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必需要告诉他(不是我趁他出门偷跑出来这件事,我并不为此感到后悔)。
是另外一件,心底突然迸发的焦急和紧迫让我握笔都有些不稳,我得想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
在此之前,我要去纲手医生的办公室偷拿一样东西,大蛇丸已经将钥匙给了我。
他说或许我会想看看——
那里有卡卡西的备忘录。
备忘录其九
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了五时三刻,带土现在或许正在医院里纲手的办公室,翻看我的那些记录吧。——这与计划相差无几。
一切都快结束了。
在此之前,我时常会想,这个任务结束的时候,我会是怎样的心情? 等回到了现实的世界,我又该怎么去面对那个带土?(或许我并没有这个机会)我不愿意去逃避这些,我设想过很多的答案,无数次的去模拟可能的场景。这就和我的战斗方式一样,已经融入了我的意识里——耐心的观察敌人,分析局面,飞快演算一切的可能性。
但带土不是敌人,至少现在不是。
他已经构不成威胁了,如今的他,虚弱到一个普通的下忍都能轻而易举的要他的性命,他躺在医院的独立病房里,肌肉萎缩到只有薄薄的一层,脸颊、胸口、背脊的皮肤都凹陷了下去,只有那口残余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我知道他求生意志并不强烈,所以放任自己的意识沉迷,就像他所说的那样,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是地狱,是死亡。我无法改变他这种想法,就像他无法改变我的立场。我们彼此的人生在神无毗之桥那一战、在那个石洞崩塌的那一刻,就已经走上了岔道,我代表的或许也并非正义,但他的所作所为却是大错铸就,他得活下来赎罪,他应该活下来。
——我想让他活下来。
我知道我的理由是如此的蹩脚。
五代火影之所以让我接下这个任务,与我曾是带土的同伴无关,与我对木叶的忠心也无关,她选择我的理由只有一个,我是最想让带土活下的人,我会千方百计的设法救回他,这点她以及其他人办不到,哪怕出于局面的平衡,考虑带土死亡后的种种风险,他们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临时起杀心。
所以…带土他会活下来,哪怕拼尽我的一切,哪怕意识在这个世界消散,我也让他在现实世界里醒来——二十年前在神无毗,他给了我他的写轮眼,并且将琳托付与我,我违背了约定,并的确亏欠于他。
那么这一次,连着这双眼睛和命,便一并还给他。
我们之间,恩怨纠葛早已无法理清,这里的虚虚实实也只是重复着过去的一切:我们在不合时宜之际相交,在关系和缓心意相通之时分离。
他讲到的那个故事,我早该明白其中的意思了,他比我看的要明白。
那就是我们的结局,戛然而止,就像骤然熄灭的蜡烛,或许你能看见那余留的烟柳,但火光不复。
他以阿飞的人格消失之前告诉我那个离开的方法,不是为了让我带他出去,他自始至终不曾这样打算,他只是想让我活着离开,可笑的是在这方面,我们总是出奇的一致。
他累了,他想斩断与这世界与我的联系,所以他提前剧透给我他的故事,他是森林里注定被消灭的坏蛋,而我是不知疲惫的旅行者。
可这次他错了,我没法这样无止境的行走下去了,或许我也想在森林里歇歇脚,或许我也想被安静的埋葬在那片土地里。
因为… …
看看我这一生,还剩下什么?
进展报告40【5月3日】
他显然没料到我就这样回来了,没有生气、愤怒,没有如他所愿的想杀了他。我甚至还去便利店买了些牛奶和蔬菜,这样我们下一餐还有得吃。当我这样拎着购物袋,按响门铃,让他接一下手中的东西时候,他久久没有动静。我表现的就像我真的只是出门买了一趟菜,我还冲他笑了下,拍了下他的肩膀。
这些天的相处,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我毫不怀疑如果现在给他换一身黑西装,胸口别上一朵白花,那么见到他的人都会以为这个男人一定是沉浸失去亲人,亦或是心爱之人的巨大痛苦之中,他的表情比参加葬礼还要严肃。
“带土——”他话中包含着试探,欲言又止,显然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计。
“怎么了?”我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柜子上,回过头看着他,他比我个头要高一些,但此刻,我却仿佛从上俯视一般,能清楚看到他不确定的眼神,微动的眼睫,以及眼睛中那少许的波澜。
“你…”他在犹豫,他在与我短暂的对视后就移开了视线,我看到他握成拳状的手紧了紧。
“你刚才出去了。”
“嗯。”
“去买菜?”
“对。”
“…你离开了三个小时。”
“所以呢?”
“买菜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你去哪了?”
他的面色又恢复一贯的冷静,像是玩狩猎游戏时精明耐心且从容不迫的猎人。
我突然笑出声来,满意的看着他复杂的眼神。
“你是不是想听我说,我去了医院,见到了大蛇丸,听完了关于我的故事。”
“然后看了那些你所谓的备忘录——那些讲述你步步为营的接近我,故意让我失去记忆,并且企图害死我,和我那个身在疗养院的心爱女孩的计划?”
我慢慢靠近他,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近到足以让他听到我呼吸声的距离,斩钉截铁的道:
“那上面写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感到他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了,如果贴近他心口的位置,或许能听到那瞬间混乱加快的心跳声。
他向来擅长掩饰自己的内心,但此刻却暴露无遗,因为他连推开我都做不到,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你不认为我在骗你?”
“你一直在骗我。”我毫不犹豫的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相信,既然你已经看到了那些东西,你应该知道,能从这里出去的只有一个人,谁都想活下去不是吗?”
“但不包括你——”我停顿了下:“或许也不包括我。”
“我想活下去,哪怕杀死你和琳,背叛所有人也无所谓,我可不想一辈子被圈在这里。”他语气冰冷,表情到位,说得恐怕他自己都要相信了。
我握住他的手腕,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他总是这样,时刻绷紧神经,哪怕片刻的放松,也是在他确定周围环境完全在他控制之下。
可现在不是了。
“卡卡西,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我一定会相信你的片面之词?”我这样问道。
他沉默了很久。
“你是不是认为我失去了以往的记忆,只有十几岁的心智就能任你摆布了?”我替他回答道。
他的表情变了,眼神瞬间变得敏锐:“你恢复记忆了,还是说——一切都是你装出来的。”
“要是装的你能看不出来?这几天我是真的不记得你,还有以前的一切。”
他显然已经明白了,眉头深深的皱起,声音也提高了一些:“所以你现在…是谁?”
我有些失望,他仍然如此看待我,将我区分开来。
“你不问问你到底哪里出错了?”
“问了也无益于当下。”他言简意赅道。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就是过于传统和老派作风,正确不正确,有意义无意义,从竹筒的这边一定能看到竹筒另一边?——当我胡说八道,不过卡卡西,你的做法到底还是太直接了,就像你的为人一样,还记得你一次在战场上使用雷切吗?”
他沉默不语。
“那是个还未完成的术,但你却固执的使用它,因为你相信靠这招能够一举击溃敌人。哪怕后来你改变了许多,谨小慎微,注重战术。但有一点你却始终没变过,只要你相信什么,你就会深信不疑,并且义无反顾。”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我们好久没有轻松的喝喝茶,聊聊往事不是吗?”我顿觉感慨和沧桑:“我们这个年龄,不都在缅怀过去。”
我走到沙发那里,让身体陷进柔软的海绵垫上,见他还站在原地,便冲他招了招手,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便一言不发的走了过来。
“我知道你的目的是想让我活着。”我直截了当的说道,现在已经不需要掩饰什么了,我们彼此都身心疲惫。
“但你不想。”他同样直接。
他总是这么固执,相信一切他所相信的。
我摇了摇头:“不是不想,是不能。”
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不安,语气也些不稳:“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的脸,坚毅稳重,带着股凛然的傲气,这么多年过去,即使性格收敛了许多,也仍能看到他少年时候的影子,不再锋芒毕露,但是正如刀剑入鞘,剑意仍在,不减分毫。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的,我写的那些东西不正是留给你的吗?”我指的是我正在写的进展报告,我没在里面撒过谎,这里面有我的一切。“你应该都看过了。”
他突然打断了我接下来想说的话,他很少这样做。
“有时候,我分辨不清你的意图,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真正的想法,还有你所谓的…”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才用毫无起伏的声调说出那个词:“爱。”
我们彼此都陷入沉默,我们这间的关系是如此纷繁复杂,层层叠叠紧密缠绕,或许他不这样觉得,但我始终认为,我们并非背道而驰,我们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就像我们的眼睛一样。
整个屋子里,安静的只能听见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
外面已是昏暗而寂静,月亮的光芒,灯的柔光混合在一起,时间慢慢流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喉咙已是干涩而刺痛。
“我只剩下你了。”
声音不大,但是却能清楚的传入他的耳中,我知道他听懂了。
“你也同样。”我这样说着,望着他,眼神中包含着怜悯:“所以你舍不得我死。”
他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没有否认,当然也不会赞同。我了解他,他还没坦白到这个份上。
我注意到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从衣袖中露出的手腕能看见明显的青筋,显然他将手攥的很紧。
“你是怎么恢复记忆的,没可能这么快。”他终于说话了,但是对于刚才的问题避而不谈。我很乐于这样猜测,他不想让自己的内心被扰乱,他试图重新掌握局面。
“的确不可能,如果只靠我一个人的话。”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是大蛇丸?”
“他为什么帮你?”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你难道真以为他和你达成了协议就会站在你这边?”
“不是和我,是和木叶。”他纠正道。
“谁都好,总之,他帮我的理由和帮你们的理由是一样的。”我表现得十分耐心,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我很想和他放松的交流,毕竟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他只是在观察而已,他可以随时改变他的立场,为了那谁知道是什么的真理。从某个角度看,他没有立场,帮助我,也只是想看看我在这种困境下的选择,就像我们小时候剥开蝴蝶的茧,或者是剪掉蚊子的腿。”
“… …我小时候没有干过这种事。”他认真的看着我道。
他总是在这种时候一本正经,我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他对我的身体进行了长期的研究,你还记得那个手术吗?那的确起了作用,否则只靠你的话,我的记忆没有那么快就被唤醒。”
“当然,他不可能再对我进行一次手术。不过他毕竟是大蛇丸,他发现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卡卡西目光有一丝闪烁。
“在我这里。”我指指自己的脑袋,缓缓道:“插入了一根细小的查克拉针,用仪器是无法检测出来的,这是用阴阳遁制造的,在我死亡后也不会消失,它持续的释放能量,使我的记忆混乱。”
他的表情变得凝重,正视着我道:“和佩恩身上的东西一样?我记得那是查克拉的接收器,而且只有轮回眼才能控制,你现在——应该失去了那种力量才对。”
“但是宇智波斑没有。”我平静的道。
“他已经死了。”卡卡西皱眉。
“那这里的他又是什么?幽灵?”我反问。
“这里只是你的意识世——”他怔了怔,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震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十尾是创世之神,力量无边无际,它本来便是世界能量的本体,这个世界也是依托它的能量而形成,并以我的意识为形体,只要十尾和我不死,那么这个世界将会永恒存在,就和我们的世界一样。”
他脸上的冷静终于卸下了,他看着我,脸上比外面的冰霜还要白,像是被冻了一夜一般,他的嘴唇有些发颤,我知道他不是害怕,他只是想到一种可能性——我即将告诉他的那种。
“你是说,十尾也会死。”他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眼睛里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担忧,在那一刹那,我有些想拥抱他。
“如果十尾死了,现实世界会怎样?”他如此的急迫,除了发现我真实身份的那一天,我从未见他如此的失态。
“就像植物离开了阳光和土壤,你觉得会怎样?”
我又看了一眼时间,然后看了看他,他的心果然乱了。
“你有办法。”他紧紧的看着我,语气没有犹疑。
“标准答案。”我开了玩笑,但是他没有笑。
他只是看着我,无比的专注,他的声音缓慢低沉而有力,像是要嵌进我的心里:“带土,我相信你的话。”
我同样注视着他,他专注的看着我的眼神总是让我难以移开视线。
“十尾它…怎么了?身为人柱力的你,应该比所有人都了解。”
在他的目光下,我点了点头:“我的确很了解,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现在就是它。”
“木叶不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派你来的吗?”
从他一闪而过的惊讶中,我发现他或许并不知道实情。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一旦消息泄露,将引起难以预估的恐慌,这对于刚刚恢复生命力的忍界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卡卡西是唯一一个能够执行这个任务的人,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唯独对他,我没法避而不见,没有一丝逃避的可能性。
谁让我…
我顿时觉得心口那有些苦涩——人无法挣脱自己的宿命,我也同样。
我这一生,绕不开,躲不过,也忘不了他。
“卡卡西,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他冲着他微笑,我记得在很久以前,他说过他不讨厌我笑起来的样子,那会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我。
他的眼睛颤动了一下,手指节有些泛白,他盯着我,像是怕我下一瞬间就消失了一样,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苦涩:“你出去的话,十尾会怎么样?”
“我一旦在现实中醒来,那么这个世界将不复存在。”我耐心甚至温和的慢慢讲述着,我喜欢和他聊天,我珍惜这种时光。
“十尾它撑不了多久了,这个世界是它借以安眠的地方,它将在此处长眠,积蓄能量,几万年,甚至是几十万年,永远沉睡。人类的生命过于短暂,我们无法衡量这一长度。”
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连呼吸都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你觉得我这样做很不合情理?我应该是最想毁灭掉那个世界的疯子对吗?”我知道他一直这么看我。
“带土。”他又叫了我的名字,我喜欢听他喊我时的声音。
“我从不认为你是个坏人和疯子。”他这样说着,有一丝难言的疲惫,他伸出手,缓缓的触碰到我的脸颊,在我的左眼那里停住,时间似乎走得很慢很慢,我能感受到他指尖有些冰凉的温度,还有手指上厚茧粗粝的质感。
他像是喃喃自语,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自己。
“你是宇智波带土,梦想是成为火影,但实际你很没用,总是拖后腿,爱哭又爱逞强,能力不出众却一心想保护同伴,是个吊车尾、傻瓜、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同时…”
——“也是一个…英雄。”
他如此说着。
“不再是了。”我推开他,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十分渴望了解卡卡西对我真实的想法,但现在我不想听了,我没法听下去。
“我知道。”他看着我,脸上布满了沧桑,我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了岁月的流逝……已经二十多年了啊。
“我原本以为我能救你,我总希望你活着。”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道:“我不止一次的想,在神无毗桥,我能救下你就好。我有很多的机会,如果当时我再强一些,如果我能早点察觉到敌人的行动,如果……你不推开我,那么你就能活下来——那么,我就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被那些石头淹没。”
他仍然在懊悔,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微微低下了头,掩盖住自己的神情。
此时此刻,他再无隐瞒,在我面前表露他的内心,不管我想不想听,他仍旧慢慢讲述着,像是个絮叨的中年人,而不是当年那个高傲的少年。
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也许再过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卡卡西将会衰老成我不认识的模样,然后便是如期而至的死亡,他死后,在另一个世界,那里有老师,有琳,有他的同伴…有许许多多他认识的人。
但不会有我。
我们从今往后,乃至下一辈子,永世的轮回,也将不会再见。
多么的美满啊,对他而言。
我笑了笑,飞快的用手指捻了捻眼角。
“卡卡西,你得离开这里。”我走在他身边坐下,我和他肩并着肩,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这一刻的感觉如此宁静,“你的查克拉恐怕也所剩无几了,再不离开,现实中的你也会有危险。”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从他的神情中我看出,他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离开这里的方法不是唯有切断你和这里的联系?”他平铺直叙道。
“严格来说,是封闭,当这个世界完成封闭的刹那,便能将里面外来的精神体驱逐。”我斟酌着用词,“其中一种情况是,我的精神受到巨大刺激,意识不堪负载,那么这个世界自然也会受到影响,届时将会强行封闭。”
“所以你的计划…如果成功了的话——”
我的脑中闪过了很多的场面,并不使人愉快的那种。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才问道:“斑之所以愿意告诉我,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了你的决定?”
“要知道他比我们两个加起来岁数都大,那是个精明的老…人家。”我耸了耸肩,对此在意料之中,对于斑来说,只分与柱间有关,与柱间无关这两种人,而对于后者,他向来是抱着高高在上的戏耍态度。
我总是斗不过他,但我现在也无意于此。
至少在这两年里,我在花店勤奋而快活的工作,这让我或多或少的感受到自己些微的价值。
他眼神是我描述不出的复杂,他似乎有很多的话想对我说,但屡次欲言又止,直到最后,我听见他说:“你会怎么样?”
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但仍然固执的问出来。
我终于顺遂自己的内心,轻轻的拥住了他,他也缓缓的伸出了手,回抱了我。我们的额头相抵,紧密的贴合着。我们像是兄弟那样拥抱着,我在他耳边轻声的说:“不会怎样…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收紧了手臂,我靠在他的身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像是踏在棉花和柔软的泥土之上,我闭上了眼睛,听到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写到这里,我将不得不遗憾的停笔,如果有可能,我想一直将这报告写下去,写完我们的一生,但如无意外,这将是我最后的一篇进展报告了,我很想将这一天所有的细节都记录下来,这是我唯一能留给卡卡西的东西——我最真实的记忆和感受。
我想,现在我可以回答他一开始问我的那个问题。
什么是爱?
于我来说,大概是二十年前我让他替我好好看这个世界的嘱托。
也大概就是现在,我写下这行字时的心情——
“卡卡西,珍重,勿念。”
宇智波 带土
备忘录其十
我整理好他的每一份进展报告,将其中一些纸那皱起的边角抻平对齐,那叠纸并不厚,我拿在手里却觉得有些沉甸甸的。
这是他第二次送给我东西,作为收礼人,我理应妥善保管。我不知道在没有人维护的情况下,这栋旧式楼房,还有那看起来质量并不太好的纸张能存放多久。出于这一顾虑,我将这沓报告整理并订起,和我们的棋盘放在了一起,这棋盘是他亲自买回来的,我想他大约是很喜欢的。我与他真正相处的时间只有这两年,我或许能够通过一些小的细节和举动判断他当时的心情或者想法,但是却摸不准他的喜好,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情绪都变化无常,想要弄清楚他真正的喜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如果我们的相处能够在稍微延长一点,十年或者二十年,当我们都老了的时候,我会更为了解他——但这似乎有些奢侈,毕竟我们都是时日无多的人,便是不置于这一境地,作为忍者,得善终者也少之又少。
就像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一样,我们都循着命运既定的轨迹一步步走,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只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因为在大多数时候,死亡无法预见、无法改变,就像时间的定点,注定要发生。所以在后来,哪怕我仍然不赞同带土关于月之眼的构想,但我却是有些理解了,他总想塑造一个理性化的、没有矛盾的和乐世界,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所有人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没有对于未来的惴惴不安、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死亡的不幸…这确实很显得美好而诱人,但是却虚幻而不切实际。
我与他的人生轨迹虽大相径庭,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我们都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变故,以及太过于频繁而短促的死亡,只是我逐渐适应并安于这世界的规则,而他却试图去改变。换一个角度来思考的话,他大概自始至终都怀揣着伟大的梦想,就像小时候,实力不济能力平平便立志要当火影。可是他总是差那么一步,在日后我也没有避讳的和他说过,这大概就是他的宿命。
就像他下棋一样,无论开局多么气势冲天、信心勃勃,也总是赢少输多,而那寥寥几次的得胜也只是几目罢了,可他仍然乐此不疲——固执而单纯,一旦认定什么便不再改变了,和他的感情一样,哪怕藏着掖着,也能通过他的眼神感受到。在这一点上, 我做得比他要好。
而这一次,他又是果断而决绝,不容人置喙,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对了,是他送给我他的写轮眼。我替他保管了十八年,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我或许会替他保管一生。而这次他又将一切托付于我,让我珍重并好好活着,可人总有倦怠的时候,我已经没法保证下一个十八年,或者我接下来的人生了。
所以我只能礼貌的拒绝那份报告最后的那行字。
前面曾写到,如果再给我们多一些时间,或许我们会更加了解对方,所以,如果他更了解我的话,便会知道我面对这一局面时候的选择。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回禀火影,结束此次任务。然后到医院里替他摘下呼吸机,盖上白布。然后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到我正常的生活,在余生之中,不时的为他上上坟,对着墓碑聊聊天。
换做两年前的我,或许真会如他所愿,这样去做。
但他为什么会以为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未免太高看我了,我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克己奉公、坚韧卓绝的忍者,如果我是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冷静。
我能够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耐心地将屋子打扫一遍,然后订上他那些字迹潦草的报告、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那些是可以预见、可以安排的,所以不慌不忙。就像他昨天能够冷静的与我交谈,并在后来用写轮眼让我陷入幻觉,是因为他给自己安排好了一切,他的结局,所以能这样的有条不紊。
不过,有一点或许是他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我从没有想过要一个人离开这里,我很早就已经估算过这个任务的成功率,失败的后果也不是没有想过。而在任何一种方案里,没有哪一种是选择抛下他。
我固然不会为了他改变立场,但是我能够选择我的死亡,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我不会让他一个人。他这一生颠沛流离,经历的苦难不比任何人少,所以即便他罪大恶极,即便他命该如此,即便这宿命无法挣脱。至少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我不想让他过于孤独。听说人在临死之前,会感到寒冷,那么两个人一起的话,也许能够暖和一些。
你说对不对,带土?
这个答案,等我与你再见面的时候,你来告诉我,这次不需要写下来,要知道你的字并不好看,我想听你说出来。
这份记录就记到这里了,如果木叶安排在此的其他人看到我留下的信笺,应该会将此封记录带回。
所以火影大人,如您能已看到这篇手稿,请理解我的决定,或许这并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我遵循内心做出的选择。必要的时候可以将真相告诉我那三个可爱的徒弟,我没能教给他们更多的东西,只能留给他们几句话,请代为转达:未来虽然变数颇多,并将面临无数的艰难险阻,但就像我们上第一堂课一样,只要信任同伴,相信彼此的力量,便能抢到那个铃铛。
最后,如若可以,请将我和带土安葬在一起,无需立碑,寻后山能看到木叶村的一处即可。
——至此,我已了无遗憾。
六代目火影手札
今天,和佐助还有小樱一起去后山,给那座合墓周围修剪了一下野草,我照例给烧了一本亲热天堂,然后讲述了一下村子的近况,佐助说我越来越唠叨了,可是我又不像他,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而且我记得老师他当年上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小樱敲了我脑袋一下,让我不要突然提到这么伤感的话题。
但我不觉得伤感,因为老师并没有真正的离开我们,或许我能够乐观的期待一下,没准几十年后他就回来了呢!
说起来,这已经是我当上火影的第五年了,按照档案的十年解密规则,我有权查看老师包括暗部时期的所有档案和手稿,不过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该知道的事情,纲手婆婆并没有隐瞒我们。
一开始我就知道,卡卡西老师接受的是一个很困难的任务,具体有多困难呢,我不会形容,大概就是如果一乐拉面关门后,想再吃到那的大碗叉烧一样。
我一直都清楚带土的情况,他住在木叶医院里,没有意识,没法唤醒,连翻身都要别人帮助,日常的清洗和护理都是卡卡西老师在做,其实这些事情交给医院的护工也可以,但是老师却一直亲力亲为,他说就当是积累生活经验,连我都觉得这个理由太过敷衍了。我以前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卡卡西老师要对带土这么执着,这个问题当年佐助也问过我,但是我觉得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 直到有一天,我路过病房,并没有立刻推门进去,那时候正好是中午,病房的门微微敞开,我站在外面,看见老师正在床边,弯着腰,他的手上拿着一根蘸湿的棉签,正一点点的替带土润湿干裂的嘴唇,外面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柔柔的散在他们的身上,整个房间都暖融融的,我看见卡卡西老师凝视着带土的眼神,很温暖,好像对方并没有这样无知无觉的躺着,我看着他那小心而温柔的动作,觉得他将带土视为兄弟一样亲密的存在,这种感觉和我对佐助是一样的。
那时候,我回想起卡卡西老师曾经对我们说过的那番话,他说,他最好的朋友被刻在了慰灵碑上,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极为平静的,但和我看到的此刻他看着带土的眼神比较起来,却完全不同,和他看别人的眼神也不同,那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悲伤,也许压抑久了就变成了平静。
所以他接下那个任务我觉得理所当然,他想让带土活下来。
在临行前,他请我们吃了一乐拉面,我吃了好几大碗,想让他肉痛一下,但那天,他却很爽快,还拍着我的头,让我多吃点,他那份却只吃了一小口,期间,他一直望着我们,用小樱的话来形容,就是…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他告诉我们,他或许有很长的时间没法与我们见面,因为这次任务要将全部的查克拉都连接到带土的精神世界里。他嘱咐了我们几句,和当年带我们时候的语气一模一样,开始有一丝的漫不经心,但最后却是严肃而正经,我知道他在担心我们。但说实话,我更担心他,因为进入别人的精神世界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情,而且一旦在查克拉消耗完之前还没有返回,那么,现实世界的他也就命悬一线了。可我们的身份都是忍者,对于忍者来说,任务都是有风险的,很多都需要以命相搏。
我问他,如果带土到最后仍然一意求死呢?
他说,我不会让他死,我会带他回来。因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践行了这句话,因为他没有将带土带回来,甚至于他自己,也没能回来。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没法忘记那一天,小樱和纲手婆婆从急救室出来的时候,我记得小樱满脸的泪水,但是听不见她哭泣的声音,周围一切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声音,我只记得纲手婆婆疲惫的面容,佐助蹙起的眉头,还有凯以及好多人悲戚的模样,但我听不到声音。
卡卡西老师安静的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他的旁边便是带土,两人的眼睛都安静的闭着,这两年来一直如此。但这一次,他们告诉我,老师他不会醒来了,但明明他的手还是温暖的,我摸了摸他面罩的表面,那上面还有呼吸的余热,我不愿意相信,哪怕那台心电监护仪的图像变成了一条直线,我还是固执的不愿意承认——就像他经常迟到一样,这一次,也许也是只是晚了一点回来,他只是迟到了,不是不回来了。
小樱的眼泪滴在我的手上,很热,直到看到周围人红红的眼眶,我才恍然间发现,只有我没哭。
那一刻,我似乎模模糊糊的看到了小时候的老师,他旁边是带着护目镜的带土,两人肩并着肩,一路上说说笑笑,然后走的越来越远,地面似乎开着一朵直插云霄的花朵,我认识…那是十尾。
等我眼睛模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时,才感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一直话滑到了脖子那里,变得冰凉,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我听见佐助声音有些沙哑的说:“吊车尾…别哭了。”
那天之后的事情我便记得不太清了,我只知道这是我第三次穿上黑色的丧服,纲手婆婆告诉我,派到那边另外几个人顺利的回来了,他们带来了卡卡西老师最后的消息,不过因为他们不是完全的精神体进驻,所以能做的非常的有限。根据他们的描述,那一天所有的冰雪都融化了,天空无比湛蓝,树木在顷刻间便长出绿叶,地上开满了不知名的花…然后,从大地的一角,拔地而起了一根藤蔓,蜿蜒而上,那上面一株巨大的花骨朵逐渐绽放,流光溢彩,像是有彩虹盛开在花心里。在场的那名感知型忍者说,那花里,有带土和老师的查克拉,而在那朵花彻底绽放之后,那个世界顿时变得无比的明彻,像是有数十个太阳一起照耀一般,随后他们的意识便被一股力向外推,直至切断了与那个世界的联系。
而那之后,大蛇丸告诉我,带土和老师的精神体已经与十尾融为一体,他们一同陷入了沉睡。
这个沉睡会是多久?几十年亦或是数百年?谁也说不清楚,也没人能够得知,就连大蛇丸也不知道,所以他分出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留在了那个世界,继续他的观察。
我问他,在那个世界里,带土和老师发生了什么?
大蛇丸只是看着我,露出有些莫测的笑容,告诉我:他们只做了一件事,找到了彼此。
我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在往后的几年里我也一直在思考着,带土的选择、老师的选择到底是什么?究竟对不对?值不值得?
然后,直到我成为了火影,肩负起整个村子,又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之后,我仍然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而就在很偶然的一天,一个普通的下午,我一个人走在树林间,头顶上是层层叠叠的树木的枝桠,当我走到其中一棵几人合抱粗细的大树,抬头往上看,发现在一根树枝之上,两只小松鼠依偎在一起,粗软毛尾巴搭在彼此身上,阳光照在它们的身上,安静而柔和。我在那里站了好久,腿都有些僵硬了,我觉得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只能先写下来,也许日后又会有不一样的看法。有些时候我们做出选择,无关对错,无关价值,甚至无关选择本身。也许,你只是找到了那个对你而言不可或缺的人,与他交付生死。
这恐怕就是忍者的夙愿了。
走过那片树林,我一个人站在老师和带土的合墓那里,树上的叶子被风吹下来打着卷飘落,正好落下来两片,安静的铺在湿润的泥土上。
-END-
真心话大冒险「柯哀」
“小哀,你终于来了。”
高木警官一脸苦大深仇。
他的背后是两三个鼻青脸肿的少年,江户川柯南坐在他们对面,右手小臂被石膏固定着,头发凌乱。
她跟着高木警官草草过完了程序,签下阿笠博士名字的时候还在想,果然有熟人就是好,更何况这个熟人还是看着他们长大的。
“走吧。”
出来的时候江户川柯南已经站在门口乖巧地站定,她走过去轻轻瞥一眼后面惨不忍睹的三个少年。
那三个狼狈的少年也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那莫名其妙的眼神,江户川柯南就站过去挡住了她的视线,他看着她,露出委屈不乐意的表情:“灰原,我要疼死了...
“小哀,你终于来了。”
高木警官一脸苦大深仇。
他的背后是两三个鼻青脸肿的少年,江户川柯南坐在他们对面,右手小臂被石膏固定着,头发凌乱。
她跟着高木警官草草过完了程序,签下阿笠博士名字的时候还在想,果然有熟人就是好,更何况这个熟人还是看着他们长大的。
“走吧。”
出来的时候江户川柯南已经站在门口乖巧地站定,她走过去轻轻瞥一眼后面惨不忍睹的三个少年。
那三个狼狈的少年也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那莫名其妙的眼神,江户川柯南就站过去挡住了她的视线,他看着她,露出委屈不乐意的表情:“灰原,我要疼死了。”
接到警察电话时,灰原哀正和小八玩真心话大冒险,她今天运气很不好,一个简单的石头剪刀布就连着输了三场,起先她抵赖道前两场都是热身,直到第三场,她看着手中的剪刀在对方扬起的拳头下显得格外不自量力。
于是她退让了,选择了真心话,她想在小八面前出丑总比在别人面前出丑好。
小八的笑容贱兮兮的,她问:“你第一次被表白是怎么的场景?”
灰原哀想了想,脑子里一闪而过一张寒风中冻得泛红的脸,她说:“是高中去英国做交换生的时候。”
在帝丹高中读书的她因为英语成绩优异被推选去英国做了将近半年的交换生,她本不乐意去,觉得这样大好的机会给她实在是有些耍赖,但听闻该消息的江户川柯南特意从楼下跑到楼上一脸痛惜地批判她。
“难得的高中生活,难道你就想在这个破学校里呆三年?”
她没告诉他,她就是这么不求上进不思进取,就喜欢他嘴里的这座破学校。
她最后还是去了,因为远在英国闲来无事休假的赤井秀一答应她带她逛遍那块儿的奢侈品店,至于由谁结账她可不关心。
去英国的第一个月她就引起轩然大波,因为某个瞎了眼的小男生在楼梯口给她送了一大束红玫瑰,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她险些以为时隔多年组织的人再次不远万里来暗杀她。
“然后呢?”
“我报警了。”
“为什么?!”
“那捧玫瑰的包装样式是我最喜欢的,连味道都是我经常用的香水,我觉得他可能是个变态。”
“这个变态长什么样子?”
“浅金色头发,蓝眼睛,小雀斑。”
其实她早忘了,可是为了满足小八旺盛的求知欲她还是说了一个最有可能的长相。
新的一轮开始,她又输了。
小八笑眯眯的:“我知道灰原哀同学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所以我猜你又要出剪刀。”
灰原哀表面微笑,内心冷漠地呵呵。
没错,你真了解我。
“你是因为什么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真是狡诈的问题。
灰原哀深吸一口气:“有一次我们坐公交去滑雪,然后遇到了抢劫银行的逃犯。”
小八的眼睛睁得比核桃还大。
“他们为了救出监狱里知道藏宝地点的头目,在车上放了炸弹威胁警察。”
后来感知到潜在危险的她决心赴死,那座本该通往滑雪场的公交车成了她给自己定下的坟墓。
她在死亡前最后几秒想着天堂的姐姐,她想她本应该更早地更早地抛弃世俗去见她,但是因为某些过于耀眼的光芒给了她孤注一掷的希望。
他没有放任她的自暴自弃,从安全地点返回公交车,用消防栓打碎玻璃抱着她与死神擦肩而过。其实不用想她就知道他的胳膊一定受到了严重的擦伤,鲜血甚至沾染在她小腿上,但他一声没吭,只管吩咐高木警察送她离开。
“你是说,他抱着你从车上跳了出去?”
“对。”
“哇灰原哀,要是我我就原地求婚拿我生命要挟,直接嫁给他。”
第三轮开始,她持续败北。
小八在床上笑到打滚:“我就知道你还会出剪刀。”
她曾经和江户川柯南也玩过这样的游戏,谁输了谁带一周的早餐,她输得惨绝人寰,推理与猜测她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她学会了耍赖。
在她威胁性的眼神下,江户川柯南自信满满攥起的手颤颤巍巍打开。
“我赢了。”她露出胜利挑衅的笑容。
“下一个问题,灰原哀同学现在有理想中的对象吗?”
灰原哀想说“没有”,但是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那个脸颊被冻得泛红,气喘吁吁像火车一样呼出白气的少年,他眼神明亮,好像看穿了她的一切。
手机的振动及时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个陌生的号码,她接起来。
“请问是江户川柯南的家属吗?”
对于冬天,灰原哀谈不上讨厌但绝对不会喜欢,因为每一次出门她都需要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免得本来就不太健康的身体愈加的弱不禁风。
去年冬天的时候,阿笠博士生了一场大病,那时破天荒的东京下了一场长达一天一夜的雪,各大中小学暂时停课一天以为度过这个寒冬做好心理生理的准备。
可这次停课却没有给她和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为了照顾博士她早就请好了一周的假期,她仍然需要顶着雪花在医院与家里艰难地两头跑,最后在回家路口拐角处摔了一跤。
纯白色羽绒服衣摆不知何时被勾出一个难看的口子来,蹭在沾染着淤泥的积雪上,像皮肤上好了又溃烂的伤口,让她想起自己不堪又悲剧的过去。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狼狈过,灰原哀和宫野志保是截然不同的,灰原哀的身边充斥着唾手可得炙热热烈的心脏,每一颗心脏都在剧烈跳动着向她诉说一辈子的爱意。
我们会永远陪着你的。
所以她开始变得有恃无恐无理取闹,这么多年做过的离谱的事情数不胜数,她甚至逃课悄悄买了一张机票,连行李都没带连夜跑到了法国。
最后在埃兹调戏当地小哥时被灰头土脸的江户川柯南逮到。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好像晒黑了几个度,她却依旧青春靓丽。
她看见他时没忍住,捧着肚子乐得像只刚啃完萝卜的兔子。
小哥的法语发音比她的还要奇怪,她一边心想着原来大家都是背井离乡的苦难人,一边招招手表示自己听不明白。
江户川柯南拉起她的手腕就没头没脑地往前走,她没有支声,却并未觉得自己理亏,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见贴在他国文课本里的便贴纸。
她和他经常用那一系列的便贴纸上课传纸条,他俩是前后桌,却不屑于扭头担惊受怕的说小话姿势,或许是因为他转过脑袋来无意间对上的她难得迷茫疑惑的眼神,或许是因为她向前拖拉椅子凑近时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清香,那本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味道,后来经过十多年岁月的蹉跎,他也终于和她同流合污。
总之他们上课传纸条不亦乐乎,小八是她当时的同桌,从第一天开始的目瞪口呆到后来的见惯不怪。
“你俩每天哪来的那么多话可说?”
“不是我俩,”她义正言辞解释道,“他是个侦探,而我是他的搭档。”
他们在纸条上谈论的大多内容都是警视厅尚未解决的案件,但案件终究是有数的,少年少女发酵出的情愫却会持续生长,像雨后春笋,他们又开始讨论明早谁带饭,中午吃什么,数学课上的那道思考题答案是不是1/2。
后来这个活动因为班级的调换的无法再继续,小八依然是她的同桌,可江户川柯南期末考试的缺考却让他直接掉到了楼下的班级。
逃到法国之前她去找江户川柯南,那时他们已经有将近一周没有见面,新来的教导主任正在教育他不能因小失大,做侦探难道不需要学历吗?
她靠在楼梯角的墙壁上听他被训诫,就着午后暧昧的阳光伸出只有少女才拥有的细腻温和的双手,手指指甲上是车厘子红的劣质的指甲油,味道很重,小八嫌弃她的品味,说白白糟蹋了这样一双白白嫩嫩的手。
可是只有学校旁边小商店里劣质的指甲油才能涂出她想要的颜色来,浓郁刺鼻的工业香味与鲜妍艳丽的色调混合,那才是灰原哀十七岁鲜活生命的切实象征。
教导主任最后说,和灰原哀同学的谈恋爱要适度,灰原哀同学是学校十分看重的尖子生。
她不说话,江户川柯南也不说话。
她迈出一步要走,江户川柯南说,我知道了。
她回去和小八说这件事,小八的眼神无语到天际。
小八问她,正常人难道不是应该高兴他没有反驳你俩的关系?为什么你是要在意教导主任说他影响你学习?
她说,我们的关系,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不是由别人来决定的。
小八不理解,她也不在意,那天放学后她去了他的新教室,她一眼就看出属于他的位子,他的座位上是摊开的草稿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她不认识的公式与符号,她用手抚摸上去,是凹进去的签字笔字迹的温度。
她从他的桌壳里摸出一张便贴纸,像是曾经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慎重又随意地在纸上草草勾勒出字体。
“还是和好吧,江户川。”
她买了一张去往法国的机票,后来辗转了许多地方,指甲上鲜艳的车厘子红被磨损得所剩无几,终于,江户川柯南找到了她。
教导主任不知道她逃课飞往另一个国家的意图,因为江户川柯南自作主张给她请了一个多星期的病假,她时常生病,没什么好稀奇。
小八也不知道这双白白嫩嫩的手十八岁就亲手研制出了毒药,害得一个又一个人失去生命,也害得平成年代的福尔摩斯销声匿迹。
他们都不能理解多年来她心里无法诉诸的郁结,他们以为她是激素分泌过剩造成的叛逆与淘气。
那天她回了家,换了身崭新的暖和的衣服,然后给江户川柯南打电话说,她刚才摔了一跤。
他在电话那边好像竭力克制着哈哈大笑,笑过后说,那今天晚上他来陪博士,让她好好休息调整一下摔伤的少女心灵。
“但是就这一次,我们说好了轮流来的,”他说,“你可别想着偷懒。”
她钻进被窝闭上眼睛,脑海里勾勒出少年刻意严肃起来的神情,窜起的眉头像小疙瘩一样,好看又好笑。
“灰原?灰原你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她翻了个身,“你可真烦。”
小八问她要去哪里,她说江户川柯南打架蹲了局子,等着人去认领。
临走前小八睁着一双好奇的眼问:“江户川知道你喜欢过救你的那个人吗?”
