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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明

【光切】《忘情》

尘世恋恋难舍,今宵惜别情长。

去情死,犹如无常原野路上霜,步步临近死亡,梦中之梦才凄凉。


天将晓,钟声断肠,数罢六响剩一响,听罢第六响,今生便埋葬。


寂灭为乐,钟声悠扬。

——人偶净琉璃《情死曾根崎》

1.

源赖光第一次起那个念头,是几年前大病初愈之后。他做了场梦,梦中自己已现天人五衰之相,动摇的齿牙紧紧噙住干瘪的嘴唇,呢喃着无人能懂的絮语。鬼切在他身侧跪坐,容颜姣好,神情忧惧,目如火焚,心如死灰。

他实在怜悯鬼切那副模样,情知眼下只有一条路能将鬼切超拔于痛苦之中。一念既起,无穷力量霎时涌满他的四肢,他看见垂死的自己暴起,夺过鬼切腰间佩刀。宝刀铮然出鞘,却只出了一半,那一半寒...

尘世恋恋难舍,今宵惜别情长。

去情死,犹如无常原野路上霜,步步临近死亡,梦中之梦才凄凉。


天将晓,钟声断肠,数罢六响剩一响,听罢第六响,今生便埋葬。


寂灭为乐,钟声悠扬。

——人偶净琉璃《情死曾根崎》

1.

源赖光第一次起那个念头,是几年前大病初愈之后。他做了场梦,梦中自己已现天人五衰之相,动摇的齿牙紧紧噙住干瘪的嘴唇,呢喃着无人能懂的絮语。鬼切在他身侧跪坐,容颜姣好,神情忧惧,目如火焚,心如死灰。

他实在怜悯鬼切那副模样,情知眼下只有一条路能将鬼切超拔于痛苦之中。一念既起,无穷力量霎时涌满他的四肢,他看见垂死的自己暴起,夺过鬼切腰间佩刀。宝刀铮然出鞘,却只出了一半,那一半寒锋压着鬼切的侧颈,一道血线赫然浮于鬼切白皙的皮肤之上,刀鞘方才脱落。

鬼切起先挣扎,但抵抗微弱,不像有意,更像求生的一点本能。他很快便卸去力道,引颈就戮。赖光手中刀垂下,鬼切的头滚到他脚边,头颅闭目含笑,无限欢欣。

金铁殉主。人死,刀不该独活,梦中的源赖光如此想道,本国及至高丽海北道中,沿途墓穴,皆是闪耀铜利器陪葬。切玉如割泥的好剑,还不也是在地下锈毁?这是古法,我当遵之。何况鬼切今生注定不能破执,杀了他,是对他最大的仁慈。

源赖光看着那个老病的自己握紧刀柄,倚靠在立柱上,慢慢滑坐下来,怒意顿生。我几乎放干全身的血才重铸他,你怎敢将他杀死?赖光赤手空拳迎向自己,刀劈来,他伸手握住,一刀切进指骨。他猛然睁开眼。

鬼切立刻跳起身:“你醒了!”

“水。”赖光嘶声。

平时鬼切断然不肯这样听赖光指使,此时却松了口气,大步跨到房间角落的小几,为他倒了一杯水,还试图喂他喝下去。可惜他不大会照顾人,水斟得太满,杯仰得太急,泼了一点到源赖光的衣襟上。他急忙放下水杯,用袖子擦拭,却蹭开了赖光的衣领,贴在他胸口,动作蓦地停住了。

咚,咚,咚,沉稳有力的心跳,鬼切忍不住侧耳细听。赖光想等他听够了收手,可鬼切着了魔,手掌始终紧压赖光的心脏不动。他只好轻轻捏住鬼切手腕提起来:“别担心,我没事,风寒而已。”

源赖光原以为鬼切会驳两句诸如“谁担心你”之类的话,谁料鬼切痛快认下,而且向前膝行两步,脸颊代替手掌抵在他胸口,叫他好惊讶。赖光试探伸出手落在鬼切头顶,鬼切没有闪躲,他便避开鬼角轻轻抚摸鬼切长发,好像回到久远之前的好日子。

“不许再生病。否则……”他想不出什么有效又不太伤人的威胁,脑海中浮现出源赖光披衣静静观赏月下龙胆的形象,“我就挖了你的花。”

赖光一笑:“‘人则花,世则烟。’” *

那还是源赖光刚四十岁出头的事。一夜轻轻过,可这一病一梦,却让赖光警惕。他尚未衰老,却已不再年轻,醒时从不觉得,是梦敲响一道警钟——终将到来的那一天不如他所预想的遥远。枕戈待旦的将军,自然为战场横死做过应急预案。源家业大,总不能让这庞然巨物离了他顷刻瘫痪。但要说认真计划寿终正寝的身后事,此前还未有过。

源赖光无妻无子,又势必不娶,首要的便是在本家与分家中物色继承人。他以收侍从的名义选了几个孩子时时带在身边,且培养且观察。首要的是品性忠纯,禀赋倒不必多么超群,反正要找到与他匹敌的后辈,原本就是痴人说梦,源家三百载,也不过出了一个源赖光。

十几年前,人神鬼在平安京有过一场大混战,自那以后,天外干涉渐渐减少,灵力正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消退,妖鬼向人肉眼不可及的阴影处攒聚。只有源赖光这样毕生以杀鬼为业的人,才能意识到这不可逆转的变化。他每年熔一小部分鬼兵部铸铁器,不再大量培养新的阴阳师,而是着力锻炼以刀弓马术为业的武士。

还有其他只能慢慢来的事:稍微放手,又不能放太多——风浪未平,他必须掌舵;均衡势力——选定正式继承人之前,不允许任何人登上足以废立的位置。在源赖光众多天赋之中,弄权不算其中卓越的长项,也谈不上喜欢,但他年轻时锐意改古,直接将长老制度连根拔起,独揽了源家三百年间历任族长不曾拥有的大权,不能不为此负责。

这些繁冗事务又消磨了源赖光好几年时光,青春的余照移转,这张面孔仍然英俊不凡,不过别人再也不会把他错认成年轻男子了。

而最重要的身后事,莫过于鬼切的去处。

一年十六月夜,他召集兄弟子侄及数名心腹武士于会客厅。源赖光甚少动这样大的阵仗,众人既心中惴惴,又不免兴奋。半盏茶的时间过去,赖光仍然岿然不动如明王,若是有谁坐不住了,露出难耐的表情想发问,他就看过去一眼。

一刻钟比一个时辰还久。赖光终于启唇:“诸位认为我源家最有标志性的东西是什么?”

