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Primrose Primrose 的推荐 primrose682.lofter.com
三十七斤二两的青鱼

『温空』心声

Note:

  CP:风神温迪x深渊空

  tag:原作pa,正剧向,时间线双子重逢后,ooc警告

  ※合志《星芒》解禁文,感谢邀请

  ※图走这边→感谢俺滴神仙老湖@湖硝子 

  ※全文2w3+,中短篇HE已完结,请注意阅读时间,感谢喜欢。

  

  

  ——

  00.

  许多年后,他重返故地,驻足因提瓦特彼此相拥的渊底,黑白一片的视野中突兀绽开一个熟悉的身影。

  

  01.

  空看不见颜色了。

  

  璃月人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作为曾经的深渊之主,他的确是七神的子民眼中理应遭到报应的那一个。

  

  过度依赖深境螺旋的力量,令...

Note:

  CP:风神温迪x深渊空

  tag:原作pa,正剧向,时间线双子重逢后,ooc警告

  ※合志《星芒》解禁文,感谢邀请

  ※图走这边→感谢俺滴神仙老湖@湖硝子 

  ※全文2w3+,中短篇HE已完结,请注意阅读时间,感谢喜欢。

  

  

  ——

  00.

  许多年后,他重返故地,驻足因提瓦特彼此相拥的渊底,黑白一片的视野中突兀绽开一个熟悉的身影。

  

  01.

  空看不见颜色了。

  

  璃月人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作为曾经的深渊之主,他的确是七神的子民眼中理应遭到报应的那一个。

  

  过度依赖深境螺旋的力量,令他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异变。

  

  他曾亲眼见证过这片大陆的绚烂光景,如此美丽、如此生气蓬勃;他曾踏足春意盎然、莺歌鸟语的平原,曾在白雪皑皑时,登上仙气缭绕的险峰,曾见过郊野红枫在寥寥秋日散落脚边,也曾小憩白沙海岸,静听夏风奏响蔚蓝的波涛。

  

  抬头凝望提瓦特灿烂的星空,他自星芒中感受到,他是光辉夺目的星海之子。

  

  可如今,一切景致在他眼底,都褪去了色彩,只留下生机消弭后、只显得空寂的黑灰白。

  

  最初,他只是在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的发色似乎减淡了许多,等到某天,他在通宵达旦忙碌后再睁开眼,世界彻底变成了黑白模样,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可为了复国,他曾强行把这件事抛在脑后。至少只是看不见颜色,而不是彻底失明,不影响他的筹谋。

  

  于是,下属变成人头攒动、恭敬万分的黑压压的一群,草木变成大块衔连、沉默到令人窒息的灰暗一片。战争中死去化为飞灰的生命是白茫茫的一团,它们杂糅起来,本该正常的人与事也变得光怪陆离。

  

  这种不同常人所见的怪诞,把空隔绝在所有人的世界之外,时时刻刻提醒他,你是一个异类。

  

  直到他的伟大宏图彻底崩塌,他踩着脚下被战火燎灼而焦黑的土地,背对着身后一片狼藉的断壁残垣,昔日附属的身影全然消失无踪,独留他孤零零地、眼睁睁目睹一手摧毁了他计划的血亲,带着她的小漂浮物同伴,前来对他进行讨伐,却在最后关头,又放下了指着他面孔的剑。

  

  荧惊疑不定,哆嗦着唇发问:

  

  “空,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看着妹妹那双已然变成灰色的眼眸,战败后一无所有的深渊殿下,多年来的隐忍,终究因妹妹的一句关怀倏地崩塌。

  

  只能在亲人面前流露的恐慌侵蚀了他的精明,空看似镇定自若,声线却在轻微发抖,带着不知所措的茫然:

  

  “我看不见颜色了。”

  

  他看到荧身旁的小精灵愕然地瞪大眼眸,而他的妹妹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02.

  荧向他保证,她会想办法治好他。

  

  空其实想过实话实说。深渊与诅咒如影随形,比起变成不敢摘下面具的怪物国民,他已经算是下场最好的一个了。

  

  正如戴因斯雷布所言,诅咒不可逆转,它已经成了他们身体里不能挖去的一部分。

  

  空不是没尝试过去净化这种令人痛恨的侵蚀,但结局是无功而返。

  

  然而荧的神情异常肃穆,她向自己的兄长发表完意见,就带着她的小同伴,重新踏上了旅程。

  

  空最清楚荧的性格,想到什么,就会竭尽全力去做,他不可能拦得住她。

  

  荧的本意从来不是伤害他。

  

  她向深渊举剑,也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哥哥找回来,她其实并不在意深渊本身。

  

  但空不同,坎瑞亚和深渊,都是他筹谋多年的产物,维系着他过去的辉煌与没落,满盛着他曾经的骄傲自豪与愤怒不甘。

  

  它们是他生命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今却都归于尘埃,融入历史长河,再捉不到一点影子。

  

  他当然会觉得,自己好像被挖空了;他计划好的未来倏地蒸腾消散成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的目标。

  

  而荧最清楚,空绝对不可能责怪自己,但作为摧毁了这一切的主要人物,她应该给自己的哥哥一点缓冲的个人空间。

  

  所以空干脆放她去,左右故事已经到了尾声,他们的矛盾也不复存在,不差这一点相聚的时间。

  

  他回到了深渊的旧址。

  

  这里空无一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天空岛的阴影也在这场大战后散去,深境螺旋得以浮上水面,重见天日。

  

  饱受摧残的坎瑞亚国民的灵魂,在失去残存神力的禁锢后,终于脱离了那副被诅咒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躯壳,结束了数百年来浑浑噩噩的痛苦,化作光点重归地脉,得享安宁。

  

  神的时代因此结束,七神失去了执政身份,各自化身成人行走世间。这也算是他呕心沥血筹谋多年以后,得到的一个虽不如意,却也还有所收获的结局了。

  

  诅咒不可逆转,国民不可能变回活生生的人,复国大计只能是空中楼阁一般的泡影,安息已经是他们能搏得的最好结果。

  

  除却失踪的戴因斯雷布,以及已然把自己视为蒙德人的那位西风骑士团的骑兵队长外,空是最后一个坎瑞亚人。

  

  他伫立于因提瓦特盛放的花海。

  

  那些小小的花簇拥在他的脚边,一如既往对他表达爱戴。

  

  每一朵因提瓦特,都是一个逝去的坎瑞亚灵魂所化,而如今他们无畏自由地生长在阳光下,被风捧起花瓣,轻轻摇曳,沙沙的响声好似古老国民们在吟唱轻快的歌谣,让他们寂寥的前任领主能够聊以慰藉。

  

  空回忆起自己战败前,也曾站在这里,看到大片大片白茫茫的坎瑞亚国民的灵魂脱离身体,缓缓消散,却无一人面上充斥愤怒与恐惧,无一人因他的失败满腹怨怼,他们都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仿佛在安慰他,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们该休息了,您也该休息了。

  

  可他该去哪里休息呢?

  

  他望着这些黑白的花朵,久违的温暖告诉他今天一定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他眼中却灰蒙蒙一片,实在感受不到任何热度。

  

  冰冷的世界尖锐得令他安不下心,他去哪里都紧绷着神经,怎么能好好休息。

  

  空只能蹲下身,去抚摸那些柔软的、带着湿意的花瓣。

  

  他盯着它们,内心说服自己,因提瓦特有五瓣花叶,四瓣是白色,最后一瓣是蓝色——

  

  徒劳无功。

  

  映入眼帘的植物是惨白的,只有其中一片花瓣灰那么些许,也不很分明。它扎根的泥土,倒黑黢黢活像一个黑洞。

  

  他都无需去看头顶的天、照耀他的太阳,都是一样的!

  

  他这算和自己较劲吗?

  

  空抿了抿唇,自暴自弃垂下手。

  

  忽地,他面前被投落下一个影子。

  

  琴弦拨动的声音同时炸开在耳侧:

  

  “咚。”

  

  空瞬间头皮发麻,长年累月培养的高度警觉性令他蓦然抬头。

  

  于是风向一转,带来他极为熟悉的气息。

  

  那是不属于因提瓦特的味道,空惊愕地微睁眼眸,大片的翠绿撕破冰冷的黑白撞进他眼底,亮丽刺目得令他几近头晕目眩。

  

  ……这怎么可能?

  

  就好似阳光撕裂漆黑的深渊,去用自己的暖意抚慰那些因提瓦特;原本已经变成空白的后半段人生,猝不及防闯进了新的填充色。他险些因这份浓重的青翠带来的温度而被灼伤。

  

  可紧接着,塞西莉亚花那特有的、与热烈截然不同的清冷香气,又将他紧紧拥住,安抚着受惊的旅者的心灵。

  

  吟游诗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出现。他捧着一只小木琴,食指轻勾着一根不同于寻常的、夺目的金色琴弦。

  

  一声琴音揪住了空所有注意,他眼睁睁瞧着那人一松手,木琴就化作小小的玻璃珠串装饰,垂落回腰间。

  

  这位在他的世界里唯一被赋予了色彩的人背着手,翠绿的眼眸微微弯起:

  

  “你好呀。”

  

  属于诗人的声音极为清脆干净,简单的问候也被满溢出来的情绪染上鲜明的色彩,仿若歌声一般动听:

  

  “好巧,能在这里相遇,也不失为‘命运的邂逅’,对吧?”

  

  他笑吟吟的,披风的一角轻轻晃动。

  

  空却咬紧牙,自四肢末端蜂拥而上的强烈情绪,活像是把他浑身的血液都吸干了,令他几近动弹不得。

  

  他竭力克制着疯狂跳动的心脏,卯足了劲,呼吸急促,僵着身子,一点一点站起,下意识后退一步,从喉咙里艰难无比挤出一个音节:

  

  “巴——”

  

  “是温迪哦。”

  

  来人同样上前一步,伸出手,一把握住空的手腕。

  

  温迪静静注视着他。

  

  空避无可避,就连视线都被封锁,转移不得。他只能直勾勾盯着那双翠绿的眼睛。

  

  它们如他记忆中一般澄澈、仿佛他故乡的天空一般空灵,又跃动着独属于风的轻快。可空却读不懂温迪眼底的情绪,这份保护色将他的想法牢牢掩藏,空只能深呼吸,沉声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你想做什么?”

  

  温迪还是没说话。

  

  他又瞧了他好一会,似乎是要把以往看不见空的那段日子的份额都补回来,这才不紧不慢开口:

  

  “不用这么紧张吧?”

  

  “作为吟游诗人,到处乱跑可是很正常的,出现在哪里也不奇怪,不是吗?”

  

  ……这人又在信口开河!

  

  几百年过去,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坏习惯还是没改。空几乎第一时间笃定,他面无表情,不做回应。而诗人则依旧笑意不减:

  

  “至于我想做什么……嗯,我原本是想找个景色宜人的好地方,好好写首小诗的。”

  

  “我也没有料到,居然运气会这么好,遇到了比这片花海还要赏心悦目的存在……这可怎么办,一下子就挪不开眼睛了,一颗心砰砰直跳,大脑一片空白,之前想到的灵感通通忘光光了。”

  

  “作为罪魁祸首,你得赔偿我,就请和我待到我把诗创作完吧?”

  

  “……你这人怎么——”

  

  “得寸进尺,胡搅蛮缠,黑白颠倒,混淆是非?”温迪眨了眨眼,

  

  “唉,可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的性格吗?”

  

  “……空。”

  

  空再次深呼吸,恨不得甩开他,调头就走。经验告诉他,和温迪打嘴皮子仗毫无意义,横竖他和这人吵架就没占过上风。

  

  但他也就是气血上头,理性告诉他,和温迪起冲突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自己的力量已经随逝去的深渊一起,散了个干干净净,就连身上的宝石和左耳的耳坠都熄灭了,却鬼知道眼前的人究竟还保留着几分实力。

  

  荧说一不二的性子他尚且能想通,更无需提这个自称诗人的、一执着起来就了不得的家伙。就算离开,保不准他也会悄无声息跟上来,他从来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是空不清楚,这次温迪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而对方不失抱怨的嘀咕同时响起:

  

  “不用这么警惕吧……”温迪叹了口气,多少有点委屈:

  

  “我们现在也不是敌人了啊。”

  

  “已经没有深渊了,”他认认真真声明,

  

  “也没有执政了。”

  

  “所以,我真的没有恶意,就相信我一回,好吗?就这一回。”

  

  空直视着他。

  

  温迪大大方方任他打量,又眨了眨眼。

  

  他倒不觉得诗人是在故意揭他伤疤,空只是不解,既然他们连敌人都不是了,温迪找上门是图谋什么?

  

  ……他思绪一片乱麻,倒是有个猜想,却不敢触及。

  

  良久,空才一字一句道:

  

  “这是最后一次。”

  

  温迪意料之中似的,眸光闪动,笑容更甚。他低下头,摘下帽子上的一朵塞西莉亚花,轻轻戴在空的发侧:

  

  “那么,这个就当作见面礼吧。”

  

  空握了握拳:

  

  “你把我当小姑娘哄?”

  

  温迪悠悠开口:

  

  “只是觉得很适合空而已。只有世间最清冷干净的花,才配戴在你的发间吧。”

  

  “……这招对深渊领主无效。”

  

  “是‘前’深渊殿下。”

  

  空长呼了一口气。

  

  他抬了抬手,却又放下,到底没舍得把花拿下来。

  

  谁让他说,他是温迪。

  

  ……他说他是温迪。

  

  03.

  他也曾在五百年前,收到过一朵塞西莉亚。

  

  彼时的诗人面貌一如现今,清亮的眸子里盈着不容忽视的笑意,温柔得仿佛蒙德尘封多年的佳酿。

  

  自称温迪的人为他的旅者脱帽,他摘下帽檐上纯白的花朵,轻轻覆于旅者的脸侧,挡住那枚落在空唇畔的、如蒲公英般轻柔的吻,就此为他们共赴的旅程敲下第一个音符。

  

  “我想走遍世间的每个角落,”诗人拨动着琴弦,轻声哼唱着送给爱人的情诗,

  

  “我想这趟旅程有你一起,才算圆满。”

  

  空相信了他的话。

  

  最初降临在世界,对提瓦特一无所知的旅者迟疑着伸出手,掌心被对方指尖柔软的触感包裹。

  

  他从此跟随着温迪,如同懵懂纯净的婴儿,被牵引着迈开脚步。

  

  时间的指针吹拂过广袤的大地,他们在针尖随那些亘古不朽的传说起舞,日月星辰落在他们眼底,雨雾霜雪扑在他们鼻梢。他辗转踏足众多国度,也与诸位神明谈古论今,他是星海的游子,也是世界的宠儿。

  

  空隐隐约约察觉到温迪身份不凡,寻常人也不会结识那样多的神明。可当温迪难得紧张,小心翼翼向他发出“邀请”时,空也曾静默许久,终于弯起眉眼,在十指相扣时阖上眼睛,将身心一同交付。于是皮肤上细密的吻仿佛风灼烫的烙印,两个纯净的灵魂就此融为一体。

  

  他钟情的是眼前人的灵魂,而非他隐瞒的身份。所以,他无所谓温迪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旅途的终点,是名为坎瑞亚的国度,异世的旅者因无上繁荣的文明而深深着迷。空渐缓的脚步最终驻足于此,转身向他尚未打算停下的爱人暂且话别。

  

  诗人依旧如初见时那般,微笑着送他离去,只做出一个再会的许诺。他留下旅者灿金的发丝作为信物,缠裹青风编结成细细的琴弦,借以用指尖抚出满溢的思念。

  

  可当久违的琴声再次响起,他昔日亲手参与建设的文明,却被众神付之一炬。

  

  仓皇失措的旅者挣扎着逃窜,在死里逃生的峭壁边缘回头,一眼望见的是塌陷深坑中崩毁的国度,是与他的诗人有着同样相貌、身披纯白神装而高高在上的尘世执政。

  

  翠绿的眸底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他无法读懂的悲哀。

  

  面无表情的神明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天空之琴上一根金色的弦呜呜啼鸣,被悬崖上悲戚的冷风绞得粉碎。

  

  那时人们称他为风神巴巴托斯,而非诗人温迪。

  

  

  “铮——”

  

  空回过神。

  

  他收到的那朵花已经被放好,温迪却不知从哪里又翻出来一朵塞西莉亚,戴回了帽子上。此刻,诗人正轻声哼哼着,他按了按弦,发出沙哑的闷响。

  

  空没好气地瞥了眼身边不靠谱的向导,开口相当不客气:

  

  “你到底想带我去哪。”

  

  温迪闻言收了琴,朝他眨了眨眼,

  

  “既然是采风,当然要每个地方都去走一走了。”

  

  他眯起眼睛,视线又放向前方蜿蜒的小路。

  

  道路两侧铺织着柔软的细草,草叶尖拥簇出一棵又一棵盘曲歪斜的粗树干,捧起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黄绿色的树冠。向道路中央横生的树杈伸展着细小的枝叶,摇摇摆摆朝着他们招呼。

  

  “快看这些树叶的形状和色泽,”等到眼底印清目光所及之处的景致,温迪这才继续道:

  

  “我们已经到璃月的地界啦。”

  

  “……所以?”

  

  空微微皱眉。

  

  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颜色,他又看不见。

  

  对方的话如同一枚小小的石子,掷进他原本就不甚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层又一层更加明显的涟漪。

  

  对于璃月这个国度,空毫不陌生。他更是曾跟着身边的这个家伙,与那位古老的岩神会过面,甚至也曾品鉴过对方亲手泡制的茶水。

  

  他心中不由生起一阵警惕:这个人该不会是想带他来见老熟人吧?

  

  只要对方表露出一点类似想法的苗头,他绝对不管不顾,转身就走。

  

  仅是和一个前任神明同行,就已经快触及他的容忍底线了。

  

  好在,对方还没有那么不知分寸。温迪面色不动,视线在空绷紧的神情上绕了一圈,嘴角翘起的弧度显眼了几分,拖长声音道:

  

  “嗯——没记错的话,璃月现在应该正处于节日期间。”

  

  “主题是欢庆深渊覆灭的节日?”

  

  “当然不是,”温迪当即否认,装模作样叹气:

  

  “他们是在过逐月节,你听说过的吧?这个节日也算历史悠久了。”

  

  有关于这个名词的尘封的记忆,被撬开了锁,争先恐后灌进脑海中。空没有搭腔,全当默认,温迪则笑弯了眼:

  

  “既然是采风,当然要主动向可能出现的素材靠近,对吧?有什么能比观察节日中与平日表现截然不同的人们,更有几率收集到素材的行动呢?”

  

  “……你该不会只是自己想去节日庆典玩吧。”

  

  空几乎张口就是质疑。他抱着手臂,神色不大痛快,对于身边人的本质拿捏得清清楚楚。温迪则又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哎呀,采风的同时,享受节日带来的欢快,不是一举两得吗?”

  

  “空,你也很久没有好好体验过节日了吧?你不想看看,现在的璃月港,和几百年前相比,都有哪些变化吗?我之前来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呢。”

  

  他这话一说出口,一双眼睛就眨也不眨直瞅着空了。

  

  温迪的潜台词简直呼之欲出——他打定主意要空陪自己过节,看似询问,实际上根本不打算给拒绝选项。

  

  空盯着他,一字一句反问:

  

  “你觉得,我顶着这张脸进璃月港,很合适吗?”

  

  谁不知道闻名大陆的旅行者,有个和她血脉相连、却自愿堕入深渊的双生兄长;就算普通老百姓无暇关注这些大人物的事情,名声在外的璃月七星总不会全然不知。

  

  然而,温迪却不甚在意,他摆了摆手,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就算七星想秋后算账,让千岩军逮捕你,也得师出有名啊。深渊王子的罪名是反抗七神,可如今,神和深渊殿下都不复存在了,一个来到璃月过节的小小旅行者,总不好无凭无据就为难人家吧?”

  

  空被这套歪理噎得说不出话,抿了抿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算了,走吧。”

  

  温迪低低笑了一声。

  

  空被他这一笑挠得心尖发痒,清了清嗓子,眼神避开对方的视线,也不等人,率先向前迈开步子。

  

  温迪悠哉游哉跟上,背着手,略微偏转上身朝向空,眉眼弯弯解释:

  

  “去年的逐月节,璃月人组织了一场厨王争霸赛,主题是什么——‘食与山河’?听说办得相当热闹,可惜当时我没去成,这次正好赶上啦。也不知道今年的主题是什么?”

  

  “你又不会去参加比赛。”空目不斜视看路,温迪则不服气振声:

  

  “这可说不准。”

  

  空径直泼他冷水:

  

  “你对你的厨艺水准没点数吗?而且,你也不太喜欢璃月菜,瞎激动什么。”

  

  温迪瞪大眼睛,故作惊讶:

  

  “原来你还记得?”

  

  空没忍住脱口而出:

  

  “凡是热乎乎的拌饭、拌面,以及稠密的汤羹,你都不喜欢,以前在璃月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总在抱怨饮食不合胃口,天天抱着甜点心和下酒菜度日。”

  

  他话音落下,余光瞥见诗人笑吟吟的样子,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失言,连忙闭紧嘴巴,不肯再言语半分。

  

  温迪见自己逗人说话的小九九被察觉,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两条小辫子随着他重新挺直腰板一晃一晃:

  

  “话是这么说,但不赶这个热闹,节日的气氛顿时就少了一半啊。虽然我的厨艺不好,但是空很会做饭,对吧?”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他后面哪来的时间碰锅碗瓢盆。

  

  “你看,璃月港已经到了。天色还早,我们去试试看嘛。”

  

  “……你完全听不进话的吗?而且,我们不是才刚走到边界,怎么可能就到了——”

  

  空的声音戛然而止。

  

  宽阔的道路两边,葱郁的树丛仿佛一张缓缓拉开的帘幕,甫一转弯,天衡山下繁华的璃月港便映入眼帘。

  

  他愣了许久,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两句话:

  

  “操纵时间的权能,应该不在你手里。”他只是千风中最特别的一缕。

  

  “越格使用不属于自己的能力,你就不能考虑一下,你会承受什么后果吗?”

  

  温迪连连点头,嘴里却道: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空握了握拳,闷声道:

  

  “……没什么。”

  

  这人自己都不懂得照顾自己,他急什么?他气什么?有什么用?温迪还不是我行我素。

  

  诗人则浑不在意摊了摊手,试图蒙混过关:

  

  “我只是想缩短脚程而已。毕竟去太晚的话,比赛结束了可怎么办?”

  

  “空,别光顾着生气嘛。仔细看看,下面很漂亮的,不是吗?”

  

  空原本不想理会他,身体却本能先一步行动。

  

  他的视线凝聚在远处,铺天盖地的画面刻进眼底。

  

  那些排列整齐的、灰色的雕梁画栋,遮蔽着一个又一个挪动的人影,仿佛精美模具中跳跃闪动的小点。笔直平整的街道将它们划分成四四方方的块,恍若一道又一道纯白被压得绵密厚实的覆雪。

  

  『你不想看看,现在的璃月港,和几百年前相比,都有哪些变化吗?』

  

  ……灾难和战争从未摧折这个国度的生机,它始终屹立不倒,只会愈发繁荣美丽。

  

  空从手下口中无数次听过璃月如今的强盛,却很久都没有亲自静下心,细细观察过它了。

  

  哪怕只是一片黑白灰,他也足矣明白,脚下的海港,比几百年前更加庞大,却也愈发静默。它低垂着头颅匍匐,噙衔着光阴的呓语,怀抱着岁月的余晖。

  

  空伫立原地,为此方几百年未曾留意的美丽而震慑住心神。温迪则伸展双臂,拥抱着下方海港送来的风,声音清脆:

  

  “玉京台离这里不远,快过去吧。”

  

  04.

  比赛会场周围人头攒动,被堵得水泄不通。温迪美名其曰防止走散,牵住了空的手,带着他艰难地挤出一处又一处夹缝,向前排前进。

  

  空早已放弃了反抗,随他举动。就算拒绝,对方又会找出无数个新的借口,他不喜欢浪费时间精力去应付对方的舌灿莲花。

  

  他沉默地跟随着温迪,身边的人只是路过他的灰白的实体块。好不容易在最内圈找到空地落足,空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喊:

  

  “感谢各位评委老师的认可,也感谢在场大家的支持,让我蝉联了两届冠军……”

  

  “已经结束了啊。”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温迪咂了咂嘴,颇感失望。

  

  空见不得他这副模样,正要开口,先前发表获奖感言的少女忽然道:

  

  “不过,七星的各位评委刚才告诉我,今年的厨王争霸,还会加一个彩蛋环节。”

  

  彩蛋?

  

  空一怔,看向广场中央的少女。

  

  短发粗眉的女孩顶着圆圆的八字髻,一双眼眸亮晶晶的,昂首挺胸站在人群围出的空地中心,背对着坐在评委席的、笑吟吟的七星们,宣布着彩蛋环节的内容:

  

  “由我这位冠军,在现场的各位观众里,选出一个‘幸运嘉宾’,亲自指导他做一道菜,作为献给灶王爷的祭品。嘿嘿,其实真让我选,还是有点紧张的。”

  

  人群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有人趁机喊:

  

  “香菱,别磨蹭了,大伙都还等着呢!”

  

  香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扬起声音:

  

  “就来啦!嗯,让我想想,选谁好呢——”

  

  她灵动的眼睛转啊转,视线在众人身上流连几圈,似乎很是为难。终于,在所有人期盼的注视下,少女弯起眼眸,露出一口小白牙,手指直直指向一个人:

  

  “就你啦!”

  

  空愣在原地,看到香菱眨着圆圆的眼睛,略微歪着头看向自己。

  

  温迪笑而不语,而周遭人们的视线顿时汇聚在他身上。场面寂静一瞬,随即议论骤起,有眼尖的人,立即瞧出了端倪:

  

  “呀,这位少年的样貌,好像和拯救了璃月的那位大英雄旅行者,十分相像……”

  

  “听说,她好像有个失散许久的哥哥?去年我还在万民堂那头看见过寻人启事呢……”

  

  “……温迪。”空声音有点抖,众人的眼神让他相当不自在。他扭头要去找自己眼中唯一的那抹色彩,想抓着对方立即离开,腰上却被贴上了一只手。

  

  温迪一手把他暗自向外推,还一边冲他眨眼:

  

  “去吧。”

  

  空呼吸一滞,略微气急:

  

  “你明明听见他们在说——”

  

  “我知道啊。”温迪小声打断空迟疑的话,翠色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隐约藏着鼓励的意味:

  

  “冷静下来,空。”

  

  “你听,他们并没有议论不好的东西。”

  

  诗人的话如同一只手,拨开层层喧嚷的涟漪,安定下空的心神。

  

  ……的确,人们讨论的重点,仅仅只是自己和荧的关系。

  

  他先前略显急促的气息,这才平稳下来。

  

  空一转身,就见香菱已经快步走到了自己面前,正满含期待地看着自己。

  

  ……他听荧提起过这个朋友。

  

  记忆倏地浮现在空脑海,而香菱适时开口:

  

  “你好!咦,你的样子……”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你是荧的哥哥,空?真是太巧了!她可和我聊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是你的话,做菜一定不在话下!”

  

  “我——”

  

  “那就这么定啦。你不会是紧张吧?”香菱眨了眨眼,扭头望向人群,吆喝起来:

  

  “大伙给旅行者的哥哥打个气,怎么样?”

  

  人们又笑起来。空听到人群里有人在喊:

  

  “别担心,就算搞砸了,灶王爷也不会怪罪你的!”

  

  “什么话!妹妹优秀,哥哥也不会差。”

  

  空心中一动,又下意识瞥向评委席。

  

  果然,如温迪先前所说,璃月七星并未寻他麻烦,只是含笑望着自己,一语不发。

  

  ……空不是傻子。眼前的一切,分明就是一个特意为自己设好的局。知晓那些旧事的哪个不是人精,不可能为了一个过去的敌人,就演出一副这么其乐融融的戏码,这可不是童话故事。

  

  这其中少不了荧的手笔。就算是为了她的苦心,他也不能怯场。

  

  “我明白了。”空松了口气,向前迈步:

  

  “我需要做什么?”

  

  香菱顿时弯起眼眸:

  

  “跟我来!”

  

  她兴致冲冲,将空带到比赛时堆满灶具和食材的小桌旁,相当自信地一叉腰:

  

  “这些年,我走遍大江南北,这提瓦特呀,就没有我没听说的菜式。空,你只管报上你想做的菜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要是香菱夸大其词,他又真的随便报了个对方不精通的菜式,就谁也下不来台了。她到底是璃月人,当然是璃月菜最为拿手,选它们总不出错……

  

  可空一抬头,就看见难得低调,藏在人群里的温迪,正安安静静看着自己。

  

  他浑身一僵,鬼使神差开口:

  

  “风神杂烩菜……不知道你会做吗?”

  

  香菱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

  

  “那个呀,当然会了!蒙德很有名的一道小菜,呼,不愧是荧的哥哥,很体谅我,没有给我出难题。”

  

  人们又笑起来。

  

  温迪在听到菜名的那一刻,目光微凝,随即翘起唇角,满足地哼哼两声。空一直瞄着他,把这人得瑟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突然一阵后悔,他没事提那道菜做什么?!

  

  想当初,那道菜还是温迪亲自教给他的。

  

  诗人信誓旦旦,一口一个每一道风神杂烩菜里都蕴藏着风神的祝福,彼时空并未想太多,只以为温迪就算不是神,也到底是蒙德的一员,对风神抱有信仰和好感并不奇怪。

  

  这人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甜点类的食物从来都是味道还算过得去,但卖相凄惨无比。然而这道小菜,他每一次都做得相当漂亮。

  

  记忆里的小诗人哼着小曲,总在摆盘的末尾,摘下木琴上的一朵塞西莉亚,轻轻递送至汤面。纯白的花瓣浸润汤汁,愈发舒展,花芯自此露出,像是一颗剖白爱意的心脏。

  

  而他每每抬眼,都会对上那双噙着笑意的翠绿眼眸,哪怕过去百年,也不曾遗忘。

  

  空为自己不假思考的选择开脱,只是因为他许久没有烹饪过食物,这才本能选了曾经最令自己印象深刻的一道菜。他在一派热火朝天中保持沉默,抓起黑乎乎的胡萝卜、土豆、洋葱,生疏地用刀具切成小块和条,香菱清脆的指导声时不时响起,提醒他烹煮的火大了,调料加少了云云。

  

  等到成品一出,锅盖刚被掀开,香气就迫不及待涌出,人群发出一阵惊叹。

  

  香菱动了动鼻翼,丝毫不吝啬夸赞:

  

  “看来大功告成啦!装盘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果然很擅长做菜,有机会,一定要和我切磋一下!”

  

  空被少女的热情纠缠得有点应付不来。他本能去瞧温迪,却见这人在人群掩护下偷笑,不由没好气地呼气。那头香菱兴冲冲收拾好,小心翼翼端着托盘,生怕汤汁洒出来,转着圈给众人展示:

  

  “大家看过后,就要送到南边广场神像下头的供台咯。”

  

  后排的人饶有兴致踮起脚,前排的人自觉压低身子,伸长脖颈。

  

  空盯着那道菜,却多少有种缺了点什么的感觉。

  

  诚然,每一道工序都已经算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了,这也不是参与比赛的正式作品,没必要非得尽善尽美。

  

  可多年前在他骨子里种下的习惯告诉他——如果是这道菜,总该有一份心意在里面的。

  

  空这头刚皱起眉,就见香菱正好转到了温迪附近。

  

  于是,他冷不丁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悠悠开口:

  

  “请等一下。”

  

  他倏地抬头,就见诗人翘着嘴角,悠哉悠哉发问:

  

  “既然是送给灶神的礼物,那么,我这个有幸围观了一切的人,能不能随份礼呢?”

  

  “毕竟,这可是蒙德菜,我正好也是一位蒙德人哦。”

  

  香菱愣了愣,随即好奇道:

  

  “原来是这样,那当然可以!不过,你想送什么呀?”

  

  温迪半眯着眼,乐呵呵的,没有直接回答。

  

  他呼了口气,闭上眼睛,自头顶的帽子上,摘下一朵塞西莉亚花。

  

  空略微瞪大双眸,眼睁睁瞧着温迪手一松,那朵纯白的花便轻盈地跃入汤面。

  

  那朵塞西莉亚在离开温迪手指的同时,翠绿的叶子褪去了颜色,成了与周围其他绿植一般色泽的灰。可那汤汁却鲜活起来,赋予它这份情意的人在那一刻抬头,空再次迎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温迪凝望着他,嘴唇一开一合,仿佛在隔空安抚着他:

  

  “看,这样就完整啦。”

  

  他眉眼弯弯。

  

  空本该讥讽他自作多情,却终究只是抿了抿唇,没敢继续瞧他。而香菱后知后觉睁大圆圆的眼睛:

  

  “莫非这就是你的心意?啊,我想起来了,塞西莉亚花在蒙德,好像是一种寓意很特别的花……”

  

  温迪顺着她的话应声:

  

  “是啊是啊,”他语气轻快,意有所指,

  

  “既然都特意选了这道菜,当然不能辜负咯。”

  

  “没有被抛弃的珍贵回忆,就该用不会骗人的、唯一的真情去拥抱,对吧?”

  

  “啊?”香菱一头雾水,温迪则笑出声。他眨了眨眼,信口开河解释:

  

  “我的意思是,风神杂烩菜在蒙德,也算是有一段历史哦。”

  

  “是这样啊。”香菱恍然大悟,也跟着笑起来。

  

  空没有笑。

  

  他心知肚明,温迪意味深长的话,想表达什么。

  

  他想戳穿自己,看吧,你始终没有忘记我。

  

  所以,我想告诉你,那些过去,我也未曾遗忘。

  

  我说浪子的真情难能可贵,却一直属于你,只属于你。

  

  他握紧拳,避开温迪的注视。香菱端着盘子,步伐轻快走回中心,转身面对众人:

  

  “按照流程,现在我要把菜肴送去供桌啦。大伙和我一起吗?”

  

  一呼百应,人群立时推搡乱哄起来,包围圈逐渐散去,朝前方的广场涌动,就连坐在评委席的七星都站了起来。

  

  没多久,场中央只剩下一直驻足原地,没有动弹的空和温迪。

  

  温迪伸出手,幻化出他的琴,勾了勾弦。乐声引起空的注意,他这才回视向温迪,而后者抱着琴朝他走来:

  

  “空,不去跟着他们看看吗?”

  

  空沉默良久,神色淡淡:

  

  “给神明附属的祭拜仪式,有什么可看的。”

  

  温迪按着弦,笑了一声:

  

  “别这么说啊。你可是亲自帮忙参与制作了供品的人哦。”

  

  “……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温迪不置可否。他望向人群的尾巴,话音轻快:

  

  “嗯哼,但是,空,你也得承认,你不讨厌这种刻意为之的‘巧合’,不是吗?”

  

  “你的妹妹,平时接触的,就是这样一群人。或许,她是想让你也见一见他们,去看看他们平日里经历的事情,他们千百年来居住的地方。”

  

  “悠久的国度拥有厚重的历史,但往事不会绊住他们前进的脚步。这并非是说,它应当被遗忘,只是过去,理应是一种滋润未来的养料。”

  

  “我们可以追忆,可以用从前的形式去走今后的路,却也要接受无穷无尽的变化,去渴望新生。你觉得呢?”

  

  “……这里气氛是很好。”空低声道,算是没有否认温迪的话。

  

  他的目光追随温迪的视线而去。久浸战场尘埃覆盖的灵魂,此刻被人声喧嚷洗涤,轻飘飘落在地面,却有了重新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如温迪所言,神明和深渊殿下都已经不存在了。

  

  人们对他并未有排斥,哪怕称不上喜爱,却也愿意定义他为“旅行者的哥哥”、“另一位旅行者”。

  

  他一瞬间就被赋予了新的定义,生命因此延续了新的长度。于是阳光带着谈笑音,破开他封闭已久的壳,自缝隙外,他感受到那个曾经严丝合缝的、与自己敌对的世界,所传来的久违的温度。

  

  他停滞的空白人生仿佛有了顺着温度传来的方向,重新流动的迹象。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不对。”温迪抱着手臂,义正言辞纠正道,

  

  “现在是人治的时代,人们祭拜灶神,只是表示怀念,而不是为了祈求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回报。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现世了。”

  

  “与其说是供神,不如说,人们是在供奉这个世界。”他呼出一口气,目光逐渐深远:

  

  “他们依靠世界给予的材料,亲手点燃灶火,烹饪食物。他们为生存做出的努力,得到了世界的认可,如今的神明,尽管依旧拥有权能,却不过是这种认可的传达者,我们也得习惯不再被人们真正需要的事实。”

  

  “人们‘感恩带来一切的灶神’,把烹制的成果再次奉献给他,实则是在回报这个世界。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你愿意主动接触这个世界,它就会给予你它的热情。而只要寻找回你的崇高……”

  

  “整个世界都会向你敞开。”

  

  “你是远渡星海的旅者,”他轻声道,

  

  “本该也是提瓦特的宝藏。”

  

  空心神一动,刚扭过头看向温迪,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伴随少女熟悉的声线响起:

  

  “太好了,空,你还没走!”

  

  空循声看去,香菱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手中还攥着一个奇怪的小雕像。

  

  她双手一摊,笑吟吟的:

  

  “刻晴小姐刚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是参与比赛的纪念奖品。”

  

  空犹豫一下,接了过来,顺口发问:

  

  “这个是——”

  

  “是岩王帝君造型的雕像,”香菱一句话,差点让空把手里东西摔了。少女笑眼弯弯挥手,向他道别:

  

  “这次谢谢你啦,有空记得来万民堂,我请你吃饭!”

  

  “等……”

  

  “对了,”香菱一拍脑袋,眉眼柔和下来:

  

  “欢迎你来璃月。”

  

  空微微一怔,欲言又止,香菱却已转身跑开了。

  

  ……欢迎吗?

  

  咳,他刚还抵触去瞧神明附属的祭拜仪式,神明本尊的子民却对他如此热情洋溢,周边都塞手里了。

  

  万幸,摩拉克斯本尊不在这里,不然被老对头看到,自己居然收藏他的雕像,空怕是要连夜逃出提瓦特。

  

  空伫立原地,清晰地听到身旁的温迪发出轻笑。

  

  他即刻把视线投过去,某人却已经恢复了正经模样。温迪清了清嗓子,引诱一般开口:

  

  “人家一片好意,就收下吧?”

  

  “仔细看看,这个雕像做得还挺精致的。”

  

  空闻言眯起眼睛。他捏紧手中的雕像,倏地,指尖感受到了内部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量。

  

  ……是元素力?!

  

  他瞳孔微缩。

  

  这个力量的来源他异常熟悉。脑海中骤然闪过岩神波澜不惊的金色眼瞳,空还未来得及反应,雕像内沉睡的岩元素力仿佛感召到他的存在,霎时暴动起来,争先恐后涌出雕像,顺着空的指尖灌入。

  

  呼吸都好似被钳制,体内血液流动骤然加快,裹缠着暗金色的元素,充盈至他身体的每个角落。胸口和左耳耳坠上早已熄灭的宝石,一瞬间亮起金光。

  

  这是怎么回事?!

  

  元素力一路横冲直撞,空只觉得眼球被覆盖了厚厚一层金光,酸痛难忍,下意识一个趔趄,却被一只手稳稳扶住。

  

  他不用抬眼,都知道是温迪扶住了自己。塞西莉亚花的香气将他淹没,如同落在他心尖的温柔的吻,稳住了他慌张的心。

  

  空浑身一僵,略微凌乱的呼吸平稳些许。一片翠绿晃花了他的视野,等到他定下神,空才愕然地瞪大眼眸。

  

  他看到自他脚下延伸而出的大地,被涂画上了鲜明的色彩。

  

  灰白的石板平整地铺升向远方,连结着一方又一方修筑整齐的花坛,褐色的、柔软的泥土,正悄无声息而温和地回望着他。

  

  那些五颜六色的小块石子簇拥在一起,捧起一块又一块奇形怪状的假山。远处的地皮被重新刷上色泽,空又回过头,一眼看到玉京台后奇石嶙峋的险峰,也被渡上一层又一层深褐,深深印进他的眼底。

  

  原本黑灰白的世界,被色彩再度侵染。哪怕着色的仅有与岩石和土地有关的事物,也久违得足够令他想要落泪。

  

  『只要寻找回你的崇高,整个世界都会向你敞开。』

  

  他震撼良久,才猛地看向温迪。

  

  诗人静静地观望着一切。见空盯向自己,温迪并未多言,只是笑了笑,再次垂下头颅,闭眼勾弦。

  

  他这次抚动的,正是那根特殊的金色琴弦。铮泠音一响,好似开启下一段旅程的哨声。

  

  05.

  “所以,荧找来帮我治病的人,就是你?”

  

  空一语道破事实。

  

  他用着肯定的语气,而被点名的诗人则伸了个懒腰,兀自装傻:

  

  “治病?空,你生病了吗?”

  

  温迪适时摆上担忧的面孔,空憋着气,半天才扭过头:

  

  “……没有。”

  

  彼时他们正站在稻妻城的中央。身着制服的幕府军自他身侧目不斜视路过,依旧没有任何人向他发出警惕的信号。

  

  空仰起脸,望着不远处天守阁下,闭着眼端坐的雷电将军的神像。围拥着她的街道上插满了彩旗,精美的图画映在幡布上。

  

  空收回目光,偷偷瞥了眼身侧的温迪,被对方抓了个正着。诗人眨着眼,回给他一个得意的笑容,空再次把头转过去。

  

  ……璃月的逐月节刚过,温迪就又兴冲冲地拽着他,要赶往稻妻的容彩祭。

  

  就算空对于提瓦特的人情风俗已经有百余年不曾留意,也知道各个国家的节日,不会这样上赶着一个接一个庆祝。而看温迪这样殷勤,这种反常的节日安排,各种缘由他也猜了个八九成。

  

  早在汲取到雕像中钟离特意留下的元素力时,空就明白,这恐怕是神明们和他的妹妹做好的一场局。

  

  ——庆祝节日只是个噱头,他们是来帮他治病的。

  

  温迪则是以采风为借口,带他再次周游大陆的向导。

  

  这听上去分外滑稽,几个月前,他们还厮杀得不可开交,是水火不容的敌人;而现在,神明们却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向他散发出善意。

  

  他该接受吗?他能接受吗?

  

  如果他如今得到的帮助,只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的馈赠,他当然可以拒绝。

  

  然而,温迪却直言,他们并非是作为神在施舍空,失去了神位的他们,是在代表世界,向空传达它的真诚。

  

  他恢复对岩石土块色泽的判别,并非是因为钟离顾念旧情,只是因为他与璃月人共同庆祝了逐月节,促成了祭拜灶神的仪式,这是他应得的报酬。

  

  空偶尔会痛恨温迪的伶牙俐齿。只要对方乐意,他总能找到无数个牵绊住自己的借口,刚刚好敲击在空心间最柔软的部分,让他无法拒绝。

  

  就像那朵无论何时都不会缺席的塞西莉亚花,浪子的真情始终未变,生生摆在那里,他分明看得清温迪眼底深沉的爱意。

  

  过去是一种养料。它捧起人们走向未来,体现于他和温迪,就是重新拾起最初的旅程,重新接触这片大陆。

  

  他因曾经的爱人这份“油嘴滑舌”,和他迟到了五百年才再次回归的情意三缄其口,暂时承受了来自神明们以至于世界的善意。

  

  于是在空伸出手的瞬间,不知被谁“遗失”的祭典门票,被风“不经意”吹进手心。温迪吹了个俏皮的口哨,笑眯眯感叹:

  

  “不愧是空,运气还是一如既往好啊。”

  

  空瞧他那副无辜模样,骤然反问:

  

  “我遇到你,算运气好吗?”

  

  温迪乍一下被他问住了,顿了一顿。等他反应过来,想要扳回一局,空却已经走在了前头:

  

  “走吧,”诗人听见那个暂时回归了旅者身份的人低声开口,带着久违的窘迫:

  

  “庆典门票……一共有两张吧。”

  

  温迪呼吸一滞。

  

  翠绿的眸子越发明亮,他抑制不住好心情浮上嘴角,哼着小曲追上去。

  

  他们的双脚踏上甘金岛的土地,温迪简直就像个几百年没被放出牢笼的小孩子,这个摊位要瞧一瞧,那个玩具要摸一摸。

  

  空原本是走在前头的那个,后来却硬是差点追不上这人脚步,好不容易逛了一圈,手中不知不觉提了一堆零食小吃的空见他手里空空荡荡,终于意识到不对:

  

  “……你把我当苦力使啊?!”

  

  “这不是为了方便嘛,”温迪理直气壮,从空提着的纸袋里掏出一块软糖,塞进空口中,试图黏上他的小旅者的嘴巴:

  

  “你看,这可是全提瓦特最好的吟游诗人,在给你提供贴心的投喂服务哦。”

  

  “……不需要。”空牙痒痒,却因为嘴里嚼着东西,说话都含含糊糊的。温迪憋笑憋得腹痛,他环顾一圈,在空再次发难前,拽了拽人身前的围巾,手指向西北方的滩涂:

  

  “快看,那边围着好多人,我们去看看吧?”

  

  “这次不论你买什么我都不会帮忙——别拽我,我自己能走!”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温迪熟稔地拉起手腕,快步朝诗人先前所指的地方奔去。空心惊胆战,生怕手里的东西掉落撒个一地,刚站定,就听到一个大嗓门在喊:

  

  “怎么搞的啊?!去年就因为场地的问题吃过一次亏了,今年怎么还来?”

  

  “老,老大,”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为难的味道:

  

  “天领奉行的人说,我们早就上黑名单了,最起码得把你之前抢的零食都还回去,才肯恢复咱们申请活动场地的资格……忍姐已经去交涉了!”

  

  空定睛一看,一个头上长着角、身形魁梧的青年正拧巴着脸,砸吧着嘴:

  

  “呿,那个九条天狗,本荒泷一斗大爷居然回回都吃瘪在她手里,咿——”

  

  他抓着头发,更加大声嚷嚷:

  

  “这怎么办,我的挚友不在,今年的祭典,连敲鼓的人都没有了!元太,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您去年那套忽悠人的说辞,旅行者不信才正常吧,怎么看她都是给咱们面子才忽视场地问题——等等。”

  

  名为元太的人苦恼不已,一手抱着一只花鼓,另一手跟着自家老大挠头。忽地,他视线一转,落在空身上的瞬间,眼神一下子亮了:

  

  “老大!快看,谁来了!”

  

  空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荒泷一斗转过身,一双眼睛瞬间瞪大,注意力直接黏在他身上了。

  

  紧接着,青年把小弟手里的花鼓一抢,往怀里一揣,大步朝空迎来,相当自来熟地招呼道:

  

  “呦!这位兄弟,我看你——你就是我那挚友时常挂在嘴边的哥哥吧?!叫什么来着,空?”

  

  空嘴角抽了抽,明白了什么。一旁的温迪没忍住笑了一声。

  

  荒泷一斗张口就来,笑声堪比魔音贯耳:

  

  “这可真巧,居然在这里碰上你,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什么缘?”

  

  一个小弟悄悄探头:

  

  “有缘千里来相会?”

  

  “啊对对,”荒泷一斗赶紧点头,管他说的对不对。这下轮到温迪不乐意了,诗人翘起眉毛,义正言辞否定:

  

  “这不行,他的缘分是属于我的。”

  

  “哎,别那么小气啊。对了,空,有没有兴趣参加我们荒泷极上盛世豪鼓大祭典啊?”

  

  温迪不满意地嘟嘟囔囔,空眼皮跳了跳:

  

  “……荒泷什么?”

  

  “荒泷极上盛世——”

  

  “停停停,我大概明白了。”空赶紧打断,再让他说下去,准没完没了。

  

  听对方字里行间的意思,这个荒泷一斗也是荧的旧友,空当然不会驳他面子,只是一时半会适应不来这个热火朝天的性格,一阵一阵头疼:

  

  “我需要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敲个鼓就行!”荒泷一斗把鼓塞空怀里,后者腾不出手,险些摔了,还是温迪反应快,自下方捞了一把,把鼓稳稳接住。

  

  鬼族青年豪气万丈,对着面前的大海,叉着腰:

  

  “啊咳!这么好的场地,这么令人兴奋的祭典,就该敲鼓助兴!别担心,我又不会亏待你,我们荒泷派可是给朋友准备了礼物的,阿晃!”

  

  他手一挥,一个身材微胖的小弟立即从后方堆砌着的杂货箱上,抱起一个东西,吭哧吭哧走到空和温迪面前:

  

  “这个是我们老大特地找来的御建鸣神主……什么雕像?呃,总之,原型可是已经退位了的将军大人,这玩偶都卖脱销了,摊位那里大排长龙呢!”

  

  空意识到不对劲:

  

  “那么长的队,你们是排队买到的?”

  

  怎么看这群人也不像会老老实实排队的类型!

  

  荒泷一斗瞪大眼睛,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

  

  “怎么可能!排队多浪费时间,本大爷当然是堂堂正正从一个买家那里赢来的!”

  

  “所以,你其实并没有付摩拉?”

  

  温迪一语道破真相,荒泷一斗相当得意地抱起手臂:

  

  “那当然!”

  

  空的头真的开始痛了。

  

  一旁的阿晃缩了缩脖子:

  

  “所以忍姐交涉完,还得去道歉嘛。”

  

  这个忍大概是他们帮派的二把手吧……还真是不容易。

  

  空先是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这才接过阿晃递来的那尊看上去圆滚滚的雕像,一时间有点晃神。

  

  过往旅行的时候,他与雷电姐妹见过几面。可后来,雷电影的姐姐因坎瑞亚之事而死,他从此再没见过那位沉默寡言,却刀光凛冽的影武者。

  

  他曾让渊上调查过白夜国的往事,也曾震撼于奥罗巴斯的煞费苦心,魔神们皆有自身的立场,结构性的冲突不可避免。

  

  而他们的所作所为,本质是出于爱人。

  

  他悄悄瞥了身侧的温迪。

  

  空并没有打算质问对方当年的事情。他自最初就明白神爱世人的真相,为了蒙德不受坎瑞亚侵袭,作为风神,巴巴托斯的抉择没有任何错误。甚至七神对坎瑞亚人同样抱有怜爱,只是在更大的利益和自己的国民面前,不得不做出选择,这并不需要多余的解释。

  

  可扪心自问,神明有愧于坎瑞亚,他自己其实也有愧于七国。

  

  这种不可调和,只是因为神位和深渊共同消失无踪,才勉强被瓦解,但发生过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抹消的。

  

  那些归于尘土的血与肉,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代替他们原谅罪魁祸首,除非无数个时间轮转再度给予冤魂们新生,这场漫长的赎罪才能算被堪堪揭过。而作为代价,当事人们将把自己的罪孽牢记一生,包括空,包括‘消失’的众神。

  

  同时,他们理所应当得到报应——在想起雷电影的那一刻,空才恍惚意识到,不止是自己,神明们也在征战中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璃月的护法夜叉之首死于坎瑞亚的魔兽,稻妻则是直接失去了一位神主。

  

  而温迪——风神巴巴托斯失去了他的爱人。

  

  他在漫长的几百年里抱着一颗永不后悔的心,拨动那根金色的琴弦,那是他的深爱之花给他留下的唯一“遗物”。因为无法忏悔,所以连道歉的必要也没有,神明只能愈发沉默。提瓦特的风能带给温迪一切他想知道的信息,但他却迟迟不肯来找自己,直至荧因为空的病情找上门,他才终于得到了仅有的机会,迫不及待奔赴而来。

  

  空回忆起玉京台上,他的诗人轻声劝解,温迪说,他们可以执着于用过往的形式走今后的路,但要接受变化,要始终渴望新生。

  

  哪怕没有说出口的立场,温迪的眼神也依旧告诉自己,他渴望的新生里,一定有空的存在。

  

  心弦颤动一瞬,旅者眸光渐深。

  

  或许是因为沉默的时间太久,其他人都一个劲盯着空瞧,荒泷一斗更是要按捺不住了。

  

  温迪见状,连忙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人:

  

  “空?想什么呢?”

  

  “……”

  

  “我在想,”空平静开口,神色无甚变化,温迪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某种态度的转变。

  

  旅者呼了口气,略微扯起唇角:

  

  “你刚才让我做了苦力,我也得扳回一局才行。”

  

  “光我一个人击鼓也没什么意思。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自称是提瓦特最好的吟游诗人,既然要给祭典添点乐子,怎么能少了他的伴奏?”

  

  温迪没想到空的要求如此突然而至,怔了一怔:

  

  “诶?是……是要我弹琴?”

  

  “嗯,好主意!就这么定了!”荒泷一斗倒是很随性,他就喜欢热闹,怎么闹腾怎么来。

  

  反倒是小弟们面面相觑,有人斗胆提问:

  

  “等等,琴和鼓要怎么混在一起演奏啊?”

  

  荒泷一斗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

  

  “管那么多干嘛!别说加个琴,我还能跟着唱歌呢!我是老大,我说了算,你们也一起!”

  

  那头吵吵嚷嚷,温迪则还晕晕乎乎的。说来惭愧,明明是几千岁的神,却因为一个小小的提议而阵脚大乱,这可一点都不像他。

  

  可谁让提议的人是空呢?他朝空望去,似乎是要确定对方没在开玩笑。

  

  后者认真地回视,那双金眸里翻涌着微末的、死而复生后不再掩抑的、温迪曾经最为熟悉的情感,如同破冰的信号:

  

  “……温迪,给我弹支曲子吧。”

  

  似乎是只想说给自己听,空的音量压得很低。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得到来自于空的回应。温迪抿着唇,总担心自己细微的颤抖被对方发觉,悄悄哽咽了一会,这才重新笑起来:

  

  “好啊。”

  

  他找回自己的声音,满溢的情感几乎要破出它的包裹:

  

  “是你的话,想听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荒泷一斗纳闷的声音传来,空摇了摇头,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什么沉甸甸的负担,松了口气:

  

  “没什么,我们开始吧。”

  

  他一手掂着那尊雷神尊像,另一手抓过温迪手里的鼓。

  

  空向前迈了几步,把雕像正对自己摆好,面朝灰黑色的大海,并未有以往看到黑白色块的不快,而是相当轻松地抬起手。

  

  “咚。”

  

  鼓声落下的同时,天边云层翻滚起来。

  

  温迪悄悄走到他身侧。他幻化出木琴,却没有急着按弦,而是等待着空的鼓声。

  

  海浪冲刷着沙滩,拥至旅者脚底。有风亲昵地吻过他的发梢,呼啸声与涛声混杂融合,托起他的演奏,而空再次击鼓。

  

  “咚。”

  

  浓云延伸着,堆叠交臂在一起,吞吐出更加深沉的黑。

  

  阿晃率先抬头,眯起眼睛,随即又睁大,惊讶道:

  

  “老、老大,好像要下雨了!”

  

  “怕什么,下雨而已!”荒泷一斗笑起来。他不以为意,大步走到空身边,就地一坐,清了清嗓子,胸腔骤然蹿出一声洪厚的气音。

  

  “咚!”

  

  空同时击鼓,于是不成调的歌声伴随鼓鸣,直冲天际,激得云层漏下阵阵轰响的雷音。

  

  几个小弟你瞧我我瞅你,踌躇着凑在一起上前,跟着坐下,一同开腔。

  

  温迪仍然在等待。荒泷一斗别调的歌声落在此番晦暗天地,居然自带明亮的色彩,涛声与风啸愈发急促,好似给予共鸣。

  

  空击鼓的速度也加快些许。

  

  “咚咚!”

  

  豆大的雨滴泼了他们一头一脸。

  

  原本热闹的祭典现在几乎空无一人,没来得及收摊的摊主手忙脚乱支起雨棚,只有西北方这块小小的滩涂上依旧热闹不减。

  

  烤着堇瓜的篝火已然熄灭,荒泷一斗却又大笑几声,声调更加高昂。

  

  “轰——”

  

  雷声仿佛在回应这方喧闹,与大雨哗哗一同强势介入这场演奏。所有喧嚷融合的下一秒,空清晰地听到了清脆的琴音。

  

  温迪勾着弦,短而快的弦声如同泠泠清泉叩击卵石,一扫雷雨风鼓声的沉闷,也不同于歌声的慷慨激昂。

  

  它像是吟游诗人轻声的吟唱、动情的诉说,连绵轻巧地串起所有的乐音,铺垫贯穿在几个声部之间。

  

  他勾动那根金色的琴弦,而好似晨风扑面,空屏息凝神,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五百年前他与温迪初遇时的情景。

  

  在林间摸索的金发旅者被悠扬的歌声与琴音吸引,他踏着音符一路寻来,推开茂密的树丛,沙沙的绿叶摇曳声庆贺着他的降临。

  

  视线尽头,坐在青石上的诗人睁开眼睛,双眸澄澈如他故乡的天空。

  

  空沉默着,再次击鼓。

  

  面前的雷神尊像垂首闭目,发侧的花噙住落下的雨水,浸盈饱满的乐声,磷光闪闪,悄悄凝至花瓣尖端。

  

  在它滴落的瞬间,蓄势已久的雷元素力破茧而出,向旅者涌去。而空听见温迪轻轻的呼唤:

  

  “空,抬头。”

  

  他依言照办。

  

  天际乍然划出一道夺目的雷光,从黑灰中劈出的浅紫色雷霆闪烁着,余威晕染开来,环绕着他的、一整幅的天幕,被浸上深青的色彩。

  

  风雨戛然而止,相伴浓云着退场,让出满目灿烂的星辉。

  

  他自芒光中感受到久违的辉煌。

  

  他本该是灿烂的一员、是星海的游子、是盛世的宠儿。

  

  而身边为他带回这一切的诗人,气息同他交织在一起。

  

  空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星辰的祝福下,他们呼吸与共,生命再次交融共鸣。

  

  06.

  树叶、草木、鲜花,有着各式各样的色彩。

  

  空攥着一朵塞西莉亚,在温迪给自己戴上五颜六色的、编好的花环时,背靠着须弥为花神诞辰设立的小吉祥草王塑像,看清了手中花朵翠绿的叶子和嫩黄的花芯。

  

  水珠无色透明,江川湖海却是青蓝的。

  

  他们在枫丹沿着瀑布两侧的山壁溯游而上,温迪一路走,一路给他哼着小曲,在取得枫丹冒险家协会设立的水神雕塑奖品时,空抬起头,一眼望见面前湛蓝清澈的湖泊。

  

  炽热的火焰跃动时,是鲜艳的红色。

  

  在纳塔的集会上点燃篝火,某个诗人操作不慎,烧焦了自己披风的一角。温迪皱起脸,欲哭无泪,空憋笑憋得掉过头去,在对方故作委屈的抱怨声中,眸底倒映出鲜红的火光。

  

  冰川与积雪是干净纯粹,却再不失温度的白。

  

  他们站在至冬白雪皑皑的村庄中央,参加冰炉节的孩子捏着雪团,戴着毛毡帽从身边跑过,空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在温迪凑过脑袋来的同时,塞进了对方的衣领,引得诗人连连悲鸣。

  

  当他们再踏足蒙德的土地,空站在风起地的平原上,一阵晃神。

  

  他习惯了多年的黑白灰一去不复返,面前绿草如茵,扎根在褐色松软的土壤,浅蓝色的清澈小溪蜿蜒迂回,环绕着中央苍翠的巨树。

  

  空伫立着,恍若隔世。过了好久,他迈动僵硬的步伐,走至小溪边,在倒影里,看见自己金发金眸的样子。

  

  溅起的水沫忙不迭把虹晕捧进他的眼睛。

  

  青绿的藤蔓缠绕在交错的树枝上,末端随意垂落,与满树镀满阳光的叶子一同随风摇晃。风将那些光点拾捡起来,融化进它的心底,又带着暖意悠悠吹拂到他们面上。

  

  “要去走一走吗?”

  

  空听到温迪突兀发问。

  

  他扭过头,诗人站在不远处,背对着遥遥可见的风与牧歌的城邦,翠绿的双眸澄净而温和。

  

  “好。”

  

  他从嗓间挤出回复,于是温迪笑了。

  

  他们迈开脚,步伐一个轻快,一个稳健,只把脚印留给土地。

  

  或许是因为回到了故土,温迪显得很活跃,他蹦蹦跳跳的,身后的披风跟着一抖一抖。

  

  “看,”他凭空一抓,树上掉下来一只红彤彤圆滚滚的苹果,落在他手里,

  

  “要分你一半吗?”

  

  空挑了挑眉:

  

  “随便。”

  

  温迪用手一掰,细小的风流自果实中间贯穿而过,轻而易举分成了两半,露出白色的果肉。

  

  他把一半的苹果递给空,又咬了一口自己的那一份:

  

  “怎么样?这次旅程,还是很开心的吧?”

  

  “确实,”空接过苹果,也不急着吃,而是盯着它,像是要看出朵花似的,

  

  “认识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朋友。”

  

  多半是荧事先打好招呼,主动找上来结识自己的她从前的旅伴。尽管来自不同的国度,也都是一群可爱的人。

  

  “也基本治好了病。”

  

  天空,大海,土地,草木,还有雪与火的色彩,世界都已经还给了他。

  

  可即使如此,也还差一点。

  

  所以,旅者继续道:

  

  “……或许,也找回了失去的东西,因此,得到了未来前进的方向。”

  

  “什么?”

  

  “没听清就算了。”

  

  “怎么这样。”

  

  温迪忿忿不平。

  

  他三下五除二解决自己的苹果,眼看着空还没有动口的意思,眯了眯眼,报复性地,趁人不注意,一把抓起空的手腕,凑过去啃了一口他手中的苹果。

  

  诗人这才松手,得意洋洋,含糊不清挑衅:

  

  “这就是隐瞒神明的下场哦。”

  

  空瞧他半天,吐出一句:

  

  “不是没有神了吗?”

  

  他神情轻松,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像是在进行最平常不过地调侃。

  

  空这才开始慢吞吞吃他的苹果,还不忘反问温迪:

  

  “你呢?”

  

  “说是要采风,你有头绪了吗?”

  

  “这个啊——”温迪拖长声音,脚下步子不停,

  

  “有哦。”

  

  “想听我讲故事了吗?那得再给我一个苹果。”

  

  “给你。”

  

  空叼着自己的苹果,也不管手上还沾着汁水,在温迪脸上画了个苹果的图案,十成十的敷衍。

  

  可怜的诗人瞪大眼睛:

  

  “你怎么忍心这么——”

  

  “我的故事呢?”

  

  “……呜。好吧,是空的话,下不为例。”

  

  他嘀嘀咕咕,难得没有掏出琴,只是沉吟一会,缓缓开口:

  

  “我从前认识一个诗人,这个诗人不是我。”①

  

  他摸了摸脸,虚空一抓,假装抓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

  

  “他曾生活在刚刚战火飘熄,余烬落定的年代,而他已经见识了太多的纷争和别离。”

  

  “所以那个时候,他就对着高天唱歌,对着顽石演奏,对着大海赋诗,对着星空表演。”

  

  “因为他知道,必须得有人去抚平世界的创伤,也必须得有人去寻求交流之道。如果能让天空、顽石、大海和星空都有所回应,那音乐就一定能沟通万物了。”

  

  “最开始,天空没有回应,只有飞鸟的掠影拂过他的脸;顽石没有回应,只有水珠滴答落下;大海没有回应,只有腥咸的气息挟带着风暴的预兆。”

  

  “……最开始,星空也没有回应。”

  

  他瞥了空一眼。

  

  温迪叹息着,露出无奈的神情:

  

  “……诗人是知道的,这片星空能有什么回应呢?”

  

  “他曾抬头仰望他的美丽和神秘,也曾深深为他着迷,但星芒不会为他停留,他也不会追逐远在天边的虚影。”

  

  “而当他闭上眼睛,无视某颗星星微弱的呼救时,那片星幕,就已经与他渐行渐远了。”

  

  空眸光闪动,没有出声。而温迪倏地尾音一转:

  

  “但是,诗人并没有放弃。”

  

  他长长呼了口气,语气温柔下来,眸中沉淀着久远的回忆:

  

  “倒也不是因为心中有信念,而是他本性就是如此——他深知世界会给自己这位传达者答复。”

  

  “于是后来,大海回应了。高崖边立起了望风的哨岗,当值的修女会对他的演奏拍手称赞。”

  

  “顽石回应了。他掏出手帕擦了一下脸,说道:‘你的演奏确实冠绝大陆。但是你下次喝醉,再把酒倒我头上,我就要生气了。’”

  

  “高天回应了。飞鸟的掠影某天突然遮天蔽日。诗人抬起头,看到美丽的龙慢慢落在了他的面前。”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感动星海,那应该能唤来一场流星雨吧?它们将从天上掉下来——就和你一样。”

  

  温迪看向空。

  

  他凝望着他深爱了几百年的那个金色的灵魂,放轻了呼吸:

  

  “等到那时,星星将真正照亮他的诗人,不再触不可及。”

  

  “空,”他弯起眼睛,语气狡黠:

  

  “这个诗人不是我,或者诗人所爱的星星就是你,这两件事,你选一件当真的吧?”

  

  “……”

  

  空一直没有开口。

  

  苹果早已不知不觉间吃完了。周遭的风也变得小心翼翼,它们分成细小的一缕又一缕,轻触视若珍宝的旅者的面容,融化成他金色眸底的一泓清泉。

  

  “温迪,”他终于出声,呼吸也稍显局促:

  

  “风是什么颜色的?”

  

  温迪眨巴着眼,没有回答。

  

  空则自问自答:

  

  “蒙德现在,应该也在过节吧?”

  

  “嗯哼,是风花节哦。”

  

  “……果然。”

  

  “今年的风花节之星还是你的妹妹。要去看看吗?”

  

  空摇了摇头。

  

  “蒙德是最后一站了,”他笑了一声,

  

  “我很快就要回马斯克礁了。”他会在那里等荧。

  

  “这样啊……”

  

  温迪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他闭了闭眼,一副拿空没办法的语气:

  

  “那么,风花节,我们就不去城里凑热闹了,就在这里过,怎么样?”

  

  “我会让你知道风的颜色的。”

  

  他靠近一步,向空伸出了手,做出邀请的姿势。

  

  空印象里的温迪,总是不着调的、随性洒脱的。

  

  他鲜少见到他如此绅士而彬彬有礼的模样。也只有这时,他才会恍惚察觉,眼前的人,也是经历了诸多波折的、现存最古老的神之一。

  

  他将自己的手交给诗人,腰侧则覆上了温迪带着薄茧的手。有风将神明的话递送至耳边,温迪在对他耳语:

  

  “空,迈步。”

  

  他依言踏出步伐。

  

  脚尖落地的瞬间,周围的景色飞速变化起来,仿若流动的乐章。

  

  温迪跟随他的步子,向后退去。

  

  这一退,他们退入时间的长廊,指针前进的步伐戛然而止,开始一周一周回退。摇曳的藤蔓一寸一寸缩短,茂密的枝干收回细小的嫩叶,粗壮的树干一圈一圈削瘦下来,根部逶迤的溪流逆向回归幽狭的泉眼。

  

  诗人牵着他的旅者的手转过一圈,舞步踩过的地方,翠绿的草叶蜷缩进泥土,风化的神像重新召集回飘散在空气中的尘埃。

  

  他们从黄昏舞过清晨,从黎明舞至深夜。他们踏过凛冬的银装素裹,踢起深秋的簌簌红枫,激开苦夏的声声蝉鸣,吹去早春的寒意料峭。

  

  身后城邦高耸的城墙和风车塔一点一点变矮,用旧的扇叶和砖瓦再次崭新如初。如宝石一般美丽的龙划过高天,尾端抹开云层延伸向天和海的交界。浪涛冲刷的望风哨岗一层一层拆散,褪下制服的修女换上孩提时代的裙装。

  

  他们一路经过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空看见红裙的少女与骑士团的恋人话别,身着铠甲的年轻女性将剑插进大地。前来拜访的顽石向风点头问候,歌唱着诗文的少年佩戴上绿叶白花。

  

  而后,人影接连散去,脚下的平原一块一块割裂,各自突起成凹凸不平的险峰,远处的海水蒸腾后退,遥遥可见尖帽子峰高耸入云。层层冰雪潜进他们脚底,席卷着暴风的高墙拔地而起。

  

  他们在冰天雪地和暴风肆虐中起舞,时之千风的一缕将岁月馈赠于他心爱的游子。他从海枯石烂与沧海桑田中看清眼前亘古不变的诗人,翠绿的眼眸沉淀着数千年的历史,希望与转机之风却从未忘记跨越了几百年的深爱之心。

  

  忽地,倒转的指针再次卡壳。

  

  它抖动着,倏地改变方向,再次回归前进的步伐。

  

  咔嚓。

  

  空瞪大眼睛。

  

  

  ……他看见呼啸的风破开冰川,滴下淅淅沥沥的水,坚实的风墙倒塌,露出一碧如洗的天。白鸟振翅衔来高天之歌,掠过金发旅者洁白的披风,而初临此世、一无所知的懵懂的他,踏入苍翠的林间,推开层层树叶,一眼看清了坐在青石上歌唱着的翠绿诗人。

  

  脚底崎岖的路面再次被削至平坦,空一个不稳,险些摔倒。

  

  腰间被一只手臂稳稳环住,风的气息夹带着苹果的香气袭来,空定下神,就看到温迪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他整个被诗人揽紧在怀中,距离极近,几乎额头相贴。后者眨巴着眼睛,明知故问:

  

  “现在,你知道风是什么颜色了吗?”

  

  空深深吸气。

  

  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们已经从风起地,跳到了誓言岬。不远处悬崖尖尖,马斯克礁隐约可见。

  

  草木依旧青翠如初,他只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回游了一圈,目之所及的过去,填充着不再空白的未来。

  

  “温迪,”他再次强调,

  

  “我说过,操控时间的权能不在你手中,你会难受——”

  

  “就这一次。看在我让你见到了那样奇特的景色,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吧?”

  

  “……”

  

  温迪伸出手,抚平他心爱的旅者皱起的眉。空抿了抿唇,再度发问:

  

  “我遇到你,是一件幸运的事吗?”

  

  温迪略一思索,有些为难地应声:

  

  “不好说哦。”

  

  “但此时此刻,或许是。”空却再次自问自答。

  

  旅者弯了弯眼睛,眸光温暖如天顶的太阳:

  

  “因为,假如我还是不知道风的颜色,也就只有你能亲自告诉我了。”

  

  温迪呼吸一滞。

  

  随后,明白过来空话中含义的诗人,心跳都漏了一拍。他的目光逐渐深邃,俯下身去。

  

  唇舌交缠的那一刻,空看清周遭环绕的风染上一重一重干净的青绿。苹果的清甜在齿间散开,他听到风带来故事的种子,使它再次发芽。

  

  风元素力因爱抚而亲昵又雀跃地注入他的身体,熄灭的宝石集齐最后的馈赠,终于泛起莹莹的白光。小巧的耳坠藏进诗人的指隙,发间则被再次插上一朵同样纯白无垢的真情。

  

  他因神明们传达的善意,得以重新见到世界的多彩绚烂,所以,早在看到黑白灰中,出现了唯一拥有色彩的温迪时,他就该明白的。

  

  诗人也好,神明也罢,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将能给予的、所有的爱,毫无保留给了他。

  

  风推着时间慢慢地走,而空经历了五百年的浮沉,终于了然——

  

  他的颜色,是日月星辰见证下,那颗永恒真心熠熠生辉的模样。

  

  『我想这趟旅程有你一起,才算圆满。』

  

  07.

  “要走了吗?”

  

  温迪怔怔开口。

  

  他望着已经离开自己怀抱,整理着装的旅者,多少有点落寞。

  

  “我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儿。”空摇了摇头,面上还带着燥意,平复着心绪:

  

  “……不过,现在的因提瓦特花海,应该比先前好看很多了。”

  

  “谢谢,温迪。”

  

  “……结果,还是没能留住你啊。”

  

  诗人有些沮丧地叹气。

  

  也不是没想到过这种结局。但无论如何,总归是不甘心。

  

  他梦寐以求的旅行在此戛然而止,百年前只有一次,百年后也只有一次。

  

  过去的他,假若不是神明,也想向神祈愿,能如愿以偿。如今的他,不管是不是神明,都只能眼睁睁等待审判的降临。

  

  他再次幻化出琴,手指勾上那根金色的琴弦,轻轻一拨。

  

  “咚。”

  

  琴声响起的瞬间,温迪眨了眨眼,一滴眼泪突然从眼眶里跳出来,滴落在琴弦上。

  

  浸润了泪珠的弦闪动着,光泽倏地比先前更加明亮、仿佛蕴含着的思恋再也抑制不住。

  

  空盯着那根弦。他走过来,伸出手,盖住了温迪拨弦的那只手。

  

  等他的指腹按上琴弦,光亮这才消减。与此同时,空好似听到了五百年来,诗人每每弹拨琴弦时,浸入弦中的心声。

  

  ——不给个答复吗?

  

  他瞥见委屈的诗人悄悄红了的眼眶,突然笑了。

  

  “温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空也拨了拨那根金色的琴弦,金眸明亮如初。

  

  “从前有颗星星,被不间断吟唱的诗人感动,于是从天上落了下来。”

  

  “他说,他想成为他的太阳,只是他的光芒曾经黯淡,他想先找回来。”

  

  找回曾经的崇高,再以最初的姿态奔他而来。

  

  “五百年的时间太短,温迪。我想再等等,想你陪我一起,等到有一天,安息回归大地的那些生灵,再次以新的生命形式复苏,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间……”

  

  “等到那时,背负着罪孽的人,或许才同样有了新生的资格。而这一天的到来,或许还要再等五百年。”

  

  “可我们的时间,从来都是足够的。我已经找回了颜色,尤其是你的——我不会再忘记了。”

  

  温迪闻言,微微瞪大眼睛,久久凝视着他。

  

  他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空,而后者略微窘迫地清了清嗓子:

  

  “这根琴弦,曾经是我的遗物,”空低声道,

  

  “而现在,它是我的信物,温迪。你明白了吗?”

  

  温迪一时发不出声。

  

  那双本有点黯然的翠绿眸子,终于再次泛起火光:

  

  “这里可是誓言岬,”他声音有点发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说谎话的话,是会被神明惩罚的?”

  

  哪里还有神明呢?他这话十成十虚张声势。

  

  空又笑出声。

  

  于是,诗人听见他的旅者向他发出承诺,一如五百年前,他们承诺会再次相会那般,可这一次,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了。

  

  “……那么,温迪——”

  

  “那颗星星并不爱你,和我们终将再次重逢并相爱……”

  

  “这两件事,你选一件当真的吧。”

  

  

——END——

注释:

  ①源自游戏内一周年音乐会风之翼文案。

北北北土鱼

⚖️0802绫里千寻生日快乐⚖️

戈多检察官:@北北北土鱼 

绫里千寻:@Strate九彧 

摄影:@风桢 

⚖️0802绫里千寻生日快乐⚖️

戈多检察官:@北北北土鱼 

绫里千寻:@Strate九彧 

摄影:@风桢 

头孢陪酒

再世为人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手放在金鱼缸里面。放学之后,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我们都很喜欢那条鱼,谁都喂给它一小粒鱼食。我们班有三十个人,我们拿爱把它撑死了。我们班养的金鱼死过很多条。它没能熬到所有人都对它失去热情的阶段,但是饿死也未必比撑死好。他的手指好看,苍白,那条大红的金鱼躺在他手心里的一汪水里,像朵枯萎的火焰。生物班长经常只和班主任通报一声,就把鱼尸连水泼到花圃里了。他因为这个和生活委员吵过架。他的手掌显然是个更为隆重的棺椁。我第一次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


他发现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他,对我笑一笑,说真嗣君,你好啊。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每个人挥过手告过别回了家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好啊,甚至能记...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手放在金鱼缸里面。放学之后,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我们都很喜欢那条鱼,谁都喂给它一小粒鱼食。我们班有三十个人,我们拿爱把它撑死了。我们班养的金鱼死过很多条。它没能熬到所有人都对它失去热情的阶段,但是饿死也未必比撑死好。他的手指好看,苍白,那条大红的金鱼躺在他手心里的一汪水里,像朵枯萎的火焰。生物班长经常只和班主任通报一声,就把鱼尸连水泼到花圃里了。他因为这个和生活委员吵过架。他的手掌显然是个更为隆重的棺椁。我第一次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


他发现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他,对我笑一笑,说真嗣君,你好啊。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每个人挥过手告过别回了家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好啊,甚至能记得我的名字。那个任课老师凭着花名册才能念出来的名字。我没有高兴,反而惶恐。被记住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开始认识,开始接近,开始一起上学放学上厕所,开始对一个人的本质失望,开始向着一段关系的结束进发,兴高采烈。我小声说,你好啊,礼节性地。


他说,要和我一起把它埋在花盆里吗?我答应了,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我们拨开泥土,把它埋在太阳花的根下。好了,他满意地笑笑,为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每年开花,它都会活过来一次。




第二天早会,生活委员告状了,说他放学没有走,杀了金鱼,把尸体丢掉了。他不屑置辩。我可能被看不见的闪电劈过,邪魔入体。我站起来说,昨天晚上他和我一起,他没有碰金鱼,我作证。


下了会,他走过来说,你这个人真好玩。我没有理他,往教室外面走。我也不知道我上哪儿去,但我不想和他呆在一起。我可能凭着本能,认出他是个威胁。他让前路变得不可见,不透明,沉没在大雾的早上,动荡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我走过长廊。我的同学们跳皮筋,跳绳,踢毽子沙包,大喊大叫。


我要跟你做朋友。你要喜欢我。他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对我喊。像个巫师一样深信不疑,但我不知道他说出来的是诅咒还是祝福。


声音像箭一样从人群里横贯过来,插在我的心头上。



那一年是1999年。诺查丹玛斯说,我们都要在这一年完蛋。大人们说,楼要塌,洪水要来,大火要来,人要死去,救世的方舟却不会再来了。在这个没有指望的年头里,门忽然开了。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过来。



他说得很对——至少比诺查丹马斯那个神棍要对。我们变成了朋友。没头没脑地,无缘无故地,和世间大多数关系一样,是个事故。四月踏青。我们走在队伍尾巴上,是这个班上的怪胎,包里没装零食,水壶里也没有灌橘子汽水儿。什么也没有带,没有拿,手里只拿着对方的手,就仓促上路了。


他说我们逃吧,我带你去看一个好地方。


我为这句话跟他走了很远。走到柏油马路,车,和穿西装的人不能到的地方去。田边停着一辆三轮车。骑车的人消失了。但电波信号没有。收音机里面一个男的说,各位听众朋友,下午好。今天是1999年4月1日,多云转阵雨,请您出门带好雨具。宜出游,宜会亲友,宜订盟,宜自死。诸事不忌。


我对他说,这里没有听众朋友。



他的好处是,总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而且不会迷路。他可能是大洪水那一天,从方舟上飞出去的白鸽子,懂得太阳,磁场,风和洋流,懂得方向,知道哪儿有一片可以落脚的土地。我们走了太久了,我几乎疑心我们要走到创世纪的洪荒里去。我说我走不动了,我脚疼。他把背包挂到胸前,蹲下来说,你到我背上来吧。我摇摇头,不是不信任他的脊背,是不信任我的重量。



我们最后走到了一个土坡上。我知道他要给我看什么了。铁路。我喜欢铁路,它和他一样,总要走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只要跟着好了。周围都是墓地和桃花。死人化土,四月花开了,露水滴在你我眼睛上。在这个地方生和死都带点轻佻的香气。我们把耳朵贴在泥土上,听见地底轰隆隆的雷声。那个不得了的怪物要来了,我们走了那么多路,看见了那么多无聊的人,就是为了见它。


火车是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呢。


他说,这不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事情。


我说它会不会是一辆幽灵火车?它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但是非去一个地方不可……它的乘客认为,它非去一个地方不可。


他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


他说,睫毛掉在眼睛里了。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撑开他的眼睑,去寻找那一根不存在的睫毛……他的眼睑粉红,微微颤抖,像是一个宇宙呼吸着的内壁……眼睛是红色的,又湿又冷。
火车在这样一个时刻来了。年老的绿皮火车,拖着稀疏的烟尾巴。我张开嘴,想要和他说看啊,煤油味的风冲进了我的身体里,像装满一只疲惫的口袋。但是他消失了。他去哪里了?