“不知道。”她用围巾把自己的脸裹起来,一圈又一圈,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狡黠又温柔。
阿笠博士大病初愈,江户川柯南却发烧感冒,与此同时的那个冬日,赤井秀一前来造访。
灰原哀打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高大瘦削的男人左手拎了个水果篮子右手拿了一束康乃馨,这两样东西都和他冷硬的外表格格不入,他不像来探亲倒像来要人命。
灰原哀见过冲矢昴很多样子,大多时候都是嘴角微微弯起眯着一双眼满脸好相处的温和表情,而对于赤井秀一她刻入记忆里的最后印象仍然停留在那双过分犀利骇人的绿色眼睛。
她邀他在家里吃晚饭。
他欣然答应,甚至提出打下手。
她没说话,却也没反对。
赤井秀一和江户川柯南不一样,他即便是在江户川柯南这样的十七八岁大多数时候也是冷淡而寡言的,但是这样的他同样也擅长用言语上模糊界限的投合与逢迎向他们抛出最得利的橄榄枝。
他不会像江户川柯南因为汤里加不加葱花就和她嚷嚷个没完,也不会因为她把过分甜腻的涂了厚重蓝莓花生酱三明治当做早餐就批判她饮食不健康。
“晚饭是提前安排好的,”她抬眼看向他,“所以你只能吃咖喱饭了。”
他耸耸肩道没关系。
结束晚餐后灰原哀送他出门,男人走到玄关处看似无意地问她有没有去国外读大学的打算。
她注意到他不自在却隐约闪着微光的眼睛,她猜想这问题里多多少少有玛丽阿姨的试探,他们想要试图弥补宫野志保丢失多年的亲情。
或许是生活风平浪静太久,也或许是出于曾经他擅自黑进她手机且时不时恐吓她的报复心理,于是她起了调侃捉弄的心思,她问,你希望我去吗?
她没等到赤井秀一的回答,因为博士家的大门突然让敲得“砰砰”作响,常年警觉的FBI探员一侧身迅速拦在她面前,他们都保持的静默警惕的姿态,直到门外响彻云霄的一声“灰原”。
灰原哀觉得无奈又好笑,她拍拍依旧警惕的赤井秀一说是江户川。
那少年气喘吁吁站在外面,右手虚虚扶着门框,蓝灰色的羽绒衣搭在肩膀上堪堪快要掉下去,呼出的白气像是多年前她看到的电影中喷气的老式火车。
他说:“你想把我烧死在家里吗?”
灰原哀这才想起她本该这个时候给他送过去晚餐,再顺便给他几副感冒发烧的药。
她有些抱歉:“对不起。”
江户川柯南没有理会她,他虚弱地向面前对着他释放压迫感的男人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拖沓着脚步头晕脑胀地走到客厅瘫倒在沙发上。
赤井秀一向他们告别,临走前说有空可以回英国看看玛丽阿姨和世良,如果没有空也没关系,他会逢年过节就如今天一样带着亲属来看看她。
她说好,注意安全。
她回过头往沙发处走去,阿笠博士已经小心翼翼把退烧药和温水放在茶几上,江户川柯南听见她的脚步抬起头时表情有几分哀怨,她连忙送上并不诚心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她叹口气:“江户川,你太幼稚了。”
“因为见到了四十三岁的赤井先生就觉得十七岁的江户川柯南幼稚了吗?”
“你是在暗示赤井先生老了吗?”
“这可不是我说的。”他顶着一张因发烧而红彤彤的脸,僵硬又不自在地移开自己的视线,他只是纯粹地不愿身边这个同他一起一年一岁成长至此的少女仍然把他看作毛头孩子。
“下次给我打电话就好。”
他躺在沙发上睁大一双眼看天花板,她的话从左耳朵进来又欢快的从右耳朵跑出去,他一点没记在心里。
什么下次。
没有下次了。
江户川柯南的这场感冒比预想的还要严重与旷日持久,第二天他蜷在被窝里对着刚端来的热乎着的皮蛋瘦肉粥咳了个昏天黑地。
“我不会是不行了吧。”他的手搭在额头上温吞地发言。
“是。”灰原哀把外套放在他的床边,“走吧,去医院做个了断。”
最近大概是流感发作的时间,医院排队等候的人不在少数,到了江户川柯南时已经接近中午,最终也只是在病房外挂了点滴草草结束。
灰原哀松了口气,她生怕多年前吞下的那颗红白药丸给江户川柯南的身体造成了什么副作用。
江户川柯南窝在椅子闭着眼睛,昏昏沉沉之间有温凉的触感贴在他的额头上,他几乎无须怀疑就知道是灰原哀,从七岁到十七岁的翻转人生的十年,只有她始终如一地在他身边。
可是没有人是会永远在一起的,他的父母,阿笠博士,少年侦探团,毛利兰,他们都在时间洪流里被席卷到不同的分叉口,与他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灰原哀也会这样吗?
他烧得糊涂很快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已经是在阿笠博士家里,卧室里漆黑一片,只有斜前方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暗淡的光亮,他想灰原可真是粗心,睡觉前连电脑都不记得关,于是他坐起来,手指碰到鼠标时眼睛也看到了屏幕上的一切。
是英国大学的申请流程,还有几座大学的简介,其中一所他认识,是当初灰原哀做交换生的那一所。
他有些茫然,不知道是因为发烧造成的大脑短路还是因为满屏幕的英文让他眼花缭乱。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灰原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些。
去年的这个时候服部打来电话和他抱怨,他和和叶之间倾诉的欲望越来越少,他无法明白她开怀大笑的点,她也理解不了他愁眉苦脸的结。
“还是做学生好,根本没有这些麻烦的事。”
他很坦然:“我和灰原,是不一样的,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也知道我要做什么。”
可是现在,他不敢这样确定了。
江户川柯南跟在她的身后,她走得不快,他有些捉摸不透她的心情,总而言之能猜得出她心情不好,于是他闭了嘴绝口不提刚才打架的事情。
灰原哀转过身来,围巾遮住她的大半张脸,露出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我要回学校了。”
江户川柯南点点头,他刚想举起右胳膊朝她挥手再见,忽然想起这只胳膊不能动弹,抬眼看见她露在空气里冻得微红的半只耳朵,顿了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谢谢你,这么冷的天去派出所把我接出去。
可他都没有说,就是看着她转身离开。
就好像一年前她走出车站,拖着银灰色的行李箱费劲地扭头向他告别,他好像肉眼看见行李箱被拖出的长长的湿润的轨迹,通向一个他不认识的也没有他的终点。
其实他们的学校并不远,十几分钟的路程,她只比他早两站下地铁。
小八打来了电话问她中午还回来吗。
“当然要回去了,不回去我去哪?”她理所当然。
“我以为你和江户川那么久不见了,会约个饭从天亮聊到天黑。”
灰原哀沉默了一下:“他胳膊折了,趁早回去休息了。”
“是嘛,”小八笑了一下,“灰原哀,你可真不可爱。”
灰原哀回到宿舍时,小八正好从楼下赶上来,手里拿了两份午饭。
“是什么?”灰原哀问。
“炸猪排,”小八说,“我最喜欢的炸猪排。”
猪排被拆解成几块吞进肚子里时,江户川柯南打来了电话,他好像还在外面,有车驶入风里的声音:“你回去了吗?”
灰原哀咀嚼着炸猪排,随即又吞了一口米饭,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江户川柯南有些迟疑:“你在吃饭吗?”
她终于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今天的猪排炸得太过头,干且硬,她回头看一眼小八,对方戴着耳机沉醉的美剧的世界,她用叉子戳了戳剩下的猪排,有些酸软的情绪从心底往爬。
小八特意给她买的饭,她不该说不好吃也不该说不喜欢,她在意的是小八打开宿舍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说“给你”的喜悦。
她喜欢被人关心,但更想让别人因关心她而获得成就感。
江户川柯南又喊她:“灰原?”
她嘟囔着:“我想吃学校对面的拉面。”
江户川柯南愣了一下,随即说:“那你下楼。”
她重新套上羽绒服和围巾,小八惊愕地摘下耳机看她:“又出门?”
她穿上鞋,忽然想起炸猪排饭还没有收拾,小八咂着嘴指挥她:“今天的猪排太难吃了,你也别吃了,回来的时候再帮我带份饭。”
江户川柯南站在校门外灰白色的墙壁前,浅蓝色外套虚浮地搭在肩膀上,他骨折了的打着石膏的手臂隐藏在外套下,等她走近,他转身与她并行,她终于看见了石膏的颜色,再往上是他十八岁的侧脸。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吃拉面?”
江户川柯南坐在她对面,他的右胳膊无法动弹,不得已用起了左手,灰原哀想问你为什么打架,可是还是迟疑地忍住了。
她有许多的问题想要问他,从他搬进楼下那个班级开始,她就日复一日积攒着对他的疑问然后面对着他坦然的脸迟迟无法开口。
而在这些疑问的最后才是他们之前那点儿不明不白的在小八眼里被盖上名为“喜欢”的情绪。
他们的关系,根本无法用简单的“喜欢”两字来定义。
江户川柯南用左手也并不陌生,如果忽略掉他因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右手臂时痛苦的表情,那么他和这个拉面店所有埋头吸溜面条的男生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都是十八岁,前程似锦的年纪。
灰原哀吃了几口有些撑,先前的猪排她也吃了几乎一大半,心血来潮提出的吃拉面如今看来实在是有些高估自己,她看向窗外,天色有些黯淡了,来来往往的几乎都是成群结队的少年。
她的目光重回眼前的江户川柯南,想了想还是问了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咽下最后一口面条:“十二月放假的时候,和你一样。”
十二月,她想,没几天了,江户川柯南把碗向一旁推去,有人把店里的灯打开了,江户川柯南的脸几乎一瞬间被头顶的灯光照亮,他的眼睛好像也掉入了零零星星的光亮。
他抬抬下巴指着她面前的拉面。
“我不吃了。”灰原哀说。
少年的胃就好像无底洞,他吃了将近两碗,趁他消化食物的时候她起身让老板再打包一份。
“加一块猪排。”她提高声音。
“给小八的?”江户川柯南问。
她挑眉:“猜对了。”
对视的一瞬间两个人难得的露出了共同的笑意,灰原哀把耳边掉下来的头发撩上去,手指有些紧张地扣着收银台的皮革桌面。
感谢小八,成为他们为数不多的共同话题。
十二月份,学校开始陆陆续续放假,江户川柯南的手臂还没有完全好起来,灰原哀看到他的时候他只带了一个几乎看不出什么重量的黑色背包。
他耸耸肩:“你看,我说不需要你来帮忙吧。”他顺着她手下的行李箱向上一直看到她手臂夹着的托特包,“你的东西哪次不比我的多?”
她轻“哼”了一声,懒得搭话。
回到家已经接近中午,芙绘莎夫人做好饭在餐桌边等着他们回来,阿笠博士帮他们把行李箱和书包归置到客厅的角落。
毫不意外两个人都对江户川柯南骨折了的手臂发出相当大的惊异。
灰原哀抱臂不想说话,说到底她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江户川柯南讪笑两声:“我在路上见义勇为打了一场架。”他很快摆摆手,“没事,快吃饭吧。”
吃过午饭江户川柯南回隔壁的宅子收拾东西,灰原哀在手机里问小八,面对一个越来越不喜欢和其他人沟通的孩子要怎么办?
小八说,打一顿让他全说出来。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前夕,某种意义上是个很重要的节日。
一大中午江户川柯南就提着东西到门口按门铃,她被吵得无法安睡索性起身抹了一把脸走进客厅看他到底买回些什么。
彩灯缎带还有各种各样的装饰品。
“你买这些做什么?”灰原哀问。
“过节就要有过节的气氛。”他冲她笑,狡黠而孩子气。
她被这莫名其妙的笑弄得晕乎,赶紧转过身来避免某些情绪浮在脸上。
“那你自己收拾吧,我可不管你。”
她走向厨房,发现阿笠博士正在整理食材,她凑过脑袋,就连保鲜膜包裹着的胡萝卜都是爱心的形状。
她有些怀疑,江户川和博士瞒了她什么。
晚上打算吃寿喜锅,灰原哀没怎么正儿八经地吃过家里的寿喜锅,芙绘莎夫人也不是地道的日本人,于是江户川柯南担起了制作寿喜锅的大任。
他事先求助了他那位满世界乱跑的母亲,得到了些并不算是独家的秘方。
虽然阿笠博士打着“哈哈”不愿意告诉她他和江户川柯南到底瞒着她要做些什么,不过她还是听话地在餐桌找寻着一个合适的位置来摆放电子蜡烛。
四周的墙壁已经贴好了彩灯与装饰品,抬眼看时不得不承认还是有那么一些氛围的。
锅里的水烧开了,她听到江户川柯南默默叨叨着什么放入料汁和食材,爱心形状的胡萝卜片掉入锅里时溅起的水花滴在她的手背上,她轻“嘶”了一声。
江户川柯南迅速关小了火凑上前:“灰原?你怎么样?”
她摇摇头,他伸过来的手指节分明,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视线余光里她瞥见他灰蓝色毛衣袖口挽起露出白净的手腕。
“你去那边和博士休息吧。”他说。
她抱臂一动不动,眉毛上挑着:“你好不容易露一次手艺,我可不想错过了。”
所幸他没再要求她离开,灰原哀打开手机无所事事刷视频,过了会儿寿喜锅的香味飘进她的鼻子,她抬眼,江户川柯南把筷子递给她。
“你尝尝。”
牛肉塞进嘴里还是有些烫,她哈着气吃了下去,然后对上了江户川柯南期待的眼神。
“挺好吃的。”胃里多了几分暖意,她忽然想笑,又有些想哭。
吃过晚饭他们坐在沙发上休息,阿笠博士找出了一个老旧的电影来,江户川柯南关了客厅的灯,只剩下小巧的彩灯发出五颜六色的光亮,她环顾四周,是江户川柯南嘴里圣诞节的氛围。
选了电影的博士向他们走来,电影的前奏在他身后徐徐展开,他随着这前奏走到芙绘莎夫人的面前,从背后拿出了一个丝绒盒子来,他把盒子打开,至珍至宝般递给了她。
茶几上的电子蜡烛忽然一个接一个地被点燃,昏黄的光芒拼接成一个漂亮的银杏叶,也照亮了盒子里闪闪发光的戒指。
“谢谢你阿笠。”芙绘莎说,她明明在笑,声音却又颤抖着像要哭泣。
因为错了太多太多年,迟来的爱情就好像快要流尽的沙漏和即将枯尽的油灯,眨眼就归于平静。
身边的位置慢慢地凹陷了下去,灰原哀不用回头也知道江户川柯南在她的身边坐下,她把下巴埋在膝盖里,听不出感情的语气:“真是辛苦你了。”
他不说话。
她疑惑地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里是点亮的电子蜡烛,隐隐约约晃动着温柔的情绪,像是彼时她透过七岁的灰原哀的皮囊瞥见的江户川柯南望着某个女孩的眼神,她有些烦躁,忽然站起身来。
“我休息去了。”
灰原哀有点儿失眠,她觉得可能是因为今晚睡得太早了导致她的生物钟无法识别,但是脑子里想的与生物钟无关,除去电子蜡烛燃烧起来阿笠博士和芙绘莎夫人地板上的影子,就只剩下这么多年来和江户川柯南生活的点点滴滴。
她不敢在别人感叹十年有多长的时候附和一句“是啊就是一眨眼的时间”,因为十年对于她来说就好像水滴石穿般的钝痛。
可是她又无法说这十年过得不快乐,相反,她太幸福太安然,所以在尔后片刻的冷静下她又在想,这是抢走了本该属于谁的生活。
大家都说,不必愧疚,安心生活,她生活得很快乐,却并不痛快。
早晨六点灰原哀被闹钟叫醒,她从床上爬起忽然想到今天才是圣诞节。
客厅里的彩带还在墙上挂着,却已经有了狂欢过后的疲惫的感觉,她打了个哈欠走向卫生间。
门忽然被推开,塞着牙刷满嘴泡沫的江户川柯南走出来,他看见她,停下脚步。
“你怎么刷牙没声音?”
他指了指水龙头,又指了指嘴里的泡沫,艰难地哼了两句。
茫然了片刻,灰原哀问:“停水了?”
江户川柯南点头。
灰原哀笑了。
上午九点左右,工藤夫妇的车到达工藤宅。工藤有希子从车里下来,经过她时习惯性地给了她一个浅浅的拥抱。
“想死你了,小哀。”
江户川柯南在后面提着行李箱张牙舞爪地冲她做鬼脸,又在有希子转头嘱咐他把什么放在哪里时迅速回归正常。
“柯南超级烦人的,对吧。”有希子眨眼朝她微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率先进了工藤宅直奔冰箱,“家里有没有吃的?”
冰箱里仅存几片菜叶子和一根胡萝卜,还几瓶刚开封的酱料,干净得仿佛没有人生活过。
“可以做个沙拉。”灰原哀快速说。
说过后她又迅速开始后悔,为江户川四体不勤辩白的语气实在是太过明显,可这是有希子,她根本无须在她面前为江户川辩白什么。
“那就让柯南做个沙拉吧。”有希子关上了冰箱的门,目光落在把行李箱拉回来的江户川柯南身上,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毛。
几片菜叶子哪能做出像样的沙拉来,灰原哀跟着江户川柯南又回了趟了博士家,她撑起塑料袋看他把食物放进来。
“你家冰箱怎么什么都没有?”她忍不住问。
“昨天我都拿着用来做寿喜锅了。”他嘟嘟囔囔着,“没想到我妈今天就回来了。”
时值新年,却好像并没有人空闲下来,自从工藤夫妇回来后,江户川柯南身边几乎案子不断,就连一向冷清的阿笠博士的发明也在这两天莫名来了消费者。
一学期没有见面的步美和光彦也被长辈带着拜访亲戚,倒是小岛元太难得从他爸热火朝天的小酒馆里脱身上门见了她一面。
彼时江户川柯南拉开门问她:“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博士去了芙绘莎夫人老家那边,因而他说的“我们”是指工藤夫妇还有他。
他们一家人吃饭她去做什么呢,于是她说:“晚上我约了步美玩。”
所幸元太没有拆穿她面不改色的谎言,只是等着江户川柯南告别离开才开口:“柯南他,应该是希望你去的吧?”
她抱着靠垫倚在沙发上:“谁知道呢。”
他什么都不告诉她,什么都不和她说,折了的胳膊,多出来的伤口,眼下的黑青,到了她这里,他就好像哑了一样。
“对了哈哈,”元太好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我听说之前柯南见义勇为来着。”
她附和着:“是啊,他还骨折了一条胳膊。”
“啊原来他胳膊是在这个时候骨折的?”元太有些惊讶,“雨宫祥子说他走的时候看上去没什么事。”
灰原哀终于抬起了眼:“谁?”
正如元太所说,那天是个不晴朗的日子,雨宫祥子养在小巷的流浪猫抓破了路过的一个少年,于是隔天他带了另外两人来找茬,过路的江户川柯南要命的正义感瞬间爆发,想都没想就上前阻拦。
“就是咱们以前找的那个雨宫祥子,和灰原你长得特别像的那个。”
灰原哀的脑子里浮现出那张和她相似的脸,茶色的短发,白皙的面颊以及同样的看上去冷漠内敛的平直的嘴角。
她又想起那天在警局看到的那三个少年,他们越过江户川投递到她身上的惊诧的古怪的眼神。
元太待了半个小时就要告别,他说快要到饭点了,他得回去帮他爸干活。
“雨宫祥子说柯南帮了她两次,她很感谢柯南。”元太走的时候这样说。
元太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灰原哀的视线跟随着他消失的背影落在隔壁的工藤宅上。
她说她很感谢他。
灰原哀贴在门框上的手慢慢掉下来,光是这样就很感谢他,那她呢,屡次被从危险关头救下来的她,需要多大程度的感谢呢。
晚上小八打来视频电话祝她新年快乐,她正坐在阳台前看外面的月亮,不圆满也不好看。
“上次真心话大冒险你还欠我一个问题呢。”小八说。
灰原哀朝她翻了个白眼:“您问。”
小八笑嘻嘻的:“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灰原哀想起吞下红白胶囊变成孩童模样的宫野志保,她从通风管道爬出去,找到工藤新一是她最想做的事情。
外面传来汽车的鸣笛,伴随着开门关门的声响,江户川柯南进入她的视线。
她有些茫然,她本想说她想回到七八岁那年,未来还充满定数对一切还尚未察觉以为自己能研制出解药的最快乐的那一年。
可是当江户川柯南穿着熟悉的灰蓝色外套哆嗦着打开门进来,环顾四周望见坐在阳台前的她时。
“你不冷吗?坐那干嘛?”
她只想靠近他。
像是小时候系着一根安全带共同坐在副驾驶。
“你怎么回来了?”
“这么冷的天,我妈非要看夜景,我就让他们先把我送回来了。”他往里走,“今天和步美他们玩的怎么样?”
手机里传来小八“咳咳”的提示声,江户川柯南喝了口水问她:“小八?”
小八说:“要不把这个问题给江户川吧?”
“什么问题?”江户川问。
“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灰原哀替小八回答。
他沉默了一下,玻璃杯在手中转了一圈最后被他搁置在大理石台上,他说:“我想知道,你还愿意和我和好吗?”
灰原哀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嘈杂的小八此刻没了声音,她低头看了看才发现对方瞪大一双眼一脸迷茫的八卦。
挂断电话前她和小八说:“晚安,做个好梦。”
身上的寒气慢慢散尽,江户川柯南才脱了外套,与一年四季都没有什么人气的工藤宅相比,阿笠博士家可以说是温暖如春。
这里比工藤宅更像一个家一个家,以前因为有博士,现在因为有灰原。
他的母亲是个活泼的人,活泼到把他养到能够独立生活就抛下他远走高飞和他的父亲过真正意义上的两人世界。
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工藤宅里只有他一个人,散漫惯了,所以对人对事都有些出乎意料的迟钝与滞后,人们把这称之为低情商的表现,也对于他的低情商给予足够的宽容。
他不痛不痒毫无知觉地成长到十七岁,望着青梅竹马温和白净的侧脸想,这就是他的未来。
他可以安安心心做个侦探养家糊口,不必像父母为了签售会和演出满世界跑,他有足够喜欢与也足够善解人意的青梅竹马,不必像毛利大叔和妃英理因为矛盾分居两地。
小时候看有希子参与的电影,他的母亲说了句耳熟能详到毫无意义的话,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会有曲折出现,他想他的曲折就是解决不了的案件拯救不了的人。
就是年复一年因这些事情而生出的遗憾与悔意。
事实证明,他的曲折从变成江户川柯南才正式开始。
灰原哀就是这众多曲折中的一个,在他通往平淡美好生活的康庄大道中突兀出现的一块巨大而尖刻的石头。
他用十多年的时光终于抚平她的棱角填满她的绝望,他把这归为侦探的职责,一个拥有良好的职业素养的侦探会为委托人的后续负责。
尽管她不是他的委托人,她是他一臂相隔的小学同桌,幕后的助手,滑板上的搭档,侦探徽章里唯一的回应。
上国中的她的第一个生日,他送了她一个与她等身大的鲨鱼抱枕,她很困惑:“为什么送我这个?”
他说:“侦探和鲨鱼是一样的,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鲨鱼。”
于是她把他喜欢的鲨鱼放在了床上,夜夜与她共同进入梦乡。
其实他当时想说,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给他任何回报,她和他自小长在心中成为侦探的愿望一样重要。
高中的第二个年级他们的关系开始极速升温,可能是因为从那时开始少年侦探团逐渐各奔东西,也可能是因为她去英国做交换生时才体会到他是有多么可亲可爱。
但这并不是他所期望的灰原哀成长的方向,他虽然连自己的未来方向还没有做好打算,可他知道灰原哀不应该是怎么样的。
她不应该为了都没半个小拇指大的胶囊就把一辈子都押在他身上。
可是这样的他,不把灰原哀放入他生活的他,兀自就为他们的关系做定义的他,实在是太自私了。
“对不起,灰原。”他挠挠了后脑勺,语气还算真诚,“对不起。”
“你说和好,”手机屏幕熄灭了,她平直地望向他,“我从来没有因为你生气,是你一直莫名其妙拒绝和我的沟通。”
“我知道,”他说,“别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
“我生气?”她轻“呵”一声,“如果不是你每天一脸得了绝症不敢告诉我的表情,我会生气?”
“你完全可以像强迫我去做交换生时给我讲一堆大道理一样告诉我你认为怎么做才是对的,这些都比你一声不吭要好得多。”
“灰原,那如果没有我,你会去国外上大学吗?”他问。
她深吸一口气:“江户川,我不会逃避自己命运,同样也不会因为谁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但是只有你和博士,”她说,眼底发酸,扭过头不去看他,“因为很早之前我就把你们放在了我的未来里,所以为了你们我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因为我的未来不能没有你们。
所以不管你怎样的一声不吭,我都会在你身边,这是无法心安理得活下去的我自我救赎的唯一办法。
过了好久,久到她以为他又要用不说话来抵抗她,她想如果他再这样,她就按小八说的去做,揍他一顿,揍到他把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吐出来。
但他在她情绪达到冰点的边缘出声了:“我知道了,灰原。”
她抬眼,视线朦胧之间看见他走近她,她有没有告诉过他,在冬天,这样寒冷的季节,他手心的温度几乎是她度过整个寒冬的勇气。
——end
欢迎捉虫,感谢大家。
收到一条好棒的文评,应该说是感想,里面包括了我在这篇里想要表达的几乎全部东西。很开心,谢谢每个看完的你们。
「柯哀」胖子都是潜力股
本文长达一万字左右,小岛元太视角。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有一个剧场版,灰原坐在炸弹旁数秒数打算放弃自己生命时,那个胖胖的孩子冲出去把她救了出来。
那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于少年侦探团的这三个孩子的看法仅停留在类似工具人的层面,闯祸捣蛋,推进剧情发展,但是不可否认他们在小哀变化的这个过程里起到了和柯南同等重要的作用,即便是傻乎乎的元太也曾义无反顾地选择拯救自己的朋友。
在这些孩子懵懂的七岁,出现了这样两个注定会离别的伙伴,但好在他们彼此影响彼此守护,谁都没有放弃过谁。
⒈胖子都是潜力股
很多年前,在我爸和我妈刚结婚的时候,他们一致希望要个女儿,因为女儿像爸...
本文长达一万字左右,小岛元太视角。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有一个剧场版,灰原坐在炸弹旁数秒数打算放弃自己生命时,那个胖胖的孩子冲出去把她救了出来。
那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于少年侦探团的这三个孩子的看法仅停留在类似工具人的层面,闯祸捣蛋,推进剧情发展,但是不可否认他们在小哀变化的这个过程里起到了和柯南同等重要的作用,即便是傻乎乎的元太也曾义无反顾地选择拯救自己的朋友。
在这些孩子懵懂的七岁,出现了这样两个注定会离别的伙伴,但好在他们彼此影响彼此守护,谁都没有放弃过谁。
⒈胖子都是潜力股
很多年前,在我爸和我妈刚结婚的时候,他们一致希望要个女儿,因为女儿像爸,我爸虽然算不上英姿勃发身姿矫健,但因为长年来早出晚归到酒馆忙里忙外好歹身材没有走样。但我妈不一样,她说她像我这么大时还没有现在这么胖,但因为青春期发育期间化悲愤为食欲,不加节制地吃,才成了这副凶悍肥胖的家庭妇女模样。
他们没能拥有一个像步美一样娇小可爱的女儿,而是有了我。
不过这都没关系,儿子女儿无妨,将来有了出息都是一样的,这是我爸的原话,但他没料到,我不仅比别的孩子学会正常说话晚,还比别的孩子连看懂一篇简单的不用动脑子的童话故事的年纪都要晚。
不过这也没关系,只要孩子能健康快乐地长大就好了,反正家里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酒馆以后凑合着也有口饭吃。
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健康快乐随心所欲地在成长。
通常情况下,我说一不会有人说二,那些说二的人要么被我踹了出去,要么在我嘟嘟囔囔骂骂咧咧里边躲得远远的了。
我以为我的人生会一直这样,在打打闹闹稀里糊涂和美味的鳗鱼饭中度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偶尔在数学课上睡眼朦胧里擦掉嘴角的口水然后看见有那么几个人举起他们瘦弱的手臂流利地回答上类似于“3×5”这样的问题时,在看见高年级小白脸隔三差五被女生羞涩又疯狂塞情书时,我觉得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羡慕的。
我的两个发小不明白这种羡慕,江户川柯南更不能理解这种羡慕,他是那种不仅隔三差五被塞情书而且留着口水被点名回答问题就脱口而出答案的人。
我奶说,这种人就是天才,就是上帝造出来让普通人眼红的。我不知道江户川柯南是不是天才,我只知道我奶懂我的羡慕,懂我东拉西扯语意不详的诉说里那点儿害怕被人误解为嫉妒的孩子气的羡慕。
我奶说:“没关系,胖子都是潜力股。”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胖,只是比别的小朋友长得快了一点。”
人都会说瞎话,步美光彦总说他们的父母为了让他们乖巧听话时常编几个莫名其妙的瞎话出来哄他们。
“我已经七岁了,又不是小孩儿,谁会信这些。”
江户川柯南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半月眼儿快要歪到天上去,我看着他,福至心灵,好像明白了他没有说话的原因。
他是父母繁忙被丢在毛利侦探事务所的小孩儿,是一派胡言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的天才,这世上没有人编瞎话骗他,就算有也骗不过他,头一次的,我觉得我和他在本质上应该有一种别人都理解不了的相似。
于是我说:“瞎话多好,我喜欢听瞎话。”
⒉飞蛾扑火
灰原哀转来我们班的那天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太阳当空照着,连一丝丝云彩都看不见。
她就那么面无表情背着手站在讲台上,白皙好看的脸上有一股麻木的冷漠,就好像商店橱柜里站在天鹅绒上冰冷的SD娃娃。小林老师让她给自己选个座位,我兴奋地站起来我把身边空了许久的位子拉出来。
谁不想要个漂亮又神秘的女生做同桌呢。
连我家哭哭啼啼惹人厌的小堂妹都懂得要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而不是一只秃了头的傻狗。
她保持麻木的冷漠从讲台上走下,红书包不轻不重地摔在江户川柯南的身边,她毫无波澜地坐下。
小林老师拍拍手微笑:“那我们就开始上课吧。”
黑板上粉笔写下的灰原哀三个字还没有被擦去,我悻悻地翻开皱巴巴的课本,余光看见前排微微卷曲着的茶色的短发。
我听见她和江户川柯南说“请多指教”。
“什么嘛。”我嘟囔着,“有什么了不起的。”
事实证明,她确实很了不起。
有些人到我奶那个年纪就喜欢给自己写一本书回顾自己的一生,从光着屁股留着哈喇子地上瞎跑的小娃娃到撂下笔那一刻的白发老人,如果让我写一本《元太传》的话,那么写到灰原哀这里,我是确确实实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们成为了一个密不可分的团体,一个让我们充满勇气并愿意为之保护的侦探团。
我说保护,不只是保护这个看上去就弱不禁风的五人小团体,而是这个团体里的每一个人,比如时刻准备着送死的灰原哀以及毫不犹豫即将有可能送死的江户川柯南。
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正在上课,我也只在上课的时候想,我可不愿意把大把造作的时间留给放空脑袋去想一本我根本不可能去写的《元太传》。
“灰原同学,”讲台上的一口气不喘的老头儿终于停下来了,“你可以解答一下这个问题吗?”
我们的目光都集中了托着脑门不知道在做什么的灰原同学的身上。
我坐在她的斜后方,基本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刚刚睁开眼后闪烁的睫毛,像飞蛾扑火时那双颤动的翅膀。
飞蛾这个比喻一点儿都不美好,我甚至都没有见过飞蛾扑火,但是我奶,她详细地给我描述了她家曾经的某只飞蛾赴死一样扑向燃烧着的蜡烛,翅膀颤动,燃烧殆尽。
江户川柯南迅速把手里的《福尔摩斯》藏到桌壳里,然后用胳膊肘子毫不客气地捅了他的同桌一下。
灰原哀慢慢站起来,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从她转学那天过来我们就知道,她现在站在我们这群普通而平凡的孩子之间,白肤茶发蓝眼,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鹤立鸡群?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江户川柯南托腮,没有丝毫要提供帮助的意思。我睁大不太晴明的眼搜寻了一下黑板上的题目。
现有一笼子,里面有鸡和兔子若干只,数一数,共有头14个,腿38条,求鸡和兔子各有多少只?
我听到步美说:“好难啊...”
我也觉得很难,因为我甚至不知道兔子的前两只蹄子是应该算做手还是脚。
“鸡有9只,兔有5只。”她不慌不忙吐出答案,有如神助。
班里鸦雀无声,我们睁大眼张大嘴向她致以惊讶崇敬的目光。
来了,帝丹小学一年B班继江户川柯南后第二个闭着眼睛听课几秒就答出问题的人出现了。
⒊我的同桌
十二月份,圣诞将至,距离我们的假期也就不远了,假期前通常都有一次不太令人开心的考试。
我妈说要是我能拿个稍微像样点的成绩出来,她就给我做鳗鱼饭吃。
我答应了,毕竟我活得这七年就十分的喜欢过这么一样东西,还是值得争取一把的。
晚饭时候我爸说他酒馆那个服务生的孩子为了和女朋友到一所大学念书放弃了东大的保送名额。
我妈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元太以后不会也这样吧。”我爸很紧张地看向我。
我妈白我一眼:“你儿子就知道吃。”
我扒饭的动作没停,也没有回答我爸紧张兮兮的问题,我不知道东大在哪,也不知道保送是什么,更没有过找个女朋友的想法,我妈说得对,我确实只知道吃。
就连和我一起长大的步美和光彦都声称他们都有喜欢的人,据我长期以来的观察,步美喜欢柯南,光彦大概在步美和灰原之间徘徊。
可我喜欢她俩,只是喜欢而已,我不会为了她们放弃我最爱的鳗鱼饭。
那柯南喜欢谁呢,吃完饭我躺在床上想这个问题,我从来没见过他对着哪个女孩子脸红,我只见过他被灰原耍得团团转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灰原喜欢谁,我也不敢想她喜欢谁,我至今都记得她为了一锅被我糟蹋的咖喱打我一巴掌的事情,她多多少少有点儿我妈的暴脾气。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实在是太过微妙,我琢磨不清我们五个之间以后的关系,谁和谁会在一起,谁又会和谁会分开,我私心希望我们永远保持这个现状。
可是很久之前,在那辆被挟持的公交车上,在灰原哀第一次打算赴死的时候,在江户川柯南奋不顾身往回返时,我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的邻座换成了一个腼腆温和的女生,齐肩短发,平常不大爱说话,我也不经常找她说话,于是对比前座的灰原哀和江户川柯南,他给她一胳膊肘子,她不留情面地回他一脚,然后两个人再不计前嫌地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这样亲亲热热的好同桌场面,我俩就显得格外冷清。
从我还叼着奶瓶不放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的发展规律都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会儿我怕喝完下一口奶瓶里就空了,可是当我小心翼翼吸完下一口期待一个奇迹时,奶瓶真的空了。
我爸不在,我妈也走了,我觉得我要饿死了。
就好像现在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名为《我的同桌》的作文,我悄悄看了一眼我安安静静的同桌,她没有支声,放学后利落地收拾书包扬长而去,我根本无从下手了解她的方方面面,哪怕只是她喜欢吃的食物,我觉得我宁愿回去饿死。
那篇作文只有我没有及格,也只有一篇范文,是灰原哀的,我早已经忘了她怎么写的,老师在讲台上拿着她的作文朗读,读到最后一句时,有人喊道:“下雪了!”
我们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下雪有什么好看的,我们都说不出来,反正凑热闹的事情人人都喜欢。
灰原哀和江户川柯南的座位换到了靠窗,此时此刻他俩也看向窗外。
小小的雪花从太空中打着旋儿飘飘洒洒地落下,仰着头看,就好像趴在巨大的水晶球前看一场落幕的雪景。
我很难过,因为要重新写一篇作文,为了安抚我,灰原哀把她的作文本给了我让我回去借鉴,江户川柯南语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她写的东西看不懂也没关系,正常人都看不懂。”
“总比某人刚刚及格好吧。”她歪过脑袋人畜无害地微笑。
“原来柯南也你才及格啊哈哈哈哈!”我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样如果我妈问我为什么作文没有及格,我就可以说,这次的作文太难了,连江户川柯南都刚刚及格。
我揣着灰原哀的作文本回了家,吃完了我妈做的饭,看完了最新一集的假面超人,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个作文没写。
按理说我只要看《我的同桌》那篇作文就好,可是人都有这习惯,翻开第一页时不由自主地就看了第一篇的内容。
第一篇作文是《我最喜欢的人》。
我写的我奶,写她年轻时候周游世界,老了在家里给我讲她的传奇故事,我喜欢她那种装神弄鬼却有娓娓道来的语气,也喜欢她嘴里不知真假的故事。
她也写的一个老太太,是她在美国上学时住在她隔壁的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圣诞节邀她来过节,万圣节给她送糖果,平常就给她送鸡蛋送牛奶。
结尾她说,她是眼里有一层温柔光芒的人,照亮我晦暗无助的时光,是我最喜欢的人。
不错,写得真好,我想,正要翻开第二页时,再一次地福至心灵,讲台上老师念到最后一句被我们打断,在我们喧闹嘈杂的背景里,她最后还是坚持念完了。
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我急匆匆往后翻,她的字迹太过秀丽板正,我竟生出一种要好好保护这个作文本的感觉,于是翻的速度再一次放慢。
她写道:“我的同桌,江户川柯南同学,是个眼里含着温柔光芒的人。”
老师大大的小红花贴在下面。
⒋圣诞节
自我拿着灰原哀的作文本回家已经过了两天了,即将要迎来假期,我惴惴不安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气仿若无事发生地还给她。
我觉得我好像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却在触及到她平静如水的眼眸时又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我不该擅自通过两个毫无关系的作文断章取义就去推测她的心思。
我肯定是被江户川柯南带坏了,只有他才会看见地上丢的垃圾就去推理丢垃圾的人。
距离放假只有三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无心上课,尤其是我,每天趴在窄小的课桌上漫无目地盯着课本想鳗鱼饭。
抬起头就看见江户川柯南,拿着一只水性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一脸严肃,我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大概又是在研究从哪里搜罗来的侦探游戏。
灰原哀请了假,我依旧没能把日记本还给她,不过没关系,圣诞节马上就要来到,我可以去阿笠博士家打电动时悄无声息把作文本放回去。
好像人人都过圣诞节,只有我家不过,我爸在酒馆忙活,我妈在后厨帮着洗碗端盘子,他们倒是自得其乐,却留了我一个人每个圣诞节孤苦无依。
我妈正往她胖胖的身躯上套棉衣,然后又加了一条土黄色的围巾,她可能也觉得不好看,又换了条粉红色的,我心想她大可不必如此折腾,我爸只会轻飘飘看过去一眼,轻飘飘一句:“今天能多赚几个。”
临走前我妈说:“反正你也是闲着,在家写作业吧。”
写作业?我几乎无法想象这是我妈说出来的,美好的飘雪的圣诞节,她居然让我在家写作业?