众人正在揣测族长的想法,年仅十四的少年源义家率先开口:“我想是笹龙胆家纹,衣物或车盖之上,旅人们远远见到便下马致意。”

源赖光轻哂:“那恐怕是你一厢情愿。看见华服宝马的贵族出行,旅人自然致意。”

源赖季道:“是赖光公的声誉。您是自古及今不曾有的斩鬼大将,美名代代传扬,是我源家之幸。”

对这句,源赖光干脆连点评都欠奉了。

半晌静默,人人心里都浮起一个隐隐的答案,直到源赖平打破僵局:“是鬼切刀。”

“不错。”源赖光终于点头,“锻造鬼切的玉钢有大半熔自家族古剑,乃名副其实的家传宝刀,又经先父与我两任阴阳师兼铸匠重铸,数十年来斩妖除魔无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源家在,鬼切在;源家不在,鬼切犹在。诸位认为,我死之后,鬼切何去何从?今晚十六月夜,也算族亲相聚,请畅所欲言,赖光绝不阳奉阴违。”

作为族长的源赖光有缺点,但其中并不包括阴毒,如果他这样承诺,众人都相信不会因今夜的发言受什么报复。

一人说:“赖光兄长,我绝非对您的行止置喙——鬼切确为源家立下不世之功,可终究是一把妖刀,二十年前那桩血案,惨死武士的家亲犹有在世者,他们不会忘记。我斗胆妄言:您仙逝后,不妨将名为鬼切的刀留下,将名为鬼切的鬼逐出源家。”

一人说:“赖光公,赖贞兄长所言不假。然而您若不在,只恐鬼切失控,逐出源家不若再次封入刀中。您的封印术冠绝天下,不会有失。”

又一人说:“二十年已逝,死者家亲纵然在世,也不会知道那一夜屠杀全府的人是鬼切刀灵。二十年来鬼切不曾再行悖乱,显然已经驯服,我看不如将他奉为源家守护神,以其妖力保我族代代平安。”

源赖光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才转向刚才的发言人,皮笑肉不笑:“你可还记得八岐大蛇的祸根是从哪里埋下?你想将我的鬼切变成新蛇神吗?”

那人惊出一背冷汗,垂首不敢再发一言。

谈话又继续。月上中天时,源赖光才遣散众人,只道:“我心中有计较。”

人群散去后,他独步至庭院。深秋时节,松杉茂盛,柿果丰累,空气清澈,朱金在满月下交织,熔银般月华涂满他的手背。他抬起右手,端详其上纵横交错的刻痕,若将袖管卷起,则能看到手腕、手臂上有如出一辙的刀疤。这都是重铸鬼切时留下的。三十年来,鬼切为他流的血只会更多,不过是妖物身上不留疤罢了。

一片红枫忽然飘落到他展平的手背上。源赖光抬起头,是鬼切坐在枫枝之间,一只手扶着主干,一只脚垂下来轻晃,木屐险险挂在脚趾间。这姿态天真烂漫宛如孩童,只是那张秀美的脸孔冷若冰霜。

“怎么坐在那里?”

“许你十六月夜召源家人秘密开会,不许我赏月?”

鬼切听到了什么吗?源赖光今晚特地把他支开。他审度鬼切的神色,居然一时不能判断。这几年间他略疏于与鬼切相处,两人不像刚重铸时那般,进进出出如影随形,鬼切身上多了些新变化,譬如也能这样成熟地掩藏表情。

但终究藏不住太久——两人对视片刻,鬼切很快垮下脸来:“从前开这种会,你都叫上我的。”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提点家中后辈。”源赖光道,“我嘱托你在黄泉塔附近布的阵才更要紧。”

鬼切仔仔细细看他的脸,好像要从中找出什么来,却又只是哼了一声。

“你好忙啊,源赖光。”他连名带姓地呼唤那九个音节的名字,吐字清晰,尾音拖长。

赖光忍不住微笑,是他这阵子露出最真心的笑:“寂寞了,鬼切?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那是什么时候?”

赖光想了想:“过了今年就差不多了。”

他张开双臂,这动作无声地说:来,鬼切。

鬼切一跃而下,像那枚红叶一样飘进源赖光的怀里,坐在他的手臂上。他倾下头,靠在源赖光耳边,赖光便懂了他的暗示。鬼切的吐气打在源赖光的脖颈,几个呼吸之间,他的大腿便贴碰到赖光长袍下的勃启。除非鬼切主动,两人不常有肌肤之亲。有时鬼切也纳闷——这男人打从几十年前起便残忍无道地掠夺了他包括记忆与身份在内的一切,为何独在此事上如此克制?

八月十六后不久,源赖光秘密召集数名铸刀匠。

“我要再铸一把形同鬼切的刀。”他言简意赅地宣布。

源赖光年轻时曾有一阵子大量将活体妖怪封入铁器,这些妖怪没有血契与他相连,都是傀儡死物。试验成了后来铸鬼兵部的灵感来源,鬼兵部经过数次改造,可以直接从源赖光身上获取灵力。赖光造下深重杀孽,纵然所杀是鬼,终是令人胆战心惊。

这数名刀匠之中,也有年长老者,见证过那段源赖光被称为“走火入魔”的岁月,克制着颤抖发问:“您……还想造伪刃吗?”