血肉和花香砸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火车经过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一段时间不见了,记忆是一个残疾的婴儿,它的基因里丢失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序列。他的头发躺在枕木上……在一个时间真空之地,我坐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窗户,没有灯,没有家具。只有一台电视,一个频道。电视里放着一档野生动物的节目,讲一头刚出生的斑羚在夜晚夭折了。非洲的夜晚覆盖在我脸上。他的头发躺在铁轨上……野兽死去了,皮毛还是新鲜的。


我坐了一个晚上。墓地里走满磷火,全是堕落到地上的星星。



他死后一个月,窗台上的花开了。全班都涌过去闻它不明不白的香气。有人说,真嗣君,你怎么不去呢。我在心里想,闻什么呢。闻金鱼血肉的腥气吗。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秋天了,法桐的叶子落在人行道上。我踩着他们清脆的尸体,一路势如破竹地走过去了。有个声音贴在我耳边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后来我上高中了,补完课坐在末班地铁上。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女高中生,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校服,念一本西绪福斯神话。这个城市里许许多多的末班地铁,空着肚子摸黑走夜路。像那个几乎所有人都玩过的贪吃蛇游戏:写这个游戏的人说,去吧,黑暗里会有食物的。你总能在黑暗里找到点指望的。但实际上,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始终是饥饿的。在黑暗里,没有谁走一条预定之外的歧路。谁都不敢和谁相遇。谁都不敢和自己相遇。


她从书页上抬起头来,对我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那天我脚底走出的水泡,一个星期后都消失了。留在我鼻子里面的血腥气,味道都冲淡了。那个班上,接近过他的死的人,都消失在人海里了。证据全部消失了。更可能是抛弃我出走了,走到没有人没有山没有海和天空的地方去。


但那个问题为什么老是缠着我?


我根本不知道它的答案。曾经被答案击中过天灵盖的人,也许已经不肯开口说话。



在一个同学聚会上,我问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我们班上的,跳进铁轨里,死了。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揭陈年痂痕,看看它有没有忘记流血。他们说有吗?我们班出过这种大事吗?真的,没有一个人记得,十年前的四月,我们踏青的那个春天,有个小男孩死了,变成了泥,喂活了枕木边上的野草花。每年春天,每年四月开花六月花谢,他都活过来又死过去一遍,就这样了十年。他们说,不可能,如果是真的,我们都会记得的。时间让过去变成了一个虚数,变成了雪总是会化会脏的冬天。变成了口说无凭,一切都可以抵赖和勾销的春梦。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它的尸体可以喂饱无休无止的饿鬼岁月吗? 我的痛苦,他们在这一个瞬间失去了重力,成为了悬浮在天空里的,寸草不生的孤岛。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因为他第二回死去了。但我没有。我预期里的一记重拳,没有来。风和疼痛都没有来。击倒我的是空无一物。我不再提起他了,默默喝我的柠檬水。他们说,真嗣君,你到城里上最好的高中去了。你怎么样?我说很好啊。我没有提那些和尊严等重的习题,没有提考试和排名,没有提冷眼和欺凌。我的高中三年,在五分钟里全部讲完了。我的世界怎么这么小?像个仓鼠笼子。我整天拿着木屑磨牙,跑仓鼠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它对人生有什么意义。我在八岁火烧天空的晚上,死亡对我致以问候,拿血肉扑了我一头一脸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追问意义了。我做这些事,因为有人因此对我有所期待。


我没说,我差一点谈过一个女朋友。她约我出去看电影,黑暗里她的手一直手心向上摊着,“像一只捕兽夹”。我自投罗网了。我们的脸缓缓靠近,像舞池里试探着互相邀请的男女。我碰到了她的嘴唇,那个瞬间一颗陨石撞进另一块陨石电光石火。这个时候屏幕忽然黑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嘴唇湿湿冷冷的。黑暗扑头盖脸打过来了。我想起我碰过他糖果一样的眼球,也想起来一头一脸的血肉。我推开她,逃跑了。她在后面气坏了,骂我恶心,懦夫,我却回不了头了。我跑出电影院,蹲在路边吐了。蛾子扑街灯的冷光,冬天的晚上,他们会不会感到受到了欺骗,会不会难过自己没被烧死,反而被冻死了。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被灯光扭曲成巨大的怪物翅膀。


我遇到他太早了,他死得也太早了。他给我的人生开了一个坏头。 他垄断了我人生里那个种子一样的可能性。说到死,想到他。说到爱,还是想到他。


我初中读了洛丽塔。我想如果亨伯特没有遇到安娜贝尔呢,如果安娜贝尔没有害伤寒死了呢。这个故事,会不会变成一个除了演员之外,一切徒然就序的舞台。但是不会是安娜贝尔,也会是别人的,她没有死,也会老会长妊娠纹。如果有一个高于一切的意志,他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的剧本里没有故事,只有随机,混沌,和被误解的善意恶意。


我认识到,只要你渴望一样东西,足够强烈,它迟早会来的。但可能不以你期待的那个方式。潘多拉带着盒子来的时候,没人知道里面是礼物还是祸害。但礼物有时候和祸害是一回事儿。我迟早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迟早会被他修好。迟早抛却在这个世界上。


我被酒气熏得有点儿晕,走到洗手池,拿凉水泼脸。洗手池的灯光昏黄,灰扑扑的。那个人的存在,在今天变成了一件不确定的事儿。但今天,今天在很多很多年后,会不会变成同样的一个梦呢。我们在酒桌上喝酒。我说你们记不记得上一次聚会。我一直记得,我们二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小男孩跳轨了。你们统统都不记得他了。然后他们大声反对我说,我们都记得啊,那个人,在四月里死了,在踏青的时候死了。我们到今天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跳轨。他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回忆死者的事迹,死亡把所有平淡无奇的事变成了冒险。我坐在他们里面,成为了那个最无话可说的在场者。


有个人从厕所里走出来,一边拉着裤链,一边问,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班上真的死过人吗?


我说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儿?


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也不记得他的脸。死者在肉身在记忆都要经历九相。


但我记得他的眼睛。我颤抖着嘴唇说,好像能够说点什么,关于他印象的残骸,他会在这句话的时间里,短暂地活过来一次。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很湿很凉。我说。


然后我听见他笑了,他在我耳朵边上说:真嗣君。


这一刻,我原谅了他,和他重归于好了。

lyrie

【17:00 暖暖的热巧克力】先苦后甜

 上一棒: @uu飘忽忽 

 下一棒: @汣汣岁无忧 


其实哲选则做这个巧克力的第三个理由是因为悠真在故事里说过的话——「只要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的」。悠真真以前经理过那么多痛苦的事还鼓起勇气活着,希望他接下来能够享受甜美的未来。可是我懒惰最近比较忙所以没加进去

【17:00 暖暖的热巧克力】先苦后甜

 上一棒: @uu飘忽忽 

 下一棒: @汣汣岁无忧 


其实哲选则做这个巧克力的第三个理由是因为悠真在故事里说过的话——「只要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的」。悠真真以前经理过那么多痛苦的事还鼓起勇气活着,希望他接下来能够享受甜美的未来。可是我懒惰最近比较忙所以没加进去

地盤沈下

?一觉醒来已经是1.5版本了

p1的照片是在录像店看恐怖片(确信)

?一觉醒来已经是1.5版本了

p1的照片是在录像店看恐怖片(确信)

水母罐

[狛日白昼络绎 01:00]

上一棒:@不能找到我

下一棒:@佰斯noko



一个日向喝醉的小故事

(本来是想当cp小料本的后续...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还是先把这篇画出来了,独立观看也没有问题)

16p/观看顺序从右→左

[狛日白昼络绎 01:00]

上一棒:@不能找到我

下一棒:@佰斯noko



一个日向喝醉的小故事

(本来是想当cp小料本的后续...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还是先把这篇画出来了,独立观看也没有问题)

16p/观看顺序从右→左

人不好龙好什么

[丹穹]枫糖醋栗(终章)

非典型ABO,A丹 X O穹。设定为剧情服务。

一口气更完啦。1.3w


  

    

1

  

  

  

“灵魂是什么?”

  

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正常人的安眠时间,可惜在智库里住着的两个人经常会践踏这条由列车长制定的规则。

  

例如现在,穹看着从雅利洛不知道哪个拐角捞出来的书时,丹恒还在处理录入刚结束开拓之旅的冰封星球的信息。

  

丹恒从屏幕的微光里转过身,灰发的少年盘腿坐在床铺上,面前摊着本书,正抬头看他。

  

“灵魂……”他履行着引导者时角色,略想了想,用刚经历的东西解释。“灵魂跟雪很像,是一种柔软且脆弱的东西。”......

非典型ABO,A丹 X O穹。设定为剧情服务。

一口气更完啦。1.3w


  

    

1

  

  

  

“灵魂是什么?”

  

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正常人的安眠时间,可惜在智库里住着的两个人经常会践踏这条由列车长制定的规则。

  

例如现在,穹看着从雅利洛不知道哪个拐角捞出来的书时,丹恒还在处理录入刚结束开拓之旅的冰封星球的信息。

  

丹恒从屏幕的微光里转过身,灰发的少年盘腿坐在床铺上,面前摊着本书,正抬头看他。

  

“灵魂……”他履行着引导者时角色,略想了想,用刚经历的东西解释。“灵魂跟雪很像,是一种柔软且脆弱的东西。”

  

“它堆在肩膀上,会被抖落,或者没注意到,接受了人的温暖,很快就会融化。灵魂也是这样,有人注意就被丢开,没人注意……便孤独无依。”

  

“所以别把自己的灵魂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伴侣呢?”

  

丹恒开始怀疑这本书的内容了。他拾起那本书,封页是一枚立起的硬币,用红色粗笔写着夸张的标题《你与你的伴侣是否触碰灵魂》。

  

穹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上扬,他看见青年按了按额角把书合上,然后坐在他面前。

  

“伴侣是两个灵魂的相遇,双方契合不离。像是贝洛伯格外的雪,积累的雪相遇,就不容易融化了。”丹恒继续解释,他确实是一位合格的引导者。

  

“那我可以成为丹恒的伴侣吗?”灰发的少年没有任何遮掩的看着他,那双眼睛净如琉璃,倒是被注视着的人只能无所遁形般躲避。

  

“丹恒的灵魂很孤单,”穹向前伸出手,他离丹恒还有着一段距离,所以只能握住一团空气。“我会注意着你,不会让你融化。”

  

“………”

  

穹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看着面前人时大大方方,毫无羞怯。仿佛直白的告白不是出自他口,眼中浮金闪烁,牢牢地盯着丹恒。

  

“为什么不去问三月?”丹恒顶着少年探究的目光,静默了半晌,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他看见少年的脸上起了明显的变化,很是惊讶般睁大眼睛,把手收了回去。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丹恒又把书翻开,纸页在他指间哗哗作响。穹这个习惯在空间站时并不明显,若追源溯本,起始点可能在空间站危机结束的时候。

  

穹喜欢观察。

  

起初是默默观察人面孔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下意识的动作,谈话时的语气。后来开始有意引导,像是刚刚拿到玩具的孩子,新奇地用‘语言’这项能力去触发别人在各类情况下的不同反应。

  

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

  

很像那个与他关系不浅的通缉犯。但通缉犯的话不知真假,穹所说的,全是发自内心。

  

为了控制住他这个好奇心的界限,免得为了观察导致问题。丹恒为这个习惯框定了一个范围,可以观察,不可引导。

  

而就在知道规则的第二天,少年便捧着一怀的花堆在他面前。

  

他被那些花惊了一下,然后便看见少年抿着嘴角观察着他,在看见出自自己引导下的表情变化,笑着将花塞给他,像只饕足的猫。

  

他默许了这次引导,便是默许了穹可以用这种方式观察他。

  

好在穹对他的好奇心足够大,在这份默许之下确实收敛住了习惯。穹开始用从学来的‘语言’来触发他的情绪变化,从别人口中,从各种可以获取信息的地方。

  

例如这本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书。

  

“观察到了什么?”

  

“嗯?”许是没想到丹恒会问这个问题,穹转回视线,凑近翻着书的人,两人目光相接,能清楚地看见少年思考时的小表情。

  

“瞳孔缩小了一圈,很短一瞬间。”

  

“在我说‘陪伴’,‘想念’,‘喜欢’,‘爱’这些词的时候,都是这个表情。”

  

穹倾向他,人因为仰视的动作绷直了瓷色的脖颈,像是树的新枝,满是生机。

  

想要折断……

  

丹恒莫名地吞咽了一下,为心底突如其来的破坏欲感到无措。

  

他拿手中的书轻拍了一下少年的脸,借着动作站起身,等穹拿开书的时候,丹恒已经转身走开。

  

“人在接收指向自己的情感词时,大脑会做出自然反应。”

  

穹把书放到身旁的服务机组台上,然后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跟着丹恒移动。

  

“为什么不尝试像‘讨厌’,‘厌烦’,‘憎恨’这类的词?表达恶意的时候,对人的情绪影响会更大。”

  

“为什么要对你表达恶意?”

  

穹看着丹恒不回头,便准备扒拉被子躺下。听见问题时很是疑惑的停下动作,下意识便想去看丹恒。

  

“‘爱’也好,‘想’也好,这些都是想要向你说的。为什么要讲‘讨厌’这样的话?”

  

“可惜你从来没回答过。”

  

“这些不该由我来回答。”丹恒走到开关前停下,往床铺看时,直直地撞进那双金色的琥珀里。

  

他罕见的有些头疼。少年对他投注的热情太多了,将所学会的一切认为美好的东西一股脑的全部塞给他。

  

想念,喜欢,爱意,甚至是伴侣这样的词语,因为不懂,因为划定的规则,所以才会讲给他听。

  

丹恒感觉自己像是窃取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糖果,明明知道不对,却不愿意将糖果分给别人。

  

“丹恒可以成为我的伴侣吗?”

  

又是一颗糖果。

  

他注视着穹,将灯关上,夜色蔓延进智库。

  

“伴侣不是这么简单的意思。”丹恒向他走去,“等你再经历多一点,就知道了。”

  

视野里漆黑一片,穹躺在被褥里,身边有轻微的步伐声,然后是衣服饰品的悉索,有人躺了下来,等熟悉的呼吸声落在耳边,少年便安心闭上眼睛。

  

智库里服务器机组还在认真的工作,所以就算是地铺也并不会冷,更况且两个人睡在一起。耳边的呼吸声变的平稳,丹恒睁开眼,他不是很需要睡眠,毕竟梦里的景象并不想看到。

  

身边人睡觉时没有在外开拓时的活力,连呼吸声都很安静。穹总是对一切都抱有热烈的探索欲,而或许是因为刚苏醒时的初见,穹在他身上投注的目光太多,好奇也太多。

  

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不适合离别人太近。但习惯了孤独的灵魂,也会因为毫无顾忌的亲近,变得想要抓住什么。

  

他闭上眼睛,忽得有了些面对梦魇的勇气。

  

  

——————

  

    

“所以,你受伤这事还没跟丹恒说?!”

  

少女手中的苹果皮应声而断。穹有些可惜没完整地削完,但明显美少女注意力不在苹果上面,她皱着眉将工具和苹果放回果盘上,上下巡视着靠在床上的少年。

  

“你变心了?”

  

“变什么心?”

  

穹手里动作没停,疑惑的回了一句。少女的思路变得比游戏buff还快,他甚至还没搞懂意思,那边三月七就若有所思地摇头嘀咕说不可能。

  

看来身体恢复的不错,穹把青色的宝石嵌在花瓣样的底座里,整朵花才不过指甲盖大小,难为他一个病人能不手抖的一口气做好。

  

他拿起莲花样的小饰品,每个花瓣里都嵌着米粒大小的青色宝石,整朵花流光溢彩,颇是好看。

  

三月七看着穹捣鼓着丹恒坏掉的耳饰,在那次分化期后,这枚耳饰便再没有从穹身上离开。

  

她看着穹把莲花嵌在耳饰的裂缝处,拿着工具调整位置。认真思索了一番,还是决定直接问。

  

“穹你,是不是喜欢丹恒。”

  

没有问,只有肯定。

  

“对呀,谁能不喜欢丹恒老师呢!”穹收拾好工具,笑着看向少女,又添了一句,“我也很喜欢你,三月。”

  

“无论是帕姆,杨叔,姬子阿姨,我都很喜欢。”

  

少女被突然的表达羞红了脸,她捂着脸小声反驳,

  

“不是这个喜欢,是更深的,独一无二的喜欢。”

  

她从指缝里看见穹把耳饰带在耳朵上,耳饰中间有一枚小小的青色莲花,细链绕过后颈挂在另一侧。带着耳饰的人在听见反驳时偏头看她,那细链便随着动作微微的摇曳,像是那个沉默的人不经意间露出的注视着的目光,生人勿近时一点藏不住的偏爱。

  

三月七在穹的目光中沉默,她不知道怎么说了。将手中苹果切开递了一块给穹,然后自己抱着一块苹果边啃边沉思。

  

于是决定把难题抛给丹恒。

  

她吃掉苹果,昂头想了一会,然后认真的对穹说。

  

“我们去接丹恒老师回来吧!”

  

“嗯?丹恒不是说他在持明至少会待两年吗?”

  

“丹恒才能管住你别乱跑。”

  

“都说了是任务委托了。”穹将耳饰摘下,确定东西修好便收了起来。

  

她见穹后靠在枕头上,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好像在回想着什么。

  

“他说的两年嘛,那就两年。”

  

两个固执的幼稚鬼。

  

  

  

  

  

2

  

  

  

  

岸边瑶枝倾倒,湖面月影无波。

  

本来寂静一片的水面忽得泛起涟漪,搅乱一池碎月。

  

穹趴在丹恒肩上咳,刚才落水没反应过来,呛了一大口水,湖水顺着气管直冲肺部,结果不仅胸口疼,连带着脑袋里也跟针扎的一般。

  

丹恒只得用尾巴虚虚地捆着把人托起来,手放在穹背后帮忙顺气。

  

他没想过穹会为了避开他往水里退。

  

明明是你先的,为什么又这样。

  

这边穹好容易止了咳,腰腹处的东西又跟巨蟒一般在身上缓缓移动,冰凉的鳞片隔着一层湿透了的布料在皮肤上滑过,激的皮肤微微颤栗。

  

他伸手在水下摸索,想把尾巴从身上扒拉开。没被淹死要被这东西勒死了,今天晚上就不应该出来。

  

“不答应吗?”

  

穹感觉到后背上的手覆上了后颈,手心的热意隔着金属的抑制环落在皮肤上,后颈的腺体像是被唤醒般变得胀痛。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别说扒拉尾巴了,他现在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刚刚被水呛的头疼,现在又被尾巴缠得喘不过来气。穹只感觉丹恒今天晚上咄咄逼人到过分,他侧过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丹恒的肩。

  

“我要被勒死了,快松开。”

  

“………好。”

  

那人沉默了半晌,才低声应了个好字。尾巴顺着腰线退了下去,丹恒怕他掉下去,只将人抱了个满怀。

  

穹深呼吸一口气,感觉没有生命危险以后便由着他抱。自己在脑子里往前扒拉着丹恒到底说了啥。

  

“两年……两年前你不高兴就因为这个?”穹震惊,“丹恒老师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靠近你,想一些自私的事。丹恒抿着唇不想回答。

  

“我还以为你不高兴是因为在鳞渊境的时候我没理你呢……”

  

“后面也没有……”

  

“你咬我!”

  

“………对不起。”

  

穹拍了拍抱在腰间的手,有气无力道,“我要上去,水里好冷。”

  

穹感觉腰间的手僵了僵,然后脚踝上的尾巴托着他往上。等能够到岸边的石阶,穹借着力爬上岸,被湖边的风一吹,身上便透骨的凉。

  

等他回头,便看见龙角长发的青年半身沉在水中,乌发散在水面上连着粼粼的月色。人微偏过头,青玉样的眼睛下敛着,连眼尾飞红都失了凌厉,整个人湿漉漉的,只不肯把目光移开。

  

穹凑近观察,伸手将丹恒耳朵上的金色莲花坠子取下,然后把自己修好了的耳饰戴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青色莲花果然很合适。

  

他看见岸上的人满意地弯着眼睛,然后低头向他倾倒。有柔软的东西落在额头上,像是飞鸟的羽毛轻轻扫过。

  

“我又学了一个新词,丹恒老师。”他看见穹露出熟悉的表情,

  

“你可以标记我吗?”

  

一颗久违的糖果。

  

“可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与数不清的过去一同回答。

  

有人撬开了他的壳,不用再抱着糖果不知所措,因为本就是他的,从开始,到未来。

  

  

  

  

3

  

  

  

持明议厅

  

自前代龙尊重回罗浮,以雷霆手段镇压龙师叛乱之后,余下的承职之人难得齐聚一堂。

  

大厅里人影重重,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小声争论着什么。直到某个方位有人传来的争吵声盖过众人,偏上首的龙师才适时地敲了敲桌子维持秩序。

  

“龙尊此次未经议会审论私自押解聆官入狱,视持明法则如无物……”

  

“我等身担龙师之名,对龙尊有教导之责,望诸位待龙尊莅临议厅,当规劝龙尊不可行专权夺制之路。”

  

“龙尊夺龄不过数十载,经事手段尚不成熟,龙师不可随其心意而动,还要多加教习。”

  

几位龙师三言两语便定了会议基调,席下一众应和,好像等人到来,便能定了龙尊的错似的。

  

角落里有人嗤笑,“一群尸位餐素的东西,等那位过来你看谁敢讲一句不对。”

  

“毕竟这位龙尊可不是这些龙师教导出来的,没心思跟他们玩什么尊师重道。”

  

“术逐那些人还算有点能力,”有人哼了一声,“清洗过后倒是把他们落下来了。”

  

“湍樾长老呢?”

  

“还没来。”有人扫视了一周摇头道。

  

“平日里没见这么晚过………”

  

“有事耽搁了?”

  

等到更漏响过第三次,本该来的那位还不见身影,几位龙师在议席上等得面目发青。别说过来问责了,那位便是连敷衍也懒得了。

  

有龙师从位置上起身,甩开袖子背着手便走了。余下几人面面相觑,只得取消会议,各自离去。

  

  

——————

  

  

与此同时,鳞渊境某处的持明圣地之中,几道人影正穿行于珊瑚红枝与浮空的鱼群间,两侧偶尔掠过几枚持明卵,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又有一群透明的小鱼游至身前,尾翼游曳间带来潮湿的凉意。穹被勾去了目光,只见几只小鱼钻进前方人的发间,那鱼儿仿佛一团水般,散进去又游曳着出来。

  

前方身影突的停了下来,那些鱼儿受惊般四散离去。穹迎上丹恒略有疑惑的目光,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容纳灵魂之事我已提前告诉杨叔和景元将军。若有差错解决不了,便去寻他们。”

  

“别担心,”穹悄悄地捏了捏旁边人的手心,“我守着你呢,出问题我们就跑回列车,让帕姆跃迁到别的地方。”

  

“不来海市了?”

  

“兄弟与玩不可兼得,我当然选你啦。大不了去别的星球,我又不怕你跑掉。”

  

丹恒回捏了一下穹的手心,不知道是在提醒什么。

  

待到周围景色越发黑沉,红玉样的珊瑚在暗处张牙舞爪,前方带路的湍樾才停下脚步,眼前一片琼枝玉贝间,正安静的立着一枚持明卵,卵壳周围除却浮动的游光再无他物,一片寂静。

  

“持明族轮回结卵,洗涤灵魂。当年少主身受离魂之刑,一魂一魄结卵复生,余下二魂六魄移存卵中。”湍樾站在贝壳台阶下,缓声道。

  

“少主此世回族清洗去族中勾结丰饶孽物的内奸,后来术逐等人本欲以魂魄不全辖制龙尊,架空权位之事也被勘破。眼下持明内部清肃通明,也望您能从轻发作聆官等人。”

  

年轻的龙师露出一抹苦笑,“持明失人如去骨,实在是可叹………”

  

“白露年幼,龙尊之传不全。我已托付景元将军帮忙教导,再加湍樾龙师,想毕无需聆官在侧。”

  

“………多谢。”

  

  

两人交流之时,穹正越身观察着那枚持明卵,卵壳上龙鳞间隙处游光如金,衬得壳温润如玉,泽辉夺目。

  

丹恒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穹伸手比划着大小,想丹恒刚破壳时有多大。

  

就在穹思索着要不要摸摸卵壳试试手感之时,周围浮动的游光忽得变得缓慢,交谈的声音刹那间远去,只剩下远处游鱼挥动尾翼的画面,像是一场电影里的慢镜头。

  

一道人影悄悄浮现在面前,长身玉立,眉宇修长,眼尾昳艳,偏是瞳色青如透玉,只让人不敢心生遐念。

  

陌生的视线落到身上。

  

是丹恒,却又不是丹恒。

  

穹被人吓得一惊,连连退了两步。斜侧便伸出手臂搁开了两人。

  

丹恒将人挡在身后,那道人影的目光从穹身上移至前面的人。

  

两道目光相汇,并未言语。

  

那道人影垂眸散去,丹恒只拍了下自家猫的灰毛,随后一同消失在游光里。

  

  

  

  

4

  

  

  

  

脚下是一片虚无的无波之海,前面行走的人影没停,丹恒也无声跟着前行。

  

不知道前进了多久,手腕上忽得传来微弱的拉扯感,丹恒抬起手,一圈圈的红线缠在手腕上,随着动作垂落延伸到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缘’。”

  

一句话打破了这方天地的寂静,丹恒抬首看向前方的人,那人身上的红线较之他来更多。只是多数的红线断裂垂在海面之上,余下的零散几根落到虚空里,像维系着什么。

  

  

“抵御龙心的……‘杂质’?”

  

  

他听见解释,许是自己觉得可笑,说出那个词时声音里带了点很轻的笑意。

  

前面的身影停了下来,丹恒放下手,试探着抬步往前。

  

“啪嗒”一声,像是雨水滴落。伴随着脚下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虚无的海面刹那间褪却,天空澄澈如镜,天与地在很远的地方相连。远处的落日照映在海面之上,朱红的云霞间有飞掠的鸥鸟,不时跃出水面的鱼群,平静的浪波在这方天地缓缓地荡漾。像是久离的游子重回故乡,以最温和的轻风拥抱,灵魂安宁到想永远睡去。

    

故乡。

   

让人莫名得想要叹息。

  

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幻化出一座孤城来。脚下的水面变得凝实然后成为石阶的模样。丹恒迈步向前,与人同坐几案之侧。

  

面前的茶盏水雾氤氲,盏中茶叶舒展,香味四散。

  

丹恒知道这是什么茶。先前刚进持明时摆在龙尊潜邸内,等他拒绝那个住所之后,茶便每天由聆者送到他处理文书的地方。茶名剪青,毫无名气,但唯一能见到的地方只在龙尊的桌案上。

  

浅香且回甘,让人想起列车上的茶。

  

列车长经常会调查乘客们想要喝什么饮品,三月七和穹是果汁爱好者,姬子阿姨只对咖啡感兴趣,那段时间杨叔估计想要换换口味,便选了和丹恒一样喝茶。

  

当时列车正在星海航游,前后不接,加上有访客送了一棵茶树当作观景,帕姆便决定自己烘茶。

  

穹和三月大概是闲得慌,便跟着帕姆一起处理茶叶。他俩混在一起时就说明事情绝对不会顺利完成,几个人洗茶叶时不知怎么相互泼起水来,帕姆顶着一身湿毛严厉批评两位淘气的乘客,两人在杨叔的目光下乖乖带着帕姆洗了澡。等把茶叶重新处理过,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乘着烘茶的时候放了一堆花瓣进去,最后做出来一批花茶出来。

  

杨叔顶着两个小无名客期待的眼神收下一罐茶叶,剩下的便送去了智库的服务机组台上。

  

三个人凑在一起泡了一壶,穹和三月嫌苦早跑没了身影,他喝了一口,感觉还可以。等到晚上叫穹睡觉时,人已经抱着垂耳兔在沙发上睡成一团。

  

再然后……

  

丹恒垂眸看向茶盏中的浮叶,他不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但自从进入这方天地之后,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便像泉水一般往外涌动,会让人沉沦。

  

茶盏中有几片花瓣浮了出来,是列车上的茶。

对面的人搁下瓷盏,不知何时,剪青也成了花茶。

  

“这些记忆是帮你抵御龙心的‘缘’,不必担忧。”

  

他抬头看向对面,犹如在镜中看向自己。

  

“每代龙尊轮回之后都会种下前尘回梦针,为了接过前世的‘缘’,在最脆弱的时候抵抗龙心的侵蚀。

  

等到此代结缘之众制衡龙心。持明龙师也是为此而设,保证历代龙尊可以平缓地渡过结缘之期。”

  

那人手指轻敲了一下瓷盏,清亮的茶汤泛起涟漪。

  

“‘缘’太少了,灵魂会将记忆冲垮,更何况是龙心。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不行。”

  

手腕上的某根红线又被扯了一下,丹恒勾住那根红线,在指节上缠了两圈。

  

“缺少魂魄对你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你本该离去。”

  

“然后等你的‘缘’散尽,龙心失控吗。”丹恒看见那杯茶盏中的茶又变回原来的模样。

  

“这不是你的责任,不用你来承担。”

  

“你此世新生时魂魄不全,未受过龙心侵扰,

你该是自由的……”

  

你是应着离去的愿望而诞生的,无论是持明还是罗浮,这些权利,这些责任,都不该由你来。

  

“……我自破卵轮回后便囚困于幽囚狱,后来放逐仙舟,途中被追杀无数次。再然后,两年前罗浮建木新生,我又回到了这里。”他顿了顿,“丹枫,你的愿望,没有实现。”

  

你想要来生摆脱宿命,可是命运就是找来了,所有的一切兜兜转转重新回来,我又坐在你面前,等待着命运重新束缚新生。

  

就像你从前世接过的那些‘缘’。你想要斩断新生与过去的一切联系,那些无形的红线还是落在了新生的自由身上,将一切拉回来,然后再也牵扯不清。

  

你想要了结,想要新生。你把‘缘’握在自己手中,尽力撇清关系,可你的‘缘’纷至沓来,又重新将我套牢。

  

手指上的红线又扯动了一下,心间翻涌的情绪被轻轻抚平,他把手指曲起握在掌心。

  

“我想离去,不会在某个时间因为龙心暴动被强制押解回来,或是因为灵魂不全让龙师辖制。”

我因你的愿望而诞生。

  

所以我来亲手斩断与你的‘缘’。

  

风又吹拂过来,这里沉默而宁静。

  

沉默的人手腕上的红线又断了一根,四散的光点游离,唯断线垂落与发丝相缠。

  

古城忽得传来沉闷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的心跳,从很深的海底穿透而来。咚咚、咚咚、咚咚……节奏强劲而鲜明,盖住了此地一切的声音。

  

“你不可能永远背负着这份命运,直到我们死去。”丹恒向着他伸出手,“把命运,交还给我吧……”

  

两人身下的红线散在几案旁边,它们圈住这里,像要把人吞没。

  

丹枫感觉到手腕上红线游移时细微的触碰,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他抬眸看向新生。

  

“和我说说你这些年所经历过的事吧,让我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

  

“……结果是没有人喝,现在还放在智库里。”

  

丹恒停了下来,面前人的‘缘’已经撑不住古城的幻象,周围的物品开始溃散,化作点点星子在身边游离。

  

“湍樾长老此世犹记前世,我将白露交托于他教导。”

  

“湍樾心慈,作为老师可以,但族中诸事不可由他掌控。”

  

“族中诸事暂时由景元将军暂管,已另设理事院,取录考察过新一批持明便可以运转,等到规章完整,也可以吸纳外族进入。”丹恒将族中安排告知,略思索道。

  

“景元将军持掌罗浮至今,治下繁荣。自我轮回之后多有照顾,两年前建木新发受伤后已经养好。待到时机成熟,应该就会辞下将军之职。他养了一个徒弟,唤做彦卿,天资甚佳。”

  

“景元,他心智坚定,算无遗策,罗浮于他手下自然安宁。但他情不外露,万事藏心,幼时心愿也不是困在高位挥指,如有机会退位,也能让他轻松一些。”

  

丹枫掸了掸衣袖起身,脚下古城快要崩塌,从栏杆处可以看见翻腾的浪花,海洋已不再平静,潮水呼啸着冲向城楼,在黑色的砖石下溅开涌起白色的水花。

  

“彦卿,是个好名字。”

  

“至于镜流,这个名字我在彦卿口中听过,其他不知,但确实还活着。”

  

“当年倏忽来袭,我与应星往禁地求法以抵御丰饶孽物侵袭,最后……种种恶果本该由我一力承担,但失控之后倒是我独活下来。白珩,应星因我而死,镜流身堕魔阴。”

  

丹恒看见他逐渐露出轮回前的本像来,身受蜕鳞之刑的人一身残破不堪,斑驳的伤口外滚落的鲜血几乎要将青色的外衫染成墨色,那双眼睛像是蒙尘的琉璃,血沁进瞳孔之中,只剩下朦朦的碧色。他的悲伤随着那些星子没入身体,压得人快要窒息。

  

应星……

  

他知道这个名字指代的是谁。

  

“他没死,刃……应星。”

  

“………”

  

“短生种活到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长生种对于时间的感知总是迟缓而漠然,也会弱化同行人对于时间的认知。人对于长生的渴求会在友人毫无变化自己却日渐衰老变得强烈而固执。

  

但应星对于长生并不渴求。

  

“是诅咒。”

  

眼前的人微微点头,他想到当年的丰饶令使,艰难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对他而言,生不如死。”

  

我的,业障报应。

  

  

  

  

古城溃散,两人又重新站在水面之上,原本温和的故乡突显出它狰狞的一面,天光散去虚无重新占领这方天地。

  

水面下巨鼓般的声音越来越近,祂鼓动着,叫嚣着,想要吞没一切。

  

虚空里突兀得有金色的符文出现,丹枫看见云层里间或流转的阵纹,相互交叠缠绕,如同一面金色的大网将整片水域全部笼罩。

  

藏云阵,主杀伐,次封印。乃云骑军出征步离穹桑困杀丰饶孽物的绝阵。

  

眼前的青年也注意到空中的阵纹,眉宇舒展,青瞳亮如春色。这般少年意气让他忽得想起当年几人一同对月共饮,排兵布阵的时光。这如同烈日般的“缘”,是他枯守龙心的唯一慰藉。

  

他看见青年将缠着红线的指节抵在嘴边,如朝圣般咬下。

  

是那个金色眼睛的人。

  

一切布局明了。

  

“此般布局,你没告诉他,小心他生气。”

  

“不会,”青年看着他,耳侧的青色的莲花流光微动,“他信我。”

  

他看见对面的人瞳中碧色清亮,像是枫叶上混动的露珠。丹枫莫名想要笑,他也确实弯起了眼睛。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啊……

  

  

巨龙的影子腾空而起,万里风雨齐下,雷电轰鸣。祂带着不可阻挡之势向两人袭来,将这方天地全部吞没。

  

  

  

  

5

  

  

  

  

鳞渊境内,本来平静无波的海面突然巨浪涌动。周边的人早已被疏散去别的洞天,唯有零星几个云骑军尚在做着扫尾工作。

  

洞天已经搜寻完成,云骑刚要踏出洞天港口,眼前恍惚掠过一抹银色的流光,等他再仔细寻去,有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挠了挠头,怀疑自己看错了,这时同队过来汇合,说洞天中的普通人已经全部撤离,才放下心来。

  

海面之上,银发的女子一步一步迈入深处,海水在她脚下冻结,她步步坚定,像去杀人,又像去救人。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重,四野沉沉,闪电在云层里出现,雷声自远而进袭来。

  

天空慢慢地映出一线红色,然后那抹颜色以极快的速度沁染开来,云层犹如饱吸鲜血,倒映着混浊的海面。

  

龙形在血海中翻腾,每一次龙啸都带起滔天的巨浪。雷电的在云层里游走,像是蛛网般与金色的符文相叠,缠绕住污浊的血云。

  

景元微微眯上眼睛,眼前是支离破碎的肢体染红的泥土和更深的血色,在天空那团纠缠的血肉之下,是云骑的哀嚎与怪物的嘶吼。

  

还有一轮黑色的‘太阳’。

  

  

  

朱红的雨丝伴着雷声而下,脸上滴落一线微薄的凉意。他回过神,海面上的龙形没有与污秽的血肉厮杀。天空的阵纹缓缓压下,没有黑色的‘太阳’。

  

年幼的护卫站在身侧,身后是列阵的云骑。他迎着护卫担忧的目光笑着摇了摇头,复将目光投向阵中困兽。

  

“如我不敌‘龙心’,劳烦将军切勿心软。”

  

摇曳的灯火下,龙角华服的青年将东西交托给他。

  

他呼出一口气,扬声启动阵法。大雨刹那间滂沱落下,身侧的护卫犹如雨燕投林御剑而去。

  

  

——————

  

“吞纳‘龙心’,失败了会怎么样?”

    

棉巾下的脑袋抬了起来,被盖住的脸发出蒙蒙的疑问声。

  

丹恒擦头发的动作一顿,老实交代。

  

“大概会丧失神智,变成‘龙心’的容器,我被祂吞噬,作为丹恒的那部分彻底消失。”

  

他没掀开盖在穹脸上的棉巾,不敢注视那双眼睛。

  

“变成恶龙?吃人的那种?”

  

穹伸手扯掉脸上的棉巾,仰头看着丹恒。

  

“要是你变成恶龙,我就把你带在身边,每天割肉放血养你,你什么都不记得,我就一点点教你。”少年脸上神色认真,“失败也没关系,我是你的退路,绝对不会让你消失。”

  

他抿起唇,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灵魂像是被人好好保存,陷入进某些柔软的东西里。

  

“少跟着三月看那些奇怪的小说。”他拿回棉巾盖住那双眼睛。

  

“容纳‘龙心’后我会有一段时间控制不了身体,那个时候,祂为了夺过躯壳,会寻找我最坚定的‘缘’,亲手斩断。”

  

穹听见声音越来越近,“要记得躲开我,再之后,麻烦你唤醒我。”

  

有什么隔着棉巾落在额头上。穹闭上眼睛,伸手环住那人的颈项。

  

“别担心,我们会赢。”

  

  

  

  

6

  

  

  

腕的红线略略绷紧,穹握紧手将红线缠在手掌上。他转头看向一侧等候的持明,想着待会可能顾及不到。

  

“这里一会可能会有危险,你应该先离开。”

  

“危险?”湍樾从思考中惊醒,少年是龙尊带进禁地的,自己并不清楚此番容纳灵魂之行会有什么危险,但通元识微,定是比自己知道的多才会这样提醒。

  

“龙尊他……”

  

“我会守着。”

  

“我留下来会是拖累?”

  

“是的,我可能没法分心保护你。”穹点了点头。

  

湍樾向着穹拱手告罪,“烦请您多加费心。”

  

他看见少年颔首,抬步向来时的路往回走。与其在这里惺惺作态倒不如出去搬些救兵来的实在。

  

穹看见湍樾的身影消失在珊瑚琼枝间,便收回视线把缠着红线的手按在卵壳之上。

  

细小的游光在他身侧摇曳,他闭上眼睛感受那点细微的扯动。

  

朱红在眼前扩散。

  

风声与水声共鸣。

  

金色的游光连成线和乍然放松的红线环绕着他。

  

空气中无数声音在此处交汇,它们齐鸣欢庆仿佛在庆贺什么的诞生,有时又低转哀婉,像是在为了什么哭泣。

  

跳动的龙心沉闷如擂鼓,禁地两侧巨浪涌动,在某个瞬间翻腾,海水倾泄而下。水流以不可阻挡之势飞快冲来,像是要吞没一切。

  

万物沉默不语,宁静重回此地。

  

在海水的静默中,少年缓缓睁开眼睛。融化的黄金在眸中流动,瞳孔深处仿佛有东西在旋转绽放,犹如星团呼吸膨胀。

  

普世同谐,群星共熠。

  

以强援弱,以死护生。

  

世所同根,万物皆我。

  

他忽得获取了某些能力,于是拨开海水往上浮起。流水在脚下变得凝实,被某种血色浸染,他站在海面之上,抬头看向天空,金色的瞳孔中映照朱红。

  

天穹之下,滂沱大雨在这方天地周围连成厚重的水幕。龙角华服的青年悬立于龙形之前,他将视线投注而下,恍若神灵俯瞰人间。

  

  

—————— 

镜流抓住持明的胳膊往旁边一甩,侧身挥剑而去,断裂的石柱被银月般的剑气斩成碎石纷纷落下。

  

湍樾被摔得七荤八素,刚想站起来又被满天的石头雨兜头砸下。刚救了他一命的女子并不关心这种小事,见周围稍稍稳定了些,便问他是不是丹鼎司那小龙女的老师。

  

女子黑缎覆面,发如银月。湍樾只觉眼熟,但刚刚脑袋被石头哐哐一顿砸,只抓住了龙女老师的这些字眼,胡乱点了点头,又看向远处狂暴的海面。

  

“多谢侠女搭救。”也是他运气不好,明明都要到安全区域了,偏生遇到此地石柱倒塌,差点身死乱石之下。不过到底记得搬救兵一事,只拱手谢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本该重谢。但我身有重责,需赶回族中,等事情平息,再谢侠女。”

  

那女子目光一直向远海遥望,对身侧持明恍若无睹,等到湍樾快要待不住了才缓缓出声。

  

“小姑娘要我把她老师带回去,至于你的事……”她回过头,直接用术法捆住持明往海岸方向去,“不需要。”

  

湍樾两辈子加一起也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他听见女子的话,连忙往那片海域望去,依旧是血云压阵,雷雨惊海,什么都看不见。

  

女子没管水泡里持明的挣扎,她想起暴雨中的身影,难得蹙起黑缎下的细眉。

  

同谐命途的行者什么时候是这样对敌的了,直接强行用拳头砸?

  

  

  

  

7

  

  

  

  

我没见过外面,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唯一了解的就是身处的这间牢房。毕竟在我那简短的记忆里有九成都是在这里渡过的。

  

砖石看不清颜色,周围也没什么声音,只有偶尔巡察的盔甲人走过。盔甲这个词是从书上认识的。

  

自从那位个子很高头发很多的将军来过一次后,牢房里便多了许多书。

  

然后我开始‘看见’。

  

阳光,风雨,植物,动物,长生种,持明……外面比我想象的要好,我期待着这场不知时长的囚困结束。

  

外面,是什么样的。

  

等到牢房里的书换了一批,我开始想起一点陌生的记忆,那些记忆和来这里之前时龙师的责问混为一谈,分不清谁是谁。在那些记忆开始侵扰梦境之后,我决定给自己起个名字。

  

丹恒,丹心如恒。

  

那位将军沉默着看着我,明明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可我确实感觉到了悲伤,像潮水快要没过口鼻,让人窒息。

  

“是个好名字。”

  

那位将军笑着夸赞,又询问了些其他问题。等把新书放下便告辞离开。

  

他在怀念谁?我又是谁?

  

这些问题唯有漫长的时光可以解答。

  

时间给了我答案。

  

丹枫。

  

我一切罪业的源头。

  

我也看懂了那位将军眼底的怀念,他们应该是很好的友人。

  

身上的枷锁被人解开,有云骑押解我走出这方天地。那位将军抗着族中龙师长老与六御的重压,放逐我永不可回到这里。

  

自由,触手可及。

  

这不过是这艘巨舰上极为普通的一天,集市刚刚出摊,叶尖的露水还未干涸。如同书中的一切拓印在现实,新奇而美丽。

  

我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身躯,这副身躯属于自己,属于当下这个名字。

  

等到押送士兵替我解开最后一副枷铐。我登上港口,没有回头。隐约地,我感到城市之中有几双眼睛注视着我,满怀恨意。

  

未来仍在眼前,不知何处。

  

群星显晦,不发一言。

  

我看见书中的世界步步呈现,旅途中的恶意波折没有影响到宇宙的瑰丽。但那些叫着那个名字来刺杀的人拖慢了我前行的步伐。

  

我想要远离‘故乡’,想要摆脱过去的影子。

  

可是我兜兜转转,‘故乡’又困住了我。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回来?

  

恍惚间有双金色的眼睛。

  

有人在耳边呼唤。

  

“丹恒……丹恒,醒醒……丹恒!”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少年眼里滚动的露水,聚集在一起,压下了眼睛,在看见眼前人慢慢恢复神智,那点露水轰然坠落,露出水洗般的金色。

  

“丹恒!”

  

他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在少年耳侧回答。

  

“我是。”

  

与光同落。

  

  

  

  

8

  

  

  

  

天光跳出云层,那些朱红全部散去。丹恒躺在水面上,手边是不知何时漂转而来枫叶。

  

他侧过头,水面下隐约有道身影。那个人有着和他一样的脸。那人闭着眼睛轻笑,两个人的手背隔着一层水面交叠,一颗金色的珠子慢慢浮现在手中。

  

有人消失在水中。

  

他看见自家灰毛的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身衣服破破烂烂,鲜血从额头淌下,染的眉毛和睫毛一片红。

  

人有些呆愣愣地在他身边躺下,手搭在胸口,眼睛一眨不眨。好半晌人才缓过来劲。

  

“我应该说一句超级帅的话来总结,可惜现在脑袋一团浆糊。”

  

“闹这么大,不会被景元抓去幽囚狱吧。”

  

“嗯,我们俩个一起坐牢,等杨叔来捞。”

  

“被通缉这么多回,蹲大牢还是第一次。他们优待伤患吗,我身上好疼。”穹打了个寒颤,疼的面目扭曲。

  

“应该是治好以后才关,罗浮还是比较优待罪犯的。我们还是外族人,最后可能是以危害治安罪逐出罗浮吧。”

  

“你是不疼的吗?”穹艰难地侧头看他,“我打的挺重的,你咋没什么反应。”

  

“还有种可能是没有反应就是最大的反应。不要怀疑你的力气,我身上的骨头估计断完了,动不了才正常。”丹恒将手里珠子滚到那边,见穹的视线被勾引了去,还伸手去够。

  

  

一只银色的燕子御剑落下,彦卿站在远处观察,随后跑到景元身边禀告。

  

个头很高头发很多的将军没什么顾忌地走到两个伤患身边,他略挑起眉,笑眯眯地下令。

  

“幽囚狱一游,请吧两位。”

  

  

  

  

  

终于写完了,后面就是后日谈了。

螺丝椒

【砂穹】死性不改

*OOC致歉

*字数预警

(一)

星穹列车的幺儿目前正在热烈地追求公司战略投资部的砂金。

沉闷的工作环境中需要一些适当的娱乐充当调料,让硬邦邦的身体还能注入些许的活力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毫无疑问,八卦是所有娱乐中成本最低、最能引起广泛讨论且又不失乐子的一个选项。于是,这个消息像风一般传遍了公司。

其实按理来说,对于总监的私事,普通员工们其实很难有获取途径。那些总监一个赛一个的神秘,加之公司严格到苛刻的层级制度,一般员工干到退休都不一定见过那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更别说,还拿大人物的私生活进行八卦。

无他,只是穹的举动实在是太明目张胆了。

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的礼物源源不断地往砂金所在......

*OOC致歉

*字数预警

(一)

星穹列车的幺儿目前正在热烈地追求公司战略投资部的砂金。

沉闷的工作环境中需要一些适当的娱乐充当调料,让硬邦邦的身体还能注入些许的活力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毫无疑问,八卦是所有娱乐中成本最低、最能引起广泛讨论且又不失乐子的一个选项。于是,这个消息像风一般传遍了公司。

其实按理来说,对于总监的私事,普通员工们其实很难有获取途径。那些总监一个赛一个的神秘,加之公司严格到苛刻的层级制度,一般员工干到退休都不一定见过那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更别说,还拿大人物的私生活进行八卦。

无他,只是穹的举动实在是太明目张胆了。

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的礼物源源不断地往砂金所在的办公地点送。时不时还能捕捉到一只拿着各种各样鲜花的小浣熊本人。

加之,这位无名客先生实在是太不把公司的员工当外人了,上至高层总监,下至普通老百姓,男女老少,他都非常乐意聊上两句。虽然有时候的回答总给人一种牛头和马嘴结合的怪异感,但穹的态度实在坦然又松弛,对话突兀却不冒犯,美好的精神状态,再配上穹那张天然的帅脸,诡异地击破了部分公司员工的弱点。导致越来越多的员工在听闻穹又来到战略投资部的时候,慕名而来。

其他的对话可能各有各的不同,但只要问起他来干什么的时候,穹一定会用他那张非常能打的脸,说出与他漂亮的脸蛋非常不符的话——“求偶。”虽然简洁,但着实奇怪,实在是有一种奇特的喜剧效果,据说同为战略投资部的托帕总监第一次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难得地在众多员工面前发出了一声惊天的爆笑,虽随后止住,但这就跟你在骂骂咧咧开线上会议时误触了话筒开关一样,即使立马就关掉了,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记忆可不会骗人。

听闻穹又来砂金办公室门口等砂金了,托帕看着手头工作已经完成得差不多,毫不犹豫带着账账,借送资料的名号,来“关心”一下自家好同事的感情状况。她作为砂金为数不多的、可以划为朋友的那一类人,能够比那些普通员工知道更多内幕。比如,她能够猜到,砂金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彬彬有礼,他的动摇程度可能不是一星半点,但却还是一直保持着那条名为“朋友”的、摇摇欲坠的界限。拜托,这可比星际和平公司拍的那些影视剧精彩多了,托帕作为特等席嘉宾,看得津津有味。

这次,依旧是在办公室门口不远处,托帕看见了穹:“哟,穹,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最近还好吧。”

“托帕。”穹也很高兴地挥了挥手,手中的粉紫色的鲜花还带着露水,每一片花瓣都迸发着生命力,非常新鲜。不过……

托帕将视线放在盛放着鲜花的容器上,真的是一个模样十分朴素的、垃圾桶。托帕嘴角一抽,出于礼貌没有笑出声。

穹看见托帕放在花上的视线,大大方方地展示给了托帕:“你看,这花是不是特别衬砂金的眼睛。”

托帕这才看出这花的玄机,花朵的边缘有着浅浅的紫色,花瓣主色调是粉紫色的,但令人惊奇的是接近花蕊的地方花瓣又带上了浅蓝。很像砂金的眼睛,托帕由衷点点头。

“对吧!”得到肯定的穹看起来更高兴了,他轻轻抚摸了一下花瓣,低头的神情是十分的专注,“我在那颗星球上发现它的时候,就觉得一定要把这孩子带回来给砂金看看。”

然后他抬头看着托帕,本就是亮色的眼睛因谈起了喜欢的人和事儿变得更加耀眼,甚至像有金色流光寓于其中:“而且我问了本地人,这花的名字叫伯利恒,在那颗星球的语言体系中,是象征希望的意思。”

“因为它即使离开了土地也不会死亡,只需要一点水和营养液就能一直活下去,生生不息。”

“嗯……那这个形状奇异的花盆是……?”托帕还是没忍住将目光落在了垃圾桶上,“你是真的喜欢啊……”

“因为这孩子我之后会返还给原星球的,这次就是带来给砂金看看。”穹挠了挠脑袋,“所以好歹要好好对待这样一株被迫背井离乡的小可怜吧。”

“而且虽然在哪里都能够好好活着,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在家乡好好活着吧。”

穹絮絮叨叨地和托帕讲着这次的开拓见闻,托帕也笑着听得高兴。他的世界实在是丰富多彩,在他身边很难体会到乏味的感觉。

“说起来……对了!本来想要托砂金带给你的,你在那就太好了!”穹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将花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在那个托帕一直觉得很神奇的背包中掏了掏,随即递给了托帕一条项链,项链简约大方,是托帕没有见过的制作工艺,放在手中的时候还带着暖意,温润至极。

穹喜欢为自己的朋友带去他觉得适合朋友的各种东西,并在还能有机会见面的时候,将这些礼物送出去。越到现在,穹越知道开拓之旅是一个需要不断告别的旅程,因此他更加珍惜每一次能够见面的时光,并且选择将这些记忆小心珍藏。

托帕对于这项链确实爱不释手,她抬头看着穹一脸期待被表扬的骄傲表情,明明光线并不强烈,但托帕却条件反射地闭了闭了眼。这孩子啊……随即感慨,砂金确实很厉害,这样的攻势他居然能坚持这么久。

“谢谢你,我很喜欢。”托帕笑着将项链细细收进自己的口袋,不留余力地表示了对这条项链的喜爱,声音中带上了些许的调笑,“我去把资料给砂金,顺便帮你催催他。”

穹在托帕调侃的视线中,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二)

托帕敲敲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心情颇好地走进了砂金的办公室:“穹他又来了哦。应该是带了很多东西。”

砂金此时刚刚结束一个线上会议,闻言,本来皱着的眉头松开了,托帕能够感觉到他周身气息变得柔和了许多。但这并不妨碍砂金对看热闹的人进行攻击:“我们的托帕总监什么时候这么闲了。”

托帕摊摊手:“现在大家可都在下注,看你多久被拿下。”

“……就没有一种可能我并不会答应穹。”砂金听闻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穹的高调有时候也颇感苦恼。他虽然不是什么低调的人,但如此高调地展示自己的情感,还是让砂金有些招架不住。

“那可就更好办了,多亏穹这段时间的频繁刷脸,有不少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等着上位。”托帕带上了几分看好戏的神情,“毕竟尤其是像你我这样的人,应该都很难不喜欢穹这样的吧。”

“……”砂金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我先出去了,毕竟不能让穹久等。”

“穹这家伙……都说了不用在意那些流言进来等我就是,他在这些时候反倒是固执得可怕……”砂金嘟囔着走了出去。

托帕这才想起自己也曾问过穹为什么不直接进砂金办公室区域进行等待,她丝毫不怀疑,只要穹说,在不泄露公司秘密的情况下,砂金绝对公司门大开地欢迎他。但穹摇了摇头,他很认真地表示自己毕竟不是公司的人,而且星穹列车和公司也并不可能永远是一条战线的,他这个样子贸然闯入,会给砂金带去不必要的猜忌。“我想尽可能证明我没有恶意,对公司没有企图,也不代表什么立场,我只是真的很喜欢砂金。”太过于天真的回答,但在触及那双闪着光的眼睛时,托帕又很难说出什么苛刻的现实去浇灭这双眼睛。

在那次的对话之后,托帕甚至抽空观察过穹的举动,她才发现,穹的活动区域其实一直都在公司前台、公司待客厅附近,甚至,以喜欢垃圾桶而闻名的开拓者居然忍住了自己翻任何垃圾桶的冲动。托帕啧啧称奇。

“你明明有意,但还是就这样把人家吊着,即使大概能明白你在想些什么,我也劝你最好果断点做决定。”托帕在后面开口,语气中虽然还是有笑意,但是也多了认真。

知道不应该插手他人的情感生活,只是托帕看着面前这个一向果决现在却踌躇不前的同事,又想起穹此行的种种,忍不住多嘴:“想接受的话,有时候也不用考虑这么多的,别让现在的自己后悔啊。砂金。”

砂金没有回答,没有停顿,推开门走了出去。

托帕听见了穹很高兴的声音叫着砂金。她觉得很难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开拓者,在本身就拥有着极强亲和力的情况下,他还笑吟吟地、专注地看着你,好像只要你出现,他的目光一定会捕捉到你,并且为你点亮。

托帕透过单面玻璃看着砂金,那个人眼中的温柔,以及深埋在温柔下涌动着的占有看得托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神都快别人扒了,结果还在这儿犹豫,”她揉了揉在一旁的账账:“账账你看,有的人一掉进爱河就变笨,笨得要死。”

片刻后,托帕又叹了口气:“不过也难怪,再大胆的赌徒也会有不敢赌的时候。”

太好的现状反倒让需要考虑太多的未来变得可怖起来。人面对美好的东西总是会小心翼翼,尤其是以前本就一直被索取、很少有机会得到的人。

砂金作为赌徒,早就有过无数次令人眼红的成功与胜利,除去自己那不幸的幸运以外,堆积在幸运之外的是对敌人的了解,是对周围所有有价值东西的利用,他虽自称是赌徒,但砂金明了,若只靠那可笑的幸运作为凭据,自己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了。因此,一步步走来,砂金更多时候都倾向于用理性做事,而非感性的直觉。因为一旦自己需要依凭直觉做事,那就意味着他能用的所有手段似乎都用尽了,只能尽可能创造有利条件,然后顺应直觉,静听天命。但天命意外的残酷,总是带走那些他身边的人,留下他挣扎。

不怪他小心,那些对自己好的人、那些他深爱着的亲人都死了,自己什么都没保护住。

砂金弯着眉眼听着穹的开拓见闻,他知道穹不是娇娇花朵,是有能力躲开那些攻击的,但他太想保护住一个人了,尤其是这个人还拿了那么多好看的花朵给他,带给了他那么多的幸福与快乐。

这样的感情对于砂金来说久违了,也有些过于陌生,过往一切积累起来的经验都被推翻,砂金甚至难以从过往各种相处模板中参照出更加恰当的、游刃有余的方式对待穹。他只能东拼西凑、小心翼翼,随时准备退回到更加疏远的地带。那时的砂金尚且感觉到安全,因为他依然在这段关系中处于主导权,他可以随时抽身而退,他也可以选择更加深入。

但渐渐地,砂金发现,这样的主导权不知不觉消失了,自己在面对穹时是出乎意料的放松,而穹那种信任的姿态也实在迷人。这样的变化,让砂金一边沉醉、一边惶恐。他犹豫着、想要重新划清边界。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穹给了砂金一个惊天惊吓。在两人某一次相约告别之前,穹盯着砂金看了良久,全然的专注让砂金享受的同时,直觉传来了一阵不妙,还不待砂金问出口,穹的暴击就来了:“砂金,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能在一起吗?”

没有浪漫的场景,没有精心策划的告白,只是在一次两人告别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穹投下了一颗炸弹。炸弹的对象有且仅有砂金一人。

砂金下意识觉得穹是在开玩笑,但那双眸子过于炙热灼人,砂金在看了一眼之后,就被其中的认真烫伤。而让砂金感觉到害怕的,是他的心脏,此时正欣喜地跳动,让快乐的讯息跑遍五脏六腑。

我原来这么喜欢他了。真心如是告诉他。但砂金压了下去,另一边的理智在试图运作,夺回主动权,只是这股兴奋实在陌生,以往正常运作的理性此刻像是运转过热而死机的电脑。

那一天的最后,砂金只记得落荒而逃的自己。

实在是不能怪砂金,他的亲人们实在是离开他太早了,他曾经有过的喜欢啊、爱啊、祝福啊实在是短暂又仓促,此后很长的一段时光中作为奴隶和埃维金人唯一血脉的砂金根本无从顾忌这些,只能咬着牙磕磕碰碰地学习着残酷的生存方式以图生存。他的长大已经很困难了,那些东西属于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幸好只是奢侈品,而非必需品,难得但不致命。也幸好,砂金足够聪明、足够强大,如今的砂金独自背负着埃维金人的血脉已经走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但这样的经历也就注定了砂金在面对接受好意、接受被爱上几乎是个彻头彻尾的新人小白。

(三)

托帕本来以为这样的好戏会持续好长一段时间,没想到,在一次穹把鲜血淋漓的砂金背回来之后,有些事情似乎发生了变化。

托帕记得穹混杂着惊惶和恐惧的表情,脸上甚至还带着血痕,血污基本上盖过了这样一张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帅脸,但唯独眼睛尤其明亮,只是其中闪烁的却是那金色流光破碎后的碎片。

托帕心头一紧,看着背上基本上像是在血水里游了一圈的砂金,她以为自己的这位朋友可能已经没救了。但在看到那微弱的起伏之后,托帕松了口气,用力拍了拍自己强制冷静下来,通知医疗队、安排砂金的救治、封锁消息……一系列操作还算有条不紊地完成后,托帕看了看为了不碍事,抱着腿蹲坐在垃圾桶旁边的小浣熊,她走上前,蹲下看着穹:“穹,相信我、也相信砂金,会没事的。你受伤了,现在也需要接受治疗。”

穹有些茫然地看着托帕,像某种被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击中的湿漉漉的小动物:“我没事我没事,我等到砂金没事了,我就离开。”

托帕叹气:“那至少也得接受一下简单地处理。”

“是因为我这样,公司会不好和星穹列车交代吗?”穹看着托帕,神情中带上了几分一定要一个确定答案的固执。

这种情况下,托帕自己都没想这么多,她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把思维拐到这个点上的,她很坦诚地摇头:“我只是在担心你,穹。我们都只是在担心你。”

刚刚还像鼓着毛想要让自己在危险环境下显得更有威慑力的小浣熊穹,在听到这个答复之后,偃旗息鼓,看起来恢复了往常呆呆的乖巧模样。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穹在接受伤口处理的时候也很乖,只是时不时会往砂金接受治疗的方向看去。处理完伤口后,穹一瘸一拐地扒拉在砂金病房外,眼巴巴地看着接受治疗的砂金。

托帕以为穹还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甚至都准备好一个休息的房间了。谁知,在确认砂金无碍之后,穹就悄悄离开了。

此后,托帕好像就没有再在公司、在砂金身旁见到过穹。那句:“你为什么现在不来公司了。”删删写写,终究还是没有发出去。思索片刻,托帕翻出了手机中的另一个联系人。

按灭终端,托帕看了看在病房里望眼欲穿盯着手机的人,总觉得这人的伤势明明在好转,但精神却一直没有恢复,这让他象征性挂在嘴边的笑容都带上了两三分苦涩。叹了口气:“公司业务那边,翡翠说让你至少把这头一个月休息过去了再考虑。一定要你处理的,我已经传送到你的终端了,工作量并不多,你注意休息。”

砂金从与手机的面面相觑中抬起头来,点点头:“多谢。”他知道托帕已经足够忙碌,实在是没有必要跑这一趟的,公司通讯也足够发达,这些东西完全可以在线上进行告知。她千里迢迢跑到医疗部,此行只是来探望,想要确定自己的状态。

砂金感到有些抱歉,他暗自在心底记下了托帕和翡翠的帮助,默默许诺自己会尽快收拾好情绪。但现下,才醒过来没多久、难得获得了一个假期的砂金,实在是提不起多余的精力去振作精神让好友安心,因为他现在实在是感觉糟透了,除了身上一直止不住的疼痛,更让砂金难以忍受的是穹的态度。

和穹的聊天短信还停留在自己终于醒来且恢复了行动能力的那天,在询问自己状况之后,那句“砂金,对不起”刺眼至极。虽然在此之后,穹依旧保持着和自己的聊天频率,但砂金却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善于从文字中捕捉蛛丝马迹、擅长感知并利用他人情绪的他,好像感觉到了聊天中那慢慢在被穹强制划清的界限。

这或许是之前的砂金想要的结果,退回到朋友的界限中,对待彼此就像是对待周围的朋友一样,特殊但并非唯一,这样无论是赌徒继续于赌场间游刃有余地行走,还是开拓者继续在星际间贯彻自己的信条,两个人的生活都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改变,即使日后出现利益冲突,只是朋友的话,只是普通朋友的话,也会好办很多吧。

但现在重伤的砂金,在此次旅途的死里逃生之后,反倒笃定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撇开那些理性的思量,撇开那些利益的权衡,内心一直呼唤着、却一次次被自己所忽视的,自己的真心。

一旦确定目标,那便是制定计划,付诸行动。

砂金一向是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的那类人,而这次作为被偏爱的那一方,砂金有信心自己不会被拒绝,连所谓的计划都只是在脑海中草草拟定,殊不知感情瞬息万变,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被穹的态度打了个措手不及。

砂金不明白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如果是因自己受伤导致的愧疚,那自己都卖可怜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穹还是不来看自己。

砂金看着短信,大脑疯狂复盘这次始末,企图从中抓出蛛丝马迹发现穹态度转变的原因。

(四)

两人此次的遇袭是冲着穹来的,开拓者的好声誉固然响彻寰宇,但阳光之下总有阴影,开拓的行为也并非能让所有人感到满意。

穹虽然有着很可观的战斗力,但毕竟在经验上有所欠缺,加之他一向坦荡直白惯了,即使对一些低劣手段有所耳闻,但听说终归不是亲身体会,他对那些暗处的手段依旧认知不足。在处理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波一波人之后,穹发现有些武器上似乎存在着不知名的毒,丝丝缕缕地透过那些难以避免的伤口来到他的神经。砂金会不会也被毒素牵连?穹想了解一下砂金的状态,但目前的局势实在是不允许,这个毒素正在慢慢爬到眼睛,穹感觉自己当前的视线有些模糊。

穹晃了一下神,又一波攻击袭来,他的小腹间差点被捅了一个窟窿,伤口汩汩流着血,疼痛清晰地传来,牙根被咬得死紧,堪堪没让疼痛的呻吟泄出。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虚着眼睛环顾四周,良好的战斗素养让穹迅速做出了判断,他抓过被那群人的同伙缠住的砂金,球棒快速挥过,并且尽可能快地往爆炸反方向跑去。在简单清理完路障后,球棒消逝在空气中,点点火光凝结而成的是炎枪的形状。

而后面敌人还在穷追不舍,周身温度越来越高,就连空气也好像变得扭曲了起来,感觉到可能会发生爆炸,穹皱起了眉。穹看着身旁的砂金,发现砂金此时也正皱眉看着自己小腹的伤口,“没事,”穹大声说,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区区致命伤。”他可是星核的载体,生命力顽强至极。

而穹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就感到自己被一股大力往前方丢去,耳边是熟悉的响指声,穹那双金色眼睛里还未褪去的安抚的笑意瞬间被惊恐吞噬,映照着砂金平静到有些安详的眼睛,砂金的血溅在了穹的脸上。随后穹听见了猛烈的爆炸声。

……

砂金的后背全是血,穹根本不知道砂金伤到了哪些地方,他只能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哆嗦,从物品所剩无几的背包中,拿出急救物品给砂金做急救。

视线依旧很模糊,但还能视物,而且在当下值得庆幸的是,毒素麻痹了他的神经,穹现在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虽然失血和毒素带来的眩晕感一直存在,但一定要带着砂金回去的念头牢牢盘踞在脑袋里面,抓住了穹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行动迅速、异常清醒。

相比于穹的一脸严肃,砂金脸上反倒是依然带着笑,虽然他真的很痛,但是他看见穹一边抹眼泪,一边打响指试图治愈自己的伤口的时候,伤口在光芒下因为愈合而有些发痒,痒痒的感觉一直蔓延到了心里,这样一种疼痛中抓心挠肝的氧意,反倒让嘴角牵扯出了笑。

穹在手机上确定好最近的跃迁点之后,一抬头就看见砂金笑得龇牙咧嘴地看着自己,顿时又急又气:“你别笑了!你还笑!”然后就向砂金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抬着砂金的腿动了动,一边动一边眯着眼观察砂金的表情,然后又靠得更近了一点,整个人的气息快要把砂金包围的时候,这可不太妙,在自己什么都没办法做的时候,这可不太妙。于是,砂金艰难抬手:“朋友,脊椎没有问题。虽然受到了爆炸伤害,但是大部分都是贯穿伤和擦伤,琥珀王在上,没有骨折。”

“所以,”砂金伸手,“来,公主抱我也是可以的。”

穹此刻的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能够感觉到砂金的难受,也知道砂金在缓和气氛,想让自己放心一点。可就是这样,让穹更加难以忍受心里那股快要烧起来的懊恼。连星核都好像感受到了宿主的不安,变得有些躁动。穹强压下心里的难受,在砂金面前蹲下,将砂金的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胸前,然后稳稳地背起了砂金。

这位年龄不大的星核小孩儿在这种时候总是让人额外的安心,砂金将脑袋轻轻放在穹的肩膀上,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砂金自然能够感觉到穹尚未平息的情绪,但即便如此,穹的每一步也走得平稳,似乎是在努力不让背上的人经历颠簸。

“砂金。”从这个角度听穹的声音,闷闷的。

砂金轻声嗯了一声以示回应,伤口虽然还是很痛,但穹的气息包裹住了砂金,这样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安心,再加上失血,砂金感觉眼皮实在是太重了,于是顺从心意地阖上了双眼。

“你不要这样保护我。”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的,“对不起,这次是我疏忽了。”

“不要道歉啊,”砂金轻轻地说,带上几分调笑的语气,“你看……你出事了,我也不好和星穹列车……交代啊……毕竟……”毕竟自己一直动心了还吊着人家,现在又把星穹列车家的宝贝幺儿弄伤了,怎么都说不过去吧。砂金本来想继续和穹说说话,安抚一下穹的情绪,但实在是好想睡觉,他头一次感觉到了人类究极欲望的诱惑。

也不管自己话说没说完,他就安心地睡了过去。

“砂金!”

这可吓坏了穹,如果不是能够感觉到背上之人呼吸的起伏,能够感觉到呼吸扫过自己脖颈的氧意,穹就真的以为要失去砂金了。这可不是梦,不是什么“绝对安全”的匹诺康尼,人没了那就真的没了。穹咬着牙,忍着眼睛里的泪水,一路上都在小声呼唤着砂金的名字,碎碎地说着些抱怨的话,一直到走在跃迁点。

感谢星际和平公司的高科技,感谢琥珀王,砂金并无大碍,在谢过托帕的好意之后,穹只想回到当下最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于是在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之后,穹再次进行了跃迁。

星穹列车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穹的眼帘,随即是帕姆的惊慌的声音:“穹乘客!你怎么了!怎么伤得那么重!”

穹本来已经冷静下来了,但他坐在地上,看到帕姆很焦急地啪嗒啪嗒走过来的时候,被忽略的、被压抑的惊惶、恐惧、后怕,各种情绪倾泻而出,穹跪坐在地上抱着帕姆,哇哇大哭。

这下彻底把尊敬的列车长哭懵了,帕姆这个时候不再在意平日里强调的“列车长的威信”,他本来想拍拍穹,但是闻到穹身上的血腥味,他根本不敢乱动,他都不知道穹到底伤在了哪儿。

好在今天的列车上还有姬子和丹恒。

丹恒手上拿着医药箱,看着哇哇大哭的穹,手足无措,他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情况,于是将目光投向姬子。

姬子蹲下,看着这孩子一身的血,只轻轻撩了撩穹被眼泪和血挡住的眼睛,声音是一如既往的、让穹熟悉无比的温柔:“穹,让我们看一下你的伤口好吗?”

周遭的环境实在是太过安心,穹呜呜地叫着姬子和丹恒的名字,然后就一头栽了下去。

 

“穹,你这次可真是吓到我们了。”三月靠坐在病床上,“满身是血,还哭着叫大家的名字,咱接到丹恒老师的电话,还以为你不行了,眼泪都急出来了。”

“是三月太着急了,”丹恒报臂在旁边补充,“但你这次确实情况很危险,那个毒素似乎只对你起作用,如果不是星核猎手提供了帮助,我们就算治好了你的伤,你的五感也难以恢复。”

“所以咱当时才着急死了,谁能想到他竖着出去,横着回来的啊。”三月嘀嘀咕咕,然后递给了穹一个削好的水果。

“穹,你这次的确是吓到我们了。”丹恒同样走到病床的一旁坐下,“我们并不反对你和公司的代表往来,甚至是伴侣意义的交往,但前提是你的安危不被威胁。”

“啊……你们都知道了啊……对不起……虽然我对砂金是稍微高调了点……但怎么你们都知道这件事了啊……”穹小声嘟囔。

然后在小伙伴们认真且担心的眼神中,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难为情的感觉,他挠挠头,虽然难为情的感觉还在持续,但对穹而言,还有更重要的、需要表达的事情,他认真地把今早对姬子和杨叔说的话再一次讲给了面前的两人:“这次不是砂金的话,我会伤得更重的,不是砂金的错。”

“我……我第一次那么害怕,因为差点就要失去重要的人了。可能是受这样的情绪的影响,我梦到了很多失去,你们都在那之中,不再回应我的呼唤。”

“那太令我害怕了,”穹抓着被子,“但我醒过来之后,发现那些都是梦,现在的我还拥有着我爱的人,世界上最好的伙伴。这太好、也太幸福了,但我发现我开始恐惧梦中的失去会变成现实。”穹想到了砂金,他想起自己曾了解到的砂金的经历,家人尽数离去,背后没有归处,身旁没有信任之人,那是多么令人恐惧和难过的一件事情。而砂金是在这样的道路上走到了今天。

“现实充满了不可控的因素,但我可以控制我的行为、我的选择,为了能够和大家走更长的路,我会变得更强。”穹抬眼看着病床前,从自己睁眼之初就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小伙伴,“我一定要亲手、牢牢地把那些会伤害你们的坏家伙,全部打飞。”他还得更强,他想要成为和砂金并肩作战的伙伴,即使相信砂金就算之后的路也依旧一个人走,也可以走得精彩,但他就是想挤进去,想要同行、想要见证。

“以为你要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丹恒叹了口气,上前就是一个响亮的脑崩儿,“别想太多了,实在不行,”丹恒顿了顿,做出了极大的让步,“你还是去翻翻垃圾桶调理一下吧。”

“就是啊!”三月七在旁边脸红红地捂脸嘟嘟囔囔:“呜哇,都快要习惯你的不正经了,你这样突然这么正经,咱还有些不习惯。”三月七一巴掌拍到穹腿上,弓箭手的力道不容小觑,穹嗷呜一声叫了出来,就听见三月七难得沉淀着温柔的声音:“我们会一起走更远的路的。”

“所以,”三月七话锋一转,凑到穹面前,一把揉了揉穹乱糟糟的头发,“你现在和砂金呢?是个什么情况!”气氛瞬间一松。

穹沉思片刻,决定长话短说,简明扼要地表达自己此次思索之后的宗旨:“这次的遇袭让我思考了很多,我也学到了很多教训。我觉得我之前追砂金的举动太过于鲁莽,太过于明目张胆,这样的行为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而且也会给砂金造成困扰。”

“难怪砂金对我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明白了,不愧是砂金,脑子真的很好使。”

“他明白什么了?”三月七悄悄问丹恒。

丹恒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

穹看起来还在组织语言,医疗间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情感问题实在是丹恒的知识盲区,他虽然很想为自己的同伴出谋划策,但无能为力。于是他将视线放在三月七身上,三月想着之前托帕的短信,又接收到了丹恒视线中的信号,她顿觉责任重大,但她也没经验啊,于是三月硬着头皮,开始没话硬说,打破沉默:“嗯,那你的打算是?”

“我打算偷情。”

“啊、”

“啊?”斩钉截铁的话让三月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三月看着穹一脸正气、势在必得的样子,她猛一扭头看向一旁的丹恒,丹恒老师救命啊!想要让万能的丹恒老师救一下场子,却只看见平日的冷面小青龙脸上出现了空白的表情。

(五)

[穹他超爱。]

托帕一个会议结束,就收到了无数条撤回提示,托帕总感觉自己似乎错过了些什么,于是给三月七回了一个问号。

[没事啦,只是刚刚接收到了一些超过我理解的事情让我的大脑死机了。]

[幸好托帕你没看见。]

[真的,细节不方便透露,但穹他超爱。]

[总之就是,只要是穹自己愿意去做的、不会伤害到他自己的事情,我们列车组不会阻止的啦,放心好了。]

[真的,穹他超爱。]

托帕很好奇穹到底说了什么,会让三月七一句话强调了整整三遍。不过……托帕看着三月七斩钉截铁的回复,居然松了一口气,仅她私心而言,砂金能有这么喜欢的一个人实在是太不容易,她确实不希望穹放弃。砂金考虑的那些东西她并非没有想到,只是在那个孩子身边呆久了,看着这孩子创造了如此多的奇迹,难免会让人升起希望。风险越大,收益也就越大。作为战略投资部的一员,托帕在穹的身上看见了无限的价值,她希望砂金能像平时那样赌一赌,看看这孩子是不是还能带来更多的惊喜。为此,她不介意稍微提供一点帮助。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的托帕决定今天去久违地探望一下某位想要直接在医疗室撂摊子去抓人,却被翡翠毫不留情拦下,现在已经快要相思成疾的总监,顺便为他带去一些他感兴趣的信息。

 

一如往常,一次短暂的开拓之旅结束之后,穹掐好了时间点,悄悄出现在了砂金的病房。

听消息说最近的砂金应该都是在休息中的,但是为什么,穹轻轻拨动了一下砂金的刘海,那双一直让穹无法抗拒的眼睛此刻正紧紧闭着,躺在病床上的砂金还是给人感觉憔悴了那么多。

下次出去多带点好吃的寄给砂金吧,再看看有没有助眠的东西。穹一边盘点下次的个人物资充实计划,一边把砂金露出来的手放回了被子,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被子,乐呵乐呵地偷拍了几张砂金的睡颜,就准备返回星穹列车休息了。

转身的下一秒,抬起的脚还没迈出,穹就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什么挂住了,他猛地一个踉跄。

穹没想到,自己的偷情会被这个人抓个正着。

我明明是在砂金被注射下助眠药剂之后才来的,银狼说过那药剂可是可以放倒一头大象的。那为什么砂金还会醒着,为什么我还会被砂金逮住。穹的大脑开始飞速转动,试图找出一个自然的解释,以告诉砂金自己不是变态,只是路过碰巧来探望一下。

“这位午夜灰姑娘,不打算再坐一会儿吗?”声音还有些哑哑的,像一把小刷子一样,刷得穹心软。

穹回头就对上了那双自己喜欢得不得了的眼睛,房间的灯光为了照顾病人的睡眠,只留了一盏夜灯,莹莹的灯光映照在砂金的眼睛里,让眼睛看起来像是盈满了水光,好像在诉说着什么天大的委屈。

“啊……”穹的大脑对上这样一双眼睛,瞬间宕机,他啊了半天,语言系统和脑子在砂金这样的注视下一起手拉着手奔向了外太空。

砂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诉求:“我亲爱的朋友,不多坐一会儿吗。”语气如常,但就是让穹诡异地抓住了一丝不开心的气息。

穹试图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不敢太用劲,怕把这个看起来就很虚弱的人拽下床,但很明显,穹这个猫抓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扯动。

偷情被当事人发现了该怎么办?

“啊,不是,砂金你听我解释,”穹慌慌张张地试图解释,“我没有想来看你的,啊不是……我每天都来看你的,啊好变态……我不是来看你的,好无情……我每天就是来看一下真的什么都没做,难不成我还想做点什么……我就是路过一下,这是不是太明显了……”

砂金就拽着穹的衣带,看着这人在自己面前说起了单口相声,因为衣带子被自己拉住,行动收到了限制,穹就像被台柱子拴住的小狗,只能在一亩三分地焦急地原地转圈圈。太有活力,太有趣,一个人居营造出了热闹圆满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实在有些久违,砂金低头轻轻笑了。

穹看着砂金低头,双肩还有些微微颤动,以为是自己的态度伤到了砂金,他小心地靠在了砂金病床的边缘:“嗯……砂金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砂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想起托帕和三月的教导,微微抬眼看着穹,安静地看了两三秒之后,才好似叹息一般地开口:“你一直没来看过我可能不知道,拖你之前及时治疗的福,我恢复得很快,现在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

穹突然感觉自己受到了崇高道德的谴责。

穹本想为自己狡辩,但为数不多的常识告诉他“每天半夜偷偷探望你”这件事情如果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就不能算偷情了,所以他看着砂金,憋了半天就憋出了一句苍白的:“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那你今晚可以陪我一会儿吗?”砂金依旧没有松开拉着穹衣带的手,他只是用另一只输着营养液的手,艰难地拉了一下被子,将自己更深地买进了被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穹。

见营养液有倒流的趋势,穹急急忙忙地制止了砂金的动作,将砂金拉着被子的手轻轻放好,又调整了一下营养液的导管,掖了掖砂金的被子,正准备坐回去,手就被握住了。

穹差点重心不稳倒在砂金身上,他这样倒下去一定会压到砂金的伤口!穹只好在被砂金抓住右手的同时,用左手支撑在砂金的病床旁,再加上衣服带子也被砂金拽住,导致穹目前的姿势极为难受:“砂金……你……”结果就在这样别扭的姿势下对上了砂金的眼睛,穹要说的话瞬间卡壳,脱口而出的话语被感性的冲动加工成了直白的赞美,“你真好看。”

砂金的眼睛一向是穹难以抵抗的,他每次看着穹的时候,眼睛会盈满笑意,有着天然直觉的穹总是能够对他人目光有所分辨,他喜欢砂金这样看着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下,穹会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而现在,那个眼睛现在隐隐透露出了祈求和疲惫,却好像还在被主人拼命隐瞒。

砂金被穹的直言直语搞得一愣,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精心挑选的表情。

在托帕告诉自己三月七的结论之后,砂金开始主动联系三月七,试图从外围获取突破信息。不知道穹是不是对三月七说了什么,这个和自己没什么交集的小姑娘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却没有之前的防备警惕,虽然这位星穹列车的小姑娘似乎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欲言又止,好像隐藏了些什么。但他能判断出这个小姑娘是真心实意地希望穹和自己能够好好的。利用上周围一切能够利用的信息是砂金一直以来的致胜秘诀之一,在时不时和三月七的聊天中,砂金也得到了一条很重要的信息:

穹其实基本上每晚都会来看望自己。

[砂金先生,穹的脑回路比较具有个人特色,他说的东西你别按照常人思路去理解,反正总而言之,你不必太担心穹对你的态度。]三月七一向是个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但三月七这次总有一种“自家猪只会被别人白菜引诱得屁颠屁颠跟着白菜跑的”恨铁不成钢,作为穹的娘家人,她不想让穹看起来那么好追,到底没说得太直白。难得在和砂金聊天中努力维持了并不多的点到即止的交流艺术。

穹打断了砂金的思绪,伸出手遮住了砂金的眼睛:“在聊些什么之前,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不会走的。”

“说话算话。”砂金声音哑哑的。

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穹却觉得性感到爆,他在心底发出美少女尖叫,面上一本正经,“无名客信誉很重要的,”穹放下盖在砂金眼睛的手,拿起床头的一杯水,“你声音真好听,但感觉你喉咙不太舒服,要喝点水再睡吗?”