于是我去了博士家,江户川柯南告诉我,阿笠博士和灰原哀要去博士的一个单身朋友家里度过圣诞,我心想他铁定是骗我的,都这把年纪了单身的能有几个,他们一定是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要瞒着我们密谋。
米花街充斥着圣诞节的气息,两旁的商店都摆满了圣诞节的装饰,像小女孩子过家家,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逗留了一会儿便往博士家的方向走。
博士家好像开了一盏小灯,灯光太暗,如果不是我睁大眼努力地辨别,兴许会以为里面藏了一颗不敢发光的星星。
大门虚掩着,轻轻一碰就缓缓打开,院子里一片漆黑,那座往日里我们快活的乐园此刻却像一只藏好獠牙的蛰伏着的巨大野兽。
我没忍住打了哆嗦,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江户川柯南不是个值得学习的好榜样,自从他进入我的生活,我比他还得时刻警醒着某些突如其来的事件。
可我只能警醒着,却不能解决。
灰原哀说这也是一种很好的技能,她也强烈鼓励我们不要像江户川柯南那样遇到危险像打了鸡血一样跑出去,她说,要冷静,然后想办法逃跑。
她坐在沙发上,腰板挺直,语气认真,我向嘴里投喂爆米花的动作停了下来,电视放着的综艺节目里夸张的笑声也不知不觉变得格外尴尬。
江户川柯南拍拍她的肩,难得的温和的声音:“好了,不要吓他们了。”
我故作轻松地进了院子,抬头看了几眼天空,月亮明晃晃地朝我微笑。
下一秒,口鼻就被狠狠捂住,我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失去意识前我想起前几天灰原哀给我们讲遭遇类似情况时的对策,我忘了对策,但没忘了在心里夸她一句可真有先见之明。
⒌我相信你
我上小学前是个小胖子,当然我现在也是个胖子,只是那时候肥胖总让我如芒刺背,而后我习惯于肚子上游泳圈般的赘肉与手背深深凹陷下去的元宝坑后就觉得胖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都是需要吃喝拉撒的普通人,谁都不比谁高贵。
可是当我再次梦回街里街坊小孩儿看见我惶恐地后退几步藏到妈妈身后或是突然嚎啕大哭一把鼻涕喷在我脸上诸如此类的场景时还是不免心寒。
我对着他咧开嘴大笑。
他嚎得撕心裂肺。
我爸对我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别和他一般计较。”
为了我将来的鳗鱼饭,我不得不点头如捣蒜。
我都忘了我也是个孩子。
于是当江户川柯南每次一脸严肃与焦躁地嘱咐灰原哀“看好他们时”,我还有种不属于七岁的我的错觉,这感觉太奇妙了,如果我的灵魂在天上漂浮俯瞰这一切,我觉得我会忍不住捶胸顿足然后破口大骂:“你不也和我一样大?凭什么管我?”
可在我和他们经历了从头到尾的这一切后,我只会安静如鸡服从安排。
他俩是不一样的,以我语言匮乏的大脑暂时想不出来他俩有哪不一样。
从昏天黑地里醒来时入眼所及依然是昏天黑地,只有头顶一扇遥不可及的小窗提醒我现在大概是白天。
按理说和江户川柯南相处了这么久后我也算是经历了大大小小案件目睹形形色色绑架的人了,可是环顾这个简陋又冷清的空间时,我的牙齿都在打颤。
我的心脏缩成一团,四肢冰凉,一股莫名的恐惧笼罩在我头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边才传来两个人的声音,我萎靡的精神稍稍振奋了些。
“老大干嘛让我们抓这个小胖子啊?”是女人的声音。
“你懂什么?这可是用来抓住Sherry的武器。”
我已经可以百分百地确定我被绑架,而不是心存侥幸地觉得是阿笠博士在和我们玩侦探游戏。
虽然他是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儿,但他是个好老头儿,不会把我们关在小黑屋里。
我觉得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想办法出去,像以前的每一次处于困境中的少年侦探团那样,化险为夷。
我跑到门口疯狂拍着门板大喊:“为什么要抓我?你们是谁?”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随之传来女人讽刺一样的轻笑:“要怪就怪Sherry吧。”
“我不认识她!”我喊道,反反复复,“我不认识!”
“再吵毙了你。”
我安静如鸡,后背冒汗。
可是我真的不认识那个人。
他们说肥胖的人总是比别人更容易地感到饥饿,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深以为然,我饿得头晕眼花,闭着眼睛好像能看见满天的烤鸡腿。
睁开眼睛后不知道是疲惫还是饥饿造成的幻觉,房门打开,一抹红色走进来。
我眨眨眼努力想要看清那抹红,却意外地看见她后面一身黑衣戴着黑墨镜的男人。
“这两天你们一点食物都没给他?你们想饿死他吗?”红衣服说。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她曾经在江户川柯南离我们远去时执着又固执地守护我们。
“小岛?”她急匆匆跑过来拍我的脸。
“灰原...?”我傻眼了。
送来的面包和矿泉水勉强填饱了肚子,奶油的甜味在嘴里蔓延,我觉得十分想念,转眼看见灰原哀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关切的神情,眼睛一酸,突然想嚎啕大哭。
不过我坚强地忍住了。
我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看上去很是气愤:“这才是我要问你的吧?你去博士家做什么?江户川应该告诉你了圣诞节那天我和博士都不在家吧?”
“算了。”她柔和了声音,“都怪我。”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她说。
之后几天一切如常,有所不同就是多了每天三顿饭,虽然远远比不上我妈做的饭,但好歹能让我黑洞一样的胃舒坦起来。
“我妈肯定要气死了。”我喃喃。
“别担心,”她安慰道,“江户川在外边会处理好这些的。”她顿了顿,“你也会安全出去的。”
我懵懂地点点头,然后想起了什么:“我是去给你送作文本的。”
她一愣:“作文本?”
“你的作文本。”
她沉默了许久:“对不起。”
“那你作文写完了吗?”她问。
“写完了,”我咧开嘴,“多亏了你给我的灵感。”
她又是一愣。
“你说柯南很多次在生活上给了你巨大的帮助,所以我想,大概不能只写我的同桌喜欢吃什么,我应该写我的同桌给了我什么。”
我看见她露出微笑,漂浮又不真实。
“柯南会来救我们的吧?”
“如果他不能,你会害怕吗?”她反问我。
我当然会,我害怕得要死,虽然灰原哀很厉害,可是她毕竟是个力气还没我大的小姑娘,以我俩的能力十有八九还会被抓回去。
可是我说:“不会,我相信我,也相信你。”
⒍蓝莓花生与咖啡
有灰原哀在的晚上睡得格外安稳,我已经好几天提心吊没能睡个好觉,生怕闭着眼做着梦就有人走进来把我毙了。
早饭已经送了过来,给我们送早饭的是个红色短头发的女人,不说话的时候看着专业又严肃,一说话就格外地欠扁。
“每天都是面包,明天能换个吗?”灰原哀面无表情地撕开塑料袋。
我啃面包的嘴惊讶地张大,这次的绑架犯显然和先前我们遇到的都不一样,直觉无时无刻不提醒我,谨言慎行。
红头发女人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好好珍惜你临死前的这几天吧。”
第二天果然换成了三明治,蓝莓花生酱的。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然后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正打算喝口水咽下去,抬头看见灰原哀一脸严肃盯着我。
“吐出来。”她命令道。
我乖乖的吐了出来,是一个沾满了我的口水与三明治残渣的不堪入眼的小纸团,她劈手夺过来,一双眼睛近乎扫描一样读取完纸团上面的内容。
“让我们做好准备。”她说,头低着,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瞧见蛾扑火时颤动的翅膀一样的眼睫。
“柯南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吃三明治的?”我问。
“他们不知道。”灰原哀微笑,“所以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江户川柯南不知道我们要吃三明治,但他猜到在某一天的早晨中午或者晚上这些人提前备下的余粮会吃完,而恰逢那天或是那天的前几天灰原哀不紧不慢地提出更换食物的要求。
他们一早就说好用食物来传递消息,至于消息如何传达何时传达用怎样的方式传达,全部的全部都是临时起意,都是依靠曾几何时一眼对视就养成了的默契。
“蓝莓花生酱,”我舔掉手指蹭上的果酱,“真甜啊。”
灰原哀喜欢蓝莓花生酱的三明治,于是在不被允许摄入过多甜食的博士屡次地请求下基本隔一段时间就能在客厅的零食盘里看到蓝莓花生酱的三明治的踪迹。
“不过真的很奇怪啊,”江户川柯南说,“灰原居然喜欢吃这么甜的。”
“小哀也是女孩子嘛!”
那时我正和光彦沉迷游戏无法自拔,只听见步美这样一句模糊的辩驳。
“喂喂...”就算盯着游戏里重拳出击的小人儿我也能想到江户川柯南无奈的半月眼,“这两个有什么关系吗?”
“柯南又不懂女孩子。”
“好啦,”灰原哀说,“大概在江户川眼里我是个只会喝咖啡的怪物吧。”
我记不太清楚那件事的后续,吃饱喝足身心愉快的我在太阳落山后回了家,那件事情就和我人生里属于他们的属于我们的每一次支离破碎的拌嘴一样逐渐淹没在记忆里,所以我根本没有想到,那时的江户川柯南约摸是怀有一丝丝愧疚的。
我把这个没头没脑的想法告诉灰原哀,她看着我,蓝眼睛里是难得的纯稚。
在少年侦探团里的很多时候她担任的都是类似于“长姐”的角色,哪怕是试图更接近她一点的步美与心存爱慕的光彦也摄于她过于成熟于小孩子的心智。
“江户川君太单纯了,”她望着我笑,“有时候我都觉得我在故意博他同情。”
我没听懂。
“可他次次都会上当,”她说,“所以我又总是很惭愧。”
“每次和他在一起时觉得自己就好像个快乐的老巫婆,骗他,捉弄他,什么都不用担心。”
“所以我老想着,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我有些迷糊,但还是依葫芦画瓢地回答:“这样的生活本来就会一直继续啊。”
“但是...江户川会长大,会变成我们都不认识的样子。”
她抱着膝盖坐着那儿的样子柔软又无害,像一只刚生出不久的小猫,毛还未长全,就被抛弃独自面对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就连我也是。”
我坐得时间有些太久了,肚子上一圈一圈的赘肉向下相互挤压,那道压痕让我觉得全身酸胀脑袋也跟着疼,我伸了伸懒腰,揉了揉我可怜的肚子。
“小岛,”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我记得你说过你以后想开一家鳗鱼饭馆,是吗?”
“对!”我狠狠点头,“那是我的梦想!”
“那我经常去吃的话,会打折吗?”
“当然啦,”我拍拍胸膛,“不光是你,柯南,步美,光彦,还有博士!”
她露出笑容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除了鳗鱼我还可吃到别的吗?”
一直以来心心念念鳗鱼的我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饭馆应该就像我爸的酒馆一样,酒馆不只卖酒,鳗鱼饭馆也不只卖鳗鱼。
于是我说,语气真挚,比和我妈保证写完作业再看电视还要真挚:“你们喜欢吃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时我就有某种隐约的直觉,虽然我脑袋不大灵光,但是上帝关了一扇门的同时也公平地给我打开了一扇窗,他让我的直觉准确,虽然大多时候我都不能推测出这些直觉预示着何时何地的事情,所以我才会被关在这里。
因为想着事情,前半个晚上我翻来覆去没有睡意,但是梦境依旧如约而至,我掉入一个恍如隔世的陈旧回忆里。
熟悉的放学路,我回过头张牙舞爪地描述着我被关在了一个不知道在哪的小房子里,粗胖的手指笨拙地比划着,那里有不是非常暖和的暖气片,有不是非常丰富的一日三餐,有一扇小得一眼看不见的窗子。
还有陪在我身边说要一起出去的灰原哀。
江户川柯南把手插兜里摆出习以为常的表情,他说:“元太你已经说了好多次了。”
他身旁站着灰原哀,我这才看到她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上是一个眼熟的图案,于是我停下了描述换了个话题:“灰原为什么要戴柯南的帽子?”
“为什么不能戴啊?”
“没有人说女孩子不能戴男孩子的帽子啊?”
步美和光彦一个接一个地反驳我。
我心想我可真委屈,我明明问的是灰原为什么要戴柯南的帽子。
思绪落下,滔天大火从天际蔓延,覆灭了我们熟悉的放学路,连同那顶谜语一般的鸭舌帽,灰原哀站在一片火海里,茶色的发梢染上攀爬的火苗,绯红的外衣衣摆被火焰一点点吞噬,她却依旧一副冷淡麻木的表情,像我第一次见她那样。
她张张嘴,我觉得我可能聋了,因为我压根听不清她说什么,只能勉强地辨认着并不清晰的口型。
她好像在说:“快跑。”
⒎见义勇为
我是被一巴掌狠狠打醒的,入目是灰原哀焦躁的一张脸。
我嗅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急匆匆爬起来,白烟从门缝一点一点涌进来。
“外面着火了。”她说,“我怎么都叫不醒你。”
我姑且把这句话当做她扇我一巴掌的理由。
“江户川来救我们了吗?”
“小岛,”她摸出一根铁丝状的物件,言简意赅,“这个时候我们只能靠自己。”
灰原哀同学除了能不听课就流利地背出乘法口诀外,她还可以凭借一根铁丝撬开门锁。
我看见她异常坚定的侧脸,她应该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
我妈曾经说过,吃米饭的时候落下一粒米都是罪过,所以那之后我吃米饭都格外地小心翼翼,我怕罪孽太多,将来遭了报应。
江户川柯南也曾经给我们绘声绘描述了一个故事,起因是有个小孩儿掉进了水里,另一个路过的小孩儿看见以后,十分仗义地跳下去救他,可是他也不会游泳,于是他俩一起淹死了。
我心想这故事真是蠢得可以,但是步美和光彦都一副惋惜难过的表情,我也只好低眉顺眼地不说话。
灰原哀补充道:“所以见义勇为这个词是针对你有这方面能力的情况下,如果你也不会游泳,应该寻找他人的帮助,而不是傻乎乎地白白牺牲自己的性命。”
“在任何情况下,你们的生命都是最宝贵的。”
我记得她穿着一件樱花粉的外套,那时正好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她穿着那件外套站在漫天樱花里,好像马上就要消失不见。
我们走进火焰中,还好火不大,能勉强看清是个平平常常的客厅,如果不被浓烟裹着应该也是个分外温馨的小家。
她轻车熟路带着我找到窗口,我听见消防车直冲耳膜的轰鸣,我也看到楼下如蝼蚁般渺小的人们。
到目前为止一切事情都进展顺利,我们在楼上挥舞着窗帘求救,消防车的云梯缓缓上升,我觉得脑门突然冲上一股热血,灵魂兴奋地叫喊着马上就要出去了,可是身体却迟钝地感知着摸索着某种不明的疼痛。
直到耳鼓膜被一声“小岛”炸醒。
灵魂归位,视野清明。
我从来没见过灰原哀这个样子,我以为她会永远的沉静,沉静到麻木,哪怕死神的镰刀就在头顶。
房子里白烟黑烟依旧滚滚往外涌,她剧烈咳嗽着,白皙的脸颊上满是烟灰,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冬日的窗口冷风呼呼吹过,眼泪好像在我的脸上结了冰。
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处,哆哆嗦嗦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某种急救。
有人从云梯上来,我听到她近乎奔溃的声音:“工藤,他中了Gin的子弹。”
又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⒏吃米饭时落下任何一粒米都是罪孽
如果时光能够回溯,回溯到我刚记事那会儿,回到充满着“最爱爸爸还是妈妈”这样愚蠢的问题的时候,我一定不会在两个答案之间犹豫不决,我一定会坚定不移地选择我妈。
这并不是因为我不爱爸,也不是因为我爱我妈胜过我爸,只是在这为数不多的几年里我总结出的一个并不清晰的也并不圆满的结论。
我妈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有时她甚至比寻常的中年妇女更要自卑些,因为肥胖的身材无法驾驭好看的衣服,因为愚钝无理取闹的儿子让她无法自豪地炫耀。
她总是大声嚷嚷着关掉我的假面超人让我去写作业,也总是没完没了地说我和我爸不务正业,但就好比她看着我长大一般我目睹着这么多年来她因我而生的变化,所以我愿意给予她比别人更多的爱意。
那如果时光回溯到几分钟前,回溯到我以保护者的姿态不经意间挡在灰原哀的身前,那么在已知某颗由对面大楼穿梭而来的不长眼的子弹会打中我的情况下,我是否还会站在她前面?
我不知道也无法做决断,我甚至无法猜测那颗子弹主人的敌人到底是我还是她,被即将要回家的兴奋冲昏头脑的我哪里还记得当时我们身处的危险。
我自认为并不善良,我时常欺负弱小挑衅生事,但因为某种信念存在,便觉得死亡也不是那么可怕。
灰原哀说得对,我们的生命永远是最宝贵的,只是她说得太晚,在这之前,我那凶悍肥胖的妈妈就已经骂骂咧咧地让我牢记了另一个道理。
吃米饭时落下任何一粒米都是罪孽。
——END
【新志】红灯过渡
*点梗,请不要相信文中任何的法律知识。
1.
工藤新一被检察厅通报停职的当天下午,毛利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她备了一式两份,认真交递,叮嘱道:保管好。她不太信任他了。工藤新一讪笑,上周他道歉的说辞是“真的是不小心丢了”,朋友放声耻笑:你在低估她还是高看你自己?
工藤新一当场投降,放弃自我辩护。
但毛利兰毫不怀疑,她说,没关系啊。潜台词一是:丢了没关系,再补就好;二是:我不在乎你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她甚至好心替他找补:你就是会丢三落四的嘛——对于不在意的东西。
工藤新一想了很久,“你到底哪里学的——”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终作罢,因为毛利兰表情无辜。
他......
*点梗,请不要相信文中任何的法律知识。
1.
工藤新一被检察厅通报停职的当天下午,毛利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她备了一式两份,认真交递,叮嘱道:保管好。她不太信任他了。工藤新一讪笑,上周他道歉的说辞是“真的是不小心丢了”,朋友放声耻笑:你在低估她还是高看你自己?
工藤新一当场投降,放弃自我辩护。
但毛利兰毫不怀疑,她说,没关系啊。潜台词一是:丢了没关系,再补就好;二是:我不在乎你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她甚至好心替他找补:你就是会丢三落四的嘛——对于不在意的东西。
工藤新一想了很久,“你到底哪里学的——”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终作罢,因为毛利兰表情无辜。
他对婚姻的挽救迟了无数个日夜,以可笑的方式。送毛利兰回法院的路上,他问她最近过得如何,小五郎叔叔手术之后身体康复得还好吗,妃律师和年初那位委托人的矛盾处理得怎么样,需要他帮忙吗。紧随其后用来骚扰的是一连串的鸡毛蒜皮,早饭吃了吗,午饭吃了吗,年假休几天。
毛利兰一一耐心作答,表情在话语里逐渐呈现试图挣扎出这一氛围的迹象:新一,我很累了。
毛利兰头靠着车窗,神情凝重。她没有表情的表情,距离冷漠也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几分钟后,她摇了摇头,从公文包里翻出眼镜和被折得有些皱的卷宗复印件,她将头发拨到耳后,在颠簸的车上做批注。
工藤新一透过后视镜瞥了她好几眼,才问:“新买的眼镜吗?”
她没有理睬。
在一方被惨淡停职查办的节骨眼上离婚,很容易引起非议,会让另一方显得冷血无情。工藤新一和毛利兰却毫不担心这个问题。首先,这是很久之前双方就做下的决定,不是心血来潮突然要求一场雪上加霜;其次,即使是这样的时刻,当平时不太联系的朋友们得知二人离婚,第一反应也是:工藤,你做了什么啊?
工藤新一通过提供冷笑话作为解决方案:需要我开个发布会告诉你们吗?
工藤家买房,毛利家买车。两人没有孩子,各管各的财产——也没那么泾渭分明,分不清楚的就不管了,谁都不想闹成财产纠纷。四个月前,毛利兰把那辆宝马开走,作为分居的标志。此后,事态发展稳定,直到正式签字,工藤新一承受的唯一烦扰仅来源于周围亲朋好友电钻般尖锐嗡鸣般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灰原哀发来信息:恭喜。
他的“消息很灵通啊”还没发出去,另一条就伴着欢快的震动弹出:好像你早就想辞职了嘛,可惜检察厅更快一步哦。
怎么听都像幸灾乐祸。
工藤新一说:是啊是啊,这下履历精彩纷呈。
灰原哀说:主动被动都算解脱,给你准备一份惊喜。
他咧咧嘴,假装这不是严重事故,回复她:谢谢你哦。
灰原哀半个月前在晒南法度假的照片,他一算时差,那边才凌晨五点,一时倍感惊讶:你醒这么早?
聊天界面沉默一阵,她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我在东京。
哦。工藤新一恍然大悟。你要开学了——要不要代写暑假作业?我最近挺闲的。
工藤新一卖掉房子,搬回了原来的住宅,和灰原哀时隔五年又成了邻居。
灰原哀环抱一盆向日葵幼苗,头戴从跳蚤市场淘的偌大遮阳草帽,压得很低,几乎把她整张脸盖住。她隔着院栅栏打招呼,手挥得懒散:“你好像一只丧家之犬。”
工藤新一回敬:“你晒黑了一点。”
灰原哀没被激怒,她撩撩头发,似乎还有些得意,轻松地踩着栅栏边堆叠的旧箱子,把脏兮兮的花盆给他(完全没必要,他有脚可以走出门):“送给丧家之犬。”
工藤新一摸了摸下巴,面露失望。
“我都没有固定经济来源,你指望我送什么贵重礼物?”
“你说是惊喜,好歹把花藏在枪里嘛。”
“哈。”灰原哀并没有露出回忆的表情,但笑了一下,“确实,惊吓更适合你。”
工藤新一假意调侃:“我要查一下花语吗?三株有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灰原哀微微挑眉,干脆否决:“不用,没有任何寓意。我走进花卉市场第一眼看到它,于是就买了。三株有满减优惠。”说完颇有些莫名其妙地扫了邻居一眼,几乎把“你到底在自作多情些什么”写在脸上。
当事人倒没觉得尴尬,真诚道谢:“有幸养活的话,请你吃瓜子。”
灰原哀点头,手往衣服上随意蹭两下,转身要走,忽然又驻足,满脸费解:“什么人能把向日葵养死?”
当事人摊摊手。
2.
工藤新一被革职,因为被告长田贵彦在审讯时认罪,公判时却推翻招供,坚持认为是他有意篡改关键证据。鉴于一年前轰动的大阪地检集体犯罪的丑闻余波未消,工藤新一自然受到了调查。
最后的结果是:他提供的证物确实是受污染的,但他并不知情。是“失职”而非“蓄意”。
被告无罪释放,成为日本公诉99.9%胜率中幸运的0.01%,而工藤新一荣登法制新闻头版头条,标题是“东京地检某检察人员遭失职查办”,聊胜于无的证件照被打码印在旁边——晨间日报在十年后再度向民众介绍过气明星。
他把报纸叠成纸飞机,投向街角的垃圾桶,结果它盘旋了一圈又飞回脚边,有够晦气。
灰原哀正站在阳台上做不知名的早操,他抬头时看到她在笑,很不留情面的程度。她消失了一分钟,再出现时短袖睡衣外裹了件卫衣,她取走信箱里订阅的娱乐杂志,花花绿绿的封面上贴有工藤新一十八岁接受采访的照片,标题,怕他看不清——她特意大声朗读:“日本警察的救世主竟有意制造冤案?”
“你快迟到了。”工藤新一抬表。
“今天周六。”灰原哀朝他摆摆手,打了个哈欠。
灰原哀演起高中生来也很浮夸。她说,我不知道正常人的十七岁是什么样子的。她说这话时直接点名:“你不正常。”
工藤新一点头表示同意。
他教她怎么装得像普通学生一样低调(有点讽刺):上课不要频繁指正老师的逻辑错误;不要总以办案为理由缺课却还死不要脸申请奖学金;身边要有几个朋友防止被人误认为社交功能障碍,独来独往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酷(他强调);收到情书时不要——等等。
“你还有情书?”工藤新一惊讶,身体坐得笔直。
灰原哀压低眉毛指控:“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工藤新一斟酌用词,夸张的停顿充满戏剧感,“奇怪的点在于,这个年头还有男生写情书?”他被酸不拉几的画面震得一激灵,坐立不安。
灰原哀安静了几秒,轻飘飘指正:“女生。”
工藤新一尝试憋笑,面部五官扭曲:“好吧。”亏他还担心她独来独往呢。
灰原哀不知道好笑在哪里。她这时才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很快反客为主:“你还戴着戒指?”
“这个啊。”他慢半拍,指指自己的手:“在外面戴戒指可以省去很多社交烦恼。”
她没有说话。
“当时就有点买小了,现在很难摘。”工藤新一实话实说,他甚至当场演绎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灰原哀一副要下逐客令的样子,抱臂冷漠道:“你不会要长期住在隔壁吧?”
多年职场摸爬滚打,他多少会看人眼色,毕恭毕敬问:“您有什么高见?”
她倒真的冥思苦索了一阵:“去便利店找个兼职吧。”
工藤新一仿佛被羞辱了。
“或者你全当gap一年,给自己放假。”
“我们成年人管这个叫失业。”
这下轮到灰原哀开始笑,而工藤新一大惑不解。
3.
工藤新一也会怀念毛利兰。
他大半夜查资料,饿得前胸贴后背,拆速食包煮了碗泡面,囫囵吞枣吃掉,洗漱,睡觉。他近期多梦,有时在梦里追求一种和毛利兰复合的可能,他表情真挚情切: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再尝试一下。毛利兰显得疲倦但包容,重复最后那句话:可是新一,我不想再和你一起生活了。他开始体会到迟钝的痛苦,复而困惑迷茫:和我结婚,你后悔吗?
毛利兰无动于衷的脸上终于呈现出诧异的表情,被刺痛的反而是她,为他的脆弱和不确定,为他的怀疑,尽管怀疑是针对他本身。
“我们有过很幸福的日子。”
“这不是对问题的回答。”他孩子气的一面昭然若揭。
毛利兰露出了她习惯性的,安抚人心的笑:“这就是回答[1]。”
工藤新一醒来,趿拖鞋进厨房。昨夜的碗还在,沾着油腻的浮沫,散发异味,冷漠而恶心地回望它。
脏碗是不会自己消失的,整齐干净的衣服也不会自动叠好摆在他的床边。
他睡眠不足,从洗涤剂里倒出一些剩余,搓碗时眼皮都睁不开,脑中过了一遍混乱无厘头的梦境,竟也还能发笑。
他去浇花,惊觉上午不知何时已下过一场雨。
4.
灰原哀在街上被人频频叫住。
第一次是传销,第二次是搭讪,第三次是顶着鸡窝头和黑眼圈的工藤新一,意料之中挨了她一道不轻不重的肘击。
“防卫过当。”他捂着肚子,神情痛苦。
“你告我啊。”她微微一笑。
“我也想。”工藤新一咬牙切齿。但他有事相求。
青年才俊,黑马企业家长田贵彦,一桩谋杀案的嫌疑犯,已被风光释放,倒让工藤新一成为了话题中心,两人曾在一场酒会中发生过口角,无数媒体怀疑二人有私人恩怨。
“他杀人了,但唯一能将他定罪的证物……”工藤新一的下眼睑不停地跳,他有些懊丧地别过脸,不让灰原哀看到自己的表情,他深吸了一口气,“总之,我需要你的帮助。”
江户川柯南可以做拜托拜托的装傻表情,但快到而立之年的工藤新一故技重施只会适得其反。
灰原哀把自己塞进沙发的一角,翻阅着检察厅档案的复印件,厚厚一沓,边角密密麻麻黏着用便利贴记录的批注,被工藤新一的潦草字迹覆盖。她皱了一下眉,看向他:“你已经不是检察官了,就算真的查出了什么也无济于事。”
“我在检察厅有熟人。”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这她倒不怀疑。
“你这段时间都在忙这件事吗?”她随口问。
他点头,揉了揉眼睛,勉强扯出一个笑:“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杀人犯逍遥法外。”
灰原哀的表情有瞬间的失神。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令脑袋已过载的工藤新一都察觉出异样。他大概也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灰原哀却在他之前开口,充满警告意味:“长田贵彦有权有势,一旦他有心找人调查的话,我这就是没有任何理由解释的违法行为,当然,你也是共犯了——”她自己说出这个词,轻快地眨了眨眼,“就算你到时候否认,我也会想办法拖你下水的。”
工藤新一似听非听,好像抓错重点,一脸想笑不敢笑的样子:“等一下,所以你以前替我做的调查都是……合法的吗?”
灰原哀翻了个白眼,从他手里抽过材料,没好气一瞪:“监狱里见吧,工藤。”
工藤新一没忍住笑了:“灰原,当我欠你的。”
她冷淡地瞥向他,潜藏的情绪浮动不明,只用一贯的冰冷免去他道谢的为难:“你已经赊了很多年的账了。”
工藤新一离开了,他关上房门,咔哒一声。
灰原哀缓缓陷进沙发,像浸入绵密的泡泡浴,水漫进浴缸,跌出,淹没她的口鼻。
她第二天还有期中考,点开和步美的聊天记录才想起来,自己上个月又请了两天病假,一次是去看球赛,一次是去彻夜观星。她一个学期请假旷课的次数令人叹为观止,但依旧大大方方申请奖学金。“我有资格,而且不要脸。”这是灰原哀无情的宣言。
工藤新一失笑,你能不能学点好的?
昔日的黑雾消散在醒目的白昼里,当江户川柯南终于成为工藤新一时,灰原哀却选择拒绝吃下解药,理由是补偿失去的童年和青春期——工藤新一插话,难道不是为了规避坐牢风险吗?
然而,即使当她当初试图遐想嬉闹的走廊、教学楼的铃声和无穷无尽的跑道时,心中并未有多少拨云见日的喜悦,她仅仅看到虚拟的景象穿过光的深处朝她游来,真实的仅是工藤新一,他有点遗憾,或许也有一些很难言说的失望,诚然他从未认识过宫野志保。
“好吧。”他说。
她起了一点逗弄他的心思:“不要太想念我,我就住在隔壁。”
先搬走的是他。
工藤新一大学毕业不到两个月就结婚了,灰原哀嘲笑他“哄骗技术一流”,他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竟也洋洋得意当作夸奖,心安理得接受了。
他和毛利兰一拨拨寄送结婚请柬时,灰原哀在开着空调的图书馆写无聊的寒假作业,顿时警铃大作,跑去吸烟区打电话,低声威胁:“敢让我当花童的话你会死得很难看。”
工藤新一大笑:“爱来不来。”
灰原哀在他结婚前两天不幸染上重风寒,头痛欲裂,心里却如释重负。又过几天,她看到工藤新一在社交平台发布的照片和视频,她一张张翻开,将他们的脸放大,逐帧暂停,像在做微表情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们是真的感到幸福。
灰原哀抬眼,镜子里是一张无表情的冷漠的脸[2]。
我自找的,她想。合上手机。
她收到了婚礼的伴手礼,以为这是伴娘专有,但工藤新一财大气粗,说每个出席婚礼的人都可以领一份。礼物被装在笼着粉纱的礼盒里,别着烫金的邀请函和干花,典型的毛利兰作风。香水、巧克力、糖果,灰原哀可以想象伴手礼的准备工作里工藤新一的功劳为0,直到她在蓬松杂乱的碎纸带底下翻出一枚侦探团的徽章,有磕碰的痕迹,背后有圆珠笔反复划刻的Conan,泛着金属的光泽,别针将她刺伤。
灰原哀咧嘴一笑,眼泪却率先掉了出来。
5.
工藤新一像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灰原哀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有熟人,但我找到的东西并不能作为证据呈堂。”
他脑子转得很快,语速更快:“你是说它属于违反法定程序搜集的,还是指证据本身是违法的?”
灰原哀点开电脑里的文件夹,播放录音:“我黑进了长田贵彦女友的手机,他当晚杀人后给她打过电话,问怎么处理尸体。他的女友是化生高材生,哈佛毕业。”
他看了一眼37分29秒的通话时长,冷笑:“还挺利落。”
灰原哀不太认同:“她花了至少二十分钟安慰他的情绪。”
工藤新一摸了摸下巴:“可惜通话记录不能作为证据。”
灰原哀以为他是遗憾证据不能呈堂,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想连她一起起诉?”
“协同毁灭证据,她是共犯。”
“哦,我不太了解。”她睁眼说瞎话。
工藤新一给了她一个“你是法盲吗”的眼神。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她问,“我看新闻,他要出国了。”
工藤新一点头:“不能呈堂,那就不呈堂。”他拷贝了一份录音,抓起外套就走。
第二日,东京早间新闻:检察厅再次起诉长田贵彦。
午间新闻:长田贵彦被捕前请示指定辩护律师。
从晚间新闻跳到娱乐频道,是如出一辙的熟悉脸庞。工藤新一和灰原哀各占沙发的一角,蓝光笼罩在他们表情各异的脸上。
灰原哀已经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可以笑的场合了。
毛利兰剪了头发,如今只有及肩的长度,服帖地从耳际后垂下。她不太习惯镜头,于是只能缄口不言,露出社交场合的标准微笑。娱乐频道介绍她:大名鼎鼎的检察官工藤新一的前妻、法律届拥有不败女王称号的妃英理的女儿。
有什么比导致工藤新一被革职的一案嫌疑人请毛利兰当自己的辩护律师更戏剧化的场景?
八卦头条主编嘴都要合不拢,十几年前的帝丹校报估计已经被一伙人翻了个底朝天——当然,要是他们知晓暗箱操作,再次起诉犯人的依然是工藤新一,估计能直接笑断气。
工藤新一的检察厅熟人亲切致电:“你是故意给前妻一个名声大噪的机会吗?你知道的吧,无论是否胜诉,她的名字都要响遍东京律师届了。”
“你说的仿佛这件事我可以控制。”工藤新一说。
“你一直都运筹帷幄的嘛。”熟人笑道。
工藤新一苦笑,可是命运的天平并非每一次都偏向我。
他挂断电话,撞上灰原哀饶有兴致的表情,他只得耸耸肩,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检方和律师各司其职,这没什么冲突,我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他想说尽人事听天命,但这不是工藤新一的作风,于是他紧闭嘴唇,不再言语。
“我只是想到,她——”灰原哀安静了一瞬,换了个用词,“被告的辩护律师如果质疑检方的消息来源不合法,并且顺藤摸瓜怀疑到你……我们的头上的话,你会打感情牌吗?”
工藤新一微微睁大眼睛,似乎还真的考虑了一下:“我倒是想,但问题是没有感情牌啊。”果然是插科打诨。
灰原哀盯着电视屏幕,说:“好吧。”
6.
毛利兰从律所出来,风将她的头发吹成乱糟糟一团,她向咖啡店走去。这是二人从前最高频率的工作日约会地点,人来人往,急匆匆,拨动焦躁的风,适合“喝一杯就走”。
他们在咖啡店碰头,十五分钟,不说案件,因为职业操守,因为疲倦。他们讨论琐碎:番茄涨价;美元又跌;邻居的狗死了;爸爸喝酒撞到电线杆;共同的朋友生了对双胞胎(不好看);新买的车被臭小孩划了,监控是坏的,好倒霉。
琐碎无聊的东西构成了婚姻的本质:交谈。结婚前,你可以选择性地和朋友谈论抱怨。结婚后,已婚和未婚在无知无觉中被迫划清界限,你唯一能够有机会交流琐碎的人变成你的伴侣,你因此依赖他,你们拥有彼此所有不聪明的、毫无价值的看法[3]。也因此当她离开时,你感到不习惯——不过只是戒断反应,你很快开始重建一种亲密关系。
有一件事,毛利兰从未告诉过工藤新一,她选择在工作日将咖啡店作为约会地点,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会让他们显得同样急迫,没有人需要等待。
工藤新一匆匆推门而入,门帘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响,他手里还握着屏幕亮起的手机,一眼就看到她,招了招手,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你辞职了?”
“跳槽。”毛利兰更正,果然不能什么事情都第一时间跟妈妈讲。
工藤新一皱眉,手指在桌上无意识敲了两下:“因为……这个案子吗?”
毛利兰失笑:“新一,不是什么事情都和你有关。”
她陈述:“我建议长田贵彦接受辩诉交易,说可以给他争取十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但他坚持要我为他做无罪辩护,因为除了……他不认为检方能找到其他证据。我拒绝了,所以他只能要求换人。”
工藤新一问:“你为什么拒绝?”
毛利兰将目光移向窗外,做了个深呼吸,才说:“我也没有办法让杀人犯逍遥法外。”
工藤新一陷入沉默中。他们点的咖啡被端上来,冒着热气,但谁都没动。
“谢谢。”他说。
“替谁?”她问。
他先是一怔,随后笑了一下。
毛利兰说:“你不用谢我,换做其他律师,也会这样建议他的。”
“换做其他律师,我大概已经被起诉了。”他说。
“换做其他律师,也不会怀疑到你。”毛利兰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关西有一家儿童法律援助工作站提供更好的报酬,我应该下周过去。”
工藤新一心直口快:“法律援助工作站怎么有盈利?”
“他们需要我。”毛利兰停顿了一下,神色复杂,“如果我注定是谁的前妻谁的女儿,至少,我想让那些头衔在我能够选择的地方发挥作用。”
工藤新一无话可说,以咖啡代酒和她碰杯:“很适合你。”
临别时,他颇有风度地将毛利兰送到停车场,她开门的刹那忽然顿住:“有件事,关于小哀的,可能由我来说不太好,但是——”她欲言又止,神情有点犹豫踌躇,是工藤新一所熟悉的,被困扰时的毛利兰的样子。
“没什么不方便说的。”
毛利兰便也安心,转而正色道:“你不要总是打扰她。”
工藤新一差点没有控制住表情:“什么?等下,她跟你说的?”
毛利兰尽量委婉:“她可能不太好意思拒绝你,但是新一,你是成年人。”
几乎把“稍微有点边界感”直接说出口。
她意有所指:“而且你知道,人家有喜欢的人。”
工藤新一目瞪口呆,他当机了几秒,然后慢慢开始处理紊乱的信息:“首先,她也是成年人——上个月。”
“其次,喜欢的人。”他很慢地重复了一遍,发觉这个名字由他说出口也不失为一种滑稽和荒诞,“你是说,柯南吗?”
毛利兰竟还很认真地点头。
工藤新一哭笑不得:“谁会喜欢一个人十年?”
毛利兰提了提嘴角:“真的吗,新一,你要和我讨论这个问题吗?”
工藤新一自知失言。
然而任凭他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灰原哀会向毛利兰指控“工藤新一总是打扰我”的场景,多少有些诡异。他不得以在某个费解焦躁的周末午后拨通灰原哀的电话:“可不可以指点迷津?”
灰原哀懒觉未醒,哈欠连天,花了许久才理清前因后果,恍然大悟:“‘打扰’,她竟然用了这个词——我明明说的是‘骚扰’。”
7.
日本入冬的时候,工藤新一已经在家里蹲了大半年,偶尔接点私活重操旧业,时常忘记上一次刮胡子是什么时候。
他接到服部平次的邀请,问他要不要来关西一起开事务所。
“啊,和你一起?”工藤新一煞有介事,“我以为你让我在你对面开一家。”
服部平次连骂了他几句,最后还是说,你可以考虑一下,关西风水好,而且没人在乎你那堆破事。
工藤新一竟还真的将这件事放进待办列表。他列出两栏,一边是好处,一边是坏处。
好处里填:风水好、关西人不看关东新闻、在服部平次那里找乐子。
坏处,他把水土不服都写上凑数。还有毛利兰,她也在关西工作,但工藤新一无法将她归进任何一栏,他想了想,自嘲一笑,把纸张揉成一团,扔了。
长田贵彦一案迎来终审。
灰原哀刚一下课就打电话给工藤新一:“你有内部消息吗?”