“不,它就只是一把刀,不要再多问。”赖光站在铸炉台阶前,“古有工成匠死之说,然而由我看来,杀人灭口乃大不义,无论所成何功,皆不能抵。诸位为源家效力多年,我信任你们对我族的忠诚,铸下此刀一事,绝不可外露。”

众人纷纷答允。

如果可以,源赖光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真相,但他已经不是二十九岁了,他无法再信心十足地一边割肉放血,一边输出灵力,一边控制炉火。退一步来说,纵然他可以,也不可能不被鬼切发现端倪。事关重大,不容闪失,必须找人协助。

此事隐瞒的时间比源赖光预计还要更短。炉停火熄,清水淬刀,一口漆黑华美、金月优容的利刃便成了,任谁都看不出它与真鬼切刀的区别。刀成时正好是深夜,源赖光抱刀走向兵器库,穿过一片必经的小竹林,为林中发泄的怒喝与劈砍之声驻足。

月光透过交叠的纤细竹叶,青与白色一体,犹如蒙霜,明暗斑驳,本该是一幅足以吸引辉夜姬飞下天宫的美景。然而高挺修竹一根根倒下,林中生生被砍出一圈空地,在那方地上,月光一照无拦,满地翠竹横斜,竹叶在空中飘飞,赖光随手捉住一片,上面全是刀锋豁口。鬼切提刀站在林中喘着浊气,红裳凌乱,鬼角高耸,妖纹横生的脸湿漉漉的,不知汗水还是泪水。

他比这二十年来的任何一个瞬间都更像鬼。

“鬼切。”源赖光轻声呼唤,带着一点责备、一点怜惜。

“那晚其实我听到了一些。你召集他们,问他们想怎样处理我。源赖光,源赖光,你是源家的赖光,为你的源家杀生,又要为源家驱逐我。你怕我伤了你宝贝的源家子弟,你要用这死物来取代我。你竟还为它流血!”鬼切向前跨了一步,抓住他手中的新刀,“太可笑了,我只不过自愿留在这里,并不归你源家所属。屠杀源府的是我鬼切,再重铸一百次,我也认下我的罪孽。可是谁给他们对我评头论足的权力?是你!”

“冷静,鬼切。”源赖光抓住刀鞘,把刀从他手中抽回,“你想错了。”

“那你就解释!”鬼切厉声道。

鬼切青春不老,但年华总算不是没给他留下任何痕迹,至少现在他能站在这里听源赖光把话说完。

源赖光叹了口气:“这刀确实也少量掺入我的血,是为让我之外族中无人能辨它真身。鬼切刀归你所有,而此刀将传于源家。”源赖光将那把刀放在地上,靠在断竹边,空出一双手向他伸去。鬼切便不由得开始信他——源赖光爱他如命,若不是佩在腰间,便是抱在怀里、搁在架顶,绝不可能这样随意地靠在地上。

被源赖光骗过那么多次,他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

“重铸之日我对你说过,这是你真正自由的新生,这诺言我会兑现。”源赖光将他握在手中,“铸这把刀只是为了给你多留一条退路。”

鬼切的声音不由自主放软,却是无比困惑:“什么退路?”

“我死之后,无人能限制你去留。”

“我不会让你死,你的命是我的。”鬼切打断他,“几十年前我的力量还不如现在,尚且可以伴你安然无恙出入妖山。”

赖光笑了:“鬼切,你要争的可是阎魔的份。武士也不一定就死在战场上,我已经四十九岁了。”

一道惊雷劈过鬼切的灵识之海。一千个念头同时涌来,又同时消退。

源赖光怎么可能死去?

人都会死,源赖光是彻头彻尾的人,是镇守府将军源满仲与嵯峨源氏贵女所生,不掺一星半点的神魔妖鬼血统。所以,是的,源赖光也会死去。

可是在源赖光活着时,鬼切仿佛并不知道他会死去。


花外尽是松,花外尽是松,暮色渐浓时,应是初钟响彻吧,钟里的怨恨数不尽。

初夜的钟敲响时,成诸行无常之响;后夜的钟敲响时,成是生灭法之响。

晨钟之音是生灭灭已,晚钟之音是寂灭为乐。

也无听闻而惊之人,我亦拨除五障云,眺望真如之月,清澈明亮啊。

——歌舞伎《京鹿子娘道成寺》

2.

那把新刀,那形如鬼切的刀,就此封入兵器库深处。鬼切对它的憎恶一见便知,他没有将之砍断,只因不想让源赖光费心瞒着他重启铸炉——源赖光这人向来所欲必成,鬼切的领教比谁都深。他决计不会因受挫而放弃,只会换一种手段,而第一次尝试,必定是诸多手段中最温和的。

两人默契地再不提此事,然而那曙天将晓的寂灭钟声,却清晰无误在他们耳边回荡。不久后的某天夜半,劳碌整日的源赖光正浅眠,忽然惊醒过来,像给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他睁眼,见鬼切跪坐在他榻榻米外两尺之遥,一对玛瑙眼死盯着他,手中攥着略滑出刀鞘的本体刀。

“你在干什么?”源赖光问。

“鬼使若来,我好提刀迎战。”

源赖光道:“鬼切,我认为自己再活十年至少不成问题,难道你要夜夜如此?”

“我已经数过了,十年不过三千六百天,二十年不过是这数字相加,三十年就是再次相加,算来已经不长了。”

源赖光叹口气:“二十年前,海寇入侵,你我还在丹波山上厮杀;三十年前,血契初结,你连刀都不会握。若是这样想来,还觉得不够久吗?”

“那很久吗?”银月从鬼切背后透光的纸屏照来,他猛然抬头,两眼竟似有泪光,“我却觉得是昨天和前天的事。赖光,你答应过与我决战,我甚至还在等待着。”

源赖光一时无言,心中涌出的爱怜几乎能把他杀死。他把鬼切拉进被褥,抓着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胸膛:听啊,还在跳呢——他的生命力仍然澎湃。

这一夜鬼切睡去了,但鬼切从此多出许多不眠夜。

源赖光心知,鬼切终是不能驯服自己的执迷,即便源家不加干涉,自由也无处可得。时间不多了,有一件事鬼切或许是对的,二十年不过一梦,要慢慢教会他放手已经太难。他必须再想另外的办法。

鬼切也有自己的打算。

一个傍晚,雷阵雨后,空气清凉,重峦叠嶂溶入暮光,天还有些亮色时,鬼切提着点心纸包造访土御门的安倍宅。檐下的六角灯笼在微风中飘飞,灯下晴明正与八百比丘尼对饮。

安倍晴明笑道:“稀客稀客。我已收到你提前寄来的纸鹤,雨后正是访友的好时候。花草林木都饱饮甘霖,也请你饮我这一杯。”他手一挥,角落里窜出两只小老鼠,向鬼切推来一块蒲团,又掐了个手诀,一只鹂鸟为鬼切衔来薄铜杯,他为鬼切斟了个杯底,孱上大半杯水,“不过,你的信中却没有说明来意。”

“我有些事情想请教您。”鬼切颔首,姿态谦逊。

“需要我回避吗?”八百比丘尼放下酒杯。

“不,事实上正需要您在场。”鬼切单刀直入,“希望我的问题没有冒犯:外界盛传食用人鱼肉可长生不老,这件事是真的吗?”