砂金看着穹红红的耳朵,听着穹毫不保留的赞美,他始终想不明白,这小星核精是怎么做到害羞但如此直白,抿了一下嘴,止住快要跑出来的笑意,右手接过水,但左手依然死死拽着穹的衣服,这样的动作让他的行动看起来有些别扭,穹小声嘀嘀咕咕:“都说了现在不会走了。我可是向来使命必达,信誉一直很好的。”但是并没有做出任何制止砂金此行为的动作。

不得不承认,虽然穹时不时言行举止惊人,但他确实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安心的存在,砂金在感受到熟悉且令人心安的气息之后,潜意识带来的稳定与安全,让砂金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六)

再次醒来的时候,砂金发现自己依旧拽着穹的外套,病房内的窗帘都被拉上了,灯光很昏暗让人不知道是几点,没有关紧的房门稀稀落落地泻进了穹通话的声音。

“丹恒老师,我今晚就不回列车啦,你帮我给帕姆他们说一声。”

“嗯嗯,放心,我最有分寸了。”

通话很快就结束了。

病房门打开,穿着内衬短袖的穹走进来,砂金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就感觉穹坐在了自己的身边。片刻,砂金就感觉自己的头发被穹轻轻拨了拨,眼睑上痒痒的感觉消失了,应该是眼前的碎发被拨开了。

“果然,不管怎么看,都是好伟大的一张脸。”

砂金就听见穹止不住的小声惊叹。

对他人视线相当敏感的砂金,能够感觉到穹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但那种纯粹的赞美和欣赏,与算计、贪婪,与防备、厌恶带给砂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可以面不改色的接受后者,却实在难以抵抗前者。

所以他睁开了眼睛,陷进了一片亮眼的金黄。太久未见的颜色让砂金选择别开了眼,不再与穹对视,而将视线虚虚放在了穹的后方。

不过穹并不买账,他扳过砂金的脸,打量了一下,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感觉精神一点了。”

“那么,要吃点东西吗?”

此次见面,砂金能够感觉得到,穹好像已经自己想明白了什么,他对待砂金的态度又恢复了两人之前的相处模式,直白、热烈,将自己喜欢的想要的都不由分说地摆在砂金面前。

但这样的态度让砂金没由来地感觉到惶恐,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穹在想什么,这种脱轨的感觉让向来喜欢掌握主动的自己,非常没有安全感。

见砂金在发愣,穹伸出手在砂金的眼前晃了晃:“hello,我亲爱的朋友,今天很不在状态啊。”

砂金暂时压下心底的不安,垂下眼帘:“抱歉,我最近太累了,所以反应有点慢。嗯,我现在确实有点饿了,想吃点东西。”声音很低很轻,配上砂金这样一副垂首的样子,看起来无辜委屈又可怜。

穹被会心一击,直接破防,造成了短暂的僵直状态,然后他开始变得忙碌起来:“哦哦,哦,好的,嗯,吃的,吃的,对,吃的。”

原本还比较安静的病房硬是被不知道在忙什么的穹搞得有些吵闹。砂金轻笑,少见地为自己优越的长相感到快乐。

“不再吃点吗?”穹托着下巴看着砂金,“你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砂金苦恼地停下了动作,他一方面很享受穹这样满眼认真看着自己的样子,但另一方面,他又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他想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这种感觉,适应之后,他笃定自己一定会爱上这种感觉。他擦了擦嘴:“已经很饱了。”

“那我们聊聊?”

砂金一顿,撇开头:“……我还可以再吃点。”

穹笑了,这样的砂金实在是有些可爱,他把未吃完的食物收好放在病床旁的小桌子上,然后带着些调侃:“砂金不想聊的话,我就先走咯。”

砂金自然听出了穹的笑意,他认命地转过头,挺了挺身板,摆出了谈判的架势:“你说得对,我们的确应该谈谈。”

穹拍了拍砂金:“我亲爱的……朋友,不用那么正式。我本来最近就打算和你聊聊。”然后收敛了自己脸上的笑容,他很认真地看着砂金:“砂金,抱歉,我什么都没说清楚,就以那样的态度对你。”

“关于这件事情,小三月已经很认真地告诉过我了,她说我这样的行为会造成误解。”三月七也没想到,她本意是暗示穹别把暗恋当成偷情,但星核精的脑回路实在曲折,愣是在听完别人的解释后形成了一套自己完整的逻辑。

“而且砂金是一定会想很多的人,至少比我想得多,我这样只做却什么也不说清楚的态度会徒增砂金的烦恼。”

砂金努力忍住打断他的冲动,生怕他下一句就会蹦出来一句划清界限的“所以我当面告诉砂金我要和砂金保持距离”这样的话。

“因为之前遇袭的事情,我一直不知道以怎样的态度面对砂金,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很认真地在思考我的感情,以及我对待砂金的态度……”穹深吸了一口气,下了定论,“最后的结论是,虽然可能之前给砂金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但我发现我还是喜欢砂金喜欢得死去活来。”

砂金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只是依旧提心吊胆穹会不会在下一句来一个绝妙转折“但是……”

好在穹向来不按照常理出牌。

“丹恒老师告诉我,如果对当前如何选择感到迷茫的话就回过头去看看过去的开拓道路,看看自己一路上是怎么走过来的。过去会告诉我答案。”

“卡芙卡对我说过,当你有机会做出选择的时候,不要让自己后悔。”

“匹诺康尼的时候黄泉也告诉过我,就算结局已经注定,也会因为不同的选择,和经历的事情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意义。”

“我发现砂金是因为责任而不得不为了保护我而差点丧命的时候,我有些不甘心,但更多的是很后悔,因为砂金还有自己必须活着要完成的事情。那些事情不比我的命轻,甚至对于砂金来说应该是更重要的。”

砂金的大脑飞快转动,穹在说什么?什么责任?他就是单纯爱他爱得见不得他死,跟什么责任有什么狗屁关系。

“我思考过,和砂金保持更远一点的距离,但仅仅只是这样想,我就被更大的后悔笼罩了,我依旧想和砂金在一起,哪怕只是像砂金所期待的那样作为亲密的朋友也好,哪怕这样会让砂金陷入危险中,但我也不想放手。我保证,我会更努力地保护砂金的。”

“当这样想时,我发现自己轻松了不少。”

“所以,砂金,我决定,要和你偷情。”

“啊?”

砂金听得很认真,他为穹的真诚再一次感到惊讶,虽然感觉这孩子应该是误解了什么,但这也是砂金为之着迷的一部分,赤忱坦然,以至于穹最后的抽象结论得出之后,砂金的脑袋接收了文字,但完全没办法理解。如此正经的过程,到底是如何得出如此离谱的结论的,砂金实在想不明白。

砂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暂且不提他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被一记直球打傻这种小事。关键问题在于,穹这些个结论,又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砂金揉了揉太阳穴。

“穹,”这下是连那略带调侃的朋友也不叫了,“我可以知道你是怎么、在前面那么严肃的思考之后,突然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的吗?”

穹看着砂金眨了眨眼睛:“因为我喜欢你,所以非常希望你能快乐,但如果是我的喜欢造成了你的困扰,让你不快乐了,那我会努力悄悄喜欢的。”

“所以,你对偷情的定义是?”砂金摸了摸耳边的头发试图遮住自己发烫的耳朵,隐隐觉得抓住了穹的脑回路。

“偷偷表达自己的感情。”穹看起来兴致勃勃,甚至还为自己想出的解决办法颇为骄傲,“虽然只是我单方面偷情,但如果哪一天,砂金喜欢我的话,那就更好了。”

砰——砰——,一下又一下,心脏鼓动的声音有些太大了。

很好,从各种方面来讲,砂金都觉得自己不能让穹继续这个话题了。但在中止这个话题之前,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我能知道,你又是如何得出你让我困扰这件事情的吗?又是如何得出救你是出于我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责任感的吗?”

穹无一字增减地完整复述了砂金昏过去之前的那句话。然后在砂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声音越来越小,“所以,砂金觉得我是星穹列车的一员,要保护好我,不然公司和星穹列车的关系可能会闹僵。但这样就给了砂金好大压力,我不想这样……”

穹看着砂金扶了扶脑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好半天没说出话:“砂金?”

“没事。”砂金叹了口气,饶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是这句话出了岔子,让他的星核先生思维直接拐到了外太空。果然,面前这只小星核精的做人经验太过于匮乏,如果用拐弯抹角的话可能根本拐不到他的脑回路上。“亲爱的,救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星穹列车的一员,只是因为我不想你死掉。”这句话说得很郑重,很认真,但如此直白的话语并非砂金表达的常态,这让他有些难为情,但并不讨厌。

“所以,别像之前那样好吗?三月小姐说得对,真的很容易被我误解为你讨厌我了。”砂金垂下眸子,看上去疲惫又委屈。

“我只是在尝试藏好自己的感情,偷情我也是第一次,还不太熟练……”穹尝试解释,在触及砂金的表情之后,瞬间坐直,认错态度良好:“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所以穹,可以不用、”砂金顿了顿,感觉自己明明没谈,却像是在玩什么羞耻play一样,后面几个字简直说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不用偷情的。”

穹眼睛一亮,点点头,看起来乖极了。

砂金以为穹还会说些什么,结果这孩子就坐在那里,很认真地看着砂金。这样的眼神太过于专注,砂金难以否认从中得到的愉悦,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身体在这时才算彻底放松下来。受伤的身体需要足够的休息去恢复精力,穹也很明白这个道理,他上前把支撑在砂金后背的枕头拿走,然后扶着砂金躺下:“砂金,好好休息。”

“我现在还睡不着,能听你讲讲最近的冒险吗?”

“当然。”穹搬着凳子坐在了砂金旁边,看起来兴致勃勃。

砂金也记不得自己的意识是什么时候模糊的,但他昏昏沉沉的时候,趁着自己意志力薄弱的时候,说出了他认为相当任性的话:“我醒来能再看见你吗。”

“当然。”穹拍了拍砂金,“砂金,做个好梦。”

砂金醒了个大早,一种大病初愈的清爽感让他心情出奇的好,尤其是在看见对面小沙发上蜷缩着的穹的时候,这种快乐更是达到了巅峰。砂金觉得现在的自己状态好到可以再去完成一沓公司的不良资产清算。

穹抱着一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被子蜷缩在小床上上,以穹的身高能把自己塞在那个小沙发里面,还能睡得如此之死,砂金叹为观止。

可能是病床对面的目光太过炽热,穹微微动了动,慢慢转醒。

“砂金,早上好。”穹揉了揉眼睛,“今天感觉怎么样?”

满足感奇异地遍布全身,砂金微笑着回复:“托你的福,朋友,现在感觉很好。”

砂金有些得意的想,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很好看,因为穹的脸一瞬间就煮熟了一样。

(七)

星穹列车的幺儿又恢复了一有空就往公司跑的举动。部分职场老油条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的上司——砂金总监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好。砂金整个人看起来春分得意、更加舒展,不再在员工面前克制自己和穹亲密的举动,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在意与占有,整个人弥漫着一种让打工人不适的爱情事业双丰收的酸臭味。

穹对于砂金的这样的改变似乎也乐在其中,跑得更加频繁。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在交往了。

砂金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有一天,托帕、三月七、砂金和穹一起就餐的时候。

“三月!偷情大成功!”

“等等……”砂金本来是微笑着冲三月打招呼的,听见穹说的话之后,砂金笑容僵住了,然后他看到了三月七一脸“悬着的心终于死掉了”的表情,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这位女孩儿之前的欲言又止。

托帕在穹喊出这句话之后就已经毫不犹豫地转身进了饭店,誓要与这些人成为陌生人。

好在砂金和三月七都是被穹进行过一番磨炼的,在旁人目光中短暂社死了一下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好似刚刚什么也没发生的状态中。

“哎呀,你俩可得好好感谢我和托帕,”三月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我们为了你俩可真是操碎了心啊。”

“是啊,不然你俩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在一起。”托帕抱臂。

砂金打了一个响指:“所以这顿我请客,今天的所有消费我都包了。”

三月还不待高兴,就听见穹短促地“诶”了一声,“什么在一起?”穹一脸疑惑,“我不是在追砂金吗?”

因为他的疑惑太过于真情实感,以至于托帕和三月七看了好半晌才确定,穹是货真价实的疑惑而不是在搞抽象。

于是她俩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位当事人,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比她们还震惊。

“啊?”砂金震惊地看向穹。托帕很少看见砂金如此明显的表情崩坏,她没忍住撇过脸偷笑。

“啊?”却没想到穹看起来比他还震惊。

托帕觉得砂金看上去快碎掉了:“你为什么会觉得还在追我。”

穹的重点却完全不在这里了,短暂地震惊之后,他看起来超级高兴:“这么说,我和砂金在一起了!”

他一把抱住了砂金:“这一定是最近最好的消息了。”

砂金本来还打算继续追问,但穹下一秒就贴上来了,他很高兴地蹭着砂金:“砂金,这真是太好了!”

砂金拿穹实在是没办法,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重重叹了口气,选择放过刚刚那个话题,揽过穹,发泄式地狠狠揉了揉穹的头发,恶狠狠地亲了上去。


end

 


秃杉

【丹穹】向我降落

/小情侣谈恋爱

/1.9w


列车仍然停泊在罗浮的港口。即便姬子按照计划已确定下一个跃迁点是匹诺康尼,星穹列车并没有立刻航行。

穹窝在资料室,从书架附近找到一个很好的位置,并在椅子上放置一张万分柔软的坐垫。他只是稍微哄骗几句帕姆而已,心花怒放的列车长便屁颠屁颠地找来垫子,那上面甚至带有帕姆的大头照,他稍作犹豫,选择坐下。

《深水长眠》是仙舟千年间十部佳作之一,穹很难解释为什么会从中挑选它,大概是封面的鳞渊境很特别,看起来雄伟壮丽,与他亲眼所见的龙宫判然不同。

幻戏在屏幕上看起来的效果大打折扣,但是很方便,何况他对这些并不挑剔。

开始前,他转了个身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丹恒,那人正在全神...

/小情侣谈恋爱

/1.9w


列车仍然停泊在罗浮的港口。即便姬子按照计划已确定下一个跃迁点是匹诺康尼,星穹列车并没有立刻航行。

穹窝在资料室,从书架附近找到一个很好的位置,并在椅子上放置一张万分柔软的坐垫。他只是稍微哄骗几句帕姆而已,心花怒放的列车长便屁颠屁颠地找来垫子,那上面甚至带有帕姆的大头照,他稍作犹豫,选择坐下。

《深水长眠》是仙舟千年间十部佳作之一,穹很难解释为什么会从中挑选它,大概是封面的鳞渊境很特别,看起来雄伟壮丽,与他亲眼所见的龙宫判然不同。

幻戏在屏幕上看起来的效果大打折扣,但是很方便,何况他对这些并不挑剔。

开始前,他转了个身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丹恒,那人正在全神贯注地读丹鼎司的医学典籍。小神医说得煞有介事,对他声明不得私自翻阅,不得临摹复印,并且得亲自交于丹恒手中。

丹恒和白露相处得很好,作为前代龙尊与现任龙尊,两人与生俱来就自带着一种命运的联结。小神医每每得空到列车做客,多半都是丹恒陪同。不是翻医书、讨论药方和云吟术,就是品尝他从金人巷跑腿带回来的小吃甜点。

他没有邀请丹恒一起,当然曾经厚脸皮地问过几次,丹恒毕竟还是那个丹恒,对于和别人一起分享电影或书籍并不感兴趣,他更喜欢自己呆着,做自己更愿意做的事情。

穹可以有很安静的时候:不说话,不吃零食,不会发出超出40分贝的声音。他提前关闭了《金人巷复兴小组》的群通知消息,商户规划和码头物流升级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根本没有令人可以放松的时候。他实在害怕明曦会忽然发来什么必须紧急办理的事件。

这不是996,这是007!

评分高,口碑好。说老实话,故事有点老套,这部幻戏距离现在已经很有年头。于他而言,最有意思的部分并不是剧情本身,而是过去繁盛的丹鼎司和完整而庄严的持明龙宫,听说取景完全真实。街头人来人往,丹鼎司的地位在过去的罗浮上举足轻重,现在却只能从过去的影像中再见。

播放到电影的尾声,穹起身活动四肢顺带伸个懒腰。他悄悄地看了一眼丹恒,过去这么半天时间,这人连姿势都没怎么变。

在金人巷奔走期间,穹时常给丹恒发消息,无非是分享路途上的见闻,遇到什么新鲜事,听见什么奇闻,他都会兴致盎然地提几句。

丹恒几乎都会回复。

不止是分享,他提出的问题,丹恒从来很有耐心科普,回看聊天记录,穹才发现丹恒总是有问必答,从没抱怨过他打扰。

三月七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丹恒无法同行事出有因。独自在罗浮上行动并非难以忍受,毕竟他还挺擅长自娱自乐。但穹还是更期待前往下一个星球。他的性格和三月七有相似之处,偶尔冲动,偶尔意气用事,很多委托任务就是那么莫名其妙来的。

丹恒的加入能够奇妙地令队伍达到平衡,非常稳定。

一个人很自由,却实在有些孤单。

他熄掉终端的屏幕,小心地从资料室离开,关门前他再次看了一眼丹恒,发现那人甚至都没察觉他走开了。

 

穹在瀚典掌柜那里兑换了一些巡镝货币,他常与店主置换物品,已算得上是谈得来的熟人。他打算在离开罗浮前购置一些纪念品,顺便囤一些在旅途中方便打发时间的食物或书籍。

最近都在外面忙碌,基本没怎么在列车上用餐。偶尔回去,他会替姬子和帕姆带些特色美食。

丹恒并不挑食——这么说可能没有很恰当。穹从未见过丹恒对某种食物有特别的喜好,即便非要他点评美食,丹恒也只会用最简短,甚至听来有些敷衍的词语来评价。

“不错”、“可以”、“普通”、“很有特色”。

有一次穹带回「美馔阁」的「招牌红油乱斩牛杂」,丹恒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只是在吃下第一口时轻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眼睛带着细微的闪光。

“味道尚可。”丹恒放下筷子后留下这句评价。

穹无言以对,把冰泉递给丹恒后,在饭桌上托着腮看着对方,忍不住追问:“总有点更详细的评价吧?丹恒老师不是文采斐然吗?难道是太辣了?”

丹恒大概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微微颔首,“味道是很辛辣,如果是主观的评价,我并不喜内脏。”

“那你还吃?”

“并没有到讨厌的程度。”

没有最喜欢,也没有最讨厌,什么都随意,实则什么都不在意,总结就是:丹恒真的很难讨好。

他刚上列车和谁都不算熟悉时,一度以为“随便”是丹恒的口头禅。

丹恒总是对许多——特别是涉及到自己生活的事情相当无所谓。多数人能从美食和玩乐中得到很多的快乐,丹恒对此熟视无睹。

出于穹一种自己都无法读懂的心理,他时常在金人巷和长乐天路过商铺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不知道丹恒会不会喜欢?

 

经过这段时间的辛勤劳作,金人巷的许多商铺逐渐恢复往昔的热闹与繁华。

金人巷比起罗浮的其他洞天,并不算得大,几条老街区不花很多时间就能逛完。论繁华比不上宣夜大街;论景色,似乎也比不了长乐天。但穹却很喜欢这里:游客不少,可并没有裹挟太多冰冷的商业气息,足够朴实、充满烟火气。

穹认为这里更有人情味,和丹鼎司一样,遍地都是红色的枫叶,看起来很亲切。

他几乎每天都可以在金人巷内白吃白喝,倒不是说商会的待遇太好,而是餐馆老板或者小吃摊主看他们太过辛苦,常常免费招待。

忙碌到深夜,夜市才逐渐变得清冷。

站于路灯下,穹有些走神地望着高处。他当然累得四肢绵软,恨不得立刻回到列车歇息,但迎面而来的风带着微凉的冷意,令人禁不住微微颤栗。枫树长得极高,树干笔挺,落叶不时飘落,虫鸣声隐隐约约,夜色很沉,四周是一种极深的宁静。

他莫名被一股冲动驱使,点开了熟悉的聊天框。

“丹恒,夜间的金人巷没什么人。”穹指的正是现在。

多数的商铺早已闭店,只留下少量的餐厅和夜宵摊位。码头倒是一直很热闹,但搬运的工人和商会很繁忙,通常没人会特别在意往来的游客。

丹恒明白他的意思,很快回复:“穹,我并不方便出现在罗浮。”

即便景元已重回神策府处理公务,丹恒在罗浮的行动大概率会得到云骑的保护。可事实上,他的身份不止令持明族为难,同样可能给罗浮带来不必要的纷争,丹恒无意给任何人添麻烦。并不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事实,何况此次得到的处理结果已经是他想象中最好的那一种,不必奢求更多。

“好可惜。不知道你对金人巷还有没有印象。你应该会很喜欢这里的,有几条小道在清晨与夜间尤其静谧,很适合散步。码头广阔,隔空可眺望星槎海,风绵软得令人昏昏欲睡,茶室的香气还可以从街头蔓溢巷尾,古董字画在街边更是常见。你完全可以坐在露天座位上阅读和工作也不用担心被打扰。”

穹的每一个字都在说:你很适合这里。

丹恒过了很久才回复,只有简洁的两个字。穹当然知道他不会来,实际上这种邀约只会令丹恒感到为难。为了更新智库的内容,又不想引起麻烦,丹恒会在深夜时特意绕开人群到罗浮去,足够照顾所有人的立场。

他莫名感到惆怅。

在贝洛伯格时,丹恒常去雪原调查,穹无事可做,跟过他几次。丹恒并不把他当做可使唤的助手,实际上从这一点也能看出来,丹恒习惯独来独往。

除非穹主动要求,丹恒更多把他当成一个跟屁虫;或者一个话多又脑回路神奇的挂件。穹说,有我跟着也挺好的吧?有人给你解闷呢。丹恒就回答,雪原上的扑满很是警惕,还是少开口说话得好。穹再接再厉,那你为什么没有拒绝我?丹恒迟疑了好一会,才答,因为很难拒绝你。

穹听完没心没肺地笑两声,随而认真地踩着丹恒的脚印,说话的音量却逐渐变小,似乎真的担心因为自己喋喋不休的话会吓跑丹恒的观测目标。

后面的几次跟随,穹会呆在帐篷内抱着暖炉睡大觉,丹恒外出观测回来,还得来叫醒他,再一同回到市区。

从城郊回去的路很漫长,雪覆盖得极深,鞋底碾过雪沫时会发出沉重的挤压声。每走一段距离,穹会停下补充能量饮料或抖落帽子上的雪。丹恒站在前面,不回头时会耐心地等;面向他时会安静地遥望,眉眼放松,神情自得。

那并不是很常见的丹恒,很奇怪,明明比平时更显冷淡,面部神情却更为柔和。

穹会在落得很后面时追上去。雪经常下,穹吃过落到脸上的雪子,很凉,含进嘴里立刻就化掉了。在越落越密,越飘越浓的大雪中,丹恒偶尔会把自己的围巾给他。其实穹并不觉得冷,在对方第一次提出时就拒绝过,丹恒却淡然地说,你在发抖。随后带着体温的毛绒布料便不容置疑地贴在他的颈部,暖和得他忍不住直颤栗。

穹问过丹恒自己不冷吗?丹恒沉默许久,说,我呆过更冷的地方。

「我呆过更冷的地方。」

这就像一句咒语。

他没问过那个地方是哪里,来到罗浮后,听说许多版本的故事才猜测出残酷的答案。

星槎缓缓起飞,穹在夜色中遥遥地俯瞰灯烛辉煌的街道和码头,看它们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淡。

金人巷这样游客众多的繁华地带,丹恒不会来。

 

尽管房内摆了不少三月七拍摄的列车组照片,穹依旧对自己的房间并没有很强的归属感。书桌上放满他从各个地方淘回来的小玩意,整个空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说老实话,在睡眠质量这一点上,所有的床都喜欢跟他作对。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距离躺好入睡已经接近两个小时。

谁都可以为他证明,这几天来一直在频繁地在金人巷与列车之间奔波。通常这样的疲惫能够替他换取到好睡眠,身体的乏力是实打实的,这比通宵熬夜打游戏累得多。

素裳见他日益加重的黑眼圈,问过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其实,那并不算得是什么心事。

纵使罗浮撤销了丹恒的放逐令,情况并未有所好转。前几日,穹在受邀与丹恒前往鳞渊境时就已经深刻地感受过,导致现在他对龙师和大部分持明族都无法产生好感。

兴许是他表现得过于不满,丹恒感到不解。

“你为什么要生气?”

穹脱口而出:“因为你不生气。”

丹恒似乎被他说住了。他不习惯依靠,所以对于会有人主动替他承担,第一反应并不是喜悦,而是不适应。

“过去我确实做过一些无可挽回的事情,让别人牺牲让别人受苦。今天你站在我的立场替我争论,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你如果在那天也因为我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应当便能理解他们为何痛恨我。”丹恒平静地说,“所以这些本就是该由我来背负的责任。”

穹根本没听他的长篇大论:“我又没有因为你而失去什么,所以不需要假设。”

而且,挚友就好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总不能占着这个头衔却什么都不做。穹第一次有点恨丹恒的冷静。

他们相处的时间说长不算长,至少比不上列车组的其他成员。

罗浮停泊在航线上已经几十年,据说仍在休养生息。每在罗浮停留得多一秒,他就被迫多了解罗浮几分,包括过去充满秘密的丹恒。特别是在金人巷这种最适合茶余饭后说闲话的地方,有些他听得一头雾水,有些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听得令人揪心。

失眠与噩梦是他的常客,穹已经习惯。但造成这次失眠的罪魁祸首是丹恒,他躺得整个后背都在痛。

 

资料室门口紧闭,光从里面透出来,带着一丝暖意。

“丹恒……”穹拉开门。室内的灯光比平时更暗一些,房间里充盈着浓厚的咖啡香气,服务器机组在工作,发出微弱得几不可闻的电流声,配合丹恒在整理文件与书写时发出翻纸面与沙沙的声音,简直是完美而舒缓的白噪音。

丹恒对他的到来很诧异。毕竟已是深夜,距离黎明只剩下几个小时。

他对上丹恒的眼睛,于是对方便也停下手里的工作,静静地看着他。

丹恒刻意压低声音,听起来有些轻。

“怎么了?”

“我睡不着。”

丹恒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似乎像是妥协某件事。

“进来说吧。”门开着隔绝不了噪音。

“你怎么还没睡?”穹有点好奇,丹恒的作息很规律,很少会熬夜,他每天晚上路过资料室时,基本上已经熄灯。

“我落下了智库不少的工作。”

“你从罗浮回来之后一直都待在资料室。”

丹恒不置可否。

“冷面小青龙,我也想在资料室里睡觉。”穹对上丹恒的目光,抢先说:“我知道!资料室不是休息间,更不是聊天室,拒绝任何人在这里做无关的事情。”可这里真的很暖和,而且很催眠,特别身边有个正在忙碌的工作者,简直是完美的卧室。

穹困得眼皮直打架,他咕哝:“求求你了,我明天还得去金人巷帮忙。”

丹恒没说话。

丹恒不说话,代表没有拒绝,没有拒绝,证明丹恒在犹豫,而丹恒的犹豫可以视作百分之五十的同意。

这是穹擅自归纳出来的歪理。

他自顾自走向地铺上,理不直气也壮:“拜托了,挚友。视我如你嘛,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已经是你的一部分,所以睡在你的床上也是理所应当的吧。朋友就该要乐于分享。”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用这些话来反驳,丹恒愣了一下,竟无言以对。

“丹恒……你的被子好轻薄。”

“那就回你自己的房间去睡。”

“没关系,它盖着的感觉很好。”穹看着资料室的天花板,这种感觉很新奇。资料室对他而言并不陌生,躺在这里睡觉确实是头一次。穹第一次踏进资料室的时候,最吸引他注意的不是智库,不是书架,而是这个简单的地铺,和丹恒比起来,他显然更符合这里的气质。

那丹恒要怎么办呢?他在迷迷糊糊之间想,丹恒可以去睡他的床。

 

非必要不熬夜,丹恒的作息很固定,这几天工作得比之前稍晚,纯粹是罗浮需要记录的内容更多更广。由于在罗浮出行不是那么方便,他要花费的时间比往常更多。

穹躺在他的床铺上睡得相当沉,毫无失眠迹象;或许是已经困到立刻昏迷了。资料室不仅成为穹的聊天室,对方还鸠占鹊巢本该属于他睡觉的地铺。

这提供了他可以合理通宵的理由。

丹恒一开始听从帕姆的规定,为了不错过早餐;为了和列车组的其他人时间表同步;也为了尽快融入新的集体生活,他会相当配合地,在每个固定的时间段熄灯睡觉。

帕姆对他的自律和执行力赞扬多次,相处时间久后,丹恒才渐渐从其中感受到,那是列车长在表达自己别扭的关心。

穹上列车后,通常作为反面教材被反复提及。但穹对帕姆的念叨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他可以一边玩游戏一边听帕姆批评,接着拍拍旁边的座位让帕姆坐下,随后挨着它玩游戏。

平时的确很好说话,但实际上,穹才是列车上最特立独行的那个人。

况且他明白,穹失眠的原因并非故意熬夜,这正是丹恒没有狠下心赶走他的原因。

 

在列车上没有黎明,没有日出和日落,能够准确知道时间的除时钟以外,还有车厢的声响。他能听到列车车厢传来脚步声,随后是车厢灯光亮起的声音,帕姆喜欢在清晨时播放音乐。

丹恒去餐厅的厨房续了杯咖啡,又回到工作台继续记录。也许是冷,穹几乎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穹终于醒来,大约是不愿面对事实,对方将被子盖过头顶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片刻。

“帕姆会去查房。”丹恒无情地提醒,“它最近喜欢第一个叫你起床。”

穹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

“再也不想劳动了。金人巷又不是我家,为什么丹恒不去呢。”穹闷闷地发出声音。

“不是说做得很有成就感吗?”

“不骗骗自己怎么坚强地活下去。”穹生无可恋地抱怨,这才慢慢地从床铺地上坐起来。他终于从迷蒙的睡眠中逐渐清醒,只看两眼就明白丹恒彻夜未眠。

“其实我第一天看见它的时候就想这样。”穹低喃,“躺上去,感受床铺的柔软。当然它和我想象中的完全相同。”他努力辩解,继而抬起眉眼发出询问,“丹恒,你为什么不睡?”

“我还好,并不困。”丹恒说。

不管再如何赞美,这都只是一个很简陋的地铺。被子和床垫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从第一天睡在资料室后,这里就默认成为他工作与睡觉的地方。

并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很方便而已。

帕姆本来并不赞同,后来看他实在坚持,便没有再劝。丹恒适应良好,这个狭窄而拥挤的地方意外地提供了难得的安全感,所以他能理解穹想要表达的意思。

丹恒提出建议:“如果你喜欢,可以在自己的房间试一试。”

穹站起来穿上鞋子,坚定地反驳:“不一样,我的房间和车厢的其他房间并没有什么区别,资料室只有一间。”

 

大概是对他怀抱歉意,穹在前往金人巷时问他是否需要购置什么物件,声称完全免费。丹恒看他半晌,确认自己不说出一个回答,对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于是他答,给我带几片枫叶吧。

穹听完点头,很满意地走了。

丹恒并不感到困倦,所以没有补眠。他画了很多手稿,试图从残缺的记忆中画出完整的持明龙宫,从诸多回忆碎片拼凑出当年灾乱的真相。

这有那么重要吗?这个答案丹恒自己都无法解答。

晚餐后回到资料室,他在书桌的笔记本看到了几片枫叶,树叶极为对称,脉络和纹路清晰,带着极浅的清香。其实他当时说出口时多少带些敷衍的成分。丹恒站在桌面,手里捏着树叶的根茎,像是落进被自己编织的陷阱里,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当然,如果丹恒知道在几个小时后,穹会继续对他作出请求,他大概不会把它们夹进笔记里。

穹房间的摆设很随意很凌乱,勉强可称作乱中有序。桌上堆放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白露赠送的药材被随性地放在半开的抽屉里。丹恒收回视线,在两天一夜没有休息后,疲惫感真实又清晰。

有这么难拒绝吗?丹恒想。他当时对着穹的请求,竟然很难说出不行。

他并没有看别人隐私的习惯,关灯后直奔床上去。身体和精神都很累,丹恒很快就要坠入梦境。他当然敏锐,尤其对于他人的目光,这种警惕性几乎刻在身体的反应里。

“小青龙。”

丹恒在黑暗中睁开双眼,车厢外的灯光从虚掩的门缝中照进来,他看见的是穹略有心虚的脸。

他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感觉太阳穴在刺痛。穹把房门关上,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走近后,丹恒才发现他似乎有些失望。穹很快走到床边,用一种低迷的语气解释:“我睡不着。”

一点都不新鲜的台词,对方霸占他的床铺,又将他赶到这里,实验应当是失败了。大概昨晚能在资料室酣然入睡只是由于身体的极度疲惫而已。

丹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这个年纪开始依赖药物来入睡未免太早。在他思索之际,穹忽然翻上床来,衣物窸窣地发出声响,丹恒禁不住浑身紧绷,在极度的静谧中听见彼此的呼吸,床在微微晃动。

于怔愣中,丹恒闻到一股浅浅的像是松木与薄荷的香味。他对这种气味当然非常熟悉,那是穹在贝洛伯格买下的沐浴用品,店内打折活动。列车的每一位成员都收到他大方的馈赠。

穹稳稳地落在他的身边,躺在床的里侧,丹恒刹那间在脑海里闪过一丝实在的困惑和茫然。

太近了。

丹恒感到头皮发麻。

本能令他立即转身准备回资料室,穹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别走,丹恒。”

穹轻轻松松地说出毫无负担的话:“陪我一起睡,我觉得关键并不在于床,我能睡着的原因,可能是有你在。”

即便适应黑暗后,昏暗中能见到的视野依旧有限。说话的人是穹,丹恒明白深究他的话是没有意义的。穹的表达常常很直接,就像可以无所顾忌地当着希露瓦的面,直言邓恩对她有意思一样。

穹并不具备常人应有的人情世故——丹恒是说他大概也并不在乎。自然,穹偶尔会说出许多善解人意的话,不管是面对布洛妮娅,以及丹恒邀请他同行时,穹便说过数次包容和体贴的话。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穹的眼神很倔强,如果没有带着恳求的话,丹恒或许就可以干脆地一走之了。

他当然没能走。

丹恒终于妥协,轻叹着,无奈地转身躺回去。

他们都很拘谨,理所当然。丹恒从未与谁同眠过,有人躺在他的旁边,散发着不可忽视的体温,这种感觉很陌生。少顷,穹侧过身来对着他。床并不算宽敞,甚至有些狭窄,两个人勉强够睡,可哪怕有意紧缩自己的空间,在翻身时难免会互相触碰。

穹的呼吸几乎打在他的耳侧。

“丹恒,你躺得很像个尸体,这让我很难放松。”

丹恒望着天花板看了片刻,随后闭上眼睛:“我很难配合你的要求。”

“我知道。”穹轻轻地打一个哈欠,缺乏神经地说,“丹恒,我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

我也能。但丹恒没有说话。

独来独往的生活习惯可以令丹恒感到安全,他甚至忍耐许多,才没有将穹推开。他的睡眠质量同样并不算好,噩梦时有发生,丹枫的过去像影子一样蛰伏,每当松懈时,模糊的前世回忆便前来侵扰,没上星穹列车前,情况更甚。

他难得在见过白露后睡过几天好觉。

穹没再说话,房间重新归于沉寂。他们都不习惯,却谁都没有先挣扎着主动离开。过了不知多久,丹恒听到身边平稳的呼吸声,他悄然睁开双眼偏头看去,穹已然沉睡。

 

丹恒是在自己生物钟的影响下自然醒来的。

有好几秒钟,他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本以为会是漫长的失眠夜,原来最后竟也睡着了。丹恒看向压力处,那是一只手,穹的手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侧,下巴挤在他的肩膀上,睡颜平静无比,彼此的身体散发着一股干燥而暖和的气息。

这应该要如何解释呢?

丹恒甚至连梦都没有做。

穹的身体贴着他的手臂贴得很紧。丹恒微微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

性格寡言,表情也不丰富。三月七就评价过他的性格太过独立,不表达的话,实在很难猜得出他在想什么。

丹恒一向对所有评价都照单全收。他浑身僵硬,忍耐许久,终于从穹的怀抱中挣脱而出。穹在睡梦中皱皱鼻子,也很快醒过来。

丹恒用最快的速度起身,穹仍旧懒洋洋地趴在床上,没骨头似的,眼睛还不怎么睁得开,把脸埋进枕头磨蹭了好一阵才重新仰头看他。

“早上好,丹恒。”

“早上好。”

他看到穹惺忪的眼神,迷迷瞪瞪地朝他露出一张困倦的脸:“丹恒老师,冷面小青龙……我好像梦见你了,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的感觉还挺奇妙的。”

 

金人巷的复兴告一段落,穹的任务总算完成。客流量激增,商会打算趁热打铁,与商户们讨论后决定推出夜市活动。活动期间只要通过商会的申请,任何摊位均可入驻金人巷。

穹和素裳作为金人巷首屈一指的功臣,商会赠送了许多低至三折的优惠券及小礼盒。宣传的海报在罗浮各处都能得见,人多的好处便是个体很难引人注意,穹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邀请机会。

他说的话大概是不管用的,所以穹把任务交给三月七,大概还有姬子和杨叔一同劝诱的缘故,丹恒这次难得没有再拒绝。

列车跃迁当然很方便,罗浮现在并没有航行,只要愿意总有很多机会可以再来。穹的想法很单纯,既然此刻已经身处罗浮,总得趁着机会留下些什么才对。

这种想法不是偶然间冒出来的,不如说一直在他心底晃荡。穹希望丹恒以后想起罗浮的时候,不是黑暗与孤寂,不是被放逐的痛苦,更不是什么被暗地行刺的不好回忆。

罗浮真的很美,这座被众多化外民选择的城市有它的独特之处,这是经过许多历史才沉淀下来的独属它的气质。穹期望日后在丹恒想起仙舟时,能够有这部分的美好记忆去占据一席之地。这里昼夜各有其特色,人群熙攘,抬头能看到机巧鸟在飞,火红的灯笼密集地遍布街道,遍地都是丹恒喜欢的枫叶,周围是熟悉的乡音。

他希望丹恒能有一次轻松恣意地踱步在罗浮街头的机会,这才是他真正想要做的补偿。

 

素裳不是罗浮人,她从仙舟曜青调过来没多久,对罗浮的了解并不比穹深多少。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两人已迅速建立起友谊。

穹和丹恒准时出现在乾坤大街,素裳早已等候多时。三人拐进相对僻静的街道,商量着应该要先逛逛,还是继续等其他人。

原本以为丹恒会不习惯,穹偏头观察,发现丹恒泰然自如,犹如松木般不见任何慌乱与不自在。察觉到他的视线,丹恒开口:“怎么了?”

“怎么样?金人巷,这可是我和素裳运营好些天的成果。”

“对啊,怎么样,怎么样?老实说看着人群熙攘,还挺有成就感的,大家好像都开始慢慢重新喜欢上金人巷,真好。”素裳笑着感慨。

丹恒展颜一笑:“确实很好。”

这并不是他们的功劳,期间有很多人的帮忙,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特别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侧过脸,避开丹恒的目光,讶异自己的脸颊竟在发热。

简单商议后,三人决定先逛一逛。

他们来得算是最早的一批,街道摊位排得密密麻麻,早上素裳有来帮忙,根本不需要看宣传单,对各摊位如数家珍。

拐角处的枫树下有几张长椅,这角落够偏,除开几位情侣在卿卿我我,剩下不少空位。灌木下堆了几个新鲜的快递盒,穹每天在这条街道跑来跑去,翻过每个犄角旮旯的快递盒,很好判断是新是旧。

快递完好无损,包装得很严格也很严实,穹搜过金人巷所有的快递盒,大部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这个纸箱底部竟然躺着一枚戒指。

他和素裳面面相觑。

素裳将里面的信封拿出来,“会不会是机巧鸟的疏忽,最近金人巷的物流比较拥堵,兴许是被遗落的快递也说不准呢?我们来看看线索?”

穹不置可否。

“这,这是……?”素裳拆开信件,忽而尴尬地挠挠头,声音虚下来,“这字是怎么念来着?”

穹接过一看,一见到诗句他就想到小聪,一想到小聪他就头发发麻。于是他转头看丹恒,眼神里明确地说:抱歉,我也不识字。

丹恒看到最后,只念了两句:“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可苦了素裳姑娘,她连听都没听懂,“这又是什么意思?话不要只说一半啊。”

丹恒沉吟:“这大概解释了对方放弃寄出包裹的原因。”

素裳感到奇怪:“为什么,他是不是喜欢人家。那为什么又不说。”

丹恒显然不是很感兴趣:“应当有不得已的苦衷。”

穹也懒得管,他只是想插嘴而已:“戒指都买了。什么哑谜?这快递到底还要不要帮忙寄回去?”

三人站着不动,素裳挠挠头,忍不住叹气:“那就……不必了吧,至少要尊重对方的决定。”

 

他们绕回乾坤街时遇到了三月七和青雀。青雀的几位固定牌友因为建木重生的乱子,每个人都忙得很,工作量激增,不到十点纷纷弃牌各回各家,她刚下了牌桌就被三月七一起拉着来到金人巷。

“我刚才还看到姬子姐和杨叔了呢?隔着老远,咱叫了好几声他们都没听见。”三月七说罢举起相机猝不及防地朝他们摁下快门,“留点纪念照片,茄子——!”

“丹恒,你快笑一个啊。”

“你不如说点容易实现的愿望。”穹泼冷水,“就不能别拉上我吗?少拍点我的丑照?”

“咱乐意!你勉强也算是个小帅哥啦,别担心。”三月七拍着胸脯打包票,“我拍人像可是经过丹恒认证的。”

丹恒注意力没有在这边,他环视着金人巷的街道,在喧闹中犹如自带气场,无人能侵扰,大概对三月七的镜头早已学会视若无睹。

三月七又接连拍下好几组,穹帮忙拎包,站在路边喝奶茶。丹恒像个工具人,被三月七指挥走位,不是抬头看天就是低头看地。

青雀和素裳更不能幸免,穹作为场外援助,偶尔适当插嘴提供一些灵感。

好不容易结束,三月七把相机放下,自然地拉住丹恒的手臂走向对面的摊位:“快快快,丹恒陪我去那边看看,你见多识广,别让本美少女吃亏上当。仙舟人最能言善辩了,咱最近被忽悠买了不少东西,好心疼信用点。”她当着素裳和青雀的面丝毫不避讳,在场的三个仙舟人都没有反驳,青雀甚至赞同地点点头,“这种集市活动,奸商最多了。”

再晚一些,金人巷的上空会绽放烟花,听说驭空帮商会亲自预定的。穹没见过这场面,对此挺好奇的,毕竟明曦提醒过他好几次,让他千万别错过。

人越来越多,几人不能并肩而行,女生手挽手走在前边,丹恒和穹慢悠悠地落在最后。丹恒手上提着三月七买的东西,轻松避开人群的肩膀和手臂,他显然并不热衷这么喧嚣的场合,无人交谈时,面上始终是淡淡的表情。

“丹恒,你感觉怎么样?”穹转头问。

丹恒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诚实地开口:“很热闹。”

“我在那棵树上捡的枫叶。”穹远远地指着前方的枫树,说捡并不够正确,他是站在最高点摘的。

丹恒顺着手指看过去,有光落在他的眼睛里,穹看到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松动,面上浮现出一抹难以读懂的情绪。

“穹,你不必这样。”丹恒站定,人来人往,他的目光这样沉,穹忽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不必哪样?不必讨好?但这就算讨好吗?穹心想,这才哪到哪呢?

穹刚想开口,机巧鸟却开始逐渐落回物流架上。他随即拉住丹恒的手腕,丹恒本能地挣扎了一下,穹奇怪地看他,总算没有再动。

他们处在街道的中央,旁边的建筑太高了。穹对金人巷的路已很熟识,他避开人群,艰难地拉着丹恒穿越拥挤的人流,他们在逆行,称得上举步维艰。

好在巷子离得并不远,刚走没几步,烟花迅速升空,五颜六色的光亮在天空盛放,穹连忙抬起头。

好可惜,没来得及到最适合的地方去。

这个位置,视野更加有限。

他松开丹恒的手,却懒得再去计较,只全心全意地仰望着几乎被烟花塞满的天空,无数烟火绚丽升空,璀璨得如同火流星,随后华丽而密集地下落,像发光的雨。

烟花形状各异,甚至有祝福的仙舟语。

穹忍不住微笑,侧过脸想要问身旁的人那个复杂的仙舟语写的是什么意思。他没料想到会撞上丹恒的目光,丹恒的眼睛绿得并不纯粹,有时总带着细微而浅薄的蓝。他们站在昏暗的巷子里,丹恒的双眼看起来比月光还要亮。

他几乎是立刻便失去了语言。

那个问话迅速消失在他的胃里,化作令他感到短暂的刺痛。

“丹恒?”他开口问。

丹恒却将目光移开,那是穹至今为止见过最深沉的凝视。

 

之后,穹独自回到某个摊位,打算在此给列车成员挑选礼物纪念品。之前路过此处,丹恒对这家店铺的评价很高。

三月七喜欢亮晶晶的、特别漂亮的东西,发卡就很合适。而姬子和杨叔喜好之物都算宽泛,他在老板的推荐下选了一枚机巧玉兆和古董收音机。至于帕姆,他买了一只玉兔坠子。

其他人总是很好送,只有丹恒最难抉择。书籍太普通了,丹恒有自己的阅读偏好和购买渠道。他环视一圈摊位上的所有古董玉器,开始发愁。

穹知道丹恒根本不会在意这些,甚至能猜到“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之类的回答。他也知道无论礼物是什么,对于丹恒而言,最重要的是送出的心意,而非礼物本身。

可是,礼物需要有值得送出的意义和价值。

“客人,您眼光真好,别看这条手链平平无奇,这颗珠子可大有来头。”老板连忙热情推销。

穹无情拆穿:“每一件东西你都是这么说的,人和人之间能不能多亿点真诚?”

老板瞪了瞪眼,便也不再装腔作势:“作为老板我肯定要跟客人多推销推销啊不是,不过这条手链送人确实足够了,珍珠和玉石虽不算得上极品,可这成色却也不是好找的。重点是寓意很好,咱们仙舟人送礼讲究心意。”

玉石刻了小小的字。

“它代表祝福与平安之意,送人最是合适了。”

金人巷的工作赚到不少信用点,买下礼物后已所剩不多,东西是好东西,贵也真的贵。穹独自往前走,准备回去会和。途中意外碰上从路口出来的青雀,对方刚吃下一碗麻婆豆腐,此时心情大好,话都变多了。

两人慢慢聊了一路,穹抬眼便见冷面小青龙和三月七的身影,前方两人正围在摊位上,三月七应当是要买东西,丹恒抱着手臂不时开口说几句。隔得太远,人多,声音又嘈杂,穹从口型上实在分辨不出来他们在谈些什么。

他正想快步走过去打招呼,没想到青雀却一把拽住他,将他生生地往后拖了两步,胳膊被掐得发疼。

“哎呀,别过去。”青雀满脸“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

“怎么了?”

青雀说得实在很直接:“打扰别人谈恋爱是会被雷劈的,你不会这么迟钝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吧?”

穹顿时发愣。

他把视线从青雀脸上挪开,静静地看着丹恒和三月七离开摊位。不到一会功夫,两人已经越走越远,完全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直到回到列车,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金人巷的喧闹。穹是独自回来的,花了些时间把礼物都分别装好。他从帕姆开始,一路分发,终于在资料室门口停下来。资料室的门从不上锁,穹敲了敲门,丹恒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来:“请进。”

“可喜可贺,你总算没有窝在工作台整理智库。”他每次进来,丹恒基本都会待在同一个地方,这次能站在书架边上翻书,已算新奇。

看到他端来咖啡,丹恒才想起来这回事,脸上有些许歉意。

“反正我要来资料室,顺路而已。”

大概是他最近呆在资料室的时间太长了,丹恒问道:“有什么需要了解和不懂的吗?可以直接问我。”

他们的相遇是注定的,卡芙卡说过他会拥有像家人的朋友。他明白,这一切看似注定的命运,是经过特意安排才促成的。在无数的未来里,也许有很多他从未与丹恒相遇的分支。

穹有点迟疑。

犹豫、斟酌,这类词语放在他身上实在很违和,他通常是有话直说的那一个,三月七就评价过,他说话太直接。

“怎么了?”丹恒的关心并不是在假装。

“丹恒。”穹直言,“你是不是喜欢三月?”

丹恒很明显地愣了一下,那几乎称得上是错愕的表情。

穹立刻露出了然的神色。

这种事情如果不立即回应,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列车组。丹恒说:“如果你指的是那种特殊的情感。我并不喜欢三月。”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没必要这样否认。”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丹恒自认自己的行为举止从未有过半分逾越。三月很好,是他很重视的同伴兼家人,他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也许是他否认得过于彻底,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认真了。穹狐疑地追问,甚至疑惑地皱起眉头来:“真的?不应该吧,你经常很照顾三月,又总是在看着她。”

“在对方说话时,看着别人是基本的礼貌。”

可恶,是这样没错。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基于他对丹恒的了解,对方的确应当不会否认。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笃定:丹恒并不会伤害自己喜欢的人。

按照丹恒做事滴水不漏又很严谨的风格来看,他大概率还会是一个男朋友的好典范。做事周到,关注细节,不动声色的关心与保护,而且不会侵犯彼此的隐私空间。

当然也有可能因为他常常不喜欢表达自己而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穹仍旧疑惑,毕竟这个事情同样得到青雀的确认。不过听完后,他便下意识地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毕竟,如果丹恒喜欢三月七,那么作为一个有情商有义气有自觉的好同伴,在未来的开拓旅途上,他就得给予两人更多的空间,在允许的情况下,偶尔还得主动而知趣地独自行动。

丹恒的目光实在不容忽视。

穹感到尴尬:“抱歉,我还挺自信,毕竟观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丹恒大概被他的发言震慑到:“观察我,还是三月七?”

“那肯定——”他心虚地放轻声音,“两者皆有,谁在我跟前我就观察谁呗。多方便啊,我们三个经常呆一块。”

“你很在意吗?”丹恒看着他。

穹不知道算不算在意,这会无论怎么回答似乎都很尴尬,于是他只能耸耸肩,很无所谓地回应:“也没有。”

“原来你常常事不关己地发呆是在想这些事情。”

“虽然我是错怪了你,但也不能污蔑我。我每次都很认真,什么时候发呆了?”

丹恒说:“常常。”

穹被他迅速的回应噎了一下,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话该怎么接。

“我怎么没发现你在观察我。”

“因为你从来不看我。”

语毕,气氛陷入另外一种诡异的沉默中。丹恒似乎已经不想再聊天,他转过身去,像没有被打断过一样,拿起那本典籍继续翻阅。

资料室向来安静,丹恒有引以为傲的定力,但难以否认,他读许久也才翻过两页书籍。

好半天,当丹恒放回手里的书,沉重而缓慢地将书推回到书架上,才发现穹把东西放在附近。位置很显眼。这是三月七开创的传统,她和穹尤其喜欢买礼物,丹恒评价过他们只是购物欲作祟,当然迎来两者不满的目光。

他踌躇许久,才慢慢打开盒子,是仙舟特有的饰品。他忍不住举起来对着头顶的灯光细细端详。玉很通透,珍珠大概是能在波月古海中能找到的最好级别,手链编制的手法精致繁琐,很漂亮,并不限定佩戴者的性别。

丹恒微微出神,他明白这个礼物的意义,同样理解物品本身的含义,这只是单纯且纯粹的祝福而已。

多余的期待并不正确,更不应该存在。

他走回工作台,将把盒子放置到最令人忽略的底层,随后关上抽屉。

 

那是一种明显的,无法忽视的疏远。如若不细细体味,丹恒只是会比过去更沉默寡言。穹开始还会去资料室,结果丹恒又重新强调不能随便聊天,而且作为智库管理者,他是真的有许多工作需要弥补,无法分神交谈。

渐渐,穹就很少去了。

穹不常往外跑,喜欢躲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情。反倒是丹恒意外地下了列车,听说要为智库的编撰去搜集资料。由于观测地点离神策府不远,在景元的管辖范围,且四处都是云骑军,所以没有太多顾忌。

当然不是木头。穹能感受到丹恒的冷淡,并不是说丹恒之前有多热情,他只是多少能感知到一些,丹恒可能有意在减少和他的接触。

是他去资料室的时间太长也太频繁了。两次占据别人的床,自说自话地认定对方喜欢三月,兀自跑过去和人家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会被当做麻烦是正常的事情。

何况,那是对自己的私人空间相当重视的丹恒。

其实可以直说的,难道丹恒认为他是那种粘人的类型吗?他其实很有分寸,但凡丹恒说他一句烦人,无论如何都会控制自己的行为,尽量少晃到对方眼前去。

他刚适应丹恒视他为挚友这件事,为了给予对方同等的优待,他这段时间可谓尽心尽力,天天送吃送喝,给人泡咖啡,挑礼物,就算哪里做得有什么不对,哪里有什么冒犯到的地方,至少应该说一声的。

他知道过去的丹恒,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过去的丹枫有不少好友,甚至有云上五骁的传奇美名,景元便是其中之一。

丹恒其实是更喜欢稳重一点的类型吧?穹想,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在沮丧。

 

地衡司的执事官大毫接连发来几条短信,穹对这位上司的印象都是净砚给的,不用细看也知道应当有什么折磨人的委托要去做。

他实在没什么工作的心情。

“穹,在下又来叨扰了。有一则委托,长话短说,将军委派给地衡司的一桩私事,但近日我司实在腾不出人手,只能试试转派给你,报酬好说。”

“将军?”

大毫生怕他拒绝,连接发来两则文件,穹粗略一看,是景元将军要找建木灾祸中的一位匿名将士。

“若完成委托,直接前往神策府交递给将军或青镞便好。”

这类委托说白就是跑腿,没有难度,却需反复在提供线索的知情人中来回奔波。穹没有拒绝,不仅没有还做得很积极很急切,期间一直在注意时间。平日大概怕是要和别人多胡说几句的,这次却闲话少说,节省了许多时间。

穹到神策府后,站在门口远远看到景元对面坐着丹恒。丹恒背着对他,手里拿着长长的卷文,读得很仔细;而景元独自一人正自得地下着棋子玩。

大概由于正午,大厅内少有的冷清,青镞不知去向,侍卫长沐铁倒是和他打了声招呼,这当然惊动前面的两人。

穹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觉得步伐有些沉重,心跳也莫名其妙快起来,他尽量保持着面无表情,避免外显自己的情绪。

将军托着腮似乎正在犯困,见他走上前来,终于露出些精神的神色:“穹?来得正好,丹恒说想去一趟迴星港,你们可一同前去,好有个照应。”

他还没开口,丹恒便道:“不必麻烦,我一人即可。”

至少终于可以确认,穹的猜测是正确的,丹恒就是在躲他。穹撇了撇嘴,本来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甚至还得去一趟丹鼎司给玉络归还禁忌书典,并没有那么闲。

激动的情绪总是少有。穹其实很少会真正感到生气,他的情绪来去匆匆,像这样难以保持平静的情绪鲜少发生。

他也不知道在气谁。

“正好,反正我也不想去。”

他看到丹恒的表情微微怔了一下,穹很快把目光转到景元身上。寡淡地、乏味地、不带感情地说明调查结果,随后把对方的信物与手写信交给景元。

景元笑眯眯地看着他,脸上挂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调侃:“有空留下来品茶吗?鳞渊春出了几盏新品,本想邀请丹恒,但他有事要忙,倒是和我提及,你可能会喜欢,让我唤你便是。”

穹狐疑地看着景元,又看向那个始终沉默的人,丹恒仍是静坐,看起来凝神静气,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站着的位置可以看到丹恒的后颈,不知道是嫌吵还是经常听材料的缘故,对方一直常戴耳机。

也许丹恒根本没有在听呢?

在收到地衡司的委托时,穹并没有想过要推拒。他怀抱着自己也搞不太懂的心情,积极努力地用最快的时间在罗浮各洞天穿梭,哪怕途中遇到说话不好听的持明族,依然态度很好地做好手上的工作。

一旦接下委托,他当然每件事情都做得认真而仔细。但通常可以拖延的任务也会偷懒放到隔日再做。

他真的用了最快的速度,生怕到神策府时丹恒已经离开又去罗浮其他洞天,生怕见不着人,在踏入神策府那刻依旧精神紧张。

但现在算什么呢?他当然并不迟钝,丹恒的拒绝和无声抗拒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也许是他得意忘形了,就因为听到那句挚友,就真的没有边界地介入对方的生活。

也许丹恒已经对此感到厌倦和困扰,是他误会了丹恒的沉默,一直误以为是对方在无言的纵容。

穹低下头去,用一种萎靡,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说:“我还有事,所以得先走了。”

说话时,他将视线落回景元身上,对方一直在看看,脸上的笑意却不知何时变成细细的端详。撞上他的目光,甚至朝他安抚地笑了笑。

他其实感激景元的暖场,丹恒一言不发的状态令他如坐针毡,即便站得不算近,同样感到这里的空气令他沉闷又沮丧。

“将军回见。”他匆忙留下这句话,便利落地从神策府离开了。

 

空气凝滞。

景元把面前的卷轴盖上,丹恒如湖泊的眼神瞥向他。他不再是丹枫了,失去的回忆令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相处得亲密又融洽,但他们仍是朋友。

“反正你的心思也不在这里,文书就在神策府又不会借出,想看随时可来翻阅。”

丹恒凝神静气,似乎对他这番话不可理解,他开口:“我在读。”

“是吗?”景元却转移话题,“你刚才应该坐在这里的。”景元看戏般指出,“我的贵客看起来很失望,呼吸频率也不太对,大概在紧张。你们发生什么了吗?”

“无事。”

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如说,正是由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已有三天没有交谈过,除开在就餐时难免会遇上简单地聊过两句。鉴于这两天早出晚归,事实上这是丹恒在整整两天后,第一次见到穹。

丹恒禁不住走神,少顷才回应:“你为什么要跟他说那些?”他从来没说过那句话,景元也从来没邀请过他品茶。

“我看他想要留下来。”

丹恒握住文书的手紧了紧。

“你真的不去?”景元反问。

丹恒沉默半晌,才稳稳地说:“不。”

 

观景车厢一片黑暗,穹坐在沙发上看着调节灯光的帕姆,已经有些不忍心戳破它这些毫不可行的灯光方案。他是喜欢标新立异,喜欢的东西也与常人有异,但他实在无法摸着良心说自己就喜欢这种暗到只能看到别人模糊身影的灯光。

“下一个。”

帕姆果然换了一个,灯亮了,车辆的墙壁上游着许多鱼群,色彩缤纷,很是梦幻。广播内时而传来轻微的海浪声。光亮是正常的,不止墙壁,哪怕是天花板上都有波光粼粼的海面,观景车厢变成了深海。

“怎么样?穹,这个也不行吗?我可是认真地听取三月七的建议,很用心地改良过,我觉得这个还挺好看的帕。”

这立体效果,鱼似乎真的能穿过他的身体遨游。

穹转头看着列车长:“你是天才吧,帕姆。”

帕姆听完松开一口气,洋洋得意:“我就说了,本列车长是难不倒的!”

“是是是,辛苦了。”穹蹲下摸摸它的脑袋。帕姆没来得及说别的。穹便立刻躺倒在沙发上,让它把灯光恢复成往常的样子,然后开始沉默地玩游戏。

他并不想要交谈。

帕姆有点反应不过来,它掏出手机给三月七及时地发反馈:“三月乘客,我给穹演示了灯光,但他看起来还是不高兴,本列车长急需恢复列车的正常氛围!”

 

绝对不能再这么放任不管,三月七为在罗浮乐不思蜀,而忽略朋友感到难言的愧疚。不如说,她竟然是在帕姆的提醒下才察觉到这件事情,同样令她难以接受。原本三月七打算从穹身上先下手的,毕竟穹的性格并不喜欢隐瞒,基本上只要他想要聊天,什么都会说。

然而据短暂的观察下来,三月七竟然惊讶地发现,这次问题的关键可能在于丹恒。

帕姆神神叨叨,已跟她反馈多次,强调这样不和谐的同伴关系是不正确的,在开拓旅途上极有可能会发现危险。毕竟,沟通态度不积极,一切都无法顺利进行。

三月七当然同意。

毕竟她真的喝过很多帕姆的果汁,况且,丹恒和穹竟然会发生矛盾这件事同样令她感到很惊讶。虽然平日两人没有经常粘得像一个人,但是他们一直相处得很好。

穹平时是有些无厘头,但并不会冒犯别人。再者,那可是丹恒老师,丹恒老师向来宠辱不惊,冷静淡定,除开他们擅做危险的事情,她从未见过丹恒生气的样子,光是想象都感觉很不可思议。

趁丹恒还没下车去罗浮前,三月七及时地、积极地迅速到资料室去找人。

“三月。”丹恒仍在准备手头上的东西,见她来得匆匆忙忙,虽不太理解她的举动,却没有深究。

他看起来并不热情,还带着一些心事。三月七对别人的情绪感知很敏锐,哪怕对象是丹恒,她亦从未觉得丹恒很难懂。

三月七忍不住微笑:“丹恒,聊一聊,你有时间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预感到她会说些什么,丹恒脸上的神色变得暗淡了些。

“怎么了?我暂时不急着下车,说吧,三月。”

“你和穹是不是吵架了啊?”三月七斟酌地问。她以为会得到一些回应,但丹恒并没有回答,那么答案自然昭然若揭。

想说的话在昨晚就已编排过一遍,三月七开口说得很是流畅,甚至感觉到自己思绪在飞扬。

“穹有时候口是心非,有时候直截了当,当然啦,也有喜欢什么话都不说,自己呆着玩的时候。我平时喜欢胡闹嘛,他一般都会捧场不会让我的话掉在地上。”三月七思忖,“丹恒,其实他并不比你多喜欢麻烦别人,不如说,都是我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他的照顾比较多。如果他愿意麻烦你,甚至拉着你一起失眠熬夜却不担心你乐意……”三月七看着他,下了结论,“那么,他一定是很信赖你的。”

丹恒微微怔愣,说不出话来。

“并没有争吵。”过了好久,丹恒才淡淡地说。

“诶?那怎么……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穹这几天情绪都不高,连玩游戏都不积极了,咱也不敢多问,你要不要去找他和好?”三月七想活跃一下气氛,然而面对丹恒的表情却很难继续说些什么。

她恍惚地想,她大概确实想得太单纯了,丹恒当然更不会是因为吵架就不理人的类型。

丹恒静静的站着,有一瞬间面上带着真实而清晰的隐忍,他似乎思考很久,半晌后才看着她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很郑重。

“因为他和我的感觉不一样。他可以肆无忌惮地靠在我身边,可以随便牵我的手,可以说很多不着边际的话。”

但我不可以。

“如果只是朋友的话,当然无所谓。我或许也可以回应他,牵他的手,和他搂搂抱抱地睡在同一张床上。”

三月七愕然地看他。

“三月,我避开他的原因,恰恰与他认为的完全相反。你听懂了吗?”丹恒偏过头去看着书架,“这就是我不能去的原因。”

 

罗浮仙舟好几处洞天都有不少丰饶孽物,有些生物过去在智库并未记录,丹恒这两天频繁出行,因为离开安全区后人流渐少,且大部分都是云骑军在巡逻,很便于调查。正午的光线很强烈,气温过高,令人忍不住感觉焦躁。他完全可以继续往前走,经过狭长的走道,进入更深的地界,便可以在里面呆上一整天,智库自然同样会被补充得更完善。

并不应该迟疑。

丹恒在迴星港待了片刻,几乎只原地停留几分钟,便回身踏上返程的星槎。三月无疑惊愕,她并没有纠结过程,也没有对他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慢慢缓过震惊的情绪。

三月才说:“丹恒,你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猜,穹或许和你有相同的想法。”

丹恒问其根据,三月只抛下三个字。

“是直觉。”

就算不是要问这件事情,也应该要把现在的情况好好解决掉。帕姆说得不无道理,倘若同伴之间尚有矛盾未能解决,往后的任务该如何执行?

丹恒回到列车后才发现车厢内的灯都熄灭了。帕姆蹲在姬子身边,将之前改动过灯光调动的事情详细托出,言语中带着不少内疚。

他站在两节车厢中间,犹豫两秒,伸手轻轻地推开客房车厢。穹的房间在尽头,走廊只有罗浮远远传来的光线,很是朦胧。

从来都是穹去资料室,丹恒站在这扇门前,竟然感到很陌生。不必敲门,丹恒发现门根本没上锁,门虚掩着,房内比走廊更要暗,他只分辨得出穹正躺在床边的地毯上,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他走进去。

穹很快转过头来,似乎没想到会是他,即便在不甚清晰的光线里,丹恒仍清楚看见他的惊讶。

“丹恒?”穹想要坐起身,但丹恒没让。

这从不在丹恒预设的情节里,至少姿势就不对。丹恒在穹起身的那一刻便开始动作,这似乎根本不受他控制。丹恒蹙起眉头,他握着穹的手腕,压着穹的膝盖,稳固如铁。

穹愣愣的,压根回不过神来,一时之间竟没有挣扎。

他的眼睫毛如同他的发色,银灰色的头发会在耀眼的光线下近乎于透明,金色的瞳孔总是很亮。

“穹……”丹恒压着他,这么近的距离,他甚至只需要轻轻低头便能吻到穹的嘴唇。

身下的人反应很慢,半晌,他才像是回过神来,微微地开始挣扎,面上带着可疑的红色。

他在不好意思。

丹恒自己也感到很诧异。

这种反应说明什么呢?他从未畅想过这种可能性。丹恒确定自己可以抱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去,他可以不动声色,可以隐藏得密不透风,即便穹在日后遇见什么人,同样可以很好地保持冷静。

于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件非要挑明的事情,丹恒并不需要对方感情的回应。

但他从来没想过穹会主动贴过来。

太主动了,甚至常常令他产生一种甜蜜的错觉。

你有那么在乎我吗?我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只想让我开心就愿意做那么多事情?

这些话,其实曾经有可以问出口的契机。

他们贴得很近,彼此呼吸急促,身体甚至在燥热地流汗。地毯带着难以置信的热度,滚烫地几乎能将他灼烧。但理性分明在告诉他,那单纯出于他太紧张,列车内中央空调永远是舒适的二十六度,并不会令人体焦躁到这种程度。

大概是他太过沉默,毕竟明明是他主动走进来的,同样是他主动触碰,现在却架着对方一字不语。

“丹恒。”穹终于忍不住开口,他动了动胳膊,诚实地说,“这样有点痛。”

在他来不及回答前,穹静静地看着他,又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呢?

丹恒想。

“并不是讨厌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奇妙,这些话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极度顺畅地从他的胃部攀升喉咙,平平稳稳地说了出来,“其实那天我希望你能够留在神策府,再陪我去迴星港。如果你还想听下去,并不是对三月抱有特殊的情感,比起三月,我可能更喜欢你。”

丹恒的声音很轻,“至少我可以确认,单纯的同伴不应该出现在我的梦里,不应该享受我无时无刻的纵容,更不应该——”

穹听得瞪大双眼,他似乎并未做好准备。

“更不应该想要吻你。”

丹恒说得直接,很久后,穹缓慢地眨眼睛,随即侧过头去,他连耳朵都在发红。大概知道自己没有回应很不对,穹很快又脸红地转头回来看他。

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脱力般静静地躺在地毯上,丹恒甚至不再需要握着他的手。

“你可以的……”穹忽然说。

丹恒惊愕地看着他。

“你可以——”穹抬起眼睛看他,他的话没能说完。

丹恒如愿朝他吻下来。

穹在极度失措中,聆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感受着胸腔的刺痛,本能地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丹恒的衣襟。

 

 

 

 


琼的没边了

论绝区零大安比给我带来的无力感

这个文章没有带有安比的标签,也没有说安比出新形态有什么问题,积怨已久,不吐不快而已,我是玩家,我是客户,我给这个游戏爆了米的,我还不能对这个游戏提意见了吗?从崩二一路玩过来的,我只能说米哈游该夸夸,该骂骂,我又没跑到米哈游的官号评论区下面发癫。有什么认为我偏激,说什么“真正的悠真厨不会这样”的话建议看标签,我只能说我已经是比较温凉的那一类了,有任何不喜欢不赞成我以下言论的人请立马左上角离开,你好我好大家好。^_^

  

  我是在绝区零开服过剧情的时候喜欢上悠真的,但是当时我不是很习惯绝区零的风格,加上角色没有戳我的,悠真的剧情也就那么点,我并没有持续的玩下去,也就玩了个四五天(并且抽鲨鱼...

这个文章没有带有安比的标签,也没有说安比出新形态有什么问题,积怨已久,不吐不快而已,我是玩家,我是客户,我给这个游戏爆了米的,我还不能对这个游戏提意见了吗?从崩二一路玩过来的,我只能说米哈游该夸夸,该骂骂,我又没跑到米哈游的官号评论区下面发癫。有什么认为我偏激,说什么“真正的悠真厨不会这样”的话建议看标签,我只能说我已经是比较温凉的那一类了,有任何不喜欢不赞成我以下言论的人请立马左上角离开,你好我好大家好。^_^

  

  我是在绝区零开服过剧情的时候喜欢上悠真的,但是当时我不是很习惯绝区零的风格,加上角色没有戳我的,悠真的剧情也就那么点,我并没有持续的玩下去,也就玩了个四五天(并且抽鲨鱼妹的小保底歪掉了)就没玩了。

  但是后面听到绝区零1.4版本悠真会进卡池,游戏也经过了大幅度的优化还是下回来准备就着开服的大保底捞悠真,然后就知道了悠真会送一个。

  有人懂吗?我那个时候不是开心,而是惶恐。首先送的角色,他就注定零命不会太强;其次就是悠真是和版本主推星见雅一起UP的,为了推雅,米哈游也必然不可能把一个赠送角色的强度做高;最后就是复刻的问题,隔壁赠送的真理医生现在还没有复刻的影子呢,教授的人气也不算低吧?

  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个人心理作祟,我见不得我特别喜欢的一个角色以“为了吸引玩家回游而做出的福利”这种形式被免费赠送的每一个玩家的手里,还要被有些恶心的、魔怔的、不长脑子的强度党说“有男不玩”“赔钱货”等等。关于这个问题,我后面会提。

  我是今天下午看到大安比的消息的,我没有到大安比的任何相关信息下面去评论过,因为我一知道这个消息后就在尽力的刷其他的内容,尽力去盖过这一条消息,看了大安比的内容后也没有刷过评论区,已经是一种麻了的状态。

  我知道安比肯定会出sp形态,不如说这件事本身就和安比没有关系。(其实我是觉得大安比这个时候出是不是有点早?我还以为作为神秘的主要人物会在等一下)

  这个新角色无论是安比还是其他的谁都没有问题,问题就在于她是一个电强攻,你要是说她不是电属性,或者她不是强攻这个类型,我都完全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难受,众所周知,强攻这一类的分类一般就分的是角色定位,不像异常击破那种还可以往下细分更多功能类型,强攻就摆明了她只能能是个直伤输出的C,最大的区别也就是站场和爆发,这就注定了她的定位不可能和悠真有太大差距,那在定位没有太大差距的前提下,一个是你游少得可怜的男角色、赠送的“限五”、命座强度被削得没法看,而且属于对空六课这种多半只有版本剧情的阵营的悠真;一个是你游看板娘、身世背景都没有交代完、隶属于卧虎藏龙伏笔埋了一大堆的狡兔屋的安比,属于是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俩在电系强攻这个定位上谁才是主推。

  我这两天,不,是1.4版本上线以来的这一个月,无数次看到说什么“悠真厨知足点”,“有些悠真厨不要太过激了”,“真正的悠真厨不会这样”。我想说有些人不要代表全部OK?谁家厨子不希望自己喜欢的角色过得更好?

  悠真厨被捂嘴捂到现在,我们凭什么不能发表自己的看法?你说我不要在别的角色那里撒野,那好啊,我也没有打别的角色的标签啊?我在我们自己的团体里面说,有那么一个两个的反馈,也许可以说是个人视角不一样,但是对米哈游对悠真的态度感到不满的人并不算特别少吧?提意见让游戏变得更好,让角色尽量能得到更好的对待不也是玩家的正常诉求吗??太好了在安比的评论区下面有关悠真的内容中我都没有看到多少悠真玩家破防的言论啊,大多数还是在自己的圈子里抱怨的,也没有说安比怎么怎么啊,这个安排是游戏厂家的锅。相关评论区里面乱烦烦的,两边的人看了都不舒服,这难道是正常玩家希望的吗?

  不好意思,又有点激动,我下面分条说一下,为什么作为悠真厨我这个月以来那么难受。

  一:角色影画大削弱

  前文也说了,作为赠送的角色,我已经不对悠真的零命强度抱有太大的希望,但是就是说,都冲了高命了你素质给高一点,让厨力玩家爽一爽会怎么样?结果一上线,一命叠层砍完了,原来四命电磁护甲有无敌改了,六命原来是3000%攻击力的,倍率对半砍,太好了,这就是我们绝区零赠送五星男角色的命口牙。

  二:剧情大活动文本、资源莫名其妙

  (我说了我是开服既退游,1.4版本才回游,所以我不知道别的角色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但无论别的角色有没有,我觉得这种情况就是不合理的,让人不舒服的)

  版本大活动直至苍白污秽之地,只有雅柳二人的活动强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柳姐和雅的双人up池呢。

  然后作为一个有较多剧情量的活动,剧情角色绝大多数都是雅,柳,然后苍角也比较常出现。这次活动每一小节剧情过完不是有那个完成的任务总结吗?比如说回收多少多少个物质,和谁汇合,前往升降梯这种。然后到了悠真少得可怜的剧情后面任务总结就一个,“和悠真一起清理以骸”米哈游你编都懒得编两句啊,你说一句和悠真汇合,或者前往xx平台之类的,我都当你努力过了。

  然后这个活动的发生地点不是在一个“地形和空间结构经常变化”有着“难懂得复杂地形和空间结构”的地方吗?那在这种局势不清晰不明了的地方,作为斥候的悠真的剧情是?是的没错,是打怪和带新人。我还以为能辅助悠真侦察呢哈哈原来是跟着侦察兵去打怪呢哈哈😄😄

  三:令人恶心的社区环境

  米哈游的社区环境…我很难评,水军串子在攻击米哈游游戏;魔怔强度党天天比这比那到处拉屎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准人说;极端孝子捂嘴正常人窝里横内部斗……还有更多情况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

  1.首先是老生常谈的强度对比,这个时候就要说到捂嘴人说的“你要真喜欢悠真,你会这么在意他的强度吗”“要是真的喜欢、练好了一个角色怎么可能会打不过高难”你说得对,但是我就是希望我喜欢的角色强,而不是在厨力向的打榜视频下面看见“不如雅一刀”,不是看见同好在群里分享抽到命座的喜悦被说“悠真这种东西你也抽的下去啊”。

  我完全接受游戏强度上主推的雅比悠真强,毕竟雅本身也是目前剧情里表现出来的强。但是在游戏里,同一个版本,同一时间段的卡池,同样的限定五星角色是不可能避免被比较的。你说悠真的手感很好,冲刺攻击非常丝滑,动作模组非常优秀,然后就总会有东西跳出来说“你以上说的这些有点雅都有,但是比起雅悠真的伤害实在是太低了!”连厨子抽卡、为爱发电的视频下面,这些言论都到处都是啊!我也不想老是拿强度对比说事,强度论在追着我跑啊!!

  2.大安比的评论下面总说“厨子说悠真被爆金币”。大哥大姐们,动动脑子吧,我会说我喜欢的角色被“爆金币”啊…厨子们是什么很贱的人吗被造谣成这么说心爱的角色。拿椒丘和大停云说事的更是一边去,摆明了一个进黄泉负面队一个进流萤击破队的两角色,还都是辅助崩铁辅助体系分化那么细致,同属性同命途辅助干的事情不一样正常得很,我怎么就没有看到说忘归人爆椒丘金币的说法?情景都不一样,别给我在这儿偷换概念。

  为什么大安比的预告会让我觉得难受?就是因为这两个角色的定位目前来看不知道怎么错开,就像上文说的,大停云和椒丘都是辅助,辅助的功能性是特别多的,他们的定位就完全可以错开(一个负面一个击破)。但是强攻不一样啊,你总不能说让强攻属性的大安比去搞功能性吧?c是要输出的啊,怎么分也就是站场和爆发的区别(本来悠真四命有无敌可以站场结果没了,身板又脆只能走爆发流)最直观的比较就是伤害,有些人不会觉得大安比的伤害会比悠真少吧?那这么一算下来,电系,强攻,输出还更高,1.4才结束几天啊,爆出来这么个角色,说不慌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3.说到新角色,那就再来说所谓“老角色被爆金币很正常”这个事情。是的,我们绝区零是这样的,卡池才结束两三天的角色是个老角色,其实雅柳姐莱特凯撒柏尼思也是老角色了,简青衣朱鸢鲨鱼妹更是史前角色对不对?你把所有属性所有定位的代理人都出一遍再来出这个电强攻也不迟啊,非要在这么短的时间搞一个这么相似的定位。隔壁追击队一整个大版本的更新换代时间,而且就算到现在同样是赠送角色的义父在追击队依然可以就业(虽然没有复刻)安比这种重要角色,你放到2.0或者后面一点的版本不是更好吗?前面还有雨果等早就有铺垫的角色。就算你要推进大安比的剧情,这个电系强攻是非要不可吗?隔壁丹恒风巡猎变虚数毁灭,小三月冰存护变虚数巡猎,停云雷同谐变火虚无,也就只有一个黑塔属性命途都没变。就完全说明大安比并不需要是雷系强攻,而且要说的话,铁的命途是可以和剧情相关联的,绝区零这个强攻、击破什么的定位不是纯纯的游戏设定吗?你换成异常,换成击破,只要你技能组在那里你换种方式不照样是输出吗?为什么一定要选强攻这一种直伤输出的方式?

  4.令人作呕的地狱笑话和刻板印象。什么“小骸哥”,什么“死了没事一会儿变成闪现哥还能起来”有些人天天把这些句子这些词挂在嘴边,不会以为自己很幽默吧?还有一提到悠真就是摸鱼,水,就确实有米哈游刻意塑造的原因,那咋不说剧情塑造里悠真摸鱼的前提是高效的完成必要工作,在关键的时刻十分冷静可以充当大脑呢。在一般情况下,摸鱼确实可以做一个萌点,很多太太也很喜欢这种像猫猫一样的形象,但有些家伙就这么片面的把摸鱼偷懒当成悠真的标签,我想说这些人的首要任务是先高效保质地写完自己的寒假作业。

  悠真就算不是主推也是个限五啊,还是个人气这么高的限五,我们为我们喜欢的角色提出质疑,提出疑问,凭什么要被捂嘴?就算没有大安比,悠真被削的一塌糊涂的命座,不知轻重的地狱笑话,铺天盖地的对悠真强度的冷嘲热讽难道就不存在吗?大安比只是又一件让我有些难受的事情而已,只是又一次说话被捂嘴的事情而已。

  都说玩游不混圈,快活似神仙,正常二游真的有能够完全脱离社区玩下去的吗?玩家的创作,对角色的热爱本来就是社区的一部分。可笑的是,你能在说雅和悠真都讨厌赛博斗蛐蛐的剧情视频下面看见仍然在强度对比的家伙,悠真作为一个容易内耗、被身体束缚住的、讨厌与他人做对比的天才,无论是剧情内还是游戏外,都在无休止的被用来比较。这真是我2025年听到的最可笑的事情了。我上b站看悠真mmd,开屏一个“悠真装备最有用的一集!”“悠真光速被爆金币”,视频下面的推荐封面一个大安比下面字写着“悠真:??”标题“盐都不盐了!”好,那说这些都是有带节奏的成分,大安比又动态下面有多少提到悠真的评论?那为什么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悠真呢?为什么大停云出的时候大家大多想到的不是椒丘而是同谐主呢?米哈游他难道不知道这个时间点出这个属性这个定位的代理人会有容易让人想歪吗?

  我也不是什么特别魔怔的家伙,也许米哈游能够在定位如此相似的两个角色之间做出明显区分也说不定,也许一切都是我个人杞人忧天而已,我只是借着大安比的推出而引起的难过心情表达出我的意见。我现在有点心累,米哈游你要不以后出个悠真的sp安慰我吧,你用这么好看的建模,这么好的配音,这么好的剧情勾引我,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悠真,那我为我这么喜欢的角色发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对吧?