他觉得好笑:“你怎么比我紧张?”
她觉得不好笑:“这关系到我会不会坐牢。”
工藤新一眼底浮动着一层薄薄的笑意:“通话记录不能作为证据,但检方通过通话记录调查出的线索,是合法证据。”
灰原哀明显小松一口气:“多少年?”这时铃声又响,另一个班解脱,冲出教室,走廊熙熙攘攘,她有些听不见他讲话,“等我回去说。”
工藤新一问:“要喝一杯吗?”
灰原哀回家把校服换了才去酒吧的。清吧,准确来说更像是餐厅,但主业务是售酒。
侍者问工藤新一喝什么,他说,大都会。
灰原哀比了口型,听都没听说。她打了个响指,要一杯环游世界。
“十七年。”工藤新一说。
“哇哦。”她显得惊讶,“他怎么会想要无罪辩护?”
“他庭审时全认了,包括如何毁灭罪证,把过失杀人描述成预谋,这样就不用解释他怎么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清楚地知道如何处理尸体。”工藤新一说,“不过,如果不是因为通话记录不能算证据,他的女友现在也应该进监狱。”
“你很失落啊。”灰原哀瞥他一眼。
工藤新一无辜:“我心情很好,好到都想喝酒了。”
灰原哀渐渐露出笑:“你总算有点上道了。”
二人酒桌游戏,工藤新一发问,灰原哀回答。如果灰原哀无法回答,她就要喝一杯。如果工藤新一挑不出答案的毛病,他就要喝一杯。
第一轮,工藤新一说:你申请了哪里的学校?
灰原哀说:英国。
他摇了摇头,但没喝。
第二轮,工藤新一说:我搜过向日葵养护指南,上面说当向日葵长出3-4对真叶时,每周要为叶片喷施一次磷酸二氢钾,这是什么?”
灰原哀说:一种复合肥。
工藤新一说:不,我问的是真叶。
没人喝。
第三轮,工藤新一说:所以当时,所有朋友的都认为这段婚姻的破裂100%是我的原因。”
灰原哀说:我相信她也有1%的错。
他想了想,还是喝了。
第四轮,工藤新一问:你会怀念吗?
灰原哀半眯起眼:我不觉得我们一起喝过酒。
他说:我指的是,查案,然后,赢。
他补充:主要是赢。
她先是沉默,而后耸肩,将酒一饮而尽。
第五轮,工藤新一问:你是不是喜欢柯南?
灰原哀说:我喝一半,另一半浇在你的头上。
第六轮,工藤新一因为整整半分钟没想出问题,游戏结束。
“差点忘记了。”他表情迷糊地朝她举杯,大着舌头,“敬你一杯。”
灰原哀撑着下巴,和他碰杯:“敬公义。”和违法调查。
她这时才又注意到他的左手无名指,那个原来一直箍着婚戒的地方空空如也,一道明显的痕迹。但她只是无声地笑了一下,移开视线。
明天虽然是周六,但我有社团的事需要忙,所以先走了。
灰原哀最后以这个为理由向满面通红的工藤新一告别。
路上小心,他说。
她的表情一言难尽,应该是你小心。
灰原哀刚走到十字路口时,信号灯就跳成了红色。
还有三十秒,她想。
她完全可以回答他最后两个问题,怎么会莫名其妙为此多喝了一杯半的酒?
二十秒。
工藤新一应该在招聘简历上写:擅长迟到和装傻。
十秒。
他们总是比较适合共患难。
绿灯。
灰原哀不知道自己此刻抱着什么心情,她回头望了一眼。
打哈欠的中年上班族,夜晚出来寻欢作乐的年轻男女,刚从超市采购返家的主妇,夜归的调皮小孩。没有工藤新一。
人潮推着她往前走,她踉跄了一步,在街上笑了出来。
[1][3][西]安德烈斯·巴尔瓦《光明共和国》
[2]抄我自己。
写完之后发现满篇bug,不愿再……
她是黯淡星
诈个尸
一份礼物 @西蒙得
CP 工藤新一 X 宫野志保
她是黯淡星
“当你的光曝在我身上,
重逢就是一间暗室。”[0]
1
我通常没有起夜的习惯,但是那天白天喝了三杯咖啡,超过了平常的量。师弟做了几年的研究终于在平台上线,我看了一点,陷入了短暂的睡眠,可是睡不多久,又莫名给惊醒了。打开房间门,客厅的灯还大亮着。
“灯怎么没关。”我自言自语,把眼睛从手机上移开,才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她有些慌乱地抬头。
我的视力变差了。这些年,我的身体状态过了巅峰期,视力...
诈个尸
一份礼物 @西蒙得
CP 工藤新一 X 宫野志保
她是黯淡星
“当你的光曝在我身上,
重逢就是一间暗室。”[0]
1
我通常没有起夜的习惯,但是那天白天喝了三杯咖啡,超过了平常的量。师弟做了几年的研究终于在平台上线,我看了一点,陷入了短暂的睡眠,可是睡不多久,又莫名给惊醒了。打开房间门,客厅的灯还大亮着。
“灯怎么没关。”我自言自语,把眼睛从手机上移开,才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她有些慌乱地抬头。
我的视力变差了。这些年,我的身体状态过了巅峰期,视力也严重下滑,在翻卷宗的时候必须戴眼镜,医生建议平常也戴着,但我经常忘记,可以说我喜欢眯着眼去看的那一点模糊感。当时就是,她穿着她的丝绸睡衣,蓝色的,手上拿着笔,有些忙乱地藏了下去,而神情模糊,好像惊惶。
我被她吓了一跳,没想到客厅会有人。她的卧室一片漆黑。我从厕所回来,大概不到两分钟。她还坐在那,稍倾身子,低头在写东西。我尽量目不斜视地走过,但我的心开始下沉——她很少这么晚还醒着。她一般十点去泡澡,上床润色她的结案陈词,偶尔拿一本短篇小说做调剂,十一点半左右入睡,几乎是严格的世卫作息了。她曾认真地跟我说她很惜命。我回想着她刚才的神情,似乎皱着眉,像是偷摸做什么事被我抓到了。可我不能说什么,我无权过问。于是我一下关上了门,上床。等我看完那篇论文,大概是咖啡因的半衰期过了,困意终于袭来。我努力地竖着耳朵,但是没有听见开关被轻轻摁灭的声响。
第二天,她消失了。
我往碗里倒酸奶、麦片、树莓(她昨晚刚买的)、坚果,凑合早餐。餐桌上很干净,她没在这进食过;冰箱里也不缺东西,更没多出什么。平常我们的食物放在一起,包括水果、面包、饮料。酸奶我们喝不同牌子,巧克力也是不同口味。这些东西都还在那,我的那盒巧克力被我吃的只剩下一层,她那盒只少了一小板。她的衣服都放在我们的卧室里,她也没机会拿走。总之这家里什么都没有少,除了女主人。
我还是要去上班。
办公室的空调打得太低,我坐在书桌前,格外清醒,助理下楼前问我还是要冰美式吗,我说我不喝了,顺便帮我跟头约个时间。她说渡边先生正预备找你,十点半左右他会下来。
那再好不过。
我私人的社交软件账号上只躺着五六个人,她的头像在置顶处,是一只小羊;点进去,对话框里的上一句话是:在外吃饭。两个星期前我发送出去的,而她没有回复。
过去她选择性回复我的报备。工作忙起来后,她一概已读不回。她刚毕业就找到了工作,为市区的一家法律事务所撰写法律文件,后来从见习律师做到事务所的合伙人。而我选择闲逛一年。那一年里她事必躬亲,每晚准时回家做饭,拒绝一切加班。我回家后就有一顿丰盛的晚餐,周末两个人出去吃。有一阵她很喜欢吃中国菜,跟我说抽空去旅游,我说,在中国的中国菜可能就不合你的口味了。她想了一会儿,大笑起来,说,你说的也对。
那样的大笑,在我的记忆里黯淡了。
渡边来见我时预备去打高尔夫,扛着球袋,叫我去做他的球童。
“不是吧,再过半小时该吃饭了。”我指指表盘。
他一副很扫兴的样子,“亏我还叫你年轻人。”于是他开门见山,说需要调派一个人去芝加哥。
“你拒绝过我一次,不能再拒绝我了。”他拧着眉,“香取那家伙在欧洲混得多好你也看到了吧,这种机会,只赚不亏。”
香取半年前被派去欧洲的调查局工作,渡边当时找我谈过,说,香取更有上进心,可能性大,但你要是想,就去争取。
我说我得回家跟她谈。她当然允许了。我一早想到了,我说,那你跟我去吗?她摇摇头,捧着我的脸颊吻了我一下。
“我在这很好,新一。”
第二天我找渡边,告诉他,我可能没办法离开自己的伴侣。他很无奈地翻着卷宗,又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这次他说:“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伴侣也能一同前往。”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客观条件有了,感情变质。她更不可能跟我走了。
感情变质不像食物,好与坏界限分明,你一入口就能尝出来,搞不好还会闹肚子。
我和兰从某一天开始冷战。说不上来为什么,具体是哪一天,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妈无聊的时候问我们星座,做运势占卜。她说这是正缘。其实占卜本身的准确率不见得怎样,心理暗示起了一定作用。我一直想,我们还算不错。
最近一次频繁的交流是关于她的一桩案子。这是她接过的最大的委托人,那几个星期她都在忙这桩案子,关于大政府是如何欺压小人民。我帮她过目了一下结案陈词的大纲,在结尾加上了戏剧化的一句——“够了,总有一天,总有人会站出来说,够了。”
情人节那天她在法院度过。当天我开完会也不早了,到的时候刚好赶上她练习了几个星期的结案陈词。她很适合干这个,她是人群中唯一站着的那个,说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最后一句落下,她指着国徽定定地看着被告,我在座席上轻轻为她鼓掌。她朝我这看,眼睛眯了一下,在表达她感激的笑意。
她的委托人拉着她的手跟她聊了很多。她盛着真诚的笑意听着,接过所有人的握手、感激、欣赏。我在门口站了半个多小时,她才提着她的公文包走出来。
“我没想到你会来。”她边套西服边往外走。
“情人节快乐。”我从她手上接过公文包。
她愣了一下,面露难色,“抱歉新一,我忘记准备巧克力了。”
这几个星期她都在投入地准备案子,沉浸的时候她会忘记自己叫毛利兰我也不意外。我牵起她的手,说,走吧,我在餐厅订了位置。
她吃的很少,分明眼前摆的是她爱吃的,没有两口就只顾着喝酒。她没有我预料中的开心,反倒心事沉沉。
“怎么了?”
她把酒杯里的香槟喝尽了,勉强一笑:“这地方很漂亮。”她手撑着下巴,欣赏落地窗外的夜景。
我指了指东南方向,“那差不多就是我们的高中吧。”
“哪里哪里?”她直起身子寻找。
“笨蛋,东南啦,就那。”
“你才是笨蛋。”她撇撇嘴,但我知道她没在发脾气,她果然笑了一下,接着把餐巾轻轻地放在桌上,看着我。
“明明也没过多久,但高中的事情久远的好像在上个世纪了。”
“是啊。”我这样说,其实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的回忆是混乱的,在此之前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上了两次小学,两次高中,总会让我模糊有哪些事是第一次发生的,哪些是第二次。
“我还记得以前常看你踢球,但到最后都没明白你踢的是什么位置,只知道每次都是你进球最多。”
“前锋啦,跟巴乔和罗纳尔多一样。”
“C罗?”
“……外星人罗纳尔多,巴西的那个。”
我从手机里找出图片。她指指右边那位,说,还是这个年轻的比较帅。
她转头望着窗外,“过去我不爱听你聊足球,还有案子,总觉得无聊,可是你,新一,你总这么支持我,让我觉得更有负担了。”
我从没想过这回事,我从没把她的不当回事当回事。我聊案子是因为我喜欢做这个,我可以和服部聊,可以和我爸聊,不行随便从路上抓一个人来聊也行,只是恰好她有最多的时间陪在我身边,我才会拉着她说个没完。但说真的,我扪心自问,这个人是她也行,不是她也可以。所以她不做出回应,我也并不感到沮丧或气馁。
但我当然不好这么说,我摸了一下她的肩膀,“这有什么。”
“够了,总有一天,总有人会站出来说,够了。”她说这句话,不似法庭上的严肃和批判,而是戏谑一笑,“新一,让我来当这个人吧。”
“什么?”我说。
我的心在咚咚打鼓,可我脑子还神游太虚。我努力想集中注意,眯着眼睛看对面的人,甚至想伸手取我口袋里的眼镜,而她把我的手摁住了。她握住我的几根指头,轻轻捏了一下,“情人节快乐。”
我只好笑了笑,回她:“情人节快乐。”又招手要了一瓶酒。
饭局的后半段,她一句话也没说。关于那句突然的插入,我也一个字都没问。我在心里默默咀嚼,明明是由我写下的话,藉她的口说出却是如此陌生。
唐娜,我亲爱的助理,把我最贵的一套西服拿去干洗店以后就再也没能拿回来。现在我急着要用这套衣服参会,她才可怜地招供:“老大,我按揭还你吧。不过别担心,我已经给你搞了套新的,颜色布料相仿,照着你的身材定的。”
我本想说也不用这么麻烦,实在不行去隔壁找服部那家伙借一套就成。但是我不会拒绝她按揭的请求,推门进更衣室前,朝她伸出三根指头:“三个月内。不然小心我告你。”
“是是,都知道毛利小姐是多厉害的律师了。”
是吗?我靠在门上想。她竟然已经这么声名显赫了。我为她感到骄傲,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对:这样有点,她是我的所有物的意思。可如果是一个人的所有物,又怎么会长上腿跑掉呢。
晚上她也没有回来。
我满房间地找她的痕迹,她昨晚写的应该是一封信,无外乎给我的信,本该被压在一个玻璃杯下,杯子里是妻子准备的温牛奶,杯子下是妻子决绝的告别书。但是什么都没有。没有牛奶,也没有书信,只有一个懊丧的男人颓陷在沙发里,黄昏黯淡的光坠落,一切都藏进黑暗里。
一连一个星期,晚饭都在7-11迎接我,有天晚上买炸鸡,遇到了在前面排队的高木警官。我犹豫再三,没跟他打招呼,结果他先转头看见我了,大声朝我问好。
我尽量不跟公安还有警局的人打交道。跟他们做事情很累,因为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和“规则”的不融洽。我从协助公安的特派局辞职那天,请办公室的几位同事吃饭,几杯酒下肚,他们终于坦诚,说我很古怪。其中一位说,你要是不那么固执,一定青云直上,坐在谈判桌上和美国人打交道。
“委员会的人很欣赏你的智慧。谁都看得出来,嗨,只要看看你这双眼睛,那么大,那么平静。”
“你的想法太特别了,也并不是,呃,并不是特别有野心,所以很难往上爬。聪明人反而不会成功。”
“况且,你不适合做幕后,你应该单干。”
这点倒不算错,我没什么行政才干,也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后来我成了自由工作者倒是得心应手,想呼吸新鲜空气就换一个城市,有时候换一个国家,直到渡边找上门。
他是内阁幕僚,智库正空出一个位置,找我解决一些棘手的事情,琐碎一些譬如帮助日本的药企开发南美市场,有时候也得协助警方缉捕恐怖分子。
一开始这些事还好应付,但频繁的出差和例会,慢慢就不着家了。我一般选择去南美洲出差,也不跟体系里的人合作。
高木警官当然是个例外。他做事很利落,脑子聪明,热情,也好说话。唯一要说,就是不会看眼色,虽然这点上我没资格评价。打完招呼我们一起走,他上来就跟我说,那个重刑犯前两天在监狱自杀了。
和过去(比方说高中)不同,如今我每结束一桩案子,就绝不再回顾。这是对有限的脑容量和情感的无限折磨。我每回顾都是在凝视自己的无能或弄巧成拙。
这下他硬拖着我回到了最不愿追溯的现场。
三个半月前,我们收到特支队丢下来的一份死亡名单,上面要刺杀的人从电视台当红的主持人排到内阁部长。这是一支类似“红色旅”的新生极左翼组织,专绑有钱人。这件事本身和我们关联不大,但情报调查室暗示和夏季参院选举以及内阁改组相关,需要我们暗中插手,可惜都还不清楚里面是些什么人,可能是一群国内暴徒,或者退休的杀手。总之得先和警局通气。
人物的锁定比想象中轻松,锁定——把范围缩小到五个,在这五个中不用细分。一批从反修法的示威游行中出来的左翼领袖,出现在警方的监控中,高举三根手指。这群人里有三个跑去境外,不属于我们的辖地。
那半个月我们都在蹲点,和搭档磨合,重新拿起枪。
离合租公寓不到一百米的车站,目标人物提着个小手提包出现了,他风风火火跳下来,边走边解下领带往文件堆里一塞,两指摁紧他的耳机。我们在紧邻的街区盯他的梢,我手持变焦镜头埋伏在那,边上另一个躺好的狙击手趴在毯子上,身前摆着一套专业的远距离瞄准装置。
过惯了在办公室处理文书的生活,偶尔的“外勤”很难不让人怀旧,那些并肩作战的战友,枪林弹雨的日子,出生入死的……朋友。我们不管那叫革命友谊,互相介绍的时候一般说:是的,认识,有一段比较诡异的往事,你不会有兴趣听的。地上的人大概在调他的瞄准镜,手上操作着,面不改色说:“别盯着我了,我是有妇之夫,我知道你也是。”
遇到如此擅长冷嘲的战友,你很难不怀旧。
目标人物的耳机后面,对面公寓的六楼,女人挂上电话听筒,从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戒指,楼下门铃一响,她便戴上黑色假发,套进马丁靴,快步走下楼梯。
一雌一雄,一网打尽。
审判前我去监狱见过他们一面,为了得到部分真相,如果没能成功,就杜撰真相。
有些人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坐牢。他们跳蚤、臭虫不离身,不是患红斑狼疮就是有肺病,末了便产生了幻觉。
这的人都看惯了这一切,所有人都对别人的生死毫不在乎,甚至,对自己的也不是很在乎。边上是一座修道院,我想起有一个女人曾跟我谈论过修女,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处静修所,她说,想想那些灰头土脸的修女,看不出性别的化妆,她们在标准化的小屋里因月经痛和更年期扭曲着。那时我还嘲笑她把一切想得太悲惨,那是人家自愿选择的生活,我们无权评价。
而在这时,我经过罪犯的隔间,身体里不合时宜的怜悯组成军团,与我的罪恶相比,它们更邪恶。它们让人痛苦。唉,我们全都待价而沽。
我才明白她只是比别人更早地看穿了表象。
这件事情在我们这头尘埃落定以后,非常巧合,犯人落在了兰手上——她们律所和国家层面有合作。我知道这只是走个过场的“审判”,她不知道,连夜备她的陈词,义愤填膺。我去听了这案子。这一次我坐在那,却置身事外,仿佛灵魂只是陪审团席上正在听证词的十二个灵魂中的一个。那时候我开始感觉,站在那的那个重罪犯,如果有罪再正常不过,但是无罪也不足以使我震惊。我只是觉得很可怜,他们被当作杀一儆百的对象,为了表明没有谁是重要的,地球上缺你一个也无所谓。
当人开始怀疑这个的时候,很快一切都会变得没意思,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在这忙来忙去的正义、法律、真相,是毫无意义的。这一切都难以得出一个结论,我很快不去想了。
这大概是我和她产生的最大分歧——兰她长久地葆有一种不褪色的善良和天真。
她不去看这世界的丑陋,而对我来说,令人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1]
回家的路上,她看起来还被那种混杂的情绪——愤怒和成就感包围着。下班高峰期,路上很堵,我们被困在街道中间,走走停停,我连上手机的播客,她倚着车窗,说,我永远没办法理解这些人。
我调着频道,没说话。
她补了一句,我是说,这些领导游行的人。嘴上说着和平示威,但是你不觉得和平和示威这两个词压根是矛盾的吗,只有无尽的流血,他们大概还很确信自己肩负的是正义。
等我抬起头,发现后视镜里她在看我,于是我说,你表现的很棒。
“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她打断了我贫乏的夸奖,斩钉截铁。
我当然没有,我没有权利或资格去认为她做的对或不对,除了天上的那位,没人有权利对他人做出审判。
正好是他妈的一个红灯,在东京最拥挤的街道上,在一天最拥挤的时刻,我们困在这辆本田雅阁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后视镜里她不再年轻的脸看着我,眼神还是如此天真。
干净,如此干净。
我对着那双干净的眼睛把上面想的全吐了出来。
她说:“那这世上就不该有法院,就不该有法律。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当然不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
“我不知道。”她固执地盯着我,那双眼睛好像在说,我一早看穿了你在想什么。这本该是侦探拥有的能力,但她做得很好,她很聪明,也很锋利,对这点我深信不疑。
“新一,你没有打心底里支持过我对不对?”她很镇定,“不管是当初选择专业,还是现在干这行。当年读大学,大一整个学期过去了,你还以为我在学金融。”
这件事我可以解释,因为我们学校金融院系和法律系特别近,近到离谱的程度,两院还共享了部分流动讲师。这个原因对我来说足够了,因为我压根就没去过几次学校。
“你刚才说出的那些话……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那正义呢,真相呢?过去的你一直追寻的,早就不是现在的你想要的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长摁喇叭。
“闭嘴。”我记得在喇叭停下前,我这么说了一句,反正是类似的话,“不要再说了”、“停下吧”之类的。我的语气并不重,只是觉得太烦了,并希冀喇叭声掩盖我的抱怨。但是你知道,你放屁的时候,不管你如何大声讲话来掩盖,别人都会说,抱歉,你的屁太响了,我没听见。
她当然是惊到了,我却也没心情从后视镜里看她的反应。车里很安静,但我们都知道这沉默中裹着巨大的炸药。
后半段路照旧走走停停,我胸闷气短,一停下来就扯我的领带,这样的不耐烦在她眼里肯定极其丑陋。我倒车进库,车尾狠狠碰上了墙,两个人都像逃离正在数秒的炸弹一样钻出这辆车,脚步疲惫地回到家里。
我得说,我不怎么和兰吵架,但也不代表没有吵过。一般不会碰上太新奇的结局,她会苦笑一下,开始做饭,以一句“今天还要吃炸虾吗”打破沉默。但我知道这次是我错了,我去厨房泡茶,给她端了一杯,我站在她身边正准备开口道歉,她从沙发上起来,对着我。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她说着,泪水已经涌上眼眶,眉毛皱起,很委屈地看着我。我长呼一口气,定定地回望她,不准备说一句话。
她哭,我很头疼。
我难以忍受她的哀伤。好吧,老实说,我不想承接她的负面情绪,也许是潜意识觉得她的哭泣会显得我很无能。
兰很聪明,在我千篇一律的乏味的安慰后,我不怀疑她一早察觉了我的心不在焉,在发怔的同时也感到厌烦,之后有几次落泪只是一种试探,她还是会伤心——很大可能是被我伤了心,但不会在我面前哭。也可能是她的工作忙起来,她同样能体会那种,劳累地度过了一天以后回到家里,只见自己的伴侣沉浸在悲哀之中,需要安慰,这不仅是尴尬,还很疲惫。
这次她哭,我已经无法区分又是一次试探,还是真情流露。
我其实从不该对她抱有怀疑。
在我怀疑她的那一瞬间,感情的根基彻底动摇了。
我试图拥抱她,尽管全身僵硬。这就是我很少和她争吵的原因,老实说,她并不能承受我所有的想法和感情,如果我一股脑倾吐出自己的烦恼,她受不了这些。我们在相处时一直带有一种病态的尊严,对彼此很亲热,但不愿多谈自己不快的遭遇,后来从某一个节点开始,连平常说话都带上了过分正式的口吻。
我妈跟我说过,身为一对伴侣,喜欢的东西可以不一样,但对于讨厌的,必须同仇敌忾——你们和外部对抗的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你俩之间就没事了。我和她好像不是这样的,是我丧失了“嫉恶如仇”的能力。
那天晚上我在书房睡的觉,说是自觉也好,羞愧也行。第二天我乱糟糟地躲在卫生间里没想好怎么面对她,楼下她不轻不响地喊了一句:“新一,我去上班了哦,早饭做好了。”
我像小孩一样急冲出来,希望能赶上和她说一声再见,只要开口交流,一切又如常。可惜只撞上一声关门。
等我去衣柜里翻衬衫,才发现卧室出奇的干净,被单少了一套——她搬离了我们的卧室。从此她居住在一间“专用房”里,没有人可以以任何理由走进这个房间去打扰她。
从那次争吵以后,她对我的逃避就毫不遮掩了。某一天,她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我走到她身后拿过吹风机,她闪躲了一下,立刻起身走了。
“其实过十年他就能出来了。”高木叹了口气,还在说那位死者。
“其实出不出来都无所谓。”我说,捏扁了手上的咖啡罐,朝他笑了一下,“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不是吗?”我抬了抬下巴。
“也是。”他苦笑一下,“真肮脏。”
他们要给你定罪,何患无辞,挣扎也不是革命的,而是在岸上拍打的鱼,生死已定。
他正欲进一步寒暄,我和他告别,分道扬镳。
2[2.0]
在一个半睡半醒的闷热的上午,我听着广播里传出的人声:
“今天清晨在东京发生了一起铁路事故,列车脱轨,2辆火车相撞,59人丧生。长崎附近的一家天主教医院在清晨发生了大火,被女修道士扑灭。今天的温度36,湿度71。”
午后我戴上墨镜,骑上山地车出门。太阳非常猛烈,穿过墨镜炙烤着我的角膜。我受伤的眼睛迎风流泪。我来到空荡荡的药店,向店员要治疗角膜受损的药水。透过模糊的泪眼和墨镜,我指挥店员捧给我一堆花花绿绿的眼药水。
在一个河岸上坡的时候,我和一小队抱着篮球的高中男生撞上了,两个人背对着运球,被对面的几个人一推搡,把我的车撞飞进河里,我顺着草地斜坡往下滚了两三圈,鼻子里全是刚割过的青草味。那群年轻人站在岸堤,左右手交换运球,一下没停,节奏特别清晰,充满活力。我乱糟糟地坐在地上,仰头看他们。对视了很久,终于有一个小孩冲下来想扶起我,我暴躁地推开他,又立刻跟他说抱歉。我摆手赶他们走,他们鞠躬道歉,走出几步,还不时转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我好几眼。
回到家后我手足无措地盲拆眼药水盒子,不看使用说明就往眯缝的双眼里滴。我继续半昏半醒地躺着,再一次听到24小时不间断的广播里传来熟悉又陌生的人声:
“昨天静冈县滨松市观测到了最高气温41.1度,各地都创下了最高温记录。今天关东地区的气温不会像昨天那么高,但是西日本和东海地区的酷暑日还将持续。酷暑的持续会消耗体力,因中暑被送往医院或死亡事件也相继发生。”
周围的一切都停滞不动,又好像天旋地转。我在这几乎昏迷的状态里不停地做梦,惊醒,汗浸湿一身。
又一天结束了,跟其他许多天一样,就这样浪费掉了。
清晨我醒来,一无所有。
不去工作以后汹涌的无聊把一切都刷成白色,终于发现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是生活本身。
一周前我和新搭档出任务,磨合不佳,惨遭滑铁卢,监听的时候被反侦察,差点顺藤摸瓜找到公寓;在仓库监控交易时又被辖区警察撞上,提前没通过气,不由分说揍了我们一顿。分局局长亲自登门道歉,我拒绝接受,而大家也习惯了,因为现在的工藤新一固执、小气、刚愎自用。对我来说是好事一桩,连轴转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到机会销假,刚好病假和年假一起休了。离开我的办公室前,我顶着乌黑泛青的眼圈和所有人道别,我知道我很滑稽,而从我的眼中看出去的他们也很滑稽。我热情地挥手说再见,这是发自内心的热情,我头一次觉得这昏沉的暗室是如此美丽。它美丽就美丽在,我再也不用见到它了。
第二天我又回到了堤岸上,我想如果能再遇到那群小孩,我得跟他们道歉。
火车打桥上开过,传来的声音时远时近。流水哗哗地响,拍打着堤岸,一条汽艇在浪上摇摆。天气好的时候感觉天空很高,很远。我的少年时代从没有一段很空闲的时光,供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现在我这么做着,我仰头看着一无所有的天空,我想我也可以做一个画家,可以写写俳句,也可以去乡下种地。会忽然有一个瞬间,想去做一阵子体力活,搬能搬动的最重的东西,流很多汗,喝很多水,回去倒头就睡。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必想,也想不动。“像暴风雨般地生活,不怯懦。” [2.1]
在这一刻,我站在那,感到生活正在弃我而去,速度还不慢,车轮火花迸射,发出强劲的嘶鸣。生活在流逝,然而我是那个永不停歇的人。我不是车站,也不是停靠站,我是列车。我是列车。
我必须一刻不停地出发。
我的账户被法院冻结了(上一次任务的遗留问题),不接案子,没有工作,兰也没有下落。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决计开始旅行。
正是八月份,从公路边上下来一群人。他们只短暂路过,下来解个手,抽根烟,随处看看纪念品,一般不坐下来,更别说用餐了。我正要把咖啡壶放到电炉上。突然,我看到了她。她坐在一个餐饮摊上,抽着烟,身边有一个高壮的男人。她的头发还是差不多长,有点干燥蓬乱,以至于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认出了那双眼睛,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身穿一件墨绿的露背装,配一条短裤,戴着一对手镯那么大的耳环。她涂着的口红和画过的眉毛,让我一度没办法确认是她。
我不能擅自离开柜台,只有一直注意着那边,以防他们提前离开。七点迟了一刻,替班的才来,我赶紧清点收据,签名换班。我微笑着走到她旁边,心里想着她会不会装作不记得我。或者愿不愿意记得我。她甚至可能不愿让人提起那个名字,不愿让人知道她曾有过那样一段生活。
“灰原?”
她抬起头,耳环跟着晃了一下。
她眯眼看了一会,她当然认出我了,只是选择沉默,出于一种近乎虚张声势的傲慢。
“好久不见了。”我说道,朝那个男人笑了笑。
“你在这儿工作?”
“恩。住在附近。”
她挑了一下眉,是说:哇,不是开玩笑吧。这荒山僻岭,公路边上,是什么新型行为艺术吗?
我只好又耸肩笑了一下,好让气氛没那么尴尬。
她看了一下她的伙伴,这男人敷衍地笑了会儿。笑过之后,一阵沉寂。该由她发话了,比如介绍她的男友——如果是的话——或者请我坐下来喝杯可乐。但是她又点了支烟说:“我们要去西海岸。他和人约好了。”
她漫不经心地指指身边那个男人。
“吉米,你知道吧?”旁边的那个男人看着我,“那个脱口秀主持人。”
我知道,我到这以后,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什么都不干,只是叉开四肢,闭着灼烧的双眼听广播。我听广告,从护肤产品到早教培训。我也听脱口秀,听主持人和嘉宾嘻嘻哈哈谈论明星。但他的眼神不怀好意,我说:“很好啊,她很有趣。”
宫野志保咳了一声,她旁边的男人翻了个白眼。
“哇,你这白痴,吉米是,他是最有名的——哎,算了。”
大概是他们的同伴,在公路边上的一辆皮卡那探出脑袋,光头从车窗里冒出来,烦躁地拍了拍车顶。
“走吧。”男人站起来,捏着她的肩。
她跟我道别,我们握了一下手,她把烟掐在烟灰缸里,说有机会下次再聊。
空气焦躁不安,她背着皮包穿着吊带,毫无表情地走过公路,跟她来时一样,我能感觉到只属于她的风强劲地吹过,带着坚硬和干燥,像她一样。而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将人完全俘获。
晚上我在俱乐部打两份零工,赚钱,也消磨时光。跑腿送喝得烂醉的顾客回家,运气好能拿到不菲的小费;开着货车,一路颠簸一路采购,熏牡蛎,罗伯特香肠,橄榄油,马桶盖,一大堆猪排。
新开了一家食品市场,办会员打七五折,排队等结账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我:“工藤?”
过道嘈杂又狭窄,向我靠近的那个女人漂亮的要命:手上戴着戒指,身穿漂亮的浅色夏装。她手上的袋子里装满了蔬菜和冰淇淋,还有一袋面包。她朝我挥了挥手,银手镯往下滑,都碰在了一起。
“嗨。”
“你搬到这儿来住了?”她问
“刚来。你也住这?”
“对。”
我正要继续聊,收银员提醒我该轮到我付账了。
“我到那等你。”她指指外面,走向另一个收款处。
我捧着两纸袋的货物走向她,忍着不让自己朝她身上随便打量。她变了好多。我还记得在公路边,那个时候我努力和她搭话,却只得到她装模作样眯起的双眼。现在她却在外面等我。当初蓬松的头发也变得光滑,鬈发很好看。鞋子,裙子,一身名贵的夏装,十分动人。我却发现我并不渴望了解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从西海岸跑到这——这个住满了穷学生的地方。很简单,我想。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她拥有整个世界呢。
“一起去喝杯咖啡?”她问我。我们坐她的车,一辆深蓝色的轿跑。她的冰淇淋放在这里,不会融化。
她带我去她喜欢的咖啡店。我们靠窗坐下,点了两杯咖啡,一份玛德琳。
“你到这来工作了?”她问。
“嗯。”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我听不出她的语气是感慨还是惊奇。
“你呢?应该不是上班吧。”
她点点头:“目前我没工作,我几乎不出门,猎头也不来找我。”
她自愿地选择一切,看起来过得潇洒又快活。我碰了碰她的手臂,“你这家伙。”
我还记着之前那次相遇,于是问她:“前一阵,你是失忆了还是怎么的?就是在公路上那次。”
她疑惑地皱起眉:“没有啊,我记得我在那碰见你了。”
“对,我说的就是这个。你没搭理我,你忘了?”
她脸上的神色舒展开,“这么记仇,大侦探?”
“所以……”
“那不是我男朋友。”她说着把玛德琳一口送入嘴里。
“可能我的记性是不太好,”她盯着杯子里慢慢融合的颜色,“以前的事我有好些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是那段回忆却清清楚楚印在脑子里。”
我知道她指的是哪段回忆。鬼使神差地,我盯着她,问:“记得毛利兰吗?我们现在还在一起。”
宫野志保抬起头,注视着我。
“是吗?”她把碎发往耳后拨。
举行婚礼我没有告知她,她当然也不会不请自来。这样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问题就在,几年后的今天,我不确定她是否直接或间接地收到了这个消息。
这也没什么可惊奇的。这才是一段正常的人生,尽管被非日常打破,还是可以把碎片乱七八糟地拼在一起,用牢固一点的胶水粘起来,这牢固是说,比如,一段你确信不会破碎的感情。
她手中的澳白喝完了,她可能很渴,或者很热。她说:“祝福你。”
看来她不知道我和毛利兰的现状。没人知道,只有那些粘合的玻璃本身,像是在镜子里照见自己面孔而怒不可遏的卡列班[2.2];其实照见照不见,都会怒不可遏。碎片像丑陋的疤痕一样爬满表面。覆水难收,破碎的东西,不可能再走到完美无缺。
她匆忙看了眼表,抬头时又说:“祝福你,工藤。真的。”
我使劲地想,这有什么好祝福的呢?是不是这段感情已经成了大家心里的符号,不再是私人的事情,因为我还没有和我的青梅竹马分手,所以大家可以继续“相信爱情”,尽管我们成年了,在同一间房子里待三个月还是不会有性生活;尽管我们每次争吵都会哑火,从没有真的解开过心结,但是我们不能分手,也不愿意这么做。
“你结婚了?”看着她的戒指,我还是忍不住问。
“不是。”她把那枚戒指从中指上取下来,又套到了无名指上,“这是姐姐留给我的,我上次去公寓搜证物的时候翻到了。”
她停下,摇了摇头,“说留给我也不对,只是某次一起逛街的时候两个人随手买的。”
“挺好。”
她点点头。
我们都很少失态,再听见她说“姐姐”,却还有如鲠在喉的狼狈。有些旧伤是新欢无法填补的。
“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我问她。
“谁?”她那一瞬间的茫然很快隐下,“哦,他们啊,我在芝加哥被人挟持,遇到过他,赤井秀一,还记得吧?”
“你这是什么体质……”
她笑:“你说什么?工藤,你问我是什么体质?”
“好好,我传染给你的。”
“别人没有了,这城市很大。”
是啊,这城市很大,每天都有很多人擦肩而过,他们不认识彼此,也可能永远不会再遇见。但是我们竟然一次次遇上,又让我觉得这世界很小。相遇的人再相遇,可是就一定要紧紧抓住对方吗?人类太脆弱,不足够去做别人的救命稻草。
“我该回去上班了。”
她识趣地拿起包。我结完账,她已经在驾驶座,有些无聊地敲着方向盘。
“你在哪工作?”
“长乐俱乐部。”
她笑起来:“你是来体验生活吗?”
“不是。”我很认真地看着她,“这就是我的生活了,现在。”
她挑挑眉:“祝你成功。”
她把我在食品商场那放下来,临走前我说:“这下我们可要联系了。”
她隐约笑了一下,说了再见。
我知道她不会打电话给我。
3
在俱乐部工作的日子,我的一天是从下午三点开始的。
白日小酒馆冷清的像要倒闭。我把所有空酒杯擦了一遍又一遍,清理桌子,开窗让太阳照一两方进来。
从饭点开始,酒保拉开沉重的门栓,形形色色的男女勾肩搭背步入地下世界。有一阵人群疯狂地涌进来,直到饱和,再像潮水般缓缓退去。偶尔有女孩怯生生地站在门口,迟疑着,直到她的朋友从人群中穿过,牵住她的手。
她走进来的时候,我有些惊讶,也挺开心。她穿着宽松的牛仔工装和一件夹克——和公路上迥然不同的装扮,但是只得这样,在这地方一过八点,如果女性必须出门,她得这么穿。
她没有直上吧台,而是挑了一个卡座。她坐在那儿,目光冷冷的,毫不动情地眨着眼睛。
她什么也不打量,也不用翻看菜单,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那一刻我发现,有的人的确是无法被描述的。
词语显得生涩,只能浅浅说出她的肌理来,却无法表达她的筋骨。聪明又偏执,理性却又感性,有时敏感有时粗糙。
当她出现时,那些形容都被抛去,她比自信还高级些,是坦然,她就出现在那里,这样美,可是她好像从来不关心这件事似的。
她是头一个在大晚上点了一份吐司的人。我把烤得微焦的吐司和鸡尾酒一起呈给她。她默不作声,只是用平头餐刀在面包表面划来划去。
她随后点了一瓶梅洛。来这样不高端的酒馆,一个人点一瓶葡萄酒,她好像也是头一个。
我在吧台边站着,给点单的人添酒,等她在昏暗中认出我。
她用两只手指拨弄杯口,发出振动的长音。
葡萄酒的木塞滚到了地下,我蹲下身替她捡起,碰上了她正欲垂下的手臂。
酒吧的两扇门朝着炎热的夜晚敞开。似乎夏天就是这样,温热的白天、炎热的晚上。这是场暴动,而我们在风暴中心。
她很友好,啜了口酒,低声说道:“你坐?”
我耸耸肩,打了个嗝。陪顾客喝酒不是我的职业要求,但我坐下了,立刻又打了个嗝。
“请原谅。”我和她说,试着深呼吸,“你来点什么?”