“是谣传,普通鲛人的肉没有这样的功效。”巫女端严微笑,“小女子的往事另有渊源,而如今也已经与这不老之身作别,安享余年。”

“我就知道。”鬼切近乎自言自语,看不出什么失望,“那么二位知道如何让一个人活得久一些吗?”

安倍晴明与八百比丘尼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瞥见惊讶之情,大阴阳师故作不知:“‘大富贵,宜酒食,乐无事,日有熹。’对人类来说,我看富贵平安、终日无事,最有助于延年益寿。”

“不是这种。”鬼切垂首摆弄刀穗,没有直视晴明,“就算好运,这最多也只能再借来十年八载。”

“你想让某个人永生吗?”晴明嗓音低沉,满是警惕与试探。半个多世纪以来,他见证过无数人神妖鬼的生涯,深知畏惧死亡的念头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不,永生连对鬼来说都太残忍了,我只是想让他活得久一些,再多一二百年就好。”鬼切总算抬起头,眸光灼灼,“您也年过半百,样貌还和我们刚相识的时候没什么分别。”

“平安京中关于我的谣言多有不实,不过有一桩为真:我的确是狐妖之子。”

“如果能让人身上有一点点……妖怪的力量,是不是就可以……”

八百比丘尼刚要说什么,晴明竖起手掌制止了她,惊人的洞察力已经让他捕捉到大部分真相。阴阳师沉吟片刻。“是的,我不否认,自古及今都有活人化鬼的例子。成了鬼,自然也有鬼的寿命。我能为你提供几个名字和地址,你大可逐一上门询问,也许很快你就能得出答案。”

鬼切道谢后离开土御门,也离开平安京,且未向源赖光辞别——他不久前才意识到,自己已在源家留了太久。刚重铸时是为磨砺,如今反而觉得刀刃更钝。是的,这些年鬼切与赖光并肩作战不假,他见证赖光的理想从狂人妄语成为无法动摇的真实,他仍遵从人类的善恶之辨,也同时约束着源赖光,一切如同星辰有轨,平稳运行。然而,那场约定之战迟迟没有到来。有时午夜梦回,鬼切竟恍然以为源赖光还是十七岁,被长老禁闭在佛堂中,而自己不过是陪罚之时,枕着主人交叠在膝前的手背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少年轩昂的源赖光揉着手腕,似笑非笑望他。

这令鬼切无比惊慌。他的岁月呢?那些确凿无疑在他身上流逝过的时光?

能被源赖光动摇的刀,纵然坚不可摧,亦不是至坚之刃;无法挥向源赖光的刀,纵然削金如泥,也非至锐之锋。

鬼切想,也许只有先摧毁源赖光的死亡,才有机会给自己一个答案。

晴明给出的混乱线索令鬼切摸不着头脑,他只能从距平安京最近之处开始探索。

“罗城门外,二八丈里。柳树桩前,丑时之女。”

丑时之女,自然是要等候在丑时了。弘仁七年,也即迁都二十四年后,罗城门曾坍塌过一次,只因此地妖力太盛,人所建的阈限难以久存。一马平川的荒原上伫立着这八丈之高的巨物,檐角投下的影子显得分外阴森。二十余年前,鬼切便是在门外的鸟羽新道上与茨木童子遭遇,茨木一臂换一首,而鬼切作别前半生。

丑时将至,新月无光,昏惨的黑云在灰色天幕中移荡,柳叶随萧风飒飒而落,鬼切走向城门二八丈外,随着他的脚步,一阵诡异的笑声越发响亮清晰。

“哈哈哈……诅咒你……嘻嘻……钉子、鱼线和铅锤……诅咒你至死不得安息……”

一只怨鬼站在柳树下,一锤一锤击打手中的稻草偶人,钉锤碰撞,响声叮咚。听见鬼切的脚步声,她猛然回头,血渍乌黑的两眼目眦欲裂,眼球向前凸出,瞬息之间便移到鬼切背后。她惨笑着瞪视鬼切,一只手伸直,雪白的袖子垂落,一道细线立时连在鬼切与她手中草人之间。女鬼拈起一根银针,高高举起,尖叫着狠狠刺向鬼切左眼。

他们妖力之别有如瀚海与杯瓶,鬼切站在原地,毫无反应。女鬼立即对他失去兴趣,瞬身回到柳树下,继续狂笑着敲击钉子。

“我想问你一些事。”鬼切在叮咚的落锤声中说。丑时之女不理会他。

“一个月前,罗城门外发现两具七窍流血的男尸,难道是你所为?”

鬼切本来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可职责所使,不由自主便问出口。

“是我,是我呀,嘻嘻嘻……”她动作不停,身体也不转,只有头颅向后扭了一个人颈不可企及的角度,三支蜡烛燃烧在她头顶,底部蜡已融化,和额角血肉黏在一起,“要杀我吗?杀吧,嘻嘻……世上有一千一万个丑时之女,杀了我一个,不要紧的,呵呵……”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晴明说你原本是人身。”

说实话,鬼切已经打算放弃了,她看起来完全不能沟通,然而敲击声终于停了:“是晴明大人啊……那是好心的大人,要超度我呢,可我还没有恨够,我不要超度,嘻嘻……”

“你在恨谁?”