  我现在已经没有最开始写的时候那么生气了,只是心累。我没有必要因为这个游戏的其他事情就放弃我喜欢的角色,我依旧会用悠真输出,会攒着给他抽我没有补满的影画,会给他抽适合的辅助。

  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我也只是一个发表意见的厨子而已,我谢谢米哈游十分认真地塑造了悠真这个角色,但我也会因为他受到的种种不公平的待遇而难受。我才回坑不久,如果有什么地方是我不知道或者说错了的,也欢迎理智的玩家一起讨论。

  ps:不行了,熬到现在脑子都要糊了

  pss:突然想起还有用大安比可以带来电弱环境这个理由来捂嘴的,我只能说当前版本悠真真是能打过没问题,但是你扪心自问一下,悠真作为1.4版本的新角色,他在1.4版本的高难副本中真的打得舒服吗?我很喜欢悠真输出手法,很帅,手感干脆利落。但是不可否认的就是容错率确实很低呀。还在那里电弱电弱的叫,当前版本也有电弱有的人打得明白吗?再说了,你要是能毫不在意地把一个新角色带来的、用以衬托新角色的机制环境当作给一个处处被不公平对待的角色的“汤”,把它当作一个福利,进而用这个借口让我们“知足”,鉴定为被pua习惯了。环境本来就是同属性角色应得的,什么时候能当作一个福利了?^_^

psss:新剧情六课治安局大聚会是谁没来啊好难猜啊,生病?身体不舒服?是这样的,但是就这么一小段的剧情,悠真会不会生病什么时候生病都是米哈游说了算哈,这种安排在我看来就是纯纯恶心人

蓬莱山守夜人

水桶清单

哲×浅羽悠真

1.3w字咯噔咯噔大作

此篇为悠视角,非常建议先看合集里前面的《我哥的罗曼史》和《等雪来》。字多不看的话看个《等雪来》也行,因为这篇里面会有一些call back





 

哲有很多小秘密。他以为瞒天过海,实际上像四岁小孩做错事,还没去问他,就自己露馅。

而且他阵地不坚,底线不严,在我和铃的围攻下,丢盔卸甲的几率是99%。剩下的1%属于那种至死也不会讲的——哲会把它们带进坟墓。

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我能看出他的隐瞒,他也能看出我的洞悉,与此同时这个情况在我俩身上交换一下也是成立的。所以如果民政局有什么“你们两个如果不开诚布公就...

哲×浅羽悠真

1.3w字咯噔咯噔大作

此篇为悠视角,非常建议先看合集里前面的《我哥的罗曼史》和《等雪来》。字多不看的话看个《等雪来》也行,因为这篇里面会有一些call back





 

哲有很多小秘密。他以为瞒天过海,实际上像四岁小孩做错事,还没去问他,就自己露馅。

而且他阵地不坚,底线不严,在我和铃的围攻下,丢盔卸甲的几率是99%。剩下的1%属于那种至死也不会讲的——哲会把它们带进坟墓。

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我能看出他的隐瞒,他也能看出我的洞悉,与此同时这个情况在我俩身上交换一下也是成立的。所以如果民政局有什么“你们两个如果不开诚布公就必须得离婚”这样的规则的话,我们大概要被钉在史上最不诚实的情侣的耻辱柱上直到万古长青。

但这样好像也挺浪漫的。

末日里的结婚证就像废纸,空洞灾害导致结婚率扑街,现在民政局都不用工本费了,交9丁尼就可以领证,只不过还要预约程序,对空部也走不了后门。一次预约时间碰上我加班出任务,一次预约碰上我复查,于是都错过了,常言道事不过三,我直接对哲投降:结婚好烦,你就默认我们已经结婚一百万次了吧。

一百万次要九百万丁尼,小18的业绩目标压力山大啊。

最后两个本子被裱在铃那边的照片墙上。我也抗议过,我说这不太好吧,你夜里看到这两张在照相师傅的摆布下笑到僵硬的傻脸不会被吓醒吗?铃义正辞严:这是我抗争得来的正果,也是为了避免我嫂哪天手贱把红本本给扔了,所以我得尽到小姑子的义务保管一下。

旁边的哲也在朝我挤眉弄眼:收手吧,我们拧不过她的。

我当然也十分擅长滑跪:好吧亲爱的,妹妹开心我们也开心。

虽然末日的结婚证就像废纸,不过它的意义可能就出现在这样的一些时刻。不然,世界在崩塌,人群在消失,而我们在领证——这是什么剧本呐?为了不辜负小18郑重地拨出九枚亮闪闪的大丁尼排在柜台上,我们只能做敢死队:世界在崩塌,人群在消失,而我们在领证。

反正我第二天就戴着戒指去上班了,没人发现,只有月城在递交报告的时候发现系统自动生成的六课人员资料里面我的婚姻状况变成了已婚。她发出尖锐爆鸣。两秒之后恢复正常,然后郑重又真诚地对我说恭喜。雅和苍角也跟着她说恭喜,但是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我于是背过手像展示美甲一样迅速给她们看了一眼。月城有些语无伦次:祝福和礼物什么的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做,不过我可以先给你申请婚假。

我感动落泪:柳你是我妈妈。

她没说什么,只是颇为感慨地对我说:有什么事情直接和六课的大家讲就好,如果害怕雅get不了,和我讲也可以的,不用找乱七八糟的借口。不管是现在还是从今往后,我们不能保证能够做到一切,但是我们是真心的。如果受欺负了,最后不知道找谁的话,都可以来六课。即便在我们退休之后,我们也是你的朋友。

看得出她也有点忐忑,但是非常真诚,这是不容易的事。不过我也要讨饶了:月城啊,真心恰恰是最难以安放最让人害怕的东西啊。

就像铃三番五次敲边鼓,像媒婆一样在我面前暗示结婚,我没回她,等到我终于投降时,我就发现,另一位当事人直接就从口袋里面掏出戒指盒——

这绝对预谋已久啊!都瞒着我好哇!六分街小小音像店吃人不眨眼不吐骨头啊!是不是趁我哪次不省人事偷偷量我指围?我就这么被水灵灵的变成了已婚,却连这小子之前买戒指有没有贷款都不知道啊!

我直接一个脚底抹油,这个场景有点太那个啥了,而且如果戒指贷了款的话那我现在最好去还一下贷款不知道银行支不支持提前还贷……哲捏着我手指头,像扎了四十年的针的护士长一样快准狠地给我戴上,此人很少有这么强硬的时候,我于是就突然像被辞旧迎新的钟声给一头撞上似的,一下子清醒了。

如果我始终没有答应的话,他是不是要看着这个很可能还贷了款的戒指一直到躺进坟墓那天?

哲,你好残忍啊。这种事情也要瞒我。

不过我知道,是我的错。就像我入组之后躲在卫生间崩溃,你建了一个没有我的病友群,问那些叔叔阿姨大哥大姐,消化系统被侵犯之后怎么做才能让病人好受一点——你小心地避开我的样子,让我都有些生气了。就很突然的,对你有点生气。不过你其实没有错,最大的错还是我的。

那我只能酝酿一些更大的秘密,来对抗你的温柔给我留下的痕迹了。最好不要被你发现,但你如果真的发现了,那我也没办法。但在这个当下,我会守口如瓶,一条条地去完成它们。像势不可挡的勇者,开辟我自己的城堡。或许等到它漂亮得像秘密花园的那一天,我会邀请你的到来。

 

 

 

 

《浅羽悠真的水桶清单(排名不分先后,也可能分)》

 

1.投喂HIA旁边停车场里那只叫“炸鸡”的狗狗一次炸鸡。

虽然狗不太适合吃炸鸡,但是它既然叫这个名字的话,谁能忍得住?

 


2.帮助格列佛探员翘一次班。

虽然它从来没说过想请假,邦布也确实不能请假,但是——没有请过假的布生是不完整的。

 


3 .想办法到哪里再绑架,我是说收养,一只猫。

实在没有猫的话,狗也行。不知道逆子长大之后会不会无聊,但总之为父先帮它安排好晚年好了。猫最好,不用天天遛,狗的话也行吧,倒逼着锻炼身体,也算功德一桩。

 


4.在光映广场的小儿童乐园里面再坐一次摇摇车。

我平时喜欢坐最靠外的那一个融化冰淇淋样子的,这一次我要尝试中间的妈妈桑菜青虫,还有最里面的看起来会出现在恐怖片里的小马。之前偷玩摇摇车被铃发现,邀请她玩,她挑了小马,要不干脆把哲也叫过来吧,他骑菜青虫,三个位置我们三个人刚好。

 


5.做一次饭。

想尝试一些没尝试过的东西,或许外环那种虫子肉的卷饼啊蜥蜴腿什么的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好歹独居这么多年可不要小看单身汉的厨艺啊!绝对不会把厨房炸掉的啊!……大概吧……呃

 


6.女装一次看看?

不行,都说女装只有0次和无数次——那要不逼迫哲女装给我看?

 


7.看一部圆满结局的喜剧片,笑到我腹筋崩裂停不下来的那种。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家庭喜剧。(挑不出来可以咨询哲,不过感觉这个淡人可能会被问到盲区)

 


8.带哲看一下除了《静谷》《大空洞》和《波特山》以外的恐怖片。

(PS:准备好照相机,随时记录某人的reaction)

 


9.去鬼屋玩一次,不管害不害怕都要疯狂尖叫,把鬼都吓死的那种。

(PS:想带哲,不过如果他实在是被吓哭了的话,那就带铃)

 


10.离开新艾利都,到外环甚至是更远的地方,超速驾驶一次。

我要把车当坦克开。

(那是不是该挑一辆新车?不然的话业务专用车会被开爆的吧?挑一辆越野车怎么样?)

 


11.按照我们的想法重新装修一下二楼和房间。

首先是隔音材料,嗯,超级隔音的那种才行。装好的时候要哲试着尝一下花腔高音,如果这样铃都听不见的话那就成功了。然后再买点儿家具,不是那种什么床啊灯之类的必需品,而是像地毯啊,挂画啊,风铃啊之类的东西。我看人要生活而不是生存的话,首先就是装点自己的家。这看起来很容易不是吗?周末和哲出去逛逛家具店和建材店吧。

 


12.在游戏店玩一个通宵!

(哲可能会先晕过去?)

 


13.尝试一下全糖的饮料。

要不就试试一直点给铃喝的那种去冰加波霸加西米露?呜哇,这是粥了吧!

 


14.再去吃一次草莓蛋糕。

我果然还是喜欢吃甜的啊。一旦开始正式治疗的话,说不定会天天吐哦?那个时候想吃也吃不进去了,现在随便找机会去吃吧!

 


15.想跳到海里游一次泳!

做好保暖的话就没问题的吧,会被哲妈妈叨叨的,不过感觉他要是陪我一起的话,更容易感冒的可能是他哦?

 


16.买一副蓝色的美瞳然后单戴一只试试看?

有点像演练呢,会把他们两个吓一跳吧。

 


17.要不…试试看第一个到办公室?

还没有见过凌晨的办公室呢,除非是加班留到那个时候。早上一般都是月城的场合,她看到来得特别早的我会是什么表情呢?真好奇啊!

 


18.用谁都听不懂的话来说话一天!

可能就是在瞎说吧,有的时候发疯的感觉真是迷人……比如哲问我“今天想吃什么”,我回答“لا أريد الذهاب إلى العمل”,铃问我“今天还有奶茶喝嘛?”,我回答“ወደ ሥራ መሄድ አልፈልግም.”,月城问我“今天又迟到了?”,我回答“ខ្ញុំមិនចង់ទៅធ្វើការទេ”,雅问我“我这次买的蜜瓜甜么?”,我回答“მე არ მინდა მუშაობა”,苍角问我“今天下班吃什么宵夜?”,我回答“אני לא רוצה ללכת לעבודה.”……感觉会被打但是好好玩哦。

 


19.自己去逛街!

虽然光映广场每天都是那个样子,就算碰上什么活动也不算特别稀奇,但是偶尔那样子在人间逛逛也挺好的。也不能算是超级喜欢热闹吧,但是人声有的时候也让人很舒服的,好像自己不是过客一样,也是在这个世界上脚踏实地地参与过一回一样呢。

然后我可以顺着偏路去到海边,吹风吹风,用哲的那啥会员卡买薯条吃!然后沿着海岸线走啊走,一直走到天色变成很深很深的蓝,太阳落到海的那头,月亮和星星升起来。之前看新闻说匹厄斯港外面的滩涂上可能会有希氏弯喉海萤,像冲刷上岸的发光的蓝眼泪。一直走下去的话,说不定就被我看到了呢?真期待啊。

 


20.然后再和哲和铃一起去逛一次街!

找点什么三个人可以玩的项目……唔不会又要去坐摇摇车吧?那边挖沙子盖城堡的小孩子可能会投诉我们哦?要不我们三个就一起去玩沙子!——还是整点成年人的事情吧,比如去逛逛精品店?买衣服?吃海底捞?年轻女孩子带俩男的能玩啥呀,逛逛有印良品?听铃说最近有一个小动物联动,出了一些小玩偶什么的,可以买一些给她。听她说,那个什么小动物的,里面的主角是一只特别活泼的兔子,还有一只很温柔以至于有些囧囧的小仓鼠,还有一个中分猫猫——他俩说过我像猫来着,那这是不是有点像铃和哲和我?小动物们要在都是怪物的森林里一边工作打怪物一边赚钱,这和新艾利都也挺像的不是吗?

总之我们可以喝奶茶,夹娃娃机,拍大头贴,去玩商场里的碰碰车,参观新艾利都的辣条体验馆,甚至还有VR可以体验当以骸的感觉!想想就很有意思呢,希望不要碰到六课的粉丝——要不乔装打扮一番吧?可以开始思考要穿什么风格咯!

 


21.最后还要和哲单独出去逛街!

其实已经逛过很多次了,不过这样写在清单里的逛街好像意思会突然变得有些特别呢……约会的时候大多数都是我来主导的,但是也很好奇如果全部交给哲的话,他会安排些什么呢?

哎呀!真的很狡猾啊!现在哲已经知道很多我喜欢的事情了,他肯定会按照我的想法来,那就没意思了!要不用匿名小号去加他的敲敲,然后跟他说有个神秘人想要和他约会?噗哈哈……暂且不提哲会不会一眼就看穿,我绿我自己这个操作真的太幽默了。不过这么一想还真的想试一下了,我能不能成功让哲同学劈腿?不过他大概率会一眼就看出来,如果陪着我往下演的话……哇这是什么糟糕的角色扮演!但越发想尝试了呢,哲先生,你这样应该也不想你男朋友知道吧?哲哥哥,你开着小车车带着我,你男朋友又有病脾气又不好,被他知道他不会生气吧?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哥哥~

哲可能会揍死我,不过这不是更值得尝试了?

 


22.带领六课再K歌战胜一次五课。

决不能输!

 


23.出一次完美的任务。

大概就是我没有迟到,也没有加班,敌人不是菜鸡,足够强,但又不会强到把我拍扁,我没有拿MVP,但也没有拖后腿,网上不会说雅一拳打飞十个我,但也不会说我一拳打飞十个雅,惊险刺激,但又没有伤亡,最后战果丰硕,居民的一大威胁被除——我有点贪心对不对?而且好难伺候,斤斤计较,既要又要——那就换成顺利地出一次任务好了。

 


24.找到赛斯,然后找到他哥哥,说出我其实挺讨厌他的。

好吧在这种清单里写这种事情……但讨厌也是很重要的情绪!

 


25.虽然说讨厌赛斯的哥哥,但是不讨厌赛斯。上次的事还是很想对他说谢谢的。

那就也买一箱护发素给他吧。从音像店买一盘《星徽骑士》给他好了,他应该会喜欢。这孩子有点轴,但我觉得轴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说谎很容易,不说谎才是很难的。他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轴下去,那倒比较像一种命运的馈赠了。不是吃代餐的意思啊,看着头毛挺软的,让我挼一挼怎么样朋友?

 


26.找莱特喝酒。

他之前说请我尝尝外环特色,辣椒芥末姜黄粉,保证我上下通气。顺便给他结账,他的活儿干得挺好,是让人放心的家伙。我大概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要跟他说,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而我不讨厌有故事的人。硬要说什么的话,祝他自由。

 


27.去孩子们的学校看一次。

佳奈之前说想当医生来着,如果有什么困惑的话试着回答她吧。说不定也可以给她讲解一下进组的事情,这可能是她今后要面对的……算了,我想还是应该把未来的真相告诉她。毕竟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不希望大人一直欺骗我,哪怕是因为善意。

 


28.送一箱卡丽诗德的新款护发素给月城。

之前就想送来着,但是一直忘记买。祝她的发际线和发量一切安好。然后,对她说一句谢谢。谢谢你看穿了一些东西又不戳穿,不过你也该谢谢我的心照不宣,哈哈。不过最终还是要谢谢你,总感觉在六课里面,我们两个其实很像,但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机会好好聊一聊,也不知道今后会不会有机会。找你聊的话,也很怕最后我们两个会越聊越尴尬,哈哈……没有办法劝你什么自信或者能力或者我们需要你之类的——你的心里对这些事情的判断其实很清楚的,我知道。所以我只是谢谢你,嗯,谢谢。

 


29.学习一下“救命!这样挑才能挑到甜的瓜!”的挑选蜜瓜的诀窍,然后教给雅。

然后对雅说谢谢。谢谢她愿意选择我,也谢谢她的强大,让六课能够让我这样的不稳定的人也能留下来,过上像正常人一样的工作与生活。你的那些让人惊呼好无厘头,但是细品一下又好有道理的奇怪的话,有的时候其实给了我很多力量,最年轻的虚狩大人很多时候都是人们仰望的对象,对六课来说也是如此,能和你共事很开心也很幸运。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自己的坦诚和淡然,那是我很想要但始终需要努力才能碰到一点的东西。谢谢你教给我很多,雅。

 


30.一直在思考要送些什么给小苍角……吃的什么的平时也在给……到时候去问她吧!

请孩子吃一顿大餐,吃,吃大份的!孩子爱吃多吃点!然后吃完饭后对小苍角说谢谢。孩子肯定要问这是怎么了,但谢谢就是谢谢啊,谢谢小苍角平时作战的时候总那么有精神,让我的尸斑也淡了一点,谢谢小苍角总是关心我是不是咳嗽,谢谢小苍角总是那么开心,吃东西的时候永远那么有感染力,像个蓝色的小太阳一样——这一切都是值得谢谢的啊,不是吗?要是再嫌我奇怪的话,我可要再请你吃烧烤咯?

 


31.去医院做一次志愿者。

做什么还没有想好,但可能会在特护病房找点活做。组里有些小孩是无父无母的,但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我在想着是不是得去速成个幼师之类的,但是这些小东西对我还挺宽容。有的时候想,或许生命的深度和它的长度并不是完全成正比。我曾经遇到一个小孩子,她第一天入组的时候拒绝所有人用拉她手或者任何触碰到她的方式去牵引她,我以为她是进入陌生环境害怕,但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害怕把病传染给我们——大家都说这个病不会传染,她还是很谨慎,用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我们,直到我对她说,我和你也有着同样的病,她才不抗拒我的怀抱。而那个时候她只有三岁。我不知道三岁的小孩子是从哪里得到这种概念的,明明没有任何人对她说残酷的话,但她小小的生命之中,却无师自通了很多不该在她这个年龄懂的东西。我无意自怜或是其他,但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我自己,脊髓液被抽取的感觉其实我冥冥之中能感知,但是我却并不拒绝。好像是为了一块草莓蛋糕,也好像是为了做师父的乖孩子,所以我即便感觉到了我的天是黑色的,我也会说它是蓝天。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被丢下,我承认我确实很难从那之中走出来,即便那个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所以我才在师父离去后,那么多年一直执念于得到一个答案:为什么要丢掉我呢?是我不乖吗?还是我病得太厉害了?我的心里给出很多答案,但是由于已经没有人可以和我对证,所以这终究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想他大概是为了保护我,这是我愿意相信的答案。我是幸运的孩子——在这间特殊病房里,我拼凑着别人的短短的人生:有些是父母已经倾家荡产,父亲非法卖掉肾脏,母亲非法卖掉一边眼角膜,以瞎一只眼的代价给孩子看病,最终到了穷途末路只能放手,如果有人指责这对父母,孩子就会十分激动地回击;有些是刚出生就被抛下,家里仅剩的年迈的亲属拖着病躯一直在和父母打官司;也有些像是从天而降似的生命,谁都说不清双亲在哪根系在哪……这个时候我就想,对他们来讲,答案是什么重要吗?

哲说要领养那个最小的小家伙的时候,我其实也动了心念。虽然我很怕麻烦,也很怕承担那么重的责任,但是那个瞬间,我的心脏跳得很快:钱不是问题,医疗资源也不是问题,我们现在就在抗击以太适性衰竭的第一战线,甚至我本人就是和这玩意儿战斗的老手,哲对于怎么护理这种病人也很有经验,铃也是很有爱心有耐心的好女孩,一切都好像以合适的阵容在严阵以待,这个孩子如果到我们家来……一切都会不一样对吗?他会在爱里长大,他永远不会被抛弃,他有和他一样的战友,他能得到家人,他可以被医治,他不会孤立无援,他不会举目无助……一切都能不一样的,对不对?

我控制住了把这些文字都给涂画掉的冲动。

我要记住,我需要记住……

 


32.我想买一副墨镜。不对,墨镜可能不太够,要面具才行。

原因其实挺简单的,就是我有的时候……其实不想看到哲。

有的时候我老吐,吐出来的东西都黑黑的,我像是马桶上的寄生虫。我吐得就像一只喝醉了的狗,很臭很脏,还有腥味,血管都变得像怪物。

有的时候我咬着牙跪坐着蜷起来,痛得要命,我没有出声,但是崩溃地疯狂按呼叫铃,我想要吗啡,给我吗啡,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很多很多的吗啡。但是后面我就突然尖叫出声了。因为我感觉我的身体正在爆炸。

我不想让哲看到这些,但是他老是看到,这让我很难过。

他生病了,去偷偷挂水,以为藏得很好,但是我都知道。我能闻得出药水气味的不同,那个药味不是从我这里渡过去的。他的手冰冰的,因为没有人像他那样,每次都关注点滴会不会太凉,会给我点一个发热垫。他的皮肤其实很脆弱,针孔很明显,贴胶布的地方都泛白,周围又冻得都是红的,我把他的手拉到自己怀里暖暖,没有戳穿他。可是然后呢?可是然后我还知道,他怕我找不到他会不安,所以飞奔上楼,结果摔了一跤。他说买了新鞋磨脚,但我好歹也是六课的军人啊,怎么会看不出腿扭伤和鞋子磨脚的区别?

我只是一个劲难过,觉得自己真该死。于是我就生气了,背过身,折腾了很久,很痛地装睡。我感觉到他慢慢地伏倒在我身上,轻轻地贴着,却埋得很深,就像病房里那些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在要我的抱抱。

我在装睡,而且我也不想,不敢,所以我没有回应他。后面我听见他叫我的名字,他说悠真,我好累啊。

我很少哭的,痛的要死的时候也没有要哭的感觉,只有生理性的眼泪。

可现在我就是偷偷的掉眼泪,都浸进枕头里,很久很久。希望哲没有看到。

听说做心理咨询的话,会让患者一次一次的再次叙述痛苦的过程,就像我一杯一杯地喝黑咖啡一样。黑咖啡尚且眼睛一闭头一仰就可以灌下去,可是你们怎么能让他去一次一次想起我呢?

 


33.研究一下我们的红本子到底能干嘛。

总之钱之类的东西肯定能很顺利地留给哲和铃的,这个也不用用到红本本,有个遗嘱就可以了。能利用上红本本的地方的话,要么就是安乐死签字。在经过病人自己同意以及家属同意之后,就没问题了。如果没有红本本的话,医院会怀疑哲的身份,但是现在我们有证为证,什么字都可以让哲帮我签。

没办法,这种事情肯定得经常考虑的。我大多数时候很清醒,我超勇的好不好,多痛也没关系……这好像和我说过的话相悖,但这确实是我的常态。这个病有可能诱发脑病,而且就算不发脑病,这种痛苦对人类来说也足够喝一壶的了,我只是很担心自己不清醒的那些时候。

很早的时候六课接过一个案子,高智商犯罪,利用空洞无差别随机杀人。犯人是自首的,陈述原因是因为精神分裂。我们一开始以为他是为了减刑所以选择了这样的策略,但是后来发现他说的是真的。清醒时的他有礼貌,是高知分子,甚至有些过分谦逊和蔼,但是不清醒的时候,他就是疯子。而他绝望地知道,自己无法控制自己。清醒地看着自己堕落到疯狂里,是最可怕的事。

所以我害怕的也是那种时刻。人没有任何办法预设还未发生的极端未来。我不是神,我无法预料我的路的尽头会是什么样子。我可能要死要活的,也可能死在最痛苦最不堪最癫狂的时候,谁知道呢?

总之,雅说切腹的时候,不是自己噗地捅一刀就行了的,还必须要介错人。如果我的尽头是此间最丑陋最不堪最癫狂的呆了吧唧的一只以骸,或者我还保有人形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当做以骸,那么这个介错人让哲来做也挺好的,不是吗?

……我是不是好自私?

 


34.找一天把悠悠布接回来,放在店里。

这个小东西虽然笨笨的,不过也不算太笨。哲,你要不要悠悠布呀?我还没做过空洞里的向导呢。不过对空六课也很擅长空洞内的搜救行动,而且悠悠布很像我的,不会给你添很多麻烦的,也会很乖的。如果你实在觉得它没法和伊埃斯一起工作的话,你就当它是吉祥物嘛,它长得也不难看对吧?你留下它,好不好?

 


35.我还想……看看这个世界。

不是那种最后剩几天了所以出去看世界啦,哈哈哈虽然好像也差别不大……就是感觉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很多美丽的东西,我既然活着,那么干嘛不去看看?

新艾利都其实挺小的,在这之外,有从海岸线上升起的数百万年前的白垩层,上面会有数百万年前的海胆、箭石和沧龙。那是大陆隆起,与海洋分离的地方。这会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离别中的其中之一。而一路北上,还有世界的雪,和无边的冰海。当春季升温,冰面昼化夜冻,风与浪掀起推冰,我们仿佛能看到雪青色的眠龙那铺展于整个大地的翕动的龙鳞。如果是一直向东走的话,我想去看旧都陷落前的神女峰。在七百多米高的圣山山顶,翠绿苍茫的松林带簇拥着巨大的古老的地母神的石像。我想我们可以从她的脚底蜿蜒向上,盘悬着来到她的肩头,她舒展的手心,将整个被人类落在身后的旧世界看得清清楚楚:天的尽头是零号空洞,像落在地上的黑色月亮。它虹色的绚烂边缘缓缓旋转,随旧日的神女向它对峙、咆哮、怒吼,总是保持神秘的缄默,像个巨大的美丽谜团。

而哲支持这一切,我有的时候都想求他了:那你呢?你的心呢?

他说:我的心在你那里。

哲不会骗人,也不会说太多漂亮话。所以我生气又哑然。这大概是我的问题。

就像我以前曾经一段时间很厌恶别人对我的身体的一切反应。不管是“会好起来的”还是怜惜我,为我心疼哭泣,还是敬而远之。那些东西割伤我,即便他们都没有拿刀。

我只能在心里祈求了:不要给我,不要放在我这里。反过来好不好?我是你的,你拥有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我的命是你的东西,这样我就会更爱它一点。因为我会把它当做你一样去喜欢。这样我就不嫌它苦涩,不嫌它不幸,我只会觉得它调皮,它只是喜欢耍小性儿,调皮地给我一点痛一点恨。但我不会对它生气,因为我喜欢你,所以爱屋及乌喜欢它,包容它的不完美,包容它的淘气,包容它其实就是我的命这件事。

 


36.如果能遇到流星的话,就许愿吧。

这件事情不归我控制啊,天上的星星又不按点上班。怀斯塔学会倒是有些观测报告,但是我不是那种可以追着星星跑的人,哲说可以整点设备,简单去周围看看也是可以的。他叫fairy搜集了一些关于观星的实战资料,拉着我跃跃欲试,我觉得他未免有点太会溺爱人。这个样子别说养小孩了,连养猫都会被猫踩着嘴巴蹬鼻子上脸的啊。

我们就差对着彗星许愿了。我说这是扫把星啊,要许出大问题的。哲却说不管,要不许愿彗星把霉运带走?他说,这颗彗星上一次经过人类,是六万年前,那个时候人还浑身长着毛在地上玩泥巴。而下一次再见到它,我们都会变成泥巴里的元素。这算不算地久天长?

人喜欢和大尺度的东西扯上联系,就像我总是看到通稿说组成我们身体的元素来自古老的星辰。当我们离去后,我们再度变为星星的质地,和宇宙一起永生。那我的元素是怎么了呢?来自坏运气的彗星吗?但是彗星也很美丽,而且这么慷慨,走得慢慢的,在能见度好的时候,人类用肉眼都能观测到。我想我不应该怪它的。就像星星有不同的类型,生命大概也有不同的样子。不管它以何种样貌来到这个世界,那就是我的生命本来的样子。

 


37.设计一下死亡方案吧。

不是说不做的话死亡就不会来的。哪怕我活到一百二十岁也要做死亡规划啊不是吗?

总之路数就这么几个:死亡时机,死亡方式,还有死亡之后的一些布置。

时机这个东西很难说,毕竟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倾向于战斗,因为我是个贪心的人。这样做是有相当大的概率会死得超级难看,在床上拧巴地躺着,然后全身发黑,呕吐黑血,疯疯癫癫,然后噗通一下子变成以骸,在医院乱杀,然后医院打电话给hand,昔日的课长过来把我当蜜瓜砍了——那不重要。我只是想试试,一定要试试,即便我可能会变得不再是我。

但我也讲了,我最后有可能精神状态不太好,这个时候寻死觅活也是有可能的。那就让哲决定吧?可是这样好残忍,我就直接把他的心给害死了。自尊会是我的累赘,但是我把它揭掉的那一下,大家都会完球的。

有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好像很卑微似的,因为爱上了一个人,有一段喜欢的生活,就一条道走到黑了。连猴子都不会只摘一棵树上的果子,人类进化六万年,就变成了一种死心塌地的物种。如果一定要死的话,我想在特别快乐的一天死掉。最好死得帅气一点,也不要那么痛,也不要伤害到别人——我就是这么敏感又多疑,要体面又要希望,究极擅长既要又要——可是只要能看到哲开心的话,无论我怎样都好。无论是短暂地留下还是快乐地离开,都不重要的。要我怎样都可以的。

挣扎到最后我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如果我运气很差的话,如果我终将无可挣扎的话,那就让哲开心可以吗?只有这一个愿望,彗星呀流星呀,一起帮帮忙,实现我的愿望吧。

至于葬礼嘛,首先是不能贷款。一切从简好了,害怕铃哭太久。也害怕哲不哭但是偷偷地郁闷。不管我要不要进烈士陵园,总之墓上记得放一个二维码,扫码可以领取电子请假单,上面的请假时长为“直到永远”。这还挺符合我的幽默和个性的吧?

至于尸体嘛,我不是很挑。理想是去海里,但是怕下辈子投胎为水鬼。主要是程序确实有点麻烦,不敢用fairy查怕哲发现,在六课电脑上查的,柳打破了我的幻想:公职人员不得污染环境。那怎么搞呢?焚烧?土埋?让秃鹫吃掉?我做一个抽奖小程序,到时候让哲抽吧。哥们儿你只管抽,结果交给上天,我都乐意,反正死了。

我其实知道一种特殊的寿衣,上面植有特殊的菌株,在人死后可以发芽,然后长出一大堆五彩缤纷的蘑菇。那种怎么样?到时候我就活在音像店门口的花箱里。

想我了就浇浇水,别浇多了可能会死,少浇一点,润一润就行。我会努力地长蘑菇的。

不对,我想到我应该可以干嘛了:把我捐掉吧。不要去捐献器官,我有以太适性衰竭,我的脏器都是高侵蚀状态,谁用谁死;也不要去烧骨灰钻石,虽然我也很好奇我的骨灰能烧出什么颜色的钻石,但万一有辐射性怎么办?所以还是别的——送去怀斯塔学会当大体老师吧,我生前也算精英应该以骸化之后也挺有研究价值的。就算没有也别告诉我。我的所作所为要对得起我这来之不易的生命。那么多人拉过我一把,我要配得上他们。

 


38.我要和哲进行一场长谈。

谈谈死亡,谈谈爱,谈谈我们周围的一切,谈谈我们,最后再谈谈爱。

谈谈我们的旅行计划,再谈谈我们的车,谈谈铃的将来,谈谈如果铃不慎遇到什么瘪三的话,我们会怎么要那小子好看,拉什么横幅去威慑。谈谈悠悠布能否成功入职为伊埃斯的同事。然后谈谈如果时间很充足的话,我们的看雪路线。

我们也会谈治疗方案,谈住院医师在楼下一边看治疗草案一边薅秃绿化带里的小叶女贞。谈一些不良反应的过程,虽然那让我挺幻痛的。

当然还有一些什么音像店未来十年规划啊,绳匠业务前景之类的喝醉酒之后该谈的东西。我也谈对空洞和以骸的认识,它们的质感与精神,在我看来究竟与人类是何异。

我和哲对这一切问题的存在都很了解了。

就好像都花了很长时间准备好了材料的双方辩手,知己知彼,又心中泰然。这场谈话可能会很长,但是没有关系,有的时候一些会议还得开好几天呢。

我们会准备好的。


 

39.我还要去师父离去的那个空洞里,在那个地方,坐一会儿。

只是安静地坐一会儿罢了,什么都不会做的。或许我不会服用抗侵蚀药物,只是坐在那里,感受他离开我时的触感。感受被空洞慢慢侵蚀,手脚发麻,灵魂即将不属于自己的出窍感。

那就是他离开我时的感受,或许也是我离开时的。


 

40.我还想穿过大裂谷,深入零号空洞,去看看你们的家。

穿过旧艾丽都市区的北路,顺着旧怀斯塔学会的巨大雕像,在雕像前左转,进入密涅瓦7号主路,路过左手边不再有人的古董店,穿过右手边不再散发香气的甜品店与零食店,走到7号路的尽头,经过三扇安检大门……让我也看看赫利俄斯机关吧。

我把这段路的走法烂熟于心。如果有一天要进入零号空洞,你们应该需要一个可靠的代理人,对吧?我虽然不如雅课长那么强,但是我也不弱的。我很机敏,视力也好,很会保自己的小命,经济节能,脑子也算不错吧,要找真相的话带我一个,考虑一下?

而且,我也想回家。

 


41.亲吻一次我喜欢的人。(∞/1)

本来这边是想写“对他说一句对不起”的,但这这有点太衰了,哲八成要说我。

我也不是那种天天都需要肢体接触黏黏糊糊的人,我只是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只是安静地待在一起,就能很开心很舒服。我亲他,喜欢看他一开始被我嘴里的苦味给吓到的模样,然后喜欢看他担心的样子。我的心就会如同被锋利的剔骨刀轻轻划过,战栗,但是有种沉甸甸的安心。安心之余又有点害怕,可我又不想移开眼睛。

我心说,我只能被打死,不能被打败。因为我想变好一点,变得更好一点,这样我才可以靠近你。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不管是美丽的景观还是最珍贵的奇迹,毕竟我的命这么来之不易,因为那么多的馈赠和善意才从死神手里逃出来那么多次。可是一想到你,我又觉得自己有点胆小,但是恍恍惚惚地害怕着,可能也不清楚到底在恐惧什么。

我不怕死,死亡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是因为我活过,所以绝望才诞生了的。

那是为人的模样。而记忆的源头是思念。

回忆会惩罚每一个念旧的人,所以我感到很抱歉。

因为这些原因,我曾经很多次想逃跑,但是逃跑的话,你也会伤心的。

你总在看书,你的书上说,“离你越远,我就越爱你”。我一下子就又确认了这个事实:你什么都知道。

无论我在哪里,在天边,在眼前,在人世,在彼岸,你都会知道我爱你。

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看斑头雁。那是一种可以飞越旧世界的最高峰的鸟,海拔6000米处的氧含量只有海平面上的一半。8000米的峰脊之上,空气中的氧含量只有海平面上的1/3,它们克服着食物稀缺以及严寒,每年3-4月开始北迁繁殖,秋季9-10月南迁越冬。每年两次翻越世界之巅,整个迁徙之旅长达3000多公里,只为回到它们的家园。

我认为这是我应该有的勇气。

而我遇见你之后,我突然喜欢看高空无伞跳伞。坠落是人类不愿意体验的,它大多隐喻着不好的东西,是沉沦,是放弃,是跌入深渊。

而有人从七千六百多米的高空,不降落伞,直接跳下。

底下迎接他的只是一张30x30米的保护网。

网不算大,但是他相信网能接住他。所以他在空中不停地调整自己的位置,直到他最后坠地时,以时速将近三百公里的巨大势能,砸进了保护网的怀抱。没有网,他会变成稀碎到如同灰尘的肉泥。

那个网其实很小,相较于七千米高空,只不过一粒微尘。但他努力地奔向网。

人们将其称为奇迹。

我想,如果我也正在一场无法避免的坠落里,那么我也要奔向我的网。

我相信我的网能接住我。

你就是我的奇迹。

 

未完待续

 

我大概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疑惑了。

只是,依旧会想念你。不管我去哪儿了,希望有一天,我们还可以再相遇。

像蓝天一样的你啊,比海还要温柔的你啊。

那一天,我会再按一次门铃,你再一次出来迎接我。我们再一次相遇,然后我们再一次坠入爱河。

而我的心将重生。

 

 

完 

 

 



写在文后:

错别字这两天再改,我熬得要裂开了

Bucket list来自“kick the bucket”,就是人上吊的时候踢翻水桶,喻死亡。

水桶清单,bucket list,于是也就是遗愿清单

悠真不想说成是遗愿而已

 

哥看的书是《窄门》

所以他一直很清楚悠这种一爱深了就要跑的情况的

很不好意思地说,不才也是搞这个哲悠的时候突然get窄门,很早以前看的时候其实不太有感触,这波哲悠搞得我突然能理解里面的痛了。不一定完全和男女主等同,但是那种互斥般的深爱确实有点殇到我了

 

悠的态度……还是交给读者们吧

我就呈现到这里(躺地下摇白旗)

欢迎来论,友善就好hhh

 

从罗曼史开始的这个故事终于彻底结束了,虽然还有很多在脑补过程中出现的桥段没有写,但是我的情绪上已经结束了

感谢大家的陪伴

希望有缘能够下一个故事再见

 


银灯映玉

【悠哲】弦音惊春意

  【悠哲】弦音惊春意


  弓道选手悠真X物理系大学生哲


  哲铃cb向,不吃骨科感谢


  是个小甜饼,弓道相关剧情不多,就是个暗线,起到一个贯穿全文的作用。


  主要背景还是新艾利都市,其他部分均为虚构


  注意避雷,ooc预警,祝食用愉快


  全文1.2w+注意阅读时间


  -------------------------------------


  “啊!为什么呀!”


  一大早,哲还在睡梦中突然被隔壁传来的尖叫声惊醒。


  哲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强行睁开惺忪的双眼,跳下床,甚至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跑到了铃的房间门口。


  ...

  【悠哲】弦音惊春意


  弓道选手悠真X物理系大学生哲


  哲铃cb向,不吃骨科感谢


  是个小甜饼,弓道相关剧情不多,就是个暗线,起到一个贯穿全文的作用。


  主要背景还是新艾利都市,其他部分均为虚构


  注意避雷,ooc预警,祝食用愉快


  全文1.2w+注意阅读时间


  -------------------------------------


  “啊!为什么呀!”


  一大早,哲还在睡梦中突然被隔壁传来的尖叫声惊醒。


  哲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强行睁开惺忪的双眼,跳下床,甚至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跑到了铃的房间门口。


  “怎么了,铃!”


  “铃!”


  “妹妹!”


  见里面没动静,哲睡意彻底消失,声音愈发焦急,他环视一圈看向楼道的消防栓,如果铃不开门他就要强行进去了。


  好在他的行动还没付诸出去,门就被打开了。


  入眼的便是铃哭丧的脸。


  “哥哥,呜呜,血亏!”铃要哭不哭的。


  “怎么了?”哲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问。


  “比赛,浅羽悠真弃赛了,好像今年的比赛都不会参加了,我才刚买了票呢!”铃唉声叹气的说。


  听到这个名字哲想起来了,最近铃迷上了弓道运动,浅羽悠真是她非常看好的选手。


  前几天还惊喜的说买到了票,到时候要去现场看,还勒令自己也跟着去拍照。


  当时的哲还郁闷了好几天,妹妹从小就粘着他,很少会对别的男性产生这么浓郁的兴趣。


  妹妹的反常行为让做哥哥的哲担心妹妹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虽然妹妹已经长大,谈恋爱什么的都很正常,但是!哲扯了扯嘴角他还是不爽。


  有种自家辛辛苦苦精心呵护的水灵灵的大白菜被不知名的猪拱了的紧张感。


  不去看比赛了,那不正好。


  哲将嘴角的笑意强行压下,假意安慰说:“没事,明年还可以去看,这次就当是散心了。”


  “唉,好吧。”


  “到时候哥哥一定要来,不准放我鸽子!”铃一张漂亮的脸皱起来,对哲三令五申,实在不放心哥哥的性子。


  “放心,这次我一定去。”哲双手做出投降状,笑道。


  “哼哼,最好这样。”


  “我先睡一会儿,哥哥等会记得开店。”说着铃打了个哈欠,关上了门。


  哲看着紧闭的房间门,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他回了房间换好衣服洗漱完毕便下了楼。


  近日的天气都不错,今天尤甚。


  天空万里无云,蔚蓝如海,阳光明媚却不灼热,轻柔的微风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脸庞和发梢,带来一丝丝凉意,让人感觉无比惬意。


  哲打开店门挂上一串风铃便进了里屋。


  他刚走进去,就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黑发金瞳的少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进录像店,柜台处的小18热情地向他挥了挥手,眼睛眯成对角号。


  看到卖力的小18,黑发少年笑弯了眉眼,走过去,十分懒散的靠在柜台上,伸手摸了摸小18的头还有耳朵。


  小18宕机了一秒,没想到今天的这位客人如此的热情。


  它有些害羞的捂住了眼睛,耳朵一颤一颤的。


  见状,少年心情愈发愉悦,嘴角微勾,金色的眼眸里像是倾倒了金粉,漂亮极了。


  “这位客人,请不要骚扰店里的员工。”


  摸了一会儿,旁边传来清朗的声音,少年循声看去,入眼的便是银发绿瞳,五官漂亮的青年。


  此时青年正一脸谴责的看着他。


  哲也没想到听到动静出来后就看见有人正在骚扰小18,于是忍不住提醒。


  结果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之后,哲震惊之余就是看了一眼楼上。


  这小子不会真的跟铃有什么关系吧,这都找上门来了。


  “啊抱歉~贵店的店员有些可爱,所以就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话是这么说但是浅羽悠真还是一副没骨头似的靠在柜台上,最多也就是没再骚扰小18。


  少年声音清亮,如同夏天海边很受欢迎的海盐汽水,但尾音似乎习惯性的上扬,听上去有些许轻佻和散漫,又像是加了很多桃子糖浆的海盐汽水,有些甜腻。


  “但是店长,说是骚扰可就有些过分了诶。”浅羽悠真捂着胸口,一副委屈的不行的模样,对哲说。


  哲看着满脸委屈的少年,有些不自然的转过视线,心里泛起嘀咕,自己真的把话说重了?


  浅羽悠真向来会察言观色,见状嘴角笑意更甚,语气却更加的委屈。


  “我的心脏有些痛,店长刚才说的话给我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损伤。”


  说着又一副呼吸不过来的模样。


  哲这会反应过来了,眼前这人骗他玩呢。


  他在心里哼了一声,顺着话接下去:“哦,那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谅呢,这位客人。”


  “等会借录像带的时候给我打个折怎么样,店长?”浅羽悠真撑着下巴,眨了眨双眼,笑着问。


  哲都要被这句话气笑了,但也不好跟小孩计较什么,他走到货架前,问:“要什么?”


  “《卡尔一家》”浅羽悠真报出名字,哲熟练地把录像带翻了出来,走到柜台前为浅羽悠真办理租借手续。


  浅羽悠真就这么趴在柜台上看着眼前的青年在电脑钱操作,从他这个视角可以清晰的看到青年长又翘的睫毛,头顶的灯光在假冒下方投下阴影。


  “给你打八折怎么样?”哲头也不抬的询问。


  “店长意外的好说话呢。”浅羽悠真收敛了笑意,歪着头仔细打量着哲,说。


  闻言,哲抬头看了一眼浅羽悠真,随口道:“不演了?”


  浅羽悠真少见了噎了一下,回过神来忍不住笑出声,随后好奇的询问哲:“店长知道怎么还给我打折?”


  哲快速办好手续,然后拿起录像带轻轻地敲了一下浅羽悠真的头,没好气的开口:“不至于跟你这个小朋友计较。”


  而且,如果铃真的看上人家了,那做哥哥的再怎么样也不能给自家人拖后腿,把关系弄得太僵以后会很尴尬的。


  “好了,手续已经办理了,记得按时来还。”


  浅羽悠真伸手结果录像带,满口答应:“知道了店长,那下次摸这只邦布应该不算骚扰了吧,毕竟我们都这么熟了。”


  哲:“?”


  “我们什么时候很熟了?”


  “俗话怎么说来着,一回生二回熟。下一次就是第二次见面了,也就熟悉了。”浅羽悠真笑嘻嘻的解释说。


  “店长,你就说算不算嘛~”浅羽悠真拖长了尾音,撒娇一般的说。


  “要是小18不反感,你可以摸它,不过不能打扰它工作。”哲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无奈的妥协。


  “收到~”


  浅羽悠真见好就收,他直起身跟哲打了声招呼就要离开。


  门上方的风铃随着他开门的动作叮铃作响,一阵微风从门缝挤进来拂过哲的脸颊,带来清爽的空气。


  悠真前脚踏出门,下一秒有弯着身子探进脑袋,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十分灿烂,一如门外哲从门缝间窥见的阳光。


  “对了店长,告诉你一件事。”浅羽悠真挥了挥手,继续说:“我已经成年了哦,已经是大学生了,不是小朋友。”


  说完他直起身,顺手带上了门,也隔绝了门外的微风和阳光。


  哲愣愣的看着店门,突然想要不以后就把门打开吧,好像也不错。


  等浅羽悠真离开以后,铃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随口一问:“今天这么早就有客人来吗?”


  “嗯。”想到刚才的人,哲手指一顿,回答妹妹的话。


  “是个有意思的小......客人。”


  随后他自顾自的补充了一句。


  “哦。”铃点点头,没有注意哲有什么不对劲。


  “哥哥,明天就开学了,东西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你的行李箱就在房间门后面。”


  “谢谢哥哥!”铃精神一振,感谢自家哥哥的贴心。


  “不客气,今天记得不要睡太晚,明早要早起。”


  “知道啦~”


  -------------------------------------


  翌日。


  新生报到。


  铃和哲在同一所大学,为了不让妹妹那么辛苦,哲早早地就把铃报道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从迎新的学长学姐那里拿到宿舍钥匙后,哲便送铃去了宿舍。


  这一阵忙活眼见着就要到中午了,哲离开女生宿舍后就直接去了食堂。


  路过食堂旁边的男生宿舍时,哲耳尖的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感觉要死掉了,你放心吧学长,就算我为了搬行李而累得吐血我也不会怪你的,谁让我的宿舍就这么远呢。”


  这熟悉的语气,哲回头一看一说简单相貌出众的黑发少年一脸生无可恋的靠着树干,身侧放着一个不小的行李箱。


  身边站着的男生有些无奈的看着浅羽悠真,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本来不打算管闲事的哲,视线扫过浅羽悠真苍白的脸,他心理叹了一口气,有些认命的走过去。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他问。


  “你也是迎新的人吗?”那位学长挠了挠头有些疑惑,但很快他就把疑惑抛之脑后,万分感谢哲的善解人意。


  “这家伙就交给你了,我还有别的事,回见。”


  说完生怕哲后悔,脚下一抹油直接跑了。


  “店长,是你啊~”浅羽悠真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倒哲。


  “录像带怎么样?”哲答非所问。


  听到问题,浅羽悠真笑容一愣,随后露出更灿烂的笑容,回答说:“很精彩。”


  “是吗?”哲没有戳破浅羽悠真的谎言。


  “宿舍在几楼?”


  “六楼,就是这栋。”浅羽悠真指了指眼前有些老旧的宿舍楼。


  哲看着眼前的宿舍楼,眼皮跳了跳,突然有些后悔管闲事了。


  这栋宿舍楼是老式的,最高只有六楼,最重要的是它没有电梯。


  新艾利都市相关规定,只有六楼以上的楼层才必须强制安装电梯,很显然眼前的楼不符合“强制”这个要求。


  提这么一个箱子上六楼,哲突然想捂脸,偏偏某人还在旁边一脸无辜的问:“学长你是不是后悔了。”


  话都这么说了,那铁定不能后悔。


  不然他面子往哪搁。


  哲面无表情的提着浅羽悠真的箱子进了宿舍楼,浅羽悠真靠着树干望着前面人的背影,突然笑得乐不可支。


  他捂着嘴咳嗽两声,抬脚追了上去,一边走一遍绕着哲周围说话:“店长,你要是不想提我可以自己上去的,没关系的。”


  说完他有假模假样的咳了好几声。


  “身体不好,家里人为什么不来送?”哲看着浅羽悠真的脸,冷不丁的问。


  咳嗽声戛然而止,浅羽悠真睫毛颤了颤,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是孤儿,店长。”


  空气霎时间陷入凝固,哲好半天才找回语言,生硬的开口:“抱歉。”


  “没关系的,店长,我已经习惯了。”


  浅羽悠真还是笑。


  哲没有再说话,一时间两人的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哲强撑着一口气将浅羽悠真的行礼送上了六楼,然后在浅羽悠真收拾行礼的空档来到走廊上撑着墙喘气。


  “店长~”浅羽悠真从宿舍探出半个身体,哲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浅羽悠真,随后无奈开口:“怎么了?”


  “店长中午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饭?”


  “就当是谢谢店长照顾了。”浅羽悠真抓着门框,突然有些紧张。


  “介意我带一个人吗?”哲想了想,问。


  浅羽悠真愣住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不介意。”


  “学长要带什么人?”他不经意的问。


  “妹妹。”哲没注意浅羽悠真的语气和称呼有什么变化,回答说。


  “诶!店长还有妹妹啊,难怪这么会照顾人~”浅羽悠真有些惊讶的开口,顺便夸了一下哲。


  “跟你同龄,也是今天报道。”提起妹妹,哲脸上多了几分笑容,看起来很温柔。


  浅羽悠真盯着他的表情,舌尖抵了抵尖锐的虎牙,哼笑一声:“那还真是有缘分。”


  他还想说些什么,突然眉头一皱,闪身进入宿舍:“我先....收拾行礼....咳店长稍微等我一下。”


  哲应了一声,恰好手机也响了。


  他拿出来一看正是铃的电话。


  他拿着手机靠近走廊尽头的阳台:“铃。”


  “哥哥,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在哪我来找你!”


  “我在一食堂旁边的宿舍楼里,我马上下来。”哲解释说。


  “哦对了,等会我带个人和你一起吃饭。”


  铃闻言一愣,随后问:“女朋友?”


  “想什么呢,上次跟你说的那位客人,跟你同龄也是今天报道,顺手帮了一把。”面对妹妹的跳脱思维,哲颇为无奈,开口解释说。


  “哦,这样啊,哥哥这么弱,不会到后面人家还得把你带上去吧。”铃揶揄道。


  “咳咳,怎么会,哪有这么虚弱。”


  “哥哥一向弱不禁风。”铃哼了一声,吐槽道。


  哲被这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说了几句后挂断电话。


  来到浅羽悠真宿舍门口,对方已经准备好在门口了。


  浅羽悠真靠着墙,脸色没有刚才那么苍白了,染上了不正常的红晕。


  想起浅羽悠真刚才说的话,哲反手将手机放进口袋,问:“咳嗽了?”


  “啊,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浅羽悠真大大方方的承认,完全没有掩盖的意思,姿态也相当轻松。


  见状哲也没有放在心上。


  看来不严重。


  “铃....哦就是我妹妹她已经到楼下了,我们下去吧。”


  说着就率先抬脚下楼。


  浅羽悠真关好宿舍门,也跟了上去。


  到了楼下,铃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神情激动。


  “铃。”哲走过去唤了她的名字。


  “哥哥,我看到校园贴子上说浅羽悠真也在这里读书诶,还有人撞见他了!”铃听到哲的声音,蹦蹦跳跳的走过来拿着手机给哲看。


  哲啧了一声,这家伙还挺受小姑娘喜欢的。


  “你好呀,铃。”浅羽悠真微笑着打招呼。


  铃看过去表情逐渐震惊,然后失声,好久才一脸恍惚的反应过来。


  “哥哥,就是他?”她看向自家老哥。


  “嗯,中午会跟我们一起吃饭。”哲在铃震惊的眼神中点点头。


  “呜哇,感谢老哥牺牲,之后几个月我不会跟你抢挑录像带的机会了。”铃兴奋地抱住哲,说。


  哲突然有点听不明白铃在说些什么,不过见她开心也没有煞风景的询问,只是压下心中的不爽,看着铃从口袋里掏出卡通便利贴问浅羽悠真要签名。


  浅羽悠真非常配合的拍照,签名,说话也难得正经起来,完全没有了在哲面前的散漫。


  这小子还有两幅面孔呢。


  他俩不会真有情况吧。


  哲双手环胸,神情严肃的盯着二人。


  算了,铃开心就好,至于其他的他帮忙看着就好了。


  打定主意,哲的表情也没那么凝重了。


  三人一块吃了饭,下午的时候铃和朋友约好去逛街,哲本来打算直接回宿舍的。


  但浅羽悠真却突然提出要逛一逛学校,让他这位学长尽一尽义务。


  虽然不知道是哪门子的义务,但哲还是答应了带浅羽悠真参观学校。


  哲完成任务似的带着浅羽悠真四处逛了逛学校著名的地标建筑,什么名人铜像啦,名人堂啦,天鹅湖啦等等,参观到最后两人来到湖边的枫树林。


  正值秋天,学校的枫树宛如一幅天然的油画,每一片叶子都像是被大自然精心染上了最浓郁的色彩。红得似火,却又不失温柔,那是一种深沉而热烈的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微风轻轻拂过,枫叶便如蝴蝶般翩翩起舞,有的在空中打着旋儿,慢悠悠地飘落,有的则紧紧依附在枝头,似乎不舍得离开这片它们生长了一年的土地。


  枫树下的小径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走在上面,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是落叶在低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枫香,混合着秋日特有的凉意,清新而又令人心醉。


  哲带着浅羽悠真穿过枫树林来到另一侧,比起另一侧的温柔热闹,这一侧则要清幽许多,角落的亭子带着岁月的痕迹,阳光透过树枝投下斑驳的树影。


  哲走到亭子里坐了下来毫无形象靠在围栏上。


  今天的运动量已经超标了。


  再不歇歇他就要死了。


  “来这里,坐。”哲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大爷似的招呼。


  浅羽悠真乖巧的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


  “歇一会儿,走不动了。”哲微眯着眼睛,说。


  浅羽悠真歪着头看着懒洋洋的哲,眉眼带笑:“我还在想店长要装到什么时候去呢。”


  听着这话,哲蹭的坐直身体,颇有些咬牙启齿的说:“原来你是故意的。”


  浅羽悠真见他这样没忍住笑出声,最后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


  见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刻出来的架势,哲的气突然就消了。


  他感受着周围的凉意,脱下外套披在浅羽悠真身上。


  “身体不好就好好休息,这段时间风凉,多穿点,别不要温度要风度。”


  “就凭借着你这张脸,穿成熊也会有女孩子喜欢。”


  他边絮絮叨叨的说边让浅羽悠真穿上衣服。


  浅羽悠真感受着衣服上的温度,暖意逐渐从皮肤钻入心底,且温度有愈来愈高的架势。


  他下意识的扯了扯衣领捂住口鼻,然后洗衣液的香味钻入鼻腔。


  浅羽悠真抓着衣领的手逐渐收力,他抬起头问哲:“那,店长也会喜欢吗?”


  “什么?”哲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的反问一句。


  “没什么。”


  浅羽悠真摇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往后退一步,低着头:“我就先会宿舍了,今天谢谢店长了。”


  “再见。”


  说完也不等哲说话转身就跑远了。


  看着浅羽悠真的背影,哲缓过神来,脑海中回应哲方才的话。


  “喜欢.....吗?”


  -------------------------------------


  浅羽悠真穿过人群,会宿舍的途中经过了学校的名誉墙。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驻足停下,抬头看去。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哲的照片和名字。


  和以前一样,无论在哪里这样的墙上都会出现他的名字。


  他跃动的心逐渐沉寂下来,放开了衣领,任由冷意灌入领口,他看了看位置。


  思考该做到何种程度才能让自己的名字也出现在这里,也出现在他的旁边。


  “浅羽悠真!”


  早上的那位学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老师叫你呢,估计要和你说明天新生大会上台发言的事,你赶快去办公室一趟。”


  “就在综合楼A栋四楼。”


  “知道了。”


  浅羽悠真回答说,语气不咸不淡。


  “学长。”浅羽悠真指了指名誉墙问:“该怎么上去?”


  学长看了一眼名誉墙不假思索的回答:“成绩,论文还有比赛,简而言之就是够优秀就能上去。”


  “哦,早上那位就是哲学长,考入大学的成绩比你还高的妖孽,已经连续三年霸榜物理系第一了,去年的时候还灭了化学系和数学系,引得好几位教授为了争他在办公室里大打出手。”


  “你是不知道,因为去年他听了几节课然后纯靠自学就考赢了化学系和数学系第一名,现在这两位学长听到哲学长的名字就会应激。”


  “你对他感兴趣啊,我就说早上你要我配合什么。”


  学长摸着下巴,然后怜悯的看了一眼浅羽悠真。


  “学神可不好追。”


  “你要知道,这位有个外号。”


  “什么?”


  浅羽悠真好奇的看过去。


  学长沉默片刻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新艾利都大学魅魔。”


  在浅羽悠真的眼神下,他解释说:“他大一就有这外号了,反正喜欢他的人可以绕学校一圈了。”


  “智性恋天菜,又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加上那弱不禁风的气质,在学姐和学妹那里也相当受欢迎,是我们学校最想欺负的人这一排行榜榜首且三连冠。”


  听学长这语气,显然,‘欺负’这两个字不太正经。


  “所以,任重而道远啊,浅羽君。”学长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加油,祝你成功。”


  说完学长施施然离开。


  “真讨人喜欢。”浅羽悠真笑了笑,看着哲的照片,低喃。


  回到家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的哲盯着天花板怎么也无法入睡,他想找铃说说话,突然想起铃为了尽快融入大学生活所以办理了住校。


  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


  他坐起来百无聊赖的刷了刷论坛,最后放下手机闭目养神。


  一闭上眼睛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真奇怪,他摸着胸口。


  到了半夜他仍旧没睡着,最后他坐起来在网上搜索了浅羽悠真的比赛视频。


  他点开了播放量最高的视频,去年春天的比赛。


  比赛中的浅羽悠真气质要沉稳很多,额头上绑着黄色的发呆,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明亮漂亮。


  少年身姿挺拔,剪裁合身的袴服穿在他身上,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修长而结实的线条。袴服的颜色是深邃的藏青,如同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抹沉静,与他白皙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腰部收束使得少年的身形愈发单薄颀长,但拉弓时漂亮的肌肉线条告诉众人他绝没有看上去那般柔弱。


  浅羽悠真站在首位,做好姿势,搭箭拉弓然后恰到好处的放矢,弓弦锃的一声发出声响,随后箭矢破空而去稳稳地没入草靶,观众席上传来喝彩的声音。


  少年却仿佛没听见周围的声音,只是专心的看着前方,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哲看着屏幕上的浅羽悠真,突然有些明白铃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弓箭和少年还有鲜花灿烂的春天,交织成了一副印象派油画,色彩纷呈让人想起了莫奈的花园。


  哲看着比赛场地,突然感到有些熟悉。


  他暂停视屏逐渐放大观察细节,然后又去搜索了比赛场地的位置。


  最后确定了一件事,这是他读的高中。


  也就是说他和浅羽悠真是一所学校的。


  他高三的时候浅羽悠真刚好高一。


  “锃~”弦音再度传入哲的耳朵,尘封的记忆从记忆殿堂苏醒。


  声音将哲带回了高三那年。


  考试于他而言根本不算问题,他早已取得了保送新艾利都大学的名额。


  春末夏初的天气逐渐炎热起来。


  嫌弃教室沉闷的哲跟老师请了假偷偷地来到学校的弓道场。


  弓道场周围全是树,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细语。


  高大的树木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使得这片地方显得格外清凉和静谧。偶尔有几缕阳光穿透叶隙,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线,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


  空气中带着一丝湿润的气息,混合着泥土和新绿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他找了个位置打算睡一觉,却猛然听到一声极具力度的弦音。


  弦音如同一阵轻柔的春风,悄然撞入他的心房,瞬间激起了一片涟漪。


  那声音清脆而悠扬,穿透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精心雕琢的珍珠,串联成一串璀璨的项链,轻轻地挂在了他的心间,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循着声音来到周围。


  闯入眼帘的便是那黑发金瞳身穿袴服头戴黄色发带的少年。


  少年的袴服随风轻摆,衣袂飘动间更显英姿飒爽。


  他轻轻闭上眼睛,倾听着风声、鸟鸣和树叶的低语,心中渐渐平静下来。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多了一份清澈和从容。他将箭搭上弓弦,缓缓拉开,动作一气呵成,宛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随着一声清脆的破空声,箭矢如闪电般飞射而出,准确无误地命中靶心。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世界都为之一静。


  之后哲便每天找借口出教室,出现在道场的远处安静的看着少年训练。


  他没有上前搭讪也没有去问少年的名字,这些好像不那么重要,又或者他觉得打扰之后对方便会消失不见。


  有时候少年会向他投来好奇的视线,哲和他对视着,两人默契的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往前一步。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少年依旧雷打不动的训练,不知道练坏了多少草靶,多少支箭矢和多少张弓。


  哲每天雷打不动的看着他训练,就像最忠实的观众,在少年每一次中靶后沉默的喝彩。


  再后来,哲毕业了。


  那一场相遇仿佛变成了一场梦,一场奇遇,梦醒了就忘了,离开了就消失了。


  如今,他好像又做梦了。


  -------------------------------------


  按照往年的惯例,只要是在校学生就得参加迎新大会。


  第二天一早,哲慌慌张张的入场,昨晚睡得太晚早上闹钟都没把他叫醒。


  入场的时候浅羽悠真已经站在台上发言了。


  哲突然安静下来看着上方。


  “和你一样的妖孽,那分数高的吓人,看到没有院长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一旁的同学压着声音说。


  “听说他和你一个高中的,你们学校这么厉害的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人厉害。"哲回答说。


  “你在夸你自己还是在夸小学弟?”


  “夸他。”哲毫不犹豫的承认。


  “好小子,看来你这战绩又要加一了。”


  “什么战绩?”


  “不告诉你。”


  哲也不感兴趣,就没继续问。


  之后浅羽悠真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到,只听到了他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好不容易挨到散会,哲转身就遇到了浅羽悠真。


  “店长。”这人依旧笑着。


  “昨晚没睡好吗?”浅羽悠真注意到哲眼下的青黑,这人很白,所以显得痕迹很重。


  "嗯,睡不着。"哲很实诚的点头。


  “睡不着?”浅羽悠真歪着头,然后靠近。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哲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以及会让人误会,所以后退一步之后便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像有点乖,浅羽悠真注意到这些,嘴角微勾,然后轻佻到像是在调戏般的话语便在哲耳边响起。


  “店长睡不着不会是因为在想我吧。”


  浅羽悠真发誓,他真的只是随口一说,但他完全没想到哲的反应会这么大。


  只见这人噌噌噌的往后退了整整三步,然后那双如湖泊般的漂亮眼眸微微瞪大,满眼不可置信,再然后整张脸便红了。


  看着这人一副你怎么知道,有这么明显吗的表情,浅羽悠真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店长还是这么好懂,什么情绪都藏不住。”


  浅羽悠真心情好极了。


  “原来......”浅羽悠真一边说一边往哲那边走,他满眼含笑,字里行间都带着明显的笑意:“店长睡不着真的是在想我啊。”


  “有点好奇,店长在想什么?”


  哲被迫往后退,看着一步一步逼近的人,心跳如雷。


  全身的温度也被调动,仿佛要烧起来,秋天的新艾利都市好像有点热。


  “后面睡着之后有做梦吗?”


  浅羽悠真好奇的问。


  想到昨晚的梦,哲身体又是一僵。


  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人敏锐得有些过分了。


  “唔,看店长这反应看来是梦到我了。”浅羽悠真脚下速度放快,猛地凑到哲的面前。


  "梦到什么了?"他问。


  “梦到以前的事了。”对于梦境的内容哲倒是没那么敏感。


  “欸~我还以为......”浅羽悠真止住了话头,不能再说了,万一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但哲对这方面倒是意外的坦诚:“我已经过了做这些梦的年纪了。”


  认真得有些可爱。


  浅羽悠真想。


  “上午有课吗?”哲转移了话题。


  “没有,店长有事吗?”


  其实没什么事,但见他这么问,哲想了想说:“和我去逛街吧,今晚做饭,给铃还有你庆祝一下。”


  “庆祝?”浅羽悠真一愣,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嗯,庆祝你们进入新学校。”哲点点头。


  “我一个外人不太好吧。”浅羽悠真难得认真起来。


  “铃不会介意的。”


  “而且这种重要的时候有人陪着会开心。”


  浅羽悠真沉默下来。


  就在哲以为他不会答应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问:“店长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哲凝望着那双金色的眼睛,很认真的开口:“看人,目前来看只有铃和你。”


  说完他摸了摸浅羽悠真的头,拉起他的手腕就往前走。


  “走吧。”


  浅羽悠真抿了抿唇没有挣扎,乖乖地跟在哲身后。


  “为什么弃赛?”哲突然想起昨天早上铃的话。


  “因为好读大学了嘛,所以就放弃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浅羽悠真故作轻松的回答。


  “实话?”


  哲的语气似乎不太相信。


  “不重要的事情没有必要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吧,也没有必要坚持那么久不是吗?”哲说。


  是啊。


  浅羽悠真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但他现在真的拿不起弓了,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让他感到了害怕。


  引领他走到弓道这条路上的人已经不在了,其他人也只是关心他比赛会不会赢,穿着袴服的样子很帅气,拿着弓的样子很受女孩子喜欢。


  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坐在台下专注的看着他,眼里不带任何一丝杂质。


  有时候浅羽悠真会想,那个春夏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那个人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但学校荣誉墙上的照片和名字都在告诉自己。


  他是真是存在的人,是真实的人。


  浅羽悠真每次经过荣誉墙的时候都在想,只要对方跟自己说一句话,哪怕一句话也好,他都会不顾一切的靠近。


  是天堂是深渊都没关系。


  但他始终未等到。


  后来他想,山不过来,我就山。


  可是还没等到他付诸行动,他毕业了。


  他在道场坐了一夜,终于放下了。


  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


  不求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


  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见你。


  他想,已经足够了。


  可人是贪心的,得到的越多想的越多。


  若是没有重逢,或者说他没有记起自己,浅羽悠真也许就真的放下了。


  可偏偏他们重逢了,偏偏他记起了自己。


  那他就不再甘于只做一个陌生人,只做朋友,他想要更深刻的关系,他想要再进一步。


  可当初吸引他驻足凝望的弓他已经拿不起来了。


  就这样吧,浅羽悠真。


  本就一无所有的人不应该奢求太多,本就匍匐于黑暗的人不应该奢望阳光普照。


  “浅羽悠真,教我拉弓吧。”


  就在浅羽悠真要挣脱哲的手时,这句话猛然闯进心房。


  “我很感兴趣,所以可以吗?”


  浅羽悠真猛地反手抓住哲的手,最后缓缓点头。


  “好。”


  再试试吧,浅羽悠真。


  -------------------------------------


  夜晚。


  录像店。


  铃兴冲冲的跑回家。


  “哥哥,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火锅,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开吃。”


  “哇,刚好很久没吃了,悠真也来啦,一家人也算是整整齐齐了。”铃看到浅羽悠真没有太惊讶,相当自来熟的开口。


  “铃,不要乱说话。”哲将手中的肥牛卷放在桌上,无奈的说。


  “迟早的事,哥哥,悠真真应该不知道你房间的那些录像带吧。”铃捂着嘴,满脸八卦。


  “你怎么......”


  “哼哼,伊埃斯可是什么都告诉我了。”铃坐下来,得意的开口。


  “哥哥,你就认命吧,刻意遗忘的事情不会真的被遗忘,它会变成一根刺扎在心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仅不会消失反而会越扎越深。”


  “到最后他会成为你苦痛的一部分,然后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张牙舞爪的跑出来,那个时候除了后悔就不会有别的情绪了。”


  铃故作深沉的开口。


  “少在网络上看些乱七八糟的伤痛文学。”哲没好气的说。


  “我说的是事实好吧。”铃不甘示弱的反驳。


  “哥,我认真的,别让自己后悔第二次,这次大胆一点嘛,真的是。”


  “当初你整那出我还以为你是一点机会都没有,谁曾想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说到这铃就恨铁不成钢,亏得她以为浅羽悠真心有所属,于是每天关注浅羽悠真的信息,最后气不过买票看比赛,让浅羽悠真睁大他的眼睛好好看看,还有谁比她老哥更好的人吗?


  结果一见面,好家伙那眼神都快黏在自家哥哥身上了。


  感情你俩双向奔赴啊。


  “你俩就别折腾了,不要学那些青春偶像剧,几集的剧情硬是要演个几十集,你俩又没片酬,何必折磨自己又折磨对方呢。”


  “你说是吧,悠真。”


  铃看向不知道听了多久的浅羽悠真,笑眯眯的开口。


  “铃,你这话也.....”


  “话糙理不糙,要是不糙一点,你俩这薄薄的窗户纸怕是要等下辈子才会捅破。”


  “哥,你自信一点,你可是新艾利都大学魅魔好吧。”


  铃说着一巴掌拍在哲的背上,恨铁不成钢的说。


  “什么东西?”哲又听不懂了。


  铃没有搭理哲,又对浅羽悠真说:“你呢,对自己那张脸也自信一点,嫂子哥。”


  “好了我说完了,该你俩了。”铃一副大领导让下属发挥的态势。


  “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哲捂脸。


  “告白啊老哥,这话还要我替你说吗?”铃不可置信的看着哲。


  “还是说要我替你说?”她看向浅羽悠真。


  浅羽悠真少见的沉默了,第一次接不上话。


  铃见状,长叹一声。


  在她还要说出什么话的时候,哲立刻捂住了铃的嘴。


  “我自己来谢谢。”


  铃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浅羽悠真走过来,问:“谈吗?”


  “谈吧。”


  铃:“吧?”


  哲立马改口:“谈。”


  铃满意点头:“OK,吃饭。”


  

-------------------------------------


  吃完饭,铃回房间冲浪去了。


  收拾好餐具,哲拉着浅羽悠真出了门。


  两人相顾无言,并肩走在昏黄的路灯下,绕了六分街两圈以后,哲站定。


  “浅羽悠真,本来之前我一直觉得,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不需要强求结果。”


  “但后来我后悔了,很后悔。”


  “所以一直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事,甚至尝试忘记你这个人。”


  “但后来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做不到了。”


  “后悔的事有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所以.....”


  哲的话还没说出口,浅羽悠真便抱住了他。


  “谢谢你,谢谢你又一次的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你要给我发好人卡吗?”哲艰难开口。


  “我是想说,我也不想再后悔了。”


  “我想要结果。”浅羽悠真认真的看着哲的双眼,一字一句的开口。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一直匍匐于黑暗,遇到他于是天光大亮。


  闻言哲眼里晕染开笑意,有些娇矜的开口。


  “你抢了我的台词,浅羽悠真。”


  “不过,我不介意。”


  “明天你请下假,我们去医院,给你检查下身体。”哲靠着浅羽悠真,认真的安排明天要做的事。


  “然后你再带我去见一见老师吧。”


  “我得告诉他,浅羽悠真依旧有家人,这一次是两位。”


  “不会再孤身一人了。”


  “他有我呢。”


  ——end.


  mvp:铃妹


  随便看看吧,本来是打算写青春运动类的,就比赛啊啥的,但是写着写着感觉没必要了哈哈


  非常的不正宗ORZ


  将就看吧


  最近收到了好多评论和点赞,感谢感谢,有点开心呢。


  晚安~


  


     



  


  


  


  


  


银灯映玉

【悠哲】异常生物收容所(上)

  【悠哲】异常生物收容所


  高危收容物悠真X天才研究员哲


  人外要素(?)


  注意避雷,OOC预警


  全文1w+注意阅读时间


  -------------------------------------


  伦理委员会,审判庭。


  “被告人S级研究员哲,你是否承认在研究过程中采用了非人道的手法致使实验体和收容物死亡这一罪行?”


  审判席上高坐着六位审判,他们居高临下的看着下方被告席上坐着的银发青年,高声询问。


  青年穿着白大褂,身形单薄颀长,五官漂亮,神情冷漠,绿色的眼眸如同嵌在冰原深处的湖泊,漂亮但毫无生机。


  ...

  【悠哲】异常生物收容所


  高危收容物悠真X天才研究员哲


  人外要素(?)


  注意避雷,OOC预警


  全文1w+注意阅读时间


  -------------------------------------


  伦理委员会,审判庭。


  “被告人S级研究员哲,你是否承认在研究过程中采用了非人道的手法致使实验体和收容物死亡这一罪行?”


  审判席上高坐着六位审判,他们居高临下的看着下方被告席上坐着的银发青年,高声询问。


  青年穿着白大褂,身形单薄颀长,五官漂亮,神情冷漠,绿色的眼眸如同嵌在冰原深处的湖泊,漂亮但毫无生机。


  他双手被手铐禁锢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似乎在很认真的倾听审判们的话,同时也在思考话语中的逻辑。


  “我承认。”青年淡漠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在静默的空气中传开。


  “我抗议!”不等审判们再度开口,陪审团一位资深的老教授怀森便开口了。


  “按照伦理委员会关于《MST收容所人道主义研究与收容伦理法案》第14条内有关容‘研究人员不得随意干涉伦理委员会的决定。’怀森教授您的抗议无效,且陪审团席位并没有资格干涉委员会审判的过程和席位,如果您有异议那么请您走正规流程为S级研究员哲进行辩护。”


  审判长驳斥了怀森教授的抗议。


  “审判继续!”审判长敲了一下审判锤,示意众人保持安静,接着他将目光放到了哲的身上,继续质询。


  “S级研究员哲,你是否承认对以下控诉。”


  “第一条:无视上级,违抗命令,并且对实验造成了巨大损失。”


  “第二条:打压同事,恶意竞争,并且篡夺了其他同事的研究成果。”


  “第三条:违背伦理委员会《MST收容所人道主义研究与收容伦理法案》第3条和第7条相关内容致使实验体非正常死亡,造成实验事故。”


  “这就是自诩公正的伦理委员会吗?这是污蔑!且不说第一条和第三条是实验过程造成的合理损耗以及合理判断,第二条更是无稽之谈,纯属污蔑!”


  “我会向收容所高层质疑伦理委员会的公正性。”怀森教授气得直接站了起来指着审判长大声说。


  “肃静!请不要扰乱审判秩序,怀森教授,如果再有下一次我只能请您离开了。”审判长并未在意怀森教授的威胁,维持着他审判长的权威。


  “所以,被告人哲,你是否承认以上控诉?”


  哲抬眸看着审判长,眼里依旧没什么情绪。


  “第一条,第三条我承认,第二条否认。”


  “否认理由。”审判长紧紧追问。


  哲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审判长,语气冷漠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毫无辩驳的余地。


  “他的实验研究参考文献都是我写的。”说着哲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没有说的必要,但是他思考不到一秒还是接着说:“所以没必要,我对我大学时就已经做出成果的实验不感兴趣。”


  话音一落,陪审团传来一阵低笑。


  对啊,大家都知道的事。


  在整个基地里所有人都只会把这种事当笑话听,偏偏伦理委员会还把它当真了,并且当着正主的面扣罪名。


  对此怀森教授很有发言权,当初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关注了哲,本来想破格给他一个研究生名额,结果他前脚跟校长吵完架后脚就听说阿尔娜那个疯女人把人抢走了。


  气得他好几天没睡好觉又过去把校长臭骂了一顿。


  净耽误事。


  “人家大一的时候就已经提出初步的实验设想了,后来更是在阿尔娜教授的实验室证明了设想的可行性并且发了一篇论文,就发在《科学》期刊。”<注:《科学》期刊是新艾利都市最权威的学术期刊之一>


  “当时借不到超算,最后的实验数据还是人家用笔算出来的,所有笔算的草稿纸还存在新艾利都市大学的名人展览馆里,审判长你要不要抽空去参观一下?”


  怀森教授似笑非笑的望着审判长,阴阳怪气的说。


  审判长面色阴沉没有搭理怀森教授,也没有在第二条上纠缠,转而从第一和第三条发挥: “第二条控诉辩护有效,那么......”


  但他还没说完就被哲打断:“我承认。”


  “那么你是否为自己辩护。”审判长悄悄松了一口气。


  “否。”


  哲回答得相当迅速。


  “如果要处罚的话可以直接使用纸质文书或者以电子文书的形式发给我吗?”哲再次打断了审判长的话。


  “我下午还有一个实验。”


  “研究员哲,注意你的态度!”审判长气得差点站起来。


  “我承认控诉,也接受委员会的惩罚,所以审判已经结束了,你现在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哲说。


  他并不在乎审判长的态度和其他研究员的态度。


  至于控诉和惩罚除了耽误他时间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基金会高层不会处罚他的。


  而他得出这个判断的自信便源于他的脑子。


  “你!”


  “好了审判长阁下,Dr·Wise已经足够配合伦理委员会了,今天的闹剧就到此为止吧。”始终坐在陪审团后方旁观这场闹剧的洛威尔站起身,微笑着对审判长说,漂亮的眼眸里是十足的压迫。


  审判长看着这位洛威尔家族的长子以及基金会新贵将驳斥的话咽了回去,然后目送着哲离开了审判庭。


  -------------------------------------


  洛威尔追上哲,他接过下属递过来的手铐钥匙,牵起哲的手把手铐打开。


  “学长刚才在审判庭上说的话很有气势嘛。”


  青年笑眯眯的开口,尾巴也愉悦的摆了摆,不同于方才在审判庭上礼貌性的微笑,这会要真诚得多。


  “烦。”哲不留痕迹的皱眉,吐出一个字,少有的抱怨。


  听到青年抱怨后的洛威尔眼里笑意更甚,眼前这人眼里只有感兴趣的东西,对其他来自外界的实物毫无兴趣,也不会有情绪波动,更别提在别人面前展露情绪了。


  而眼下,自己是例外。


  唯一的.....例外。


  这样的认知使得洛威尔心情从所未有的好,就连方才在审判上上产生的佞气都淡了许多。


  他好心情的晃了晃尾巴尖,他捏了捏哲的手心,笑着问:“学长要和我一起去吃饭吗?”


  哲把自己的视线从洛威尔的尾巴上收回,点点头:“好。”


  “洛威尔先生。”一名秘书打扮的女士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笑容满面的跟洛威尔打招呼。


  “有事吗?”被打断好心情的洛威尔不留痕迹的皱了皱眉,礼节性的询问。


  “我是文特森·威廉教授的秘书,不知道您是否有空一起享用午餐,教授他非常期待您的到来。”


  “邀请别人享用午餐的时候正主到场才是应有的礼貌不是吗?”