“我不介意来杯威士忌。”
“我也不介意,不过在这儿你只能将就着喝点朗姆酒了。”
我俩坐在桌边,手指盘弄着酒杯:我跟她向来没什么话好说。
“这样会不会扣你工资?”她眨着眼,脸上分明是戏谑。
“可能吧,我赚的本来就不多。”
我希望我能不再他妈的打嗝。
她打着呵欠,还是小时候那样,看起来懒洋洋的。桌子底下她把腿伸长了,撞到了我的脚踝,谁也没移开。
“这地方几点关门?”
“一点半左右。”
“你工作到多晚?”
“看轮岗,今晚我不留到最后。”
她转过身,严肃地朝另一位侍者右手向下比了个V型,又要了两杯红鲷鱼鸡尾酒。
我又打了个嗝。我真的很生自己的气。倒不是狼狈什么的,好吧他妈的,就是够狼狈的。
她看了我好几眼,“我吓到你了?”因为我在不停地不停地打嗝。
“别管这个了。”我有些难堪地撇过头。旁边的木板半隔开暗面的台球桌,昏暗的灯下几个美国佬大声嚷嚷着开球,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往杆头打粉的时候老往这边看。我们头上的屏幕正投影一场橄榄球赛。
我和她面对面地坐着喝酒,她非常专注,或者从某种角度来说,非常无聊,只是她现在把倦怠的神情隐藏得很好。我喝完那杯酒,准备走开,她说:“再来一杯?“
“不用,谢谢。”
她看了一眼手臂上并不存在的腕表,“怎么回事?才十点多。”
大概是酒精让她变得幽默,我也解开了衬衫袖口,露出同样干净的手腕,“可是我这里显示的是不喝酒时间。”
她笑了,那么自然,甚至有点顽皮。我终于受不了那目光,朝左边努努嘴:“那有人一直在看你。”
她顺着我的方向看去。
“嘿。”那个雀斑男孩立刻搁置球杆,朝她打招呼。他手撑着椅背一翻身就过来了,全程没看到我似的。
“今天没课了?”宫野志保给他要了一罐淡啤。同事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告诉他今晚这点钱我不赚了。他脸上混合着鄙夷和费解走开了。
“上次我喝的太醉了,完全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位男士看起来很懊恼地揉了揉鼻梁。
她说没那么糟,你只是讲了几个很无聊的笑话,比你没醉的时候好多了。男孩笑了,特真诚。我尽量认真地低头喝酒,装作自己不存在,但看到这样的笑容,还是忍不住震惊地望向宫野志保——难道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会对她的嘲讽翻白眼?
可是老天啊,她的嘴巴有时候真毒。
“不过,我记得我对你说了些什么,没有很失礼的话吧?”
她耸耸肩,“什么也没有。”
他如释重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转身找他的朋友们去了,临走前给她叫了一杯酒。
她望着他的背影,有着黑眼圈但却顾盼有神的眼睛充满着错愕与无奈。
我用吸管喝鸡尾酒,杯空后发出尴尬的响声,她终于说:“行了,你八卦的表情要溢出来了。”
我放肆地大笑起来,嘻嘻哈哈问她:“肯定不是那个吧。他肯定说了什么,我敢拿——”
我摸遍上下口袋,最后很寒酸地掏出五块钱,却装作有气势地拍在桌上,“我拿这五块打赌,他绝对说了什么。”
她一挑眉,“是我耸肩的幅度不对,让福尔摩斯发现破绽了?”
我其实对他说了什么都隐约有数,喝醉的人只会说那些,都是发泄情绪的话,拿最脏的词骂讨厌的人,或者拿最脏的词表白喜欢的人。要么就呼呼大睡。
“他说他爱我。”
她低下头,也许是醉酒的缘故,我看着她隐隐变红的脸和耳朵,突然觉得抱歉,又下意识望了眼台球桌边的人,他发呆似的盯着宫野志保,偶尔灌一口啤酒。
喝酒让人快乐,让人坦诚。那是一种幻觉,你以为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但是酒醒之后,泡泡破碎了,只有宿醉带来的难以言喻的糟糕和混乱。
我说:“太好了。”应该找不到比这更烂的回复了。我问她,那你说什么了?
“别傻了。”
深夜是暴动时间。警察们装备齐全,围着货车站成六排,收费的救护车等在主干道上。在某处,青少年们,那些充满欲望和激情,却没有找到发泄口的青少年,聚集在一起,准备开始他们的演出。每周六晚上都有这么一出,由那些十六、七岁左右的男孩女孩发起的大规模的革命。街道像场风暴、聚会、自由自在的……他们来了,带着粉身碎骨的力量。
撕碎它。
当他们举着灭火器撞破身后的玻璃,这场风暴终于刮进来时,我趁乱牵起她冰冷、纤瘦的手,穿过沾着灰尘又喧嚣吵闹的红男绿女,逃入沉默停滞、远离酒精的世界。
我用舌头探探牙齿,扭头找出租车。这儿不是时代广场,十一点差二十,什么车都不为我们停下。我只好带着她沿街溜达,穿过被公共汽车撕开的西区。
在一家理发店门口我们停下了,我突然想起了兰,某天下午她给我剪了一个我在理发店需要花二十块钱的头,她非常温柔地一缕缕梳着我的头发。
旁边的人咳了一声,我草率地看她一眼,又不敢看她。
她很沉默。
我搞不清她是否真的把嘲讽从菜单上撤了下来。我从来懒得问。
她的话本就不多,灰原哀变成会跟我吐槽老师的小学生才奇怪,她因为我忘记买三明治就对我生气才奇怪,她恢复原来的身子后,在我问她有没有衣服穿的时候脸红才奇怪。
那些形象突然无比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汇聚成画面——我已经有好几年,六年、还是七年,没有想过这些事情,那个小女孩,她就坐在我旁边,手肘碰着手肘,往后一转头,她鬈曲柔软的头发会蹭到我的耳朵。它们又很快像受了重击的镜子一样破碎。
万籁俱寂,在这过分奇妙的安静里,脚步声也会被误以为是风声,她用手指戳了下脸颊,暗示得高度警惕。
过了一个拐角,最后一盏路灯挣扎了一下,堪堪灭了,正是这时硬物抵上我的腰部,说了声“钱”。
Come on。我歪了歪头,听见扳机扣下。
灰原这家伙一定在发笑。我想。
我慢吞吞地把手移向牛仔裤,正碰到口袋,突然转了向拧住他的手腕,调转枪口,脚下一勾,膝盖撞向他的小腿肚,从他手里夺下枪支往地上丢,一脚踢远了。
我拎起他的皮衣领,两张脸猝然相遇了,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除了右眼有一道疤。他那裹着大衣的身体瘦骨嶙峋,僵直的双腿像踩着高跷似的,摇摇晃晃,好像会一下子折断。
我揪着他的衣领,突然觉得抢劫的开场白很重要,“money”就没什么新意,你可以说一句复杂的句子,比如带有双关语,或者是圣经里的话,让人琢磨是什么含义,别人走神的时候,你可以开展明火执仗的抢劫,而不是现在这样……靠。
他妈的。趁我走神之际,他朝我脸上狠狠挥了一拳。
灰原,我第一反应是想叫她,灰原,你看,我们总是和犯罪、手枪、鲜血离不开关系,真奇怪。
在黑暗中,他想从贴胸的衣袋里摸出什么,我控制住他的手,紧接着朝他下体踹了一脚,男人终于痛苦地蹲了下去。
他爬起来以后跌跌撞撞地走了,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老兄,这不是你第一次落败了吧?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好好想个开场白吧。
我擦去鼻子上的血,可惜手上也在流血,最后越抹越开,眼前整个红通通的。我的左眼开始剧烈地抽搐——先前的伤口没有养好,我似乎再度来到了神经崩溃的边缘。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过马路,差一点被一辆出租车给撞了。
她拽住我,用袖子擦了擦我的血迹。
她领我回家,自己先上了楼,留我在楼下买创可贴和纱布。
公寓的楼道比我预想的狭窄昏暗,我知道这房子不赖,地段虽好,倒也不是我构想中的高级公寓。
我敲两下门,她手端酒杯,拿着报纸,解开门栓,拉开门。
她身上的味道很迷人,让我一瞬间回到了日本。
她坐回去,膝上搁着一份新闻稿。
桌上摆着小小的医疗箱,她拿出酒精和棉球,招手要我坐下,给我做简单的清洁。
“你被停职了?”她面无表情地问我,手上的动作不轻不重。
“你在说什么?”我低头看她膝上的东西,果然是一份日本的报纸,有一小块版面讲了内阁或将改组的事,只字不提我所在的组织(我们是隐身的)。我不明白她是怎么得出这一消息的。
她粗暴地把纱布撕开,拿起一块贴在我额头上,两边拉到脑后,缠了一圈,“你不是在内阁工作?”
我心里想,拜托难道我在当什么体育部长吗。但是职业要求,只好含糊过去:“我只是个打工仔。”
“哎不对,”我把她的手按住,引得她挑眉望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和内阁相关?”
“啊,”用不着她张口,我自己又说道,“博士告诉你的吧?”
她眨了眨眼,“我说我推理出来的,你信吗?”
我摇头。
“那不就得了。”她把垃圾都清理了,趿着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脸从手臂的缝隙中侧过来,问我要喝什么。
“水。”
她很快端来一杯柠檬水,从我身边走过时,又带来那样强劲的风,和在公路上一样,空气焦躁不安的浮动,就等着喷涌出巨大的爆炸声。我有些烦躁地揉着眉心。
“你刚在干嘛?”
“什么?”
“我揍那个抢劫犯的时候。”
“我在看他是不是黑人。”
“……结果呢?”
“等我确定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
“这样就结束了吗?”
“我会给你补偿的,大侦探。”
她突然靠近我,伸出手指摁了摁我的伤口,接着往下移,掸掉我衣服上的灰尘。
她身上的味道很奇特,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夜晚的灯光下,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被照亮了——在更细致的观察下,她比我曾注意到的更好看。一张结构清晰、轮廓近乎完美的脸。头发、眉毛和眼窝的黑色如同生命般破茧而出。眼神完全没有黯淡,也没有任何黯淡的迹象,但也不是那种天真的眼神。更确切地说,它有力得不可思议。[3]
这双眼睛沉静地注视着我,像在看一份陈旧的礼物,在看一个她一早知道的惊喜,接着移开了。
到现在我都不确定她知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我那乱糟糟的生活,被抛下的我,被撞倒的我,摇摇欲坠的我,垂垂老矣的我。
我除了死亡,什么都想过。我不想死亡,是因为在往事和工作中经历过太多,稍不小心就可以做到,所以没必要特意花心思去想。
客厅的桌子上有半个西瓜。我给自己切了一块,慢慢地吃起来。在沉默中至少过了半个钟头。
她的公寓装饰得并不和谐,整体是北欧风格,除了几张放在原色木框里的水墨画以外没有任何东方色彩。
她很少对某种东西有认同感,对那段回忆当然也是。我想她也一样,她也是列车,不会停站。
4
灰原哀说要赔偿我。她的赔偿就是叫我跟她逛街,然后在GAP给我买了两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短袖。我走出试衣间,对着镜子里的人说:“这就是你看了那么多本时尚杂志的成果?”
她拍了拍短袖——这有什么好拍的,又不是有褶皱的衬衫,后来我弄明白了,她大概只是想打我一下解气。
我们各买了一份冰淇淋,边走边吃,走累了就找张长椅坐下休息。
我不怎么跟人逛商场,这纯属无聊,浪费生命,但好在现在我的生命也一文不值,只是一潭死水。我很少和兰一起逛商场。工作日晚上她会顺路捎回来新鲜的蔬菜,日常用品我每两周采购一次,公司里的事物交给唐娜打理,哦唐娜,我还真有点想她。离开公司那天她比我还不知所措,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前呆若木鸡。她说,老大,你走了就没人罩我了。我想把她安排到服部那,那家伙推脱不接手,唐娜跟在我身后晃着,突然拦住我说,老大,我可以自己处理,你不用把我丢来丢去的。
她拧着眉,涨得满脸通红,说完这话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知道了,我又下意识把别人当成了我的所有物。我总想要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由我这双手,亲自安排好,看到每个人都在他们该在的位置上待着。我想只有这样,在和那些亡命之徒战斗的时候,我不会悬着一颗心。但这好像就成了,我不愿为别人的生死操心,而别人却一直为我吊着命。
“奇怪,”我挖了一勺冰淇淋,直摇头,“真奇怪。我发现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这种在一个商厦消磨一天,也不会有什么负罪感,反倒满满当当的,稀松平常的充实。
她说:“我倒是经常在各大百货公司转来转去,消磨时间。不过平常就只是无聊,今天倒还有点乐子。”
她又一下明白了我在说什么,这让我省下不少口舌,也稍感惊奇。
我突然想到那个问题,关于存在的问题,以我的水平还不足以把这个问题想透,我很好奇这个聪明的女人怎么看。
“什么?”她盯着按摩椅上来来去去的男女。
“存在。”我复述,“存在这回事,一切的存在都是不存在。”
“是这样。”她点头表示赞同,“但你没办法把爱情跟存在分开。”
“我可以独自一人存在。”
“这样的话,你只爱你自己。别的都是幻影。你的政治戏也只是幻影,你苦苦追求的真相也是。所以你的伴侣,是你能找到这个世界的一把钥匙。”
我不能够赞同她的看法,但我没再说下去。
“你不同意?”她察觉到了我的欲言又止,饶有兴致地望住我。
“是的。”我只有耸耸肩,“对我自己而言,我的人生就是我的全部,换成谁都不可以。就这样,我就这样自证了我的存在。”
“当然啦,工藤,你当然可以啦。”她含住一小勺冰淇淋,似笑非笑。
她又在嘲讽我。我靠近这位小姐,挤出一个笑容,“女士,对我有不满都可以明说。只要别忘记给小费就行。”
她倒当真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纸币,好像要为她的嘲讽买单,她正色道:“对你这样有能力的人来说,当然有这样强有力的信心。但是你能保证你不崩溃吗?你能保证,你永远能一个人把所有都消化了?永远对自己充满信心?当你产生这样的疑问时,倘若你只有自己,还有谁能替你证明?不管是证实还是证伪。再说,当特权阶级告诉你,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时候,最先,也最容易让我们重拾希望鼓起勇气的,是最爱我们的人。因为对最爱你的人而言,你的存在就是安慰,换成谁都不可以。”
我张了张嘴,一度想打断她。
信心破产,我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我一思绪乱飞,就觉得我肯定得过什么病,这病会让你琢磨你有没有真实存在过,会让你觉得生活像个恶作剧、像场表演、像个笑话。
我说:“真的产生怀疑时,身边就算有一百个伴侣也没用,谁也救不了你。”
她一副跟我没得聊的样子,又从手包里抽出两张纸币,移到我面前:“去看心理医生吧,我帮你预约。”
我把她的钱推还给她,朝她一笑:“谢谢你,灰原,我想想,也就只有你愿意陪我玩这无聊的辩论了。”
也就只有你了。
我在她的皮包上看到了比护的玩偶,顶着那双可笑的不对称的眼睛,额头还是脏脏的。她在这些细节上表现出近乎玩笑的幼稚。这样的人,你甚至不知道她张开嘴究竟是想吹泡泡还是谈论爱因斯坦。
“你……怎么还留着啊。”
她顺着我的眼神低头,捏起玩偶。
“因为很丑。”
“……什么意思啊?”
她狡黠地笑:“别人看到我带着这么丑的玩偶,知道我没什么审美,一般都不会来接近我。”
“……你现在对你偶像已经是这种态度了吗?”即使没有镜子,我也猜到自己那副表情,把无奈摆在脸上,又带着点被她嘲弄而不知所措的震惊,只好扁扁嘴。
“工藤,”她不笑时,眼里的冰冷和严肃还是让我陌生,她看了我一会儿,撇开目光,说,“你应该要去工作。”
“你瞧不起俱乐部的工作?”
她撇撇嘴,有些责备地扫了我一眼,似乎是说,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我知道。
也许表面能够粉饰,但伤痕不会消失。
我的生活在她丢下我那一刻就停摆了,说是休整,其实我也动心要离职,或者他们等不及,趁早把我和平撤职。我没有办法正常工作,轨道上那颗星消失了,突然泯灭的力把我甩到了别的地方,我正漫无目的地漂流。
我说:“只要本质的内核回位了,表面的细节会自然吸附。”
她摇摇头,“你可以试着把小事一点点归位,这样生活会看起来没那么糟糕。”
“哈,”我忍不住笑她,“你也说了,‘看起来’,何必去追求那点看起来,谁不知道里面被蛀空了呢?你知道,我知道。”
她不再说了,看起来很平静。
我怎么也想不通,上次见面不开心,而这回却如此自然呢?可能就是因为,我们曾经在一起吧。两个小孩,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默契,知道不该问什么问题、该怎样面对那些不得不相信的事情。勉强与大方之间透露着礼貌与尊重。
我们从商厦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坐上出租车,送她回家。她没招呼我上去,我还是跟着她上了楼。
我很无聊,老天啊,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是很无聊的。她沉默着应允了。我知道她也很无聊。
我们叫了中餐外卖,坐在地毯上看一部新上映的犯罪电影。
吃完东西我抱着茶杯躺在沙发上。灰原在小圆铁桌前坐下,桌上放着晚报、茶包和一根不知从哪冒出的烟。她轻快地翻着报纸,偶尔停下,皱起眉头,清清嗓子,眼睛眯成一道,身子前倾,带着冷冰冰的专注。我知道她在读什么。她在读明州那个暴力执法案件。她一直在跟这个故事。我也是。
看完了一整个版面,她把报纸叠好,翻身从沙发的皮包里找东西。她翻找的动作突然停住了,身子略显扭曲地僵住,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
“玩偶丢了。”她说这话时很平静,之后我才意识到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比护玩偶丢了。她先尝试联系出租车公司,一边开着免提等待回应,一边到处寻找,手袋、抽屉、椅套夹层、长绒地毯、冰箱都找过,甚至把花瓶里的花倒出来看。
她垂头丧气地坐在位置上,看上去心情坏透了。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这么喜欢他。
我的手机里有比护的联系方式,我在推特上看到他的定位,他正休假,在欧洲玩,我说,我们可以直接去找他。
她很沉默,好像点头或摇头都没力气了。她年轻的脸低了下去,颤抖着,像牙痛似的眯起了眼睛。最后,她像只猫似的蜷在沙发上。
“何必为一个玩偶这么伤心呢?”
心情沮丧的时候,喝上一杯会很管用。我拉上她去了俱乐部。她飞快地连喝三杯鸡尾酒,又干掉了四分之一瓶夏布利酒。等我煮好咖啡拿出来时,她正把酒瓶头朝下竖起来对着嘴巴,在令人难受的微光中,她的发丝闪着光,眼睛也在发亮。
“喂,少喝点啊,我不送你回家了。”
我说话时,她灌下了长长一排格兰巴白兰地和浓缩咖啡。她紧握着玻璃杯,仿佛要把它捏碎。
我碰碰她的手臂,“你那么喜欢他?”
她捏了一下耳垂,非常困惑地看着我,她的耳朵红透了。
“我们之间的纽带断了,”她说,“算了,可能我们就是该互相不打扰。”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我以为这是她和比护隆佑的事。我还记得上次我把它弄丢时,差点以为自己要把后半生断送在那。
她说:“你真是个笨蛋。”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打我,最后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你……”她用一根手指去抿酒杯上的盐边,然后伸进嘴里,盐蘸上了她的舌尖,这一切都闪着奇异的光,像在慢动作播放。
“你,工藤……”
她垂着脑袋,好像要哭了。
她慢慢将手肘支在桌面上,把脸埋进手掌。没有系扣的袖子自然滑落,露出十分白皙的小臂,并非我预料得那么纤细。
吧台上我的手机骤然响起,我看了一眼号码,赶紧跑去安静的工作间。
出来以后,大概是我的脸色太差,她把剩下的那杯酒推给我。
我们喝着法国绿茴香酒,或者说喝着幻觉,希思罗机场的标签还挂在一升装的酒瓶上面。
她突然问,你到底怎么会来这?
我说,出了点事。我只能挤出这四个字。
她又旧话重提:“工藤,你需要认真找一份工作。”
她好像也开始变得唠唠叨叨,和我没找工作那年老妈的态度一样。我只好坦诚:“生活太混乱了。我做不到在这横陈着感情尸体的路上前进。”
她说:“不,你不会的,因为六个月以后你就会习惯现在的状况。你会觉得一切都挺好。就算客厅里有具尸体,你也会若无其事地跨过去。”
“六个月”,现在我知道了,从离开到忘记我们,她花了六个月。
我放下酒杯时会看她,她是在交谈的间隙,供我的目光停靠之处。从这熟悉的面容和举动中,似乎可以找到生活的安慰。
“说说吧,”我和她碰杯,“你为什么不找工作?”如果不是她太为难我,我不想追问这些,我也不太关心,我并不担心她。
“我没有。”她扭过头,好像埋怨似的撅着嘴,看,她也不想跟我说这个。
灰原哀就是这样,成为宫野志保也不会变化。她不关心这世界,对自己更是漠不关心。
“我98年在美国读书,你知道吧?”
我没听过这段往事,饶有兴致地等着。
她拨弄了一下酒杯,“我最早读的神经生物学的硕士,那个班收了很多年轻人,和我差不多年纪,班上有个十多岁的女孩,冷不丁就死了,自杀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老老实实地摇头。
“因为她对二十一世纪过敏。”
我想说,你们学历高的人是不是都读书读傻了。没敢说。我也有我的问题。我说:“我对二十一世纪不过敏,我对二十一世纪上瘾。”
“二十一世纪,”我和她碰杯,“我们正年轻。”[4.1]
我们是跨过新千年的人,我们都以为新的千年会不一样。
希望就在地平线上,而地平线,就是能看到却永远走不到的一条线。
和宫野志保喝酒,喝着喝着就难受了,冷不丁想到十年前的事,想到十年后的事。我的“第一段人生”和“第二段人生”在坐标系中平行前进,永无交集,有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我离奇消失那几年里发生了什么,这“有的人”里面就有兰、高木警官、光彦、元太、步美。如果时空褶皱扭曲,将两张坐标系贴合,那个交点处出现的,就是我眼前这个女人。在我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扮演着女巫的角色。人们对女巫的感情总是复杂的。因为你不知道她是对公主施咒的那一波,还是帮忙解咒的那一波。
事实上,她是纯然的恶和无暇的天真,扭曲和善良交织在一起。我是这么看灰原哀的,我也从没敢告诉她。
到最后我们没有太多的牺牲,但那也绝对算不上“愉快的往事”,大概是酒精冲昏了头脑,我突然问她:“你有没有后悔发生那一切?”
她立刻回答:“后悔死了——”
语调拖得很长,带出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我读完神经生物学硕士,往上读博士,后来又拿了医学博士,”她掰着指头数,“我正准备申分析化学博士的时候被那群人收拾回来了。”
“可是呢,又怎样呢?回去做了那么多年的小学生。”
她兴致不高,冷笑着说这句话。
我不知道怎么想的,说出一句:“那小学也算得上卧虎藏龙了。”暗指我自己,她很会意地瞟了我一眼。
她说话时眼神逃避,她用这回事掩盖着真正的痛苦。
“我以为,时间对我还不错。
“实际上,她对我们异常残酷。
“不老不死,多恶毒的诅咒。”
我往酒里投了一枚冰块,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是金属做成的。”
马尔克斯,蓝狗的眼睛,突然蹦进我脑子里。她没有古铜色的皮肤,但我仍以为她是金属做的,她无坚不摧。
她沉默了一瞬。接着我的话说,“这个城市冰冷冰冷的。”[4.2]她侧过脸,苍白的皮肤被外面闪过的霓虹灯映红,突然显出悲凉。
“你会想念过去吗。”
她咬着纯,终于还是——尽管艰难万分——往下点了点头。这是她最大的,也是最深的表白。
我突然想起一件很幼稚的事,问她:“你记不记得我在足球场上踢什么位置?”
她皱了皱眉,说:“影锋。”莫名地看我,好像在问她苹果为什么会掉下来这种蠢事一样。
“你可能踢中场给别人喂饼吗?”她又添了一句,这语气里的嘲讽倒是很明显。
我说:“我刚上高中那会儿,和球队磨合并不好,教练把我放在前锋,没人给我传球,甚至很多时候连球都不能运到前场。放在中场吧,就有点浪费射术,发挥不出优点,甚至说句实话,其他人的进球能力太差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微笑,笑得意味深长。我只好无奈地停下了,“您说,又有什么问题?”
“Na-ah。”她晃晃食指,“太典型了。在你的认知体系里,打配合是别人跟你打配合,而不是真正的大家一起。”
“喂,”我辩解道,“你看过我踢球了,我说的没错吧?”
她撇嘴,故意吊着我胃口,不紧不慢地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
“还可以吧,跟比护选手比起来是差远了。”
“扯,”也不知道是受不了她老提比护还是怎样,我说,“我也没拿你和爱因斯坦比过啊。”
“啊,爱因斯坦……”她拨弄着杯口,神情有些恍惚,“我也做过那样的梦,爱因斯坦,玛丽,艾丽斯·鲍尔,载入史册,造福人类,但实际上呢,工藤。”她抬头看我,很快又垂下脑袋。
“我是个杀人犯啊。”她冷冷地说,语气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感情。
这种时候你能说什么呢。是药杀的,不是你;是他们逼你的,你是无辜的。我说了,兰哭起来让我头疼,实际上我很头疼解决所有和柔软的感情相关的事。我始终觉得情感是只能内部消化的事,多余出来的外溢了,只显得狼狈又尴尬。
她很快说道:“我最大的失败就是没把你杀掉。”
这话像抹干眼泪的那一挥手,她很快收起了偶尔显露的情绪,披上她金属的外套。这让我熟悉,我在这时候才捏了捏她的手,这动作自然到让我觉得可耻。
“也差不多半死了。”
“过去我以为的生活可不是这样的。”我跟她开玩笑,“我会换新房、买模型,请我欣赏的编剧把我喜欢的作品搬上银幕。开车在海滨路上兜风,每个月两到三次,飞到海岛度长周末,那些被时间遗忘的快乐海角。”
“我从没想过我的生活悬而未决。”
我可能从不留恋过去,或者说我从不会回到从前。可我告诉你,我很害怕,我他妈怕得要死。这话我隐下没说。
我中学时代喜欢过一个国外的女明星,那个年代她好像正和苏菲玛索争高下。但是这段爱慕非常短暂,她是法国一位名导的御用演员,导演去世后她也销声匿迹,我没有费力去找她的消息。宫野志保在某年生日给我寄了一本导演的创作书,扉页有那位女明星的签名。
我和她谈起这位明星,我说,我觉得我现在的年龄和阅历能配上她了。
“没机会了,忘了吧,朋友。她结婚了。保住女人的唯一办法是——娶她。”
“没错,没错。”我没办法让自己笑得没那么尴尬,只好摩擦着酒杯,把头低下了。
可以结婚就可以离婚的。婚姻制度压根没必要存在——虽然我这么认为,但当我本人的婚姻成了一具空壳时,我还是不能适应。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离开我。
我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可我不明白。我希望能像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爱因斯坦发现空间的褶皱一样,把这件事搞明白。
我赌气地说,要是人类没有爱情就好了。
“嗯?”
“之前,我是说,我有一个朋友,”我猜想是朗姆酒让我开了口,我开始编造这蹩脚的故事,“他和他的妻子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看起来很幸福,起码很安稳你知道吧,没有摩擦,很少争吵。我以为,我是说他以为,但是我们外人也是这么看的嘛,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有一天,他的妻子说走就走掉了。”
她没什么表情,我边往下编边想着她什么时候开始发笑,我明白她一早知道了,但我停不下来这谎言。
“你也知道的,很多表面幸福的模范家庭其实充满问题,但是也还可以撑着,实在不行就离婚嘛,也不存在什么离婚冷静期让女方担心,但是就是冷不丁走了。表现的好像,好像在这个家多待一秒就会窒息。这让我……我那个朋友,很受伤。”
她比了个手势打断我:“你可千万别把我当心理医生,我收费很贵。”
可她没有沉默多久,发出了一声语气词,把头扭过去,又转回来,这样来来去去几次,终于坐正了身子,叹一口气。
总是这样,灰原哀总会心软。
“她不一定是觉得窒息,她可能只是没有当面告别的勇气。”
她说:“遇到你的人,都会变成一颗黯淡星。”
我抿了抿嘴,就在此时她伸出食指抵住了我未开的纯。
“你听我说,工藤。别回答我。别回答我。”她笑得冷漠、疲倦。
“每个遇到你的人,都会不自觉地为你旋转。
“那一个故事,她原本是一个自转的发光体,直到遇到了另一颗星,她开始以他为中心的旋转,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颗黯淡星,不能再发光和自转,所有的光和热都来自于他,于是她离开了他,而她依然让自己有美妙的期待,因为她是黯淡星。
“‘不要伤心,这是黯淡星爱情。’”[4.3]
到最后我们都醉醺醺的。不知道是酒把我们灌醉了,还是我们醉在酒里,哦,这两者好像是一个意思。我搀着她跌跌撞撞走出门,夜色中,天空很沉寂,没有星星,这情节很适合接吻,可我还没看到有哪部影片,男女主角在如此狼狈的时候仓促接吻。当然,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并不是她世界里的男主角。
她在微弱的路灯下抬头看着天空,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眉毛看到眼睛。
——直到她转过身。只要她转过身。
“工藤。”她仍仰着头,灯光落到她眼里,好像泪珠。
“嗯?”
“想起你,总是让我难过。”
她往前走了。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她后面,这个支离破碎的夜晚。
5
在那个夏末我们区起了冲突。所谓的冲突,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冲突。我所在的社区也组织了游行,我没有心情准备回国的事,网络又时好时差,于是我也去了。
我看着他们在硬纸板上写标语、分发口罩,从书包里掏出手机给宫野志保打电话。也许是害怕出事,也许她是我在这唯一的朋友,我给她打了电话,想跟她说我要去干嘛。
但是她很冷静,也很扫兴。
她说:暴力会湮没诉求。
我明白她的潜台词,为了能跟她多聊会,我还是说:你解释解释呗。
“它既创造了关注,又夺去了诉求本身应得到的关注。两者之间不容易平衡,自发的游行鱼龙混杂。”
我跟着他们上路了,边走边和她聊:“游行本身是一件好的事情,无论精英平民,都大声说出自己的看法,希望社会朝着好的方向改变。”
“是啊,你也说,无论什么阶层,这里头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稚气未脱的学生、有满腔愤怒的穷人、也有无聊的路人,诉求各不相同,很难统一采取目标明确的行动。”
“然而我们需要这样,暴力吸引人们的目光,得到传播,这是很无奈的事。包括我在内,很多人上街是因为无聊,为了找点刺激,他们也许愤怒事件的源头,但到最后都会变成一场空虚的狂欢;至于记者和媒体,没人愿意拍摄平淡无奇的画面。”
他们喊口号的声音渐起,我只有紧捂着一只耳朵断续听她说话。
“其实,暴乱的场面本身也不可怕,我比较害怕混在人群中的种族主义者,往常碰到会承受一些毫无缘由的恶意。”她叮嘱我,“你东西都备好了吧。”
“还缺一个防毒面具,你可以给我带来。”
她轻笑:“你逃得过车祸、雪崩、爆炸……我想想还有什么,对了,还有我做的毒药,你也就逃得过毒气。”
“喂喂。”
过了一个转角,从另一个街区出来的游行队伍和我们相撞,两路人马交叉、融合。我在游行队伍里看到她的时候,一点也不惊讶。
她还是来了。
就像每次她都会把解药给我,每次我遭遇危机,她都及时出现在我身边。我在这时候灵光乍现想到了——是每一次。在我和她并肩而行的那些日子里,在每一个我需要她的时刻,她都未曾缺席。
我朝她身边挤去,远远地她看见我了,在电话里说:“你顺着人潮走,我过去找你。”
对了,并且每一次都是她来找我。经常是这样的穿越人潮,穿过大半个城市,好几条街区,在有些时刻甚至是穿过子弹,穿过暴雪。
我笑她:“你也自愿来施暴了?”
手机那边沉默了几秒,挂下电话。她弯腰曲背挤过推搡的人群,不怎么客气地撞上我的手肘,“不要逃避自己的命运。”
这话放在当下的语境就是,不能不发声,不能沉默。
可我偏偏听出了她的嘲讽,很生气又很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我们从当事人去世的杂货店一路游行到第二警局,越来越多人聚集在警局周围,双方冲突不断,抗议者用超市车做路障,警方动用橡皮子弹、闪光弹、催泪瓦斯试图驱散人群。枪声震天响,地也跟着一震。游行的队伍不甘示弱,把没燃尽的流弹扔还给警察,随手捡到什么东西也往外扔。
烟雾弹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射向人群。几乎就是一瞬间,人群散开了,我们朝着一个方向疯跑,烟雾弹像烟花一样,接二连三,划出浓浓的白线条,视野白茫茫一片。在这一片模糊中,空气里炸开催泪瓦斯的味道,像是烤糊了的辣椒混合烤焦的塑料味儿,辣眼睛,呛鼻子,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也隐隐发麻。
我从包里抽出两块毛巾,蘸上水,还来不及递给边上的人,只听见她说:“我看不见了。”
“我看不见了,工藤。”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可是不自觉抓紧了我的手臂。
我踢开街边的店门,从最近的柜台夺下一桶牛奶,一手小心摁着她的眉毛撑开眼皮,一边举起牛奶大灌下去。她嘴巴微张,右手不安地抓着我的手腕。牛奶冲刷着她的脸,乳白液体沿着衣领流得满身都是。
用牛奶洗眼睛也是下策,我问她有没有缓和。她艰难地点了下头。
显然她的眼睛还是睁不开,迎风流泪。九月末的太阳仍旧非常猛烈,炙烤着人们的角膜。透过模糊的泪眼,她手足无措地张望,努力想把眼睛睁开,我叫她别再尝试,别害怕,我会牵着她走。
人群的移动有时缓慢,有时干脆停滞。行进到主街区,和另外一支从小巷里冲出来的队伍撞到一起,前方又有警车拦道,乱作一团。我们四周都不再移动,但人群推推搡搡,唾骂诅咒的声音不断。
我牵着她的手,尽量不移动脚步,四周的潮水涌起,我努力像灯塔一样矗立,而身后的女孩还在试着张开眼睛,她紧紧扯住我的袖子,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被刺激得猛然缩回,双目紧闭。从我们身后方突然炸开一阵枪响四周立刻像野蜂飞舞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人群全都高举手机拍照录像快门闪动头顶金色的太阳刺目直升机在上空轰鸣无数扇炸裂的玻璃门触动的商家警报一通乱响。声音里声音充盈,混乱中混乱肆虐。
她紧抓着我的那只手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彻底从我的手臂上滑下去。
我以为要在这人潮中失去她,过去在车站里经历的那种恐惧袭上心头。我匆忙转回头。她站在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跟我隔了几个肩头,满脸是泪。
她站在人潮中央,却寂寞的像是这个世界的孤儿。
我只有不知所措地擦她的眼泪,用牛仔裤里一张发皱的餐巾纸,用我的短袖衬衫,抹去她像珍珠一样滚落的泪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她哭得整张脸都皱起来;可是又很安静,无声地哭着,几乎不曾间断,就像在暴雨中水从一只浅浅的容器里溢出来。
她的哭在这些喧闹中不值一提,甚至周围没有人注意到她。我替她擦眼泪,轻轻朝她的眼睛呼气,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一下变得脆弱,她从不流露这种脆弱。
她抽抽嗒嗒,像第一次见面那天装小孩。我只好把她当成小孩一样搂进怀里,抚摸她的头发,擦去她的眼泪。
别哭,别哭了,灰原。哭了眼睛要痛。为什么哭了?我凑在她耳边问她。
她没有停下抽泣,在哭声中断断续续地说:“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所有都凭空消失了。我以为……又一下失去了自己从没拥有过的东西。”
几辆无人机接连从远处滑翔而来,像幽灵一样飞过我的头顶。我浑身僵硬颤抖,触电般不能再走一步路。
又一声惊雷乍起,我蒙住她的眼睛,也堵上她的耳朵,就此失去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被钉在人潮汹涌,傍晚的大街上,感受着十方俱灭一样的孤独。
我紧紧抱住她。
我想告诉她,她不是一颗黯淡星。
她描述种种美丽,寂寞依然。
“灰原,听我说,我们永远不会告别。”
“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希望你知道。”
“我会永远地扶持你,就像你一直扶持我那样;我渴望有人毁灭我,也被我毁灭。我渴望那会是你。”
这样的话,我一句都没说出口。
我擦干她的眼泪,看着她笑一笑,在她模糊的泪眼里,灯火辉煌,泪流到梦里,醒了不再想起。
我们总要分离。把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
你的归你,我的归我。”[5]
她又哭又笑,她说,工藤,我好久没这样哭过了。她凭感觉摸上我的脸,捧着我的下巴,我没有等她踮起脚,已低头吻住她。我蒙受她的吻,像蒙受恩典,手僵硬在两边,浑身被汗浸透。
她终于,终于在这城市中央,放声大哭。
6
回到日本后,我决定搬家了。
我确定兰不会再回来。我在美国接到过她的一通电话,就在俱乐部那晚。显示的是她的号码,却是她的委托人打来的,商量离婚协议的事。那时候我仍然不能接受,草率地挂了电话。
我不能接受人们突然的不告而别,又或许是不能接受这件事发生在我和她身上。
在美国那段日子就和梦一样,很短,也很模糊。我无法确定我是不是真的遇到了灰原哀,还遇到了那么多次;在游行的那天,她哭了吗?甚至,她是不是真的在我身边?在另一个版本的记忆里,她压根没有来,一阵无关痛痒的调笑之后,她挂掉了电话,我和同社区的人走散了,在警方放出催泪瓦斯以后,草率回家。
我无法确定哪个是真的,我的身上、四周,没有留下一丁点儿有关她的痕迹。
半年前兰在家里给我理发,把我的额头刮伤了,那一处淡淡的疤痕如今是她存在的证明。
可是灰原哀呢?宫野志保呢?她在我的生命里像一个幽灵,我记得有这样一个女人,话少,灵巧,聪敏,狡黠而有趣,可她渐渐模糊成一个轮廓,在夜色中摇曳,最终散去。她在哪天出生,爱吃什么,这些事情我都不记得,可我又知道,这些不记得,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她不需要我去证明她的存在。我们也可以不再联系,我知道她远远地存在着,燃烧着,磅礴的宇宙,人和人就像烛焰,发着微弱的光。
——真黯淡啊。
万千点亮时,也真绚烂。
做回单身汉以后,我终于明白活着就是革命,浪漫意义不大。每天从早起开始焦头烂额,昨天洗的衣服放在洗衣机里忘记晾晒,只好将就套上湿答答的袜子;一日三餐全是吐司,牛奶味,苹果味,肉松味,吃到最后都是索然无味;出门缴水电费,走到第三条街,七弯八拐还没找到地方,想想没有水电应该也能生活。你发现自己是一个废物,从离婚开始。但是当然也是快乐的。
快乐的不是单身,也不是恋爱,而是经历过婚姻以后再做回单身汉。
现在这么大的空间全是我一人的,我在客厅里把行李箱打开(回来一星期了还没动过),开口朝下,把箱子里的东西全抖出来,趴在地上开始扒拉还需要的衣服和用具,其他的等会儿直接丢掉。
我往一堆衣服里面钻,拿出充电器,口香糖,防晒喷雾,我盲目地往里探索,在一件牛仔裤下面翻出了一个玩偶。
这世上有很多你不能解释的事,比如,金字塔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埃博拉病毒是从哪来的?亚马逊族是真实存在的吗?