“我的父亲呀。他杀了妈妈……把妈妈切成了几块,哈哈哈……我好希望他七窍流血而死呀……可我没有力量,只能躲在房间里,用针去戳草人,一下……一下……又一下……全心全意、全心全意盼望他七窍流血。天亮时,他就死了!我也成了这样子。”她又咯咯笑起来,这次像是真心快乐,因此不显恐怖,只有一股孩子的痴态。

鬼切默然片刻,眉间是静思而生的沉稳。“你杀的人已经比你父亲多,我可以帮你结束这一切。”

“怎么结束?”她歪过头来,额头一直碰到大臂,又是一个不可能的角度。

“安息。”鬼切手起刀落,头颅滚落,蜡烛熄灭,少女阖目而笑,表情安宁。

降伏魔怨,制诸外道。鬼切心中诵念,摧伏魔怨,二谛双照。*

丑时之女是“生成”,活人因怨化鬼,鬼切久不曾见,几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与天生鬼子或山精水妖不同,生成纯系人心所化,执念深重,可以扭曲人的肉身。鬼切不由伸手抚向自己的双角。当年罗城门外,瘴气冲开封印,便是双目泣血、鬼面换朱颜,那副狰狞相貌,恐怕不全因恢复记忆——是仇恨予他怨毒凄厉的骨质。

源赖光固然不再年轻,却大将仪度犹在,如天风吹,如海涛涌,所过之处,无人不钦无人不羡。鬼切无法想象他的形容改变。

第二站是鸭川上游。春季多雨,又是湿漉漉的一天。垂樱低头,红色深得要溢出来,鬼切的木屐踏过洼地上垫脚的桥墩基石,只是连石上也是水洼,浸透了他的鞋袜。天地在绵绵的雨中无声无息扩展开来,四处涟漪歇了又起,起了又歇。一片湿冷静谧之中,断桥边坐着一道青绿的影子。

鬼切踱步而往,清了清嗓子:“请问是雨女吗?”

女人回过头来。青苔自她头顶向下生长,覆盖了她的半张脸颊,血肉肌理与青苔绒藓交织,令那张清秀的脸庞细看之下十分恐怖。

“是有人这样叫我呢。”她柔声回答,“大人有何见教?”

“晴明让我来找你。”

“原来是晴明大人。既是晴明大人的嘱托,请您尽管提问。”

“他说你原本是人类。你做了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我在等丈夫回家。”

“等了多久?”

“五十年前就已经不再计数。”她微微一笑,眉眼和煦。

“你应该知道人不能活这么久吧?”鬼切谨慎地问道,手指慢慢伸向刀柄,防备眼前温婉的女鬼忽然暴起——他知道特定问题可能触碰鬼的禁忌。

“这有什么要紧呢?我若不活久些,连尸骨都等不及。站在这里久了,我也听了些故事,祆庙火焚,蓝桥水涨,唐国古代有叫尾生的男人抱柱而死,不知他死后有没有见到等待的人?”她低下头,拨弄脸上嵌入皮肤的苔藓,“人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

鬼切道过失陪,便在雨中离去。

第三个地址也不算遥远,是近畿之地,纪州道成寺的蛇女清姬。由于清姬盘踞在寺钟之上,这座曾经香火旺盛的寺庙已经废弃。僧侣逃散,主殿的承重柱倒了一根,侧殿与窣堵波直接化作废墟,此地像是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鬼切踏入前庭,巨蛇吐信的嘶嘶声和蛇鳞摩擦铜钟钮的沙沙声令人毛骨悚然。一名发间缠满尖吻毒蛇的女妖抱着一颗头骨摩挲,她抬起手,一道毒雾向鬼切袭来。鬼切扬起未出鞘的刀抵挡,雾气在空中消散。

“什么人?”蛇女懒洋洋问。

“晴明让我来找你。”

“安倍晴明?”她扬起眉,“京都的阴阳师,干我什么事。”

鬼切便道:“是我自己有事询问。”

“我没空。”蛇爬到她身上,缠紧她的双腿,她与蛇本是一体。蛇头、鬼头与她手中的头骨一起投来憎恶阴毒的视线,“我打不过你,你也杀不掉我与我的爱人,何必相扰?”

“你曾是人吗?那颗头骨是你的爱人?”

清姬这才终于提起一点谈话的兴趣:“不错,我曾是凡人,追逐所爱时双腿化作蛇尾。我将他吞吃入腹,与他永远合二为一。只因他对我许下珍重誓言,转眼又将之抛弃,誓言与谎言,只有一字之差!”

“有个人也对我说过谎。”鬼切轻声道。

源赖光与他之间的事,哪怕是含糊其辞,他也还不曾主动讲给任何人听。

“哈,天下尽是谎言与说谎之人。赐说谎之人一死,乃是赐其解脱,便宜了他们!你果然不曾杀之后快吗?”

“杀过一次,没能杀死他,之后就下不了手了。”

“呵呵呵……人的誓言比人忠诚。人的爱比人热烈。”清姬昂起头,表情迷乱,“杀了他。吃了他。让他化魔。让他化鬼。把他变成你的。生生世世,轮回也拆不开!”

她开始旁若无人地与头骨接吻,鬼切侧头避开视线,慢慢倒退出寺庙。身后传来清姬缥缈的歌声:“诸般轮回,数世因果,原来此身已成魔……樱花纷落,烈火焚灼,伤者苦者皆是我……”*

那名单上还有一长串名字:面灵气,青行灯,不知火……鬼切却不想再去一一拜访了。他知道她们都曾是凡人,各有各的执念,不能破执,便为妖为鬼。

鬼切承认自己动过清姬的念头。二十年前,源赖光的傀儡倒在血泊之中,他便想要跪在地上,一捧捧掬饮地上血、一口口啖去尸上肉,直到旧主人只余白骨,再将骨灰和水饮下。他是鬼,纵然受了十余年武士教养,他终究是鬼!对鬼来说,最高的爱欲永远与食欲同一。即便他与源赖光和解,夜中欢好,赖光压在他身上,喉结悬在他眼前,他尚且要偶尔克制咬下去的冲动。

尖牙蓄势待发,赖光似有所觉又似无觉,他总是用一根手指按在鬼切嘴唇上,仿佛用鞘封住一把刀。

鬼切以为重铸后虚度的二十年,慢慢倒流回来,重新构筑成坚如磐石的记忆堡垒。初春时站在紫藤花架下、紫藤花拂过肩甲的源赖光;盛夏时坐在缘下观赏龙胆园圃的源赖光;深秋时从鬼切发间摘下红色枫叶的源赖光;隆冬里双手背在身后、看族中晚辈们玩线香烟火的源赖光,鬼切问:你在干什么,那样出神?源赖光回答:我是看那孩子有点像小时候的神乐……他已不再向鬼切掩藏这些细腻的心事。新年第一天他们去参拜,正殿之中,几尊像并排而坐,体态丰盈却神情倦怠,鬼切认真许过愿,回头只见源赖光噙着笑看他,笑容穿透光阴,鬼切的神骸忽然掠过一阵震惊,那震惊多年不改,还是丹波之下与他相遇时的心情。好美的一只白鹤,那有力的翅膀可以飞渡沧海。他是人,四季只对人才有意义……