  洛威尔反问,言下之意便是拒绝。


  其实收容所里没太多的规矩,多数级别较高的研究员都十分的忙碌,整天泡在实验室里醉心研究根本没有时间去请人,所以基本都是让秘书代劳或者直接发信息。


  事实上让秘书去请已经算得上正式了。


  谁能想到眼前这位基金会新贵并不吃这一套,是个相当难缠的角色呢。


  “抱歉是我的疏忽,洛威尔先生可否再给一个机会,我会转达教授邀请您享用晚餐。”秘书并未失态而是反应迅速的接下他的话。


  “不用了,我最近很忙。”洛威尔拒绝了秘书的提议。


  秘书没想到洛威尔会如此干脆的拒绝,她僵硬了片刻后低头:“抱歉打扰了。”


  说完便匆匆离去,从头到尾没有看哲一眼。


  洛威尔垂了垂眼眸,侧头看着身侧正看着窗外发呆的哲,伸手晃了晃他的手臂。


  “学长,走吧。”


  “学长在想什么?”洛威尔好奇的问哲。


  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洛威尔已经习惯了哲随时随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没有恼,他熟练的牵着人往前走。


  洛威尔带着哲走进了自己的临时办公室,而办公室的休息区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


  哲没有看向食物反倒是被洛威尔放在桌上的文件吸引了注意力。


  他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文件快速翻看起来。


  洛威尔正在嘱咐秘书所以没有注意哲的动静。


  “EAS-01可以治疗以太适性衰竭症。”哲看着文件资料突然开口,这句话刚好被打发完秘书后的洛威尔听见。


  “EAS-01?什么时候研究出来的药剂?”洛威尔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还没有研究出来,现在只有初步的设想,但可行性很高,给我一个星期就可以制作出来进行临床试验。”哲快速的回答。


  “什么时候想出来的?”


  “现在。”哲头也不抬的继续翻看文件。


  在看到后面关键部分时,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按住了文件挡住了哲的视线。


  “学长,目前这件事还在保密阶段。”


  “我可以接手。”哲看向洛威尔。


  “我知道,没有人比你更擅长,不过一切还得等管理层做决定,这件事关系很大。”洛威尔温和的收起文件。


  哲就这么看着洛威尔,绿色的眸子如沉静的湖泊。


  若是以往洛威尔不出三秒就会妥协。


  但今天不一样,他侧过头避开哲的视线,在他面前表现出了少有的强硬:“就算学长这么看着我也还是不行。”


  哲有些遗憾的看了一眼洛威尔手中的文件,没有再纠缠。


  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哲吃饭的时候相当安静像只小仓鼠,洛威尔也相当享受投喂的过程。


  临走的时候洛威尔本来打算送哲回去,但他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哲扫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文件离开了洛威尔的办公室。


  -------------------------------------


  回到居所的哲打开电脑写了一份申请提交上去。


  他很在意今天看到的那份文件。


  收容编号MST-001(浅羽悠真)以太适性衰竭症.....共生体,每一个字眼都牵动着哲名为理智的神经。


  -------------------------------------


  此时洛威尔办公室。


  “我不同意这项研究由哲来负责。”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洛威尔,没有人比他更擅长这个领域,就像今天中午他仅仅只是看了一眼资料就能想到如何资料以太适性衰竭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洛威尔当然知道,为浅羽悠真治疗只是顺带,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希望哲能够研究出可以提高以太适性的药剂,并且尽可能地降低副作用。


  浅羽悠真不过是个试验品。


  以太适性衰竭症和与以太共生这种罕见案例基金会怎么可能放过呢。


  “我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你很在意他,但是这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为了能够让我们从空洞里面夺回属于人类的一切,相比起人类的未来浅羽悠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历史的进程需要牺牲不是吗?”


  “而且就算不这样做浅羽悠真能活多久呢?以太适性衰竭症患者的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六岁,浅羽悠真已经远远超过这个年龄了,他还能活多久呢?”


  “放弃吧,洛威尔,这是必要的牺牲。”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洛威尔沉默下来,对方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而是继续说。


  “而且你想阻止也来不及了,你亲爱的学长已经提交申请了,那些人已经批准了。”


  “从明天开始哲会负责研究项目MST-001(浅羽悠真)”


  “我还没有同意!”洛威尔语气毫不掩饰的愤怒。


  “有用吗?有半数以上的人都同意了,你的意见无法影响最后的结果。”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愿意,这对哲来说没什么影响不是吗?那位大名鼎鼎的天才眼里只有研究,就算实验对象是自己曾经的学弟又如何呢?”


  “我不认为他会在意。”


  “在他的眼里也许人类只有两种人,活人或者死人。”


  说完对方似乎觉得有些过了,于是缓和了一下声音安慰一句:“这样你的机会会更大不是吗?”


  “希望你得偿所愿,大少爷。”


  这句话话音未落洛威尔便挂断了电话。


  他扯了扯领带,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了桌面的文件。


  [高危收容物MST-001(浅羽悠真)收容档案]


  .......


  MST-001是一个由人类人格浅羽悠真和一个未知来源的非人副人格组成的共生体。浅羽悠真曾是新艾利都市对空六课执行官,现因以太适性衰竭症而需要长期收容。他的身体状况使得他不能直接接触以太能量,否则会导致严重的健康问题。


  哲看着对方发过来的文件,屏幕的蓝光照进他的眼眸,为他平添了几分无机质的冷漠。


  没有看错,不是融合体也不是嵌合体而是极为罕见的共生体。


  “浅羽悠真.....”哲咀嚼着这个名字,然后在脑海中不断地检索关键词,最后停留在了新艾利都大学。


  “原来是他。”


  名字主人的形象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一只很会撒娇,眼睛像琥珀的黑色的漂亮的猫。


  -------------------------------------


  收容基地收容一区。


  哲看着蜷缩在透明收容室内沉睡的浅羽悠真,这人的形象跟记忆中的大相径庭。


  尖尖的耳朵,银白色的尾巴,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整个人都泛着一股冷意,宛若月光下的白雪,天一亮太阳出来了就会消失。


  他似乎很没有安全感,修长遍布细密鳞片的银白尾巴紧紧的缠着小腿,尾巴尖无力的耷拉着毫无生气。


  “麻醉效果还没过去,他一直半会还不会醒,教授要凑近看一下吗?”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实验体,简直就是神迹!”


  “在没有见过他之前我从未想过人类和以骸居然可以共生,这太神奇了。”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珍贵样本。”


  一旁的研究员扶着眼镜亮眼放光的看着浅羽悠真,嘴里蹦出一句又一句的惊叹。


  听着周围的声音有点吵,很吵,哲莫名有些烦躁,他们以前也这么吵吗?


  好像没有,没有印象了。


  “开门。”哲压下内心的烦躁,蓦然开口。


  研究员猛地惊醒手忙脚乱的打开门让哲走进去。


  哲放轻脚步靠近,在他身侧蹲了下来,他伸出手就要去触碰。


  收容室外的人紧张地看着这一幕,毕竟收容物的等级可是高危,要是哲教授出了事就完蛋了。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哲还没碰到浅羽悠真,他眼前便有一抹白芒闪过,下一秒冰冷的触感便从脖颈处传来。


  浅羽悠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此时睁着金色的竖瞳警惕的看着哲,修长有力的尾巴绕了哲脖子一圈,尖锐的尾巴尖正抵着他的喉结处。


  对方似乎还没有学会控制尾巴,力度有些重,尾巴尖擦过哲的皮肤,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的涌出,衬得苍白的皮肤近乎透明,


  因为尾巴的威胁,哲被迫仰着头,宛若濒死的天鹅,白皙的脖颈显得更加的脆弱易折。


  只要浅羽悠真想,他马上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教授!”


  “警戒!”


  室外的研究员要疯了,疯狂的呼叫安全员,拉响警报。


  吵闹尖锐的警报声传入收容室,浅羽悠真似乎对声音很敏感,尖尖的耳朵轻轻抖动,眉头也皱了起来,眼里浮现烦躁。


  太吵了。


  “都安静。”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从扩音设备传出,哲敛着眉,语气罕见的有些不耐。


  “取消警戒,保持安静,所有人都出去。”


  “可是教授!”其中一人忌惮的看了一眼浅羽悠真,不同意哲的做法。


  “我没有在跟你们商量。”哲说。


  室外的研究人员安静下来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听从了哲的话,取消警戒,安静地退出了实验室。


  “他们走了,也安静下来了。”哲看着眼前的人,开口说道。


  浅羽悠真望着眼前的银发青年,似乎放松了警惕,但尾巴仍旧未从哲的脖子上拿下来。


  哲没有着急也没有害怕,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对视着。


  对视期间浅羽悠真的竖瞳逐渐恢复成正常模样,麻醉过后的思维似乎也逐渐解冻。


  他一手撑着额头,眼眸看清楚了眼前人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的思维和表情都空白了一瞬,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学长.....”


  几乎下意识的浅羽悠真收回了自己的尾巴藏在身后,足够小心也足够快速。


  他看着哲脖子上的血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是如此的刺眼。


  浅羽悠真伸出手,小心地用指尖触碰。


  血珠顺着他的指尖浸染,在上面留下红色的痕迹。


  哲任由浅羽悠真触碰没有闪躲。


  而他在对方恢复人类意识的时候他就皱着眉。


  明明长得一样,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记忆中的样子重叠。


  为什么不一样了?


  哲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他不能理解这样的情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但长久以来的思维习惯让他下意识的却找寻原因并且解决问题。


  聪慧如他,世间大部分的问题对他来说都不算问题。


  答案总是会被造物主以各种行事呈现在他的面前,他从不缺答案。


  可这一次,他没有找到答案。


  浅羽悠真看着指尖的红,嘴抿成一条直线,另一只手紧握成拳,之间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他注意到从刚才哲就没有回应他,是被吓到了吗?


  是啊,他就是个怪物。


  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呢。


  学长肯定被吓坏了。


  浅羽悠真胆怯的看了一眼哲,身后的尾巴被他藏得更近,耳朵也惊恐的往下垂。


  “不一样....”哲喃喃出声。


  他侧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浅羽悠真,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为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和以前不一样?”


  这个问题哲重复了六遍,最后浅羽悠真才小心地开口询问:“什么不一样?”


  哲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凑近过去,绿色的眼瞳盯着浅羽悠真,然后抬手,冰凉的指尖最后落在浅羽悠真的嘴角。


  “你没有笑。”


  你没有笑。


  这几个字狠狠地砸进了浅羽悠真的胸腔,宛若从山顶滑落的冰川,带着巨大的声音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金色的眼眸被雾气掩盖,浅羽悠真睁大着眼睛一眨不眨,最终羽睫轻颤,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落在了哲的手背上。


  眼泪很烫,烫得哲心里发疼。


  “抱歉学长,太久没见了有些惊喜,唉都惊喜到落泪了。”浅羽悠真扬起笑容,语调散漫轻快,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哲看着浅羽悠真的笑容,眉头仍旧未松开。


  “病了吗?”他掌心抵着胸口,有些迷茫。


  “学长怎么了?”浅羽悠真紧张起来。


  “不知道,这里很闷,呼吸很难受,第一次感觉,可能是心脏出现问题了。”哲微微侧头,认真分析。


  “等会去检查一下就好了。”


  “真麻烦。”偏偏在这个时候。


  哲有些不满。


  浅羽悠真听着他说话,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鼻子和眼睛好像也有点问题。”哲感受了一下说。


  他看着浅羽悠真,认真的指了指自己的眼镜盒鼻子,解释说:“鼻子很酸,眼睛也不舒服。”


  哲很想用语言描述出来,但最后他遵从了逻辑判断。


  “想哭。”


  末了,他补充了一句:“不想你哭。”


  “我真的只是见到学长太高兴了。”浅羽悠真指腹擦过哲的眼角,笑道。


  “高兴?”哲思考着这两个字的含义,最终在脑海中检索到相关信息和逻辑关系,最终得出结论。


  “我也很高兴,浅羽悠真。”


  他认真回答,这次用了程度副词,他很少会去修饰语言,情感对他来说有点难以理解。


  但这一次,他很容易就理解了这些情感。


  “以后我们会每天见面,所以下次不要哭。”哲说。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面部表情有多么的柔和,就像黄昏下影影绰绰的雪山,虽然还是冰冷,但至少看上去有生气了很多。


  “好。”浅羽悠真眼神温柔起来。


  “嗯,很好。”哲很满意,像是老师表扬学生。


  “尾巴也不要藏起来。”哲瞟了一眼浅羽悠真身后,不等他反应继续说:“很漂亮。”


  浅羽悠真这句话砸的有点懵,尾巴不自然的卷起来。


  猫有尾巴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哲想。


  想着他视线落在浅羽悠真不自觉晃动的尾巴上,指尖动了动。


  “嗯,很漂亮。”


  他再次肯定。


  -------------------------------------


  哲相安无事对负责这项研究的研究员来说可谓是好事。


  要知道这个项目哲才是最高负责人。


  负责人要是出事了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而且他们发现了,哲对这项研究十分上心,接手之后就一直泡在实验室里研究EAS-01药剂,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研制出来。


  “看来他对这个项目确实很感兴趣,上一次见他这么积极做实验还是研究嵌合体的时候。”怀森教授边走边和洛威尔感叹。


  洛威尔跟在怀森教授身侧,闻言垂下眼眸,神色变得有些冷淡。


  “他对研究一向很感兴趣。”


  “不不不,洛威尔,你还不够了解他。”怀森教授笑着否定。


  “做实验,研究,写论文对哲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正常,是每天的必要流程,感不感兴趣没那么重要。”


  “你也知道他的情况,他很偏向于规则和秩序,喜欢或者说习惯一切事物都按照他所掌控的规则和秩序执行。”


  “这不是强迫症,而是他这样的天才固有的思维。”


  “习惯将万事万物掌控在自己的规则内。”


  “那么有一天,他自己改变了规则,将所有的流程提前你觉得对他来说正常吗?”


  “这绝对不正常,所以我说他很积极。”


  “前所未有的积极。”


  “这样吗?”洛威尔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我们到了,我今天也要看看传闻中的共生体,你们一直保密弄得神神秘秘的,我的好奇心都快死了。”怀森教授相当幽默的开口。


  说完他验证了自己的身份走进了收容去一区。


  而此时的一区并不太平,可以说相当的热闹。


  浅羽悠真和非人副人格的相处并不融洽,副人格随时都在做准备篡夺身体的控制权。


  主副人格之间的竞争十分激烈,这也就使得浅羽悠真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大脑对行为的控制程度也有所下降。


  也就导致了浅羽悠真的攻击性加强危险程度提升。


  每天都必须对他使用大量的镇定剂。


  而浅羽悠真的耐药性很强,同一剂量的镇定剂无法使用超过三次,超过这个数量就没用了,相反还会激怒非人副人格,也会让收容室内的研究员的处境变得十分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研究员哲才能安抚他,让他安静下来。


  但最近哲忙着研究EAS-001和浅羽悠真的互动减少,这也就使得浅羽悠真难以靠近,更别提采样研究了。


  而怀森教授和洛威尔走进收容实验室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透明收容室内的黑发青年警惕的看着外面的人,金色的眼眸也变成了竖瞳,身后修长的尾巴也褪去美丽的表象变得具有攻击性。他的身体四肢也呈现出了不同程度的异化,银白的鳞片和外骨骼器官,苍白近乎透明的皮肤上银色的纹路若隐若现,让他整个人都染上了一种非人的美感。


  “砰!”一声巨响浅羽悠真的收拍在了玻璃上,最高安全级别的玻璃墙上瞬间出现了蜘蛛网似的裂缝,密密麻麻的向四周辐射。


  “五倍镇定剂外加六倍的麻醉!快点!”


  “绝对不能让他出来!”负责收容实验室的研究员惨败着脸色大声吩咐系统。


  “不行!五倍的镇定剂已经失效了,必须再往上提!”有人质疑。


  “你疯了吗?以他的身体数据五倍已经是极限了!这都足以撂倒一头成年的大象了!再往上提他会死的!”


  “你他妈的才疯了,他是个怪物,明白吗怪物,你跟怪物讲常识?”


  “但是不可能一直这样,即使我们又足够多的镇定剂。”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能够安抚这只怪物的也只有哲教授了,但他现在不在!”


  “砰!”又一声巨响,玻璃墙上的裂痕更加明显起来。


  众人毫不怀疑只要他再轻轻一碰,玻璃墙就会像纸一下破开。


  而方才注射的镇定剂也只是让浅羽悠真安静了十秒不到,之后他的情绪变得更加的暴躁,身体异化也更加的明显,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得死。


  “谁让你们这样对待实验体的?你们知道这是多么珍贵的实验样本吗!”怀森教授简直要气疯了,这群一无是处的蠢货!


  “可是教授吗,如果不这样的话根本无法让他冷静下来。”


  “主人格对副人格的压制并不强。”研究员弱弱的反驳。


  他们也没办法,而且主人格因为身体原因愈发虚弱了,再这样下去身体的控制权就会被副人格长期占有。


  到那个时候就只能采取强制措施将样本保留了。


  洛威尔看着收容室内的浅羽悠真,眼里掩盖不住的震惊。


  这才一个星期不到他的身体已经异化到这种程度了!


  "浅羽悠真,我知道你听得见。"洛威尔靠近玻璃墙注视着浅羽悠真。


  “先生请您不要靠近!”研究人员疯了,怎么还来一个添乱的。


  “洛威尔,快点过来!”怀森教授也被洛威尔的行为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位大少爷可不能死在这里。


  洛威尔对身后的劝告充耳不闻。


  “浅羽悠真,哲正在为了你努力,我希望你不要让他的努力白费。”


  听到了哲的名字浅羽悠真安静了片刻,他的眼眸状态变换往复,被副人格压制的思维也逐渐松动。


  就在浅羽悠真挣扎着掌控身体压制副人格的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声响,是信号遭到干扰后的声音。


  对声音异常敏感的浅羽悠真瞬间被副人格吞没。


  他的尾巴猛地甩到玻璃墙上,本就跃跃欲碎的玻璃瞬间碎成渣。


  洛威尔眼前银光一闪,下一秒血肉被刺穿的声音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肩胛骨直接被锋利的尾巴洞穿,温热的血液溅落在洛威尔的脸上,仿佛火焰一般灼烧得他灵魂发颤。


  “哲!”


  “教授!”


  惊呼声响起。


  哲挡在洛威尔面前,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显然是紧急赶过来的。


  他身体晃了晃险些站不稳,肩膀处的伤口溢出鲜血瞬间将白大褂染红。


  看着尾巴上的血液,浅羽悠真动作停了下来,思维瞬间变得清晰,他不敢再动了,生怕给哲造成二次伤害。


  哲没有去管身上的伤,他靠近浅羽悠真。


  “抱歉。”


  他克制着急促的呼吸,轻声道歉。


  “答应和你每天见面的事没有做到。”


  做错了事情就得道歉,这是哲的逻辑判断。


  实验室随着这声道歉安静下来,其他人不可置信的看着哲,他们还是第一次在这位身上看到属于人的气息。


  洛威尔盯着哲肩上的伤口,脑子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哲那声道歉。


  苦涩在口腔中蔓延。


  似乎什么都没变,只要这个人一出现,偏爱总会无意识的给予他。


  哲靠近浅羽悠真,而浅羽悠真只想后退。


  可他又害怕后悔会让哲更痛苦,所以只能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金色的眼眸里满是挣扎和哀求。


  不要再靠近了,哲。


  哲无视了他的挣扎和哀求,他抬手摸上浅羽悠真的脖子,露出手中的药剂,然后刺入悠真的脖子,药剂注射进身体后浅羽悠真身上的异化开始恢复正常。


  浅羽悠真身体一软猛地往后倒,尾巴随着惯性从哲的身体内拔出带出大量的鲜血。


  哲吃痛的捂着肩膀,鲜血不断从指缝溢出。另一只手就要去拉浅羽悠真,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还没拉到眼前一黑就往前倒。


  “去叫医生!”洛威尔眼疾手快的托住哲的身体,往后大声命令。


  哲抓住洛威尔的衣服,呼吸急促,脸上出现不正常的红晕,额头冷汗泌出。


  “......不要上报委员会。”


  “责任我会自行承担。”


  “你先别说话,医生马上就来了。”洛威尔声音忍不住的颤抖。


  “答应我。”哲看着洛威尔。


  “我答应,什么都答应。”洛威尔满口答应。


  得到承诺的那一瞬哲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


  也许是哲的药剂起了作用。


  这一次浅羽悠真的沉睡时间格外的长,醒来之后就一直安静的坐在床上发呆。


  在此期间收容室的安全级别再提了一个级别,所有的设备都轮换了一遍。


  尤其是收容室的玻璃墙。


  哲没什么事,伤口在复合药剂的作用下很快就愈合了,只是被贯穿的骨头需要时间修复,短时间内不能做大幅度的动作,例如抬手。


  收容室随着浅羽悠真的沉睡再度陷入了安静和忙碌。


  醒来的哲来到收容室。


  听到脚步声的浅羽悠真抬起头。


  “教授。”


  听到称呼的哲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浅羽悠真,似乎在判断对方到底是谁。


  哲对上了一双漂亮的金色眼眸,眼眸此时毫无感情,在头顶苍白的灯光映照下显得如同捕猎的兽,极具侵略性。


  “早上好啊,教授~”说话者一如记忆里的散漫。


  “早上好,悠真。”哲看着眼前的青年,熟稔的回应。


  “今天身体怎么样?”哲继续走近,他沉静的注视着眼前的人,语气淡漠但并不难听出里面的关心。


  “状态很好,如果教授能更加准时就更好了。”浅羽悠真凑近,金色的眼眸内侵略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青年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的委屈,眼角往下垂,嘴角下弯看起来十足的无辜。


  “教授明明说好了八点到,为什么迟到了?”浅羽悠真说着在哲的耳畔嗅了嗅,身后修长漂亮的尾巴悄然无息的缠上哲的腰然后一点点的收力,接下来的话也染上了冷意:“教授身上有别人的味道,这种程度的气息浓度。”


  “你们拥抱了吗?教授。”


  拥抱?哲检索相关时间,最后定格在了洛威尔的身上。


  “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浅羽悠真歪着头有些好奇,尾巴还在收力。


  “你是他吗?”


  “我是不是他,教授自己可以判断不是吗?”


  浅羽悠真看着哲,金色的眼眸盛满笑意。


  “而且,不管如何,我们是同一个人不是吗?”


  “教授~”


  ——tbc


  ps:今天本来预计三四点就能写完的,结果我高估了我自己直接把之前写的四五千字pass掉了然后还要上班(谁懂啊今天还在上这破班)下班之后又有点事拖到十点才开始写。


  然后想着字数估计还有个小一万,今天肯定写不完了就先发了。


  明天再发后续


  哲哥私设是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俗称天才病。


  具体表现看合集档案哈。


  悠真真的档案也有的。


  其中pass掉的一版悠真更贴合档案的人设其实,强大危险,独占欲十足,但是我思考了一下pass掉了(你在思考什么啊啊喂!)


  可以的话给个赞和小蓝手吧,有人看是我持续更新的动力口牙。


  上班上得要疯掉了妄图在网上找点情绪价值(泪目)


  这一版写得不太好,勉强你们了ORZ


  祝食用愉快~笔芯


  晚安


  



  


  


蓬莱山守夜人

等雪来

哲×浅羽悠真

2.1w字咯噔大作

建议先阅读前作:我哥的罗曼史(在合集里)

直接阅读此篇等雪来也可以,不过对角色心路历程的感知可能会出现不同。

 

 

 

悠真和我打算去看雪。

空洞灾害让我们失去了很多的地方,围绕着地球上的最后的希望,世界变得很小。

所以我们的计划是先驱车驶离新艾利都的辖区,一路北上,在周边找到一些自治的聚落休整,然后再继续向北。只有在极北的地方,或许是这个世界的边界,才有悠真说的那样的大雪。

就好像纯白的瀑布从天上倾倒下来,又像是另一个雪的国度在天穹降临。他是这么讲的。

如果不慎被压在下面的话,应该会变成一块冰...

哲×浅羽悠真

2.1w字咯噔大作

建议先阅读前作:我哥的罗曼史(在合集里)

直接阅读此篇等雪来也可以,不过对角色心路历程的感知可能会出现不同。

 

 

 

悠真和我打算去看雪。

空洞灾害让我们失去了很多的地方,围绕着地球上的最后的希望,世界变得很小。

所以我们的计划是先驱车驶离新艾利都的辖区,一路北上,在周边找到一些自治的聚落休整,然后再继续向北。只有在极北的地方,或许是这个世界的边界,才有悠真说的那样的大雪。

就好像纯白的瀑布从天上倾倒下来,又像是另一个雪的国度在天穹降临。他是这么讲的。

如果不慎被压在下面的话,应该会变成一块冰冻小饼干,等到一亿亿亿万万万年之后,再被人挖出来重见天日。如果那个时候你刚好牵着我的手的话,那么亿亿亿万万万年后的人类不知道已经进化成了什么样子,说不定会认为我们是某种生下来就连在一起的奇妙连体生物。

悠真在我耳边呓语,谈天说地。他的气息带着热风,在我的耳畔凝成小小的密密的水珠。起初温热,后面会凉得更厉害。

而他好像看出我的感受,又嘟囔了几句亿万年后的人类的千奇百怪,然后一边摘掉了自己的手套,用温温热的手捂住了我的耳朵,为我阻隔住寒冷。

于是世界一下子就没有大小了。

眼前只有裹挟着雪粒吹拂而来的风,是一片淡白的朦胧。

而我的耳朵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像掉进朦胧的雪里,只有悠真手掌心的訇然巨响,好像是他的脉搏,又好像是我自己的心跳。

 

我和悠真轮流接力开车。到了晚上,我们就找站点休息。

事实证明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可能有奇迹的存在。从新艾利都出发,一路向北,简直要开进稀薄又寒冷的大气,但在这里我们依旧能够找到民居。

在怀斯塔学会出具的研究报告中,我们证实有一些人能够勉力抵抗着空洞的侵袭,在这种世界边缘活下去。或许对他们来说,为了取暖与庇佑而逐渐与人类龟缩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死去——自由总是很美的,不是吗?对任何人来说。

悠真开车很猛。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因为坐别人的快车容易晕车,那么总得想点办法在不晕车的情况下体验一把生死时速的感觉:他开车就不会晕车,所以就理直气壮地把我们租来的越野车开成了雪中坦克。车是他挑的,很有眼光。轴距小,极端情况也能转弯,四驱张牙舞爪,抓地力强,减震效果很优秀,适合深度越野,老板说可以横穿新艾利都南面的巨大旧沙漠,以骸来了都能扛一会儿。悠真在长假中,没有带工牌,老板估计也不太关注公职人员,所以没有认出他。穿得干干净净就像一个无害的大学生的悠真摆摆手,做出一个“真厉害啊”的表情,诚恳地对老板说: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坐骑。只不过我不去沙漠,我和他要去北方看雪。没有能力雇佣军队来开道保护,只能靠这辆牧马人了,所以老板,能不能再便宜点儿?我是学生没多少钱——

 

砍价是悠真的新爱好。

虽然他在花钱上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豪横。铃为了眼馋了很久的仙人球音响套组一直在攒钱,当悠真知道这个事情之后,第二天同城快送就按响了店里的门铃。

当我们在空洞里捡到财物的时候,悠真也还是老是爱说那句身外之物。

但可能是看我平日里对着店里的电表愁眉苦脸,或者是对着小18号交上来的月度业绩表苦思冥想,又或者只是单纯看我在二手店买装备杀价时的帅气模样而感觉有意思,总之,悠真也开始有了这个和他以往的习惯格格不入的小爱好。

而他确实比我会杀多了。

首先我就没办法做到在古着地毯店里的姐姐说“你好可爱呀,像只会撒娇的猫咪”的时候,就直接对着人家“喵”一句。

还带着小钩子似的尾音的那种。

店主姐姐果然很欢喜,就差用手来呼噜悠真的头。当悠真快乐的时候,他轻轻摇晃着身体,那条choker上的银色小叉就摇起来,好像他咽喉处停留的一枚耀眼夺目的星星。

而悠真的技能还不止这些。

这个时候就轮到本该在砍价的我出场了。悠真会攀在我的肩膀上,将自己的脸凑近我的,然后说:

我是刚刚才搬到这里,打算和这个可爱的家伙在一起生活的。我们想象过很多次我们会开启什么样的新生活,就像随机从架子上拎出一盘录像带。可是我们稀里糊涂,又手忙脚乱的,实在不知道该为我们的新生活做一点什么准备才好…直到我们看到了姐姐的这块地毯,我想,如果我能看见我喜欢的人在这上面抱着爆米花桶看电影的话,我可能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不过姐姐你也不用为了我们勉强自己,我们只是需要看一下我们今天带的钱够不够……

悠真多少带点儿表演天赋。

不过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地毯店的姐姐似乎是顺着悠真的话头回忆起了一些东西,眼睛里面浮现起温暖与怀念的神色,甚至都要直接把地毯送给我们。而悠真计谋得逞,却没有要。

这搞得店长有些迷糊,她想了想,说我们要不在店里再挑一件喜欢的东西,就当是送给你们祝福你们开启新生活的礼物。

悠真笑眯眯说那就谢谢姐姐了,他挑得很快,轻轻拿下了角落里挂着的一只太阳捕手。

木质的圆形太阳捕手,中间是一只看不出什么品种的鸟。琉璃一样的彩色玻璃就在鸟儿的羽翼背后,等到这个太阳捕手被放在阳光下的时候,应该看起来就会像是鸟儿的羽翼后面升起灿烂的五彩斑斓的朝霞。

这个太阳捕手就一个巴掌大,在地毯店的地毯里面显得有点太小了,所以这也有可能是它被遗忘在角落的原因。悠真用手擦了擦小鸟上的灰尘,然后提起来在我的眼前比了比:旋转的太阳捕手后面是悠真金灿灿的眼睛,在地毯店室内的柔和光线下,悠真的眼睛透过太阳捕手的花窗,折射出形如太阳,却又没有那么炽烈刺目的朦胧的光。

就像一个小小的金色的梦一样。

后来我们如实支付了这块地毯原本的定价,还加上了一些,算是支付给那个被我们带走的太阳捕手。

悠真的砍价就是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好像是什么理直气壮的白用功似的。我一开始为他感到高兴,毕竟愿意为了生活的鸡毛蒜皮去折腾、斤斤计较,总归比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当做身外之物要好。但是到后来,我逐渐发现一些异样:就好比那天我们出店门时,我走在悠真的后面,看见了他泛着红的耳朵。那天的天气不热也不冷,正好有明媚阳光,却又不至于滚烫。所以也就让悠真耳朵后面冒出的一点红更加可疑。

那么我想我就侦破真相了,他单独就是喜欢在别人面前那样那样地喊我罢了。他像是一个生怕小孩子忘记了刚教的1+1=2的幼儿园老师似的,总是想方设法地、经意地、不经意地,在我面前偷偷地重申他喜欢我这件事。即便他从未将“爱”这个字诉诸言语。

但是悠真,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就像1+1=2一样,一旦理解,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悠真的年假早就请完了,甚至还透支了不少。所以我们的看雪计划的第一个难关就是调剂悠真的时间。

悠真开始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无所不用其极:从婚假蜜月假请到产假请到育儿假,再从离婚假请到“家里的爷爷的男朋友的哥哥的小姨子去世了”假,然后又请“家里逆子的成猫礼”假、“男朋友的妹妹的音响满周岁”假……我都有点心疼月城了。

不过还好月城比我有原则多了,面对这么多强词夺理的假条,最终给走投无路的悠真指出一条明路:

如果是为了治病的话就没问题。新艾利都医研所的实验项目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如果你想去试试的话,我和课长应该能帮你争取到一段长假。

这一次悠真没有即答。

 

这件事情连我都是之后才知道的。

自从悠真搬过来之后,我和对空六课其他成员的联系也变多了。苍角只会拨电话,偶尔会指名道姓地让我去六分街带小吃,然后再让悠真带到班上去。所有的联系人之中,主要是月城,她隔三差五会向我说说悠真在课里的情况,比如他又迟到啦,比如他执行任务又冲在前面好冒失啦,又比如他工作拖沓导致加班啦……月城像一位事无巨细的教导主任,而在她的眼里,我就是悠真的监护人。

六课的其他人应该也是这样想的。雅虽然不会跟我闲聊太多,但是她有的时候却会给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消息。比如有一次她拍了一张不明的暖肉色平面,上面有一道水痕。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但我知道一定跟悠真有关,我和六课的关系连结就是悠真),雅说,这是浅羽君午睡的时候流出来的口水,好像在梦里吃好吃的。

我哭笑不得。


而也正是在月城的告知中,我才知道医研所的罕见病实验。

和悠真在一起之后我一直在获取任何可能的知识。

所以……即便我不知道那个实验项目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一瞬间,我根本无暇多问一句悠真到底有没有答应——我只感觉我全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而后紧接着升腾起来的,是如同刀山火烧一样的,灼烈的煎熬。

 



 

今日的风雪小了些,我们从暂时落脚的木屋里醒来,抹开窗户上的濛濛水汽,看见外面一片雪光的明亮世界。

悠真起得比我还早,正光着脚用屋子里的老式火炉煮咖啡。两人份,用露营的不锈钢杯子盛着,噗噗地冒着热气,悠真哼着歌,轻巧地用提花杯垫接住两杯咖啡,一杯放在我们的床头,一杯送到自己的嘴边。这有点像复古的老动画里面才会出现的场景。

我于是也坐起来,问他:今天这么高兴?

悠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又哼了哼,让我听:文青哲,你听听我哼的什么歌?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月亮河,宽过一英里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总有一天我会将河渡过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你编织了一个梦境,又令我心碎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 your way

无论你身往何方,我都将追寻你的足迹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两个漂流的人,一同去看世界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世界太大,宽广无边

We're after the same rainbow's end,

在同一条彩虹尽头我们相互追逐

Waitin' 'round the bend

我在转角处期待着与你重逢


柔缓的调子,好像月亮化成了蜂蜜般的浆,流淌进梦里一样。悠真哼第一声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可是我硬是听他哼完了一大段,才说:你用这个歌和五课在KTV当麦霸的啊?

悠真笑了:那必定不能啊,我在KTV里面给同事唱摇篮曲吗?只是看今天的懒虫哲,太阳都照屁股了,还没有起来,就想知道我们哲宝宝在梦里都梦见了些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记不清了,模模糊糊的,好像世界都变成了一片大雪,悠真变成了雪地里的一只猫,因为天寒地冻,所有的水都结冰了,所以找不到水喝,我就把悠真猫抱起来,让悠真猫在我的怀里暖一暖,然后我们开车去找水。路程好像挺远的,但还好我们的车很厉害,轴距优秀,抓地力强,续航很长,于是我们就一直开啊开,看雪花们一片一片飘下来。

那我是一只什么样的猫?嗯?

一只有点委屈的小黑猫,快乐的时候好像又会变成小白猫,但是都很漂亮,很可爱。

黑猫还是丢掉吧!怪晦气的,夜里像个妖怪一样呢。

怎么会呢?明明毛茸茸的很可爱的。

我想了想,又说:你不觉得我是个有神秘气息的男子吗?说不定是男巫师也有可能,黑猫明明就很适合我。白猫我也要了,不管黑猫白猫,都是我喜欢的好猫。

悠真于是笑得更厉害了,就好像一下子被戳中了什么笑点一样。他端起床头柜上的那杯咖啡塞到我手里,就好像要用咖啡赶紧堵住我的嘴似的。而他自己则用自己的咖啡遮住了自己的嘴巴,只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给我。雾气白蒙蒙的,让我们两个像卡通片里相依为命的两只小动物,画风可能是鼹鼠的故事那种。总之,悠真用像鼹鼠的故事里的小朋友配音那样小小的声音笑了一声,然后喊我的名字。一遍遍地喊。轻轻的,淡淡的,偶尔幸福偶尔迷糊,像睡糊涂了,也像平安夜喝多了肉桂红酒醉了似的,在发梦话呢。悠真抱着咖啡歪到还没起床的我身边,仰头看雪花飘。他仍旧叫我的名字,比小雪花还要固执,我于是放下咖啡,用早晨的第一个吻回答他一声声的呼唤。

 

 



有些事情是在认识悠真之后我才了解的。

罕见病之所以称为罕见病是因为发病率低,那么意味着这么大一个世界,像悠真这样的人实际是少数。

我从前曾经在某部纪录片里看到这样一个说法:恐惧的极限是孤独。

在这条路上本来就已经够冷够苦了,可是当你抬起头时,看向身边,居然连一个懂你的人,甚至是同行人都没有。

罕见病的患者能获得的研究资源非常有限,毕竟比起那种大家都有可能得的疾病,这种只有小部分人遭殃的问题是没什么号召力的。制药企业没有办法在这种受众很少的情况下投入大量精力来研究治愈方法。更何况以太适性衰退综合征又和别的罕见病不同,当一种病患身上有利可图的时候,那么让他们永远不被治好,比让他们痊愈要更重要。

我尝试着不这么悲观,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和那些庞大到不知所谓的什么社会民生,还有集团利益之类的相比,我在乎的很简单。整个局势会怎么走,虽然是我需要关心的,但实际也没那么复杂——我只在乎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助悠真。比如之前乔氏医疗研究发现的局部性的逆转以太侵蚀症状的成果,就是一个很乐观的好消息。即便只是局部,疗效也很有限,但让人有一种总还有希望的感觉。

所以放在罕见病的患者和患者家属身上的选择也很简单了:如果常规的治疗手段已经很难有效果,那么只能寄希望于医疗研究了。

为了在学术上有一些突破,也为了在人类的生命奥秘的探索中有一些进展,会有一些专家学者开展一些实验组。这些实验组会招募相应的患者,采用一些未经过临床测验和审批的疗法,进行实验。

这可能也是我们面前的最后一条路了。幸运的话,说不定就是生路。不幸运的话,那么可能就会葬送原本还能有几年的相处时光,将我们爱的人送上死路。

 


实验组是主动邀请悠真的。

因为悠真一直以来的主治医生也是成员之一,他把悠真的情况都看在眼里,还有其他的病友,所以他知道一个希望对这些人来说多么罕有。

更重要的一点是,医生认为悠真可能是这批受试对象里的潜力股。一是他除了患病以外,其他的身体素质都相当不错,比起那些还小的患者,他正值青壮年,年龄很合适。二是他冥冥之中受到的命运的玩弄与馈赠——他的师父留给他的药剂让他闯过了一次鬼门关,而实验组的思路和师父的药某种程度上是不谋而合的——看似是会激起体内以太活性,让人往以骸更进一步,但只要使用得当,未尝没有可能让人置之死地而后生。悠真是这些受试者里最接近理想的人。

但也正像悠真为自己注入试剂时想的一样:他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能够活下来。

为了在一片黑暗中搏得一线生机,这些实验组几乎是坐在死神的对面与虎谋皮。主治医生跟我讲起实验计划和悠真的病情的时候,用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说法:

致死性治疗。

 

于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也是一个简单到好像一眼就能看穿的问题。

在我们谈论过几次是否要入组之后,某一天的晚上,悠真突然对我说:

哲呀。

那时候我很有一些敏感的预感,于是没有回答他,安静地等待他讲下去。

悠真也接受了我的等待,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也有了很多很多的默契。时间慢慢流动,直到悠真准备好。他说:

我啊,是要开开心心地和你在一起几年之后死掉呢,还是为了……花费掉最后的几年去赌一把呢?

悠真好久没有接着往下说,我于是也不再等了,回转过身来,和他四目相对。

悠真有些愣愣的,好像被人定住了似的。他没有什么表情,就这样看着我,又或者是已经没有办法再全神贯注地看着我。他让我想到那种在极限应激状态下的动物了,不管是逃跑还是躺下,哪一种都做不了。他只能够待在原地,失去面对命运的任何一种能力。

他大而干净的眼睛就这样看着我,好像两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期望能从同伴那里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答案似的。

于是我忽然一下很难受。

我下意识地捧住他的脸,然后对他说:

没关系,选不出来的话,我们就不选了,还有时间。

然而听到我的话后,悠真却摇摇头,把脸从我的手掌心间轻轻抽离:

……对不起,哲……我好像,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贪心一点。

 

 



我们出门之前做了很充足的攻略,考虑到了暴风雪,甚至是雪原上幸存的北极熊,甚至是如果我们看流星的时候突然有一颗星星掉了下来——在天马行空的逃亡里面,总要有一些天马行空的灾难,才比较配得上我们这趟旅行。

但事实就是来得这么简单粗暴又没什么戏剧性:我们的车抛锚了。

修车的事情我和悠真都会一点儿,在出发之前这当然也在我们的准备范围内。于是我们挨个排查问题,我先支了千斤顶排查了轮胎的问题,然后换悠真来排查油箱。问题出在油箱上,车子的底壳渗油了。

悠真很怕麻烦,但是到他手里的任务他也都会完成。既然油箱是他包的,那么他也只能自认运气太好。我为他打着光,他爬到车下去,挨个看单向阀通气阀和密封垫。他的活儿其实做得很细致,更换完密封垫之后还把油箱各处的螺丝都又紧了一遍。弄完出来,他脸上沾了点黑,弄得像只跑进烟囱取暖的猫。

我们的装备很精简,带的都是必要时候救命的东西。所以悠真凑活着拿纸巾擦脸,没能擦得很干净,看我一副想笑又憋着的样子,于是也就感慨道:这个车比我俩的年纪加起来还大,欺负这种老弱病残是我们不对。但是姜还是老的辣,老马才识途呢,全靠这位老前辈带我们翻越雪原呢,到时候庆功宴上我们要请老前辈喝82年的机油才行。

这趟下来,它也是我们的战友了。我说,有义务给它养老,到时候有机会的话,就把它买下来吧。

悠真露出一副“哇哦土豪求包养”的表情,但却没有反对。这段日子下来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辆老牧马人,开车直接撞到树上都能安然无事,稳定程度估计是轮胎突然炸掉一个也不会侧翻——这太可靠了,像一个顽强的老伙计,我和悠真都喜欢这样长长久久的东西。即便它不够美丽,性能也不能一直保持完美,偶尔出点小毛病,但这才是生活真正的模样。

有的时候悠真晃着腿坐在高高的车前盖上看夕阳,顺便看前面支起锅做饭的我,就会格外开心。我有的时候就会玩性起来,拎着勺子去向他邀功,悠真大人圣颜大悦,就直接招手让我过去,偷偷摸摸的像个迷了路却记得背礼物袋子的圣诞老人——他直接倾身下来,围抱住我的头颈,闭上眼给我一个森林与晚霞中的吻。他渡过来点点的药片的苦,可是我又能感觉到他离开时嘴角向上的细微动作。我忽然感觉这样挺好的,真的很好,雪松与林下的荫凉一起笼盖着我们,像个幽阒静谧的安全的梦,然而晚霞那么辉煌,任何有心之物都可能在这种美中落泪,而恰恰好悠真挡住我的眼睛我的脸,让我看见的一切都是他,就此,每一个夕阳我都要想起他。

 

 



悠真入组的时候是最大的一个。

之前悠真和我闲聊的时候,说起以太适性衰退综合征有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好处,那就是非常容易确诊。

和其他的罕见病不同,其他很多病症容易在相似的症状之后兜兜转转,病患和家属走了很多弯路之后才找到自己真正的问题,从而去接受对症下药的治疗。而一些人因为这些耽搁,在对症下药之前已经拖到了病入膏肓。

但以太适性衰退综合征,一看一个准。

好的方面是不会浪费时间和金钱,免得让患者和家属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未知阴影中一直被耽搁。

坏的方面是确诊之后也不用战斗了,就是无药可医。

所以这个实验组的特殊病房中,很多都是很小的孩子。

就像悠真确诊的时候连话都还不会讲,那么最多才不到两岁。于是这个实验组里的受试对象,最多的是就比我们膝盖高点儿的小不点,一两岁,四五岁,七八岁,除悠真以外最大的也就十五岁。

从前没有机会接触其他的同症患者,到了今天,我才突然一下子反应过来,心中止不住地震动:

悠真能坚持到这一天,是多么的不容易,也是多么的幸运。

从雾岛那里救出来的几个孩子还不知道悠真在这里入了组。在这件事上,悠真展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强硬:他希望几个孩子先读书,先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至少先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再去决定自己要不要为了这个渺茫的希望搏斗。

我轻轻用手封住了他的嘴,不希望听到他自主地讲出那种悲观的词汇。

但这有点像一种自欺欺人,倒是搞得悠真更要怼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平复了两口气,然后说他爱说的台词:

我们都知道的,那一天总会来。

 

我和其他病患家属拉了个病友群,里面不包含悠真。

大家既然一起入了组,那基本上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毕竟不是公益项目,是要见成效的。没有进展的话,项目资金也不会无止境地批下去。不知道其他患者家属是从哪里听到悠真是最有希望的受试者,总之他们也都暗暗地期盼着——期盼项目在悠真身上能出点进展,让项目能够活下去,也希望能有药物和疗法在悠真身上有效,好去救他们的亲人。

可能是他们看悠真是看起来最年轻体壮的吧。而且也有人认出了这好像是对空六课里唯一的小伙子,想不到那样的精英军人居然也是患者。

这避免不了。一旦入组,就会有被人发现患病的风险。

甚至都不是风险——暴露是一定的。

我之前和悠真讨论过这个问题,没有想到他回答得特别干脆:为了我的贪心的话,这点代价也是我应该受的吧?

……能够回答得这么干脆,这个问题一定在无数个夜晚曾经折磨着他。

看出我的表情的难言,悠真赶紧又抛了个包袱逗我笑:如果病能够一夜之间好起来的话,我直接裸奔游街新艾利都都没问题。

我要哭了:你这么说,我更难受了。

悠真这个时候就会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呼噜呼噜地顺我的背,仿佛我才是那个即将进行致死性治疗的人:

乖乖法厄同,乖乖小店长,乖乖我的哲,不难受噢,悠真哥哥给你买柠檬薄荷糖吃~

这是悠真最近常说的。毕竟组里小孩子太多了,我形容他和一群小东西一起去听组会的样子很像音乐之声里面的女主带着一群孩子去野外撒欢唱歌。甚至有的特别小的,还是悠真抱在怀里带进去的——组里有孤儿,情况和悠真差不多。据说出生没多久就被遗弃在医院了,小包被里面有一些皱巴巴的纸质丁尼,还有一封很长的手写信,一个笑眯眯的卡通小猫的玩偶,这就是这个孩子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全部了。监控能够追踪到那对崩溃的夫妻,却没有能够找到他们的下落。于是这个孩子就待在了医院里,由公益护工和儿童基金的志愿者共同照顾。除了每天过来照顾孩子的护工们,和这个小不点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就是悠真了,因为一些治疗室外人不能进,那些小得让人有些难受的孩子,都是悠真领进去的。

悠真其实也不是那么擅长照顾小朋友的,但整个特殊病房渐渐的就像个大家庭似的,那些爸爸妈妈们也会给悠真带好吃的,在他输液快要完的时候搭把手,我如果不在的话,他们也会帮助悠真起身,帮他往返各个诊室。爱和关怀是一种能够流通的事物,悠真受到感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更何况他的心又那么软。

护工和他讲过那个小东西的事情,包被里面的长信语言混乱不堪几乎只有三个字:对不起。难以开口却又不得不承认,因为各种原因根本看不到为孩子搏得一线生机的希望,所以只能祈祷上天奇迹降临,与其让孩子在他们手里受罪等死,不如碰碰运气,让孩子被有能力救他的人家发现。

很难去评价什么。可能人间有的时候就是这样。

所以悠真看那个孩子的时候,总会有一瞬间的黯然。可是他从未拒绝过那个孩子,就好像隔了那么多年,再次轻轻拥抱住小小的自己。

 

我又问悠真,为什么是柠檬薄荷糖?

悠真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一把,旋开其中一粒,直接塞进我嘴里,要我尝尝。

我其实尝过挺多次了,在这帮小东西中间,悠真口袋里没有糖可不太好脱身。有的时候只好大胆贿赂小家伙们的味蕾。

但这应该不是一个特别经典的选择,毕竟薄荷有略微的刺激性,微苦,虽然有柠檬的酸甜陪伴,但总体这是一种口味比较成人,至少不那么梦幻不那么儿童的糖果。

用糖封住了我的嘴巴,悠真终于告诉我原因:

因为这里的孩子都是药罐子啊,吃多了甜的,就很难再接受那么苦的药了。我又不可能给他们灌黑咖啡脱敏,会被孩子爹妈追着揍的。这种口感和药比较像,但是又比药好一点儿,这样他们在得到奖励的同时,又不至于太讨厌生病的自己了。

 

 


我们的计划本来更有野心的。

比如我们还想去雅老家那边的一个神社,神社外面有一座很大的鸟居,是一座海上的鸟居,立柱直接没入水中很深,就这么站在海边,眺望着无极的远方。

想去的原因其实挺简单的。因为空洞灾害的原因,那片海岸线上涨得很厉害,专家预测大概再过二十年,甚至更短,那个大鸟居就会彻底地消失在海中。

悠真和我想在大鸟居消失之前看一眼,毕竟大家相信神明就栖居在朱红的鸟居后面,只要诚心实意地穿过鸟居,就够去往神明的地界。大鸟居面朝大海,如果这样走过去,是不是就能够见到大海的魂灵呢?

这个事情谁也说不好。我们私底下问过雅,雅的回答是她也是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没有下水,只是在岸上远远地望了一眼,但是却依旧有感于那鸟居的庄严与古奥。即便岁月深渊,红漆剥落半数,但那浩荡而岿然的姿态,仍是如同保护神一般。

雅告诉我们,这座神社供奉的是宗像三神女,都是海洋的神明。五百余年树龄的天然樟木牢牢立在海上,无论是台风、潮汐、海蚀、海啸还是洪水,虽饱经风霜,但它却从未被击垮。

悠真大受感动,但是听完之后却缩了缩脖子:像个历久弥坚的老头子,坚强过头了会有点古怪啊。如果有一天它真的塌了,或者说等它消失在海平线以下的时候,神社打算怎么办?

雅想了想,回答:无碍。现实中的大鸟居消失了,可是人心中的大鸟居永远不会倒下。

悠真摆摆手:一看就是课长的回答呢。

那次回来之后,我们就一下子迅速敲定了行程:我们去看雪吧。去看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一场雪,去看仿佛是无数个冰河纪以后,宇宙行至太古以及未来之时,那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纯白的模样。

 


 

入组之后悠真问过我一个很古怪的问题:

如果我长命百岁,我还会珍惜吗?如果我长命百岁,你还会爱我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像一个伪命题,但是只要是悠真问出来,那么我知道这个问题有多少分量。

我们其实很少谈论如果。如果后面跟的是太美丽的东西,那容易让我们对现在拥有的一切伤怀;如果后面跟的是残酷悲伤的事情,那么也容易让我们不经意间滑入悲观的漩涡。

那个时候悠真正在给小孩子画画。小朋友们在点菜,一个要悠真哥哥给画只小猫,一个要悠真哥哥给画只兔子,一个要悠真哥哥给画个小朋友超人打倒衰退症大怪兽……我被洗脑,差点也要叫悠真哥哥了,g音还没发完,悠真就乐得直不起腰,忙要我说完整,他要发语音给铃听。

疗程已经做了四组,悠真瘦了不少,衣服的领口处可以看到明显的锁骨以及往下那凸起来的胸廓。他瘦得让我有些不忍,但因为在治疗的促进下,他的患处已经早不是原先的仅仅心和肺,还进犯了消化系统,就算他天天嚷嚷着这个好吃那个也想吃,可是真的吃起来的时候已经吃不下多少了,吃下去不久也要会吐出来,更加折磨人。

那么想到他的问题,就更加让我气结了。

这种事情在故事里比较多。毕竟有的时候,病是组成一个角色的元素。那些病容长久的角色,当他们的病好了的时候,那他们的角色组成,甚至是和其他角色之间的关系脉络,都统统会变。又比如曾经在人类历史上一度被视为贵族病文艺病的肺结核,时下的风潮就是爱那些受病的人面颊病态嫣红,喘息不止,柔弱不胜的样子,为此流传下来的诗篇与作品数不胜数。而我只想扯开我嘴角,我只想狠狠地笑。

狗屁。我从不说脏话,但是我现在也要说。

我从没有这么期望过一个人是健康的。我不要他病得美丽病得动人……都是狗屁。

我只想要他好好的。

 

而悠真的另一个问题……

说实话我无法回答。

就像人们在定义一个东西的时候,往往是比较容易能够确定“它不是什么”。

所以我能够确定的就是,我不是因为悠真的病,让我心生怜悯或者心生责任感什么的,所以才会在意他,以至于和他在一起。绝对不是。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空洞里,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特别留意他。到后来,渐渐和他熟悉起来,了解了他的强大和耀眼,还有固执和敏感……但那个时候我们基本上也只是稍微熟一些的陌生人。我没有任何立场对他做出干预,我能做的只是祝他好。仅此而已。

悠真夹着伊埃斯狂奔,一次次挡在小小的伊埃斯前面,强撑着破敌的时候,我很哑然。这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好很好的人——世界上那么多很好的人,不是每一个好人都应该彼此相识的,也不是所有的溪流最终会融汇进同一片大海。

我深知如此,于是也只能做我的分内之事。

 

悠真喜欢一遍一遍复述喜欢的事实。

如果我们只是一对普通乃至于满世界都是的小臭情侣,那么连我也会觉得这是不是秀恩爱秀得有点过头了。

但我其实知道他的复述与表达背后,其实在要求一种复证。

他的每一个“喜欢你”的举动后面,其实都在期待着“我也喜欢你”的回应。

倒是因为仿佛是怕得到否定的回答,于是先大喇喇地自己说了,而不敢直接提问。如果有回应,那就是超级的欢喜,如果没有回应,那总比问出口后得到否定的回答要好。

就像弃猫效应似的。

于是我一遍遍地告诉他,喜欢他,爱他,不会丢掉他。

 

所以如果悠真要问的问题其实是,为什么会喜欢他?爱他?不会丢掉他?

这个问题要我怎么回答啊……

我以前觉得或许喜欢是一个可以量化的过程,比如这个人的长相,性格,哪里哪里是我会喜欢的,所以我喜欢他。

可是文艺片里又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天长地久。

如果硬要说的话……我只能是怪罪到那个瞬间了。

怪他怎么那样突然地给了我一点点的信任和期待,一点点的不安与忐忑,一点点的试探与依赖……怪他那天怎么突然敲响了一声我的门。

 

我发觉好像从很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悠真是什么样子的人了。

不想被当成病猫,可是又担心可能是因为病而得到的爱消失。害怕不被人在乎,又害怕变成太被人在乎的拖累。

装病是试探,是自戕,是自嘲,又是实打实的好想要好渴望多一点的爱。

而藏病是掩饰,是逃避,是不敢。害怕真实的死亡,害怕把人吓走,又害怕让为数不多的爱自己的人伤心。

就像在实验组里的漫长的疼痛一样。

他就是这样子的——如果他痛得还行,有精力去忍耐的时候,他会跟你说,我好痛哦。想要得到你多一点的怜惜;

但是当他痛得不行,需要用大部分的精力去忍耐那种疼痛,并且拉起“我好像要死了”这样的警报的时候,他就会跟你说,我不痛。因为他不希望你担心;

但当他真的痛过了一个临界值,痛到他几欲求死,痛到他人格解离…………那就是全盘崩坏,言语再也不能起到任何作用。那个时候天地都已然无情,没有神垂怜我们,而他只是恨不能自己未曾生于这个世上。

 



每次去诊疗室的时候,悠真都欢欣鼓舞的。

他是最大的哥哥,不能在孩子们面前露怯。即便那些孩子还很小,但是人对于自己的生命是有感知的。那些孩子心中莫名的恐惧不会比我们大人少一分。这一点悠真最清楚不过了。所以他要给孩子们一种好的印象,让他们相信冲过了这些苦痛的关隘,就能看到春暖花开,看到天亮。毕竟连他们最喜欢的悠真哥哥都这么说的,那一定不会有假。

其次他不能在我面前露怯。治疗的痛我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听到那些孩子们的尖叫和嚎哭,我想我应该能明白了。悠真每次被搀回来都脸色白得像纸,他是成年人,承受能力要稍好一些,只顾着去心疼那些小家伙了。但是他一看见我,他的双眼就违背主人的意思,泄密告诉我一切了:大家都痛得崩溃,只有悠真,好安静好乖。他怕我难过,故意会更忍耐,更轻快,就好像他去的不是刑场,而是故乡。

 

在我们短暂到如此的生活中,悠真在我的书上划下一句他爱的句子:

我把我的整个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

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

 

可是我也是有私心的啊,悠真。

当你说,我不想死,我不想走,我舍不得你,我不要离开你,的时候——

我因为我的私心而不能回应你:

我担心你被我困在人间。我担心你真的到了那一天,会恐惧而含恨。

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对你说:

我不想你死,我舍不得你,我不想你离开——

我的爱或许拖累了你,成了你最沉重最珍贵的墓志铭。

 

 


我们断断续续花了一周多才逼近一直向北的雪原腹地。

那边的人烟就极其稀少了,悠真宽慰我:如果不是脑子冒泡,谁会来这种地方。

我反问他:那你和我?

悠真噗地笑了,然后点头:对对,我俩脑子正是冒泡中的冒泡,泡泡浴级别的。

趁着难得的阳光不错,我们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一座小丘,打算从这一侧的缓坡,用滑雪板滑下来玩。

之前在还有人居的时候,我们在当地土著的帐篷里面搞了点吃的,说起想要滑雪的事情,差点被土著大叔和阿姨撵得满雪原乱爬。他们说那是神圣的雪,在这片还未被空洞侵蚀,却又因为伴生的空洞而变得荒芜苍茫的雪原上,原始的地母保佑着每一个想要归家的灵魂,于是要爱祂,而不能对祂不敬。

悠真说,我们会恭敬地滑的。差点被大姨把脑袋敲掉。

但这样一说,我们想要滑雪的心情又更加强烈了。雅老家的严宫神社既然暂时还没办法去的话,那就现在这里看看神的地界吧——海洋的神女和大雪中的地母,听起来都很有诱惑力,我和悠真都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欲望。

休整完的第二天我们就飞也似地开车逃跑了。铃形容最开始来家里的悠真时就说,悠真探头探脑像个小贼似的。现在,我也变成一样的小贼了。偷偷地忙着去找快乐,偷偷地忙着去世界的尽头见证一场神明般的大雪,我们是最快乐的小贼。

 

在这片缓坡的最顶端,我们准备好滑雪板和滑雪杖,两个人呜呼一声,就被风咽进了喉咙里。我比悠真稍微下来得快一两秒,滑雪护目镜里面一片灿如云霞的雪光。亮得就像极昼一般。这种情况如果裸眼目视久了,肯定要得雪盲,我有点担心悠真的眼睛,但是他滑得可开心,在我后面一个身位的地方大呼小叫,如果被他们副课长看到,估计要吐槽病假怎么出去玩得像个人猿泰山,还不速速滑雪回来加班——

不好,简直不好,没有排查雪下的状况,没有想到这里居然有一块凸出来的岩石——我就这么飞出去的话,估计一个骨折肯定是没跑的了。滑雪道的尽头即便不是那种骨科,也会是这种骨科。我哎呀一声,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地往前飞扑,就感觉到背后是撞上我的悠真。

完蛋了。

我心说不好,我骨折一下还没事,但是如果悠真摔了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才从医院里出来的——

可悠真到底是六课的精英,他在一瞬间就判断清楚了局势,选择了一种伤害最小的方式:在急坠的过程中,他伸手一下子抱住了我。

与此同时他大喊:抱住我!

我于是也明了,尽量地将他收纳在我的怀里,让我们两个人像贴烧饼似的,紧紧地扣在一起,打着滚儿在一片山色与雪光之中,如同被撞脱轨的火车一样,朝着未知的方向而去。

 

即便这样,我仍旧听见悠真在笑。

虽然我们滚得太快,悠真笑得一卡一卡的,但是他的笑声就朦胧在我耳边,带来着一阵又热又暖的气息。

我的心脏感觉到他的剧烈而急促的心跳,像抓住了一阵激烈的鼓点,又像听到了开春时满地破土的惊蛰声。

我们互相做着对方的肉垫,感觉冰凉又绵软的大雪在天和地之间轮转,一会儿我们如飞向晴空,一会儿我们又拥抱大地。速度快,再加上缓坡上好像也没有别的石块了,竟然一点痛觉都没有,能感觉到的只有我们彼此的身体一次次地砸在一起,像什么颠簸的小船似的。于是我们抱得更加紧,以应对这大雪的地母给我们的温柔的冲击,也让我们的彼此的心脏贴得更接紧了,好像我们此时正共用一具躯体,共用一颗心脏。

 

最后停下的时候是悠真在我的下面,他开怀得不行,脸都红扑扑的,丝毫没有在意我正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压在他身上。

我害怕压到他哪儿了,赶紧一跳就起来,却高估了自己的运动能力,差点后仰就栽进雪里,还是紧接着起来的悠真提溜了我一把。

看他一点事都没有,我这才松下这口气。

悠真仍是笑,贴着我为我拍拍头上的雪珠,想了一会儿又坏猫上身,开始往我的头顶撒雪:

“真好,我也看见哲变成白发老爷爷的样子了。”

我也回敬他,不过害怕他感冒,他刚出院的抵抗力不太行。于是我换成了掸掉他头发上的雪花:

“你不也是一样?都变成奶牛猫了。如果雪再厚一点,我也就看到你变成白发苍苍的模样了。”

悠真全身抖了抖,雪彻底落下去了,但是他的快乐还没有停止,他笑眯眯对我说:

“那我们这算是一起白头到老?对吧对吧?”

悠真穿着厚棉袄,像个细长的熊,他揽住我的脖子,贴近我,不由自主又拥抱我。我绕过他的后背,将他再次推向我,同样也高兴得有些晕乎乎的:

健康的感觉真好啊,你可以一只手抡飞我和铃诶,你可以这样自由地奔跑,跳跃,去看很多很多个地方的雪……我们一直像这样健康,好不好?

我们真的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哪怕只是这么简单又无厘头的事情,我们也像做梦一样快乐。

悠真说好。

 

 


铃说过我看的片是大闷片,我看的剧是大闷剧,我买的碟是大闷碟,我读的书是大闷书。

这很明显是对我的品味的不公允的指摘。至少在组里的生活,就不太适合看一些惊险刺激的影片。保护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是一方面吧,另外一方面也是这个时候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适合有太大的心情波动了。

所以我的那些大闷片大闷书反而有了用武之地。

悠真不用带小孩,不用给小东西们画画,也不用做诊疗的时候,就用我的pad看书看视频。

本来还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文书工作要处理的,但是六课的大家都恨不得我把悠真当成豌豆公主供起来,对我的工作给予了最大程度上的全力支持。

每一次六课的人来探病的时候,我都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悠真的激动。虽然他天天喊着不想上班,但是他一定是最想回归六课的那个。

这样挺好的,我很感谢六课的大家给予悠真的精神力量,而六课的姐姐妹妹也很感谢我天天在这里守着,如果我们互相鞠躬的话,可能会鞠到世界尽头,所以一切尽在不言中,大恩不言谢,我和六课的大家并不会太多言语。心知肚明就够了。

 

悠真曾经跟我讲过,既然命运给他这么好的运气,让他在人群之中踩上这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又得到了师父珍贵的遗赠,成为了整个小组里最幸运的人,那么他有责任去和那个很可能强大到变态的敌人斗一斗。

如果他的病要打死他,那么他也不至于这么糗就直接丢人地被打死了——他要和那怪物狠狠地打一场。

悠真看我的大闷书的时候,挑给我看的他喜欢的一首诗就是这样的:


生病其实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乐趣,

通过无秩序的混乱力量来清空自己,取得某种形式的净化。

生一场重病,

这是人类生命当中诸多接近阈限时刻当中的一种,

在死亡尚不比活着更可取的阶段,

这些阈限时刻始终都是强而有力的,

因为虽然你感觉很糟糕,但却给了你机会,

让你可以跟令自己活着或者死亡的那种力量讨价还价。

 

悠真的信念有些时候特别纯粹:

既然活着到了这个世界,又因为各种各样的爱与馈赠与幸运活到了现在。

那么他就应该挣扎,应该折腾。越是病得厉害的人,就越是精通怎么和死亡搏斗。

至少不要一无所知一无所动地,就走进黑夜。

 

不停地不停地变更治疗方案,不管是激进的还是赌博般的……来试试吧。

知情书上晦涩难懂的书面语言好像是一种恐吓的符号,我已经签过几次病危通知书了,好歹这次能够稍微有点经验。

我们的战友不仅有那些天真的,好像一切未来都美好如触手可及的孩子,也不仅是那些愿意分担喜悦与忧愁与恐惧的患者家属,也还有很多很多的关心我们的人。

悠真看病可以走官方渠道报销,我们比起别的病人已经好太多了。这样的实验项目是需要一些支持的,月城和雅在其中斡旋,争取来了一些军方的关注,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我们的特殊病房里配备了研究小组一共7名住院医师,7个人加起来有66年的学历和12个学位,一个个都是经过淬炼拼杀出来的战士一样的人物,他们和我的关系很近,很多没有办法直接和悠真讲的事情,都是通过我的沟通。在这么巨大的敌人面前,他们也会有迷茫,也会疲惫不堪,但当我在深夜的停车场看见他们中的几个或一些还在推敲着病情与诊疗方案,我突然会很想感谢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这个项目进行了一小部分的时候,新艾利都总台还来了一只纪录片团队,想要关注这种在刀尖上诞生的,利与弊都让人欲罢不能的罕见疾病。他们计划进行一个长时间的跟拍,直到这个项目因为任何原因结束。

我先替悠真挡了,虽然他愿意在这里暴露自己的事情,但是他未必愿意向所有人暴露自己。

但是悠真倒很是轻快:一般拍成片播出去的,都稳了吧?

他是在逗我,毕竟我喜欢看纪录片,这个套路还是大概懂的。虽然也会有一些例外,但,总体确实如此。

悠真又状似认真地思考:把脸马赛克掉就可以了吧?光看身材哪里能认得出是我啊,非常保密的嘛。

我就知道他是在乎的。

而且他瘦了那么多,就算是换刚认识他的我,很可能都不敢认。

我苦笑,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那可能变成这种情况,镜头拍到你天天抱着个小东西,头还被马赛克掉了,很可能以为你是护工,还是很稀有的那种男妈妈。

悠真笑了:那也不错嘛,呼吁社会大众关注这种小可怜不好吗?

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心情一动,也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我,一下子就说出了这样的话:那等你出院,等小家伙也稳定一些,我们去申请领养他,怎么样?

悠真愣了,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他的神色一下子飘得很远,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他只是笑笑:照顾一个大病号拖一个小病号,累不死你哦。

我摇摇头:大概只是想让这样的孩子也能有个家吧。

 

拍摄拍到后面,悠真和摄制组混熟了。

如果不是事先说好,保密协议在先的话,光“对空六课唯一壮丁竟是绝症患者”这种标题就能够引爆话题,而且摄制组里面也有认识悠真的工作人员,还没拍多少就未语泪先流。所以即便后来悠真可能愿意再往前勇敢一点,也不好意思再讲。

可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有的时候人确实会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逼迫自己。比如像男子汉就不能哭,哭了就不是男子汉。又比如悠真要勇敢,就要勇敢地暴露自己的真相,让越多越好的人知道自己的事实,这样才能算作勇敢的面对——

我觉得这不对。

在特殊病房里面,大家互相鼓励,他们都说悠真勇敢,是榜样,但我却不想看到这样。我希望好多好多的人爱惜他,而不是夸他勇敢,把他推上勇敢的悬崖与刀尖。

不那么勇敢也可以的。

 

所以我要庆祝悠真在暴瘦二十斤后,让我签病危通知书签到麻之后,又从鬼门关顽强不屈地爬了回来,甚至还慢慢养得比之前胖了一些。

悠真可以出院那天,所有人在小组里聚了聚。铃远程定了一个蛋糕过来,定的居然是生日蛋糕,问她,她就说是庆祝嫂子重获新生,那么这不就是生日么?

她嫂子啥也没说,只是笑,呲着牙,眼睛都快笑没了。

最近悠真对铃的称呼适应良好,偶尔害羞不好意思。但更多时候是“对,我就是,拿我咋滴”的态度。这段时间悠真住院我陪床,猫就由铃照顾,铃说自己升级做姑姑了,不过按照侄子的口音,应该叫嬢嬢更合适。把悠真逗得笑得不行。

在很灰暗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觉得自己连假装开心都开心不起来。我的情绪是会影响悠真的,所以我会努力不去想难过的事情,而是要把情绪撑起来——铃和我是有这个默契的,她比我活泼很多,想方设法在逗大家笑,说自己在家和小侄子人猫合一,即将要取代侄子的亲爹亲妈。此外她又妙语连珠地调侃我,说哎呀哥哥你完啦,现在你就像穿越到Z楼梦一样,天天心心念念只挂念着嫂子夜里醒了几次,嗽了几回啦!

这么难过的事情被她说得像敲锣打鼓欢天喜地似的,还真的不愧是铃。

不过也真是幸好有她在。

 

出院那天忙得要命,连狡兔屋都友谊派来了靠谱的安比来帮忙,她打着伞走在前面给悠真遮太阳,悠真则在轮椅上假装木乃伊,我推着悠真,旁边跟着提东西的铃,我忽然感觉今天的阳光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好。

 

  

  

  

  

 

 

在悠真出院后的两周后,我们本来打算领养的小家伙去世了。

他出现了一次非常严重的复发,反扑到他小小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连护工姐姐都还没来得及抱抱疼痛的他,他就在睡梦中结束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这么短暂的这趟旅程。

命运对他唯一的眷顾是没有让他变成一只同样小小的以骸。

在所有人里面,除了护工,抱他最久的就是悠真了。我没有敢告诉悠真,但是这个常做斥候的家伙过分敏锐,我的掩藏在他的眼睛里面就像是一直通不过人机检测的懵懂的机器罢了。

悠真自己去了一趟医院,把小家伙的那些东西带了回来,一封信,一些钱,还有那个笑眯眯的小猫玩具。在海边一处有风的地方,信纸被折成纸飞机放走,钱用来买了一些好糖果,又甜又香的那种,糖果和小猫放在一起,找了一个大一点的漂流瓶,一起投入了大海的神女的怀抱。

小家伙太小了,根本没来得及养出自己的兴趣爱好,那就把我认为好的给你吧。你那么小,连我的柠檬薄荷糖都没吃过,不过没有关系,吃点更好吃的糖果吧。

如果悠真不带走,那些东西应该也是被医院的其他工作人员带走。这是无所属的东西,进入垃圾箱都算是正常的。

出生之后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离去后就不要被抛弃第二次了吧。

悠真对我这么说,然后不再言语。

 


特殊病房里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病情进程各不相同,悠真算是其中较轻的。

在我们还在搏斗的时候,就已经有伙伴离我们而去,处理那些异化的肢体的时候,医院都很小心,不会让我们发现。更何况其他病友是小朋友,只能跟他们讲,那些消失的小伙伴是病好了,已经在外面的游乐园骑旋转木马坐摩天轮了。

因为病情影响,很多孩子都没有体验过这些。这是他们的脑海里所能想象到的最美丽的天堂了。

在我们带着悠真出院的时候,医生对我们的叮嘱也很简单:

丢掉坏心情,去过一切你们想过的生活吧。当心复发。其他没有叮嘱了,哲先生已经是个专业护理人员了。

 

 

所以当悠真在夜里烧起来,并且迅速地开始咯血的时候,我好像心里总料到有这么一天似的。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挑好了要去看雪时用的车。牧马人,很自由的名字,好像能在天宽地阔之间一直漫游一样。

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就是那么快,悠真高烧惊厥,不省人事,整个人僵硬又紧张,我要先往他嘴里赛点东西以防他咬舌,可是他的牙关紧到好像在忍受这世界上最为黑暗的极刑,我拼了命才撬开一点,差一点被他咬掉手指。醒一醒啊悠真,是我啊,不要这样好不好?看我一眼啊。

铃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给六课打电话,我们的前厅堆了一堆打算去看雪的工具,铃崩溃地在里面找东西,另一只手还要扶着手机,于是就没有手擦眼泪,很快连衣襟都湿了。她是打给雅的,害怕这么大半夜的雅不会接,结果过了一会儿雅就接起来了。雅说她和月城来搞定,我们只管开车,她们会叫交通治安官来帮我们引路。

于是我开始飙车。飙车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看车内后视镜,后视镜里面是一直在哭的铃,我看着铃的脸,和她冷不丁对视,她立刻就哭得更厉害了,用口型叫我看前面。我知道悠真就躺在她的腿上,可是我的视线一点都不敢再往下移一点。

我恐惧得无以复加。

 

急救大厅永远有人在,这一瞬间又让我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疲惫与无力。但是我没有时间让这种情绪发酵了,悠真进了抢救室,我跟了进去。

铃也想进来的,但是我把帘子拉上了。不是觉得铃是外人,只是我担心吓到铃,也担心悠真不想让妹妹看到他那种样子——

可是我呢?我应该怎么办?

我觉得我的身体悄悄消融在此刻,就好像组成我的所有元素,在那一瞬间流离失所。

我是否还存在?

我身处何处?

监护仪的尖锐声音刺入我的耳膜我的脑海,给我带来无与伦比的痛觉。

可是突然一下子,我的世界没有声音了。

 

有的时候觉得,还是故事好。可以预设相爱,预设一见钟情,预设蛮不讲理的天长地久。可是现实生活不是这样子的。

他为什么可以闯进我的世界,将我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又要走呢?

有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点,有一点恨这个世界。

 

我坐在走廊上,拿着单据。

我的大脑仿佛被瞬时删去了一部分记忆一样,一下子根本想不起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抱着我的是铃。

我看见我手中的纸张上面有几滴深色的水滴。

……是下雨了吗?

 

 

这次有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我感觉我昏迷了一夜,好像才勉强拿回对自己的身体的控制权。

又或者这一夜我根本没有睡着,只是死机蓝屏了一夜。但是不重要。

ICU躺了很久的悠真出来之后转入了层流病房,我要穿着无菌衣,戴着口罩和帽子进去看他。那里面压强很大,气流从里面向外吹,把病菌赶出去的同时,每一次离开的时候,也感觉好像有双手轻柔地将我推离那个纯白地狱。

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仅仅是凭着本能在做事了。

很多事情我觉得不是铃该知道的,她只需要知道悠真会平安的就够了。其他的让我来吧。

这一次敌人甚至进犯了大脑。悠真在昏迷中都很躁动不安,除了镇定剂之外,就只能一遍遍地哄他,哄他乖一些,哄他说马上就不难受了,马上病就好了——我愿意哄他,一直哄都没关系,我愿意的。只要我还能够的话——我的乖乖的小黑猫,小白猫,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乖小猫。

进了层流病房后不久,没有好转,又转进ICU了,还上了ECMO,上了整整一周才拆下来。这本来是应对心肺功能衰竭的患者的,但悠真是在病情的促使下,心肺已经彻底亢奋,必须得撤掉它们的血供,不然我们会担心这部分率先以骸化。有的时候想着能不能像科幻片那样,让悠真的大脑到新的躯体里去活下去。即便可能以后他再也无法用矫健的身姿和恰当的肌肉来做他想做的事,我们也再也看不到他的金色眼睛和拉弓时柔软又有力的指尖……但只要能够活下去的话……但很可惜不是。只要还有一个属于悠真的细胞残存,那么他的症结将会如影随形。就像他的老师给他的药剂一样,一滴都无法向外流通。

一个多月后悠真才醒过来。但是这次醒过来之后,他半数时间都是既听不见也看不见的状态,那是我们最崩溃的一段时间。而不管是在稍微好一点还是不太好的时候,他都一遍遍地再重复,就是一遍遍地叫我的名字,好像这个世界上最无助的孩子。我不敢想象在这片剧痛而死寂的黑暗中,他要怎样靠着双手的触觉,碰着唯一的一点可以感受到的东西,那样凄惶地,茫然无措地坚持下去……是什么让悠真坚持的呢?我劝自己不要去想这种事情——我只知道,在那么多破碎不堪的共处中,在病榻上,在监护仪的蜂鸣中,在痛到紧紧蜷缩浑身发抖的时候……他摸着我的脸,用不成语句的话语断断续续地呓语……

从头到尾,他的句子拼凑起来,其实只有两句话:

好想记住哲的声音。

好想记住哲的样子。

有的时候悠真的声音是变形的,那是因为他的耳朵那个时候已经失聪。当人没有办法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的时候,也会没有办法判断自己发出的声音到底对不对的,故而会发出模棱两可的,完全变了形的声音来。

悠真就这样的声音地叫着我,一声一声叫着我,像垂死的猫儿,奄奄一息,可是依旧用柔软的喉咙呼唤有人能给他怜爱,给他抚摩。

听说人死的时候最后失去的五感就是听觉……可是无论我怎么回应,他都无法听到,那他又该怎么记住我的声音呢?

 

这样的缠斗持续了很久,我就住在悠真的病房里。

我只是希望每一次悠真醒来,不管那个时刻他的眼睛到底能不能看到东西,至少有人发现他醒了。

以前悠真曾经和我演练过公主抱的情况。那个时候他好好的,很清醒,身手矫健,很懂得使用自己的力量。我将他抱起来,有些重心不稳,但是他很懂,主动地双手环住我的脖子,然后把自己的重量靠在我的上半身,做了一个安心地窝在我怀里一样的动作,那是抱起来很稳的,我也顿感好像也不是那么困难。

但我依旧开始举铁,因为我知道悠真主动配合的时候,还有悠真毫无知觉只能纯靠我抱着他的时候,肯定是不一样的。即便我真的不想用到这样的有备无患。

后来我真的抱过很多次没有意识的悠真,痛恨自己的没用,原来悠真不配合的话,那么难以发力——他就好像要从我的怀抱里溜走一样,好似坚决地拒绝我的挽留。

可是现在的悠真,我根本不用怎么发力,轻轻抬手,一抱就起来了。

 

等我们都差不多习惯这样的生活之后,悠真开始频繁地跟我讲一个他的梦。

梦里他变成了以骸,很丑陋很吓人,但是有一个人不嫌弃他,还去牵他的手。他说那是我。

我不知道应该回应什么。

后来悠真又给我说了那个梦的后续。

梦的延伸中,他把爪子收回来,想让我走。但我就好像迷了路似的,就一直留在原地徘徊,让他很伤心。

梦里的他和现实里的他都在说:去吧,哲。铃还有大家都在等你呢。

留在这里,是还想和我说什么吗?

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了呢。

一切都已经说完了,这一切已经够了呢。

甚至是太多太多了啊……

 

可当悠真又半梦半醒间因为脑部的患处而焦躁不安的时候,我听见他的梦呓:

不要忘记我……

 

我想起悠真还给我推荐过另一首小诗,只是当时的我很不爱看:

 

亲爱的,当我死去后

别为我唱哀歌声声;

也别种玫瑰在坟头,

也不要柏树森森;

植一片绿草在我头顶,

让雨水和露珠闪烁晶莹:

如果你愿意,记得我,

如果你愿意,忘了我。

 

 

那一季的流感我没能顶住,应该说,就我那个鬼样子,能顶住才有鬼。我怕传染给悠真,穿得像个粽子才敢看他一眼,那几天的护理都是护工代劳的。我借口说是店里有急事,而实际是偷偷去一楼打点滴去了。虽然我们在同一家医院,但悠真应该不会发现的,我很小心,藏得很好。

有的时候,好不容易才让悠真睡着了,他睡得很艰难,能让全身的器官都停止叫嚣稍微安静一会儿是一种奢侈。他歪在我怀里睡了,有些不安稳,但至少是睡了。我忍不住深深地埋下去,拥住他,好像要把他嵌合在我身体里一样。


我要求自己不要在悠真,甚至是铃面前唉声叹气。 

我要求自己笑。悠真越是沮丧,我就越是要让他看见笑着的我。这样才能让他放心,也让他稍微有一些勇气和鼓舞。

可是就在这一刻,这我也难以预料的一刻里,我看着悠真的睡颜,我根本无瑕分辨这一瞬间他的脸上到底是脆弱还是不安,是茫然还是无助……只是一下子,我再也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我好想求助,也好想发问,但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只有悠真了。只有悠真懂我。即使我不想他再多分出一点神来懂我,那真的好痛。


我的叹息湮灭在他的身体里。我很想哭:

……我好累啊,悠真。

 

 



 

我们开始等雪来。

气象预报里说过的,今天从傍晚开始,会有非常大的降雪,就在我们待的地方不远,甚至说不定是三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等落下来就知道那到底有多大了,悠真和我都很期待。

我们的牧马人跋涉在雪地里,这次是我开车,因为悠真有点咳,但总体而言状况良好。

滑完雪我们回到当地土著的大帐篷里,混吃混喝,因为我帮他们修了收音机,而悠真蹿到野地里用自己的弓兵技巧猎了一只雪兔和一只猞猁。雪兔还好,但猞猁是出了名的凶横狡猾,所以悠真一下子在土著帐篷里地位连升几级,在土著大姨眼里,我可能是悠真的丫鬟。

吃晚饭的时候悠真有点呕吐,大姨用粗犷的口音问我:这是女的?

我心想这都哪跟哪儿啊,连忙解释说咱们这个猎神同伴,就是就是有点病弱,吹了风有点着凉。

悠真也拼命点头。

按照铃的话来说,嫂子就像侄子,发现你兜里有钱了,就立马要生一个价值三万丁尼的小病,让你不要得意忘形而要戒骄戒躁。

真是煞费苦心啊!