还比如,宫野志保丢掉的玩偶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行李箱里?
掌管命运的众神有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幽默感。
“相遇的方式很重要。”她曾说,突然逼近我的眼睛,吓得我往后一退。
“你已经是一个完美的画展,迟来的我只是在参观你的作品。
“我承认我的确被迷惑。”
那如果我先遇到你会怎样?
不会怎样。我也不会先遇到你。我必须要经历那一切以后再遇到你,我在经历那一切后,又不得不遇到你。
我就这么趴在一堆衣服上,不停地揉捏这个玩偶,充满深情地抚摸这个不久前还跟我踢过球的男人。我发现了这很诡异,甚至,那只滑稽的眼睛还是我亲手画上去的,那时候着急要解药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饱蘸深情地抚摸它。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给她打电话。这样的瞬间反反复复了几次,有一次手机已经拿在了手里,通讯录已经展开,她的名字就在那。
我狠狠地把这恶魔丢开。
电话是单方面的骚扰。
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去看她的脸书。就在我离开美国那天,她发出一条动态——
“他是你可以信赖的人,是你在一间着火的屋子里或正在下沉的船上时,想要他在身边的那种人,你知道他不会独自跳上救生船,弃你而去。”[6.1]
这是一条书摘,最忌对号入座。我犹豫着要不要点赞,我知道如果我点下赞,它就会消失。好,你们就当我自作多情吧。
但是我的确在即将爆炸的公车上在她身边,在被暴风雪围困时在她身边,在飞跃大楼的跑车上在她身边。我并非别无选择,也并非正义作祟,我只是想要在她身边。
最后我卸载了一切社交工具,开始专心理我的行李。我把特意从美国扛回来的磨豆机和法压壶摆到橱柜里,里头有一盒快空的速溶咖啡,我拿起来准备丢掉,在这下面看到一张纸——一封早该在几个月前就被我看到的信。
兰留下的那封信。
“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我梦到你替我擦眼泪,你说没好好爱我,你很惭愧。
“你进了房间以后我就盯着那扇门,新一,你在里面睡得怎样?你喝太多咖啡了,这样对身体不会太好。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我想象中的生活和现在有点偏差,我知道你也这样感觉。每天都觉得辛苦。我记得以前等你的日子,也觉得辛苦,可总归有所期盼,这期盼就是,每天都是充满希望地醒来,觉得你会像过去每一次一样,当个大英雄,从天而降。你说会不会是大英雄更适合存在在故事里、想象中,而不是真的和他一起生活。到后来待在一起,就像封闭的罐子,空气越来越少,越窒息,里头攒了太多的失望,摔碎也无力。
“几个月前我搬出了卧室,并不是一气之下的冲动,我很感激你没有就这件事和我理论。我只是太需要一间房间透气了,但我发现你总蹑手蹑脚从这走过,生怕打搅到我。我开始感觉自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笼子里。为了摆脱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我慢慢发现,我渴望自己有一个房间,一个住所,任何地方都行,在那里我能自由走动,能独个儿坐在里头,而谁也不知道我身在何方。[6.2]
“我爱得很小声了。后来想想,一直踮起脚尖的爱,对我来说太累了,这次我要说出来,我觉得累了。
“我每拥抱你每无能拥有一个注视你背影的幽幽空房。
“‘总有一天,总有人会站出来说,够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说,你怕伤害我,其实我们这样的生活,才是对彼此的一种伤害。
“可能,爱的尽头,就是不爱了。远远地看着他,希望他好。我希望你好。”
最后是笔迹认真,格式工整的落款、日期。
我不再需要这封信了,我不再好奇她为什么离开我。
那天在那家商场,我坐在宫野志保旁边,有一瞬间希望她轻轻把头靠在我肩上;在俱乐部她沮丧地喝着酒,我希望她把她的困难都告诉我,即使我不能解决。在和她相处时经历的无数个这样的瞬间,让我明白曾经和兰在一起时,缺失的那块拼图是什么。这当然是我的错——
我没有让她感受到我们有共同的生活。
哪怕面对面吃饭、交流,我没有真正听过她的倾诉和讲话,也从没有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她。
我们之间的联结失败了,两根线明明近在咫尺,偏偏穿不成一个结。
而灰原……这些年,我从没有见过她,也很少会主动想起她,我从没有试图刻画过不一样的未来,在人生的轨道上,一切就是这样,没有如果。
我也并不觉得遗憾。
只是任何时候,能见一见她都是高兴的事情。只有她和我长久地共享一个秘密。这将永远把我们维系,我不可否认。
她的存在于我来说是不可抗拒的周期性爆炸,她就是我随身携带的炸弹,用以轰炸一切生活的滞重。
每当我突然想起她,明亮的世界就暗了——这正是我想她的目的所在。
我把那封信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之后拨通了兰的号码,我告诉她的委托律师,我能够接受她不出席,还要他帮我转告兰——说到这我握着电话愣住了,我不知道该转告些什么,“抱歉”、“我很惭愧”、“你值得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好好生活”?最后我说,请你帮我和她说一声再见吧。
在公寓里躺了两天,直到中介赶我出门。我搬回了工藤宅,还好老妈没在家,不然我都能想到她怎样拉下一张脸数落我: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冲动幼稚,多读了两年书都白读了(合着是我想变小的),“好想念17岁的小新啊”,“为什么小孩长大了都变成坏蛋”,“那你赶紧陪我去逛街”……你知道的,母亲很可爱,可敬,母亲也很可怕。
两个纸箱叠躺在我怀里,沉甸甸的,脚边还立着两个大行李箱,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我站在宅子面前,仰头望着这几乎陌生的地方,边上那户人家偶尔传来几声小孩的笑闹。
我的声音也曾是那里的一员。
我又想起她离去时,我站在那门口送她,我在大门里,她在门外。她的出租车在最近的一个红绿灯口。我凝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转过身。
她朝我释然又无奈地一笑。
“生活是苦难的,我又划着我的断桨出发了 。”[6.3]
[0]《路边野餐》台词,原句是:“...冬天是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间暗室。...”
[1]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六章:萨宾娜对国家当局最初的内心反感,与其说是具有道德性,还不如说带有美学性。她倒不怎么反感当局管辖下的丑陋(把荒废的城堡变成牛栏),却厌恶当局企图戴上美的假面具——换句话来说,就是当局的媚俗作态。
[2.0]二段结构参照托尼·莫里森的《宣叙》
[2.1]“简而言之,应当像暴风雨般地生活,不准怯懦。”А. П. 契诃夫《契诃夫手记》。
[2.2]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序言:十九世纪对现实主义的厌恶,如同从镜子里照见自己面孔的卡利班的狂怒;十九世纪对浪漫主义的厌恶,则是从镜子里照不见自己面孔的卡利班的狂怒。
[3]改自《卡夫卡日记》,原文:刚才我仔细观察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脸——当然只是在夜晚的灯光下,光源在我身后,这样一来我耳廓上的绒毛被照亮了——在更细致的观察下,也比我认识的自己更好看了。一张结构清晰、轮廓近乎漂亮的脸。头发、眉毛和眼窝的黑色如同生命般破茧而出。眼神完全没有暗淡,也没有任何暗淡的迹象,但也不是那种天真的眼神。更确切地说,它有力得不可思议,不过也许这只是观察中的眼神,因为我正在观察自己,想让自己害怕。
[4.1]刺猬乐队歌曲:《二十一世纪,当我们还年轻时》
[4.2]这句话,和前面工藤新一说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是金属做成的”都出自马尔克斯短篇小说《蓝狗的眼睛》。所以这里宫野志保同样立刻想到了这个故事,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4.3]木玛乐队《她是黯淡星》歌词。
[5]《告別》李格弟词: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你的歸你 我的歸我/請聽我說 請靠著我/請不要畏懼此刻的沈默/再看一眼 一眼就要老了/再笑一笑 一笑就走了/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各自曲折 各自寂寞/原來的歸原來 往後的歸往後。
[6.1]出自埃特加·凯雷特作品《托德》
[6.2]这一想象来自多丽丝·莱辛的短篇《走向冥河》(无疑,她这篇故事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和《包法利夫人》的结合。)
[6.3]“生活是苦难的,我又划着我的断桨出发了。”非原创,网传是博尔赫斯说的,但我并没有在他的作品里找到。
我很抱歉,明明写的是同人,却是一篇比较私人化的作品,有很多缺点,很多地方处理得云里雾里。谢谢看到这里的你。
还是李泰祥的一句话:“遗憾是最重的,比幸福还无法忘怀,与完美总差那么一点。”
【新志】香格里拉
全文1w8+ 圣诞产物 ooc
*香格里拉:出自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的虚构地名。作者描绘其为昆仑山脉西方、被群山包围的一个神秘而和谐的小型村庄,由藏传佛教僧院统治。这里的居民寿命格外长,信仰中庸之道,过着与世无争的快乐生活。
01.
宫野志保理论上第一次见到工藤新一是在博士的婚礼上。
博士与芙绘莎的婚礼办得很小,只借用了博士伯父的别墅,专门布置了厅堂,邀请了各自熟识的一圈人,挑在了一切刚刚尘埃落定后的第二周。
宫野志保是以阿笠博士的表外甥女...
全文1w8+ 圣诞产物 ooc
*香格里拉:出自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的虚构地名。作者描绘其为昆仑山脉西方、被群山包围的一个神秘而和谐的小型村庄,由藏传佛教僧院统治。这里的居民寿命格外长,信仰中庸之道,过着与世无争的快乐生活。
01.
宫野志保理论上第一次见到工藤新一是在博士的婚礼上。
博士与芙绘莎的婚礼办得很小,只借用了博士伯父的别墅,专门布置了厅堂,邀请了各自熟识的一圈人,挑在了一切刚刚尘埃落定后的第二周。
宫野志保是以阿笠博士的表外甥女的身份来参加婚礼的。她刚恢复身体不久,只穿了一条简单的深红色连衣裙,毫不吝啬地勾勒出她错落有致的身材;小巧的碎钻耳钉和与之搭配的项链,又称得她立体的五官更多了几分精致的疏离。她像是不经意遗失在水族箱中的一颗珍珠,在热闹的鱼群中安静驻足,作一件耀眼又平凡的点缀。
工藤新一却这样说,“宫野是我之前一起办案子的搭档,恰好又是博士的亲戚。”
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第一次单独对话。他带着一贯戏谑的语调,很没有诚意地说,“抱歉,我实在没办法和你装陌生人。”
她看了一眼他,没说话。
他又问,“你之前怎么不回我消息?”
她只低头,轻轻转动自己的香槟杯,说,“准备博士的婚礼太忙了,没来得及。”
他沉默了几秒,又问,“你要走了?”
她这时才抬头去看他。四目相对,她却看不出他什么表情。她第一次仔细看他,工藤新一的他,只比踩了一双小高跟鞋的她高出几厘米;深蓝色的西装让他看起来比十七岁要成熟一点,俊眉修眼间俨然脱去了少年的几分冲动。人靠衣裳马靠鞍,或许衣着果真如同时间一般有惊人的魔力,只一点改变便能摧毁稚嫩的面庞。
她缓缓移开眼,点了点头。
猛然一阵欢呼声,随着缓缓进场的音乐此起彼伏。他们站在一侧红毯的末端,在一片喜庆的热闹中沉默地鼓着掌,不一会儿便被前面的毛利兰拉到簇拥着的人群中。
相携而来的新郎新娘,走过红毯、花环,缓步迈向仪式台。
宫野志保被博士通红的脸逗得发笑,便也随着众人轻轻地小声欢呼。
新郎新娘交换戒指,交换誓言,交换拥抱,交换吻。恍惚中仿佛有漫天的银杏叶,博士挽着他的新娘笑得格外激动。
她听到毛利兰欣喜地说“好浪漫”,听到工藤新一的应答,听到自己对这位年逾半百的“父亲”最真挚的祝福。看到相机中自己的浅淡笑容,看到工藤新一清澈的眼。人一旦陷入温暖的沼泽,便总是沉溺其中,仔细想来又有何不好?至少死于爱人的怀抱之中。
02.
宫野志保也没想过一切会是如此的顺利。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组织一点一滴的恶,积得越高,崩塌得越快;宛如放开闸门的水,顷刻间冲得一干二净。
她依旧选择做回了宫野志保。深谙人类的渺小与自然的伟大让她对时间产生了敬畏之心;过去沉重的枷锁却让她又对时间产生深深的质疑——人真的对时间无能为力、只能束手就擒吗?
最令博士不解与不舍的是她即将飞往母亲的故乡,完成她人生中长达八年的医师资格培训。
她始终觉得愧对这个老人。然而比起对世界的亏欠,她似乎欠博士的还不够多。她不知晓倘若自己的亲生父母还在世,会不会后悔当初选择弃医从研;但如今自己有选择的权利,无论如何她都想试一试父母曾走过的路,亲手拯救起一个人总比被迫使杀掉一个人来得坦荡。
工藤新一知道以后倒没多大反应。他帮她整理房间——她的东西不算多,要带走的就更少了;大部分书都被她留下了,他便帮她依次按分类重新分好。大部分都是专业书,还有一小部分人物传记和文学消遣类的书籍。她似乎更偏爱西方文学,巴尔扎克的作品占了大半。而他的视线则停留在詹姆斯希尔顿那本举世闻名的代表作上。
消失的地平线。
他转头问,“灰原,你相信香格里拉[1]的存在吗?”
她头也没回,整齐地叠着自己的衣服,说,“我叫宫野。”
“哦对,宫野。”
她没出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大侦探,”她抬起头,“你觉得呢?”
他有些无奈地翻着半月眼,似乎有些不满她的反问,“我觉得这个地方地理上是存在的。但里面是不是真如我们想象的香格里拉,这个问题存疑。”
她点点头,“有道理。”
“你还有别的想法。”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相信它存在的。至少在我的心里。”就像有人信仰上帝,有人虔诚礼佛;她认为或许希尔顿的描述是错误的,人只有在还给这个世界足够多以后才会进入到香格里拉。那里长存着她的父母、姐姐和所有尊敬的先辈,给她无穷的动力去为这个世界奉献。
东京的一月罕见地下了雪。湿哒哒的雪随着风拍在窗上,仿佛来自另一时空的对话。他问,“那里会不会下雪?会的话还挺浪漫的。”
“或许吧。”
工藤新一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想。他们曾各自在黑暗中踽踽,而后相遇,他便带她向着光跑;若是她驻足,他便停,从不问为什么。待到破晓时分,他就站在一旁,和她几步的距离,伸手便能触到。
可是他们都如此自私。他想着他的正义,她想着她的救赎,谁都没有向前走半步。或许反过来也是真的,他们都如此无私——她想着他的正义,他想着她的救赎。
宫野志保走的那天工藤新一去送了她。在机场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在人声嘈杂的安检口,她向送机人群中望去。阿笠博士向她招手,工藤新一也后知后觉地挥了挥手。他单手插兜,显得随意又从容;他的眼神里带着独有的笑意,像是初春刚刚融化的泉水,给予她无限的鼓励和平静。
她最后望了一眼,回身走入喧闹的人群中,没有回头。
03.
宫野志保对新环境适应得很快。她本就有医学的学历与天赋,只是未能继续进修,如今即使晚了几年也依旧相较于常人快了不知多少步。她有种与生俱来的执著和自我毁灭感,从不怕忙碌与劳累,仿佛命中注定是个妙手回春的好医生。
她和工藤新一的联络少了许多。一年到头来大抵又是他碰上什么案子,不方便做尸体鉴定时托她帮忙。说怪也不怪,隔着八九小时的时差,那人总能精准地赶在她睡前发消息或视频邀请,末了还要揶揄一番她奇怪的作息——'always online at 2am’.
她也学着他半月眼吐槽,“大侦探你遇到的案件还真是多。”
她和阿笠博士倒是时常视频通话,大部分是周末她午饭的时候抽个十分钟,讲一讲少年侦探团,讲一讲两边的生活,偶尔芙绘莎也会笑呵呵地加入他们。
临近圣诞,博士来问她的地址,说是要寄贺年卡给她。又说道工藤新一今年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打算去警察学校读。
“我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新一这么选择啦,但只要新一觉得喜欢,去做就好了。”博士笑呵呵地说,“我一直以为新一更喜欢像福尔摩斯那样做个侦探呢。”
她却不以为然,“他大概是世界上最正义感爆棚的侦探,我们一般称这样的人为警察。”
博士哈哈大笑。
在她看来,工藤新一不过是做出了他人生中一个最正常不过的重大决定。如果说她是天生的医生,那他就是天生的警察;他的头脑、胆识、勇气,还有最重要的对于光明的信仰和追逐,必定会让他成为警校中最出类拔萃的一拨人。而他的余生,也注定要与这个从不停歇的目标相依相伴。
第二年年初接到工藤新一的贺年电话时,她正在单手拆着博士寄来的贺年卡。里面有博士和芙绘莎寄给她的“平安健康,万事如意”,还有少年侦探团五颜六色的“希望小哀天天开心”,还有一张来自电话另一头的他。他的话熟悉得平平无奇,只写了“圣诞快乐,新年快乐”。
她说,“贺年卡收到了,谢谢。不知道我寄出去的博士有没有收到,你可以到他那里领。”
他笑着说,“我也拿到了,就是这上面的话和我寄出去的是一样的,太无聊了,宫野医生。”
“你如果不喜欢明年可以不用寄了,反正话都是一样的。”她倒没觉得太有所谓。
“人要有仪式感。”他说。
她姑且还算同意这句话。
04.
宫野志保最后是以全项测评满点结束她的基础培训[2]的。接下来的专项培训[3],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急救科。
急救科基本上是最缺乏人手、最忙、最累,同时也最需要缜密思维、冷静判断的科室,是要在死神手上争分夺秒、拯救人于时间边缘的科室。她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加之这正是她想要的价值所在;因而对于急救科导师的招揽,她义无反顾,在所不辞。
第一年的专项培训还仅仅是理论相关,她尚且有时间回复工藤新一不时的消息——大部分是鉴定请求,小部分是他的生活分享与吐槽,有博士、有少年侦探团、有他现在包括服部平次在内的同学们。说来奇怪,他似乎总能掌握她近来的动态;又或者是她的生活太过平淡无奇了,除了工作就没剩什么了。
第二年的她开始逐渐作为实习医生参与现场急救。她第一次感受到兵荒马乱不仅可以形容战场,更可以形容医院;在这里时间就是最大的敌人,人类作为一个群体对于这位敌人有着最深的惶恐和最大的不服。她穿梭在监护仪、担架车和各种插管之间,才恍惚有种真真实实站立在这片土地上的踏实感觉。
事情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就像伦敦无常的天气,上一秒的晴天也可能在顷刻间乌云遍布、电闪雷鸣。
她看着生命监测仪上的各项数据归零,脑内一片空白。刚刚送来的男子不过三十岁出头,在金丝雀码头工作,不折不扣的高薪金融人士,突发心肌梗塞;她们已经做到最快、更快、再快一点了,可依旧无力回天。她这时才突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没能亲手救下一个人的痛苦竟不亚于被迫杀死一个人。
自古从无常胜将军,她在这片战场上第一次输得一败涂地。
今年伦敦的六月格外冷。本该是明媚的午后,此刻窗外却暴雨倾盆,乌压压的云连成一片。急救科的首席主任医师看她默不作声,特意准许了她半天的假。似乎每一位新晋医生都要面临着这样一道关卡。她听见主任说,“宫野,你要习惯,这本是常态。”
她和博士的每周例行视频电话。她调整好心情,笑着说自己刚得了半天假期。博士和芙绘莎刚从夏威夷岛度假回家,此刻正坐在客厅里眉飞色舞地讲着这一路行程的所见所闻。
刚挂下电话不久,她便接到工藤新一的短信,问她怎么了。
她回,什么?
刚发送完,对方便一个视频通话打了进来。她点开,许久未见的他。背景正是她在日本的房间,她心下便猜到了大半。八成是博士叫了他来拿从夏威夷带回来的伴手礼,这位十分敬业的准警官先生便偷听到了她和博士的对话,又好巧不巧地听出来了她的异样。她似乎很难在他面前掩饰些什么。
她就照原样尽量简单地描述了一遍事实。
视频另一头的工藤新一正襟危坐,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淡淡忧伤,难得的严肃正经。他没对整件事情做任何评论,也没问她的想法。他只说,“宫野,自责不是让你止步不前,而是让你学会向前。”
他的眼眸平静又深邃,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21岁、刚刚迈入警校三年级的学生。他明明没在安慰她,可她却觉得获得了极大的宽慰;就好像四年前刚遇见他后的那段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汲取到源源不断的力量,让她去追逐自己的光。
她直视他的眼,笑了。而后又像想到了些什么揶揄着说,“大侦探,我不知道你原来还有偷听的习惯。”博士就算再开心,怎会忘记叫他来露个面。
他哈哈大笑,此刻又恢复了少年时的春风得意、意气昂扬。他说,“我不是侦探了,你该叫警官先生。”
她愣了半秒,无奈地说,”Yes, Sir.”
05.
宫野志保就这样一点点向前走着。原计划八年的培训,她似乎只要六年便可以完成,这还要得益于她强大的专业素质和不知疲倦的身体。
日升月落,她又多收了两年的贺年卡。第二张贺年卡寄完的春天,工藤新一便从警校毕业了,顺利成为了他无比熟悉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科的一名警部补。也是那一年的春天,漫天的樱花又簇拥着少年侦探团步入了他们的国中时代。
那一年圣诞节她惯例收到了贺年卡,只多夹杂了两张照片和一封邀请函。一张是工藤新一穿着警服的单人照,她看了看,仿佛是他毕业典礼时照的。相片中的他眉眼坚定,带着他一贯的自信、平和与从容,眼神中少了几分少年时代的骄傲,多了份天然的稳重,还一如既往地噙着满满的星光。
另一张是少年侦探团的毕业照。他们依旧好心地为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留了位子。她看着照片中的步美,想着那小小可爱的脸也逐渐长开,不知若是见到灰原哀还会不会甜甜地喊“小哀”,给她大大的拥抱。
可惜她如今已经是24岁的宫野志保,不再是12、3岁的灰原哀。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照片和贺年卡,又觉得照片就这样放起来太过可惜,想着不如想个法子把她这些年来珍藏的照片全部放在抬头可见的地方。
她边想着,边翻看另一张邀请函,是毛利兰拜托博士寄给她的婚礼请帖。那个女孩儿还似当初般善良美好,即使是仅仅一面之缘也要附上自己最重大日子的邀请。新郎是个她不认识的名字。工藤新一后来打电话说,那是毛利兰的大学同学,他们同在法律系,毕业后都进了妃英里的事务所。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工藤,你有没有后悔?”
他倒没有这般沉重,他只笑着说,“我这一周都没回过一次家。只怕要是我是兰的新婚丈夫,她先要被我气死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还想说些什么,终归又没能说出口。
她终究也没能抽时间去毛利兰的婚礼。等到第二年圣诞寄贺年卡的时候,她已经顺利完成所有培训,做了伦敦圣托马斯医院的一名急救科医生了。25岁的年纪让她在刚入职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快她便用自己强大的实力以及常人不可企及的工作狂程度赢得了所有质疑的沉默。
圣诞节也要有值班医生,科室主任看她年轻,本想免了她第一年的轮换,她却执意不从,甚至提出“如果没人想在圣诞节当晚值班的话未来可以都留给她”这样的请求。她解释说,自己在伦敦一个人,没什么家可以回。
主任说,“宫野医生这么优秀,总有男朋友吧。”
她说,“也没有。”
“总会有的吧。”
“……也不一定。”
主任叹了口气。
工藤新一这一年也忙。他游走在各个犯罪现场,名声大噪,她甚至偶有在伦敦的媒体上看到他的身影,称他是“令和时代的福尔摩斯”。他们的聊天也越来越少,往往有始无终。
她和博士的通话频率也从一周一次改成了两周一次,有时甚至要三周。她每每提醒博士要注意身体时总换来对方对她和工藤新一的抱怨,说他们“自己都做不到还来要求我”,让她哑口无言。
又是一年八月,侦探团的国中时代竟也已快走了一半了。她给博士打电话的下午恰逢周末,侦探团聚在博士家的院子里放线花火,听见博士和她的对话忙说“是不是小哀”“听见小哀的声音咯”“我们也想看看小哀嘛”。慌得博士立马关了摄像头,忙骗说她的手机摄像头坏了,看不见画像。她就扮作小孩子的声音,圆了这个谎。
突然传来工藤新一的声音,建议博士让她重新打一次视频通话,说不定就有画像了。她紧接着就收到了他发来的消息:「你用电脑接博士的语音通话,手机接我的视频通话。」
她依言,文字上却不轻饶。她发,你今天很闲?
「……被勒令休假了。」
她简直要笑出声。
电话和视频通话同时接通。她用着小孩子的口吻和孩子们打招呼,听着步美绘声绘色地描述线花火。工藤新一的摄像头离得比较远,她凑得很近,尽力去看些那明亮夺目小烟花如何温暖着他们年轻的面庞,又最终一点点被东京闷热的夏夜吞噬。他们格外兴奋地欢呼,叽叽喳喳地和她说个不停,问她课程难不难、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交男朋友,步美问她柯南还和她联系吗。
她愣了一下说,“他过得也很好,不要担心他。”
一直说到几人要回家才算结束。他们也终究不再是小学生了,要面对日渐繁重的课业、压在肩上的升学压力,也再不能一起睡同一张大床铺了。
博士送他们到门口。她趁机提醒工藤新一,“有空多联系他们。”
他的摄像头却摇摇晃晃的,好一会儿才固定。再次聚焦时,是一支线花火,噼里啪啦,燃在只有蝉鸣的夏夜。这次清晰得很,小小的火光既耀眼又温柔,让她情不自禁地默然享受着。直至啪的一响,画面一黑;紧接着镜头一转,映入她眼的变成了许久未见的熟悉面容,唯一在夜色里明亮的似乎只变成了他的双眼。
他说,“夏天快乐。”
她不知从何吐槽起,只好翻着半月眼,说,“谢谢。”
他听起来却似乎很开心,“我前几天刚给他们打过电话,估计步美是怕灰原哀不知道江户川柯南的近况怎么样吧。”
“你说什么了?”
“随便讲讲侦探故事呗。你也想听吗?你今天也很闲?”他笑道。
“不了,谢谢,我很忙。我是例行休假,不是被勒令的。”
他的笑声震得她连忙按了好几下减音量键。
06.
宫野志保28岁的这一年,成为了圣托马斯医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急救科副主任医师。
工藤夫妇车祸身亡的新闻砸来的时候,宫野志保刚换下手术服,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倒一杯水。她的星期五刚以一场长达五小时的手术结束,正要迎接自己难得的一天假期,短短的两行字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进她的世界。
她难得的大脑一片空白。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然在羽田机场。出租车上来回播报的都是工藤夫妇的死讯,像是窗外喋喋不休的蝉鸣,恼得她一直没来得及好好休息的头一阵作痛。
又回到熟悉的米花町。2丁目21番门前已被成群的记者层层包裹着,摄像机、打光灯、麦克风,神色凝重的一群人吵醒了整条街的沉寂。
她按响阿笠博士家的门铃。过了好一会儿,门猛地被推开了。
“啊,志保!”
博士眼圈还泛着红,鼻子一抽一抽的,连唇边的胡子还微微颤抖着。他向外环顾了一下,又连忙把她拉进屋内。
“你怎么回来了?是因为……”
博士话说到一半便已反应过来。屋内的人听到博士的惊呼应声而来,愁容满面的芙绘莎,泣不成声的毛利兰,还有工藤新一。
他显得倒是最淡定的一个。只是眼圈下的乌青似乎能证明刚刚过去的凌晨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折磨。他明明还站得笔直,却又似乎憔悴了不少,像是寒冬里山崖上的松柏,风一吹呼啦呼啦得响。他望向她,居然笑了,“你回来了。”
宫野志保点了点头,问,“怎么回事?”
“车祸,你应该看到了。”工藤新一转过了身,“20岁出头的年轻人,吸毒后酒驾飙车,当场也去世了;我爸妈刚参加完聚会,正准备回家。上面说要统一召开记者会,至亲不能参与办案,所以我也没办法理家门口的记者,倒不如在这儿。”
他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她一手搭着薄外套,在九月东京正午的阳光下中显得格格不入;另一只手只提了一个登机箱,完全看不出是刚从大陆的另一端回来的。他问,“你怎么回事?”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只说,“休假。”
他好心地没拆穿她。
芙绘莎端来了茶,她谢过。一旁的毛利兰看了看时间,慌忙抹了眼泪,匆匆地说自己要去接幼儿园的儿子了。她临走前还一边擦着眼泪安慰博士,一边哽咽着说,“新一,有什么事一定来找我们。千万不要想不开,要好好的。”
工藤新一只安慰地笑笑,“我没那么脆弱。别担心,我没事。”
他虽笑,不如说只是弯起嘴角更为合适。毛利兰看着更想哭,慌忙掩了门离开。
博士咳了一声,问起宫野志保她的假期。她说休了年假,也不知能呆几天。
芙绘莎便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都可以,她也可以来帮忙。惊得芙绘莎连忙摆手,念着她刚下飞机过于劳累,自己拉着博士去超市购买食材去了。
只剩他们两人。满室的沉寂砸在偌大的房间里,空落落得只剩回响。像是在高潮时刻被按下静止键的黑白电影,留他们骤然无语凝噎。
他们很久没能这样单独相对而坐了。当初那些并排而坐、并肩而战的时光也隔了十年的光阴。这些年他们都拥有了各自的光,影子虽逐渐远了,人却又好像近了。宫野志保看着他疲惫的眼,仿佛看见了凌晨的他是如何惊醒,如何飞奔去医院,如何面对冰冷的通知书,如何一个人签字,一个人又默默回家。她又想到他成熟稳重的父亲、张扬活泼的母亲,曾多少次为她的梦勾勒出鲜艳的线条。许多年前她便懂得溯回时光必定要受到自然的惩罚;可若人有成倍的生命,是否真的能弥补这些遗憾?
她一向不太会安慰人,他也不太需要被安慰。将近而立之年的工藤新一,少年时代便经历过不同凡人的成长,此时此刻只是被有幸降临了快三十年的命运之神无情地开了个大玩笑。他头脑清醒,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刻了。可越清醒越理智,越理智越克制,越克制越无助,越无助越痛。每一张泪眼婆娑的脸都像一根根烧的通红的针,逼得他无处躲,只能任凭它扎进头脑中最敏感的疼痛神经。
他说,“我现在相信世界上有香格里拉了。”
这一句来得莫名其妙。她愣了一下,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悲凉。浪漫地失去和失去的浪漫似乎总不可能兼得,或许不曾拥有浪漫的人才是最幸运的。她此刻只想拥抱他,可抬起手却又犹豫着不敢再向前一步——她多希望自己能推他远一点、再远一点,至少别再让他们的人生轨迹重合。
可他走过来,轻轻地环住了她。他似乎很放松,把头部的重量全都搭在她肩上。
她听见他说,“谢谢你回来。”短暂地支撑一会儿他的天地也算是聊胜于无。
她感觉有泪水从她的耳畔渐次滑过,轻轻的、无声的;像是诉说着清风海潮,呼啸而来。[4]
她抱住他。抱了很久。
翌日清晨的告别式,工藤新一依旧站得很直,却没留一滴泪水;对于父母深深的不舍与爱都藏在了那双严肃又哀伤的双眼中,往日神采飞扬的少年意气灰飞烟灭,反倒看得博士又泪流满面。他郑重地鞠躬,向所有前来道别的来宾致以最诚挚的谢意。紧接着便随东京警视厅的人一起,去出席本次案件的记者发布会。
宫野志保连忙趁空找到了服部平次。服部见了她先是一脸惊讶,又一副了然的哀伤。她想了想,说,“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去了。工藤那边麻烦你……不要让他压力太大。万一有什么事先告诉我,不要告诉博士。拜托了,谢谢你。”
服部平次叹了口气,算是答应了她。
她鞠了一躬,瞥见远处博士又在不自觉地流泪,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去。
她第一次觉得,她愧对身边人的或许比对世界的还要多得多。
07.
宫野志保没有想到和工藤新一下一次的见面来得如此之快。她接到工藤新一电话的时候刚给自己泡完一杯咖啡,正准备拿起最新的研究报告来读。窗外大雪纷飞,给整座伦敦城都罩上了白色圣诞的喜悦,甚至从医院前台的电视叽叽喳喳地溢了出来。
“你在家吗?”他问。
“没有,在医院值班。”
“今天是圣诞节。”
“我是急救科医生。急救病人可不挑日子来医院。”
“……行吧。我没地方住了,你能收留我一晚上吗?”
这回换做她无语了。她看了看时间,已然是晚上十点过了。她问,“你在哪儿?”
“机场。还有Uber司机肯来接我,真是万幸。”
她叹了口气,说,“你先到我医院来吧,我把地址发给你。”
她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了。他裹着黑色的羽绒服,肩上头上都还落着雪花;看见她时一手拖着登机箱,另一只手随意地挥了挥,说了句,“圣诞快乐。”
她指了个座位让他坐,又泡了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说,“谢谢。希望你不要介意现在喝咖啡,毕竟正是日本时间喝咖啡的时候。”
他咧嘴笑了笑。她也没着急问,打量了一下他的行李,又坐回去看她的报告;待他滚烫的咖啡喝了半杯,也没翻一页。
工藤新一放下咖啡杯,说,“麻烦你了。”
她感受到有目光停在她身上,也没抬头,只说,“不麻烦。”
“有个国际毒品走私犯,从日本逃来了英国。昨天我才接到上面的旨意,秘密跟踪来的,毕竟没人愿意圣诞休假的时候来。”他顿了顿,“我已经掌握线索了。只是伦敦圣诞夜的酒店真不好定,今明两天可能要拜托一下你。”
她这时才抬头看他。四目相对,只过了三个月他又好像沉稳了许多。明明是同一双眼,十年前她看到过的如同少年般的清澈,已被世事压进最深的眸底。他好像又消瘦了些,又高了些,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些。她藏了些酸苦的欣慰在心底,只说,“好。”
他们又随意地聊起天。聊起工作,她问起之前帮忙鉴定的毒杀案的后续进展,不忘吐槽日本毒药种类日渐增长的丰富。他则关心她讲过的心外科的主任医师最新的研究成果如何,然后被她扔了桌上的研究报告说他正巧打断了她的雅兴。
他爽朗一笑。
又说起少年侦探团也已经是高中生了。脱离了稚气的三个小朋友和当年机器预测的照片越来越像,仍盼着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能回去。她有些遗憾地说,“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倒是可以回去。”
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你打算回日本了?”
“我是说可以把年假放到他们毕业典礼的时候。”她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还在考虑……”
工藤新一接过她的话,“你是在担心这些年博士的身体吧。”
博士这些年来注重饮食、规律运动,加上爱情的滋润,本已经好很多了。工藤夫妇猝然长逝,实在给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重重一击。更何况仅这十年的努力怎比得过半生的挥霍,上个月还是被确诊了脑血栓。好在发现得及时,症状尚轻,目前还无大碍。博士本不想告诉她让她担心的,然而她本身就是医生,说起来还算是察觉出来身体不对劲的第一个人,又怎能瞒得了她。
宫野志保叹了一口气。自古忠孝两难全,忠于君是忠,忠于己也是忠。有时她仔细想,孝又何尝不是忠于己呢?可这一份杂念还不容她细想,便被呼啸而入的急救车、气息奄奄的患者和满眼泪痕的家属卷入了遗忘的尘埃中。
工藤新一看着她,不由得垂了眼,自己喃喃道,“也好。回去也好。”他话题一转,“说起来,宫野,你有没有……后悔过来急救科?”
这是医院里唯一一个不需要预约就可以来就诊的科室。工作量之大、事务之繁重、精神之紧张、责任之重大,都远超常人想象。很少有医生会主动选择在急救科做一辈子。然而她似乎完全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愿。
她愣了一下,又笑了,脱口而出,“没有。这是我的选择,我从不后悔。”她想了想,又平静地补了一句,“我没后悔过任何事。”
工藤新一看了她片刻。他眼中似乎涌过万千波澜,最后都如同澎湃的海渐渐平息。他也笑说,“真好。那就好。”他想了想,也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我也没有。”
她交接班结束以后带他回自己的公寓时,已然是清晨了。她独居的公寓不太大,一居室,她便给他在客厅安排了被褥。聊了一宿的天两人都已经有些累,洗漱过后便各自去睡了。
等她再醒来时已是下午。她这一觉睡得真美妙,等她推开房门时外面却早就不见了他的踪影。餐桌上有他煎的一个蛋,一碗燕麦奶。旁边一份他例年的贺年卡,又附了张字条:
“计划有变,我先去苏格兰场[5]了。你的晚餐当作谢礼啦。”
她有些想吐槽,拿她的食材做了顿完全不像晚餐的晚餐,真会借花献佛。
她拿起字条,背面还有字:
“PS:新买的桌子帮你拼好了。客厅的灯泡建议再买几个,这几个已经要灭了。相片墙很好看。回头再联系你。”
她探头去看,果然之前借着圣诞前大促时买的小茶几已经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眼前,包装盒和屋里的垃圾都不见了。她又抬头看看灯,之前也没有发觉,被他一说好像确实有点暗了。她又看了眼相片墙,上面零零星星几张照片——一张从赤井秀一那里拿来的她父母和姐姐的合照,一张她和姐姐的合照,一张博士和芙绘莎的婚礼照片,一张他们五人少年侦探团的合照,一张他毕业那年随着贺年卡寄来的少年侦探团小学毕业的合照,还有一张一同寄来的就是他自己毕业时的警服照片。
她哑然失笑,随手点亮了相片墙温暖的串灯,想着,自己有多久没睡得这样沉了。
第三天工藤新一又联系了她。这次是要走了,问她有没有空送他去机场。说是送,不如说在机场见一面更恰当。他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幸运得多,苏格兰场专门派了车来送他到机场。
周日一早的希斯罗机场便人潮涌动,圣诞节更给它平添了份喧闹的伤感。机场和医院或许也有相似之处,都有着大悲与大喜。若是人的一生是从医院始从医院终,机场也可以算作这千回百转人生的落脚处。
初雪霁晴,伦敦难得的好天气,只是寒风刺骨。她却只穿了件薄大衣,裹了条薄围巾。而他依旧是那套黑羽绒服,单手插兜,提了个登机箱。看见她走来,朝她一笑。她忍不住想,等他落地到了东京,会不会也有三个月前自己的那份格格不入感。
她问,“几点的飞机?”
“还有一个半小时登机。”
她点点头,说,“一路平安。”
他看着她,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依旧沉稳如昨。她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伤与万般不舍,随着这短暂的凝视被无限地拉长,宛若香格里拉的一瞬。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发顶,走过她的额头、眉、鼻、唇,轻描淡写地扫过她微张的手掌,最后又回到她的眼。末了,轻轻地抱了抱她。
她这次手却抬在半空中,犹豫了。
他又退回两步之外,说,“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不要着凉,早点睡觉。”
她轻笑,问,“你什么时候这么养生了?”
他也笑了,挥了挥手,说,“走了。”
她说,“回见。”
“……嗯。”
他渐渐走远,她却总觉得没抓住什么。就像是夏日祭里用打湿的纸网去捞金鱼,好似捉到了实际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顿了片刻,又猛然冲着他的背影喊,“工藤!”