赖光的执念是什么?鬼切不知道。是源家?是京都?是人类?无论何者,鬼切愿做那一把替他斩断执念的刀,如同文殊菩萨手中的智慧剑,守卫他直到最后一刻……

我要回到他身边——鬼切做好决定。不过,要先去向晴明道谢才行。

安倍晴明的院子今天似乎很热闹,鬼切远远便听见里面的哭叫吵嚷声,可启门穿径而入,却只见到两个人——或者说,一个人、一只兔子。晴明左手拿扇柄抵住太阳穴,右手不断作安抚的手势,而那只穿着雪白衣服的兔妖正哭泣不停,座下一只独眼巨蛙看起来比谁都头痛,不断倒换着长蹼的脚。

“打扰了。”鬼切道,“我是否应改日再来?”

“是鬼切啊,快进来。”晴明像见到救星,“几个月不见了,你的事怎么样了?”

“谢谢您帮忙,我有了新的想法。此程便是来道谢的。”

“那就好。”晴明正要再说什么,山兔回首见到鬼切,爆发出一声嘹亮刺耳的尖叫:“他也穿着那样的衣服,是源家的坏人呢!”

“是源府的阴阳师伤害了你吗?”鬼切询问,心中有些奇怪:源赖光近年来似乎有意减少府中的阴阳师数量,过去那种举族大退治的事情更是至少十年没有发生过了。

“是一个白色头发很长很长、个子很高很高的男人。”山兔抓着晴明的袖子,不断往前拉拽,“他抓了我,威胁我的朋友!我是来找晴明大人主持公道的!”

鬼切再也不认识其他符合这描述的源家人:“你说的应该是源家族长源赖光。他不会针对你这样的小妖怪,我想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没有误会!”她连连摇头,晴明的袖子被扯得一振一振,“我一进源府,就被一个发光的大圆圈罩住了,他就说是我擅闯重地,要把我囚禁起来,一点都不讲道理。蛙先生可以作证,是不是?”

魔蛙没有回答,警惕地看着鬼切。

“你为什么要进源府?”鬼切问,“那的确不是妖怪该去的地方。”

山兔的声音变小了,显然有些心虚:“前阵子……不知怎么就听见有人说源府的花圃很适合捉迷藏和赛跑……之类的……”

晴明摇头叹道:“你呀!怎么就不长教训。那定然是源赖光放出去的消息。”

鬼切承认这是赖光的作风,却依然不解:“他抓你做什么?”

“我的朋友很擅长熬煮汤药,他要我的朋友用药来换我回去……”山兔委屈回答。

“你的朋友是谁?”鬼切问。

“孟婆。”安倍晴明替山兔回答道。大阴阳师那对星眸转向鬼切,目光中含有无限同情。

是夜。源赖光接见从四位大臣毕,自会客厅返回书房,他刚踏进庭院,便皱起眉:和室中漆黑一片,没有掌灯,女官不该这样粗心才是。拉门也没有完全合上,赖光启门,只见昏暗之中,鬼切正坐在他的书案前,一条腿平放,一条腿支起,手指间把玩着一只小瓷瓶,面无表情地望着源赖光。

“鬼切,你回来了。”源赖光镇定招呼。

“我不该回来。”鬼切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在想什么?”鬼切的话音中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

“这只是个准备,不一定用得上。”

“准备,预案,退路。你的道理总有很多,个个都那么冠冕堂皇。”鬼切站起身,步步逼近,“丹波山上,你封印我的记忆,欺骗我,东窗事发,你在黄泉之塔又再一次试图封印我的记忆,现在,你直接备好孟婆汤。源赖光,你当我的记忆是什么?是一张画纸,任你挥毫涂改吗?我以为自己糊涂,原来想不通的人是你。”

“我是……”

“你是怕你死了以后,我到处杀人,或者自杀,是不是?”鬼切冷淡地把话接上。

源赖光半晌不语,是默认了。

“所以这是你准备临死之前给我喝的?”鬼切又问。

赖光仍不回答。

“不用等那么久,我现在就喝。”鬼切道,“你想让我忘了你,这容易,我已厌倦这迷恋之根的苦果。二十年前,海寇入侵,你我还在丹波山上厮杀;三十年前,血契初结,我连刀都不会握。如此想来,的确是够久了。”

鬼切拔起木塞,一饮而尽。他狠狠掷开瓷瓶,碎片迸飞,大踏步远去。源赖光站在原地,低着头,没有追赶。

一直走到城门边,鬼切才停下脚步,已是泪流满面。他自怀中取出另一只瓷瓶,将瓶中清澈透明、无色无味的液体倒入一棵樱树下。


常思人世漂流无常,譬如朝露,水中映月;

刹那繁华瞬间即逝,风流人物,今非昔比。

人生五十年,莫非熙熙攘攘,浮生幻梦?

名垂青史,功败湮灭,只是宿命因果。一念之间,有何可惜?

——幸若舞《敦盛》


3.

二十年前,鬼切屠杀源府,一夜之间,满地横尸。他如油煎沸火,走到哪里便烧到哪里,捣毁源氏多个重要据点,一想到自己将给源赖光添的麻烦,不由得无限快意。

若源赖光是恶的,他宣扬的一切教条自然也是恶的,样样都该反其道而行之。他说鬼切是斩尽天下恶鬼的破魔刀,鬼切就该做救鬼杀人的妖刀;他说鬼切作为家传宝刀,要为氏族忠心效劳,鬼切便要连根拔起源家;他说武士应进退有节、仪容修整,鬼切便将自己一头秀发乱剪,穿染血衣袍,每见源赖光辄满口脏话。