 

晚上我们就在帐篷里过夜了,帐篷很温暖,土著大姨和大爷弹着他们的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乐器,气氛倒是挺悠闲快乐的。他们不知道怎么就是好像看出了我们去滑过雪了,露出一种好无语好无语的眼神,但是过了一会儿又转成了“真拿你们这些乡巴佬没办法”的眼神,拍拍手好像是决定不计前嫌,开始给我们唱歌。

歌词我听懂了大半,大意大概是既然滑了我们的雪那就是我们的人了,不管以后到什么天涯海角去,大地的母神会永远永远保佑我们。

悠真被捧得很突然,差点直接在部落走马上任登基为猎神,但他好歹还记得自己的主线任务,问大姨:

什么时候下雪啊?

大姨又露出“真拿你们这些乡巴佬没办法,但既然是这么厉害的猎神那也不计较好了”的表情,指了指外面的风雪:睡觉,明天早上看。早上,这里会变成雪的国度。

我和悠真噢噢噢好好好地钻进被烘得暖暖的兽皮和兽毛的被子里。

 

我确实想过很多次。

我说,我们的勇敢尝试,是失败了吗?

悠真答得有点茫然,但是很认真:

不知道。谁知道未来有什么呢?


但是我依然想等雪来。

 

 


 

 

 

 

 

 

写在文后:

1. 本文写作初衷就是因为大家在评论区给了我很多的感动,我觉得应该给一点后续。虽然一开始确实想要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结局,但是在构思的过程中,还是决定写成这种(实际上也算是闭环的)开放式了。妹妹视角的罗曼史和哥哥视角的等雪来就是同一个故事。所以结局基本还是固定了的。但我依旧想把最大的决定权交给读者们——在经历过最大的绝望和最大的希望之后,他们会以什么姿态面对一切呢?

在写的过程中还是会自我怀疑,觉得我真的要这么狠心吗?他们只是纸片人而已,没有必要那么严苛吧?可正是评论区的认真,甚至有一些朋友分享了自己和亲人家人的经历,正是这些让我坚定了想法——

在这个世界里,不会因为你是主角,你拥有真爱,或者你被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造世主偏爱,你就一定会获得奇迹——所有病中的患者本人和家属都希望奇迹是自己的,可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奇迹呢?

那么,没有奇迹就等于一切都没用了吗?没有能够平安活下来的悠真,没有得到奇迹的悠真,他的人生就是错误的、失败的吗?就像悠真打趣说的,被拍进纪录片的按照惯性可能最终都活了,但如果就是没有能够活下去呢?那就是没有意义的吗?

所有人都会像期待纸片人在作者的无所不能的魔法下有好结局一样,来期待世界上一切正在发生的事。可是如果奇迹就是没有降临在我们身上呢?我们应该去痛骂命运吗?在厄运降临的时候大喊“这不对!我明明是按照奇迹降临来准备后续的!!”吗?

我不想悠真勇敢到让人心疼,但我也不想他软弱侥幸。

悠真活下来,皆大欢喜,这个大家都可以想到的。那我还可以给大家带来一些什么呢?所以有了这样的文章。

而且为了慰藉现实,认真地回应评论区的网友们的真实的情感流露——虽然哲和悠会有很多至暗时刻,但是我依旧希望他们脚踩大地站在这破烂又灿烂的世界上。不管结局有没有奇迹,他们都已经做到了最好。


2. 本文哥哥视角,写得我非常伤心。妹妹视角的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其实对作者也是一种保护,至少不用直面那些可怕的东西了(其实妹妹这么努力搞笑也是这个原因,一直叫生疏一点的浅羽悠真,而不是更亲昵的悠真,就是害怕自己太难受,所以要故意抽离出来一点)。

但是哥哥视角就是一种直面深渊的难受。

哥哥视角不像妹妹视角那么有趣俏皮,读者们如果能够耐心阅读我十分感谢……此外,我会有一点害怕哥哥视角会显得哥哥没有存在感,好像一切都是为了悠真存在似的。

但后来一想,这样恰恰是我愿意看到的。不是说哥哥就是为了悠真而生,而是哥哥确实是一个温柔的愿意承受和付出的人。因为游戏需要平衡玩家代入感和主角塑造的缘故,即便哥哥已经陪了我们这么久,但实际上他的塑造确实没有这些自机角色丰满,很多东西都只是我在自己填充自己认为可以的细节。

在这样的哥哥的视角里,他会更加关注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关注悠真,在乎妹妹会不会害怕。同时我也希望展现一点我认为的哥哥的内心世界,他老是被说人机,有的时候阴阳怪气的也挺有攻击力(比如怼fairy的时候hhh)可是我还是愿意觉得他是个如此温柔的人,纵使内心已经暴雨倾盆,但依旧愿意给自己爱的人撑起一把伞。


3.为了贴哥哥的文青气质,文中原文引用的内容有:①《蒂凡尼的早餐》中的《Moon River》②(英)阿莉·史密斯《冬》③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④克里斯蒂娜·罗塞蒂 《在寂静如语的梦里:罗塞蒂诗选》


4. 很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大家看这篇文后的感想,什么感想都可以,写这样的东西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我检阅,虽然它很不成熟。不管屏幕面前的你是什么时候看到了这篇文,又是在什么心境下读完,我都希望可以得到一小点的只言片语,让我明白我不知天高地厚写下的东西到底惹起怎样的细小涟漪,让我知道我接下来应该再写点啥🥺🥺🥺🥺


PS:写着写着就变成很这样了啊……有机会尝试帅气可爱一点的哲悠酱吧!不要再这样苦大仇深了呢


蓬莱山守夜人

我哥的罗曼史

哲×浅羽悠真

1.1w狗血大作



为了不让我哥吃亏,我决定叫浅羽悠真嫂子。

最开始,当我哥听到一声的敲门就辨认来客的时候,我心说大事不妙。

好消息,应该不用担心滑雪道的尽头是骨科了。

坏消息,这可能还不如骨科。

浅羽悠真在门后面把头伸出来,像个笑容灿烂的贼。黄发带的一边垂下来,拨动他的衬衣领子。于是我哥就看到了,问他为什么这么大的风,穿得像个在热带出差的野人。

我哥确实嘴毒,淬过敌敌畏,但是也不至于这么毒。

就好像敌敌畏不是一上来就使用的,而是在积怨已久的情况下犯罪人和受害人双方才能准备好必要条件,最后在医院抢救室上演最后的大结局。

所以我觉得我哥可能有点生...

哲×浅羽悠真

1.1w狗血大作



为了不让我哥吃亏,我决定叫浅羽悠真嫂子。

最开始,当我哥听到一声的敲门就辨认来客的时候,我心说大事不妙。

好消息,应该不用担心滑雪道的尽头是骨科了。

坏消息,这可能还不如骨科。

浅羽悠真在门后面把头伸出来,像个笑容灿烂的贼。黄发带的一边垂下来,拨动他的衬衣领子。于是我哥就看到了,问他为什么这么大的风,穿得像个在热带出差的野人。

我哥确实嘴毒,淬过敌敌畏,但是也不至于这么毒。

就好像敌敌畏不是一上来就使用的,而是在积怨已久的情况下犯罪人和受害人双方才能准备好必要条件,最后在医院抢救室上演最后的大结局。

所以我觉得我哥可能有点生气。


而浅羽悠真听到我哥的话,不仅头伸进来了,紧接着是他的上半身,他的腿,他手里提着的奶茶。

“啊哈哈,上次说的请你们找的录像带,我打算和你们一起看。”

他关上门,沐浴在店里的暖气中,连带着红鼻头都一起泛着小贼偷了笔大单的焕发容光。


我哥说,呼吸系统不好,肺还有病,吹这大风,想干嘛?

浅羽悠真坐在沙发上分奶茶:错啦,还有心脏病。

奶茶是三杯,但默认底座是四个格子的,于是重心不稳,有些洒。浅羽悠真不看我哥,熟练地扯了店里茶几上的纸巾去擦。

有波霸不吸是傻瓜,我接过浅羽悠真递过来的奶茶,是我喜欢的七分甜去冰加波霸加西米露,他帮我点过几次,可能是想证明自己真的是我嫂子,但我的意志力比较坚定。在浅羽悠真绑架我哥让我承认他是我嫂子我是他小姑子之前,我应该不会收他的巨额改口费。

那是浅羽悠真之前带我哥去喝过的饮料店,两个人评价都很不错,也传染了我。小说里都说要想征服一个男人要先征服他的胃,看来浅羽悠真的思想是新潮的,手段却是传统的。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浅羽悠真点奶茶的功力我暂且认同。


按照这个走向,我应该去撮合他们两个。

但这个前提是我是那种网文短剧里面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妹妹。我要么负责给浅羽悠真打助攻,给我哥吹点耳旁风,不是的话,那就负责成为浅羽悠真来我家的绊脚石。

这个差别,在短剧里只有一个判别标准,那就是浅羽悠真到底是不是女主。

我观察了他们很久,看着浅羽悠真从在line上和我哥聊天都要发好多表情包一副文字讨好症的样子,到现在可以无缝打电话告诉我哥夜里心绞痛好难受——我严肃分析,殚精竭虑,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应该拆散他们。


倒不是因为浅羽悠真是官兵而我和我哥是做非法生意的作奸犯科分子。

也不是因为浅羽悠真点奶茶的水平太高导致我一个月胖三斤。

更不是因为浅羽悠真三天两头出现在店里导致他的粉丝踩坏了我们门口一个告示板。

也绝对不是因为浅羽悠真偶尔病得快死,我哥夜里蹦跶着跳到车库,像开高达一样超速行驶地把小车飙飞起来飙到浅羽悠真家楼下。

仅仅是因为……


总之,我告诉我哥:哥,妹妹会尊重你的性取向。

我哥说:我知道。

我又说:哥,妹妹会支持你对于人生的真爱的选择。

我哥说:呃,谢谢理解。

我接着说:不论哥哥你喜欢的是什么人,需要我做什么配合,我都希望你们两个能够生活得幸福。

我哥叹气:谢谢铃,我知道的。

我继续说:不论能够幸福多久都好,只要哥哥无怨无悔的话,我都愿意陪你去走那样一趟的。

我哥想岔开话题,但明显技法拙劣:呃,这里有骨科走向吗?

我严肃辟谣: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有骨科选项吗?

我哥沉默。

我累了:所以哥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在这片到处是爱的无水海洋里游泅到岸呢?


我哥一向是个温柔的人。

这话由我说会显得有点立场问题,但如果你真的和我哥相处的话,你会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你和他但凡相处过有10分钟,你就会知道他是个多好的人。

跟他说明一下苦衷,或者表达一下内心的痛苦,或者切身的难处,他基本上都会体谅你的难处,做出让步。说我哥是个心软的人,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我想浅羽悠真应该太熟悉这个了。

现在他一旦翘班就来找我哥,用邪恶的奶茶把我喂胖了一圈,我劝诫他们少喝点,不然喝得两手全是痛风石,以后还怎么拉弓?结果却得知只有我的是七分糖。

浅羽悠真的苦,哥哥也喝了起来。

可是谁能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他连来叫一叫哥哥,都要绞尽脑汁地编造很多理由呢?

我和fairy闲聊的时候,fairy也不知道接了哪里的开源信息库,它评价浅羽悠真是钓系绿茶。

哦,擅长海钓的钓系是这个意思吗。

总之我不是很想承认我哥会被钓,就算浅羽悠真的海钓能力再强也不行。

再者,浅羽悠真,你摸着自己的心口,好好的问自己一下——我哥这么大个人儿,就笔直,桩子似的竖在这里,动也不动,随你怎么套,套牢了就是你的了——你敢来吗?


可如果你和我哥相处久了,你又会发现一些别的事情。

如果你对他的第一反应是“哇塞这个人太老好人了,他只会皱着眉头对你笑不出来也要笑诶”,那么你大概率会完蛋。

人是有底线的。尤其是平时看起来平易近人的,包容力贼强的,那条底线显露出来的时候,就会越加的恐怖。

我想浅羽悠真应该也太熟悉这个了。

因为他作死。

首先他讳疾忌医。

其次他知情不报。

最后他瞒天过海。

最最后捅完这么大篓子还跟没事人一样,在消息里扮演阳光快乐大男孩。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哥发那么大火。

我哥可是经营多年的账号被人爆破都能拍拍身上的灰就站起来准备重整旗鼓的顶级耐蚀性。内核稳定精神强大,A得顶呱呱。

可就是这样的我哥,为浅羽悠真料理着医院里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那么多繁琐的手续,一天出现在医院695036072回,却一句话都没有和浅羽悠真说过。

这是冷战吧?这是冷战吧。

可是浅羽悠真又实在病得可怜,我就代替我哥去探他的病容,毕竟那个时候我真的认他是我嫂子,快死的嫂子也是嫂子没毛病,总之我摸摸冰冰凉的我嫂的手,看着他氧气面罩下面微微张开好像要说什么的嘴巴,又看着他因为长期状况太差而糊在眼睫毛上的密密一串眼泪,问他: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好吗?哥哥和我都很担心你。

浅羽悠真摇头的动作感觉艰难得像要多推三十吨石头的西西弗斯。他说不出话来,倒是右眼角压得沉甸甸的一串小泪珠终于聚了颗大的,滚到他发际后去。

然后他手指动了动,我不敢用力,然后就看着他的手指轻轻从我手中抽开,离去。


我一开始以为我嫂子是想死。

只能说长期与某种重大疾病抗争是很有概率出心理问题的。那个时候我很乐观,觉得爱能跨越远距离,我们都需要勇气,我和我哥都是愿意付出的人,更何况我哥甚至有一点要成活菩萨的不良先兆,我们有恒心和毅力。再加上药物和医生的干预,我不觉得这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甚至那个时候我因为浅羽悠真的这一倾向而感到十分心疼。他是我哥哥喜欢的人,他对我也很好,他是个好人,但是他却遭受着这样的折磨与煎熬,不管在不在人道主义上,哪怕仅仅是用动物性的物哀其类来看,我都觉得应该帮帮浅羽悠真。

哥哥应该和我是同样的想法,我想。他只会比我更想救好浅羽悠真。


而且我也不相信浅羽悠真会是一个气度小小,白绫一搭,房梁一吊的人。即便他是,那也不是他的错,我们愿意和他一起,帮他找到生活得更幸福的路。

总之,我觉得,我也相信,浅羽悠真不会是那么胆小的人。

看吧,你就看吧,看看浅羽悠真看我哥的那个样子,保证一看一个不吱声:一会儿想要我哥做他的家属啦,一会儿是拉我哥去看海啦,一会儿是翘班一整天来找我哥玩啦,一会儿是你们房子好温馨哦我也好想要一个这样的家啊,一会儿是独自深入空洞,调查旧日的阴影,还偏偏就相信我哥会为他舍命陪君子啦……

浅羽悠真明显就是冲着我哥来的。

我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能理解你的,浅羽悠真君。

虽然你可能有一点欲迎还拒,也有一点点的回避依赖的倾向,但这些——六岁小女孩的动画片里都说了,真爱是魔法。


虽然通勤会有些不方便,但是对空六课的副科长还是真诚地建议浅羽悠真到我们这边来住。

我敲锣打鼓,棒读: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但实际我的内心OS因为太过急躁而没敢诉诸于众:我哥我嫂的爱情长跑可能需要一些助燃剂,明明你爱我我爱你的,为什么没有办法两人一起甜蜜蜜?

我不理解,这不河里。

但至少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进展。浅羽悠真虽然嘴上推辞来推辞去的,但最终还是从留宿一晚开始,到我哥会每周会有固定几天开车去接浅羽悠真下班,而浅羽悠真则笑的像个谄媚的贼一样把头从门后面伸出来。

你心里爽死了吧嫂子。我明白,没事儿,你爽我哥也爽,我哥爽了我也会爽。

浅羽悠真刚搬来时只带了几件衣服,由头是偶尔留宿,后来他开始搬运行李,像国药局一样分门别类用箱子打包装好的各种药入住我们家的仓库里,我知道浅羽悠真是真的可能打算迈开这一步了。

虽然因为初来乍到的忐忑与不安,即便他天天都在努力地插科打诨,让自己看起来一副很松弛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其实心里真的是开心的。

浅羽悠真刚来没多久,我哥在工作间搬砖,他下了班在外面的沙发上躺尸看电影。我出去接水喝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就看见他嘴角淡淡携着的笑意。

做梦都笑那一定是非常非常好的梦了。

那个时候我就许愿,这种情景能够永远永远。


总之,我哥和浅羽悠真开始可喜可贺可歌可泣的同居。

现在可真的变成了密切监视,只要浅羽悠真再出现一点点形似于作死不想活了嗷嗷吐血却攥着脖子说自己没事的情况,我会天降正义两个大逼兜把他扇进我哥怀里。

还是我哥能办得了浅羽悠真,真好真好。

我哥是那种天天把被子叠成酒店套房的人,当初他在浅羽悠真的电话里对医生说的那些稀里糊涂的话,都在他自己的铁拳下一一得到了实现。比如从不熬夜,比如定时复查,又比如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最后,是很多很多的爱,人是一种在爱里面才会活得像个人的物种。

于是我有的时候觉得我哥和我嫂确实有点般配。毕竟护理浅羽悠真需要的耐心和功夫实在是令人头大,他需要搭配着吃的药可以挤满一本高中生物必修教材,而且各种药的吃法和时间五花八门,搭配在一起简直计算量可以抵上一套新艾利都高考卷,如果不是我哥,或者职业的护理人员,一般人没有这样的能耐。

除了这些按部就班的东西以外,浅羽悠真最棘手的是他的各种突发情况。

我看过以太适性衰竭综合征的临床表现,一旦发病,那你基本上是在护理终末期的病人。我不止一次在夜里被吵醒,被吵醒的时候我哥已经战斗过一轮了,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板像从汗水的海里刚捞起来似的,我不敢问,因为我知道八成是刚刚浅羽悠真快过去了。于是我会快速爬起来,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迅速配合记录好浅羽悠真的情况,收拾我们专门准备的去医院要带的包,一路沉默地小跑着跟在抱着浅羽悠真的我哥身后——我哥不敢跑快了,因为有的时候浅羽悠真肺血管里有血栓,跑快了给摇进肺动脉里面堵起来,会引发心衰。

有的时候真想和这个世界爆了——浅羽悠真,你上辈子是触犯了天条吗?如果我是你,我可能已经坠入绝望之底——但是你仍在奔跑,我哥也从未停下,所以我只能把眼泪憋回去,拖着大包小包,跟在你们后面。

浅羽悠真要吃的其中一种药,是为了预防作为并发症的肺源性脑病的,按照浅羽悠真的情况,那种药他一次只能吃半颗,不然就会剂量过度。药要用小刀来切割,而一般到要使用这种药的时候,医生会判断病人不能独自服药——必须有一个人叮嘱他按时吃药,也要提防他用切药的小刀挥向自己的脖子或者手腕——至于浅羽悠真之前是怎么独自服用这种需要另外的人在场的药的,月城小姐告诉我,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全凭浅羽悠真命硬,全凭他不想输给死神。

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六课为什么那么想让浅羽悠真和我哥真的有一个家。

奔波,挣扎,煎熬,这些都会在。

但是家也会在。

那么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浅羽悠真有些歉意。

废话,换我我也。

但往好里想,这也是个不错的迹象。至少浅羽悠真没有被肺源性脑病找上门,他的精神和情绪都是正常的。在重疾的折磨下,他偶尔显得有点极速版也情有可原,我哥和我都做好了接纳浅羽悠真的一切的准备。

我实在是很怀疑他是否有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就在现在这样的我哥成为他的紧急联系人,甚至我哥直接睡在他旁边的情况下,我们偶尔都会遭遇一些险象环生的状况,那么浅羽悠真平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可能就真的他家祖宗十八代全在天上烧香磕头,把所有能找的关系都找了,所以他才没噶。

那也挺好的。说明不止我们,还有别人在惦记着你。浅羽悠真,不要那么急于赴死,即便并非出于你自己所愿。


还好我哥是对浅羽悠真特别策略科的科长。(我封的)

他第一次从单独一声的敲门里认出浅羽悠真、第一次去浅羽悠真家看他的猫后空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和邦布同步的情况我们两个基本是半对半,但如果遇到是浅羽悠真在空洞内,那么一般都是我支援,我哥去同步邦布。

我珍重地告诉我哥:这一次也要好好地把嫂子带回来。

我哥回:你就这么惦记着他的奶茶?

我哥没有矢口否认,我哥默认,我哥还记得奶茶,我哥好爱他。那没事了。

我从未怀疑过我哥爱人的能力。心里惦记着什么人的时候,会是他最迷人的时候。我听说有人评价我哥有点呆,那是因为我哥其实不会把力气花在多余的地方——如果你处在我哥的心中的飓风眼,那么你会得到一片这世上最惊涛骇浪狂风暴雨的极致宁静。

浅羽悠真这种东西不是谁都能应付的,而我哥刚好是。

没病的时候又装病,真病的时候又藏着掖着不说。真真假假,全混在一起。看起来洒脱得一匹,实际又言不由衷。浅羽悠真就是这种家伙,全靠我哥惯着。而刚好我哥乐意。

这里轮不到我说话,我很识趣。

浅羽悠真需要这世界上最细致的护理,而我哥刚好有酒店管理专业优秀毕业生般的细腻程度;浅羽悠真性格藏拙经常真真假假藏一半露一半需要耐心,而我哥刚好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浅羽悠真经常血线蹦迪在作大死的边缘疯狂试探(虽然他自己嚷嚷着我超级无敌宇宙第一惜命,大屁眼子!)搞得大家都会生气,而我哥刚好胜不骄败不馁稳定包容已经往活佛方向进化——

而这一切最恰好的恰好是,我哥乐意。

千金难买的欢喜甘愿啊。

我哥才二十多就已经抵达人生终点修成正果了。浅羽悠真你好有能耐。

我再也不说你悄咪咪带着忐忑和窃喜从我们门后面探出脑袋的时候像个贼了。

你那是欢喜甘愿的笑。

你用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跨出一步的欢喜甘愿,换我哥至诚致志一条道走到黑的欢喜甘愿。

锁死算了,钥匙我扔海里去喂海鸥。


有一天,我问浅羽悠真:

我哥肯定不会问的,但是我想问——所以,你们两个要不要去领个证?

我心里是这样想的:虽然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但是在法律效力上我们再成为一家,之后有什么事情我哥都可以有立场为你说话了。当然,你也一样。

浅羽悠真确实有点像猫。猫跟你蹭蹭,蹭得他一副要醉生梦死的模样,好像这辈子都会赖着你不走了,但是猫依旧是猫,你依旧有可能在某天的早晨,发现自己家的窗户被猫撬开,而猫不见踪影。

浅羽悠真当我嫂子,总感觉排除不了这种隐患。即便他在看我哥的时候露出那样的欢喜的笑脸,又即便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在我们这里睡成一只药香味的猪,还嘴角带笑,又即便他愿意把这里当成是家。

但却好像有种他什么时候会消失不见的感觉。

肯定不是我哥赶他走。

也应该不是他自己偷偷走。

难不成是他…他、他突然亖了!?

……不对啊这个结局不是一开始就考虑在内了吗……

我没有办法解释这种隐隐的不安和忧虑的来源。我只能尽量地行动。比如哥哥不会问他的事情,我就来问。

问猫“你要不要永远做我的猫”是很失礼的,因为猫要自由,猫还要吹风,猫还要沿着长长的海岸线一刻也不停歇地奔跑——但这些不都可以做吗?我哥在也可以的。他不会把你兜起来在六分街卖掉,他也不会把你的头套进伊丽莎白圈影响你吹风——他只是关心你冷不冷,关心你饿不饿,身体痛不痛——那样不可以吗?

所以我想,既然你也喜欢我哥,也想要拥有我哥,那么不如给自己玩点狠的。

比如,和我哥领个证什么的。


好吧,没事没事,呼呼呼呼,别怕,实在处不下去还可以离婚的嘛。你们对空六课那么豪悍,就算不出动雅小姐,就让月城小姐过来,都能把柔弱的我哥给叠吧叠吧扔到街角垃圾桶的,所以别怕,好吗?

我眨巴眨巴眼睛,对面的浅羽悠真也眨巴眼睛。

好家伙,就你的眼睛大,就你的眼睛漂亮,行了吧?说词儿呀兄弟,别光愣着啊,别让我尴尬。

浅羽悠真是个擅长读空气的人,有的时候不读只是因为他故意的。现在他飞快地读取了我的想法,然后给了我一个“放心吧我懂了,一切都交给嫂子吧”的可靠眼神:


“啊,领证啊。要不妹妹你直接劝我和你哥一起生个孩子算了。我好歹也是在编的军警,可能过不了几年就噶,烈士子女可是能考大学加分的呀。”


……

我不想理浅羽悠真了。

他又岔开话题。坏猫,超级无敌大坏猫。

我送给他一个镀金大白眼:那你能吗?

浅羽悠真很诚实:不能。

我:哦,还以为对空六课的人有什么特异功能呢。

浅羽悠真循循善诱:对空六课不是研究不孕不育的嘛。

我:那研究了你就能?

浅羽悠真痛心疾首:饶了我吧,我有肺动脉高压,生小孩会死的。

我真傻,真的。单知道浅羽悠真在遇到自己不想谈的问题的时候会装疯卖傻打哈哈,却不知道他的脸皮居然有这————么厚。

我最后用很轻的声音对他说:

你不想和我哥永远在一起吗?

浅羽悠真下意识地去碰了一下自己的发带。那是他高度警觉,或者一瞬间有些紧张时会做的动作。他的月白色的指甲修剪得很漂亮,绝对的实用主义,擦过那条半旧的发带,好像隐入黄沙的一抹素白的春天。

然后他说:好吧,铃,我是认真的。我很想问问你们,问问哲……希望我留下什么东西来给他?

我低下头:……我不想听那些。


而那之后,浅羽悠真曾经对我说:

世界上没有永远。


可是我永远会记得,在生活中一直要哥哥看着护着的浅羽悠真,在空洞里横刀立马般,搭着弓死死挡在我哥面前的样子。

邦布只有不到八十公分,浅羽悠真要把重心压低,几乎跪在地上,然后用那双锋芒锐利的金色眼瞳,毫无畏惧地直视那随意地予夺性命的空洞巨兽。

那个时候他说,有你在身后,我永远也不会退缩。

讨人厌的浅羽悠真,你这又左右互搏了,明明不敢要我们承诺给你的永远,却把自己的永远死心塌地地交到了哥哥的身上。





浅羽悠真开始咯血。

我坐在他旁边吃大福,草莓味,盘子里还有俩,是给他还有一会儿晚上会回来的哥哥的。

浅羽悠真嘴角的一滴血,就像一滴纯度很好的颜料似的,轻轻溅在其中一枚大福上面。像一小朵疼痛的梅花。

浅羽悠真骗我说那是大福上本来就有的花纹,是点心阿姨一个一个用手画上去的,不信的话可以上网搜,那个过程有人发过短视频的。

……我不想说话。

浅羽悠真拿起那个开了梅花的大福,咬了一口,香甜地吃起来。标准到可以去做网红吃播的程度。

他好吃得闭上了眼睛,咀嚼了半天,好像嘴里咀嚼的是钢筋。良久,才睁开眼睛对我说:

不要告诉你哥。


我不是很想打击他。

但是:我哥可能比我还要更早知道。真的。

我接着又说,毕竟现在这个情景如果没有一个人能多说点话的话,尴尬之神会把我和浅羽悠真抓走的:我哥向来是心很细的。你夜里吓死个人被我哥抱着上医院的时候,你觉得我哥心里没点b数吗,不要小瞧我哥啊喂,你知道的我哥也知道,你不知道的我哥还知道,总之小小浅羽悠真你逃不过我哥的法眼,就洗干净躺到楼上当我的嫂子蒜了不要再想着其他七七八八的事情了,医生说一旦开始咯血就要极速版了,但是我想你应该只是觉得大福太好吃,急血攻心所以才一下子嗓子发炎飚了一滴血出来,这根本不是事儿,就像你和我哥的逆子被我剪指甲时不小心剪到血线出了一咪咪血一样……


“铃。”

有人叫我。

过了两秒,我发现那是浅羽悠真。

他又叫了一声,几乎是用不容置疑的声音:

“铃。”

我如梦初醒,就像救火一样手忙脚乱大力出奇迹地揩着我脸上的水痕。

“铃,”浅羽悠真又叫我,好像把当我嫂子这么多年欠我的亲密姑嫂关系都一起还了一样,“听我说,铃。”

“不能告诉你哥。这是我的请求,铃。”

“即便哲知道我身体的事,你也不要告诉他。因为他一定不想看见你像刚刚那样的样子。而且,如果哲认为你不知道的话,他还有办法编些说辞将你从痛苦中带离,如果他晓得你知道的话,那么他就没有办法来安慰你了——你哥哥会难做的。”


我看新闻,看到一个肺动脉高压的患者坚持想要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死了。

我气得上蹿下跳,这太坏了,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的孩子不可怜吗?被留下的爸爸和家人不可怜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新闻上说,那是因为一种恐惧。

害怕无所可给,害怕自己逝去之后自己的挚爱的哀痛,害怕自己被彻底遗忘。

人之将死,其恨无穷。


我最开始觉得浅羽悠真想死。

因为他实在是在短暂的人生中吃了太多的药受了太多的苦。他真可怜,为了能够和这种苦共存,于是从脱敏到上瘾。

但那个时候好在他和我哥处得挺好的,我也几乎沉浸在一种拯救哥哥的爱人,拯救我们未来共同的家人的踌躇满志中。


后来我发现浅羽悠真根本不怕死。

他最爱用钞能力,发了工资就给我哥和我买买买,每一个小孩童年有这样一个嫂子都会梦里偷着乐的。但是这却令人生疑,总感觉好像他也不在意自己往下再活X年的话到底还需要多少的资源和金钱。

他在空洞里吊儿郎当,但一碰到真正棘手的敌人,又狠狠护着所有人,让大家都到他身后去。

我采访过他,嫂你好,空洞里面冲得那么狠,不怕死吗?虽然有我哥在后面,他也不能给你魔法回血啊。

浅羽悠真回答得很轻快:人活着就是为了出空洞之后亲他一下。如果要是死了也没有办法,但我很荣幸,我之前已经亲了好多次。

我拨开层层叠叠的狗粮,好不容易把话筒再递到浅羽悠真嘴边:那采访下一道题,嫂,真的不会不甘不舍吗?

他回答得依旧轻快:

不,我的一切时间于我而言都是馈赠。

多一秒都是赚到,而停在某一秒也没关系。

干嘛为没有得到的东西而难过呢?我已经有了这么多了啊。

有你哥哥,有你,我幸福得就像中了人生头奖呢。


当初装修的时候,我们的墙壁选的是强度最好的那种。隔音可以做到我哥在隔壁唱花腔女高音,我也不会听到的程度。

而且我哥也很关注我的视力以及心灵的健康,所以只要是他和浅羽悠真里面有任意一或二个人的形象不宜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就会把门无情地锁死起来。

反正浅羽悠真又是个很能打瞌睡的主,经常在房间里一窝就是一天,如果不是中午爬出来吃饭,我可能都会忽视他还在家里的事实。

所以我唯一一次看到我哥和我嫂有生理意义上的爱的瞬间就是浅羽悠真套着我哥的长裤,披了件衬衫上楼顶抽烟的那次。

浅羽悠真可能真的是极乐到有点失智,他看见坐在楼下吃薯片的我,好像才终于意识到这个空间里还有别人。

他像尾巴被人踩了一脚或者发现自己背后的黄瓜的猫一样,啪地小炸了一下,光着脚直接往楼道跑。

就他那个情况,抽烟约等于嗦撒旦的脚趾。我于是也拍案而起。

可是刚起身就发觉不对劲。

浅羽悠真脸颊上有泪水。

刚刚意外出现在我眼前的他,没有戴头巾,因为虚汗而贴在额前的鬓角让他看起来更加黑白分明了,头发更加黑,脸色更加白。而他的金色眼睛水盈盈的,眼眶红着,脖颈上稀里糊涂什么红都有,打针打的,人工嘬的,分外可怜的样子。他手上抖着夹住的那支烟更可怜,是细烟,歪扭着,简直是全损,蔫吧得让人怀疑它是否还能被点燃,我都疑心这是不是浅羽悠真从鞋底子里面私藏的烟。

如果就是他们私生活太过兴高采烈导致羸弱不堪的浅羽悠真怒而腾飞上天台躲清闲的话,那么我当然可以上去一把把他的烟给抢了,但现在是一个这种样子的浅羽悠真,我觉得这事态不是我能处理得了的了。

可是当我做好心理准备跑到我哥房间,去看下为什么浅羽悠真都哭着跑路了,他为什么还在里面当寝太郎——我发现真正抽烟的另有其人。


我哥轻轻地吐出一阵烟雾,好像那是茫茫的大雾,可以将一切都温柔抹去似的。

哪怕是在认识浅羽悠真之前,我知道我哥也是从不抽烟的。

他说那很呛人,而且对身体也不好。如果不是被人从背头砍了一刀,不得不吸个烟来让自己保持清醒这种桥段出现的话,他死也不会抽烟的。

而现在他坐在床边,随那烟气的弥漫,让自己渐渐和那轻渺的淡灰色的纱幕融为一体。

哥哥本就是浅灰的发丝,在烟雾里快要消散不见似的了。我能看见他裸露的背脊,唯一有些生气的居然是被修剪过的指甲挠出的淡淡痕迹,明明是臂力和抓力都极强的弓箭手,不过没有下死力,反而是道道梅子糕那样的嫣粉。然后是哥哥的一道脊骨的凸起,哥哥也不是瘦弱不堪的类型,可他实在是把自己蜷得太低太紧,于是那藏在背肌中间深谷似的骨头也显现了形状,它们让我的哥哥看起来那么嶙峋,那么寂寞。


后来哥哥又是刷牙又是漱口,又叮嘱我和邦布在房间里通风做空气清洁了好久,他才上去。上去的时候手里带着一件薄外套,比单薄的衬衫要厚一点儿的。

我没有问那天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的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哥哥给我看了一支未被点燃的细烟。全损状态,在全损之上,又好像被什么人用汗湿的手捏了又捏来的。

浅羽悠真舍不得的。

…什么?我问。

他舍不得的。哥哥说。




浅羽悠真很喜欢海边。

因为这个,我哥在海边的薯条摊有会员。

本来薯条摊那么小个小店,根本不存在什么会员的。要说会员那就只有海鸥,毕竟海鸥可以零元购。但是哥哥不知道用了什么花言巧语,也为了以后经常和浅羽悠真来码头整点薯条打下基础,于是让小摊的老板给他了一个会员名额。

那个夏天他们就吃着薯条,提防着海鸥的奇袭,一边沿着海岸线走啊走的。

浅羽悠真说他想葬在海里。

我哥说现在海葬可能会污染环境,走程序也比较困难。你作为对空六课的成员,正常死亡还好,如果因公殉职的话,可能要被裱到烈士陵园里面去。

浅羽悠真叼着薯条,背着手走得蹦蹦跳跳的:欸——那你偷偷的嘛。

我哥点头答应了。




我从此以后都挺喜欢风车的,因为风车能够感受到风的速度和形状。而风的速度和形状就是自由的样子了。

浅羽悠真如果你要托梦给我,问我到底拿了什么作为你留给我的东西的话,我就往空格里填风车。我现在会做好多种不同造型的风车,甚至去学了漆扇的工艺来做风车,六分街的小孩子看到了抢着要。

如果有什么要问我哥的,你自己去问哈。嗨呀这么大个嫂子了都,有什么坎过不去的,勇敢勇敢我的朋友。


也是很久远之后我知道那天浅羽悠真哭着上天台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但其实那天也没有发生啥。因为浅羽悠真始终忧心、恐惧、深深无助的事物,在那天还是隐形的,直到在很多年后才显现出形态。

那个时候我哥问他,既然我们都不怕,那么你还要退却吗?

浅羽悠真忽然像是生气了一样,他在自己萦绕着药片与消毒水气味的小腰包里居然拿出半包出土文物级别的细烟,可能不知道是从哪里收缴来的。

浅羽悠真说:不一样。我死之后,变以骸要你砍就算了,砍完之后呢?我是罪人,我让你和铃伤心。我会让你伤心……

胆小鬼悠真。胆小胆小plus鬼悠真。

夺过了其中的一支烟,我哥移开了视线:即便伤心,我也要和你相遇。

浅羽悠真只甩下一句从心底极深极深的地方,从未有人涉足过的角落里的,微茫如云散星坠般的话,就好似逃向过去,掐死一切过往与开端似的走了:

我不要。如果我让你伤心了,那么我宁愿我最开始没有来敲一声门。


我会后悔的,哲。





某一次,浅羽悠真偷偷坐摇摇车被我目击之后,他说过一段话,大概是这样:

大海会平等地冲刷一切污秽与纯洁,拥抱所有痛楚与欢欣,接纳每一个无处可归的灵魂。


骗子悠真,说这种话。

你怎么会无处可归呢?你的家就在这里啊。


就在这潮水聚拢,远风呢喃的地方。我哥的罗曼史结束在他的烂漫旖旎时,心安永久处。好像是那边人太怜悯太体贴,要他还在一个轻衣胜马的年纪与境地,来不及悲伤一点就跃身向前去。要他忘记,又要他不哭。就好像我哥要是把这篇罗曼史的句点落下得慢了一些,他就要吹起一阵无名的好自由的风,轻轻掂量着旧人往前去。


稿

弄假成真


Summary:假男友好像变成真的了。

 

你是谁,这是个极好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互相询问的问题,也可以是一个撞坏脑子的人进行自我怀疑提出的问题,当然也可以是一个哲学问题,只是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一则自我介绍。

 

你是法奥斯首席毕业生,是人类未来的希望,是一介指挥官,最重要的是,你可是灰鸦小队的指挥官。

 

灰鸦小队指挥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领导着一支名为灰鸦的队伍,而这支队伍是由三名构造体组成,与你一同对抗帕弥什。你们这支小队一起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立下战功,现在已是空花的传奇小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


Summary:假男友好像变成真的了。

 

你是谁,这是个极好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互相询问的问题,也可以是一个撞坏脑子的人进行自我怀疑提出的问题,当然也可以是一个哲学问题,只是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一则自我介绍。

 

你是法奥斯首席毕业生,是人类未来的希望,是一介指挥官,最重要的是,你可是灰鸦小队的指挥官。

 

灰鸦小队指挥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领导着一支名为灰鸦的队伍,而这支队伍是由三名构造体组成,与你一同对抗帕弥什。你们这支小队一起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立下战功,现在已是空花的传奇小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么在听完这一大段话后,大家的第一反应差不多都是,那么这位灰鸦指挥官还是挺厉害的吧?

 

虽然你不想自恋,但是从周边人的反应来看的话,你确实挺厉害的。但是再厉害的人,都有弱点,都有无法违抗的事物,英雄迟早会迟暮,寿命也都有尽头,你诚然厉害,但是有些事情你真的拒绝不了,搞得你实在焦头烂额,每天都在灰鸦办公室哭天喊地,抱着你的同僚鬼哭狼嚎。

 

你的同僚们表示爱莫能助,你的下属们都只是同情地望着你,当然也不是都这么干了,只有露西亚和丽芙表示同情,里则毫不客气地弹了一下你的额头,让你不要嚎了,今天还有文件需要上交。你捂着额头有些怨念地看了他一眼,尔后麻溜地从沙发上站起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继续处理工作。

 

说真的,你宁愿工作多一点,这样你就可以以忙作为借口逃避了,但是现在空花进入了休整期,是真的没有多少工作留给你了。终端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提示,你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来自谁,你径直跳过这条信息,找到赛利卡的通讯,在距离上一条消息才过一小时又发送了一条一模一样地给她。

 

你:[真的没有多余的工作给我了吗?]

 

你:[我自愿为空花献出性命,做牛做马,求求你给我点工作吧。]

 

赛利卡:[…]

 

赛利卡:[就算是牛马都没你这么卖力,灰鸦指挥官。]

 

赛利卡:[但是很遗憾,我们确实没有更多工作了。]

 

你:[扫厕所我都愿意干,给我点工作吧。]

 

赛利卡:[?]

 

赛利卡可能认为你癫了,之后再也没给你发送更多消息。你也知道自己看起来很癫,可是你真的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来逃避这一切,而工作就是最好的借口,但是偏偏这次无论是老天爷还是空中花园都不给你面子,平常那帮动不动就画大饼和随便使唤你们的上层都忽然大发善心,屁都不吭,任你怎么求都不下达更多任务。

 

终端再次弹出消息提醒,令你厌恶的头像又给你发送了一份文件,同时配合上消息问你,

 

[小姐你看这个人如何,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不想考虑,不愿考虑,只想两眼一闭,与世无争。但你无法拉黑或者删掉这个人,毕竟家里人可是花了重金找了对方所在的机构,你就算不想理会这项业务,你都要心疼一下钱,起码不能让这个人白赚了啊。要知道你赚钱那可是用生命换来的,看着自己赚的血汗钱有部分被花在这上面你就脑袋疼。

 

你靠在椅背上,双手捂脸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未来昏暗。

 

顺带一提,这件你一直在拒绝的事情是,

 

相亲。

 

 

 

堂堂灰鸦指挥官的弱点是相亲,说出去谁都会笑出声来,但你真的对这项活动感到厌恶至极。

 

感情发展这事一直以来你都觉得必须是你情我愿才有未来的,强制撮合那叫包办婚姻,那叫封建主义,那叫剥夺个人自由,可是每当你这么说的时候,你都会被家里人反驳说这叫有缘一线牵,这叫高效率寻找契合伴侣,这叫为人类的未来考虑——特指繁衍后代,延续血脉。

 

可是你们的老祖先当初在地球的时候就算有了避孕套都依旧能给自己整出八十亿的人口,现在就算在有帕弥什的情况下还能整出150万人口,根本不缺一个你好吗。还为人类延续血脉,人类不管有空没空你感觉都最会干这事了。

 

但无论你怎么挣扎,似乎相亲你是真的跑不了了,你们家甚至花高价找了相亲机构,给你牵线。每到这时候你就在内心深处嚎,早知道在法奥斯的时候随便拽个人陪你消磨一段时间,这样你好歹还能以没走出情伤为理由再逃一逃,现在你是真的走不了。

 

最让你不满的是,每次家里人让你相亲的时候,你反问他们是怎么相遇的,得到的回答是自由恋爱。

 

…所以你就不能自由恋爱吗。

 

总之现在你正承受着相亲机构的每日骚扰,同时还要对付家里人的每日询问,有没有看上适合的小伙子,或者姑娘。相亲机构的你都用不敢兴趣敷衍,家里人的话就说工作很多,比较忙,回头有空了会看看,只是现在问题是你的工作要被做完了,你要清闲下来了,而相亲机构似乎非常想完成你的这笔单子,以至于有天来和你说如果有特殊需求也可以悄悄告诉他们。

 

你对着“特殊需求”四个字看了许久,没看出什么意思,于是问相亲结构什么叫特殊需求。对面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可以专门筛选一些特殊癖好的,例如追求支配与服从的关系,例如福瑞,亦或者客户指定的需求也可以帮忙搜索。

 

所以说,人类的岔劈真的多种多样,你如此想到,然后回复对方说你没有特殊癖好,正常点就好,正常点就好。

 

只是你说正常就好,但是推荐的人选从来没有一个入你的眼,给你发的无论是什么长相,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穷的富的,你统统都没有反应,弄得相亲机构一直再三问你是真的没有特殊癖好吗。老天爷,你是真的没有别的癖好,你只是无论谁的档案都没点开过,但鉴于同样是打工人,打工人还是不要为难打工人比较好,所以你还是稍微告诉了对方你的最基础底线是帅的且有钱——如果可以还是高点比较好,如果给你找了个一米出头的小矮子你感觉还是有点接受困难。

 

除非对方是那种会在两年内就死去然后让你继承遗产的,这种可以另当别论。

 

屏幕那头的相亲机构大概是被你整得有些无语,过了好久才回复你说好的,然后又整理了几份备选人的档案发你。你问相亲机构怎么每天都能给你找到这么多备选人还不重样的,现在相亲市场这么火爆吗,机构回复你说倒也不是特别火爆,主要是因为你是灰鸦指挥官,好像很多人想借着这个机会趁机和你认识一下,甚至还有已婚人士也来了。

 

相亲机构:[如果客户您对人夫或者人妻感兴趣的话,我们也可以专门为您寻找一下这类的。]

 

你:[…]

 

你:[不用了。]

 

必须承认你确实良心有点痛,一直这样刁难对方,于是你点开了这几份新发来的文档看了一眼。确实有钱有势,学历很好,家境不错,完完全全优质人才。不过在认真看了眼照片后,你退回到通讯界面,回复机构说啥都好,就是不够帅

 

收到你的回复后对面一惊,问这还不够帅。确实不够帅,你回复。

 

发完消息后你从终端抬眼,偷看了一眼坐在工位上专心处理的助理之一。构造体,金发碧眼,一米七五的个子,看起来不近人情,实则嘴硬心软,外冷内热;做事认真负责,心思慎密,无论是作为战友还是工作同事都是非常可靠放心的存在。除此之外,还有就是,

 

非常非常帅的一张脸。

 

平心而论,就算对人的颜值不是那么敏感的你,在看到里的第一眼都会没忍住感叹这人是真帅啊——对颜值不那么敏感这话来自凡妮莎,当然作为一名刻薄的好同僚她自然说话没那么好听,她的原话是“对人的外貌判断某种意义上已是人畜不分的地步所以哪天你和一条狗结了婚我都不会感觉意外”。你消化了这句话消化了半天才懂凡妮莎什么意思,后知后觉地对着她脑袋就是一下,然后你俩又这么如此打了起来。

 

不过你也没至于到这么不敏感的地步,丑你还是看得出来的,只是普通和一般的帅你是真分不出。凡妮莎曾拿着十个不同男人的照片叫你选出一个最帅的,你看了老半天说了句不都一个样,凡妮莎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哪天要是真的打算和一只狗结婚了就不要说她认识你,否则她连夜把你埋了。

 

因此当你跟凡妮莎说你小队队员里面有个帅哥的时候,你的同僚第一反应是你脑袋烧坏了,拉着哈里乔和西蒙就要把你往生命之星扛。你挣扎了老半天才逃脱你同僚们的抓捕,告诉凡妮莎这是真帅啊,就是帅你才说的,说罢就把照片拿出来给凡妮莎瞧。

 

但是这是构造体,这是凡妮莎的第一评价。可是这是帅哥,你说。你们俩人面面相觑,在沉默中你们注视对方良久,最后凡妮莎总结说,你果然还是无可救药,人类入不了眼但是看上了工具人。凡妮莎历来对构造体有意见,但你懒得和她争辩,反正她这张嘴就这么长了,之后无论你怎么说她都得听,所以也没有计较的必要。

 

你也算是预言对了,之后你再聊起里凡妮莎每次顶多不满地瞪你一眼,虽然你们之间会因为构造体的话题满是火药味,但你说的话凡妮莎还真给听进去了。且在上班后的第一年情人节,当你被各种情书、鲜花、巧克力,以及来告白的人淹没后,凡妮莎作为见证者,第二天跟你说的第一句话是,

 

里确实比那些人帅。

 

看吧,你就说,连你都看得出帅的人那肯定帅。

 

所以里很帅,你不仅能看出他帅,你也觉得很帅,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哈里乔说你难得看出一个男的帅你怎么就这点出息,你问他那你该有什么出息。哈里乔咧嘴一笑,西蒙虽然面带笑容但是有些僵硬,凡妮莎则发出一声冷哼,然后你听见哈里乔拍着你的肩膀说,难道不应该有点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啊…”你迟疑了一下,然后点头,“确实有。”

 

哈里乔和西蒙惊讶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凡妮莎则不为所动,问你:“什么非分之想。”

 

“帮我完成工作。”你即刻回答。

 

凡妮莎双手一摊,一副如她所料的样子,哈里乔咂了一下嘴,西蒙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你觉得自己说得没错,工作有人能替你完成不是每个社畜最大也是最不可能发生的妄想吗,特别还是一个工作严谨高效甚至不需要你再检查一遍的人帮你完成,这更是最终极的幻想,这不非分之想?这不非分之想?

 

这就是你对里最大的妄想,不用猜都知道自然从来没有实现过,不如说要是真实现了你这个指挥官也可以下岗退休了,但里还是帮你实现了部分,起码当你求他帮你赶死线完成工作的时候,这人会一边颇为无言地看着你同时还用语言嫌弃你,一边拿走你桌上的部分工作,一直陪你熬夜直到工作完成。真要评什么良心工作小助理,里绝对能排上名次。

 

其实里这么愿意帮你,说实话你真的挺意外的,要知道起初你感觉这人就差把“人类要是在靠近自己一步就掏枪在对方脑袋开个洞”写在脸上,简单的来说你一眼就能看出他不喜欢人类,不信任身为人类的你,这样一叠加起来就变成了他作为这个小队的成员并不信任自己的指挥官。所以在你产生了里脸真好看的想法后,你的第二反应就是,配合上这个性格好像有些可惜了。

 

里不信任你也不止是嘴上说说,保持着距离,和你对话每十句话里面必定有一句冷嘲热讽,以及作战的时候完全不听你指挥——其实前面两点都还好,人嘛,性格多样可以理解,但是最后这条真的万万不可,真放任里这么下去哪天你们小队因此全军覆没都不好说,就算不发生这样的事情回头里因为不信任你把你卖了也有可能。

 

问题儿童,当时你是这么评价里的。

 

好在里也不是那么叛逆,在你舍身下去到电磁陷阱救他后,他好像稍微也没那么排斥你了。你想或许这真的是浪子回头,但是你也不敢全信,因为在把他捞出来后这人热循环就出了毛病,所以也有可能是热循环加热把里的大脑给有些烧到了,致使他现在行动逻辑都不太对。

 

你用一杯咖啡换得了阿西莫夫五分钟的空闲,然后将你的顾虑同他讲了一遍。科学理事会的首席技官顶着厚重的黑眼圈面无表情地听完你的话后抿了口咖啡,接着告诉你这个东西科学理事会修不了,要修的话是里自己修。你听完后一惊,说科学理事会怎么不负责构造体售后的,这也太差了。阿西莫夫无语地看了你一眼,表示不是不负责,而是这块真要修应该是你和里一起修,尔后把你请出了科学理事会。

 

你没懂阿西莫夫什么意思,虽然一块修好像确实暗示了什么,但鉴于只要你靠近里一点这人毛就要炸得跟不近人情随时要原地起飞的猫咪一样,在经过了一番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摆烂的脑内争辩后,你决定放弃救助,不如说你相信里会自救的,反正只要不是他背刺你就都好说。

 

不过你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什么队员趁你在睡梦中送你上路,在战场上见死不救,这一类统统都只存在于你的幻想之中,且你发现在经过相处后你以为的问题儿童好像只是有些傲娇,问题倒是没多少,综合起来里的形象就这么变成了口是心非外冷内热的傲娇少年。

 

这个想法在你脑内出现的时候,你整个人吓得呆滞了半分钟,要不是里拿着完成的文书来找你,你估计还要继续呆下去。蓝色构造体察觉到了你情绪上的不对劲,拿着文件皱眉看了你一会,最后还是勉强出声问了你一句发生了什么。你回过神后慌忙摆手说没事没事,然后接过文件,同时在和里对上视线后,不自觉感叹道,

 

什么傲娇臭屁男子高中生,不愧是心理年龄十八岁,太青春了。

 

那阵子你面对灰鸦三位的时候态度都带着一丝慈爱,每次和里吵架血压要上升时只要一想到里其实就一臭屁男子高中生,血压就下来了,也登时没了脾气,于是就会软化下来语气和里重新好好讨论。兴许是母性光环在作祟,现在想来每次你语气软化下来后说话方式就跟哄孩子一样。对露西亚和丽芙其实还好,主要是俩女孩不需要你操心太多也不会和你闹矛盾,还会和你抱抱贴贴,但是和里一旦吵架你就感觉跟带小孩一样,以至于有一次甚至用出了叠词,将你的金发下属当场变得通红,留下一句我不是小孩然后就风一样的离开了办公室。

 

当日你经过了深刻自我反思,意识到自己这样确实不好,里好歹也心理年龄十八岁,臭屁高中生还是有些自尊心在的,外加之前他还没少强调你在他的实际年龄面前可以算小孩,你这样对他里肯定会不爽。你决定要和里道歉,为了让自己的道歉显得更加诚恳,你还特意给里准备了表示歉意的礼物,然后第二天里就被你塞了一手的糖果。

 

你的下属错愕外加费解地看着你,你则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对自己昨天的态度表示歉意,旋即告诉他吃点糖能有助于心情好。里还是没什反应,只是神情有点古怪地继续捧着你塞给他的那一把糖,你在脑内进行了一番不怎么慎密的推断,随即意识到这个表示歉意的礼物好像是有点哄小孩的意味,但你真的没这个意思,平时你脑容量不太够的时候你也会吃颗糖加速一下自己大脑的运转。你觉得你需要澄清这件事,于是你开口告诉里,给他糖是因为你觉得吃糖会让人少愁眉苦脸,不是把他当小孩的意思。

 

里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拉着一张脸,连你的话都没听完就转身离去,再一次迅速离开了办公室。

 

刚刚你的行为确实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显得你更加把里当小孩看待了,里生气也情有可原,只是里即便是生气了都没把糖果扔掉,而是当着你的面很生气地离去的同时将糖果一颗都没少的塞到了口袋中。所以,里带着他认为你是在把他小孩哄的礼物,好好的收了起来,然后生气离开了。

 

那一瞬间你感觉你仿佛回到了法奥斯甚至更早以前,真正的让人变年轻的魔法就在我身边。

 

好在里的生气基本不会持续太久,每次离开办公室差不多半小时就会乖乖回来,看样子不情不愿,动作表现得也不情不愿,但帮你处理工作从来不会懈怠,百分百高效。这次里回来后你再次好好地道了歉,告诉他你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平时这么和人相处处习惯了导致的。

 

你的下属看起来将信将疑,蹙着眉头看着你,你也不知道怎么进一步来澄清,毕竟真的澄清起来那么就得承认在你内心深处你还是稍微将里当做比你年纪小的人看,尽管实际年龄恐怕都能当你爸,可是从里的种种反应来看他还是会让你产生他是比你年纪小的后辈的错觉。既然澄清不了,不如摆烂,于是你索性不说话,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里,又补充了一句原谅我吧。

 

要么是你撒娇真有用,要么就是里确实比表面上看起来更为成熟,他垂下眼,闷声应了你一句嗯作为回应,大抵就是原谅的意思。你感觉应该是后者的缘故,但一想到一个心理年龄十八岁的人在这里努力表现得比你成熟,就实在有些乐呵,一乐呵你就又开始感觉无所畏惧了,直接抬手摸了一把里的脑袋。

 

你这一摸里又炸了毛,但是这次你理直气壮地说,你这是欣赏他,又不是把他当小孩看,他着急什么。里耳尖发红咬牙切齿地说你别想骗过他,你则从鼻子中哼出一声气说我欣赏别人的时候就这么做,摸摸头怎么了,你要想摸也可以摸我的,说着还把脑袋往里身边凑。金发青年可能是找不到反驳你的法子,将信将疑地盯着你看,没有抬手实践,但也没让你把手收回去。

 

也就在那一天你发现,只要你脸皮够厚,足够理直气壮,情感足够充沛,似乎是真的能骗着里,或者说是说服到他,不情不愿地帮你的忙。

 

完不成工作就扒拉着里帮你忙,诀窍是要拖着长音,语气一定要听起来可怜巴巴,讲究的就是一个这个工作不完成约等于世界末日;工作摸鱼被抓包就露出歉意的神情,但是语气一定要听起来这个鱼一定是非要摸不可;偷吃零食被发现要求情,细数没有零食你的生活会过得多么凄凉,缺少糖分会让你的生活多么黯然失色,能有多惨就有多惨。至于要胡扯多久,只要里的脸色出现一丝松动,他垂下眼,移开视线,叹了口气,说出那句魔咒一般的仅此一次或者下不为例,你就知道你成功了。

 

不过没多久你就发现了搞不好是里其实在陪你演,或者说他必定就是在陪你演。你的借口翻来覆去差不多就那几样,偶尔一两次还好,几乎每周甚至连续好几天你都让里替你兜底或者帮你瞒着丽芙当你的共犯,是个傻子都能看出端倪,更别提里不是傻子,是脑袋很好的帅哥,还是被称赞过百年一遇的天才的帅哥。你以为按照里的性子肯定会拆穿你,没想到他看起来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异常一样,就算你在和他求完情后暗示他说其实不那么由着你也可以后,他只是移开视线没有接话,好似完全没听到你话语里的暗示一般。

 

可是你知道里肯定听懂了,这么聪明的脑子没有道理不听懂,于是你的目的产生了变化,从想着让里替你兜底变成了想着让里不愿意帮你兜底。你的理由越来越扯,从要去听楼下的蚂蚁群开会到老婆要生了你顾不了这么多再到神明托梦告诉你如果你现在不这么照做明天宇宙会爆炸一切都会毁灭全人类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就白费了。每当这时候你觉得自己要是不当指挥官说不定能去写奇幻小说给杂志社投稿,而作为听众的里的反应呢,他只是叹了口气,连话都不接了,敲了一下你的脑袋或者点一下你的额头,让你少胡闹,然后继续替你收拾烂摊子去了。

 

你叫住里,问他不打算再补充一些什么了吗。金发青年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你,开口说那就快去拯救世界吧指挥官,别让人类的努力白费了。里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和往日无异,还是那副没什么波动的模样,语气也和平常一样冷漠,导致你根本听不出他是在挖苦你还是发自真心的如此祝福你,配合着你的破烂理由推动奇幻故事的剧情。

 

你将这事告诉了凡妮莎,询问她的看法,作为平日说话几乎句句带刺的存在,她不带犹豫地告诉你八成是前者,里肯定就是在挖苦你。你觉得凡妮莎说得有道理,里忍耐你这么久了合理挖苦是可以的,再者,凡妮莎这方面的经验相当丰富可谓是大师,喜爱挖苦他人的人肯定一眼就能看出一句话挖苦的成分占了多少。

 

只是你还不死心,继续问凡妮莎万一不是呢,万一里其实是之前被你逗多了热循环出问题真就把脑子烧坏了他自己没意识到怎么办,这么一看问题就变得很严重了。你的白发同僚沉默地看了你好一阵,你从她的神色读出了鄙夷,无言,以及想把手中的咖啡杯盖到你头上,好在她也算是熟悉你的性子,最终给出的提议是要不你去问问里本人吧,指不定是和你待久了智商下滑了都不好说。

 

凡妮莎言之有理,正好你也觉得自己是有点过度压榨里了。露西亚和丽芙只是辅助你处理工作,里除了辅助你处理工作,还要被你各种哭天喊地地陪你熬夜写报告,奶茶买一送一的时候陪你下单,游戏卡关了替你过关,发现了你买的零食还要帮你藏,你心情不好还要听你说垃圾话,你心情好了还要被你逗,偶尔你性子上来了还要被你摸头捏脸,这么一看里的劳累程度远超于了灰鸦的其他两位成员,你感觉你甚至可以喊他一声妈了。

 

喊心理年龄比自己小的人妈属实是有些刺激,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好好补偿一下里,至于纠正心中形象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那么你的补偿方式是什么呢?经过一番并不算得上慎密的思考,外加参考了里的履历,你很快得出了结论,

 

带里一块玩。

 

这确实是你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了,你没有权利给里批假期,也没有权利给里多发工资或者加奖金,顶多只能跟上面汇报说里表现良好,或许可以把他考虑到空花年度最佳员工多给点钱——不过真发生的概率也微乎及微,毕竟这钱肯定优先给人类,和构造体没多大关系。然后从里的履历上来看,年纪轻轻就为了生存各种摸爬滚打,恐怕也未能享受多少娱乐,那么现在你带着他补偿补偿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主意。

 

只是有件事你不小心忽略了,那就是你其实对出门能去哪里玩也并不那么熟。

 

你觉得这事空花得负起码一半责任,在法奥斯读书的时候根本就没多少休息的时间,大家都在玩死里卷,往死里训练,工作后就为了拯救人类,基本就基地、办公室、会议室,以及地面四点一线,难得的假期都失去了出门的欲望。至于另一半的责任,尽管你不愿承认但这个锅还是必须自己背,毕竟你不那么乐意出门,就算假期有出门的机会你都会选择窝在基地度过,然后无所事事地刷着终端直至夜色降临,尔后继续睡大觉去了。

 

所以和里一块出门后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他坦白你其实也不知道去哪里玩,但是出来都出来了,或许可以四处转转。金发青年听了你的话后露出了不知如何评价的微妙神色,似是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又合上,然后点了点头。

 

你和里一块出门的娱乐活动算不上很丰富,你没什么想法,而里似乎也没什么偏好——你不是没问过里有没有想去的地方,甚至还跟他说了要是不想的话可以不用答应你,这只是你的个人邀请,不存在什么上级潜规则下级这种事情。话说完之后你感觉自己听起来更加可疑了,特意提出岂不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不过你的下属似乎理解了你的真正的意思,也有可能是没想质疑你,只是简单明了的回答你明白了,然后还是雷打不动地答应了你的邀约。

 

于是你们会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餐厅吃饭,一起逛小吃街,一起在广场喂鸽子,雨天的时候就在商场橱窗购物,晴天的时候就四处散步,阴天的时候就看心情来。除非社交软件在出行前给你推荐了感兴趣的景点,否则去哪基本都是当天规划的,你喝着里泡的咖啡和他一块坐在沙发上,两个人浏览着终端决定今天去哪,或者就随便选个方向前进探索。

 

说来也挺有趣的,也得亏了和里一块出门你才发现了你的队员原来是个路痴,明明雷达的强度仅次于丽芙,但是认路方面白痴到堪称无人能及的状态,地图好端端拿在手中,没倒过来,也没面向错方向,但是迈开步子就是会走错方向。当初你拆穿里这点的时候,金发青年瞬间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表示只是这次失误了,然后接着又给你表演了一次走错方向。为此你甚至特意偷偷让阿西莫夫帮你检查过里的雷达和导航系统,完全没有问题,那么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里本人就是好不了的路痴。

 

其实你觉得这点真的还挺可爱的,还没少特意就让里来带路,成功探索出了完全没有来到过的新区域,怎么不算一种另类开图小助手呢,甚至都不需要你们抛硬币来决定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里自己就能给你走出全新的方向。

 

不过你肯定不能直接当面和里指出,外加里发现自己带错路后其实心情并不会好,你还要安慰他。只是你的安慰效果说实话并不如意,因为一开口你其实就忍不住想笑,在里无言的注视下,你次次都没忍住笑出了声,最终一边拍着里的肩膀一边和他道歉。

 

我们找到新地方了,这不是效果很不错嘛。你告诉里,同时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神色,脑袋飞速运转着,随时做好万一里说出什么继续表达他心情不佳的话语。只是你的下属确实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或者应该是他脾气好懒得和你计较,每次都不会表示出异议,平静地妥协,到后面甚至还会抬手摸摸你的脑袋,捏一下你的鼻子,嘴角含笑地回复你,既然指挥官这么说了的话,那就是这样吧。

 

你可不是那么愿意被摸脑袋,毕竟被摸脑袋总有种被当小孩子看的感觉,虽然里没少说如果按照真实年龄来算你确实在灰鸦眼里算小孩,可是心理年龄你可比他们成熟得多!

 

应该。

 

外加你可是灰鸦的指挥官,被队员摸头总感觉被小瞧了,哪有上级被下属小瞧的道理。总之里摸了你脑袋,那么无论如何你都要摸回来,偶尔一边摸还要一边嘟囔少把我当小孩了,明明里更像是后辈才对。之前这话还对里有一定的激将法,青年皱着眉望向你,然后抬手捏了一把你的脸颊,你不甘示弱也照做,然后你们俩跟幼儿园小孩一样原地互相这么捏来捏去好一阵,直到其中一方率先放弃反击。

 

顺带一提,这边的放弃反击,一般来说也是里先放弃。

 

不过现在的里已经不再反抗了,就由着你来,随便你将他的头发揉乱,或者捏他的脸颊。

 

你想里真的神奇,无论你提出什么提议好像都接受,之前就有一点这样的倾向了,现在更是彻底坦坦荡荡,完全不加一点掩饰。从一开始你要里帮你写报告开始,之后就是一起出门的邀约,小到电影的选择大到整日的日程安排,对你的询问里的回答永远是指挥官来吧,除非你完全选不出了才会插手帮忙。

 

你不是没去尝试寻找过里的喜好,将各种种类的电影都选择过,看的时候偷偷观察他的反应,不仅发现里对各种种类都没表现出什么明确的喜好,你每次看他还总是被他抓包,惊得你差点都从影院的椅子上跳起来;游戏也是同理,从动作游戏到文字游戏,从平面冒险到3D闯关,单人游戏或是多人合作,你和里统统尝试了个遍,结局是发现里打游戏很有天赋,无论什么样的都可以快速上手,至于喜好方面也未能有新的发现;书只要是你推荐的都会尝试,还会认真做出反馈;出门去的地点从没有意见,你想去就陪你一同前往;天气好像也没什么特定的喜好,只是你要是下雨天不想撑伞会加以阻止,但你要是坚持又只会说下不为例,然后陪着你在雨中狂奔。

 

那么关于里的喜好你究竟知道什么呢?你想你知道里不喜欢吃甜的,比起甜口更喜好咸口;里喜欢橘子汽水,之前还没少见他喝过;对各种器械的改造里一直很上心,之前还给自己的枪加了开瓶器功能,要不是有一回你要喝酒找不到开瓶器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将这个功能展示出来;说是不喜欢吵闹,但是每当大家吵吵闹闹聚集在一起快的时候里从来不会提早主动离场,指不定还是挺享受这样的氛围的。

 

那么关于里你还知道什么呢?知道他曾经当过杀手,知道他其实做科研很有天赋,知道他手巧得堪称恐怖,知道他意外的擅长缝纫,知道他泡的咖啡是世界第一好喝,知道他学东西都很快脑子很聪明,知道他脾气其实很好只是嘴硬心软, 知道他心思慎密每次出行前都要反复检查你们的装备,

 

知道要是你回头,他永远都在,就跟现在里几乎和你保持的距离最多就一个手臂的长度,只要你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他。

 

真神奇,这样一个如此活生生的存在和你一块行动的时候又表现得如此没有所谓,像是机器人一样配合着你行动。可是构造体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人类,形容为机器人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也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因为要是里真的是配合你行动的机器人,那么他就应该表现得和他送你的小机器人一样,而不是在你熬夜、偷吃零食,或者想翻窗溜出去摸鱼的时候把你抓住,对着你就是一记手刀,让你不要胡闹,让你注意身体。

 

不过真要和丽芙的管教力度对比,那里已经可以说是纵容得不像话了,毕竟你有被丽芙抓包过的先例,那天你一边承担着少女的怒火一边想丽芙真的是辅助型吗,档案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指不定灰鸦小队有三个进攻型机体才是。

 

于是你偶尔也会对里发出提问,问你的金发下属,问你的蓝色构造体助理,问灰鸦小队的基石,问这个没少被你恶意欺负的青年,这么由着你,除非是涉及性命攸关的事情否则都不会提出异议,也不怕哪天你滥用这份权利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到时候想回头可就来不及了。和你一同坐在沙发上的里没有接话,转而问你会提出什么样的不合理的要求,你想了想,发现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来,要怪大概就怪你太良心了,索性就回复里说到时候那天来临了,他后悔都来不及。

 

里没回话,只是望着你,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薄薄的光膜,那双蓝色的眸子满含笑意,然后你听见他说:

 

“我不会后悔的,指挥官。”

 

现在想来,大概就是那句话埋下了伏笔。

 

 

 

不知为何,里的回答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内,倒也不是说被他的答案感动了还是什么,你在听见里回答的第一反应是,你感觉这小子未来肯定会被骗的。有奉献心是好事,但是对自己的上司这么有奉献心,怕不是在黑野被PUA已久,丧失了个人摸鱼能力,成了空花的忠实牛马,且还没有产生任何觉得不对劲的意识,这问题可太大了。

 

你其实还偷偷问过阿西莫夫有没有可能里被植入了什么病毒,让他成为空花忠实的牛马,绝对的007打工人,对上司奉献心拉满。盯着厚重黑眼圈的首席技官抿了口咖啡,看了你一眼,接着二话不说就把你踢出了科学理事会,大抵是以并不委婉的方式告诉你,你想多了。

 

虽然什么事情都能找里兜底是好事,万事不决都有个备用方案是好事,但是万一哪天里有了个对象或是什么的,还把你放第一位于情于理实在不太好,为此你还特意问过里有没有想过找对象什么的。这个问题你真的是出于对下属的关心以及对里可能会被人骗进杀猪盘骗局的担忧,而里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可以说是非常诡异。

 

里听闻你的问题后,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你,看向你的神色有些意外,但很快皱起眉头,似是在分析你一般盯着你,最后才开口,问你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件事。你想里这么警觉也是当然的,毕竟你这个上司忽然打听这事人第一反应估计都是不怀好意,于是你用自己最诚恳的语气告诉他,自己是出于好奇以及对他的关心,没有别的意思。

 

你的解释似乎让里陷入了更加纠结的境地,你很久没见过青年用这样的态度面对你了,垂下眼,移开视线,神色算不上放松,你当即得出结论——有隐情。你意识到自己的打听或许越界了,于是赶忙补充道要是里不想说也没关系,里对此的反应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告诉你自己暂时对感情发展没有兴趣。

 

很正常的答案,也算是预料之内的答案,毕竟里要是真的有兴趣发展感情那么他应当不会将这么多时间投入到工作之中,也不会有这么多时间和你相处。答案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是里的反应,眼尖的你捕捉到了里说这话的时候耳尖微微发红。

 

里,脸红。

 

害羞。

 

你对感情这种事情是真的没什么看法,人家单身久了能给人出谋划策,你单身久了那就是单身久了,你发现了里的脸红,但是结合里暂时对发展感情没兴趣的答案你猜不出你的下属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真话那么脸红是什么意思,如果说的是假话那么为什么脸红。

 

这终归是里的私事,再好奇你也不好多问,于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为了缓解俩人间略微尴尬的气氛,你还特意告诉里要是有感情上需要帮助的事情可以找你,你甚至能给他免费当僚机。里抿了抿嘴,嘟囔了一句我就知道会这样,但被你询问那句的意思时又不再接话,径直从你的办公桌上拿走部分工作就离开了,彻底中断了话题。

 

你将这件事告诉凡妮莎,问她的看法。短发同僚无言地望了你许久,久到你觉得心里都有点发毛,以至于忍不住踹了她一脚,惹得你的同僚咂了下嘴,狠狠瞪了你一眼,然后告诉你为什么不先顺其自然。

 

如果真有什么事的话,你的好助理一定会自己跟你说的,不是吗?凡妮莎反问你,脸上带着一丝讥讽。

 

这倒也是,你想,对凡妮莎的话语表示赞同,就没再多想。

 

现在的你和里依旧保持着平等合理的上下级关系,这里的平等合理意思是里依旧在天天给你兜底,而你给里的补偿就是拉着他各种吃喝玩乐。虽然更像是里在陪你这么干,不过既然里没意见那就权当是他也在享受的意思处理了。

 

只是最近你们的关系稍微有些失衡,其实这么说也不对,更像是你开始更加亲力亲为,这也间接地导致了给里的补偿也减少了。至于是什么让你忽然如此热爱工作,带着比先前还要高的热忱投入到拯救人类的事业之中,自然是,

 

逃避相亲。

 

知道你在逃避相亲事情的人不多,听你最常倒相关苦水的人也就当初和你一同从法奥斯毕业的那几位同僚。你们四人有个小群,平时什么破事都往里头发,例如食堂今天有什么好吃的饭菜,例如对上级的吐槽,例如你的相亲烦恼。

 

和你的同僚们将你的相亲烦恼有个好处,比起表示同情,他们更多会表现出嘲笑的态度,特别是凡妮莎,没有一句话是安慰,嘲讽拉满。在旁人眼里你的同僚们这么做似乎很没有良心,但这也正是你需要的,毕竟平日里你劳损的肉体和疲惫的精神已经没少获得同情和关心了,如果再有更多的同情朝你涌来,你想指不定你都要被这些感情压垮了也不好说。

 

外加你确实不是那么擅长应付他人的关心,灰鸦各位对你的关心偶尔都会不免让你头疼,如果他们知道了相亲这件事那估计事情就更大发了,因此你有意瞒着灰鸦的各位,主打的就是一个少让他们担心。

 

所以同僚们的嘲讽确实是你正好需要的东西,而和他们说完后你的心情基本也就恢复了,也没有再和他人倾诉的必要。

 

在你的设想中,相亲这事就是你和相亲机构跑马拉松,看谁先把对方的脾气给耗没。理想情况下,应该是相亲机构宣告放弃然后给你退钱,或者就是你们消耗到服务到期,总之就是没有你失败的选项——也不可能有,这方面你可非常有耐心。

 

一是因为花了不少钱,你是真的心疼那个钱,如果不能得到退款那你怎么也要享受到全套服务才是;二是你工作忙起来那是真的忙,忙得头晕目眩脚不沾地,连具体什么日子都不知道,每天眼睛一睁就是干活,一闭就是睡大觉到第二天,然后一睁眼就继续工作,这种情况下还想约你出去,简直是做梦,敢约你出去那就是阻碍全人类的未来,阻止夺回地球的大业,这可都是重罪,谅一般人也没有这个胆,外加工作的理由也是你的免罪符,每次相亲机构开始推销你就以工作为理由推辞,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你的家人,他们一旦打听到你们这阵子比较空闲,就给相亲机构通风报信,那这时候你就必须开始主动给自己揽工作,变成真正繁忙的状态,这样通过你家人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报网再传到他们耳朵里就是你真的很忙,没心思在这里儿女情长。只是也如前面所说,最近空花是真的没什么工作给你,也成了你最大的烦恼之源,现在你必须消耗更多心思和相亲机构斗智斗勇了。

 

不过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在这场马拉松中落败。你很有信心,感觉自己胜券在握,反正相亲机构顶多通过终端和你沟通,难不成还能通过网线爬过来找你不成。

 

天真的你还没有意识到,这是真的有可能发生的。

 

一切的转折点发生于今天的午后。

 

 

 

今天的午后和平日没什么区别,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件发生,你在食堂平静地吃完了午饭。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大概就是比平常要闲,你吃饭的速度比平日要慢一些,也比平日更晚抵达食堂,大抵是因为没有工作导致消耗的能量不多没有明显的饥饿感所以才让你更晚离开办公室,而吃完午饭后也用着比平日更加悠哉的速度返回。

 

现在想来,你大概就不应该一边用终端一边往回走,不应该在收到了和同僚的小群消息后停下脚步回复消息,不应该和他们约好了一会碰面出门逛逛后,开始原地纠结要不要再回办公室一趟整理一下东西,还是就在这里等他们——因为你们约好了在执行部队大楼的一楼碰面,而你现在就站在这个地方。

 

当时的你就应该加速往办公室走,哪怕加速个一秒钟的步伐,事情可能都有挽回的余地,但是你没有这么做,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冲进来打破了你本来还算平静的生活。

 

那是一声喊声,呼唤着你的名字,从门口处传来,你没有任何防备,你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没办法,这是人被呼唤名字后下意识的做法。呼唤你名字的声音你并不熟悉,在你最差的设想中大概就是哪个后辈来找你,然后颇为热情地打了招呼,接下来大抵还要缠着你寒暄个几分钟,可是当你看向对方后你发现你的猜想是错误的。

 

视线范围内出现的是一个男人,他的着重看起来有些太正式了,西装,且你感觉是有些高档的西装,而这张脸…还算可以,在你这里是能看出有些帅气的这个阶段,同时你意识到这张脸还有那么点眼熟。以及最重要也是最显眼的,那个人抱着一捧鲜花,火红,灿烂,夺目的一大捆鲜花。

 

更准确地说,是一大捆玫瑰。

 

你想逃,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路人们已经纷纷将视线聚焦于你们身上,你和他也已经对上视线,这人正在加快脚步地朝你走来。你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在尖叫,在警报,努力回忆起究竟是什么人让你这么眼熟。对方在逼近,他来了他来了,他踩着那双皮鞋发出强而有力地声音来了,他来了他来了,那火红的玫瑰正在迅速接近,他来了他来了,他露出了灿烂且标准的笑容,你觉得这人说不定都能给牙科做广告了,那两颗白色的门牙可太亮眼了。

 

可是你究竟在哪里见过他,为什么眼熟,为什么会让你有这么不好的预感,你脸色僵硬,嘴角努力勾出一个礼貌的笑容,终于在红玫瑰停在你眼前,在你已经能清晰地数出有多少朵的距离,在花香混合着刺激的男士香水的味道一股脑涌进你鼻腔中的那一刻,你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是相亲机构这几天给你推荐的人选之一。

 

我透,你在心里惊呼,真的顺着网线爬过来了。

 

可是对方怎么知道你的地址的,相亲机构不应该给你的地址保密吗,不过好像保密了也没用,在空花这么努力宣传你是人类未来的希望的情况下,感觉是个人都能猜得到你就在执行部队办公,至于能否撞见你,这不是全凭缘分。

 

好死不死,真的给这人撞上了。

 

在场的路人不少,你也不好发作,而且你现在就算立马逃跑,这人估计还要拿着这捧玫瑰在你身后追,你已经能看到明天的头条就要变成什么“她逃他追,他们插翅难飞:人类未来的希望,传奇小队灰鸦的指挥官被某男子当众求爱竟落荒而逃”,想想你都感觉可以重开了,那么现阶段最好的法子无疑是按兵不动。

 

虽说是按兵不动,但是你已经开始在脑海里起草遗书了,虽然你没有多少遗产可供分配,可是你的游戏账号什么的你觉得还是有些价值的,哦对了,你还要拜托人帮你删你的历史浏览记录以及和他人的聊天记录才是,真传出去你就要二次死亡了。回头让里帮你写个自动销毁程序好了,一旦察觉到你失去生命体征就全部自动帮你删掉,永绝后患。

 

事已至此,你站在原地,努力露出一个优雅且不失礼貌的微笑,对方见你没有离开更是激动,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灿烂到你怀疑这人牙齿是不是抛过光,实在是瞩目到让你眼睛有点痛。对方开口是一个还算得体的自我介绍,就是说话的用词和方式,让你隐约嗅到了一股不对劲的气息,你的直觉快速做出了判断便告诉你,这人是潜力股,

 

不是好的那种潜力股,是未来会成为中年油腻男人的潜力股。

 

你想逃了。

 

只是对方完全没有给你开口打断的机会,在做完自我介绍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对你的爱慕,同时还不忘自夸几下,然后就变成说你们多么般配多么门当户对,接着就是人类的未来趋势和走向,往大了说就是爱可以克服一切,往小了说那就是在适合的年纪遇见适合的人有多重要,起承转合一通操作下来,全都是在暗示自己是个优秀的男人,而你这样的人就应该配他这种优秀的男人。

 

你想要是凡妮莎在场,就已经开始翻白眼点评说,好浓的爹味,一看就知这人过几年绝对就张口闭口都是中年男人的油腻哲学——成功学。

 

果然人的脸和人的品性没有任何关系,人不可貌相。

 

你需要一个契机,需要一个契机来打破现在这个气氛,堵住这个人的嘴,你在焦虑地等待和你约定好在这里碰面的同僚。表面上你在很尊重友好地看着眼前说话人的脸,实际上你一直在越过他的肩膀看墙上电子屏幕上的时间,明明已经到时间了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出现来救场,果然只有工作和死线才能让人守时,和朋友约着出门可以随便迟到是吗。

 

你期望着的救星没有一个出现,你感觉你要碎了,你要化了,你巴不得现在自己就能当场变为空气消散在空中,而不是接受这个人模狗样的存在用他的那混合着油腻和自恋的口水来浇灌你。你想你实在是太文明了,居然忍住了把这捧玫瑰一把夺过然后栽到他头上的冲动,现在只是呆滞地点头回应和附和,回头你要奖励自己多喝两杯奶茶才是。

 

脑袋放空大抵还是有些用处的,只要话语不进脑子那么就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免疫攻击,就是一直保持微笑让你嘴角有点发酸不太舒服罢了。如果这人能继续口若悬河地讲下去,那么你在原地继续等待你的同僚们其实应该不算什么问题,毕竟你的同僚们虽然会迟到但不会缺席,问题是这人忽然不讲了,然后向你抛出了一个问题,硬生生把你从放空的状态拉了回来。

 

他问你,为什么之前拒绝了和他的相亲。

 

为什么,一是你不想,二是他不够帅,现在还多了个第三条,太油腻了,油过头了,溢出了。你想你忽然意识到了之前有些人评价有些男的就应该死在青春期还没成年的时候,死在了可能是最好的那一刻,因为往后活啊就越来越油腻了,跟烤肉一样,越烤油越多了!