他霎时间回头。她又不知该不该说,呆了几秒,说,“……加油。”
他大笑着说谢谢。
等他过了安检口回望自己,宫野志保依旧觉得如此不真实。她想起十年前好像也是这样,只不过场景轮换,今时的她站在外面看工藤新一向她招手。
她恍然间觉得自己在舞台上,正出演什么戏剧。就好像一盏白炽灯,透过狭窄的安检口、不长不短的距离,一下子聚焦在他笔直的身影上,周围都暗了。她听到电车疾驰而过他的呼声,电波另一头他的每一次轻笑,夏夜里线花火燃尽的最后一响,还有他拥她入怀时滚烫的心跳。而她的天地,从无声到喧嚣又重回寂静,随着这道光晕,渐渐缩小、黯淡,直至模糊到虚无。
她向他挥手。她想,后悔谈不上,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舍得吧。
08.
第二年的圣诞节前夕却兵荒马乱。十一月的时候工藤新一突然被停职记过,纷纷扬扬的消息如同去年飘洒在伦敦街头的雪花,跌落进了宫野志保的生活中。
冬天是急诊最忙的时刻。她有近两个月没和他联络了,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他说借她在博士家的几本书看看。他们的聊天在她记忆里似乎很少由她开启,这次便是个极少数的例外。
她发,怎么了。
石沉大海。
三天后救护车刚载着濒死的一位心肌梗塞老人推入医院,她手机上的新闻提醒便接踵而至。
这次短短的两行字,更让她以为自己花了眼——
Breaking News:工藤新一因执行任务时涉嫌无故射杀无辜市民,被一警官当场击毙。除工藤新一外共有四名市民身亡。
“宫野医生!患者是O型血,心率126,血压68/37,血氧97,已经做过一次除颤了。”[6]
“……宫野医生?”
“……来了。”
一周后她便交了辞呈。她又用了一周关了银行账户,退了租的房子,家具或扔或送,不常穿的衣服也都捐给慈善商店了。每年的贺年卡尽数装箱,相片墙上的相片连同他留下的纸条一个不落得被她全装进了钱包。茶几她到底还是没舍得,掂了掂箱子,好像还有它的余地,就又拆了打包一并带回日本。她来的时候一个空空的箱子,走的时候却装了满满的两个行李箱。人越老越念旧,说得还有些道理。
这次她事先通知了阿笠博士。谁知她刚一下飞机,便收到芙绘莎的短信说博士突发心肌梗塞被送去了米花中央医院。她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等到了行李便马不停蹄地向医院赶去。
出租车上又如出一辙的都是工藤新一的报道。有说警视厅忘恩负义的,有说工藤新一自父母离世后精神失常的,有说目前没有尸体还未下定论的……明明已是冬天了,却像有无数只聒噪的蝉在耳边不间断地鸣叫,让不曾睡过几周安稳觉的宫野志保只觉得头痛欲裂。在飞机上的半梦半醒间,她还恍惚看见工藤新一对她说自己好累;待到完全清醒时才发觉原来竟全是人间喜剧。
她到医院的时候博士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匆匆去问了博士的情况,所幸没引起任何并发症,情况好的话住院两周左右便可以出院了。
回到病房时,毛利兰正坐在病床前安慰着芙绘莎。看到她来,连忙让座。
宫野志保谢过她的好意,又麻烦她一会儿送芙绘莎先回家,自己在这里照看就可以了。
毛利兰便表示可以将她的行李也先带回博士家。她看了看宫野志保的两个大箱子,问,“志保小姐是打算回日本了吗?是因为……新一的事吗?”
她说,“很早就打算了,想着博士身体越来越不好。工藤的事……也算作一个原因。”
毛利兰有些哽咽,说,“我问过服部君怎么回事,他也是警视厅的,按理来说会知道什么内幕。可是……可是……”她说着有点激动,缓了缓又说,“服部君说是警视厅内部的处决。怎么会这样呢?新一……新一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啊!”
宫野志保听完心下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服部君自然要为警视厅说话,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别让活着的人再继续难过了。”
毛利兰忍住了泪水,朝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送走了毛利兰和芙绘莎,她坐在阿笠博士的床前,仔细端详着这位老人。十多年前他从大雨中把她捡回家,救了她一条命;爱护她、关心她,让她感受了从未体验过的父爱。命运似乎也很爱捉弄这位老人,阴差阳错地错过爱人,莫名其妙地丧失挚友,当作女儿的人不在身边,当作儿子的人竟好似也先一步走了。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给服部平次发了条消息。
这位当年的阳光大阪少年,竟没过两个小时便到了病房。
“宫野,你真的打算回来了?”服部平次一开口也是这个问题。
她又把刚才的说辞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服部平次看了一眼病床上尚未苏醒的老人,有些于心不忍地叹了口气,说,“你应该从新闻上看到报道了。事实就是这样。射杀工藤的警官恕我不能透露姓名,为了保护他的隐私和……机密,这些都不能由外部的人知道。”
她盯着服部平次看,说,“你信警视厅这个故事?”
服部平次抬眼看她,眼神复杂却坚定。他说,“我信。”
她低下眼,说,“我知道了。谢谢你今天来看博士。”
春暖花开的时候,宫野志保轻松地在米花中央医院重拾旧业,做了名急救科医生。几个月以来博士的身体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如今也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她虽猜到了什么,但也缄口不言,慢慢地引导着一切步上正轨。
她久违地又住回了她曾经的房间,还给她的旧房添了新茶几。工藤新一当年帮她整理过的整整齐齐的书,竟还未落灰。说来奇怪,那人离开前说过要借她几本书去读,可她竟没察觉有任何遗漏。
她去参加了少年侦探团的毕业典礼。漫天樱花下,他们终于长到了她和工藤新一当年的年纪,时间又顺利完成了另一场轮回。她亲手为他们拍了照片,又照例留出了江户川柯南与灰原哀的位子。步美说自己想向小兰姐姐一样做律师,光彦说自己想向灰原和志保姐姐一样做医生,元太则说自己想向新一哥哥一样做警察。从某种意义上,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都还在继续为他们的人生护航。
而她的工作除了换了个城市没什么区别。在伦敦她是夜班狂魔,急救科最劳模的人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在东京她依旧是急救科一姐,医术高明,手法老练,不辞辛苦;只是她从来不在周末坐班。
直至而立之年她才仿佛逐渐懂得,人与时间不该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执意违抗或随波逐流都是不可取的;这二者该是相互制衡——在不该终结时奋力抗争,在瞥见终点时坦然相迎。她庆幸自己尚能领悟这个道理,万物万事便都还有回旋的余地。或许就像横亘在她和工藤新一间的那两步距离,总有一天也可以土崩瓦解。
她也应着博士的要求,给工藤新一在父母墓碑旁又建了个碑,把十一月的这一天当作他的祭日。
日子便在人与时间微妙的平衡与取舍间悄然流逝。
09.
又过了两个祭日后的平安夜前夕,她应邀参加医院在杯户饭店的年终聚会。这一天东京罕见地下了雪。她在礼服裙外面穿了件厚厚的长大衣,又围了条毛茸茸的围巾,被同科室的早苗吐槽像是只美丽的熊。她将外套全部递给酒店的前台人员,自己只提了个橙色皮的小水桶包。
她回头自嘲地说,“过了三十岁就老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
早苗平常就爱打趣她,忙笑道,“志保姐,那怎么恋爱不着急呀。”
她拜拜手,说,“缘分未到。”
宴会厅里人声鼎沸。熟悉的场景让她不由得有些出神。那年他与她在这里走散好像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可她的记忆却清楚得宛如昨日。
她摇摇头,听着早苗吐槽后面某一桌哪个医药公司的人,大腹便便,中年谢顶,说话倒声震如雷。她循声望过去,笑说她吐槽得不错。那人寻常样貌,侧着头看不见他的眼神,此刻正慷慨激昂地大声说笑;笑起来眼角的大皱纹都堆在一起,声音却不似四五十岁人那般浑厚,倒有些奇妙的爽朗。
她心下存疑,忽然灯光一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的米花中央医院院长,开始他的开幕致辞。然而他话才说了两三句,突然双手捂喉,倒地不起。
现场登时一片尖叫,灯骤然间全亮了,宫野志保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带着早苗穿行到台前。厅里一半的人都是医生,似乎明白发生什么以后全部有条不紊地与急救科的她们配合。她感觉到背后似乎有几双目光盯着她看,然而人命关天,她无暇顾及,眼下首要事必然是要救人。
她初步判断为毒杀,氰化物中毒;现场能做的十分有限。所幸不到两分钟救护车便到了,她让早苗随车走,自己留下来等着警察。
长舒一口气后她环顾四周,可那些令她芒刺在背的目光却再也寻不到了。那个让她有些疑惑的中年人还在原处,脸上似乎还带着余悸,正和前后左右的人交头接耳个不停。他看起来完全一副状况外的样子,丝毫没有想上前干涉她们的任何举动。
警车没过多久便到了,领头的居然还是她的旧相识——不,应该说曾是她的旧相识,佐藤警官。封锁宴会厅,检查现场,做笔录,逐个询问……宫野志保看着这些熟悉的人熟悉的流程,心里却有一阵熟悉的不安。
约莫十分钟后,忽然一声惊呼,只听有人喊“着火了!”。烟似乎是从天花板上一块木板处传来,已能看到零星的火花。人群一片哗然,熙攘着、推搡着,不知是谁开了门,人潮便一窝蜂地疯狂涌向狭窄的门。
她也一惊。随即目光便忍不住搜寻着那个中年男子的身影。
好巧不巧,只片刻间,四目相对。那男子的眼神中有一瞬的紧张,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们相距得有些远,中间还隔了躁动的人流,耳畔是杂乱的吵闹声和仓促的脚步声,头顶甚至还有个威胁着生命的木板。可她却仿佛被那沉静的双眼深深定住了,呆滞的那一瞬间似乎来自香格里拉,被无限放大、延长。
直至后面不知哪个科的医生大喊了一句“宫野医生,快跑呀”,她才如梦方醒。再回头时,早已寻不到他的踪影。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她的脑子也好像一片混乱,又好像格外清醒。她任凭人群推搡着,谁跌了脚谁撞了她她都完全不记得了,却清晰地念着那双眼睛——那双世界上她仿佛找不出第二双的眼睛。
录完口供后她回到家。进门翻找钥匙时,包里的一张陌生的纸条让她一愣。她匆匆开门,所幸博士和芙绘莎已经睡了。她蹑手蹑脚地飞速溜回自己的房间,拿着纸条的手还残留着微微颤抖。
她翻看了正反面,那纸条上横看竖看,都只有一个字——说是字,也不是字,只是个字符:一个句号。
她小心地用了各种手边的辅助工具:水,玻璃,牛奶……什么隐藏的文字都没有。那纸条上只是一个句号,一个潦草的句号。
她从钱包里拿出那年工藤新一留在她公寓里的字条。那张纸上的句号更工整,更圆润;而这张纸上的只是草草一勾,甚至她还可以解读成数字零,字母o,但她认为他想说的大概就是句号。
她登时觉得手脚都软了,瘫坐在椅子上,如释负重;内心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激动,以及期待。
这场光明正大的谋杀纵火最后竟成为了一场悬案。警方投入巨大人力财力、耗时大半年,都未能捕捉任何头绪。出现在第一现场负责的佐藤警官年中的时候不幸遭遇了车祸,好在救回了一条命;然而同车而坐的父母却全部意外身亡。据服部平次说,醒了的佐藤警官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宫野志保听了又想起那年的工藤新一,心下一声叹息。
又一年年末,服部平次升官警视正,带着和叶和四岁半的女儿来东京,邀请博士一家和毛利兰一家聚餐。两位有孩子的妈妈带着孩子和博士、芙绘莎玩得开心;两位丈夫坐在一起谈论警局和律所的事情。她夹在左右中间,安静地吃饭。
她有时候想,这一桌的人都是因为工藤新一聚在一起;而最该来参加聚会的他,此刻却不知道在哪个危险的场合做着危险的事情。
她听到服部说,这一年警局格外小心;尤其是警员和家属,他们这几年已经损失四位警员七八名警员至亲了。
她看着窗外的东京。这里的冬夜和伦敦也一样的冷,一样的长,一样的有耀眼霓虹灯渲染着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一样也有飞驰的救护车和逃窜的流犯。只是目睹着这一切的人再也不一样了。
10.
自杯户饭店以后,宫野志保曾无数次在夜里梦到与工藤新一重逢;然而哪一种都没能比现实让她觉得无助。
她多少年都不会忘,六月中旬的那一天。东京的梅雨季拖沓得人心情沉闷。那本是寻常的星期五,她叼着早饭的面包,听博士说服部平次又来东京了,这次只一个人,昨天下午顺便来看了看他们,在家里坐了一会儿。
她问,“服部君有没有说别的?”
博士想了想,说,“好像没什么。就问你最近忙不忙,我说忙啊,志保这几天都是半夜才回来,第二天又早早地去工作。”
她说,“这样。”她吃完饭,和博士二人道谢,便匆忙往医院赶。急救科总在梅雨季节格外得忙,想来大家心情都不好,做什么都不顺。
她上午接了三台小手术。午饭时刻,对着科室前台的电视发呆。一半的时间是在报道无聊的娱乐八卦,另一半时间分给了讨人厌的梅雨事件——车祸最多。忽然一条新闻插播进来,好像是米花町附近哪处毒枭窝点被警方查处了。当场缴获了不少毒药、毒品,甚至还有军火、枪械;想不到小小东京一个町竟能抓获这么大一个地下毒窝,怕是又能牵连出不少国际囚犯。
早苗正感慨着,忽然听新闻说双方居然开了火;警方正积极疏导相关区域无辜市民。她哀叹一声,这下午估计又有得忙的了。
宫野志保心下一惊。
果真如早苗预测的一样,下午的急救科忙成一锅粥。宫野志保恨自己不能有分身术,不能几台手术同时进行。她这边刚交给小大夫缝合完一个刀伤,又一辆担架车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她听着小护士报患者的简介,“岩冈顺司,52岁,B型血,心率48,血压52/75,血氧90,前额中子弹……”[7]
“这数据这么糟糕,太危险了;联系一下神经外的中村医生,有时间的话请他马上来!”她说完看了一眼担架车上的脸,顿时血色全无。
这张脸熟悉得让她此刻害怕。她多希望这真的是这个叫做岩冈顺司的男人,而不是谁的易容。可她没时间去检查,她一边飞快推着担架车进手术台,一边又冲护士喊,“快请中村医生来!快!”
监测仪上的数据不断跳低,简直要把她逼疯了。她迫使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攥拳,让自己双手不能抖。手术衣、照明、手术刀,她从没有一刻如此专心。这里是她的战场,她要心无杂念,除了眼前的子弹、头颅、神经,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终究还是输了。她和神经外科最好的医生两个人,全部都没能挽回他。
她手套上还都是他的血,此刻都随着她整个人呆呆地站在一旁。中村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向外面护士说,“通知家属吧。很遗憾。子弹中的太深了,差一点要穿颅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她走到他面前,翻看他的耳后,果然一道疤痕一样的印记。她的手颤抖着不停,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那张面皮。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容赫然浮现在她眼前。可惜他早已紧闭双眼。她再不能,再也不能望向那双从容、干净又沉稳的眼了。
她记得那是自己22岁的时候,十一年前,第一次作为实习医生参与急救却没能救下人时,那天也是雨天。她记得他说,宫野,自责不是让你止步不前,而是让你学会向前。他那时也还是警校的学生,眼里心里却早装下了天地的光芒;说话时的正经眉眼、坚定声音,忽得闯进她极度清醒的脑海,让她痛得像是整个心脏都拧在一起。
她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嗓音说,“不用通知了。死者工藤新一,32岁,家属已经去世了。其他人我来通知。”
服部平次来收敛工藤新一尸体的时候,正巧碰见宫野志保也在太平间。两人互相一望,脸色都不大好看,便有默契地都没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服部君,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他。”
服部平次却弯下腰,说,“不,是我要和你说对不起。第一声是我自己的。”
“对不起。这一声是替警视厅所有人的。”他又鞠了一躬。
他顿了顿,又说,“对不起。最后一声是工藤让我转告的。”这一九十度的躬鞠了很久,他才直起身子继续说,“他执意要去卧底,谁也拦不住。其实大家也都默认他是最好人选……能力强,演技好,没有家室,无牵无挂。我们刚订完时间线和计划,他第二天就飞去了伦敦。他说,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圣诞节了,想看看你,无论如何知道你好。听说你要回日本,他还是有点怕的,他总不想让你牵扯进来,毕竟他父母、还有后来很多警员的亲属都被杀了。有的是歪打正着,比如伯父伯母;有的是警员卧底失败,被顺藤摸瓜到至亲身上了。”
她本能地想抗拒,摆摆手,说,“别说了。”
服部平次没听她的话,依旧自顾自地说,“他说他后来真的什么都不怕了。但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宫野,你可以不原谅我,不原谅我们无能的警视厅,希望你能原谅他。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你开开心心地做自己爱的事,知道你好好地做你自己。”
她苦笑。原来世上所有相爱之人都拥有着一模一样的愿望,这是多大的人间喜剧。
她觉得自己该哭,可是怎么也哭不出来;就好像一套空拳有气无力地打在棉花上,找不到一个宣泄点。
11.
遗憾总是最重的,比幸福还无法忘怀,与完美总差那么一点。[8]
宫野志保这一生,只遗憾于四个人:父母、姐姐、工藤新一。前三个是她的血亲,后一个她都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他们的关系如同针线盒中理不清的线团,纠缠得深了便连头和尾都找不到了。
她在偌大的工藤宅里走走停停,面上没什么表情,脑子里也静的可怕。这个屋子冷冰冰的,沉寂得连她的呼吸砸在地板上都有回响。那一年这栋房子原先的主人骤然离世,他们似乎也是在这样一种无声中相对无言。如今除了暖黄的灯光,竟再无人能像当初一样与她拥抱,分享温暖的慰藉。光与热若不依附于人体,或许总略显单薄。
她的前三十几年宛如一本跌宕起伏的小说,待她合卷细读,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个用情过深的小角色,命运才是这唯一绝情的作者。她总妄想着能挥洒自如,哪怕只是一段情节、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却没能料想作者连一个句号的撰写都未曾施舍与她。
宫野志保自嘲地笑了笑。这些年她自觉拨开了懵懂的迷雾,然而上苍的垂怜仿佛昙花一现,随水流逝。越是追求便越是失去,或许平静接受人生所给予的,才能透过狭窄的时间去点亮剩余的人生。
她驻足在工藤家豪华的书房。在正中央,她抬头看,满墙的书落了灰,仿佛蒙了尘的时光。她的目光从左至右从上到下,完完整整的走过一整面墙;从为数最多的悬疑推理,到政史哲学,再到文学著作,最后落脚在书桌上。
那里只有一本书,崭新如昨,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曾是她的书——
消失的地平线。
皮质的硬壳很有时间的厚重感,她轻轻抚摸着,像是梁间呢喃的燕,动作温柔又缱绻。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扉页里夹着一张照片,正是博士结婚那天的某一瞬间。镜头里的她和他分别站在博士和芙绘莎阿姨两侧,照片定格的那一刹那仿佛有银杏落在她的肩头,十七岁的工藤新一正侧头看着十八岁的宫野志保。她在浅笑,他眼神明亮。
她呆呆地拿起照片,像是拥抱一份迟到了十五年的惊喜,有些惆怅和拘谨。她依旧不后悔,但终归很遗憾。若能溯回时光,她想回应最后一个拥抱,再最后深情地望一次他的眼。但她依旧不清楚自己会不会跨过那两步,和他牵手,和他说爱。她想,这些或许都不重要了;他的时光天平已然轰然崩塌,再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放下照片。扉页里还夹了张字条,第一眼看时,她猛地笑了;再看一眼时,她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字条上有三行话。第一行的笔墨早已淡了,应该是十年前的某天他的随手摘抄。
他写,“整个世界的命运在年轻与爱情面前,轻如云烟”[9]。
第二行的笔迹娴熟得多,崭新的、还未褪色。
他写,“尽力而为,适可而止”[10]。
第三行是一个熟悉的、不太流畅的句号。
落下的一笔仿佛停顿了许久,直至墨水晕透了薄薄一层纸,浸透了漫长岁月,降落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模糊于人声鼎沸的宴席之中,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只是关山难越,覆水难收,笔锋终究匆匆一转,圆了个并不圆满的句号。
他该说什么、想说什么、又为什么选择不说好像也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人生中最后的一个句号,彻底淹没在她断了线的泪水当中。
在一片沉默的呜咽中,她想,或许香格里拉也并非存在,否则他们只能在漫长的时光中缱绻相偎,被缓慢与秩序遮去毕生所学,只做彼此眼中唯一的光。
正如选择本无所谓正确与否,只是人生诸多可能性的一种。
而人类对于光明的信仰和追求却必将生生不息。
End.
有很大私心。感谢喜欢。迟来的圣诞快乐。
[1] 香格里拉:出自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的虚构地名。作者描绘其为昆仑山脉西方、被群山包围的一个神秘而和谐的小型村庄,由藏传佛教僧院统治。这里的居民寿命格外长,信仰中庸之道,过着与世无争的快乐生活。
[2] Foundation Training: 英国医生入职前第一阶段培训,通常需两年完成。
[3] Specialised Training: 英国医生入职前第二阶段培训,按科室及全职/兼职分需要3~8年不等。
[4] 引自汪国真《你来》。
[5] Scotland Yard: 伦敦警察厅。
[6] 非专业人士,参考code blue,如有问题请指摘;下同。
[7] 同[6]。
[8] 引自李泰祥。
[9] [10] 均引自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
起意
他捡到我那年,我八岁,穿着一身刚在灰墙边滚过的脏衣裳蹲路边,盯着不远处叼着块腐肉的狗,重庆的雨打人昏头,一时间分不清我和它到底谁更狼狈。
严浩翔出现的时刻极其普通,搀着遛弯大爷的姿态,手里还提了袋不新鲜的菜,圆白菜身上跟我似的沾了不少灰,过了上新的好时间,只能买到这种捞不到好的货色。
他蹲下来看我,笑我像条泥里翻过的落水狗。
说实话,严浩翔跟街上过路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没有人愿意停下前行的步伐平白来惹些麻烦,只有他主动停了下来,非要跟我扯闲篇儿,不犯这个贱就会死一样。
烂好人不好当,我得给他点教训,然后想都没想就拽住了他的裤...
他捡到我那年,我八岁,穿着一身刚在灰墙边滚过的脏衣裳蹲路边,盯着不远处叼着块腐肉的狗,重庆的雨打人昏头,一时间分不清我和它到底谁更狼狈。
严浩翔出现的时刻极其普通,搀着遛弯大爷的姿态,手里还提了袋不新鲜的菜,圆白菜身上跟我似的沾了不少灰,过了上新的好时间,只能买到这种捞不到好的货色。
他蹲下来看我,笑我像条泥里翻过的落水狗。
说实话,严浩翔跟街上过路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没有人愿意停下前行的步伐平白来惹些麻烦,只有他主动停了下来,非要跟我扯闲篇儿,不犯这个贱就会死一样。
烂好人不好当,我得给他点教训,然后想都没想就拽住了他的裤脚,电视里都管这个叫碰瓷,我跟着春晚学得炉火纯青。
你能带我走吗?我问他。
他笑起来天生带着股劲儿,眼神是锋利的薄刃,搅合着雨一块儿给我下刀子,扔一个眼神来我都鲜血淋漓,看不懂,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嘲笑我。
“喊声好听的,”他说着,还颇不嫌弃地捏了捏我的脸,“听乐了我就带你走。”
有钱就是爹,有奶就是娘,我二话不说当街喊了声爸爸,他的表情一下子就拧巴了起来,刚还轻轻捏我脸的手转眼就揪上了我的耳朵。
“瞎喊瞎叫什么呢,我也才刚成年!叫哥。”
严浩翔把我带回家,二十几平的小出租屋乱得不堪入目,他扔来几件对于我来说大得能当裙子穿的衣裳,一脚把我踹进了卫生间里,我这才有机会看到自己在外流浪十几天之后的样子。
镜子里面的那个小孩狼狈又难看,眼神也凶,放街上就是没人敢搭理的疯狗,天呢,严浩翔真是瞎了眼的大好人,一声哥就把我捡回了家。
“你叫什么名字?”
他穿个薄背心,翘个二郎腿靠床边算账,手里点着一沓并不能称之为厚的现金写写画画,抬眼看到我的瞬间眼神带有一丝错愕,我想他还没适应过来家里突然多了个麻烦孩子,但没关系,我的适应能力一向很强,转头就能一声声的哥把他逗乐。
“你给我起一个新的吧,我跟你姓。”我扒着他刚刚随手给我煮的泡面,话说得含糊。
“我懒,你要跟我姓严以后就只能叫什么严重严格严谨这些现成的词,就用你自己的吧。”他没看我,只盯着自己手里的钱轻叹了一口气。
“刘耀文。”我喝完最后一口汤,回答了他。
严浩翔点点头,“倒还是个挺亮堂的名字。”
他转手扯出一张纸把自己的名字写给我看,和严浩翔过日子的第一天,他摁着我脑袋逼我背这么段屁话。
我叫刘耀文,今年八岁了,家住在二象道十八号,哥哥叫严浩翔,这是他的联系方式,如果我走丢了可以请你带我回家吗,我哥哥很帅,可以请你吃饭。
如果你接受泡面的话。
我的户口学籍什么的不好做,严浩翔也是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勤工俭学养活自己不够,现在还有了我这么个拖累,我问他怎么不去住宿舍,他拧着眉说宿舍四个人三个都是死gay,学校也不给换,就凭他这张脸,难保能不能平安活过四年。
我觉得他在糊弄我,毕竟他自己都显得有些gay。
损他归损他,严浩翔过得也是真心不容易,刚把我捡回家两天就为了我那些证件跑来跑去,不知道看了多少人的脸色听了多少难听的话,我能做的不多,最近刚刚学会了怎么在泡面里煮个蛋。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也没少听深夜回家的严浩翔自言自语一样骂那个把我丢下的女人,说着什么要丢不早丢,读好几年书了才丢,学籍户口什么的都要重办,也亏得是他接手了这么个烂摊子,不然鬼知道这小孩以后怎么办。
话糙理不糙,如果不是严浩翔,我这还没开始的人生就已经被人强制画上了不太圆满的句号,多亏有他的出现,在我的数据被清出这个大型仿真游戏的最后一刻成功改写了我的命运。
狐狸有九条尾巴,猫有九条命,我没那么玄乎,但也有两条命,一条被我亲妈扔在街上给车轧死,或者被狗撕碎,一条被严浩翔捡回了家,平平安安长大。
我跟他挤同一张床,他大我十岁,抽条生枝,一米八多的大个把我这个一米三几的矮个往怀里塞,恍惚间我有种被当做等身玩偶的错觉。
“刘耀文。”
熄了灯的晚上他突然把我从被子里拎出来,眼睛里是比透过窗帘的月亮还要亮堂的光,我迷迷糊糊应声,等他的下文,严浩翔却停了很久,我的耳边只有他的呼吸声。
“我对你这么好,”他顿了顿,“你别给我长歪了,别对不起我。”
大概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吧,我性格方面比同龄的那些只会玩奥特曼的小屁孩们成熟多了,虽然也不至于跟严浩翔这个大学生相当,但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蠢得问他一句为什么。
我困得晕乎,还强撑着回他,“不会的,哥。”
不会长歪的,更不会对不起你的。
一切步入正轨之后,我经常去帮社区里做些事情赚点外快,大爷大妈们看我年纪小,有时候还会多给我塞些小零嘴。
除了必要的学杂费外,我从来没找严浩翔要过什么钱,他说他不会等人要,他会主动给,所以我写作业的书桌上,那个糖盒里总会有一些面值或大或小的零钱,我也当不知道一样从来都没碰过。
严浩翔说我跟他铆劲儿,非要比谁先拉下面子,装钱的那盒子本就是我的零花钱,对我来说却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开了就有可怕的灾难降临。
我盘算了一会儿,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希望自己永远都没有打开那个盒子的一天。
七八岁的小孩讨狗嫌,我虽然勉强跨过了这个年龄段,但还是因为年纪没到两位数而遭到严浩翔的质疑。
有一天他问,难道你都没些什么想要的吗?零食汽水,玩具用品的,从来没见我有什么类似于同龄人那样,面对一个小物什露出过渴求的神情。
我说没必要的东西浪费那干啥啊,什么家庭。
他被我整得气笑了,特用劲儿薅了把我的头发再进卫生间洗漱,真的特用力,给我整掉了三根头发。
为此我郁闷了一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没往他怀里拱。
我和严浩翔就过着这样普通又平凡的日子,紧衣缩食把每天都凑合着过去,生活的味道平淡中偶尔泛出一些跳脱的味觉,或甜,或涩,彼此交织着为重庆叠上一层迷迷蒙蒙的梦。
他经常说我长高了,这个年纪的小孩一天一个模样,上个月刚买的衣裳现在就穿不得了,身高抽了芽一样疯长,他的视线从前往下瞟,如今也要渐渐向上回旋。
“你说你还能怎么长,明年会不会就有我高了?”严浩翔搂着我这样说。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在感怀我成长的速度过快,而是在为这张根本承受不起两个一米七一米八男人体重的单人床而担忧。
“那我跟细胞打声招呼,叫它们慢点长,卖我哥个面子。”
我说屁话的时候眼睛都懒得睁开。
“过几天我得再去整个床给你了,买个折叠的,就挨着我这张床。”他睡着前还在嘀咕这件事。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看他还在算着买床的费用开销,快速的成长带来的还有较之常人更加剧烈的生长痛,严浩翔边算账,手十分熟稔地掀开被子捏住我的膝盖。
忘记到底有多少个夜晚,他总是这样用自己的温度化解我的疼痛,偶尔我觉得我俩就像两条濒死的鱼,互相依偎着,用眼泪给对方提供最后的氧气。
我还是没等到他给我买床。
小学毕业这天我开开心心把所有的教科书都拖去废品站卖了,还号召几个小弟把班上同学的书也一溜拿走,换来的钱比想象中要多得多,请几个劳工喝了汽水之后还有剩的。
我捧着剩下的零钱和摆脱了六年折磨后的喜悦一路蹦着回家,路过家楼下的糖葫芦铺还顺便带了一串给严浩翔。
打开门的时候只看到严浩翔在收拾行李,没等我把糖葫芦串给他,他就匆匆提着行李绕过我准备出门。
在爬楼时念叨着要说的话这会儿都息了影,我只来得及捏住他的衣角,眼巴巴问一句他这是要去哪。
严浩翔额角渗汗,神色不是一般慌张。
“我有急事要出门一段时间,最长不会超过一个礼拜,桌上有五百,够你花还有多的,毕业了可以和朋友出去玩玩,但别一次花干净了啊,我走了,你自己注意点。”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吃糖葫芦,看着那个糖盒下压着的五百块。
挺酸的,吃着没意思。
严浩翔说他最多一个礼拜就回来,但是两个月了,还没个消息。
家里没电话,我跑到楼下小卖部借个座机给他打,拨号未接通的时候才发现,我们两个之间的联系原来脆弱到了这种程度,不用撕扯自己就断了。
承载着我们过去的那些回忆像风筝,此时卡在一棵大树上,我在树底下呼唤,严浩翔却听不到。
钱早就在第一个月的时候花完了,我靠着糖盒里他以前放进去的钱撑到现在,那天刚打开盒子的时候我还给吓了一跳,心说靠尊严换来的钱就是不一样,一摞怎么都数不清楚。
我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她奖励了很多金银财宝,但随之而来的噩耗是她要毁掉我的世界。
虽然很不愿意用这个形容,但是我必须承认,在我心里,严浩翔的确就等于整个世界。
他会不会也要把我给扔了?
我自己宽慰自己,实在想不到什么好话了,于是就对着镜子里的倒影说,“没关系,至少这回有房还有干净衣裳,不至于去街上流浪。”
就是不知道小学学历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八月的最后一天,我靠在街拐角的服装店蹭歌听,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从不远处的那所中学出来,按照严浩翔原本的打算,我今天也应该站在涌动的人群里,像个傻逼一样朝校外那根站得笔直的标杆挥手,等着混在一堆中年人里显得格格不入的他来接我。
但是我现在只能坐在服装店门口的台阶上,听最近很火的南韩女团的新歌,还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个穿粉裙子扎着头花的小女生蹦跶着过了马路,奔向冰淇淋店门口站着的人,嘴里还喊着哥哥,我鼻子酸了一下,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
托严浩翔的福,我一向秉承着身上带纸的都不是什么好男人这一点,从未养成过随手带包卫生纸的习惯,鼻涕眼泪一下来只能憋回去,样子肯定比他捡我回去的那天还难看。
“这哪来的小孩啊?”
一道极其轻佻又放浪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以为是店老板来赶人,立马拍了拍屁股准备走,心里还惦记着刚刚说话的那个声音,贱得跟严浩翔如出一辙。
来人伸手拦住了我。
“我看你挺像我弟弟的,抬起头来,我看看。”
懵了两秒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面前那个一身黑的人,操,穿得跟奔丧一样。
我把眼眶里攒的眼泪擦干净,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个黑门神是谁。
这他妈不是我那个走丢两个多月的倒霉哥哥吗。
严浩翔回来了,跟脱胎换骨了一个样。
身上的西装一看就不是便宜货,浑身收拾得立立整整的,身后还跟着一条车队,里面坐满了穿着黑衣服的人。
我有点怕地扯住他的袖子,“哥,你切黑了?”
他笑我,“放屁,咱家发达了。”
原来严浩翔家里本来就是做大生意的,这叛逆大少爷偏不听他爹的安排,于是就被扫地出门体验生活了,本来想自己拢着几个兄弟伙一起创业给人看看的,结果那些狐朋狗友一看到他给扫出门后转眼就跑了,停都不带停的。
两个月前头一回收到来自家里的消息居然就是老爷子病危了,他急吼吼赶回去就接手了一个烂摊子,这两个月一直在做收尾工作,就没闲下来过。
本来是要派人来接我的,也不知道被他哪个好哥哥好姐姐拦下来了,那时他离家已久,刚一回来就莫名其妙收了个公司,任谁都看不惯他,没办法,怕那些人找麻烦,只能等这些全都解决之后才好赶回来亲自来接我。
“对不住小孩儿,”他微微躬身摸了摸我的脑袋,“让你受委屈了。”
我整个人栽进了他怀里,太累了,这么多天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熬过来的,他要不扶着我去个大豪宅什么的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委屈个屁,回来就行。”我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他应该是懂了,不然也不会伸手来捏我的后颈,那是这些年里我们默认的安抚方式。
当然也不排除他为我的外貌所倾倒而忍不住动手动脚的可能。
“刘耀文,”他贴在我耳边喊我名字,语气跟以往的每次都不一样,“以前给不了你的,我现在都能给你了。”
“我对你这么好,你他妈千万别给我长歪了。”
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遍,我懂他的顾虑,微微抬头蹭了一下他的耳垂,示意他我知道了。
这种耳鬓厮磨的承诺实在腻人,严浩翔忍不住要后撤一步,我把脑袋又蹭过去了一些,叫他逃都没地方逃的。
上了初中之后我的身高迎来了又一次的生长期,初二刚开学我就已经超过了严浩翔,跨入了一米八的深水区,但这回就不愁没衣服穿了。
这六年来严浩翔对我一贯没什么要求,学习上生活上都没什么别的特殊规定,只是有一点他要我记着,永远都不能往歪了长,我对他再三保证绝不可能,我以后一定是根正苗红好少年,他对我的思想觉悟感到很满意。
然后我就长歪了。
严浩翔一直很纳闷,为什么自从上了初中,家里条件好了之后,事态就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了。
我含蓄地扔过去几本书,想告诉他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天理,他却怀疑我有早恋的念头,差点把门口的富贵竹砍了当鞭子使。
初一我把学校里跳脱的混混打了个遍,严浩翔被请来学校好几次,他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们耀文还挺厉害的,一个人跟那么多人打还把他们打了个半死不残。”不知道他跟老师说了什么,后来莫名其妙学校里就传开了所谓“别惹刘耀文,他是校董的弟弟”云云的屌话。
想什么呢,严浩翔要是校董,我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把校长开了,我来当。
前两天拿烟头烫破了一个人的作业本,严浩翔第一次对我板了脸,说烟和酒这种东西我是打死都不能碰的,再有下次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了。
其实烫人作业本也没什么原因,单纯是某次严浩翔来接我之后就被我们班上的女同学给盯上了,那天我看着她在本子上写了他的名字,二话不说就给烧了。
在过去这么些年里我秉承着家训,“不能往歪了长”,可我分不清什么是歪什么是正。
打人是歪,替天行道却是正,用烟头烫人作业本是歪,维护哥哥却是正。
我看着眼前严浩翔绷着脸训话的样子,他仰头喝了口冰水,下颌线好看得要命。
唉,哥,沾你的话,算不算往歪了长呢?