鬼切袖上,仍绣有笹龙胆纹饰,只为向世人展示源赖光的无耻——他炼鬼为刀、食言背信,玷污了自己的家纹。鬼切穿这身衣服为祸作乱,盼望在他脸上抹黑。

不幸的是,源赖光和他的教条早成了鬼切自身的一部分。善恶的金科玉律不曾随立场而转换,滥杀非但未能解脱鬼切,反让他背上双重的负疚。

丹波山脚,他站在深溪中清洗自己。水流奔涌,漫过周身,带走血和尸屑,鬼切仍觉遍体污秽,恶臭难闻。他杀了一名刚元服的少年武士。数年前,他随源赖光出访分家似乎见过那孩子,一双黑眼睛,憧憬地投向源赖光身后亦步亦趋、如影如形的自己。他知道,人们会羡慕他与源赖光的情深意笃。能与奉之为主的人有近乎完满的一心同体、绝对圆融的意气相洽,没有武士能不心向往之。

追查着线索,鬼切一路来到黄泉之塔底部。他又斩了一具傀儡,心想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心中已波动不大,下一次我即可对他挥刀无碍。然而,真正的源赖光出现在他眼前,他立刻又动摇不堪。手中刀无比沉重,湿黏的鲜血使他攥不牢刀柄,两股战战,血契遍体游走,全身如沸如腾。他再也不记得战斗的策略或源赖光的弱点,没过二十招就被源赖光掀在地上。源赖光的表情万般冷酷,源赖光的刀刃无坚不摧。鬼切就这样被捉回黄泉之塔的结界里。

黄泉之塔是座巍峨建筑,宛如源赖光野心的具象化。屋顶挑檐,四方漫射,与周围的附塔成掎角之势,俨然固若金汤的防御要塞。然而,这偌大高塔,除了源赖光与鬼切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会呼吸的生物,只有逡巡的妖兵。它们重甲利刀,是黑暗中的残影,扑向一切来犯者。鬼切在阵心爬动,碰到结界的边缘,便停在那里,费力地翻身坐起,换了个更有尊严的姿态。

源赖光背着手俯视他,他们四目相看。自源府屠杀夜一别,大半年来,鬼切再不曾这样与他对视。赖光还是那样,高峻焕丽,庄重整肃,面上微带一点笑意,却天然一股与人疏离的气质,但他更消瘦、更憔悴了。新任族长,对他来说大概也并不轻松,而且,鬼切确定自己送他的乱摊子够让他头疼。

源赖光看着鬼切。

鬼切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一种确定无疑的东西,旧主人从未如此强烈地看过他:

渴望。

灵力自赖光体内流出,瘴气自鬼切体内流走,一同流走的,还有对抗的气力。一霎时之间,鬼切的刀锋钝了,甚至折了。如果源赖光现在解释些什么,他或许可以一听。他双目灼灼地看向源赖光朝他递来的一只手,结界主人自然可以无碍穿破结界,鬼切险些要伸手握住。那只手刺破光圈,却化手为指,手指伸向鬼切的左眼。鬼切看到他另一只手正在捏的阴阳诀,还有从指尖滴下的血——

他想再一次封印鬼切的记忆。

鬼切尖叫起来。

叫声撕破源赖光的耳膜,他自梦中惊醒。

血契偶尔会让两人共梦,但重铸以来,这样的事很少发生。在纯粹的阴阳术领域,源赖光或许不敌安倍晴明,却至少能同天才阴阳师贺茂保宪一较高下,招魂时他便大胆修改了血契的基础咒,将其化为鬼切对自己的单方面制约。这件事他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包括鬼切本人。

源赖光从不以谎言为忤。真与假,各有应当,只要他自己心中明白话语的分量即可,而这一次,他许鬼切自由,他就要给鬼切自由。

鬼切已经忘了自己,却也会做这样的梦吗?或者说,这仅仅只是他梦见自己成为鬼切而已?

庭中黢黑,是无月的阴天之夜,源赖光披衣起身。古杉树默默耸峙在庭心,源赖光定睛看了片刻,发现树木枝梢落了一层白,原来上半夜下了初雪。

鬼切不告而别是初春的事,鬼切不告而返、饮孟婆汤离去时,京中尚是盛夏,此刻已入冬了。赖光拉开卧室侧门,穿过厢房,来到刀室兼鬼切过去的卧室,在三把空荡荡的刀架前跪坐下来。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抚刀架,手指沿着桧木边缘走了一遭。

当年鬼切记忆解封、叛出源家,是意料之外的事故,那确实令源赖光头痛,但赖光知道,只要鬼切还活着,就一定会着魔般回到自己身边。现在,一切才是因缘了结。

他也曾计划临死前再次封印鬼切记忆。可一来这需要鬼切不设防;二来有封印便有解封,假如鬼切过了一二百年偶然忆起一切,后果不堪设想。比起冒这种风险,不如干脆设法让他彻底忘了来得干净。

可是,源赖光的确没想过让这件事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发生。

去年秋天,源赖光承诺鬼切过了今年便得空闲,这是真的。当这空闲到来时,鬼切已经不知踪影。话虽如此,赖光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了鬼切所在——他只是下意识回到了丹波山脚的旧居。那片原野曾是鬼王酒吞童子的辖域,退治后一度划归源家范围。往后十几年里,源赖光与酒吞数次谈判,最终,黄泉塔以西到丹波枫林以东的平原成为人鬼两界的缓冲地带,凡拜酒吞为王的妖鬼受令不得东进,而源赖光承诺不会再次讨伐大江山。因有驻军,百姓也不在此处定居,最多是贩夫走卒挑担路过。对鬼切来说,这倒是个清净的好去处。

腊月一个清晨,源赖光来到此地。山色阴暗,云影在远处山体上移荡,朝阳的光辉刺破乌云,连绵群山辉映闪耀的群青。鬼切一直如人类武士一样勤勉,刀术修行一日不荒,他正右手执刀,反背在身后,面色略带薄红。

他再一次褪去了身在源家时必要的人类伪装,乌发染霜,两角峥嵘,穿一身素净白衣。本体刀上,仍缠着源赖光在重铸之初赠送的刀穗。双角、双唇与那刀穗,便是他身上仅有的血色。

源赖光刚向他的方向迈去一步,鬼切便倏然警觉,瞬身至他面前。朝阳给他的角镀上漂亮的金边。鬼切谨慎打量着他,一言不发。他双眼清澈,目光近乎透明。人有执念便化鬼,鬼没执念,或许和人也差不多。

“我打扰你练刀了吗?”