 

只是现在这些理由似乎都不是那么管用,或者说刚刚这人的一通发言让你意识到除非是非常强力的理由,否则以这人的自恋程度,他肯定说着自己能改然后继续围着你死缠烂打。你可不想过上和三流言情剧里面女主每天上班桌上都摆有一捧玫瑰,出门就会遇见男的在蹲她,然后所有人都知道有个人在追她的日子,想想都要死了好吗。

 

兴许是老天爷也都看不下去了,派了另一个救星来拯救你,你和里的视线就这么越过他在半空中相撞了。里不愧是你知根知底的好下属,在对上视线的那一秒就察觉到了你的求救信号,快步朝你走来,也就是那一刻你的脑内忽然出现了一个你觉得很馊但肯定很有效一定能劝退这个人的主意。

 

如果可以,你是真的不想这么做,毕竟实在有些越界了,越过了你和里身为上下级的界线,可是你又想到了当初里回答你说无论你提出多么不合理的要求他都不会后悔。既然里都这么说了,那么现在稍微这么做应该也问题不大吧,反正也就一会的事。

 

你在心中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然后中气十足地开口回答对方:

 

“因为我有男朋友了。”

 

说时迟,那时快,里恰好走到了你的身边,在他正准备抬手让对方和你拉开距离的瞬间,你可以说是直接抱上了他的手臂,在俩人震惊的注视下,你补充道:

 

“这是我男朋友。”

 

说罢晃了晃里的手臂,露出一个有些歉意的微笑,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但紧接着耳边传来的一声熟悉的卧槽打断了你。你侧过头,看着本来应该是你救星的同僚三人站在一旁,那声惊呼来源于哈里乔,西蒙也难掩惊讶的神色,而凡妮莎则掏出了终端,随着“咔嚓”一声拍了张照。

 

你感觉你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但事已至此,你也只能努力演下去了。你捏了捏里的手臂示意他陪你演下去,对方现在回过了神,但是依旧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指着里开口询问道,这是你男朋友?

 

对,你回答对方,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你将姿势从挽着里的手臂变成了和他十指相扣,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和身姿,告诉对方:

 

“这是我的下属,我的战友,我的同僚,我的男朋友,里,同时也是我未来的老公,老婆,家人,要度过一生的存在。之前一直没有透露出去是怕造成不良影响,也怕家里人反对,不过您都特意上门来问了,那我也不瞒着了,我之所以一直拒绝相亲是因为有一个稳定相处了多年的对象,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的日子我也将会和他一起度过。”

 

好扯。

 

好羞耻。

 

而且好肉麻。

 

不过现在重点是先将这个不讲道理唐突上门的油腻自恋男赶走,之后再道歉和解释清楚就好,你相信和里解释后他肯定也能理解你这么忽然的操作是怎么回事,至于你的同僚们,日后肯定要被他们嘲笑好阵子了。不过嘲笑归嘲笑,他们也没那么不近人情,现在需要的话肯定会配合你演出,至于其他围观的路人,强行解释反而会越描越黑,不如也都一起骗了,后面看你和里没有动静传言肯定就变成你和里已经散了,一切直接回归日常。

 

简单来说,你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无需慌乱。

 

所以现在唯一的难点就是说服这个人,让他今早滚。

 

你能看出对方并不买账,一脸狐疑,明显已经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了神,现在变成眯着眼打量你和里,尝试捕捉疑点对你进行质问。很快,对方开了口,第一句就是如果之前真谈了这么久,怎么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过。

 

你冷哼一声,反问他怎敢小看执行部队的保密能力,作为空花的顶尖战力,这点保密工作都做不好怎么还配得上传奇小队的名号,还如何收复地球,如何拯救人类!

 

这句话大抵是有一定道理,对方没有再继续围绕着这个问题询问,转而抬手指向了和你牵着手的里,问你,如果真的交往了那么久,你的男朋友怎么看起来这么害羞。

 

你顺着对方的话语看向站在身侧的里,抬眼就看见此人从耳朵到脖子都染上了一片红,说是原地要烧起来了都不过分。难怪你怎么感觉体温升高了,你以为是因为进入少年漫的对战场面热血沸腾导致的,现在看来敢情是身边人热循环又出故障了,直接开始运转过度拉高了周边温度。

 

里热循环故障是老毛病了,一直以来都没修好过,不过倒也没给平日造成多大不便就是了,外加里很久都没有热循环故障过了,里上次什么时候热循环故障你都快没印象了。所以老实说,你发现里有热循环故障了,其实有点幸灾乐祸的成分在里面,你就知道这小子每次和你说热循环已经去修了果然都是骗人的,该故障还是要故障的。

 

不过现在问题也来了,你该怎么和对方解释这件事。

 

热循环故障的起因肯定是害羞,毕竟就这么唐突被人拉着说是对象,是老婆,是老公,就算不生气那么肯定也得害羞。你可以真假参半地回答对方说因为里的热循环不太行,外加你们之前都没有在公共场合公开过,所以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但这样显得你这个伴侣好像不太上心,自己对象热循环有故障就烫得跟个暖手宝一样,知道有问题还不修,不太行。

 

在飞速地思考下,你决定只要这个答案能足够让对方哑口无言就好了,反正你读过对方的相关资料,此人对构造体一窍不通,对空花的军事相关的方面也没有涉及,完全就是一个有点小钱的商人,再加上这人的自恋程度你感觉他所熟知的知识大抵都在自己的舒适区,接下来你说啥都得信。于是你中气十足,理直气壮地回应道:

 

“因为他是一个热水壶。”

 

“?”

 

“很容易烧起来。”

 

对方难以置信地看着里,里难以置信地看着你,你毫不畏惧地感受着旁人目光的洗礼。对方颤颤巍巍地指了指了里,又指了指你,然后声音颤抖地开口:

 

“你宁愿和一个热水壶在一起,都不和我在一起吗…?”

 

“什么叫宁愿和一个热水壶在一起!”你厉声回复他,然后将你和里牵着的手举到对方的眼前,“不要小看,沃O玛购物袋和热水壶的羁绊啊!”

 

对方继续疑惑地望着你,你补充道:

 

“是的,我是一个沃O玛购物袋,我和热水壶相爱很久了。要是真的不信,你可以问问我的同事。”

 

你面带微笑地伸出手,在指向同僚三人的位置的同时看了过去。你的同僚们果然没让你失望,这一二三四五六…等等,你意识到不对劲,你的同僚只有三个人,刚刚站在这里的你确信也只有三个人,怎么现在有十个人。你又定睛一看,除去你的同僚们不说,露西亚和丽芙怎么也在,突击鹰小队怎么也在,莫瑞怎么也在。

 

十个人中九个人的脸色各自有各自的精彩,只有凡妮莎拿着终端全程一脸讥笑地望着你,你不用猜都知道这人就是在录像,日后的十年肯定每周都要拿出来嘲笑你。这都好说,可是突击鹰和灰鸦的各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脑中的回忆进行了快速倒带,然后你想起来了,灰鸦三人和突击鹰小队的人约好要训练来着,当时你在发愁相亲的事情就自己原地自闭没去参加,然后刚刚里是和他们一块回来的。

 

一不小心只顾着看里,忘看别人了,你汗流浃背地想道。

 

至于莫瑞,你想大概是恰巧路过,纯属倒霉。不过莫瑞你放心,你在心中暗暗告诉他,你哥就算是热水壶,肯定也是最靓仔的那款热水壶,现在变身热水壶只是因为剧情需要配合你演出而已。

 

你用眼神暗示他们快点接话,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凡妮莎,但是她并没有提供什么有效的资源,只是颇为敷衍地点了点头。接着神威反应了过来,开口就是“灰鸦指挥官和里哥百年好合白头偕老”,音量很大,这下整个一楼都听清楚了,只是神威似乎还说了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里哥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话还没讲完就被库洛姆捂住了嘴。库洛姆不愧是突击鹰小队的队长,不愧是你印象中成熟稳重的代表,只见他微笑着接话说你和里确实在一起很久了,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同时还不忘加上一句,

 

“沃O玛购物袋和热水壶,确实很般配。”

 

就是讲这话确实有点为难库洛姆了,说得有那么点磕磕绊绊,但还是将句子完好地讲了出来。

 

其他人反应过来后也纷纷附和库洛姆的说法,虽然只是简单地点头和说“没错”,但总好过什么都没说。这个唐突出现地相亲对象似乎真的被劝退到了,尽管你不知道是被你和里的爱情还是沃O玛购物袋和热水袋的情谊劝退的,不过只要能劝退就是好事。

 

他点了点头,神色微妙地向你道歉说抱歉冒犯了,还不忘祝福你和里的感情。你想这人还算有点情商,居然没有像老套狗血剧一样把玫瑰往地上一扔然后撒腿就跑。只是你刚刚的发言大概是实打实困扰到他了,和你们道别后这人转身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看向你,发问:

 

“你真的是沃O玛购物袋吗?”

 

对方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疑惑,你眨了眨眼,然后看向了还拿着终端录像的凡妮莎,抬手指向她,回答对方:

 

“她是武装直升机。”

 

你看着凡妮莎身形一僵,一秒钟后她直接闪现到你面前,对你发起了进攻。

 

 

 

只是麻烦远还没结束,你以为赶走了相亲对象就完事了?完全错误,因为当天回到办公室和灰鸦三人刚解释完来龙去脉,你的家里人就打来了联络,要求你交出你对象的履历,亦或者让他来接听这通联络,要进行人口普查。

 

这可不行啊,你和里本来就没交往,把里卷入你的家务事怪不好意思的,而且万一家里人对里不满意你觉得不好,因为里这么好凭什么能对他不满意;可是要是家里人对里满意了,那不就意味着你的家里人要见里,还期望着你把他带回家,之后八成就开始走结婚流程了。

 

于是你告诉家里人,里的履历属于机密,不可随意外传,但是他们大可以相信你的眼光;至于接通联络,里和你一样也都很忙,真要看他什么样的人,就多看看灰鸦小队相关的新闻报道就行了,反正有你的身影八成也有他的身影。至于其他的事情,建议不要抱太多期望,毕竟现在还在收复地球,地球尚未收复,儿女怎能情长,工作才是主要的,其他的都得往后稍稍,拯救人类才是你们俩的首要任务。

 

你说完后,终端那头很快就传来了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你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能捕捉到的字眼有“帅小伙”“一直跟着的那个金发男”“看起来有点冷漠但是应该靠谱”“脸很帅”。

 

确实,脸是真的帅,这点你必须附和。

 

你的家人在终端那头讨论了大概有三四分钟,然后告诉你,你眼光不错,一看就是一个好小伙。里被夸了你莫名也感觉有些乐呵,于是回他们说那当然,也不看他是谁,他可是灰鸦小队的基石,你的下属,战友,同僚,男朋友,未来的老公,老婆,以及家人,要共度一生的。

 

——你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脸红心跳,话语就这么自然地从嘴中流出,你在心中感到一阵诡异,不过撒谎撒这么流畅也是好事,免得露馅。

 

不过你没能乐呵多久,因为很快你的家人表示一定要见一见里,原因很简单——你们既然都谈这么久了那么家人看一眼也是应该的。你立马回应说可以见,但是什么时候见不好说,毕竟你们真的忙啊,如果未来有机会一定带回去给他们看看,

 

如果未来有机会。

 

这次你的家人居然罕见地表示体谅,没有再穷追猛打,要知道你平时以工作为理由推迟相亲,他们都会说只是看一眼,十分钟二十分钟,不会花太多时间的,这次居然说有机会再带来家中看看也行。不好的预感从你心中油然而生,事实证明,你的预感是准确的,因为你家人在说完这话的后半句是,到时候他们有空来看你们就好了,这样简单又方便,不需要大费周折地跑回来了。

 

…问题大发了。

 

首先是你完全不知道你的家人什么时候会来,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可能是下周,下个月,半年后,或者根本不会来;其次,万一他们真来了,肯定要各种盘问你和里的事情,例如什么时候看对眼的,什么时候开始谈的,对对方的看法,等等一系列堪称情侣相性一百问的那种题目;最后,就算到时候告诉他们你和里已经分了,那么八成又会重新把你推入到相亲的漩涡之中,理由大概是办公室恋情破碎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天看着也伤心,不如快点找个新的重新振作。

 

什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瘫软在沙发上发出哀嚎,坐在你身边的里此时出了声——是的,刚刚打那通联络的时候里全程都在你旁边,露西亚和丽芙也在,里似乎已经稍微习惯了自己此刻的角色,虽然在你说他是你男朋友的时候还是避免不了稍微脸红,但反应早已没有当初那般剧烈,起码你能感觉到室内温度没有显著上升。

 

你听见里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可以继续扮演下去。你呆滞了半秒钟,没反应过来,于是回了他一句你在说什么。里垂下眼,清了清嗓子,耳尖再次染上了绯红,然后你听见他回复你:

 

“如果指挥官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当你的男朋友。”

 

“不太好吧,”你从沙发上坐起,“本来刚刚就很麻烦你了,硬是被我拉着当对象不说,接下来好几个月还要活在我们俩在交往的绯闻之中,身心都要一齐收到折磨。”

 

“可是家里人发现了的话,你又会继续相亲了,不是吗?”言外之意不能再明显,到时候事情肯定会变得更加麻烦,对比起来继续和里维持着虚假的交往关系似乎更加便利。

 

里的话确实有道理,这点你根本无法否认。和里虚假交往的这一环中最麻烦的无疑就是要怎么瞒过你的家人,只要你的家人不起疑,不再对你们的关系进行任何排查,那么你和里的生活就能回归安宁——虽然肯定还会有路人来各种八卦,但这些都不会对你们造成很大的影响。据你所知,空花的匿名论坛上就有不少你和里的CP帖子,所以本来八卦的人就不少来着,现在蒸煮直接官宣让他们的CP成真,搞不好还能让他们更加安分一些,总好过看你和里对视一次就来个千字分析,什么爱情的电波在你们的眼神中流淌,而实际上你当时看里是暗示他你紧张得要马上吐出来了,而他在用眼神制止你,让你起码不要现在吐,努努力先咽回去。

 

里的提议充满了诱惑性,你确实动摇了,可是你的良心一再警告你这样做不好。万一里未来想发展感情关系了,你和他的这段虚假恋情肯定会给他增添不少难度;除此之外,为了应付你家人的审查,那么你和里就要去进一步了解对方,还要对出现的各种问题进行预先演练,而这些事情花时间也费精力。你自己的事情所以要费神没办法,可是里是无辜的啊,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卷入进来现在还要一分钱都拿不到的继续给上司打白工,哪有这样的道理。

 

以及,以及什么呢,以及你感觉和里被人说成是情侣关系就是不太好,你们可是互相尊重的上下级,纯洁的战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同僚,情侣又是什么七七八八的奇怪关系,不符合你和里,太不符合了。

 

你在纠结时产生的沉默大抵是有些太渗人,作为旁观者的丽芙这是加入了对话。你被粉色少女的呼声拉回现实,在对上视线后,丽芙似是有些紧张地望着你,接着开口道,她觉得你和里扮演情侣是不错的主意,理由是能减少你的精神压力,同时也能帮里挡桃花。

 

前情提要,里好看,脸是真的好看,好看到除了具体表示是你能认出他真的帅以外,那就是络绎不绝的告白。具体多到什么地步呢,例子之一是纵使里看起来外表再冰冷再不近人情,也总有人会冲着他这张脸无所畏惧地冲上来询问联络方式,最夸张的几次甚至人多到硬生生把你从里身边挤开。当时你就在想,靠脸就有饭吃大抵是一定依据的,起码从里被轮番表白的场面来看,如果他想当小白脸吃白饭,那肯定一点问题都没有。

 

小白脸的潜质是有的,但是本人不愿意当,这么多桃花自然就成为了巨大的困扰,导致后面有一阵你们出门就跟做贼一样,捂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走路要绕开人多的地方,绕不开就贴着墙走,去哪都要偷偷摸摸,知情的人知道你们是在躲随时可能爆炸的桃花,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在当贼。

 

这么出门确实折腾得怪累的,致使你有回连着两周没带里一起出门——不是说你带别人一起了,你只是自己出门逛街,找到一些好玩的小玩意就顺手买给灰鸦的各位,然后给里多买点算是补偿的另外一种形式。有时候选择困难了你还会问凡妮莎有没有什么建议,你的同僚一边翻着白眼说你白费力气一边帮你挑选,只是帮你挑完了露西亚和丽芙的份她就不帮忙了,你问她怎么帮忙都只帮一半,凡妮莎的答复则永远都是,反正你挑的里肯定都会喜欢。

 

后面再和里完全出门还是他主动提出的。某一个加完班又一次迎来深夜的日子,里罕见地没有催促你在完成工作后快点回基地睡觉,而是陪着你慢悠悠地在办公室磨蹭,甚至在你提出说不想这么快回去睡觉的时候也没有阻拦你,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你察觉到了里的反应不同于往日,你纠结了一下选择没有多问,你和里的关系已经不再同刚认识那般僵硬,如果里真的有话要说自然会开口,无需催促。

 

那晚回基地的路上甚至绕了个远路,一部分原因是你发现第二天是难得的假期,时间本就不多不如现在就开始享受;另一部分原因是那天天气不错,是一个清朗的夜晚,让你多了些散步的心思。你和里俩人就在月色下并肩前行,偶尔聊上一两句,多数时候共享沉默。月光将你们的影子一齐拉得老长,在地面上交汇在一起,叠加成更为浓稠的黑。你停下脚步瞧着被迫附身在地上的黑色幽灵,里也跟着你停了下来,你侧过头看了眼里,在和他对上视线后你和他拉开距离,然后猝不及防地朝着里的影子踩去,本来没什么反应的构造体迅速跟上了你的思路,在你脚落到地面前的那一刻就后退了几步,让你踩了个空。

 

你连连咂嘴,控诉里作为构造体反应太快了不公平,蓝色构造体则回嘴说你幼稚,接着做出了和你一样的幼稚行径,朝你的影子迈出一步。你们一退一进,轮流攻守,就这么玩了好一阵踩影子。你察觉到了自己的体力和精力已经快要耗尽,现在能做的唯有速战速决,只是论耐力你比不过里,论反应力你肯定也比不过他,但是论作弊你比他更有经验。于是在到你的时候,你猝不及防地开口喊了声“里”,被叫到名字的金发青年条件反射般地身形一僵,接话问你什么事,就这短短几秒的分心给了你机会,你就这么成功地踩到了里的影子上,获得了胜利。

 

你的胜利并没有得到里的认可,他皱眉看着你,但很快就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也没有道歉的心思,朝他吐了吐舌头,然后像是要从他身边逃开一样转身撒开腿就跑。可惜,跑了没两步就喘不过气,毕竟高强度工作了一天刚刚还又花了不少体力和里进行着除非你作弊或者里放水否则基本必输的游戏,索性直接躺倒在一旁的草丛上,看着里进入你的视线范围内,尔后举起双手跟他宣布,你没力气了,不想走了,干脆就在这里睡吧。

 

在这里睡会感冒的,里告诉你。

 

你点了点自己身上的外套,回复他今天你穿得比较多,没关系的。

 

这么硬的地面第二天睡醒会腰痛的,里继续说道。

 

你摆摆手表示没关系,反正明天放假,大不了就在床上躺一天。

 

可是…一个完整的词汇从里的嘴中蹦出,但应该紧跟在后面的句子被青年紧闭的嘴封锁住未能获得自由。虽然是夜晚,但是你借着月光还是勉强能捕捉到里的神色,是完全符合欲言又止这个成语的神色。

 

你和里足够熟悉,熟悉到他知道你早上喜欢喝的咖啡具体的比例,熟悉到你知道里喜欢的橘子汽水每周二会在售货机进货然后那天你会特意路过那个售货机给他买,熟悉到你伸手里就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文件或者文具,熟悉到你和里对上视线大概就能猜到他对一些事的意见,而现在你能看出里想说的话需要一个引子来帮他将话说出来。

 

你朝里招了招手,跟他说他现在太高了你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听话的下属就这么乖乖地在你身边蹲下,和你拉近了距离,现在你能更加清晰地描绘出里的五官。可是什么,你问里,金发青年的双臂堆叠在膝盖上,半张脸被挡住,那双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你。你等待了大概三十秒,一颗石子被扔入井中然后落地的时间,在石子坠地的声音响起时,里也开了口,声音闷闷地像是从只开了个小口的罐头里面吐出声音,将后续的句子说出:

 

“可是,明天是难得的假期,可以出门。”

 

说出这句话应该耗费了里莫大的决心,青年在说完后匆匆移开视线偏过脑袋,留给你一个后脑勺。里说话有时是有那么点不直白,这在所难免,不过你的脑内早已形成了一套公式,清楚地知道如何将里的话语解析出来得到真正的意思,所以心底深处你其实已经明白了里尝试表达的意思,只是你没有第一时间买账。至于为什么,那大抵是这话的风格和里平日的行径实在差得有些多。

 

但真有这么夸张吗,好像也不能这么说,要是里真的看起来和表面上一样不近人情,怎么会动不动就被你逗得面红耳赤,对你的请求基本都有求必应,随你拉着他不管是去工作还是摸鱼,听你讲起生活中的趣事或是关于工作的抱怨亦或者只是垃圾话都不曾打断你,甚至在某次装作不经意间地问你自己是不是和你关系最好。当时的你听到里的问题后反应了老半天才回他一句能不能再说一遍,金发青年本来就有些发红现在更是热循环直接过载,丢下一句你听错了扭头就想跑,好在你眼疾手快拦住他,尔后求着他再说一遍给你听。

 

明明是里主动提的问题,可是主导权就这么莫名落在你手上,他实在招架不住你,于是最后偏过脑袋用近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咬牙切齿地问你,自己是不是你唯一一个关系这么好的。

 

当然是了,怎么能不是呢。就算里不问,你想这个答案你们俩也早都心知肚明,只是里问了出来,让你们都得以确认到了对方的想法,而那时候你也意识到了一件事,里不会拒绝你的要求,相对的,只要里开口,你基本也都会应下,可惜,里对此还不是很清楚。于是你笑出了声,你的反应让里转过了头,面色不解地望向你。

 

你抬手,里没有躲开,由着你的手抚上他的脸。海水覆盖了地球约72%的表面,无论是构造体的还是人的眼睛面积无疑小于广义上的大海,可是每每望向里的双眸,你仿佛都置身于海边,银白色月光下翻涌的海浪打湿你的脚踝,温和的凉意攀上你的肌肤。

 

我们明天一起出门吧,你回答里。蓝色构造体眨了眨眼,嘴角含笑地回复你说好,瞳中的蓝色翻涌起波浪,你迈开步伐,朝着那片蓝色走去。

 

 

 

你和里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将这份虚假的情侣关系暂时继续维持下去,不过真正让你下定决心的原因是露西亚的话。当时黑发的少女罕见地看起来有些着急,明明对这类涉及感情的事情多数时候她都表现得较为木讷,可那时却态度坚决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场,说她也支持你和里继续对外宣传是交往的关系,而露西亚给出的理由是,

 

沃O玛购物袋要对热水壶负起责任,不能始乱终弃。

 

实不相瞒,当时听露西亚这么说出来的瞬间,你莫名感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要不是你里现在不会是热水壶,现在里变成了一个热水壶构造体,责任全都在你,外加你当时还宣称不能小看沃O玛购物袋和热水壶的羁绊,为了沃O玛购物袋的名誉你确实要好好负起责任才是。于是你当即宣布你明白了,理解了露西亚和丽芙的观点以及目的,你将会好好对里负起责任的。

 

听完你话的露西亚和丽芙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丽芙握着你的手,面露苦笑地说,你绝对没有明白。

 

你追问丽芙什么意思,白发少女只是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不再作答。你没有多少继续发问的心思,就这么打住了这个话头,至此,你和里就如此成为了表面情侣。

 

想成为符合大众认知中的情侣,你觉得要做的准备工作应该是有不少的,举例来说你和里现在忽然唐突宣布成为了情侣,那么在外相处的时候兴许应该表现得更为亲密,但是怎么才能更为亲密你没什么主意,你决定前去找起码要承担让你和里成为表面情侣的部分责任的三人——你的同僚们,进行一个询问。只是你的问题一出,三人看起来相当疑惑,疑惑到哈里乔甚至凑到凡妮莎的耳边,看似在说悄悄话但是根本没有压低音量直接问她,你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凡妮莎说不好说,西蒙表示支持,你一拍桌子问他们几个意思,当时要不是他们仨迟迟不来,事情至于走到这个地步吗。你这么一问似乎是激怒了凡妮莎,她也一拍桌子,指着你问所以你现在是跟里假扮情侣,然后跑来问他们怎么看起来跟真情侣一样?

 

对啊,你回答,有什么问题吗。

 

凡妮莎看起来要气得背过去了。

 

西蒙在凡妮莎和你要打起来之前,及时介入了进来阻止了一场差点莫名发生的打斗。在凡妮莎的脾气冷却期间,西蒙也向你提出了和凡妮莎一样的疑问,问你你是真的只是在和里扮演表面情侣,而不是真的交往。你感到一阵诡异,反问西蒙难道你和里平时看起来像是在交往吗,西蒙反问你有没有可能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你问西蒙。

 

西蒙流露出不知从何开始解释的神色,一旁的哈里乔代替西蒙接话,说你和里平时相处起来,确实就这个感觉,况且真的没见过每次执行完地面任务,指挥官被构造体下属抱在怀中或坐在他怀中处理伤口,抑或是指挥官在交代后续工作事项时会被下属以消毒的名义擦脸偶尔还会被猝不及防地被捏一下脸,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

 

那我和里是这么相处的,让你们大开眼界一下?你回话,在思索了一下后又补充,况且也没有那么旁若无人,还是有克制的,否则你早就捏回去了。

 

讲不通逻辑,哈里乔如此点评。

 

还得是三人中的良心西蒙回答了你的问题,告诉你你和里继续维持着一样的相处关系就好了,没人会怀疑的。就这样?你再次确认,戴眼镜的青年眨了眨眼,然后笑着补充了一句,其实你们可以试试牵手,牵手的话应该就和真正的情侣没多大差别了。

 

你和里其实没怎么牵过手,虽然你们会坐在一块,挨在一起,你偶尔会躺在他的大腿上睡午觉,趴在他腿上打游戏,里也会把草稿纸放到你的背上在上面写演算弄得你背后发痒,或是从你背后虚虚地抱着你将下巴搁在你的肩膀上看书。可真说起手牵手这样的行为,你只能回忆起零星的几次在战场上逃命的时候里抓着你跑起来,后面更着急的话就会直接扛起或抱起你跑了,再然后就是那次当众宣布是情侣的时候了,不过你对那次牵手的感觉一点实感都没有。

 

那我们牵手看看吧,你和里提出,你们一块并肩坐在沙发上,肩膀挨着彼此。牵手该如何发生,牵手的过程产生了会发生什么,然后怎么分开,你不知道,你没有概念,里答应了你牵手的请求,旋即摊开了自己的手,手心朝上的伸了出来。你将自己的手伸出,手心朝下,配合着里放到他的手上。

 

构造体的日常体温比人类的更低,在放上去的时候你能感受到微微的凉意从你的手上传来,现在你们的手叠在了一起,倒是没有牵的感觉,更像是只是放在了一块。里曲起手指,手指覆上你的手背,你也学着他的样子照做,现在倒是成了你们握住了彼此的手的状态。没有情侣的感觉,反而来说有些太正式了,你想道,然后侧过脑袋看向里,你们的视线在半空交汇。

 

“情侣是这么牵手的吗,感觉好正式。”你告诉里,话说到一半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一笑里也跟着笑了出来,对你的观点表示赞同:“这样牵手确实更像是社交舞跳舞的手势,平时情侣不会这么做。”

 

你不会跳舞,或者说你想会跳舞,但奈何你的四肢在跳舞这方面实在是有些难以协调,用凡妮莎的话来说那就是看你跳舞大概是在看人类早期驯服四肢录像。但是偶尔会有些应酬让你不得不学会这种社交舞,为此你曾和里一起进行过为期几周的特训。说是特训大概是有些夸张,说白了就是每天都会抽一两个小时进行社交舞的练习,里来当你的舞伴,在指导你姿势的同时负责承担来自你出其不意的攻击——当时里可没少被你踩脚,现在想来他这么会玩踩影子搞不好有部分原因是当时被你练出来的。

 

你对于那次特训的记忆几乎只剩酸疼的肌肉和僵硬的身体,以及每次踩着里后说的对不起,里则从来没有怨言,就这么陪着你练到你起码能控制住自己的双脚不再去踩人。现在在应酬面对一起跳舞的邀请你已经不会再恐惧,你比起当初已经熟练了很多,不会再有跳完一支舞就满头大汗浑身紧绷的状况了,但偶尔,你也会产生可以再和里跳跳看的想法,莫名会想起那时一起特训有些丢脸但心情并不沉重的日子。

 

里的询问打断了你的思绪,他问你在想什么,你将自己的所想告诉了他,里听完后的感言则是当时被你踩得确实很痛,虽然自己是构造体但甚至都产生了要不要用冰敷一下来消肿的错觉。你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里的小腿,让他少瞎说话,旋即把话题转移回来,对于怎么牵手才像情侣这一议题发出挑战。

 

里表示自己有个提议,然后摊开了自己曲起的手指,你学着他的样子照做。接着里移动了一下自己手掌的位置,本来斜着堆叠的双手现在手指紧挨着彼此,你的手指对着里指间的缝隙,里的手指则对着你指间的缝隙,然后构造体的金属指节慢慢挤入你的指间,凉意从你的五指分别传来。最后里的手指弯起,你也如此,你们将彼此的掌心牢牢握在了手中。

 

十指相扣?你发问,在握住的瞬间脑内自动蹦出了这个词,里点了点头。

 

现在你们的手是紧紧牵住了对方,无法轻易挣脱,无法被轻易分开,你想这好像确实像情侣牵手的感觉了。只是牵手之后要怎么做,你不清楚,于是乎现在你和里就这么一块坐在沙发上牵着手靠在一起,你捏了捏里的手,里也会捏捏你的手回应你,你用手指在他的手背上随便敲几下,里也会模仿你刚刚的行为敲回来。你和里这么一起玩了一会,接着你发现,里的金属皮肤不再传来凉意了,现在的你们互牵的手,疑似共享着一样的体温。

 

为了适应牵手的感觉,也为了让你们看起来更像情侣,现在你和里算是一有机会就牵手。坐在一起的时候互相把玩对方的手指,走路的时候牵着手一块匀速前进;可是不是每个场合都能牵手,一直牵手也很奇怪,你和里就开始挖掘可以用手玩的游戏,例如一人拍手另一方在快要被拍到的时候及时收回手免得被拍到的反应力游戏,或者是两手的四指握在一起用大拇指打架的游戏,至于这么玩的理由,大概是为了更快适应彼此手的触感。

 

不得不说,和里牵手并不是一个让你排斥的体验,不如说你还挺享受的,特别是让里的手能变得和你一样温度的感觉让你觉得非常好玩。所以现在就算是在私下只有俩人的时候,你们也会牵起手,有时候里会主动朝你伸手,有时候是你直白地告诉他你想牵手,有时候只是你们的手背碰在了一起,然后颇有默契地变换姿势,指间容纳对方的手指,变为十指相扣的状态。

 

你拉着里在街上漫步,在夜晚的街头奔跑,跑累了就直接倒在草地上,手也不松开,里则眼疾手快地先一步抱住你充当你的肉垫倒在草地上。每次你们俩一块倒在草地上,里都会抬手捏一下你的脸让你不要这么胡闹,万一磕着脑袋不就麻烦了,你则趴在里的身上笑出了声,金发青年知道自己也拦不住你,最后也只会露出无奈的笑容又点了一下你的额头。

 

你将自己喜欢牵手的事情告诉了里,你告诉里你喜欢和他牵手,喜欢感受金属手传来的凉意,喜欢让里本来微凉的肌肤变成和你一样的体温。里对你的发言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问你知不知道拥抱会有类似的效果。

 

里的说法引发了你的好奇心,你站起身,和里面对面一块站在路边的路灯下,伸开双臂,然后一同将对方拥入怀中。有些怪异,你和里很少这么拥抱过,他会抱起你,会把你抱在怀里,但是这么面对面拥抱确实是罕见的事情。虽说怪异,但拥抱和牵手一样你并不觉得讨厌。你的鼻腔中满是里身上的味道,这味道你非常熟悉,是里常用的洗衣粉牌子的味道,还是你们一起去超市挑的;脸颊和脖子上的肌肤能感受到自里发尾的触感,隐隐有些发痒;耳边唯能听到的是自里的呼吸声,洒出来的热气打在耳垂上;这样的拥抱让你感觉安逸舒适,但也莫名开始感觉整个人有些发烫。

 

你想松开手,但你未能感觉到里有松开的意愿,好在你的理智及时将你拉回了正规,让你对里发问,问他类似的效果会是什么效果。你的提问让里的身体僵了一下,接着你听见他说,拥抱三十秒以上的话会让俩人的心跳同步。

 

听起来很有趣,保不准也是真的,可是里是构造体,在你所学的知识中,核心动力是无法跳动的。你轻捏了一下里的腰,控诉他骗你,你的袭击让里缩了下身子,松开本来拥抱的姿势。你们回到了一开始面对面站在路灯下的姿势,你对于里的说法提出了异议,而以理性著称的里这次却和你持有不同的意见,反驳你说可能会是真的。

 

那么你的核心动力跳动了吗,你凑上前,尝试从里的神色中读出一丝说不定在忽悠你的痕迹。里没有躲开,贴上你的额头,反问你在和他拥抱的时候没能感觉到吗,说不定已经跳动了。

 

跳动还是没跳动,时至今日依旧是未解之谜,但那天你在白色的路灯下捕捉到的里发红的脸颊,你想起码让俩人的体温相似的效果说不定有的。

 

 

 

其实这么多环节中,你最担心的是被问起问题的话该怎么回答,但是真和里坐下来互相一盘算,发现你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该知道的你们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你是真的不知道,但是里是知道的,毕竟你曾脑袋一热答应了里他可以将你的数据全都数据化归档。自那一刻起,你发现你做什么都真的完全逃不过里的眼睛,不管是去哪摸鱼还是躲到哪里做什么,里都可以将你找出来,或者用他的说法只是合理运用数据进行了推演得出你的行动模式,然后再根据罗列出来的可能结果来找你。久了你也发现自己确实跑不掉,索性就光明正大地当着里的面摸鱼,或者抓着他一起出门散步,真被上面或者赛利卡抓包了起码还有人给你垫背。

 

除此之外,你们的日常好像就没再产生什么变化了,真要说不同于以往的,大抵是你可以用着“情侣”的名义去提出更多的要求。喝奶茶看见买一送一就走不动路,毕竟上面写明了情侣买一送一这个便宜不赚可就亏了;在便利店的扭蛋机一起打赌能扭出什么图案的时候,就算输了你也可以用情侣不应该算这么清来逃避请客的惩罚,但要是里输了就要厚着脸皮说是人就要愿赌服输;有想吃的甜品拜托里帮买回来,看他还不答应就要加上情侣就应该互相关照,买个甜品而已,让女朋友解解馋这不天经地义。

 

凡妮莎曾调侃为你们过于粘人的情侣,到哪里都是俩人一起,工作需求就算了,日常出门也一块,真就天天约会。

 

两个一起出门就是约会吗?你问里。

 

我觉得不是,里回答你。

 

那我们这么一起出门算什么?你接着问。

 

算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再次回答你。

 

那么情侣的日常生活也是这样吗?你想这么问里,但是你没问出口,你感觉再问可能就要撞破什么了。现在所有不知情的人都相信你和里是情侣,有时候你都会忍不住开始想,要是你和里真的是情侣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似乎会和现在一样,似乎也会产生一些细小的区别,但无论是不是情侣,不变的是现在你的身侧站着的肯定是里,而里的身侧肯定站着的是你。

 

不过你清楚,自己不能陷这么深,因为你们是虚假的情侣,迟早有天会分离,到时候里会找别的人发展一段真正的感情,你可能也会这样,可能也不会,继续过着自己一人逍遥自在的生活。只是让你感到困惑的是,里似乎对此无所谓,或者说他在放任你们的生活交叠在一起,彻底融为一体,俩人的关系线越缠越紧,变成了无尽的螺旋。

 

你想不应当有辽阔深邃的大海就这么莫名被你牵制住的道理,蓝海可以去往任何地方,翻涌的海浪可以去打湿谁人的梦境,暖流可以去承载比起这段虚假的关系更为真挚的感情。你期望里有天能意识到这点,可是内心深处又希望永远保持这样,保持着和里这样安稳可能有些单调的关系,但是平淡快乐的生活。

 

你将你的担忧告诉了凡妮莎,你的同僚这次罕见地没有嘴臭你,只是向你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不问问里。为什么不问问里对此的看法,对于你们这段虚假的情侣关系的想法,对于俩人的关系会以什么形式继续发展,比起胡思乱想,你为什么不去问问里是怎么想的。

 

狗嘴居然能吐出象牙,你不禁感叹,然后采纳了这个建议。

 

你是在一起午夜的散步中问出来的,你问里为什么要为这段虚假的关系投入这么多,或者说,为了你这么努力,努力去当一个男友的形象。

 

你们原先说好过,这段虚假的关系不需要互相勉强,不需要这么努力,只是为了躲过一时的危险,投入太多了不一定值得。当时的你甚至还想要不要起草一份协议书,不过里则说没有必要,你反问他万一大家忘了这事怎么办,金发青年望着你,神色平静地回复说,忘了也挺好的。

 

你没有忘记这件事,你想里肯定也不会忘记,如果忘了大概率是他在装傻。你设想过无数可能的答案,里可能会转移话题,可能会说自己没有这么做,可能会说这段关系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在你们结束表面情侣关系后可以以另一种形式延续。你想过,你猜过,你甚至给这些答案都做了你会这么回应的预设,但是你没想到,里的回答是:

 

“今晚月色真美。”

 

“什么?”你下意识说道,说罢抬眼看向天空。今天的天气是多云,夜空算不上清朗,月亮在哪里都难以捕捉,倒是有不少星星。你又看向里,他没有看天空,那双蓝色的双眼中没有月亮,只有平静的大海和你的倒影。

 

你不是不知道这句话在文学作品中的意思,当上指挥官后是有些文盲,但也还有点知识底蕴,只是你无法确定里这句话的出现和文学作品中所表达的意思是否关联。于是你照着字面意思的理解,指出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但是今晚看不到月亮。

 

里则是指向夜空中的其中一颗星星,跟你说,那是月亮。

 

月亮没这么小,你继续说道。

 

“指挥官,你知道吗。”里以平静的语气叙述着,“宇宙中有无数卫星,它们都平平无奇, 默默无闻,同时还承载着同样的命运——诞生消亡。这些都在时刻发生着,一切如此循环反复。”

 

平静的海掀起浪花,泛起柔软的波纹,朝你翻涌而来,大海从始至终只为一个月亮诞出浪潮。

 

“这颗卫星也同其他卫星无疑,但是我遇到了你,于是现在它被称作月亮。”

 

 

 

“今晚月色真美。”你听见里再次开口。

 

 






 

可以跳过的碎碎念环节:

嗨大家,好久不见,感觉好久没有碎碎念了哈哈哈。

本来是中秋贺文吧,不过最后还是拖了很久才写完,大概是变成晚秋贺文了哈哈。虽然拖着但是这篇也算是滑铲出来的,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如果感觉阅读体验不良好也是我的责任,实在是有些着急了。

难得的碎碎念,大概聊一些近况吧。最近状态说实话并不好,无论是肉体和精神都不太支持我进行产出,甚至可以说就连最基础的生活自理都有些难以支持。可能确实是病得有些重了,沉迷于睡梦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伤口反复溃烂不愿愈合,时间一久我有会去特意破坏正在治愈的伤疤。人体很神奇,新的淤青发绿发紫,逐渐恢复的发红发棕;新诞生的伤口鲜红得像是苹果,正在愈合的伤口黄得像柠檬;结出来的痂红混着黑和黄像油画,流出来的黄水像是冰糖炖雪梨的糖水;被撕裂开后翻出粉红色的肉像是鲜虾刺身,然后泛出血液来彰显生命力;色彩斑斓得像热带鱼群,从身上游过,那一刻我惊觉原来我的身体中有一座水族馆。除去水族馆大抵还有一座影院,一遍遍放映着过去差评如潮的片子。反复倒带,快进,慢放,按顺序播放或者剪辑成零碎的碎片堆放穿插在一起,每一个情节我都倒背如流,每一句话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孤身一人坐在影院中,从不同的角度反复解析这部对我来说的十足的悲剧,为什么影片中这么多人都能因为我的惨剧笑出声,还是说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所以我其实上演了一出绝佳的喜剧?每每从梦中惊醒我就会巴不得将这些不愉快全部遗忘,可是遗忘真的是最好的选项吗?我不知道答案,我想不通,我开始怀疑自己,而在发觉自己连产出都做不到的时候更是加重了自我的怀疑。唯一的爱好都无法好好完成,那么自己还能好好完成什么呢。我的产出能做到什么,堆砌起来的文字能构成什么,里是否真的符合游戏的形象还是我早已让他面目全非,里的这个形象在我的作用下变得是更讨人喜爱还是更令人厌恶。我分辨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

似乎是有些太沉重了,说点别的吧,我其实一直很想出本,然后去漫展。

说来也挺好笑的,作为一个可以说是入宅好歹也有些年头的人,漫展我是一次都没去过,每次说起就是想去,可是硬是没做出行动。但开始产出后又再次萌生了这样的想法,想让自己的文字成为实体,然后去漫展或许能看见原来真的有和我在一个坑的活人哈哈。

不过我想我还没到能出本的地步,至于漫展还得等我有天真的有机会回去的时候才可能去吧。也有可能这两件事我一辈子都做不到,但是人总归有个小小的盼头才能继续前进不是吗,我想大概是这样的。

就先这样吧,希望我还能继续产出,把想讲的故事尽数道出,然后也请大家务必保重。

各位下次见。

 

 



*不抱希望地求红心蓝手,如果有评论的话请务必留下🥺❤️🌹💍评论永远是我继续前进的第一动力



咕噜咕噜咕噜

切开生石花

cp:砂金×穹。其余一切cb。

捏造的2.4时间线之后,砂金接下一桩回收不良资产的案子,却在当地偶遇了穹的故事。

此篇含有大量个人解读。ooc的情节,考据不严谨,暴力与残酷的描写,G向的描写。

全文1.8w。不适者请谨慎阅读。



1.

砂金用尽了剩下的纸张才勉强引燃火星。火苗引着干柴,升腾而起的热量总算叫发潮的岩洞有了点好叫人活下去的生气。

 

那些曾引发了两拨人激烈争斗的文件就这么被吃进火里,拿天价的字眼当养料。火舌打卷,热切地跃动身形散发光亮。橙黄色舔舐着对面靠坐的人形,几乎要和他肩膀下垂的黄色缎带融为一体。

 

与跃动的火光相比,那...

cp:砂金×穹。其余一切cb。

捏造的2.4时间线之后,砂金接下一桩回收不良资产的案子,却在当地偶遇了穹的故事。

此篇含有大量个人解读。ooc的情节,考据不严谨,暴力与残酷的描写,G向的描写。

全文1.8w。不适者请谨慎阅读。



1.

砂金用尽了剩下的纸张才勉强引燃火星。火苗引着干柴,升腾而起的热量总算叫发潮的岩洞有了点好叫人活下去的生气。

 

那些曾引发了两拨人激烈争斗的文件就这么被吃进火里,拿天价的字眼当养料。火舌打卷,热切地跃动身形散发光亮。橙黄色舔舐着对面靠坐的人形,几乎要和他肩膀下垂的黄色缎带融为一体。

 

与跃动的火光相比,那人看着就很虚弱了。灰色的头发被火光包裹在内,呈现一种快烧起来的色泽。砂金觉得眼下的情况是一等一的少见:星穹列车的无名客老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路遇不平掏棍子的随性模样,像是世上没有能让他陷入绝境的困境。有就一球棒,不够就两球棒,砂金料想被他无所畏惧打碎的困难恐怕比匹诺康尼被扎爆的鳄鱼气球还多。

 

砂金有一点愧疚。他的目光抚摩过青年难得沉默、只微微起伏的胸膛,下落到他的小腹:干涸的黑红,热切的殷红正在指缝间争抢地盘。尽管穹一直摁着伤口试图阻止失血,还是不管用。血液连紧急包上的一截布料都洇湿了。

 

血流得很好看。但他之所以会陪这孩子待在这里,用身价昂贵的文件烧火给他回温,只因为对方会伤成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种的祸根。

 

前些日子他接了个风险很高的单子,带着团队来到这个荒芜的行星收割地下脉矿。本来把握脉矿的当地住民就欠着公司的大债,放弃抵抗谈妥了股份。按理来说砂金只是来对不良资产做个验收,顺便清算一下欠债。也不知道风险高在哪里。

 

前面的进程都很顺利,砂金小施伎俩就劝得对方领袖在合同上签了字。在去实地验收的路上他心情本还算舒畅,结果刚到洞口不知从哪杀出来一拨人,穿着打扮像是本地人又不太一样。领袖嚷嚷着这就是那群信邪教的愚民,愚民也不跟他们客气,搬出一套岩洞里有神的财宝还有怪物看守的说辞,听得砂金眉毛一挑。

 

神的财宝他倒是知道,一定就是那珍稀的脉矿了。可这怪物的说法他是闻所未闻。带着询问的目光瞥向一旁哑口无言的领袖,看对方缩起两肩支支吾吾的样子,最后索性铆足力气大喝一声,两拨本来对立的当地人纷纷调转矛头,把砂金和他的团队圈成了笼中困兽。

 

哦,原来是这么个高风险。怪不得欧珀点他过来呢…砂金料想沾上点忌讳的生意就不是太好做。目光隔着玫瑰色的镜片扫视一众冷热兵器的寒芒,把墨镜摘下来哈了口气,擦了擦。

 

本来一个濒临破产的小星球,唯一的资源便是自家珍稀的脉矿。虽然自己无力开采却也不想就这么拱手让人。如果连这点生财之路都被公司抢走,他们还不如不活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托帕屡次嘱咐他,对付老赖可不能拿道理说事。

 

领袖劝他们放下武器,交出合同。只留下砂金做人质就行了,等到公司放弃争夺矿脉,他们自然会放人。砂金的耳骨传来振动,守候的小组长在他耳机里说了什么,于是他微微一笑,只说了句那就没得谈了。

 

噼里啪啦机甲启动的声音,枪林弹雨人群乌泱泱缠斗在一起,多像场烟火秀。砂金心想,这大概是这个快崩溃的小星球最热闹的庆典。

 

当地人有枪,但始终比不上科技发达的公司机甲。子弹敲在小组长的机甲壳上就跟玩似的。砂金本来掐着手表想在一个系统时压制住这场暴乱,结果护住他的盾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破碎声,裂痕像蛛网一样生长。

 

……裂开了。他的盾。砂金不得不被那动静吸引去了目光,从拳头里翻出一枚筹码一枚骰子。看清对他发起袭击的来人后,却兀地愣在了原地。

 

那双金眼在看清他相貌的同时,冰冷的面部表情也化为柔软的愕然。他披着有些滑稽的当地装饰作伪装,才能混进这群乌合之众里。如果没四目相对,不凭那一双太特别的金眼和布缝下露出的一点儿灰色发丝,砂金还真没认出他是谁。

 

砂金还没来得及思考星穹列车为什么会介入公司与这颗星球的纷争,对方抬起球棒,嘴唇开合着正要说些什么。什么利器破空的声音却强硬地使二人拧转了目光。

 

如果那个时候穹立刻抬起球棒回击,一定能一击结果那袭击者的性命。但砂金说不定就会被那要命的镰刃波折,他被穹打碎的盾在刹那间无法重新成型,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刃随惯性要削向他。

 

但穹做了个他都没想到的决定,那小子居然放弃了他的宝贝球棒。金属球棒落地的瞬间,血和某人的温度一齐飞溅到砂金的眼膜里。

 

埃维金人美丽的三重色虹膜被血色污染,只能吃痛地眯起。他没能站稳,就这么被穹扑进了脚下深不见底的坑洞。

 

他被抱得太紧,五感都快被过分的保护压得窒息。只能听见肉体在下落翻滚里碰撞的声音,人吃痛不时发出的几声呻吟。血的腥气差点让他就这么失重昏倒过去。但穹不知是疼狠了还是本能,就近在砂金的脖颈上咬了他一口,这一下把砂金的神智拉回现实,赶在两人要双双撞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上时打了个响指,金灿灿的黑桃盾面碰撞岩壁,响声化为闷钝的落地声。

 

在分开之前穹的手掌都垫在他的后脑上。砂金起身的时候只觉得头晕恶心,但并不疼痛。他身旁的无名客却在放开他后就失掉气力一般,好半天都没爬起来。

 

砂金心下一惊,慌忙把他翻过来。掀开对方染血的衬衫下摆,随着小腹与流淌的冷汗微微起伏的是条怪物样的深疤。血液像抽出了宿主的一部分生气,肆无忌惮地在他的肌肤上爬行。砂金好久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人类皮肉被切开的模样:那些微黄的脂肪与翻卷的粉红色的肉,让他想起多肉植物的断面。

 

同类受伤的模样对砂金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他曾一度对目睹血淋淋的场景感到厌烦,连反胃的生理本能都被消化掉了。

 

但此刻,他正感到某种新奇。那个在匹诺康尼时仿佛有无限精力的星核男孩差点被拦腰切开了,他的伤口正在淌出汁液,砂金说不清那究竟是不是血。但失去那些液体让穹感到干渴和缺氧,于是张大了嘴拼命呼吸,这过程让他失血得更快,于是砂金眼疾手快地伸手,用戴手套的手掌阻止了男孩的自杀行为。

 

像是被某种冲动支配,砂金突然生出无限的好奇心。他用另一只手小心抚触了男孩狰狞的伤口,心想对方应该经历过比这更严苛的痛苦,虽然疼但除了发抖和呻吟,没流一滴羸弱的眼泪。穹在保护他的过程里失去了大部分力气,现在连抬手阻止他的力气都没有,于是这好心查看的行为在砂金的兴味盎然下变成了某种残酷虐待:砂金甚至摘掉手套来摸他受伤的地方。指腹同温热的新鲜血液触碰,未凝固的血混合脂肪流淌的体液挤进他的指缝,黏稠的触感仿佛是沾在手指上的奶油。穹的体温都随着血液淌干了,热切的液体在发冷的身体上爬行的时候,好像有张网把他包覆其中,让他愈发喘不过气。

 

就连砂金为了调节他的呼吸好心盖上的手掌,慢慢也成了扼制住受害者抗议的帮凶。一开始穹还会隔着手套发出些可怕的呻吟,渐渐地连叫喊都发不出,只有战栗愈发微弱。被手套压抑的苦叫慢慢卸力化为只有气息的少许进出。砂金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时,穹终于得到呼吸的余裕,呛咳着扭过头。他的灰发被冷汗湿透,沾湿的尘土就这么把他的半张脸搞得狼狈不堪。

 

砂金摘下血迹斑驳的那只手套,不知道沾上的那些液体有多少是唾液和眼泪。但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忍耐痛苦的表情。他刚刚忍住了没把手指就这么伸进伤口,这样大抵会让穹恨他的。虽然他知道这个特殊的男孩不会因为什么感染之类的原因死掉,但他不该对一个保护了自己的人玩得这么过火。

 

于是他道歉一般收回手,从身上昂贵的衬衫上撕下一块干净布料,给对方做最紧急的包扎。接着他把穹发软的身体扛在自己肩上,对方垂下的手臂蹭到了他的脖颈一阵刺痛,才想起穹刚给他留了个新鲜的齿痕。真是一点都不会让自己吃亏白干啊。砂金好笑地想。

 

他们身处的岩洞似乎是个垂直构造,愈往下愈狭窄。恐怕氧气也没多少。砂金带着瘫软的伤员,最后选定了一处背靠巨石的地方让穹坐下。他起身在岩洞里搜索半天,勉强捡来一些洞口掉下来的发潮的枯枝败叶,又用外套搓了半天才吸收了大部分水分。

 

手上没有多余的燃料,于是他想到了身边唯一的纸张——那份合同。

 

生起火后烤着发冷的手,砂金想着自己真不愧是石心十人开会最喜闻乐见的审判对象。现在他正拿着公司上亿的合同在取暖呢,光是这精神状态就领先其他几人不知多少个琥珀纪。烧都烧了,他干脆隔着火光打量像是昏厥过去的无名客,他脸色苍白,已经很久没动一下了,这实在不是很像他。

 

星核的载体也会这么脆弱吗?他好奇地想。刚刚对穹加害过的手带着满手的罪证凑上去,抚摸他的下颌,从脖颈一路下行,勾住领口往下拉,看到对方胸口处那好像有生命一样的金色瘢痕正顺着穹身体的纹路爬行。

 

星核在保护他啊。一颗足以毁灭世界的天灾,与一具脆弱的人身相融在一起。颇有猛兽被关在狭隘的笼子里伸不开四肢的滑稽感。

 

人类在前者面前的渺小程度简直就像吐息间的一粒沙,但它偏偏很顽强,怎么都碾不碎。这具身体慢慢回温的同时,它的主人也终于取回了意识,开口第一句就是叫他的名字。

 

“……砂金?”

 

砂金愣了一下,也脸不红心不跳地应下来:“是我,朋友。你会出现在这里可真让我意外。”

 

“你没事吧?”

 

嗯?还以为他要记仇一下说点什么呛人的话……结果那对惨白嘴唇里冒出来的问候就像火烧一样灼了下砂金的心,让他的反应变慢了些。

 

“啊……是是,托你的福没什么事。倒是你,”他伸手替穹拨开他粘粘打结的灰发,拇指在淤青的眼角抚摸,“你刚刚为什么要那样做?”

 

“什么……”刚刚恢复意识的伤员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于是砂金摁了下那块淤青,他眼角抽动,记忆才和现实对上号,“啊、嘶……知道了,你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听?”

 

刚刚摔下来脑子一点都没坏,还进步了啊。砂金喜出望外地收回手:“嗯,很好。就先说说你的来历好了,星核君,你来这里做什么?星穹列车又是为什么到这里来?”

 

“好多问题……”穹被砸痛的脑袋像是又发作了,痛苦不堪地收紧了眉头,即便如此还是咬着牙关在给对方翻信息,“列车…列车没来。只有我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委托……”

 

他转了转金色的眼珠,看起来有点心虚地错开目光:“我接了个委托。这里的领袖雇我来驱赶要非法侵占他们资源的坏蛋……我过来看到是公司的人。想着这样的坏家伙,你们那也不是没有,我还揍过不少。就没怎么想直接上手了。”

 

被诓了……真好骗这孩子。如果要钱自己平时给得不多吗?砂金好气又好笑:“先不说那么点钱你……列车的成员怎么会允许你去掺和这种斗争?”

 

“我需要钱,因为一些事情…”穹转回视线,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低头,喉结起伏,“……我没让大家知道。”

 

“我本来想意思意思揍趴那个小组长再劝劝他们……结果听到你的名字,过去一看真的是你。我就,没想那么多……”

 

也就是说在生死的天平两端,眼前的无名客权衡的结果是直接放弃了自己的安危,转而来拯救一个和自己只有一段交情还曾对他出言不逊的敌人……他到底是心大,还是压根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难道是他善心没处发?

 

善良可是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词汇啊。砂金听到这里,视线又重新被红色吸引到他的伤口上,那里的皮肉已经氧化成深色。砂金看着它,几乎是能预见一具失去生机濒临腐烂的身体。可是穹的伤口就像个活物,随着他艰难起伏的吐息,保持着一息尚存的姿态翕合皮肉,缓缓地往外泵出变得陈旧的黑色血液,侵入那截止血的布料。

 

无名客大部分时候确实和善良称得上号。但砂金的本能让他得多想一层。眼前这个思维古怪的孩子,看起来不像是要用苦肉计向他索取什么,毕竟砂金现在唯一的底牌为了给他取暖已经被砂金自己烧了。那么,他要什么?

 

穹看对方托着下巴不说话,只盯着他的伤口看。眨了眨沾血变得厚重的睫毛,藏在灰色绒毛下的金色饱满发亮,他勉强挪动了一下身体,伤口被拉扯使他挤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接着他在砂金的搀扶下调整姿势,躺得舒服些以延缓失血。

 

他就着这个姿态,忽然得以和砂金贴得很近。他带着血腥味的吐息钻进对方领口一点香氛的残余里,砂金抚顺他脑后沾血结块的灰毛时突然察觉到对方脖颈上的脉搏在加快,想到他兴许是紧张。

 

在紧张什么?砂金有些好奇,目光下落,却目睹一双瞪大的金色眼睛。

 

他似乎想张嘴说什么,目光难得变得惊恐不安。两颗圆睁的琥珀却没看向他,砂金顺着他视线的指向瞥去,只觉得方才似乎是忙着追问穹,这才忽略了爬上脊背的寒意。

 

那分明是一头兽的巨大投影。

 

身长……不清楚,但那身形的膨胀程度几乎是让两人拥在一起的影子都显得羸弱不堪。那种庞然大物,恐怕只需轻轻喷出吐息,受了伤的他们绝对招架不了。更别提穹引以为傲的球棒还被他扔在上面了,他现在的力气握住砂金都发抖,更别提拎动大守护者的炎枪。

 

火光摇曳,兽的身形也显得朦胧不定。影影绰绰的姿态仿佛一个鬼魅。穹死死地盯着它的影子,瞳孔像嗅到血腥的猫一样缩紧。他好像是恢复了些许气力,便伸手将砂金的手臂扣住,摁在自己身边。

 

砂金的注意力还没收回来,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身体下沉。这下他们的呼吸终于交织。他清晰地察觉到穹胸膛中那颗凶兽正像目睹了同类似的,擂鼓一样咚咚搏动。分明他也是具人身的弱兽,但砂金看来,穹注视对方的姿态简直就像……

 

家里养的猫在冲不速之客哈气。

 

穹自然没察觉到砂金的走神,只是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安静。大着胆子将脖颈又伸长些,从巨石后往后探去。岩壁上的巨影此时像被惊动了一般,像是脊背的地方开始规律地起伏。那轮廓看着很坚硬狰狞,仿佛有嶙峋的刺遍布它的背脊。

 

霎时间,两人都不由得紧张地收紧吐息,生怕那家伙下一秒就要迈步朝他们走来。穹的手掌有些错落的新旧茧痕,捏紧砂金的小臂时粗糙的触感攥得他肌肤像晒了日光一样发痒。他忍受着这近乎亲密的、越轨的感触蚕食两人呼吸的空间,突然向前倒去。

 

他压在穹身上的时候对方发出一声小小的抽气声。似乎是想惊叫,但声音卡到喉咙就被硬生生截住。他胸膛剧烈起伏,贴着砂金的喉咙上下鼓动,摇摇欲坠,好似地震。穹恐怕是想拒绝他,但碍于更严重的境况,竟还是尽职尽责地搂住了他的脖颈:这残破的身体不知是不是把保护当作一种本能,这时候还想挡在他的面前。

 

砂金忽然觉得,能这样的话和怪物同住一室也不错。好在这样的姿势没能维持多久,那黑影只是呼吸了几下,就隐没了身形。包裹他们的巨大黑暗像日出时分的薄暮一般褪去,窒息感也随之消失,只有安静的滴水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岩洞。

 

眼前的火光依旧暖和地跳动,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松下劲来大口喘气。这时候砂金才看清他脸色惨白的模样:“吓死我了……”

 

“还以为真会过来把我们吃了。砂金,你也看到了吧?那恐怕就是当地人说的……看守神的财宝的怪物。”

 

原来他是真的在怕啊。砂金出神地想。意识到自己还失礼地靠在对方怀里,他赶紧起身,好整以暇地替穹理好被揉皱的衬衫,顺带把他脖子上挂的被摔得七零八落的当地饰品给扯断扔到火堆里。火舌欢快地吃下养料,烧得更卖力了些。

 

“我本来不相信有那种东西的,”砂金语气平和,倒不像受了惊的样子。他在穹身边坐下,“毕竟这里的人都很狡猾,我不敢说他们是不是想编借口,使我们不敢靠近这座脉矿。”

 

“你为什么要拿走他们的脉矿?”穹提问。

 

“他们欠了公司的钱,只能变卖家产抵债呀。朋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话托帕也跟你说过吧,她说的话是不是比我可信一点?”

 

砂金满意地见到对方瞳孔缩了缩,似乎是被伤到一样要反驳他。他坏心眼地没给机会:“而且,公司可不是白拿他们的矿。我们可是签了股份合同的,你对我们的股份制应该也有所了解吧?匹诺康尼的股东、晖长石号的船长先生?”

 

“不过托他们的背叛,现在合同只是一捧灰了。”他冲那堆火扬扬下巴,身边的男孩就像是吃了苦胆一样扭曲了面色。砂金一套输出言之凿凿,饶是穹再善辩也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垂头丧气地叹气。

 

“……我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他们竟然是一帮不守信用之人。”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咬牙道,“我的委托费恐怕也没了,居然让我白干一场!”

 

都差点被人家腰斩了还念着那点塞牙缝的委托费呢?砂金好笑地贴过去,从自己的右手摘下一枚青金石戒指,套在穹的指根:“要那点钱还不够你塞牙缝呢。来,这是我的报酬,先给你个定金。”

 

“就当你舍身救我的感谢啦……等我们脱困,我再给你更多。”

 

穹愕然的表情和手上闪亮的宝石一齐被砂金更漂亮的两只虹膜收进眼底。他光是靠近,穹就会不由自主地收紧气息。砂金想搞清楚他到底在紧张些什么,于是又靠近了些,肩膀摩擦肩膀。

 

没想到这个暧昧的距离突然被穹的举动打断。他把戒指从手上摘下还到砂金手里,又摇了摇头:“我不要这个。”

 

“我救你,只是为了救你而已。”他长舒一口气,仿佛这样才安心下来似的,“砂金你对每个救你的人都要摘戒指感谢吗?一只手给得够吗?”

 

好呛人。尽管知道他没什么恶意,砂金吃了个瘪,忍住额头跳青筋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收紧手心,一边说着“好好”一边挪动身子拉开了距离。静默的空气一时凝固,半晌穹才指着头顶,开口打破尴尬的氛围:“天快黑了。”

 

砂金抬头看向那一方小小的天空:星球没受工业污染,大多地貌都保持着原始的野性姿态。就连这慢慢攀上青色的天幕上的星子都多得很诚实。砂金心想是时候思考脱困的方法了,毕竟穹还受了伤,他们也没法不吃不喝地一直待在矿坑里。

 

何况,背后还有一头不知其貌的凶兽在候着。砂金不知道当地人有没有进献过贡品,如果没有,那它一定饿极了。

 

想到这里,他一边说着“等我一下”一边起身,向有光的地方摸索而去。

 

2.

半刻钟后,砂金接过无人机上拴的布包。拿出几块压缩饼干和瓶装清水,以及冲泡式的代餐粉,回到原地蹲在穹身前:“只带了这些……毕竟我们没想待太久。你将就一下吧?”

 

穹点了点头,看着砂金把用水泡软的饼干捏成小块塞到他嘴里。压缩饼干有着像是刷墙用的漆块那样的味道,吃得穹直皱眉头。但他没说什么抱怨的话,在砂金把冲成乳白色的流体状代餐粥递到他嘴边时,也说着“谢谢”然后低头啜饮。

 

砂金把代餐粥喂给对方补充水分。自己则坐在一边生啃剩下的压缩饼干。穹对他眼睛眨都不眨把石头一样的代餐棒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觉得叹为观止。

 

砂金刚刚摸到了一处勉强能连信号的地方,和手下员工取得了联络。他的小组长告诉他,和当地的冲突已经被他们镇压,两边领袖也被看管了起来。只是他们探矿的设备都被当地人悄悄做了手脚破坏掉了,一时半会没法下来救援他们,只能先空投些物资来应急。

 

砂金简单描述了一下现状,又问公司的支援什么时候能到。得到的答复是跃迁最快也需要一天半。

 

一天半,希望穹能撑下去,也希望那怪物没饿得那么厉害。方才它明明有上前的意图,不知为何却又缩了回去。砂金搞不清楚原因,姑且判断它是怕火。

 

简单无味的吃食虽然寡淡,但也算是填了肚子。砂金从剩下的物资里翻出一个简单的医药包,里面只有一些纱布消毒喷雾以及钳子缝合线之类的,看起来是应急用的东西。但聊胜于无。为了让穹多撑一会儿,他起身打算给穹重新消毒换上干净的纱布,至少比随便包扎的布好受。

 

正当他小心拆掉那快和皮肉粘到一起的黑红布帛时,刚刚还一声不吭的穹突然开了口:“砂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砂金抬眼看他。

 

“伤口,你帮我缝起来吧。”

 

饶是砂金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也滞了一瞬。他拿着喷雾的手还悬在半空,左手在剩下的药包里翻了翻,只翻出一片麻醉药片。

 

这可不够让眼前有成年人身形的星核进入无知觉的状态。穹看着他难得慌张的动作,脸色依旧像平时那样,唇线平淡地抻平:“没关系,不会死的。”

 

“不是,你恐怕不死也会痛休克。这里有止血的喷雾,喷上至少能撑……”

 

“听我的吧。”穹金色的眼珠带着十二分的信任,紧紧盯着砂金被惊愕占据的脸。语气像是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缝起来,好得更快。”

 

“…………”

 

砂金没有反驳,也没有继续放任慌乱打破他的矜持。他反倒释然地笑了:对了,这样才对。这个对自己近乎残酷的态度,这张事不关己的脸庞。

 

这才符合他对寄宿星核的怪物会有的冷漠本性的想象。

 

于是他发出很轻的一声喟叹,拇指伸进对方乖乖张开的嘴里压住舌根,把麻醉片送了进去。两眼都带着微妙的笑意:“这一片恐怕只能让你感官变得迟钝。但依旧会疼哦。”

 

“星核君。我很好奇,你究竟能忍受多少疼痛呢?”

 

穹喉咙上下滚动咽下药片,张嘴咬住他递来当垫片缓冲的纱布,眨着清明的金色眼睛回望他。砂金意外地没从那双眼里读出别的情绪,他的信任竟就只是直白如水的虹膜停驻,然后点点头,一只手往后悄悄捏紧了身边一块圆润的碎石。这就算是答复了。

 

砂金了然,拿起手术钳。他对缝合伤口并非毫无经验,还没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时,砂金曾数次为了活命自己缝合被切开的伤口。他好运加身却也抵不住对自己的安危毫无分寸的博弈,数次把自己的性命当赌注押上桌,免不得要滚一身伤才能从泥沼里爬出来。

 

他曾为自己一针一线缝起裂开的肚腹。当然是吃了足够的药片的情况下。在感官都被屏蔽的机械手术中,他注视针线把破布一般的身体再合起,这样他又会奇迹般捡回一条命。过程就像缝好一个坏掉的布偶。

 

尽管给别人缝合还是第一次。消过毒的缝线被钳子嵌入深色的皮肉时,他明显感到从眼前这具身体传来的压抑不住的战栗。为了让砂金不会被干扰,穹咬紧牙关,带血的津液在纱布上洇开粉色的湿痕,硬生生把这点本能反应也咽了下去。吐息急促而湿润地洒在砂金头顶,很脆弱的模样。

 

他想象不到那种疼痛,只能去用别的疼痛来代替共情。砂金不禁回想,这样的经历是他前所未有的。曾经他还是块羸弱到被摆上餐盘任人宰割的肉时,奴隶主要他证明自己比肉块更有价值,不由分说把他丢进了角斗场,要他杀死排在自己面前的34个人。

 

多么残忍,像是戏言一样的要求。砂金,不,35号刚迈着剧痛的脚步走进角斗场时,他曾一度是绝望的。那34个,哪个不比他强壮,哪个不比他更有胜算,他们对付这样一个羸弱的少年,甚至不需要集合起来群起而攻。却也正是这样,他们才丢了性命。

 

35号把锁链紧紧拴在自己手上,像是保护,又像是要约束起自己的人性,这样他才能活下去。他想。杀人并不是一夕之间的事情,要一直忍受骨头断裂的声音,以及喉咙变嘶哑的恳求敲打神经,远比肉体之苦来得撕心裂肺。35号还能感受到那些的时候,这过程一度变得很漫长。等他彻底感觉不到血液飞溅以外的触感,这过程又变得很快,就像一阵风吹拂家门口铃铛的声音。或站或立的人在命运面前如同多米诺骨牌散落一地,而他越过那些支离破碎的肢体,仿佛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个完整的人。

 

只剩一个的时候,他走到那人面前去,对方举着一把卷了刃的刀。拥有利器即使卷了刃也比他强多了。他只有双拳和血迹斑斑的锁链,沾满了人的脑浆和性命。但对方只是徒劳地举着刀,浑身都在发抖,他哭得满脸都是涕泪,看35号的眼神仿佛像是在看索命的恶鬼。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你都杀了那么多人了,那么多……你把他们都杀了啊!!”

 

对,我是把他们杀了。大家都很想活下去,但我比他们更想活下去。

 

现在只剩一个我就赢了。35号想象自己只是在替姐姐砸开一枚核桃。于是他冷淡地抬起手,他的拳头正要重重砸下去,对方终于像是崩断了最后一根弦,发出待宰牲畜一般的惨叫。

 

然后他举着的刀割了自己的喉咙。血飞溅到35号的眼角,像流泪似的滑到下巴。他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他不理解。

 

那个时候,他蹲下身子去捧着那颗几乎尸首分离的头颅,突然像充满了无限的爱那样抱在怀里。他不理解。他不理解为什么要用这样大的力。他不理解为什么要自顾自死去。

 

他突然很想拿来针线,像母亲给卡卡瓦夏缝衣服那样缝起眼前这人的声带,他要问他为什么,问他为什么不反抗而是要自裁,为什么不活下去继续受苦。像分离献祭的牲口的头那样让他人头落地,35号突然觉得自己的记性变得不太好了,因为他看着自己满是疮疤的手,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

 

记忆被发黑发红的缝线串起来,滴血的丝线仿佛从身体里抽枝出来的新芽。尽管把那被寄生的男孩折腾得从喉咙不断发出难忍的呜咽,这却是要他活命才让他受苦。他大汗淋漓,嘴唇用力咬得几近惨白,定睛看着砂金的双手捏住泛着银光的手术钳,在他的伤口进出,神情近乎漠然。

 

穹的心力都分给了忍受痛苦,没法腾出直觉来捕捉砂金手上微不可察的战栗。这一刻他们好像是融为一体了,从未如此靠近,如此交心。砂金共情着这个男孩的痛苦,穹忍受着这个男人的恐惧。愈来愈浓郁的血腥味在无声蔓延,砂金近乎痴心地想,如果他刚刚在下落的途中断了那么一两根指头,那他会很想试试把断指缝进穹的伤口里。看看他们的血肉会不会为了活命互相吞噬,互相残杀。就像他们自己所做的那样。

 

砂金干脆利落地打结再剪断线头,连着那些冒出他精致皮囊的黑漆漆的想法也一齐切断。止血,包扎,一圈一圈包裹的纱布像用胶带黏合坏掉的玩具,让男孩的身体终于没那么摇摇欲坠。穹停止了战栗,鼻息虚软地进出,他半睁着瞳孔涣散的眼睛,伏在砂金的肩膀上对他说谢谢。

 

砂金摸着他汗湿得像刚下水游过泳的额头,赞赏他,你可真了不起,可真是个好孩子呀。

 

穹听不懂他的夸奖。他又累又痛,一直使力紧绷的左手终于松下劲来:砂金看到他手心掉下哗啦啦的碎石。

 

3.

他们互相依偎着勉强过了一夜,第二天砂金的人又送来一些物资,这次有更多的食物和水,还有药。砂金欣慰地带回这些活命的宝贝,却发现本该恢复气力的穹把头靠在一块凸起的石壁上,气息开始变得绵长而虚弱。

 

砂金吃了一惊,上前一试才发现对方浑身滚烫。

 

不知道是感染还是受凉,也许两者都有。穹发着烧的脸上是病态的绯红色,他还保持着警觉,被砂金的动作惊醒后睁大了眼睛来看他,看清对方的脸才松了一口气,吐出一句带热量的没头没尾的话。

 

“…你看着好慌……别慌……”

 

砂金张嘴想要说什么,穹却伸出手来,虎口圈着他的手腕握住,灼烫的手心让砂金感觉自己被一团火烤着。穹摇摇头,说:“别慌,害怕的话会把它招惹来的。”

 

它?砂金想到他们身后不知真身的怪物。

 

脑子异于常人的星核小孩不会说谎。他这话只能是从头顶那帮土著嘴里听来的。砂金不难猜想恐怕是对方防备穹会进入脉矿,才编了这么出谎话来让他心生戒备。只可惜穹说完这话就不再动了,他昏昏地吃下砂金喂给他的抗生素,半睁着颓然的金眼,似乎是有话想说。

 

砂金觉得自己突然变得有点软弱,分明眼前的星核虚弱得像个婴孩。如果他想,哪怕是扼住对方的脖颈他也没力反抗。但现在砂金任由对方摆布,把薄弱的耳朵献给了眼前的嘴唇。

 

穹的脸颊很烫,他又开始紧张得心跳加快了。砂金正要转头看看他的脸,就听到他冒出一句:“那个,砂金…”

 

“……我能不能靠着你睡?”

 

他刚刚那是在害羞吗?

 

砂金无来由地冒出这种荒谬的想法。很快他就听到自己欣然答应的声音。伤员靠着自己的脆弱,在提要求上往往是优先的。而且只是把肩膀借给一个为他受了伤的男孩靠一靠,他这样慷慨的朋友怎么会不答应呢。于是他在对方身边紧挨着坐下,穹挪了挪身子,高热的温度从肩膀传来,他抬起手,又添上一句恳求。

 

“我能抱着你吗?”

 

当然了。砂金从容地摊开手,主动让男孩把手臂放到他觉得最舒服的地方。穹小心翼翼地缠着他的腰,像只断了尾巴又折了爪子的猫科动物可怜巴巴地窝在他身边。他蜷起膝盖,让自己尽可能全身都挨着砂金,才肯闭上眼睛放缓吐息。砂金这一刻确信了,他全方面地信任自己。

 

匹诺康尼的事情过后,他似乎已经放下了芥蒂。再加上砂金有意在修补这段关系。对方虽然态度依旧暧昧不清,已读不回,但似乎是默认接受了他的好意。不然也不会像这样把身体的重心都交付给他。他用手拨弄男孩变得干燥的灰发,枯草一样的质感,他想起靠在姐姐膝盖上的卡卡瓦夏。

 

如今他也会想靠在谁的膝盖上好好睡一觉。可惜不出意外,寰宇内应该找不出这个合适的对象。在生意场上获取人纯粹的信任好比在漫天黄沙里淘金,不过,砂金运气总是好的。

 

他用手指丈量怀里这块金子的脸颊宽度,惊讶地发现穹跟刚见面的时候相比没什么变化。他不禁思考起一个可能:这孩子应该永远也不会再长大了。他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年轻,稚嫩,无机质。

 

想到这里他突然错愕,觉得他们两人会在美梦之地见面,也真是奇妙。他差些要以为穹是他临死之前做的一个梦。在梦里,虚无的令使向他拔刀,血红的刀光掠过他的身体,在近乎撕裂的痛楚中,他似乎看到捏着炎枪的穹在向他说些什么。眼神惶恐像淋了雨发抖的小动物。

 

那个时候如果他真的死了,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吧?

 

梦醒了,他还活着。身边的穹却突然战栗起来,像是做了噩梦一样双手收紧,喃喃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字节。砂金侧耳去听,捕获一些破碎的信息:卡,芙,卡。

 

他说不要,不要走,卡芙卡。

 

人在病痛的时候往往容易袒露心声,暴露出脆弱的秘辛。砂金会尽量让自己在无力保持体面的时候选择独自消化痛苦。眼下砂金却不想深究这个孩子和星核猎手那个女人之类的关系,他被一种很奇异的冲动支配,低下头,轻轻用嘴唇蹭了一下穹汗湿的额头。对方终于抖得没那么厉害。

 

和太纯粹的信任共处也会让人变得感性啊。砂金觉得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而他赶在那之前咽下了蔓上他喉咙的苦涩,像他儿时所做的一样。

 

4.

穹在砂金“死亡”后回给他的第一条消息是,回来再跟你算账。

 

他确实也说到做到。在晖长石号上见到以投影姿态现身的砂金时,他抱着手臂很没好气地对砂金的赞美之词呛声。两人一来一回看得旁边的巡海游侠直呼我喵,你俩这么熟?

 

无名客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脾性却一如既往很不好猜。他默不作声地收了砂金好几份礼物,也不回消息,暧昧不清的态度叫人摸不着头脑。砂金本来习以为常。为了未来和列车打好关系,一点小钱送就送了,他也不在意。

 

直到有天他回到办公室,助理捧着个小盒子放到他桌上。说是一个灰头发的无名客送来的,本来说是要亲自交到砂金手里,结果砂金因公出差。他干等了半天,说自己手上有要紧委托,只好交给助理代为转达。

 

砂金饶有兴趣地拆开包装,里面是几张照片:看起来是星间旅行的见闻,他见过的没见过的风景。好几张角度甚至刁钻到砂金都一时没认出是在哪里拍摄的。他确实是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砂金想。如果可以给他的眼睛上保险,砂金觉得那会是笔好买卖,翡翠也会喜欢的。

 

然后?总监正带着欣然的表情往下拆,剥开一层又一层丝带和包装。对方可真是小心,这不像他大大咧咧的作风。可是砂金对待这个特别的朋友总是很有耐心,他索性全给撕开了,伸手往里抓握。

 

砰砰。

 

砰砰。砰砰。一颗心在他的手中跳动。本该是人类血管的地方尽数被鎏金色的奇异物质取代,他好似握着一颗长血肉的黄金。金色融化着流动着,滚烫地淌他满手。他差点要尖叫。烧热的金子烫得他痛苦不堪,这是什么酷刑?为什么穹要送这样的东西给他……穹为什么要折磨他?

 

不对,不是这样。穹不是要折磨他。他冷静下来,忽然想起自己在和那男孩分别前曾开玩笑一样地说,我很好奇你那颗心的工作方式,一颗星核代替了心脏,多么稀奇呀。

 

男孩那个时候是什么表情?

 

夜风吹过,砂金被冷汗惊醒。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身边的男孩,但起身的时候耳鸣占据了他的听力。明明穹已经竭力保护他,但说不准在下落的时候总监金贵的脑袋还是被重力摇成了浆糊。还好他给自己的脑袋上保险了,他想。

 

砂金艰难地把自己沉重的脑袋正了位,穹的手臂已经虚软地从他身上滑了下来。此刻那孩子没有一点声响,太安静了,连胸口的起伏都没有。砂金怀疑他现在就是一具尸体。

 

那么代表着,他会永远像这样年轻的想象会破碎。无名客没能达成心愿,在开拓道路上变成一具毫无特色的尸体,这本来屡见不鲜。他会腐烂,血肉模糊地融化在这里。说不定在那之前怪物就会被新鲜血肉的香气吸引过来,用舌头舔舐他的胸口,卷走那颗肋骨下鎏金一样的心。

 

砂金突然感觉难以忍受。他可以面带笑容目送对手在赌桌上被枪杀,身体丑陋地弯折倒地而不会使他的一根眉毛变得扭曲。但他没法对将要在他面前停下呼吸的穹视而不见。于是不管看守的怪物会不会被惊动,他开始大声地叫穹的名字,拍打他的脸,摇晃他的双肩。掐着他轮廓介于青年与少年间的脸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下颌捏碎。

 

他身体里的星核没了宿主会怎样?砂金头回觉得这件事在他预想的盲区内。某种更庞大的未知比肩那怪物庞大的影子,横亘在他们的头顶,沉沉压下身躯。砂金觉得胸口无端烧起一团火,快要烧穿他一直以来穿在身上的这层皮,吞吃他们两个。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

 

卡提卡人的屠刀落下来时,姐姐也是这么对他喊的。

 

而他背道而驰,逃向另一个深渊里。此刻那些压抑多年的、歪曲的仇恨,露骨的杀意,经此多年一滴未减。它们只是被他藏起来了,默默地发酵,浓郁得快从他的双眼滴出来。

 

穹在这个时候胸膛振动。像是终于接收到砂金的声音,他突然呛咳着醒过来。睁开烧热的眼睛去看伏在他身上的黑影。他嗓子都被高热磨成了粗粝的模样,张口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挤出声音。

 

于是他只好努力补救这个支离破碎的现状。撑着发软的身子半坐起来,往日里上蹿下跳精神仿佛没有尽头的无名客,这时候却像被抽干了生命力,只有一具颓软的脆弱身躯,动作都费力。好像个卡壳的人偶。

 

穹试了几次总算甩掉了粘粘着他背脊的沉重感,他终于可以摸到砂金的脸了。他血迹干涸的手掌抚摸砂金冰冷的脸颊,审视对方空白的表情,一时感到手足无措。他实在不知道砂金为什么落泪。泪珠安静地在那张好整以暇的脸上辟开裂痕,只有一滴,穹没费什么力气就擦去了。

 

“……你哭什么…”穹不解地问,“很难过吗?”