午夜飞行
ooc/私设
翔霖/文严文有
cp向或是别的什么
午夜飞行
Stf催到第三遍的时候,严浩翔才慢吞吞地拧开了香水的瓶盖。
他的动作在贺峻霖的眼里被细细地分解拆散,再看仔细一点,甚至都能捕捉到温热指尖触碰冰凉玻璃时蒸腾起的一小块水雾,短暂的聚集然后消失,最后一丁点痕迹都没有剩下。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像是老旧的地下电台,“嘶——嘶——”一阵轻微的白噪音过后,贺峻霖把脸凑到他面前佛手柑味道的香水烟雾里,唇齿的感觉那样近,清苦的味道一点一滴地浮现出来。他皱皱眉头再闭上眼睛,嗅觉连接着的一小块记忆慢慢苏醒,他又回到了那个多情的秋天,与那筐从赣南来的橙子相顾无言。
它们被...
ooc/私设
翔霖/文严文有
cp向或是别的什么
午夜飞行
Stf催到第三遍的时候,严浩翔才慢吞吞地拧开了香水的瓶盖。
他的动作在贺峻霖的眼里被细细地分解拆散,再看仔细一点,甚至都能捕捉到温热指尖触碰冰凉玻璃时蒸腾起的一小块水雾,短暂的聚集然后消失,最后一丁点痕迹都没有剩下。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像是老旧的地下电台,“嘶——嘶——”一阵轻微的白噪音过后,贺峻霖把脸凑到他面前佛手柑味道的香水烟雾里,唇齿的感觉那样近,清苦的味道一点一滴地浮现出来。他皱皱眉头再闭上眼睛,嗅觉连接着的一小块记忆慢慢苏醒,他又回到了那个多情的秋天,与那筐从赣南来的橙子相顾无言。
它们被严浩翔随手放在宿舍的客厅里,一开始还带着山林间清幽的苦涩,后来却变得越来越柔软香甜,糜烂的香气不动声色地占据着宿舍的每一寸角落。玻璃晴朗,橙子辉煌,那个秋天的太阳是饱满的橙红色,阳光也带着汁水四溢的芳香,而他对着挂历每日祈祷,希望这样的秋天快点过去。
除他之外,好像每个人都可以和这堆橙子和平共处。
刘耀文带着天真的疑惑凑过去嗅嗅丁程鑫的肩窝,说我总觉得这股味道像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那时候的丁程鑫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针织毛衣,赤脚蜷缩在沙发上,他偏头望向刘耀文的角度恰好让阳光照在他最漂亮的半边侧脸,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陷阱。沙发旁边就是那筐甜到让人疑心已经腐烂掉的橙子,刘耀文却在陷阱中晕头转向找不到香味来源,于是贺峻霖在心底慢慢地点点头:原来他们在调情。
那天的气味也像是今天。
严浩翔原本有一柜子一眼望上去标签上的零多得要让人犯密集恐惧症的大衣,它们被统统安置在了公司发的不超过五百块的大衣柜里,像是一群落难的王子。严浩翔却带着怜惜的眼神与他们一一告别,开始习惯了每天穿着没型没款的卫衣躺在练习室地板上的大口喘气的日子。
贺峻霖从不躺在他身边。不管工作人员怎样明示暗示,训练到最精疲力尽的时候他骨子里的叛逆因子也被激发了出来,他撑着膝盖在一边喘气,而严浩翔仰躺在地板上与他隐秘一笑,像是携手叛逃出规则的同谋。到最后摄像机一无所获的离开,而他们因为这一秒的胜利短暂的冰释前嫌。这才是“无人的角落里”。
更多时候他们是温驯且配合的,只是彼此眉宇间都有坚冰。严浩翔长了一双柔情万种的眼睛,只有贺峻霖能在他的眼里看出疲倦和嘲弄,可他不觉得生气,因为自己早已把这份嘲弄原封不动地丢了回去。
香水在空气中很快地挥发掉了,中调的苦慢慢散去,甘冽的香气终于升腾起来,严浩翔不做声,隔着气味的结界毫不闪躲地盯着贺峻霖的眼睛。左边的睫毛到底比右边多了多少根呢?很多个不得不依偎在一起的时刻他都试图得出一个确之凿凿的数字,待到某日天气不错时讲给他:贺峻霖,我连你有多少根睫毛都清清楚楚,你信我。
而事实是,就算他知道贺峻霖左眼的睫毛比右眼多出11根,也并不能代表他真的懂贺峻霖——他暂时还没有朝这方面努力的意思,他只是在心里暗暗决定,下次需要深情对望的时候要去数他的下睫毛,难度更大,可以消磨更多的时间,明天先从右眼开始。
他不知道的是,贺峻霖已经先他一步数清了他左右眼的上下睫毛各有多少根,并且没用多久。最快的时候他一天之内就数清了严浩翔左眼共有135根上睫毛,就在那筐橙子降临到宿舍的第二天。
镜头灯亮着时,严浩翔靠在床边上纤手破新橙,贺峻霖半小时前就刷过了牙,却不得不做出满怀期待的样子望着他笨拙地将新生的橙红色太阳剥离出孕育星球的母体胎盘。这个角度和灯光都很好,严浩翔倚在床边一动不动,上下睫毛安静地交织再分开,偶尔他抬眼望向自己时贺峻霖都会在人造的含情脉脉中微微皱眉——严浩翔漂亮的大眼睛和双眼皮打乱了他即将进行到尾声的数数工程,他只好重新开始,再一次用视线拨开他眼尾最卷翘的地方,1.2.3。漫长的素材拍够时他终于能在心里笃定点头,135,严浩翔,你一定自己都不知道。
灯一灭严浩翔就爬下床去找刘耀文继续打刚才的游戏,而贺峻霖插上耳机点开了每晚必看的直播,再熟练地将喜欢的东西加到购物车。那个确之凿凿的数字如同一片落到大雪中的鹅毛,什么都无法带来,什么都无法改变,就像那枚被无辜褪去表皮的橙子,那样孤零零地躺在床头柜上,可贺峻霖一眼都没再看过它,严浩翔也不问,一点也不在意地任由它慢慢变干变硬,来打扫的阿姨连看都不看就将它丢进了垃圾桶,并且在心底默默地分类:湿垃圾。
“挺不容易的,是吧?”
贺峻霖的语气总是能让人能联想出很多的话外之音,而严浩翔的应对措施就是不去联想。他不为所动地拧好香水的瓶盖,再把面前的人瞳孔中那轮小小的月亮当做镜子,最后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碎发。
“你不也是吗,彼此彼此。”严浩翔对着他瞳孔中的自己眨了下眼:“走吧,下去了。”
楼下的人都到齐了,stf轻微地抱怨了一下,为什么你们两个每天都要拖到最后?
严浩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对着所有人微微一笑:“他就是很慢。”仿佛刚才花大把时间挑选香水的另有其人。贺峻霖完全地目睹了他颠倒黑白的一幕,他们的确面和心不和,但除他之外严浩翔再也不能这样理直气壮的让谁来背这个小小的锅。贺峻霖在这一刻同情他更同情自己。严浩翔的球鞋要搭配不同的古龙水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有自己必须要责无旁贷的等他,并看他的选择困难症每日发作一次。在面对别人时贺峻霖自诩是答疑解惑的专家,在面对严浩翔时他甚至连香水的味道都不会替他作参考。如果你说这也是“特殊”,那就是吧。
上车以后,一大群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了一起,名义上是自由组合,实际上每个人都有半固定的位置和搭档,听上去挺没劲的,但省去了选择麻烦和被拒绝的尴尬,所以大体来说好处多于坏处,安稳总能带来比变化更多的归属感。严浩翔觉得自己应该不算是社交恐惧的那一类,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融入环境的行家。和马嘉祺在一起时他们俩表现的像是即将要去哪里收购大楼的企业家,通用的社交货币是彼此衬衣上的钻石袖扣,看一眼就能心领神会,精致、冰冷、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要体面;而面对丁程鑫时他更愿意做一个合格的弟弟,随时惹祸,时刻示弱,谁为他制造更多的麻烦就会收获他更多的关爱,这是十八楼人人都通用的丁程鑫法则。
诸如此类,甚至和贺峻霖也磨合出了他们的相处经验,镜头前有多天衣无缝,镜头后就要一起打多少补丁,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依为命时也不忘相互拉扯。
——但刘耀文从不需要拉扯,他横冲直撞,不合时宜,像是童话里英勇的幼儿骑士。严浩翔永远记得在某个时刻,在所有人都尴尬到恨不得对着空气打军体拳的时候,十三岁的刘耀文趟过了视线和氛围的暗河,旁若无人地对他开口:“我觉得你的外套真的非常的帅。”
帅和酷在他的世界里是等级最高的形容词,可他却异常慷慨,将最高级别的赞美满世界挥洒,丁程鑫跳舞时、张真源投篮时、甚至马嘉祺的小狗对着镜头向他亲昵地示好时,刘耀文全然真挚的称赞都像是发现了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秘密。即使人人都心照不宣,他从未被包含入任何由失望和伤心组成的大人的秘密中。
在通勤车上,他们一起追的新番播放到了尾声,是很俗气的成长故事,男主人公把拯救世界和谈恋爱并列为人生第一要事,看上去废柴的一塌糊涂。热血漫里谈爱,少女漫里谈爱,就连笨手笨脚的灰太狼也煞有介事地拥有自己毕生的爱人。刘耀文受其感染,从车后座虚搂着他,小声问:“翔哥,你谈过恋爱吗?”
严浩翔觉得好笑,故意逗他:“和女的没有,和男的——也没有。”
这个答案让刘耀文哑口无言地闭嘴了。他觉得严浩翔为了完成公司无休止的某些任务已经努力到精神失常了——虽然并不止他一个人有任务,但严浩翔绝对是最辛苦的一个。马嘉祺和丁程鑫是大人,他和宋亚轩是孩子,大人被允许有自己的无可奈何,孩子总能得到更多的谅解和偏爱。而严浩翔却只能做少年,午后、夕阳、白衬衫、嗔痴爱欲;惊起白鸽的下课铃、茶色虹膜、一尘不染的球鞋,拥抱月亮、亲吻月光、与随便哪个人抵死缠绵。严浩翔不得已要背负这些关于别人对十六岁的所有幻想,他正在变成一个符号,有人要他趟过十丈软红的灰,也有人要他清白干净不知情为何物,严浩翔过得如履薄冰,连带着他都觉得长大真不容易。
平心而论,他不是一开始就喜欢严浩翔的。
最开始严浩翔对他有求必应,肉麻的像是照顾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同时他又太大方,只要自己稍微称赞过好看的东西,不论是手机壳、耳机、抑或是几万块的大衣,他都会理所当然地说“送你”。他觉得没意思,因为严浩翔完全不懂男人之间的称赞是不需要以转让或占有为前提的,他的大方带着对于亲密关系的渴求和清晰的边界感,反而让人和他疏远。时间久了严浩翔终于琢磨出了一点意思,在面对他面对所有人时放下了那种端着的大度和好脾气,他们反倒亲密了起来。
他是会和严浩翔说一些真心话的,有的甚至对丁程鑫时都不讲。严浩翔觉得刘耀文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任谁都觉得他们私下里一定像是最讨厌的初中男生一样聚在一起吹牛逼,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刘耀文和他谈话的主题几乎全都是爱,像是多情的宝玉如数家珍似的谈论他的姐姐妹妹花花草草,就连打游戏时都会满怀热忱地向别人介绍:“这是我最爱的角色”。严浩翔被这个沉甸甸的字砸得晕头转向,他觉得刘耀文像是独自被放置在了错误的语义里,在那里爱是个很小很小的词,随意取用,勿须归还,有大把大把的蒲公英和糖果让他掷满行人的车。这个场景很荒唐,但刘耀文做得很真诚,久而久之严浩翔终于受他感染,擦掉了自己和这个世界鲜明的三八线,开始读诗,在摇滚乐歌单里混杂情歌,在谈到爱时点头附和。他发自内心的佩服刘耀文,在真正懂得爱之前就可以坦荡炽烈的将爱挂在嘴边,他接触很少的人但是爱着很多的人,也许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爱,可他总这么说。
他和刘耀文的微信里有密密麻麻一千多条提到“爱”的记录。有一天严浩翔突然想起贺峻霖好像从来没有主动对谁说过爱,于是他搜索了一下关键字,在他们的聊天记录里,贺峻霖只跟自己说过那么一次:我爱豆的洗发水你买了吗?
买了,他当然买了。
但这和135一样,同样不能代表什么也不能决定什么,只是贺峻霖镜头之外很少对他提出要求,偶尔有一个,他不能不照做。包裹到的一天他拆都没拆就送给了贺峻霖,自己照旧一桶海飞丝洗过头再刷鞋,偶尔刘耀文也会借来洗点别的什么,他们在这件小事上一拍即合——真男人从不主动抹护发素。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严浩翔搞清楚一切之前,他只听到了这一句话。会议室内正在解决一场小型的争执,贺峻霖为这一刻准备已久,而他只是恰好路过。
他听到stf无奈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不满呢?”
“我没有什么不满,只是这样不好。”
“我不懂,维持现状不是很好吗?你们之间有很好的素材,是很好的故事,你原来也很配合,为什么突然说不愿意?”
贺峻霖的声音像是有一点疲倦,他说:“可是这样太辛苦了,所有人都很辛苦,严浩翔本来可以不用这么辛苦,没有镜头的时候我们本来可以坐下来说说话。”
stf暂时还不懂,可是严浩翔懂了。他和贺峻霖,一段符号和一个意义,被设计、被改造、被包装,那些鲜活的情绪和情感逐渐被镜头灯损耗,到头来能留下的只有缺角的月亮和六便士上的灰。他在心里学着刘耀文十三岁时的样子给自己打气——严浩翔,你今天的外套真帅,鞋子也好看,手机壳简直酷得要命,所以只要你不尴尬那尴尬的一定是别人。别害怕,深呼吸,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你一个——
于是他推开门走了过去,不顾工作人员诧异的眼光,攥紧他的手就往外走。贺峻霖虽然吃惊并但不反抗,他看上去瘦得让人担心,事实上也总是使不出什么力气,无论是争吵时指着严浩翔的鼻子让他滚,还是起初反感他靠近他三步之内时,都像是筋疲力尽的木偶娃娃。他毫不介意示弱给谁看,严浩翔早就习惯了。
严浩翔拉着他一起来到了江边,河那边是万家灯火,河这边只剩他们两个。贺峻霖终于挣脱开了他的手,他说你需要这么夸张吗?听到了也没什么,要吵架可不可以回宿舍关起门来解决?
“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贺峻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这个久违的称呼扇了一巴掌,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和他好好说话:“我不讨厌你,我只是讨厌有谁规定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是吗?可是我挺讨厌你的。因为你从来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从来没有问过我是怎么想的,就只是自作主张的想要替我拿主意。”
贺峻霖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想和你因为任务捆绑在一起,和谁都可以,严浩翔,和谁都可以,就你不行。”
严浩翔望着眼前这个几乎要贯穿他二分之一生命的人,如果时间有形,他们面前应该是挨挨挤挤的一长串红气球,跨越过比岁月更长的三年,连接到那时候小小的他们。严浩翔指着前面的那片空地问他——
“贺峻霖,你看,你好好看看。别说什么你一点也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十二岁的贺峻霖当时就站在这里,向我保证说以后再也不会和我走散。那个时候工作人员去河的另一边拍外景,把我交给你,让你带我乖乖等着。可你一点也不听话,你带着我踩影子、捉迷藏、偷偷喝冰可乐,最后你把口袋里剩下的钱都掏出来买了两只气球,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个好哥哥,因为你把两只气球都拿走了,左右手各牵一个,然后你绕着江边一直跑,腾不出一只手来拉住我。”
“后来你跑得太远找不到我了,我们没手机,也联系不到其他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可我哪里也没去,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你敢说你不记得最后是怎么找到我的吗?贺峻霖,最后我把摊位上所有的气球都买回来又放飞了,那么大的一把气球,一起被放飞的样子简直像是一朵巨型的花,后来你向着这朵花升起的方向一直跑,发现我就站在原地,哪里都没有去。”
“回家的时候你怕我哭,终于把手里的气球送给了我,你说,用一百只换一只,严浩翔你傻不傻?可你知道我从来不在乎什么气球,我只是想要你手里的那一只。”
“你跟我保证,以后不管去哪里都不会再和我走散了,因为并不是每个公园都会有气球摊,并不是每个错过的人都能再重逢。”
“这就是我的想法,贺峻霖,从始至终,这就是我的想法。”
等他们回到宿舍时几乎已经到了门禁的时间,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贺峻霖一直努力回想自己是否真的对他作出过“永远都不会走散”的承诺,这三年里他忘记了那天的风那天的云那天的一切,却唯独忘不了严浩翔终于等到他时的表情。无数气球将要在上升过程中破碎掉了,他们的童年时代,他们无忧无虑的午后,他空着手站原地,他向着他回程奔跑,起点就是终点,他们曾背道而驰,但他们终于团聚。
当天晚上严浩翔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最终还是拉着贺峻霖一起去给公司的负责人道了歉。后来马嘉祺也来了,丁程鑫也来了,刘耀文张真源宋亚轩所有人都来了,大家争先恐后地都在为一些不同的小事道歉。他听不清每个人在说什么,只觉得深灰色的潮水即将要灌满这里的每一寸角落。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那么自由快乐,那么勇敢那么坚强,可他们都在马不停蹄的与别人预设好的完美轨迹擦肩而过。他在梦里昏昏沉沉地想,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难道他们的情绪和挣扎也是不被允许的吗?他突然想问问刘耀文,难道你所爱的世界里也包含这样的一环吗,或者说,如果世界给出的答案是这样,你还愿意继续爱他吗?
可最终他也没问出口,他在一个紧要关头意识到了这只是一场梦,真正的自己像个透明的旁观者一样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梦里的自己第一个抬起头来,恍然大悟地告诉身边的贺峻霖,你没做错,我也没做错,我们不道歉。接着像白天一样攥着他的手腕走出了会议室。
贺峻霖依旧不挣扎,像是看穿了他在梦里使出的英勇小把戏。他对着会议室里的所有人招招手,接着所有人都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严浩翔不知道他们最终会走向何处,不知道十八楼的电梯是否永远都下降不完,但那一刻他是快乐的。梦里的刘耀文三两步跑到了他的身边,他夸张地对他说,翔哥,你是我最爱的人。这一次严浩翔终于不再畏惧这个很大很大的字眼,他快乐地回应他,你也是我最爱的人,你们都是,我最爱的人。
这就是十五岁的他大大又小小的英雄梦。他知道是这只是场梦,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天醒来,他们又能重蹈覆辙,他们又能一起携手撞南墙。认错和不认错,认和不认,都一种勇敢。
他在梦里快乐地流眼泪,太阳真的变成了橙子,又大又亮,饱含芳香四溢的汁液,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告诉贺峻霖,我给你剥橙子不是因为全世界都觉得我应该给你剥橙子,而是那个秋天结出了很甜的果子,我尝了,也想让你尝尝。
维持现状没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永远做同谋,永远做共犯,永远把一种爱包装成另一种爱,像小时候那样、像重逢时那样、像你从不对我说却一直在做的那样。
这就是故事里值得称道的所有细枝末节。
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贺峻霖第一次屈尊降贵地拎起那桶怎么也用不完的海飞丝走进浴室,刘耀文不知和谁闹了小小的别扭,游戏也不打,坐在沙发上数灰尘。贺峻霖走出来时,发丝上是之前的他从来都不屑一顾的廉价香气,一点也不甜,但却很熟悉,那是严浩翔身上换一百瓶香水也遮盖不住的气味。擦干头发时他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尴尬,就好像他和严浩翔之间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的刘海已经长到扎眼睛,他对着镜子揉一揉,有两根睫毛不幸遇难,正落在他的手上。他幸灾乐祸地想,严浩翔,这下你不能再说连我有几根睫毛都清楚了。
刘耀文暂时还不知道在他们俩的身上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变化,不过再等几分钟,贺峻霖就会走出浴室,向他询问是否知道严浩翔去了哪里。如果刘耀文问为什么,他会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告诉他:“找他陪我去剪头发行不行啊?”
所以后来他们真的一起去剪了头发。在贺峻霖为刘海最终的长度短了几毫米而懊恼的时候,严浩翔望着镜子里的人微微一笑,他说:“如果我们不和解,贺峻霖,迟早有一天我会连你有几根头发都知道。”
贺峻霖像之前一万次一样毫不躲闪地盯着他暗藏了两颗香橙味月亮的大眼睛,他又想起了不久前殒身的两根睫毛,想起了自己像接纳一个跋山涉水才回到家的笨蛋一样接纳了那瓶严浩翔的洗发水,想起了落在皑皑雪地上确之凿凿的135,想起了他们的争执、让步、疲倦,想起了被橙子香气包裹的上一个秋天。他想,自己的确是掌握了最多秘密的人。
因此,他纵容了严浩翔这瞬间的骄傲,他在心里宽容地警告他:“严浩翔,不要总是得意忘形,其实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
重庆的夏天热得像是把这座城市所有的路灯都换成了小型的太阳,严浩翔在去考试的路上,用手机捕捉了清晨七点半时最大最红的那一颗,把这张照片发给了还在睡觉的刘耀文。刘耀文醒来时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他在对话框里加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感叹号和形容词,把最高级的赞美热热闹闹地传给了他。
等分班考试结束的那天,严浩翔本想在座位上给后来者留张纸条,纸条上这样写:坐在这里两年的人,一直在找方向、找快乐、找朋友、找回家的方向。我不能告诉你他最终有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我只能告诉你,只要一直往前走,每一天的太阳就都是新的。
他拿不准该把纸条留在座位上还是贴到教室最后的留言墙上,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把这张纸团成一团扔掉了。
他对着光阴轻轻一笑,不回头,一直走进橙红色的夕阳里。
寄养关系 07
严浩翔关上门的那一刻世界终于清净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万分感谢刘耀文没有趁机让他难堪。
要是一早知道刘耀文在家办party,他宁愿在外面待到后半夜再回来,“撞见”从来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尴尬。
严浩翔自知在刘家没有任何发言权,他没有办法向所有人大方介绍自己寄养者的身份。这不是关乎所谓的面子问题,而是贫富差距和身份地位都不允许。
主人的悲喜与他并不相通,缩减存在感是他的第一要义。并不是天生卑微,相反严浩翔其实是个十分落落大方的人,但他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刻起,就注定不能带刺。
是月影...
严浩翔关上门的那一刻世界终于清净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万分感谢刘耀文没有趁机让他难堪。
要是一早知道刘耀文在家办party,他宁愿在外面待到后半夜再回来,“撞见”从来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尴尬。
严浩翔自知在刘家没有任何发言权,他没有办法向所有人大方介绍自己寄养者的身份。这不是关乎所谓的面子问题,而是贫富差距和身份地位都不允许。
主人的悲喜与他并不相通,缩减存在感是他的第一要义。并不是天生卑微,相反严浩翔其实是个十分落落大方的人,但他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刻起,就注定不能带刺。
是月影里的白玫瑰,也是艳阳下的含羞草。
严浩翔戴上蓝牙耳机,与外界的嘈杂彻底隔绝。悠扬高雅的纯音乐通过电磁流缓缓注入耳道,蓝色的温柔一如海水,席卷了整个大脑。
心情随着音乐恢复成平静,严浩翔打开书包翻出作业一本本摆在桌子上,不远处的手机屏幕亮了亮。
点开微信是李骐拉他进足球群,下面连刷了好几条队员的欢迎信息。严浩翔轻轻笑了笑,给每个人都认真回复了谢谢。
李骐私问了他要不要买球服和装备的事,买肯定是要买,但应该只需要球服,因为装备严浩翔都有。都是他从英国带回来的,没想过以后能不能用上,只是舍不得想把它们留在身边而已。严浩翔和李骐说明了情况,李骐那边表示OK他就把钱转了过去。
然后他切出对话框,想了想,给成磊发了句谢谢。成磊那边秒回了句小意思,两人便没再过多交流。
严浩翔放下手机,开始专心做作业了。
国内外的教育制度大相径庭,刚开始一两天严浩翔十分不习惯,所有人都是用中文交流随处可见的也都是母语。而且国外的初高中课程都是非常轻松的,到了大学才变高压模式,在国内却是恰恰相反。
好在严浩翔自学过国内的初高中内容,学习进度勉强能跟上,老师上课提到的知识点他也都懂。只是中国教育注重考试,他已经多次被老师提醒答题不规范,表意不切合教材了。他问同学借了上学期各科的作业本和教材,想从中摸索出一些规律。
他们已经高二了,严浩翔不可能再去请教老师给他事无巨细地讲解这些规范问题,自然也不会去麻烦同学帮他归纳整理,能做的只有自己背地里下功夫。
“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严浩翔直到饿得拿笔的手都在打颤,才捂着肚子缩进软椅里。
今天早上没吃多少,上午踢了场足球出了好多汗加上天气太热让他中午没什么食欲。下午大课间也跟着去草场转了一圈,虽然没踢成但也运动了不少量。直到放学回来到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他还没吃任何东西。
物理还剩最后两大题,严浩翔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他饿得头晕眼花。蓝牙耳机摘下来放进白色的套盒里,大别墅此时安安静静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严浩翔试着站起来走了几步,脚底都打漂,跟喝醉了似的。提到喝醉他灵光一闪就想到刘耀文今天下午在楼下办的party,应该已经结束了吧,或者他们后来可能又出去了,因为现在确实一点杂音也没有。
他走到门边试着轻轻拉开一条缝,还是没听见任何声音。或许是被拉上帘子的缘故,楼下大厅漆黑一片,刘耀文的房间也是紧闭着的。
严浩翔这才放心地打开门出了房间,他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实在不行就自己下碗面。真的太饿了,青春期正在抽条长身体的大男孩哪能抵得住一顿不吃,简直抓心挠肝的难受。
他轻手轻脚下了楼,刚刚出来时忘拿手机又只能摸黑进厨房,打开灯才看见保温系统还开着,是王姨贴心地给他留了晚饭。
真好,严浩翔简直感动得想掉眼泪,他三两步走过去揭开了温箱盖子。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严浩翔挑了几样他爱吃的端出来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拿了碗和筷子就开始大快剁颐。又因为吃太快不小心呛到,改成端着碗慢慢品味。
嗯,妈妈说过吃饭一定要细嚼慢咽,才能更好地消化和吸收。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严浩翔吃饱了。他扯了张纸擦了擦嘴又拿纸杯接了点水喝了两口,最后尽量轻地把他吃过的碗盘筷洗了。
吃过一顿后身心舒畅,他准备回房间去把最后两道物理题肝完。
走到厨房门口正准备关灯,眼尖地瞄到沙发上躺着的黑影给他吓得差点灵魂出窍。刚刚没有光亮完全看不见,现在借着厨房的灯光,严浩翔才勉强看清躺在沙发上的颀长身形。
怎么回事,刘耀文他居然还没回房间吗?
他……醒着的吗?
不会喝多了睡着了吧……
严浩翔还是决定过去看看他,要是睡着了就去客房给他找张毯子披上,现在虽说是夏天但就这么睡的话夜里还是会着凉。
要是醒着……自己就识趣地原地消失好了。
于是他将厨房门合上一点,就露出一条光缝,完全黑暗看不清路。
严浩翔朝着大厅中央一步步走过去,他看着那副身体在昏暗的光影里有规律地起伏着,初步判断应该是睡着了的。走近一看果然是这样,手脚都随意敞着,脸朝向沙发背,身上一股浓烈的烟酒味儿,呼吸声有些沉重。
严浩翔了然,他下意识俯下身仔细检查了一番刘耀文膝盖上的绷带,还好绷带没有被他搞脱。
不过刘耀文这次带伤喝酒,醒了后有他受的。严浩翔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了他不听谁也没有办法。贪图一时享乐,到时候局部血肿伤口无法愈合才有得你小子哭的。
说是这么说,严浩翔还是打算等刘耀文醒来后找机会再提醒他一下。
他撑着膝盖愣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准备起身。
说时迟那时快,刚离开膝盖的手腕毫无防备被人大力一拽,严浩翔身体瞬间失去重心直直地朝旁边斜去。他飞快意识到刘耀文是醒着的,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严浩翔还没来得及稳住身体就迅速被从后背锁住腰和肩膀带着一起落回了柔软的大沙发里。
“偷袭我?”
刘耀文滚烫的嘴唇抵上严浩翔耳骨,电磁石般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开。
“刘耀文你……”
异于常人的火热身躯从背后撞上严浩翔的,两只手臂被他箍到小腹上压着肩膀也被牢牢钳制住。严浩翔条件反射就要挣脱,浓重的烟酒气味和亲密无间的桎梏让他从心底滋生反感,敏感的耳朵被嘴唇和热气烫得发红。挣扎中蹭掉了拖鞋,严浩翔就着光裸的脚底板反踩住刘耀文另一边完好的膝盖就要飞身摆脱束缚。
“别动!让我抱会儿。”
毕竟是喝了酒,刘耀文其实使不上什么劲,严浩翔再板两下他就控制不住了。他潜意识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慌不择路地手脚并用缠住严浩翔又重新把他锁回怀里,发烫的脸也深深地埋进严浩翔清凉的颈窝。
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黑暗中尤为凸显,灼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喷洒在严浩翔脖子上。严浩翔只觉得自己快要被烫熟了,刘耀文就像个无尽能源的火炉。他不知道刘耀文到底想干嘛,但他非常非常不喜欢与人皮肤相抵。严浩翔浑身都难受,脖子里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握着刘耀文箍在他腰间的手也还在尝试掰开。
同为男人的严浩翔对他身后刘耀文的反应再明白不过,一根直挺挺的东西就顶在他臀隙里。醉成这样还能硬也是真牛逼,严浩翔心里隔应得想爆发。
单凭这一点刘耀文就绝不是清醒着的,别说严浩翔了他估计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别跑唔……别动小猪,我不会伤害你的……”
刘耀文在他背后胡言乱语着手也不自觉一直往他身上乱摸,从大腿一路摸到腰胯,严浩翔简直快要崩溃。他慌忙扯住两只马上要钻进他T恤里的大手,反手就给了刘耀文胸口一肘子。
“刘耀文你清醒一点!”
没成想酒精能麻痹身体,还能削弱感官神经,刘耀文跟白挨了一下,立马又贴上来黏着他哼哼唧唧地说着乱七八糟的话。
“你怎么长这么大了……嗝!没有,没有软毛毛了……洗澡,我要去洗澡,好热……”
刘耀文忽地就松开了严浩翔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严浩翔顿时松了口气,一时间神清气爽了不少。刚直起身子屁股都没坐热就又被扯着胳膊拽进了怀里,刘耀文连口气都不给他喘,握住腰就把他拽起来摇摇晃晃往大门口走。
“小猪嗝跟我一起吧,洗凉凉的,舒服……”
严浩翔两眼一黑,这个刘耀文喝醉酒怎么会是这副傻样,还有那个小猪到底是什么啊!听着又像动物又像人的,怎么会把他当成小猪呢!不过刘耀文好歹是站起来了,就是走的方向不对,严浩翔带着他转了个身朝楼梯口走去。
“楼梯在这边啦!”
走过那道被他特意留的光线,严浩翔想起厨房灯还没关。但刘耀文整个人瘫在他身上又没地方放,想想还是先把这大麻烦搬回房间了再说。
“刘耀文稳住稳住!刘耀文刘耀文!”
严浩翔连忙拉住身体突然一软就要往地上躺的巨型人体,刘耀文虽然不胖甚至挺瘦但要想整个把控住还是够呛,一米八大几真不是开玩笑的。
“谁是刘耀文!不要叫我刘耀文我不是刘耀文!”
严浩翔猝不及防被大力推开,差点没站稳摔一跤还好拉住了扶手。一抬头就见刘耀文一个人撑着扶手摇摇晃晃往楼上走,嘴里还呐喊着“一二一二”,搞得像拔河现场。
行吧,那你就自己上楼吧。
严浩翔有些无语地在刘耀文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伸展着双臂准备随时接住这醉鬼,值得庆幸刘耀文没出什么岔子安全抵达了二楼。严浩翔再次松了口气,他绕过刘耀文到他房间去先把门和灯开着,一会儿方便直接把人放床上。
结果一回头,人不见了,严浩翔心头立马凉了半截。
完了,那傻子不会一跟头栽下去了吧。
“刘耀文!”
“……”
无人应答。
严浩翔这下真慌了,二话不说摸着黑就要往楼下跑。结果还没等他跑到楼梯口,黑暗中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紧接着双手就被人反剪到身后,再一个不容反抗的锁喉严浩翔就被抵在了冰凉的墙面上。
“抓到你了。”
刘耀文低哑的嗓音又贴在耳旁响起,整个人压在他身上贴得十分近,一条腿顺势就卡进他两条大腿中。严浩翔试着扭动手腕,换来他更用力的抵压。
“老子他娘的意大利炮呢!”
“……”
严浩翔再次两眼一黑,这个刘耀文喝醉酒后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戏怎么会这么多啊?
“李云龙你说……说!说话!”
刘耀文不依不挠地往他颈窝里钻,严浩翔已经有点免疫了,但还是觉得十分不舒服,一个劲儿往旁边缩。鬼知道刘耀文为什么会对他的脖子这么感兴趣,怕不是把他当成哪个不知名美女了。
“报告呃二营长,你的意大利炮在秘密基地里,你要先放开我才能带你去拿。”
“八——嘎,带路!”
刘耀文果真就松开了他,严浩翔飞快地闪到一边,刘耀文就在他后面散兵游勇式地跟着晃过来。严浩翔站在他门口等他过来,转头看见刘耀文逐渐出现在光影里。两只眼睛迷迷糊糊的,头发也乱成一团,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醉红,跟他平时完全是两个人的模样。
“是你!林黛绿!”
“???”
严浩翔一脸懵逼地接过又扑到他怀里的巨婴,刘耀文带来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踉跄后退到门板砸出一声巨响,腰都快闪断了,怀里的人还挣扎着要起来。
“你,你忘了我吗?嗝!我是些宝钗啊黛,黛绿妹妹!”
“……”
严浩翔咬咬牙,捉住刘耀文在他脸上胡乱摸的手,这个傻子跳戏未免太快了点!
“你想我吗?你,你想我了吗?”
“想你想你,好了大舌头宝钗姐姐,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去睡觉了,你的意大利炮不要了吗?”
严浩翔拉下刘耀文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扶着他的腰就往床边走去。他身上的温度本来凉凉的还挺舒服,被刘耀文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后背已经开始冒小汗,看来一会儿回去得狠狠洗个澡。
“哦意大利炮……不要了,我爸爸打我你知道吗?我也想你……嗝!疼着呢,黛绿妹妹你真……呕……”
严浩翔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惊呆在原地,刘耀文身子一歪就顺着松开的力道滑了出去。
“呕……呕……”
严浩翔,冷静。严浩翔,冷静,不要冲动。严浩翔,不可以揍人,不可以。严浩翔,要听妈妈的话,冲动是魔鬼,暴力不能解决问题。严浩翔,注意你的素质,涵养,气度。
“呕……”
振作,振作啊严浩翔!
严浩翔极速跑到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憋住跑回屋里,把吐完的刘耀文从地上拉起来放到旁边沙发上,又冲进大厅厕所里提了桶水喷了半瓶清新剂拿了拖把扫帚簸箕就往回赶。
火速清理完现场开窗通风并把所有工具归位后,严浩翔又花五分钟回自己卧室冲了个澡。拿沐浴露全身上下涂抹了个遍连脚趾头都没放过,直到身上没有一点异味了才冲掉泡沫擦干水渍穿衣服出来。
虽然他心里知道,喝醉酒后呕吐是正常生理现象,可是就真的好恶心啊……不是针对个人,就他自己吐都觉得恶心到不行,更别说帮别人清理呕吐物了。
严浩翔洁癖挺严重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帮别人干这种事,还不求回报。
他觉得自己特别伟大,真的。
惦记着刘耀文还稀里糊涂被他丢在隔壁房间,又拿了瓶漱口水找了个一次性杯子装了些温水,带上湿纸巾就回去了刘耀文房间。
房间里算是也没有异味了,只剩下他喷了半瓶的清新剂香味儿。幸亏刘耀文没弄到身上,严浩翔才算愿意上手把他轻轻扶着坐起来。
“妈妈,你回来了。”
“……”
严浩翔汗颜,这大傻子得是喝了多少啊,吐完了都还不清醒,别到时候酒精中毒那可真是只得上医院了。
“来,把漱口水在嘴里过一遍。”
刘耀文瘪着嘴,又委屈又失望地低下头,脚尖擦着脚尖。
“你都没有叫我最喜欢听的。”
最喜欢听的?是什么?严浩翔犯了难,他真的不知道阿姨喜欢叫刘耀文什么啊!
唉算了,试试吧,为了孩子。
“文文?”
严浩翔蹲下身子试着从上往下去观察他的表情,他严重怀疑刘耀文现在的心智可能连八岁都没有。
“妈妈。”
啊,居然一下就猜中了。
唉,妈妈就妈妈吧。严浩翔想,角色扮演而已,反正他明天起来也全忘光了,不过小孩一声妈妈倒还真给他喊心疼了。
严浩翔突然有些难过,太明显了,刘耀文本质就是一个缺爱的小孩子。就算是假的妈妈,严浩翔也想试试看给小孩一些温暖,于是他模仿着小时候妈妈和自己说话的语气。
“乖,文文,来把这杯水水含到嘴里淌一淌。但是千万不能吞进去哦,这个不是白开水,是不能喝的。”
严浩翔声音放得极软诱哄着,把杯子递到刘耀文嘴边,刘耀文乖乖张嘴含了一口。严浩翔拍拍刘耀文的肩膀让他看着他的嘴巴,他鼓起来两边动了动,刘耀文就学着他动了动,眯起眼睛笑得两眼弯弯。严浩翔也笑了,原来小孩笑起来这么可爱,然后他拿过旁边的垃圾桶叫他吐在了里面。
“荔枝味儿的。”
“你喜欢吗,文文?”
“喜欢,也喜欢妈妈。”
不知道为什么,严浩翔心里突突地疼,刘耀文一喊他妈妈他就眼泪差点掉下来。可能也是出于同感,严浩翔也想妈妈了。而严浩翔只是离开了妈妈几天而已,但刘耀文大概是很久很久都没见过他妈妈了吧。
严浩翔抽了张湿纸巾替刘耀文擦了擦嘴角,小孩儿撑着手乖乖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虽然眼睛里并不清明,但是眼神中还是流露着对他母亲深深的爱意。严浩翔鼻子一酸,坐上沙发搂过刘耀文在怀里,让小孩儿的头靠在他肩膀上,轻轻顺着他毛茸茸的脑袋。
“妈妈也喜欢文文,妈妈很爱很爱你。”
现在刘耀文是儿子,严浩翔是妈妈。反过来也是一样,严浩翔能完全换位思考,就好像他现在也是个五六岁的小孩被妈妈抱在怀里轻哄一样。
他是对刘耀文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文文好困,但是不想睡觉,一闭眼妈妈就要走了,明天是文文的六岁生日。”
严浩翔心里一惊,刘耀文居然是深陷在了回忆里。他陷得太深,才导致潜意识里不愿意清醒。
“不会的,妈妈不走,今晚陪文文睡觉好吗?”
小孩愣住了,严浩翔感受到怀里的人开始微微颤抖。严浩翔慌忙去找他的手想握住,却被挥开。
“怎么了,怎么了文文?”
“不准骗我,你不准骗我……”
刘耀文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严浩翔的腰,憋了一晚上的眼泪顺着泪腺就涌了出来,严浩翔脖子湿润了一片。
严浩翔抱着小孩儿的脑袋不轻不重地蹭着,眼里的泪水也翻涌而出。
是真的,感同他的深受了。
“不骗你,妈妈不骗你。”
好在严浩翔还剩点理智,他擦了擦眼泪就轻轻带起刘耀文走向床边,小孩真的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一直窝在他怀里。
刘耀文到了床边后就乖乖地躺进了被子里,然后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严浩翔叹了口气,也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刚躺下就被搂住了腰,小孩儿在他肩膀处蹭来蹭去试图想钻进他怀里。严浩翔转身回抱住刘耀文,轻轻顺着他的头发。刘耀文现在只是个六岁的孩子,眼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
“睡吧文文,妈妈一直在。”
有时候心灵感应就是这么奇妙,严浩翔能感受到安稳后的刘耀文意识正在边缘化,由原本的重影到深度模糊,呼吸也逐渐地平稳了起来。
大概是母子连心吧,他自嘲地想。
“生日快乐,文文。”
严浩翔最后摸了摸小孩的脸颊,慢慢移开了被枕着的手臂。但他腰身刚刚有所动作,原本箍在上面的手臂立马就紧了紧。严浩翔只得先作罢,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不知道多久,小孩的手臂终于松软了。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腰上的手到一旁放好,掀开一点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
刘耀文在睡梦中咂了咂嘴,转过身去。
严浩翔走去窗边关了窗,又走到门口关了灯,最后捎上了门。
晚安,文文。
祝你一夜好眠,在梦里过个幸福快乐的生日。
刘耀文第二天醒来不出意外又是日上三竿了,头很疼,浑身上下也到处都疼。
啧,就不该喝酒。
“嘶——”
刘耀文动了一下不小心扯到膝盖上的伤口,他把被子掀开看了一眼,纱布上渗出来的血液都晾干了。
“真操蛋。”
被子垂下来轻轻搭到他的鼻子上,刘耀文下意识闻了闻,结果越闻越不对劲。然后他瞬间清醒了,抓着枕头被子一顿嗅。
我操,这他妈什么味道!
有人上过他的床?我操,真假的!他昨晚干了什么?可是掀开被子一看衣服裤子都是完整的,但这不是他身上的味道啊!
刘耀文又抓着被子捂到脸上一阵猛吸,还是那个味道,熟悉又陌生。
很香,绝对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