 

“我差点以为你死了。”砂金说。

 

“我不会死的。”

 

“谁说得准?穹,你总是像这样,在梦境里我就发现了。明明知道大家都只有一条命,还要去愚蠢地帮别人献身。你没想过有一天你也会死吗?我是说,这一次不是致命的地方,下一次就说不准了。你总是这样,你总是——”

 

砂金被火光噼啪燃烧的响声唤醒过来。他认为自己说不定是被这个囚徒一样的困境给影响,行头狼狈,面部表情失控,就连嘴巴都没管住。

 

但他还是要说下去,哪怕这匕首同样会刺向他自己。

 

“……你看,就连对我也这样。你的信任和单纯简直是猛药一剂。多亏你自以为是的行为,我的脑子没以前那么好用了。我是说,星核。你才是这座矿洞里的怪物。不是吗?”

 

砂金感觉自己的每个字都像在拆对方伤口的缝线。这些话他憋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避无可避地把它们吐成恶毒的刺。在这一刻,他多希望穹那张看似毫无掩饰的面皮底下也藏着怪物啊,这样他就可以把对方的伪装全数剥下来,赤裸相待。他承认自己某种程度上希望,眼前这孩子能和他做同类。不需要共情他的悲喜,只要能看在他努力地苟延残喘了这么久的份上,别带着自己往火堆里跳。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无端受到指责的对象终于开口:“砂金。”

 

“你害怕我死吗?”

 

“……”

 

对方没有回话,穹又坐直了些。为了这个疑惑,他又能从身体里腾出些力气。于是他伸出手捧着砂金湿润了的脸,像砂金为他做的一样,轻轻地吻了吻对方的眼睛。

 

砂金的表情一时停顿。他想要说些什么,但体面的那层皮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穹没有像平时那样面色毫无波澜,也没有笑。他露出了砂金无法理解的情绪,悲哀,痛苦的神色尽数流向他,他似乎是得偿所愿了。因为他的愿望,这个孩子把自己的心剖出来,递给了他。

 

“砂金,”穹又重复一遍,“我不会死的。在你给我缝伤口的时候我就答应你了。”

 

这句话,原来不是他自以为是的笃信啊。

 

“你很害怕。别慌,害怕会把它引过来。”穹这么说着,煞有介事地看向被岩石掩盖的后方。火光在岩壁上圈出圆形的壁障,人们总是取火来为自己壮胆,保障安全,驱赶野兽和恐惧。穹回头的时候,火星正在他的两眼里烧着,金色呈现出一抹橙红的光亮,琥珀的反光那样。

 

“没事的,我会保护你的。我还有炎枪呢。”

 

穹说的话很平常,甚至有点幼稚。像在和小孩拉钩许愿一样。但他直白的话压在砂金背上,不知为何沉重异常。他差点要被压垮,只能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支撑身体。他很少会去主动抓握什么,镣铐的锁链,姐姐的项链,掌心的筹码。

 

好在他终于抓住了一个活物。他紧紧抱着穹,不管他身上的伤口是不是会被压迫裂开,他用最大的力道把这个人压进怀抱,靠在他胸膛沉重地一次次吐气。对方当然也回抱了他,回应是这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砂金知道,他正是利用这一点才会趁虚而入。

 

穹也知道,但他只是埋着头,鼻尖贴着砂金冷汗津津的额心,两颗色泽相异的脑袋蹭了又蹭。他感到从伤口传来的阵痛。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又会活过来了,每一次都会的。

 

5.

太阳升起的时候,砂金料想自己大概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睁开眼却不是被阳光刺痛眼膜,反倒是一道温和的影子笼罩他。

 

穹两手撑在他脸边,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砂金甚至怀疑那双眼睛在自己醒来之前眨都没眨过。仅仅一夜,无名客就恢复了往日那好似无穷的精力,砂金要是提问他说不定会就地做几个俯卧撑来证明自己。

 

“你醒了。”穹总算还是眨了眨眼,证明自己像个人那样会眼睛酸痛。他从砂金身上起来,顺带把他也拉起来,“砂金,快过来。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等等…你要去哪?你的烧退了?”

 

砂金虽然不解但还是被对方拉了起来。尽管没来得及试温,他从相贴的肌肤也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体温。但穹看起来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侧腹上的血迹也已干涸了,只有大片湿痕还能充作他曾受重创的证据。

 

他慌忙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刚想迈步就被穹的力道带了个趔趄。穹看他的眼睛又带着笑了,他的嘴角弯出一个狡黠的弧度,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

 

“我要带你去看那个怪物。”

 

……???!!!!

 

他烧傻了吧?回光返照然后要带自己去送死吗?

 

砂金急忙截住他兴致勃勃的脚步,饶是他再放任星核小孩胡来,眼下也不能看着他就这么傻乎乎地往怪物嘴里跳:“等等、我是说,朋友。就算你现在拿得动炎枪,我能帮你一时,可这坑洞就这么大,我们要是解决不了就往深处躲的话,说不定就再也出不去了?”

 

“和我死在一起,你愿意吗?”

 

“我知道啊。”穹说。

 

“你知道还要?”

 

“对。”他点头,空着的右手自然而然地握住火焰凝聚的炎枪。那实在是一柄很热的活着的火焰,连柴火小小的火光都像是要被这团火夺过去。砂金有些愕然,但穹已经以不容置疑的力道在拉着他往岩石背后走了。

 

“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没事的,砂金。我说了我会保护你的。”

 

砂金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吞咽一口,虽然犹疑,却还是跟上了对方的脚步。毕竟对方都这么说了,他不交付一点信任也说不过去吧?

 

况且,他现在不是那么想早点死了。

 

他答应姐姐,答应了年幼的卡卡瓦夏。活着能做更多的事情。毕竟他都为了活下去做了那么多努力了,再苟延残喘一会儿也无妨。

 

如果那怪物真冲他们发难,他就用上存护的权能阻挡。然后带着穹逃跑……哪里都行,远离危险的地方,他觉得安全的地方。

 

漫无目的地想着,他们一同迈进漆黑的狭隘通道里。离开了柴火,眼前的光源和温度只剩下穹和他攥着的炎枪。琥珀石里烧着灼热的火焰,砂金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柄枪,他还记得自己对他的这把武器说了点轻佻的话呢。

 

“马上就到了,很快的。”

 

没走多远,眼前就开始有了光亮。很快砂金察觉到那是莹蓝色的矿石反光。不远处应该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脉矿。在穹的带领下,视野开阔起来,狭隘的甬道通往神的宝藏,头顶倒悬的大片剔透矿物,与脚下身边反光的宝石色泽的石头,这些无一不是公司想要他带回的财富。

 

但比起眼前的巨额财产,砂金第一眼先看到了淹没在一堆碎石里的一个小小鼓包。

 

那底下估计是个活物。穹回头对他笑了笑,将炎枪平举,一簇火光自枪尖升起。那个鼓包便像是受了惊似的开始颤抖,然后,从中爬出一个满身沾满矿石碎屑的生物。

 

那只是一只洞螈。

 

穹拉住砂金往石壁上靠,用火光驱赶着它,直到那小东西受惊钻进通道。穹将枪尖指向岩壁,说:“砂金,你看。”

 

砂金转动眼珠,堪堪回过神向那边看去:那狭隘的岩壁上火光憧憧,映照出来的赫然是个被拉长的巨物的影子。

 

他呼吸一紧。

 

脊背嶙峋的刺,随呼吸起伏好似有生命的朦胧姿态。他一下子全明白了。这竟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仿佛杯弓蛇影一般的命运开的笑话,让这个星球忍受了多年贫瘠。一度盘旋在当地民众头上,与他们二人战战兢兢相伴了两天的,这经年累月盘旋的恐惧,看守神的宝藏的怪物,竟然就是只洞里随处可见的小生物被探洞人的火光拉长的影子而已。它那么脆弱,甚至不需要他们动手,就被穹挥舞的炎枪吓没了踪影。

 

那庞大的兽影也随之散去。穹收回武器,庞大的骑枪在他手里化为细碎光点。莹蓝色的矿石反光像把他当作一块原石切割开,只有那两只金眼澄明如初:“砂金,我们一直害怕的就是这么个东西,很可笑对吧?”

 

“我早上起来就想着过来看看,这洞里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结果到了这里才发现,大家一直害怕的,也就是这么小的一只动物而已。”

 

“我想他们一定是带着火把下来探洞的时候火光引来了洞螈。结果洞螈的影子吓跑了众人。众人又编造恐惧,吓住了更多的人。”

 

穹又对他笑了:“这么想来他们说得也没错,恐惧确实是会引来怪物。”

 

“砂金,你现在还害怕吗?”

 

他捏紧了哑口无言的砂金的手掌,指腹在他的手上摩挲一阵,带着他来掀自己的下摆。砂金看去,他受创的肌肤借着缝线,皮肉已经相连,出血也止住。穹看上去已经没事了,就像他说的他不会死,这是他许诺过砂金的。

 

砂金看着这一切,这无言却切实发生的奇迹。他突然感到头顶的某种阴霾随之消散,前所未有的清爽回归身体。他走进虚无令使的领域后,带着的也是这样相似的心情。

 

眼前这个人拥有令他也吃惊的磅礴的生命力。仅仅只是触碰他的身体,砂金便感到那种存活的切实感在顺着指尖蔓延:他忽然明白了。一直以来困扰他的,也就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恐惧与不安而已。

 

他也许会带着这样微小如一颗蛀掉的牙齿一样的恐惧,一直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天。但穹总是不变的。他会永远年轻,稚嫩,且回过头来看他。

 

他也许会走很远吧,砂金想。但不会是他触不可及的地方。这个寰宇里那么多流星,还是有一颗会奔着他的愿望而来的。

 

受赐福的孩子于是抬起眼睛,美丽的三重色虹膜即使在一洞窟的宝石丛林里也丝毫不逊色。他弯起眼,突然笑出声音。

 

穹便也跟着他笑了。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矿洞把他们的笑声拉成很多、很多份,仿佛全世界都在祝贺这两人,共享他们的悲喜。

 

他们最后抱在一起,又笑了一会儿。


6.

 

砂金收拾好行李打算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的三只猫糕都被交给了托帕寄养,女同事喜笑颜开地抱着三只垃圾糕,对他说包吃饱喝足的,绝对给他养肥一大圈。

 

脉矿的案子他做得漂亮,靠着他失足坠入矿洞的意外大做文章,为公司捞足了油水。欧珀破天荒批了他三天假。他打算去泡个温泉放松一下,顺便做个调理放松心情。翡翠说得对,他有时候是容易往死里逼自己。

 

星穹列车的无名客带着他走出脉矿后,公司的支援迅速确认了他们的位置。被捞上去接受紧急治疗的穹被带走前还死拽着总监不肯放手,言之凿凿他离开砂金就会死。事实证明他也开始学会说谎了,对此砂金有点愧疚。

 

砂金没受什么伤,就是有点疲惫。休息的时候他顺带听了公司的医师报告,穹的伤情连他们都感到惊讶,只是一两天压根没法让对常人来说致命的伤口恢复到那种程度。

 

他头靠着枕头的时候想,真不能把那孩子当作常人来看待啊。

 

也许应该告诉拉帝奥。一直致力于研究星核的教授一定很感兴趣。

 

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并吩咐医师这件事恐怕关乎星穹列车,一定要保密。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有一半是砂金自己鬼使神差冒出来的念头:他突然很想这个秘密藏起来不与任何人分享。他和穹的秘密。

 

据说穹之后活蹦乱跳地回了列车,跟没事人似的。走之前也没跟砂金来道个别,只是问过他的情况就自顾自离开了,倒很像他的风格。

 

砂金本来想着再见他一面,但想到自己也不知道星穹列车现在在哪。前几天发给穹的消息他又已读不回。砂金拿他没有办法,干脆自己先享受假期,反正来日方长,星穹列车上的无名客总会奔着他来的。

 

只是他也没想到来得那么快。一打开门,一双金眼赫然出现在眼前。

 

“砂金,你去哪?”

 

对方的目光好奇地打量他手上的行李箱,又上下看了看他的行头,托着下巴似乎是咕哝了一句“真漂亮”然后就挪到他的脸上:“你放假了?”

 

“……是啊。我正要享受休假去呢,倒是朋友你,”砂金见状,只好认命一样放下行李箱,指了指对方掖在腰带里的衣角,“伤口好了?”

 

“哦,你关心这个啊?”穹倒是不跟他见外,光天化日地就掀起了衣服下摆。肌肤恢复如初,线也拆了,愈合的皮肉几乎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痕。

 

不等他开口,对方就自顾自解释道:“都告诉你没事的了。我之前在雅利洛-Ⅵ受过更严重的伤呢,胸口被冰锥刺穿过。但我也活下来了,还拿到了筑城者的炎枪。”

 

砂金为星核的秘密叹为观止。

 

真是个奇迹小孩。砂金饶有兴趣地哼笑一声,为他更触碰了眼前这孩子的一步感到某种欣然的快慰。穹倒是对他暧昧的反应没怎么介意,很快就把话题转到来意上。

 

“对了。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穹变戏法一般掏出一个礼盒,递给他。包装以及饰品都和砂金梦到的那个别无二致。不对,他就是见过的,上次穹托助理带给他的也是一样的盒子。

 

“上次给你的回礼没亲自送给你,这次我自己来了,总算把你堵住,时间刚刚好。”

 

轻巧的小盒似乎不足以装下那么庞大的一颗心脏吧……但砂金的心突然没来由地跳得很快。

 

砂金忍不住悄悄吞咽一口,脸上倒还是挂着得体的微笑。他说着“谢谢”然后接下那个盒子,在对方期冀的目光里拆开了黄色的丝带。

 

先照例是一些照片。这次看起来他们到了仙舟,随处可见的机巧鸟和星槎拍了好几张。接着,他在盒子底部摸到一块发硬的冰凉的东西。摸出来一看,登时觉得跳动不止的心停滞一瞬。

 

一颗指节大小的粉钻原石。没经切割,还带着被开采下来的砂石粗粝的质感,仿佛从岩壁上敲下来一块肉。就这么朴素地被装点在礼盒底部。砂金看着它一时没说出半个字来,穹见他没什么反应,凑上来解释。

 

“刷你的朋友圈看到的,你不是想要吗?”他垂着眼睛,“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会缺那么点钱,我问了价,切好的太贵了……只能先把攒的钱拿来买一块原石。要把它切割成什么样,你来决定吧。”

 

“这么一看,和你的眼睛真的很配啊。”穹说着凑到近前,打破安全距离就这么直白地审视着对方的眼睛。末了,他突然正色,手抵在嘴边轻轻咳嗽一声。

 

那是一种仿佛赌上了自己全部身家的赌徒的神情,穹在开口之前就已经收敛了平时不按常理走的性子。在对待这种事上,他毫无疑问是个新手,所以紧张得浑身都紧绷。

 

“砂金,我喜欢你。”他认真地说,“买这个就是为了把这句话告诉你。你收下就是答应我了。所以现在退给我,倒还来得及。”

 

啊,砂金卡壳的大脑重新恢复工作。他不知为何不觉得有多意外,不论是对方还是他的心意。

 

他想之前在矿洞他没受伤是假的,他一定是留下后遗症了。

 

不然在穹的跟前,他怎么老是脑子转这么慢。

 

他一下子全搞明白了。

 

穹看着他的目光慢慢上抬,灰发的男孩还在紧张地等他的回应。他的这份紧张砂金很熟悉的,他怎么会不熟悉的呢?他只是被其他东西暂且夺去了注意力,才忘了读那孩子红透的耳朵。

 

砂金合上礼盒,他摘下帽子拢住呼啸而来的风。贴上对方的嘴唇时他想着,恐怕这次假期得另改计划了。

 

 

Fin.

清月

(叶百)拨雪寻春

*私设百里东君救叶成功,两人住在南诀。

*非典型性治愈梗。抑郁叶x救赎病弱百

*he,改了剧版结局等,私设如山,非喜勿喷。

  

  

  

  

01

  

很多的血。

很多的人。

  

叶鼎之踩着白骨步步走去,手握长剑,茫然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他每走一步,脚下便倏尔生出数不清的白骨铺向前方。

忽然几声雷响,一张面目全非伤痕满目的人脸骤然出现,一道寒光闪过,将那人没有瞳孔的双眼照亮,叶鼎之一怔,手中长剑猛然落到了地上。

  

“为什么杀我!”

  

那人一语方落,所有白骨忽然复生似的站了起来,以一种白雾似的形态在叶鼎之身前身后一刻不止的游荡嘶吼,尖锐的叫...

*私设百里东君救叶成功,两人住在南诀。

*非典型性治愈梗。抑郁叶x救赎病弱百

*he,改了剧版结局等,私设如山,非喜勿喷。

  

  

  

  

01

  

很多的血。

很多的人。

  

叶鼎之踩着白骨步步走去,手握长剑,茫然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他每走一步,脚下便倏尔生出数不清的白骨铺向前方。

忽然几声雷响,一张面目全非伤痕满目的人脸骤然出现,一道寒光闪过,将那人没有瞳孔的双眼照亮,叶鼎之一怔,手中长剑猛然落到了地上。

  

“为什么杀我!”

  

那人一语方落,所有白骨忽然复生似的站了起来,以一种白雾似的形态在叶鼎之身前身后一刻不止的游荡嘶吼,尖锐的叫声交织在雷声里,像是地狱中恶鬼的凄厉歌声。

那些声音重叠回荡在空间中,飘忽而空远,似是窃窃私语又清晰的在叶鼎之耳边回旋,填满了他的所有空间,他想说什么,想说他没有,可却不知为何恍惚间觉得那些声音没有错,事实本就是如此。

  

“你怎么还不去死!”

  

叶鼎之茫然的坐下,他身侧,剑刃正对他的心口,只一按便能鲜血满流。他的手缓缓搭在剑柄上,心道,我是应该赴死的人么?

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似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冷然道,“你便是那场战中唯一该死的人。”

“叶家的仇,你没有报。叶家的罪,你没有去洗。魔教东征是你一人带头发起,陷入万人于不义,叶云,叶家不认你这个败类!”

“刺下去吧,孩子,刺下去才能赎你的罪,刺下去你那位朋友才不会因为你这个祸乱世间的魔头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你应该去死。”

  

叶鼎之愣愣的坐在原地,像是被一只大手无形扼住喉咙,他说不出一句话。周遭天地都在向他塌陷,渐渐交织成一张黑色的网,他像是网里的鱼,等着自己被慢慢困在网中挣扎而亡。

他不知为何生出一种难过,可那难过又倏地不知所踪,叶鼎之缓缓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那些不知姓名的人说的话。

“你说的对。”

“我应该去死。”

长剑抵上心口的前一秒,剑身连着剑柄猛地一寸寸断开,那些似雾似网的声音倏地停止,随后轰轰烈烈的烟消云散。叶鼎之睁开眼,身前身后竟是茫茫然一片白雪,脚下是在空中的一片悬崖,他仰头望去苍茫的天空,眉间尚有一片飞雪顺势停留。

一阵寒风吹过,叶鼎之猛然打了个寒战,这时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身上处处筋骨都是裂开一般的疼。

  

他低下头去,眼下是万丈深渊,再迈一步就能摔的粉身碎骨。

叶鼎之清楚的记得自己应该是要赴死,可那一步却不知何故迟迟未能迈出。他无措的眨眨眼,脸上有水流过,他疑惑自己为何会为此流泪。

  

“叶鼎之!”

  

悬在空中的脚一顿。

好耳熟的声音,叶鼎之怔怔的想,却想不起来是谁在喊他。

  

“叶鼎之!回来!”

叶鼎之张口,他记得这句话的回答,答案是不回来了。

  

可话到嘴边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他怎样也说不出。

他越说,脸上越多的莫名泪痕就流下。叶鼎之怀疑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否则怎会流这般多不知何故流下的泪。

他想回头,想看看那人是谁,怎会这般痴傻,执念救他这应死之人。可又有另一种无形的力量不准他能够回首,甚至逼着他说出那句“不回来了。”

  

他隐约觉得,好像有人一直希望他说出那句“不回来。”

  

可他身在梦里,清晰的发现,自己不想说出那四个字。两个念想在脑海中博弈,叶鼎之咬牙,怎样也没说话。

他怔怔的想,这是为什么。

接着,那种力量忽然用力推了他一把。叶鼎之瞳孔微缩,已然从悬崖上重重坠下。

呼啸而过的风声擦着他脸颊刮过,他在空中漫无边际的下落,准备好了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的前一刻,有人接住了他。

  

“叶鼎之……叶鼎之!”

  

“醒醒!”

  

  

02

  

叶鼎之一惊,无边梦魇顷刻烟消云散,他半个神智尚还在余梦中,那些梦里的寒冷仿佛依旧存在,叶鼎之不由得怔怔发抖。

忽然一种像是木炭燃烧后的温暖包围了他,叶鼎之恍恍惚惚的抬起头,百里东君那张脸在烛火下清楚的出现在他眼前。

  

“做噩梦了吗?”

百里东君手搭在他床沿,先是夺过叶鼎之的手去号脉,号半天没号出个所以然,眉头皱的更凶了。

  

叶鼎之苍白的脸上全是水,汗水和泪水都混在一起,搭在凌乱的头发上,以至于那个人看起来竟然显得有些脆弱。

他眼睛没聚焦,愣愣的盯着他看,良久,似是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哑声道,“我……我怎么了? ”

  

百里东君拿着纸去擦他脸上的水,声音里含着几丝疲倦,闷闷的说,

“你怎么了?本来想喊你起来把药喝了,结果怎么叫你你都不醒,还一直说胡话,听也听不清。再久一点,我就要去请辛前辈回来再给你治一治……云哥……?”

  

叶鼎之身子一软就往前栽,百里东君魂都要吓跑了,忙伸手接住他,将人扶到怀里。

他伸长手去拿椅子上放着的羽缎大氅,随后忙裹在体温低的不正常到叶鼎之身上,紧紧的把叶鼎之裹住。“云哥?听得到我说话吗?”

“……听的到”

  

叶鼎之缩在百里东君的怀里,下意识的攥紧对方的一边衣角,意识渐渐回笼。

他在南诀,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的世界里也还有一个百里东君。

  

感受到身侧人仍在不动声色的微微发抖,叶鼎之暗自懊恼怎么就没能被百里东君叫醒,将他吓成这副模样———这人一害怕,面上就越平静,但心里却怕的都在抖,就像是踩在电线杆上绷紧尾巴的猫。

上次百里东君这么害怕是在什么时候?

  

叶鼎之怔了怔,好像每一回都和自己脱不了关系。

  

他轻轻叹了口气,直起身正对百里东君,百里东君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惊恐的情绪犹在打着转。

叶鼎之冲他苍白无力的笑笑,有些费力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没事,东君。就是睡的太沉了,没听到你唤我……你可别生气啊。”

  

百里东君愣了愣,随后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扣住叶鼎之的手。嘴唇抿了又抿,半晌没有说话。叶鼎之借着光去看,才发现百里东君的眼眶都是红的。

  

“……东君?吓着了?”

  

“没有。”百里东君尴尬的低下头,悄悄按住发抖的手腕。“我没有。”他说着转过身,将放在火炉上温的药碗端了过去,“你把药喝了。”

叶鼎之叹了口气。

  

这副散尽武力又被百里东君为了震断刺向自己胸口的长剑而惨遭重创的身躯一直都脆弱异常,堪堪靠辛百草的药来挽救恢复。久了叶鼎之悲伤的发现,自己身上全是苦药味,怎样也去不掉。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要他命的是,百里东君在得知问题严重性后就没怎么休息过,一天叶鼎之睁眼的时候就没见百里东君闭过眼,更别提他能发现百里东君不在他眼前。久了那个人白皙的脸上都有两个重重的黑眼圈,脸比叶鼎之还要瘦,那少年英挺的气息莫名就憔悴了。

在几次劝解未果后,本来已经寡淡郁郁的一天都不说几句话的叶鼎之难得发了一次火,非要百里东君去睡个好觉。

然而最终并没有什么用,架吵完百里东君红着眼圈依旧固执的当一个窝在他身边的夜猫子,唯一变的是不肯和他说话了,每次放东西都很用力的放下,将屋檐边的鸟都能惊飞。

于是人还得他哄。

  

这是何苦呢。叶鼎之默默的接过药碗,在心里暗自叹息。

就为了一个叶鼎之……值得么。

  

他思及此处,也没了什么喝药的欲望。懒懒的抿了一口,便将碗放下,“太苦了。”

百里东君接过碗,转身不知怎么捣鼓了一阵,又递过去,

“太甜了。”叶鼎之熟能生巧,早猜到百里东君刚刚一定往里面加了糖。依旧只抿了一口就偏过头。

  

“甜? ”

百里东君耸耸肩,“我只是尝了一口这汤药,怎么就又变的太甜了呢?”

“……”

叶鼎之惊异于百里东君居然学会了反将一军,只能缴械投降,面有菜色的在百里东君幽幽目光下喝完一整碗汤药。

他忍耐难闻的苦味,终究还是在满嘴苦药味弥漫开时皱起了眉——虽说他尝惯了苦,可终究还是习惯不了苦。

  

何况这也太苦了些。

  

出乎意料的,有些陌生的甜味越过了习以为常的苦,四下散开来。

  

叶鼎之茫然的抬起头,就对上百里东君亮晶晶的眼眸。他晃晃手里的糖袋,有些期待的道,“我买的龙须糖,好不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在对上百里东君那双熠熠生光的眼睛时,叶鼎之本能的怔了怔,心里待了许久的那团让他无法呼吸的重负似乎在那一瞬稍稍消失了些。

  

“……好吃。”

  

他在百里东君笑意显在眼角的那一刻躲开视线。

“东君。”

  

叶鼎之低下头,轻声道,“照顾一个病人,很费精力吧?天天都得看着他怕他出事,没有自己的自由,还要买糖买厚大氅怕他待的不舒服……”

百里东君笑意刚到眼角,就顿时停住。

什么意思?”百里东君听到话语有些不对,忍不住打断他,“云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鼎之并未及时作答。屋内炭火燃烧,滋滋的响,百里东君的心情随着那火声一同起起落落。

  

“要么……就不治了。”

“你看你也陪我这么久了。”叶鼎之笑笑,“也该去过你自己的生活了。”

  

百里东君愣在原地,良久,他猛然起身,将碗匙乒乒乓乓的扔进木盒里,用力的将木盒盖好。叶鼎之见他沉着脸不出声,刚想又说些什么,百里东君就转过头定定看着他。

“这是你和我说这种话的第三次。云哥,前两次我都没回答你,这次我回答了,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第四次说这种话。”

  

“要想让我扔下你一个人”

  

“除非我死。”

  

吱呀一声,百里东君重重的关上门。叶鼎之透过光影,看见百里东君的身影就在窗户纸上,似乎靠在门窗上面。他费力的起身,趿鞋扶着墙缓缓走到门边,侧身缓靠在门窗上,侧耳悄悄的听。

很安静。

显得门外人捂着嘴努力降低声音的抽泣声都很清晰。

  

叶鼎之一手扶墙,头枕在门窗上,一双没什么光彩的眼睛在几层鬓发的遮挡下显得格外的黯然。

他很想冲过去抱一抱百里东君。

他知道以前的自己一定会这样做。

可他做不到。

叶鼎之怔怔的靠在门边,觉得心像是被一双大手遮住了,只余下疼与沉闷,他几乎难以呼吸。大脑凌乱而空洞,尖锐的发痛。

他甚至有那么一刻想打开门,夺过百里东君的发簪,就这么离开被他叶鼎之带来无数无辜生命牺牲的人间。

  

可他又很快想起,这不行。

他不能死在百里东君眼前,百里东君受不住的。

  

门外,百里东君似是情绪发泄够了,很轻的吸吸鼻涕,随后拾袖在脸上擦了擦,快步的走远。叶鼎之知道他不过一会就会回来继续守在自己身边,如若看见他不披着鹤氅就四处走,一定又要操心。忙一步步走到塌边,仍像原来那样躺好。

  

室内漆黑,只有月亮照过来的光。叶鼎之睁眼望着窗边的月亮,熟悉的疲倦感与压抑又一次毫无征兆的来袭。耳边嗡嗡作响全是梦中那一句话。

“叶鼎之,你怎么还不去死。”

  

旧的心魔消失殆尽,新的心结又已经来临。

  

可是这次不一样。叶鼎之听到百里东君渐近脚步声,缓缓合上眼。

这次他很清醒。

  

他本就不属于这人间,在那场数万无辜之人牺牲的战争开始后,他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里。若他活着,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不公平,对那些失去至亲的人更是不公。

他们需要一个交代。

他也需要一个交代。

  

那百里东君…………

叶鼎之忽然就不再往深处想,紧紧闭上双眼。

  

有人轻轻的掖好他的被子。接着,那个人轻轻的整理好挡住他眼帘的发丝,叶鼎之知道是百里东君。

“云哥……”

百里东君的声音很小,如若他已经睡去,定然是听不到百里东君说的话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明明错的不是你。”

“若是我能早些护住你,不让天外天的人给你练下虚念功,令你入魔,怎会有魔教东征。”

“为什么如今好不容易你回来了,我也护住你了,你却又要离开。”

  

百里东君一下下摇着手里的蒲扇,悄悄扇着正温着明日叶鼎之要喝的药的火炉。叶鼎之背对着他,依旧闭着眼,却忽然感觉到自己脸上流下一道水痕。

他悄悄将那水痕擦干,愣愣的想,我这是怎么了。

  

叶鼎之啊叶鼎之,他默默道,你偷来这些时日,也该走了。

总不能让百里东君一生困在南诀,放弃自己的亲情爱情,留在他这个伤他诸多的人身边吧。

那对他太残忍了。  

  

  

03

如今一切已经安定下来,天外天由玥瑶与白发仙紫衣侯等人夺回大权,领军回归原地,并立誓从此不入北离边域半步。除非北离之人攻入南诀。三方相互制衡,意外的相安无事。


北离也出现兵变,萧若风手下之人与正鼓北离百姓无法容忍萧若瑾的手段,上演黄袍加身之计,萧若风终究不情不愿的当上皇帝。易文君与洛青阳远走高飞,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镇西侯带兵驻守在南诀边境,百里一大家族与往昔叶家挚友的家属皆领兵守在边境处,严防死守。而百里东君则立尽铅华在南诀城池边口为誓,此生不出南诀半步,绝不会让叶鼎之威胁到任何一方势力。

  

南诀,从此成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南诀百姓都敬仰昔日叶氏满门与雨生魔,也都没有为难叶鼎之。南诀高手一应而出,亦守在南诀,时刻留意内外动静。

而叶鼎之,在身体被重创后,彻底成为了窝在府里天天补汤药来维持健康的药坛子。

  

药坛子依旧像往常那样推开窗户吹冷风。神情认真的思索一件事。


从这个窗户下跳下去,摔不死。

对着墙撞过去,自己现在走几步都累,绝对没有那个力气。

找个湖泊跳下去……现在湖面都结了冰。何况府内外都有南诀高手看守,只怕他还没出门找湖,就被带回来了。何苦还有个就没离开过他的百里东君日日守。

把碗砸了划手腕……叶鼎之愣愣想,这招好像可以,但死的有点吓人,也有点痛苦了。

  

那怎么死?叶鼎之认真的注视窗外纷飞的雪,心道,这可真是个难事。

  


他静立窗外,侧身望着窗外茫茫雪色,怔怔思索。一阵寒风吹过,冷的他即使身着羽缎大氅也打了个寒噤。

但他似乎没吹够般,反将头往外又探了几许。

  

百里东君正入屋内,忙将手中药碗一放,上前几步打掉叶鼎之撑窗的手,将被支起的木窗合上,转身有些生气的道,“你怎么又把窗户打开了?”

一边说着一边往叶鼎之手里塞了一个手炉。

  

叶鼎之手指摸索着百里东君塞过来的手炉上的图腾,不禁哑然失笑。

南诀一有手艺精湛又善花卉之道的老者,名为紫泧,百里东君老往他那跑,每每买叶鼎之要用的东西都会找那人买。老人喜雕刻,百里东君便会托老人在叶鼎之要用的物品上刻些图案,自己用的倒是粗糙平常。

怎么所有物品上刻的图案都是一个样,奇形怪状的。

  

叶鼎之一边心里吐槽,一边默默收回手指,平静的道,“哦,我听外面雪声,就撑开窗子看一看。”他对百里东君笑笑,“不是好久没看到雪了吗。这一年你都把我关在屋里,太闷了……”

  

“……不如,你放我出去走一走?”


“不行。想都别想。”百里东君刚缓和些的神色又冷下来,把药碗递过去,“把药喝了。”

叶鼎之嗅嗅药汤,“这又是辛前辈开的什么药,怎么比之前更苦了。”他皱着眉就要将药碗放到一边,被百里东君拦下,“你干嘛。”


“我过会再喝。天天喝这么苦的药,实在没什么精神。”叶鼎之说着就翻过身背对百里东君躺下,“反正东君依旧不放我出去,我也做不到逃了把这药躲开不喝。”


百里东君望着他那裹着里外几层厚大衣棉被的背影,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把叶鼎之关的太久了,让他难得甩一回脸色。

“云哥,虽然我成功护住你的心脉,辛前辈的药也助你恢复了不少。但你的身子还很虚弱,不能去受那些风雪……”


“这样。如果云哥你把药喝了,明日我陪着你去门外坐一坐,但是不能超过一个时辰,好吗?”


叶鼎之闻言,立刻起身,只可惜手臂没有力气,撑着百里东君的胳膊才直起身。他靠在百里东君立刻摆好的枕头上,闭着眼一口气把药喝完。半晌,缓缓道,“我能自己去吗?”

“不行。”百里东君面有菜色的正视叶鼎之幽幽的目光,斩钉截铁道,

“我必须在你旁边。这是底线。”


“……行吧。”

叶鼎之恹恹的躺下,哭笑不得的看百里东君俯身按他头部几处穴位,“东君。你其实不用看我看的这么紧,就像是守在负心丈夫身边的苦命媳妇一样,你……”

他在百里东君眼中飞刀甩过来的一刻立即闭上眼,嘴角方才出现的笑意却没有下去,似是僵住般一直停在嘴边。


过了良久,百里东君轻轻给他盖好被子,悄声道,“云哥?”

叶鼎之并未回答。

他呼吸绵长,似是睡着了。


百里东君悄悄的端起药碗,出了屋,心道这屋里还是不够暖和,火盆又不能多摆,否则门窗紧闭下火盆摆的多了,会出事……还是给他多拿几个手炉好了。


当房门关上不久,叶鼎之忽然睁开眼,随后吃力的起身,运气推穴,随即偏头快速推开窗,朝外将方才喝下的药全部吐了出来,用手擦擦一道吐出来的鲜血。复又一点点挪动身体费力的躺下,平静的望着的天花板出神。

  

你这又是何苦……

叶鼎之目光空洞的望着天花板发呆,默然在心中补完未说完的话。

……救我这样的人。


熟悉的沉重感从心里传来,他闭上眼,嘴边似乎含了一点真正的笑意。


不出意外。这个月月底,他就能走了。

  

也不知为何,他早知道百里东君不会让他一个人去看雪。相反,他话出口便等着百里东君说要和他一起去看。

很多话都是假的。但是想和百里东君去看一场雪,是真的。

看完再走。叶鼎之怔怔的想,我还没和小百里看过雪呢。看完我再准备离开。


04


从叶鼎之醒来开始,百里东君就总觉得有些不安。

  

他扪心自问自己确实容易关心而乱,可却依旧在每一天看到叶鼎之时便会莫名的心慌。

太正常了。

叶鼎之从醒来后所表现出来的一切情绪,都是平静的。


百里东君自然不愿提先前将叶鼎之一步步逼上死路的人和事。他舍不得提,每提一次就好像自己心口先被剜了一刀。何况叶鼎之素来有智谋,若问到如何留住当时没有求生意识奄奄一息的他,只怕自己会露出破绽。

他赶在叶鼎之自刎前一刻看出他的意图,强行将剑震断却也重创了叶鼎之的心脉,和赶来的司空长风等人短暂击退了围攻的几人,将人带走一路杀回的南诀。南诀人仰慕雨生魔之人不少,合力保下了叶鼎之。

然而叶鼎之负伤过重,体内经脉错乱反噬不停,自己也没有求生意识,辛百草都快要无能为力。于是百里东君私自用了天外天的参商蛊虫,参虫种在他体内食他血肉,对应的商虫便能给叶鼎之参虫所食的精血——代价是若不及时根除蛊虫,百里东君便会油尽灯枯。

  

解除方法,辛百草一直在找……

只是解法还没有找到。

在辛百草来南诀为他解除蛊虫之前,他不能让叶鼎之知道任何与如何救他有关的事。

  

可叶鼎之醒来后,不但这些一件也没提,过往相识的一个人也没问百里东君,甚至没有问百里东君怎样带自己来的南诀。

这些答案百里东君早就在心中删减修改无数遍,组成对自己受的伤描述最少的话,等着叶鼎之来问。可是叶鼎之自醒来到现在一月又半个月,从未问过他一次。平静但若的像是一切都未发生一样。


百里东君愣愣的看着叶鼎之,心里只对自己道,许是叶鼎之也已经放下往事,想从此和他平淡度过余生吧。


“东君。”叶鼎之半个脑袋都被厚重的羽衣衣领围住,在雪中眯起眼,轻声道,“你看这雪,像什么。”

百里东君持伞望去,眨眨眼。他的五感随时间流逝已经在慢慢减退,看不太清楚眼前飘过的细小雪花。

“像……像花?你觉得像什么?”


“我觉得……”叶鼎之苍白的脸上神情莫名冷然,“就像是眼泪一样。很多人的眼泪。”


就像那场战争里死的那些人流的眼泪,聚在一起向他涌来。又像是那些战死的人的没有瞳孔的眼睛,一只只正对着他,合着梦里无数次出现的声音,在他脑海里问,为什么,叶鼎之,为什么我们要死。


我也在想为什么。叶鼎之怔怔的想,我也在想我为什么还活着。


有一瞬间他忽然想夺过百里东君手里的伞,将伞面撕碎伞骨取出,对着自己的脖颈狠狠的扎下,血流的越多越好。

可他很快就想,不行,不能死在东君眼前,他经受不住。

他却不知为何不敢再想,他若是死了,东君依旧经受不住。


又或许他已经没有力气想了。


叶鼎之疲倦的垂下眼。这些天他的力气越来越小,精力也愈发的弱了。很多时候只觉得日子过得昏昏沉沉的,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躺进雪地里睡个好觉。


虽然……和百里东君在一起虽似乎能集中注意力片刻,但也集中不了多久。


很多时候他看着百里东君嘴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

就像是隔了一层膜,百里东君模糊不清的声音显得莫名的吵。昨日雪落窗纸的声音吵的他一夜没安睡,呼吸竟也有些费力。叶鼎之缓缓倒在百里东君肩上,闭上眼。


这样好像能舒服一点。


百里东君看着他恹恹的模样,那种不安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他将伞向叶鼎之倾斜些,“云哥,回去吗?”


“不回了,就在这……”叶鼎之快要睡着了,含糊的道,“你先走吧。”

“不可能。”


百里东君见他闭上眼,不想再吵他,便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叶鼎之忽然又出声,“东君……把伞丢了好不好?”


“为什么?”百里东君茫然的看着叶鼎之。

“我想淋一会雪。”


“……你做梦好了。”

百里东君将叶鼎之披着的羽缎大衣又往里拢了拢,小心的将他围在怀里。他比叶鼎之体格小,围不住他,手有些费力的去按叶鼎之的头穴,“你还没养好,不能向以前那样不管不顾。”

  

他话音刚落,叶鼎之就忽然睁开眼,神色不明的望着他。“东君……”

“……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也不值得你这样。”

我可是伤害过你的人啊。叶鼎之怔怔的想。

还不止一次。

  

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执念,以至于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眶都莫名有些发酸。百里东君闻言却只是的轻轻打了下叶鼎之的头,“我乐意。”

“而且云哥,你值得。”

  

叶鼎之闻言,猛然抬头,却险些晃了眼。

茫茫雪色里,苍苍天地间,百里东君周身都泛着柔和的光。


叶鼎之望着他,怔然片刻,随后垂下眼没有答话。过了半晌,他闭上眼,在百里东君怀里微微缩了缩,似乎又睡着了。

可就连睡颜看上去都莫名让人觉得他很疲惫。


百里东君望着他消瘦了不止一圈的脸,与眼下浓重的青黑,愣了愣。

辛百草开的药,分明能让他两个月便恢复气色,血脉流动自如。

为何叶鼎之反而愈发虚弱。

  

还有最近叶鼎之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分明和无论哪个时候的叶鼎之都不一样。明明那个人神智清明的站在他眼前,百里东君却总觉得那个人下一刻就能做出他最不想看到的事。

眼下他时时看着都不能安心,过些时日冰莲草若在南诀云荒山有了踪迹,他还得亲自去取一趟。到了那时可如何是好。

  

百里东君心烦意乱的蹙起眉,内心一万个不想离开叶鼎之半步。

可是冰莲草是世间罕得珍贵药材,只怕不少他国之人会用尽方法溜入南诀夺冰莲草。退一万步讲,就算南诀看守森严,内部高手也不少,若有想拿冰莲草研究的高手,定是会一起去夺那冰莲草。

可若是叶鼎之能服下草药,三日后便能恢复如初。百里东君做梦都想确保叶鼎之能够平安无恙的度过余生,在这件事上绝对不会让步。

如今他的体力越发不如从前,虽然内力深厚尚能撑一撑,可百里东君心里清楚,撑不了多久。到了月底,绝对再难支撑,比当初内力耗尽还会更加艰难。

所以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无论叶鼎之究竟还在打什么念头,他都没有办法再拖些时间去夺冰莲草。

  

他隐约知道叶鼎之如今这般是何缘故。辛百草走前说过,叶鼎之如今心有郁结,某种意义上此症比心魔还要恐怖,药石难医,病入膏肓时可以致命。

“如今能让这小子留心的,恐怕只有你了。若想治好这种病症,也只有你可以尝试一二。”辛百草难得正色的说,“我能治他的病,唯独治不了他的心病。”

  

那个时候百里东君就知道,叶鼎之病了。

  

病因是世间复杂浑浊的人心,与一双双将他推入深渊的手。

可是叶鼎之,从不认为是他人的错。他只会将一切苦果归结到自己身上,哪怕自己也是被伤的奄奄一息的人。

  

百里东君不明白,为何偏偏就是叶鼎之。为何偏偏就是那个本该活在阳光里的人。

为何那些真正作恶杀人于无形的魔鬼最终逃过一劫,于世间披着华美皮囊左右逢生。而那被一步步逼往深渊受一切狡诈算计利用伤痕累累之人,反负起所有罪名,辩解一句都是错。

为何偏偏是云哥。

  

我不允许。

百里东君无措的想,我不允许。

不论如何,叶鼎之都不能再受一次伤。他穷尽一切也要救他,他要留住他,在蛊虫毒发之前。


可是谁能告诉我……

百里东君黯然垂下眼睫,无声的叹息。

我拿什么去留住他。

  

05


会天大雪。


孤零零一间灰石瓦房屋立在蒙蒙天地里,两侧石桩边的几株梅树在风中咔咔作响。屋外冷冷清清,屋里却是摆了数盆炭火,木桌上摆一炉檀香,满含暖意。

百里东君挟一身雪气进屋,快步走到里间仍依在塌上的人身旁,手捧的一盆花卉递到那人眼前,“云哥,你瞧,我在紫泧那买的蕙兰,过些天就能开花了。怎么样?长得好不好?”


素来充斥苦药味的鼻腔中倏忽溜入淡雅新芬的如露花香,叶鼎之本已快要再度合上的眼又又了几分睁开的精神,倦倦的瞥了那盆里的蕙兰一眼。

“好看。”


那蕙兰虽生在小小盆栽中,却是枝干遒劲如拖墨笔法,点点花苞若将飞玉蝶,别有一番洋溢生命气息的力量。

百里东君的脸在蕙兰后面,只露一双睑下青黑明显的眼,瞧上去就觉那人十分疲惫,可眼中光亮却似烈火明亮。


叶鼎之的目光从花移到人身上,短短凝住一瞬,便快速溜回了窗外的无边雪色中,不再答话。他虽盖有棉被,身上却裹着厚厚一层羽缎,饶是如此,那只已现骨节的手还在发抖。


百里东君愣了愣,将盆栽放到叶鼎之枕侧的木柜上,随后便歪身坐到叶鼎之身侧,将袖中呵护许久的小手炉塞到叶鼎之手里,自己那双总是温热的手也覆盖在叶鼎之那双冷似寒冰的手上。他心里有些慌,心道,叶鼎之莫不是知道了?

不对,没人会告诉他。百里东君强做镇定,下巴垫在叶鼎之的羽缎上,轻声道,“云哥,你心情不好吗?南诀新来了群戏班子,要不请过来,我们听一听?”


叶鼎之垂下眼,默然许久,还是取消了甩开百里东君手的念头,轻轻回握住百里东君的手,哑声道,“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累了?”百里闻言忙给他放好枕头,“那你先休息。”

  

“过会我就休息。”叶鼎之看着百里东君一日比一日瘦的脸和一日比一日不精神的眼睛,怔怔想,是不是天天在屋里关着,把小百里关坏了?

“要不……你带我出去走走,涨涨精神?”

“不行。”百里东君又一次摇头,“辛前辈说了,你要…………”

  

“要静养要静养——这是你第八十回说要静养了。”叶鼎之垮下脸,惨兮兮的道,“我已经闲的没事干了。哎,听说你过几日要走,去哪?那你走了后我不是更无聊了吗。”

走走走赶紧走。叶鼎之默默道,走了一切就方便了。屋外会替百里看着他的那两个“高手”就是两个二愣子,最好忽悠。

  

百里东君眯起眼,看着叶鼎之怪异的神情,不情不愿的道,“明天。”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可别想用一些法子来捣乱。”百里东君认真的看着他,“如果有异常,我收到信号就会赶回来。府内外至少有十位高手看管,师父就在南诀边境处四处晃悠,你可别想一些不可能的事。”

  

“……”

叶鼎之耸耸肩,勉强笑了笑,“你想多了。我就是觉得你不在,我一个人待着,挺难熬的。”

  

他原是一句不走心的胡话。可话一出口,叶鼎之觉得有什么从心里溜过去了,有些不一样。可那情绪走的太快,他没能及时抓住它。

百里东君也晃了晃神,随后指了指那盆蕙兰,“那你就养养它。”

  

“……不。”叶鼎之一口否决,“准能让它活不过三日。”

“不行。”百里东君一口否决他的否决,“我会让人拿着养花手册看着你养花,养出事他倒霉。就看你能不能狠下这个心。”

  

叶鼎之一脸黑线的背过身,再也不想和百里东君说一句话了。

好像所有的套路都被对方拿捏了。那还怎么聊。

  

百里东君望着他难得有一回脾气,忍不住笑。他笑了一会,脸色忽然就复杂了,神色莫名的看着叶鼎之,轻声道,“云哥,我是说真的。我不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不想看到的事。”

  

叶鼎之瞳孔微缩,终究未答话。

百里东君怔怔的站在原地,风雪肆意飘落,仿佛都飘落在了他的内心。

  

他走到门边,忍不住回头望。

叶鼎之这次正对他,闭着眼,已经睡着了。

  


06

天上飘着一朵白色的云。

地上走着一只白色的猫。

  

灼热的阳光晒得那只猫气喘吁吁趴在地上。


天上的云见了,于心不忍,悄悄飘过去给了他一片阴凉。白猫很高兴的对他摇尾巴,笑嘻嘻的问,

“你叫什么名字?长的好好看,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云朵!”

  

那朵云淡淡的说,我以前叫叶云。

白猫高兴的说,“叶云,我叫百里东君,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不,我们不是朋友。”叶云冷冷的说,“我现在不是叶云了。我现在是叶鼎之。”

一阵冷风吹过,他变成了一片乌云。

“你看,我现在是一片乌云,再来一阵寒风吹过,我就会打雷下雨,和那些干净的白云不一样。”

  

他说完,又吹来一阵比之前还要冷的风,乌云翻卷着闪电,随后哗啦啦降下倾盆大雨,震震雷鸣。叶鼎之居高临下的看着百里东君,

“你看,那些淹死的庄稼,劈死的生命,罪魁祸首都是我。”

  

他还没说完。白猫就走了。

叶鼎之有些失落,但他顷刻就收回了失落。

走了啊。他想,走了才对。

风依旧在吹,他知道风再吹一阵,他就会被吹散了。从此叶云叶鼎之都消失,落得个干干净净。

  

忽然,风不见了。


叶鼎之低下头,看见那只白猫趴在另一朵云上,摇摇晃晃的挡在他面前,正好挡住了风。

  

“风再吹,你就掉下去了!”叶鼎之急了,“你疯了吗!快回到陆地上!”

“可是你会被风吹散的!”百里东君大声道,“我不会让我的朋友一个人面对这些!”

“我是一朵乌云,一朵给世界带来灾难的乌云,不是你喜欢的白云!”叶鼎之冷冷的道,“你找错人了!”

  

“我没有!”百里东君急急的道,

“是风把你强行变成乌云的。你看,风没了,你现在不就是一朵白云吗?”

“可我变成乌云过。乌云害死了很多人。”

“可是乌云已经死了啊。”

百里东君认认真真的举起猫爪,指着他,“乌云是风吹过后变出来的,现在风没了,乌云也死了。你是一朵白云,你为什么还要陪着死了的乌云一起死呢?”

  

叶鼎之茫然的看着他,想要反驳,却找不出一句话。

风吹过,百里东君晃晃,就快要摔下去。叶鼎之忙拉着那朵承载百里东君的云,带着他降落在地上。

那朵装着百里东君的云在百里东君落地后就走了。叶鼎之刚打算也离开陆地,就发现自己走不了。他被系了一条红绳,还打了个死结。红绳另一端系着百里东君的尾巴。

  

他惊异的回头,百里东君晃了晃那只不知何时系着红绳的尾巴,得意洋洋的对他笑,

“你走不了啦。”

他说着跑过去,举起一把很大很大的伞,把自己和叶鼎之都罩在里面,一双眼睛亮晶晶到看着他。

  

“你看,这样,你就不用担心自己被风吹成乌云了。”

  

叶鼎之怔怔的看着他。

百里东君笑的很高兴,他不明白为什么百里东君会这么高兴。

  

“因为我留住你了。”

百里东君眉眼弯弯的说,“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可是……天上还有很多比我更好的云朵。”

“而且他们一生遇不到那样古怪的风,不需要伞也能一直是白云。”

叶鼎之道,“你很快就会想拥有他们而不是我。”

  

“不会啊。”

百里东君奇怪的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已经有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云朵了,为什么还要其他的云朵?”

“我不是……”

“你就是。”百里东君说,

  

“也许其他人眼里你不是最好最好的云朵,可在我眼里,你就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云朵。”

“我只需要这一朵云,永远也不需要其他的云朵来作伴。”

  

“只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

  

叶鼎之眨眨眼,只想说我愿意。

然而话还没说出口,他就醒了。


叶鼎之有些茫然的睁开眼。

枕边没有人,他本能的起身去寻百里东君,末了才想起,百里东君此刻已经去找冰莲草了,五日内都回不来。

  

他望向窗外,已是茫茫一片夜色。

悉数落在他的身上。

叶鼎之蜷缩在黑暗里,恍惚中又想起那个梦,啼笑皆非。

  

真是奇了怪了。叶鼎之小声的对自己道,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这还是第一次没梦见那些要他死的人。

  

叶鼎之心想,这实在是有些让人不习惯。

  

  

07

  

百里东君走后的第四日,闹腾三日的叶鼎之又一日开始整起了动静。

他靠在塌上,一会让两个看着他的人去拿笔墨他要写字,一会又让他们去带只猫来解一解闷,一会又提出想吃些糕点,一会又说要给蕙兰浇浇水,一刻也不闲着。

  

两个“南诀高手”手忙脚乱的被他指使,还要去问一问附近医师这些糕点能不能让身子虚弱的叶鼎之吃。一个守着一个去问,一个去取糕点一个继续守着,累的都留了汗。

叶鼎之捡着糕点勉强吃了一块,便没了胃口。他抬头望望窗纸外模糊的黑色,疲惫的扬起头,一倒身躺下,随后懒懒的对对面两个已经累的不行的人道,

“行了,二位兄弟。天也黑了,你们帮我去取几个火盆放屋里,就出去吧。”


两个人本就不想再忙了,闻到他这句话,如闻圣旨,忙取两个火盆摆在屋里。

然而叶鼎之又嫌还是冷,反复指使他们多拿火盆放在屋里。最后两个人也不耐烦了,摆了十来个火盆在屋里,然后忙合门靠在门外,生怕叶鼎之又要像前几日那样继续支使他们做事。


叶鼎之的神色在屋里只剩他一人时就冷了下去。

他撑着一侧的木桌缓缓起身,探头去看看屋里的窗户是否已经全部关闭。随后,他悄悄拾起一侧的几根柴火,杵了杵窗户。确认窗门紧闭后,便悠哉悠哉的躺下。

  

火盆里的炭一点点消失。


空气越来越少,他的意识也逐渐模糊。好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叶鼎之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忽地飘了起来,在空中茫然的荡来荡去,只等一阵风过来,将他彻底吹散。

他任由自己的意识逐渐消失,反期望着能自此陷入长睡不醒的梦里,让这些天梦里从未消失过的巍巍亡魂冲过来将他撕个粉碎。


要走了吗。


叶鼎之忽然轻轻的笑了。


也该走了。

  

  

08

  

叶鼎之睁开眼。

  

他身处在一个很黑的地方,脚下是横断天际的万丈悬崖,崖下有一摊黑水缓缓流淌,上面漂浮着层层白骨。他听到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叶鼎之。

他倏地回头,眼前陡然出现了千万张人脸,都是出奇一致的面目可憎,血红的眼球周围全是鲜血。


他们的手都是皑皑白骨,一只只向站在悬崖边的叶鼎之伸过来。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几近凄厉的嘶吼。

为什么不去帮助被灭国的天外天夺回一个家;为什么不去替叶氏满门洗刷冤屈;为什么不去给他们这些没有国土的人一个重来的国度;为什么没有替叶家报仇;为什么为了一己之私挑起战乱…………


都在问他为什么。


就好像他本该如此,本该为了别人的所需所求而活。若不是便罪该万死。


有那么一瞬间,望着数不清向他伸去的白骨,叶鼎之茫然的想,那我就去死好了。一切由此终结,一切从此都会好起来的。

不过是一个叶鼎之不在了而已。谁在乎呢。


他缓缓往后退去,每退一步那些手便愈发猖狂的往前伸去。直到脚抵上崖边的磷石,再后退一步便跌入万丈深渊。叶鼎之停顿了一秒,随后准备再次后退。


“叶鼎之!”

  

他怔然回首。

千尺血水的中心,停了一个手持舟楫立于一叶扁舟之上的百里东君。

  

那人正茫茫然看着他,也轻轻的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信他们的话?”

“如果他们的话你都能信,那为何我的话你从不信一回…………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人在梦里没有顾忌。叶鼎之本能的摇头。

他刚想说些什么,眼前百里东君已然划船站在了渡口,就在他脚下悬崖底部的边缘。

  

“你若是信的过我……就过来罢。”

“叶鼎之。”他听见百里东君定定的说。

“我手有舟楫,身在舟中。我不怕黑水汹涌,舟身倾覆。我只怕你只身一人落得一身伤,还要对滔天巨浪说一句,只是你的错。”

“回来。”

“我要带你一起去这人间。”


为什么?

叶鼎之莫名的留下两道泪痕,他颤声道,为何定要带我和你同去?

  

“因为是你。”

百里东君看着他,没有丝毫犹豫。


他身后那些白骨怨魂……在那人话语落定的下一刻,顿时灰飞烟灭。


叶鼎之愕然回首,前路是皑皑白雪,却无端长出一株株百里东君送给他的那树梅花。

那花叫什么来着?

长寿梅。


他已经习惯性的忘了很多事情,浑浑噩噩只记得何时赴死,脑海里却莫名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长寿梅。


他蓦然回首,看着崖下立于小舟之上的百里东君,轻声道,

”不如东君,我们做一个赌注。

“若是我赌赢了,你许我一个心愿。若是你赌赢了,我许你一个心愿。”

  

百里东君问,赌什么。


“赌我从这里跳下去。”


“你能不能接住我。”


他一语方落,便无一丝迟疑的迈步,一脚踏空,自空中直直坠落。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倏地天旋地转,周遭一切似是光怪陆离般自他身侧略过,他却听到不知在何处的百里东君轻声道,叶鼎之。

我接住你了。

  

  

09

  

叶鼎之陡然睁开眼。天旋地转间他本能的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却真的被人一把握住。

他猛地起身,尚未自梦魇中彻底平静便撞见了百里东君的眼睛。

  

那双眼不似记忆中的澄澈,反而布上了一圈圈的红边,一看就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叶鼎之愣了愣神色,忽然想起,如果不是被百里东君及时发现,自己此刻应该已经死了。


一时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错开。

一个低着头小心翼翼的不敢支声,一个愣愣的看着差一点就见不到的人,没什么神采的目光里尽是疲倦与茫然。

  

“云哥……”

“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摆上那么多火盆,故意关上所有门窗……然后等着气竭而死?


叶鼎之低垂眼睫,轻声道,是。


百里东君默不言语,过了一会,忽发出几句笑声。

叶鼎之抬起头,百里东君看着他,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他一时慌了神,下意识抬手想拭去他脸上泪痕,却被百里东君偏头躲开。那个人背对着他,肩膀仍在颤抖。

“叶鼎之。”他听见百里东君很轻很轻的说,


“你不觉得……你对我太残忍了么?”


“说要死一起死的人是你,说不回来的人也是你。说酒剑成仙的人是你,说已经是敌人的人也是你……”

“说开始的人是你,说结束的人居然也是你。”

“你想生就生,想死就死,想离开就离开,想结束就结束……那我呢?”


百里东君不住的颤抖,他颤声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让我看着你离开看着你去死……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叶鼎之看着眼前人不住颤抖的后背,第一次彻底的茫然无措。他有心想将百里东君拉起来看看,却被对方猛地用力攥紧了手。百里东君将脸埋了进去,不肯让他看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上沾满了水,百里东君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声抽泣。

声音传来的一刹那,叶鼎之心里像是被谁忽然狠狠刺了一刀——那痛苦比往日里所有的痛苦还要疼。

  

他吃力的起身,靠近百里东君,随后俯下身去抱住百里东君比往常瘦削了不止一圈的后背。


他听见百里东君很小声的说,叶鼎之,我不拦你了。

我不会再像往常一样把你关在屋子里不放你出来了,我不会不让你去看雪看花看月亮,我不会管着你一日三餐,一行一动,你想怎样都可以。


你想怎样我都努力去帮你做到,你想什么时候去看雪我都陪你去看,你想什么时候去哪里走一走看一看我都带你去……

  

只要你告诉我怎样才能留住你。


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留住你。

  

叶鼎之手足无措的听着他几近喃喃自语的低声恳求,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很小很小受了伤崩溃无助的孩子。半晌,他哑声说,对不起。

  

“你不要说对不起。”百里东君哑声道。“永远不要说对不起。”

叶鼎之茫然失语,除了对不起,他再说不出其他话。

心里似乎有什么正悄悄的消失,好像是冰雪忽然融化了一点,可是他无法琢磨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百里东君终于不再发颤。叶鼎之默默缩回放在他肩上的手,茫然无措的看着百里东君深呼几口气,随后忽然起身,头也不回往外走。

  

“云哥。你知道我,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

百里东君背对着他,平静的说,

  

“如果你真出了什么事……我不介意一尸两命。”

短短四个字,对于叶鼎之来讲太过敏感。他几乎是本能的眉间一跳,似是一根针贯穿般猛然僵在原地,颤声道,百里东君,你在说什么?

“你拿你的命……威胁我?”


百里东君怔了怔,刚要答话,参虫立刻在他体内重重吸食了他的心头血,百里东君一颤,险些没摔倒在地。

“是。”

他咬着牙尽力看似平稳的一步步走出门,

“我就是拿我的命来威胁你。”

  

叶鼎之怔然看着百里东君走出门外,那人步履不稳,显然没有了力气。那一刻叶鼎之都想跑过去扶住他。

可是百里东君走的太快,他还没来得及起身,那人就消失在他的视野。

叶鼎之愣愣回忆百里东君走出门的身影,就像一只被扔了石子的猫。受了伤仓皇逃蹿。

他最怕百里东君受伤。

可事实证明,每次百里东君受伤,都是因为他……受伤。

  

要么再拖个一年两年吧。

叶鼎之默默的想,先把百里东君照顾好再说。

  

风雪簌簌落下,他枕边的蕙兰抖了抖枝叶,似乎快要开了。

  

10

  

往后一段时日,两人相安无事。叶鼎之喝下了冰莲草熬成的汤,身体慢慢恢复的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百里东君却反而见他见的越来越少,常是常叶鼎之抬头,进门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司空长风看着他,一看就是一上午。司空长风不把他当外人,没事就同叶鼎之闲聊。叶鼎之心不在焉的回着话,原先一天分散的注意力逐渐恢复,全部聚在了“百里东君怎么还不来”这件事上。

  

司空长风对为何百里东君来的次数变少这件事守口如瓶。叶鼎之散尽武功后打不过他,只能闷闷的关在房里,一有风吹草动就探头往外望,干巴巴等百里东君过来。

司空长风:怎么跟个望妻石一样。

  

每当百里东君进来时,叶鼎之眼睛都会不自觉的亮一亮,随后在看到那个人又瘦了一圈的脸后黯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百里东君越来越瘦,明明最让他费神的已经没什么大碍——难不成还有什么事百里东君瞒着他?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问,千方百计的去套话。百里东君回答话时速度比以往慢了些,却是滴水不漏,叶鼎之问的一无所获。

他又套司空长风的话,可算套出百里东君确实有事情瞒着他后——还和辛百草有关后,不知道是不是百里东君又跟司空长风交代了什么,他再找司空长风聊天时,那人被问怕了只是堪堪对他露出一个为难的微笑。

  

叶鼎之看着由三天来一次变成五天来一次的百里东君那双有些呆滞的眼睛,觉得自己急得快要疯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不能告诉他让他知道吗?!

  

百里东君只会在很少的时候看他一眼,也不和他说太多话,说几句便忽然起身离开,走时还不知为何扶着司空长风的长枪。叶鼎之心急火燎的站在一旁,总觉得不对劲,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长风说,这蕙兰几日内就要开了。”

叶鼎之看百里东君神情疲倦的不正常,小心的试探道,“要么东君,你这几天就住在这里,等着看它开花?”

百里东君眨了眨眼,并没有看向他,目光不知道落在哪一处,半晌,轻声道,“不……咳,不用了。云哥看和我看是一样的。”

  

他说完,又止不住的咳嗽。叶鼎之在一旁早就沉下脸,等着百里东君交代到底是怎么回事,总得解释为什么会忽然咳得厉害。谁知道百里东君竟像是无视了他一样,转身就往外走。

叶鼎之忍无可忍,在百里东君转身又要走时一把拉住他手腕,将百里东君板过来正对着他,

“又要走?这才待了几个时辰?”

他本来抑制的火气在百里东君还不肯看过来后彻底喷发,叶鼎之看着眼前人已经有些明显的脸骨,又气又心疼,头一回气的有些发抖,


“百里东君……从拿回冰莲草后你就一直不对劲,一日比一日瘦,一日比一日虚弱——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啊!”

百里东君愣然的僵在原地,目光艰难的寻声落在他身上,叶鼎之正对那双眼睛,后知后觉,百里东君的眼睛几乎失焦。

  

他心里猛然一颤,惊怒变为惊恐,一只手在百里东君眼前轻轻晃了晃。

百里东君没有反应。他眼睫颤了颤,似乎感应到叶鼎之的举动,伸手在眼前抓了抓——抓了个空。

  

叶鼎之的心在那一瞬间随着百里东君扑空的手一同落空。

百里东君看得见。

可是几乎看不见了。

  

“云哥……没什么大事,就是染了一种风寒。”百里东君哑声道,“这风寒不好根除,虽然不传染,我还是怕和你待久了给你染上病根。”

他说着,挣开叶鼎之的手就往外走,脚下是一层台阶,司空长风今日不知何故迟迟未现身,没了习惯的搀扶,百里东君一脚踏了个空,竟直接往前倒去。

叶鼎之几乎是同一刻扑上去接住他,怀里的人手脚都发冷,叶鼎之第一次看见百里东君在他意料之外伤成这样,吓到呼吸都在颤抖。

“东君,刚刚……刚刚是我话重了,我现在去找医师过来,好不好?”

  

百里东君侧耳,勉强听清了他后半句话,几乎是一瞬间失了神色。

这一看不就全露陷了吗?

他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只是记着不能让叶鼎之知道,挣扎着要起身,谁知眼前就忽然一黑。

百里东君身影一晃,倏地吐出一大口血。

  

一时间,叶鼎之所有的惊恐惊怒抖交织在了一起,最后全部化成了恐惧。

他惊慌到快要疯了。

  

如果百里东君瞒着他伤害到了自己,甚至做了以命换命的事……叶鼎之本能的不敢再想下去。

再往深想一步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百里东君不能死。这个念头已经刻骨铭心,叶鼎之从来没想过百里东君会出现这样的事。而如今他亲眼见到百里东君这副模样,重要明白先前百里东君冲到屋里看着自己奄奄一息是何种心情。

他忽然就后悔了。

  

“东君……东君?”

百里东君没有回答。

叶鼎之茫然无措到说不出话来。百里东君倒在他怀里,无意识的皱着眉,脸上全是冷汗,叶鼎之颤着手去擦他脸上的血,谁知百里东君那只已经虚脱的手艰难的动了动,随后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

  

他艰难的睁开眼,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人,恍惚中还以为对面是前些天和自己同进同出知晓一切的司空长风。

“云哥……云哥……”

他意识不清的想,不能让云哥知道怎么回事。

  

叶鼎之红着眼刚用回答,就听见百里东君接着道,

“长风……一定不要……咳咳……不要让云哥知道……怎么回事…………”

他说完,再也没了力气,无力的晕倒在叶鼎之怀里。叶鼎之愣愣的看着他,眼尾越来越红。

  

门在这时不合时宜的开了。

风尘仆仆的司空长风和辛百草站在门边,你看我我看你,尴尬的和眼神与入魔时差不多的叶鼎之对视。

  


11

  

“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鼎之眼中头一回流露出和回南诀前素来狠厉的眼神一般无二的神情,哑声道,“辛前辈。”

  

辛百草觉得,这小孩一字一句似乎都在咬着牙。

  

“人就倒在我面前——您不会还说只是风寒吧?”

  

“这个吗。”辛百草眨眨眼,“要是可以我也会这么说——”

他在叶鼎之即将疯掉的时候及时接上后半句,“不过都到这个份上了,也没必要瞒着你了。我可以告诉你,只是你未必受的住。”

  

“虽然百里东君及时震断你的长剑阻止你自毁。但你负伤过重,体内经脉错乱反噬不停,自己也没有求生意识,我都快要无能为力了。所以……

“所以小百里骗了玥瑶,要来了天外天的参商蛊虫,参虫种在他体内食他血肉,对应的商虫便能给你提供参虫所食的精血——代价是若不及时根除蛊虫,小百里便会油尽灯枯。”

“待你恢复十有八九时,除去商虫,便能助你彻底康复。要想除去商虫,唯一方法就是冰莲草,而这草还能助你进一步恢复元气。至于参虫,一日不除,一日更甚一日的凶猛……”

  

“我已经寻到解药,专门赶来。但你要知道,小百里种下参虫时,并不能确定有解药。”

“长风劝他,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你的命就是他的命,他从前总是护不住你,这一次一定要救你。”

  

辛百草的目光一一扫过叶鼎之屋内的物品,龙须糖、刻有莫名图案的手炉与大衣,以及那盆蕙兰……辛百草都微微愣怔,“叶鼎之,其实我不太明白,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龙须糖,寓意是长命百岁。蕙兰更不用说,别名就是长寿,至于这图案吗……”辛百草叹了口气,

“这叫流云百蝠,寓意吉祥幸福,安乐长寿。”

“听说你一直把他看的比命还重,你真不知道他想怎样吗?”

  

“他将所有的希望与祝愿都给了你。叶鼎之,他只是想留住你。”

  

“百里东君素来是个行大道的人。若你当真内心之路与他不同,他不会做到这个地步。他之所以一直不曾放弃,是因为他一直明白,你从来都是你。”

“他曾经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说天外天之前那位宗主?”

那时已经种下参虫的百里东君耸耸肩,平静的道,“那个陷万人于水火的魔头已经死了,被云哥亲手杀死的。我只知道有一个我必须救的人,叫叶鼎之……也可以叫叶云。”

  

辛百草将这话原原本本的念了一遍,看着面前眉宇怔忡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叶云,有些事是注定好的,并非皆你一人之责,亦并非还需你以命相抵。”

“那个东征的魔头已经被你自己杀死了,所以……”

“不要一味苛责自己。”

  

  

  

叶鼎之几近失魂落魄的走到门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脑海里茫然不住的回想,过往一件件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

  

难怪百里东君一日比一日虚弱憔悴,难怪百里东君时刻不敢离开他后来却鲜少来见他,难怪他在南诀许久,百里东君从不准任何人主动和他提起先前之事……

  

都是因为他。

  

他一个趔趄,堪堪扶住门,耳边嗡嗡作响。都是因为他,只是为了他。

而他却还对那个人说寻死的话。

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听到百里东君在门外很轻的哭声。百里东君,从来不爱掉眼泪,怎么会在对他这件事上情绪失控两回……

他只是想留住他,百里东君险些失去他两次,他却从未想过百里东君会因为失去自己有多么痛苦。

又或者说他潜意识里知道,但满心都是伤疤的人,怎会敢轻易生出分毫奢望。

然而百里东君一次次的,毫不犹豫的告诉他,他于他而言…………比一切都重要。

死生同衾。

  

叶鼎之几乎是昏昏沉沉的往前走,眼前似是被雾蒙住,看不清方向。

  

“云哥?你再往前走就要摔倒了。”

  

似是回过一丝神智,叶鼎之猛地低头,愣愣的看着塌上虚弱的百里东君。

那个人的脸色已经有如白纸,唇已然微发青紫之色,就像是用纸剪出的一个薄影。叶鼎之失神的望着他,缓缓坐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百里东君精心编好这一切,就是不希望他知道。

他绝不再让那人伤一次心。

  

“被你这风寒吓到了,走路没怎么聚神。”叶鼎之红着眼,望着百里东君已经憔悴虚弱到与细柳微风无异的脸,小声道,

“你可得快一点好啊。”

百里东君闻言,松了口气,随后费力的点一点头,哑声道,“过些天就好了,没什么要紧。就是我自己下雪天穿单衣出去飘,结果染了病……咳咳,开几个药方就好了。”

  

他忽然失了声,有些迟缓的往某个方向发愣,叶鼎之茫然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道,“怎么了?”

  

百里东君苍白无力的冲他笑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叶鼎之身后。

“你看……花开了。”

  

叶鼎之回头。那株长寿梅开的婷婷袅袅,其势若伞,粉蒸云霞。

百里东君轻声道,“我从前对这花许过一个愿,如果它在冬天开花了,那云哥就能长命百岁。”

他轻轻笑着,小声道,“我如愿了。”

  

叶鼎之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他愣在原地,看着百里东君那张憔悴却多了一点笑意的脸,心里建起那块高高的城墙忽然全部坍塌,他曾经自以为城墙里冰冷的那个小人在一瞬间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他没有哭,没有闹。只是无言的伸出手,缓缓覆盖在百里东君那只已经瘦的凸显骨节的白手。他的骨架比百里东君大的多,那只收毫不费力的把百里东君的小手包裹住,护在手心里。

  

那只手曾经温暖着他已经寒冷刺骨的手,如今温暖了他,自己却冰冷到快要化成一片白骨。

叶鼎之望着那双手,怔怔的想,他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百里东君了。


“你不是说,如果我出了事,你不介意一尸两命吗?”

叶鼎之抬起头,望着百里东君,那双一贯桀骜不驯的眼睛几乎带了一点怯怯的恳求,

“我以后都走生路,再也不寻其他的路了。”

“你和我一起好不好。”

  

似是万里冰雪忽然瓦解般惊天动地,百里东君怔怔的看着他,不可思议的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为我做的太多了,我想还你什么。”叶鼎之看着他,哑声道,

  

“一个余生……够不够?”

  

风声如唳,叶鼎之的声音很轻很轻。

依旧钻进了百里东君的耳里。

  

百里东君愣在原地,叶鼎之看见他眼里骤然泛出的水光。那个人,明明前一秒还苍白无力的望着他,下一刻竟只因为他这一句话出现了格格不入的生气。

他听到百里东君几近颤抖的轻声说,好。

  

“你不能反悔。”

“我不反悔。”

  

“百里东君……”叶鼎之紧紧扣住他的手,像是溺水之人寻到的一根稻草。

你不能走。

他喃喃道,其实我都是骗你的。我根本做不到离开你。所以你不能走,我受不住。

  

“我在梦里,无数次在一个个梦魇里徘徊游荡,梦里那些人都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家,为什么不帮住天外天到底,为什么不给叶家报仇……”

“可是后来我梦见了你。”

“你也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信你一回。你说你要带我走,你说你不会放弃我,永远也不会。我信了,东君,我真的相信了,没有一丝迟疑。”

  

所以百里东君,我是骗你的。叶鼎之颤声道。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失去一切……

可是我从未敢设想过会失去你。

  

百里东君怔怔的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一点点蜷缩起来,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摸索着方向抱住了他。


那个人怀抱出现的一瞬间,叶鼎之忽然溃不成军。

  

百里东君无声的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很小的孩子。

他轻声说,一遍一遍的说,我知道。


雪和着风声轻轻敲打窗帘,叶鼎之闭上眼,恍惚间觉得好像有谁也这样对他过。

  

那是在小时候,他还有亲人的时候,族中长辈每每见他受了委屈掉眼泪,都会这样抱着他。那时的叶云最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放在了心上。

  

可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12

  

叶鼎之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百里东君带着他初来南诀时下的那场雪。而他却只是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四下风雪纷飞,寻不见百里东君的一丝身影。

他本能的愣怔,随后去寻他,寻到后来几近慌张。


忽而眼前出现一片花瓣。叶鼎之定神去看,那花瓣同百里东君送他的那盆栽里开的花是一种花卉,分明是蕙兰的花瓣。

他也不知为何,下意识的拾起那片花瓣,抬头便瞧见不远处又出现一瓣长寿梅的花瓣。


就这样一步步的往前走,叶鼎之也不知自己走了究竟有多久,数不清的风雪在他脸上身上留下一道道划痕,传来清晰的疼,可他仍旧咬着牙寻着茫茫雪地里乍现的几瓣生机往前走,自己也没能察觉是为了寻求什么执念。


他终于精疲力竭,浑身是伤的倒在雪地里,觉得自己再没有力气迈一步,却不知为何,依旧一点点往前挪,一只负满伤痕的手颤抖着往前探——因为不远处还有一片长寿梅的花。

他固执的想,这样是能找到百里东君的。


眼前景象愈发模糊,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大雪,叶鼎之终于抓住了那片花,随后彻底虚脱的倒在雪地上,慢慢的快要合上那双疲倦的眼。

耳边是呼啸不绝的风声。不知为何,他反而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倏地天光乍现,风雪声尽数消绝,几缕日光打在他的脸上。叶鼎之睁开眼,身上脸上的伤痕忽然都消失不见,身体也莫名的轻快。


他不怎么费力的站起,却惊觉周遭风雪已去。眼前是花柳街亭,与晨曦风露,暖阳高照。

偶有几声莺啼,三两风铃响起,悠悠然寻着春风飘了几千里。手中紧握的那些花瓣也不知何时不见。


叶鼎之垂眼看,那消失了伤痕的心口处莫名长出了一朵花。开的灿如烟霞,艳似春光。

和百里东君送他的那盆长寿梅开的花一模一样。


人在梦里往往最不清醒,却也最是清醒。他什么都没有想,却莫名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瞧见那朵长寿梅变笃定百里东君就在这里,丝毫不去想为何花会长在这种方位。


他继续往前走,撩开落地花帘,踏过一地风露,直到眼前数棵青柳静立,一池湖水微动涟漪。

他看见了百里东君。那人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枝柳。


叶鼎之恍惚间记起,这是两人在他以叶鼎之的身份相识后,第一次分别的场景。

他忙走去。

百里东君同那时一般,见到他来忙转过身,一双眼睛含着光看向他。

叶鼎之才惊觉,好像每一次百里东君看向他时,眼睛里都是有光的。

直到后来自己成为天外天宗主,在与百里东君拔剑相向后,那人眼里从来都是澄澈明亮的光才一点点没了踪影。


“云哥,这个送你。”


梦里的百里东君果真递过来那枝柳,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叶鼎之自见到他的那一刻,余光就从未离开百里东君,此刻只觉得眼前人好像呼吸都停住,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接过柳枝,悄悄瞥了百里东君一眼,却正好看见百里东君眼里的神色——那样专注而小心忐忑。

  

那人目光里的一切都集中在他身上,就好像……

就好像他的眼里心里都只装下了一个叶鼎之。


叶鼎之愣了愣。

从前他顾忌太多,从没来得及思索片刻百里东君望向他的神情是何蕴意。更是从未想过,自己在百里东君眼里究竟有多重的分量。

  

从前他不懂,一直都不懂。后来猜出些,却又慌慌然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现在他明白了。


“故人远行,当折柳相送。一为不忍分别,二为永不忘怀……”

  

叶鼎之眼眶一酸,晃了晃手中柳枝,忽然轻轻的笑了,“东君是想留住我吗?”

他抬起头,看向百里东君的目光里有如辉辉天光。

  

“既然东君想留住我。”

  

“那我不走便是了。”

  

倏尔一卷花和风而落,叶鼎之从梦里醒来,窗外却依旧没了雪声。

他起身,扑面万缕日光,窗外原来早是积雪融化,万物肆意生长,换了一方天地。

对啊,他恍惚间想起,百里东君几日前已经解了蛊虫,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一切都会变好了。

  

他回头,正看见梦里还心心念念的人。百里东君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他站在万千清光里,头倚柱栏,望见叶鼎之的眼神顷刻明亮,偏头冲他好似含了星辰日月的一笑。

“云哥。”


叶鼎之快步跑到他身边,两人分明只隔了几步,他却急切的似乎晚一点百里东君便会忽然飘走。

百里东君笑吟吟的凑过来。叶鼎之看着对方扣上自己的十指,随后靠在自己身上偏头笑着望他,也只是宠溺而无奈的笑笑,轻声道,“怎么了?”

  

“听辛前辈说,院他种的桃花开了,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叶鼎之低头沉思片刻,忽然道,“不行。你刚发完烧,最好静养,不如……”


他看着百里东君认真听他讲话的脸,一本正经的道,“不如我抱你去,如何?”

百里东君脸色一凝,随后便眯起眼望向他。叶鼎之赶在百里东君发火的前一刻忙敛了不怀好意的脸色,赖着脸皮去够百里东君那双好看的手,“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呢,东——”


“啪”的一声,伸向百里东君衣襟的手被不留情的打掉,百里东君面无表情的说,“滚。”

叶鼎之不依不饶,一边锲而不舍的继续去够百里东君没有动的手,一边不停的对百里东君释放笑容。“噗嗤”一声,百里东君终于忍不住笑了,叶鼎之如愿牵起了心心念念的手,还不见好就收,凑过去吻了吻百里东君的嘴角。“东君。”


“喊什么。”百里东君忍笑去瞪叶鼎之,却不知为何,在对上对方眼睛的那一刻再次笑出声来。


叶鼎之也笑了,那些清光随着百里东君的笑容洒在了他的身上,照衬着他的笑容久违的欢快明亮。

  

“东君。”

“干嘛。”

“东君。”

“嗯。”

“东君……”

“我在我在我在在在,干什么你。”


“没什么。”

“就是想喊一喊你。”

  

像是枯木冒出了新芽,依稀含了一点冰天雪地里的春光。叶鼎之感觉心里都似卷起来滔天巨浪。

他痴痴的望着百里东君,那人一身的清光,分毫不差的照在了他的脸上。


我的东君。


叶鼎之目不转睛的看着百里东君,在心里悄悄的道。


你接住我了。

  


  


  


  


  


  


  


  


  


早在我于崖前遥遥欲坠的无数个瞬间。


你都一次不落的,分毫不差的。


接住我了。


  

  



                                                  

  

  

  

  

  

  

  

   end

  

  

  

  

  

  

  

*说了私设,非喜勿喷。


*推荐神曲《我用什么把你留住》,好听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