“已经练完了。”

“想和我切磋一下吗?我也是武士。”

“我不是武士,是鬼。”

“鬼武士也是有的。”

“鬼武士,这名字倒不错,我没想过。也是,有鬼王、鬼将,也可以有鬼武士。”

“你认识鬼王与鬼将吗?”

“他们就在这山顶。”鬼切侧过身去,让出身后雪顶的丹波。

“你常和他们在一处吗?”

鬼切摇头。

“你不太健谈?”

“你的话倒是很多。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来找你。”源赖光说,“或许你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你是……”

“我不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鬼切打断他,“如果不知道,说明这是没有意义的知识。我不喜欢打扰,请你这位自称武士的人回去吧。”

人将军离开了鬼武士。

第二天稍早,源赖光来到同一个地点。鬼切自顾自练刀,太阳差不多升到昨天的位置,他才收起武器,慢腾腾走向源赖光。赖光看到一枚迟染的枫叶点缀在他发间,是角与唇之外的又一点红,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摘,鬼切后仰避过了,面带不悦。

“我说了不喜欢打扰。”

“我是来和你切磋的。独自练习,不如对战的进益更大。”

“今日的练习已经结束了,如果你非要如此,可以明天早一点来。”

源赖光离开了。

第三天的黎明,山坡草尖上遍布未消融的白霜,灰色薄雪笼罩着枫树树冠。大部分太阳还隐没在地平线之下,鬼切来到树下的平地,发现源赖光已经等在那里。赖光不像前两日那样穿着常服,而是胸盔、肩铠、手甲齐备,腰间刀出鞘,闪亮光润,也是新保养过的。鬼切没有多言,抽刀攻来。

赖光分足而立,目视前方,低喝一声举刀迎上。他也和鬼切一样,这些年无论冗杂世务有多繁忙,每天必须抽出一段时间与刀独处。刀是武士的灵魂,如果一日不与灵魂相对自省,便是一日失格。源赖光的姿势稳如磐石,左右摆振,无论鬼切向哪个方向进攻,他的防守滴水不漏。

鬼切左手忽然向下探去,身体稍倾,步幅一斜,电光石火之间,他从自己腰间拔出第二把刀,砍向源赖光的另一只手。源赖光立即竖起小臂,用臂甲接下这一击,金属的回声震响。鬼切没有用力,只是一阵微微的钝痛。

鬼切收起刀:“一本。”

赖光笑了一下:“是。你赢了。”

“我可以同时用三把刀。”

“你是非常了不起的武士。”源赖光肯定道。

鬼切欲言又止。

源赖光问:“你认为和我切磋有收获吗?”

“有。”

“给我一些回报:明天我还在这里等待你,而你要听我讲一些你忘记的东西。”

鬼切久久注视他。“可以。我倒要听听你想讲什么,但今天开始对战之前我并不知道需要给你回报,所以这是明天的事。”

源赖光离开了。


第四天他们如约对战,这次是源赖光稍胜一筹。鬼切将赖光带到树林深处,溪边有一小块空地,鬼切围起一圈鹅卵石,大概这半年来他就是在此地休息。

源赖光坐在石上。他讲了两人退治土蜘蛛的故事,那是他们少年亲密无间时,诸多功绩中的小小一件。高野葵是菅原家的私生女,为让所爱之人向她投来目光,犯下可憎的罪行。鬼切受了伤,因血契而脱离险境。

他讲完了,鬼切反应冷淡,甚至有些嘲讽:“听起来我们是关系不错的同事。”

“先讲简单的事比较好。”

“世上根本没有简单的事。”鬼切如此说道,话音里有一种意味深长。

第五天,源赖光讲了蜃气楼及其他妖怪退治。这些往事大多发生在赖光二十岁以后,当时他已将鬼切培育成一名武艺天下无双、忠诚九死不悔的战士。他把这名黑衣武士带到源家长老面前,公然宣布从此再也不会参加巫女活祭。

他还讲述了许多不起眼的生活小事:鬼切怎样为学不会折纸鹤而恼怒,怎样将源赖光赠送他的各类华美衣饰胡乱搭配,怎样烧得一手难吃的饭菜却自鸣得意。

“为什么要从这些讲起?”鬼切听完依旧没有丝毫触动,反而很有些不耐烦。

“如果忘记一个人,我想会先从此类事情开始遗忘。重铸之前,你就是这么做的。”

“你讲再多,我也想不起来。”

“我只需要你坐在这里听就行了。”源赖光说罢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

接下来一段时日,赖光每天都来造访,风雨无阻。

他讲故事的技巧越来越高明,最初只是平铺直叙,后来渐渐学会卖关子、变化节奏,即便那位为物语入魔的青行灯在场聆听,只怕也要夸一声“源将军讲得好”。

不过,有些事毕竟发生在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前,源赖光时不时便要中断讲述,陷入回忆与思索。

有时,细节还会前后矛盾。鬼切指出:“你前几天说神乐小姐住在有莲花池的东殿,刚刚又说她住在巫女殿里。”

源赖光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我记不清了。也许在我向她把事情交代完之后,她便迁居进入巫女殿。”

“还有你之前说安倍晴明与你第一次见面是在贺茂忠行的阴阳寮学院,现在又说是在源府的庭院。”

“这也记不清了,但左右不过是这两次。”

“骗人。”鬼切不相信,“和某个人第一次见面,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记错?”

“不是出于有意的欺骗。”源赖光苦笑,“人的牙齿和指甲会生长,记忆却会冰消雪融。记忆就是这样的东西。”

“既是如此,你如何保证向我讲述的有关于我的事情全部真实?”

“我保证它们至少是我记忆里的全部真实。”赖光凝视鬼切的眼睛,“我把这些记忆都给你。”

“如果我说它们对我已经无关紧要了呢?”鬼切毫无惧色地回望,“毕竟如你所说,我已经饮下孟婆汤。”

源赖光想回答什么,如同这半生以来鬼切每一次对他提问一般,他是主人,是老师,是兄长,是丈夫,甚至是父亲,这每一重身份都要求他对鬼切的每一个提问给出恰当的回答,但是,听到鬼切这句反问,他的心脏就像被刺了一下,一时无言。他将手伸向胸口,只摸到冰凉平滑的胸甲。

源赖光并未按照时间顺序讲述,而是先讲了重铸最近这二十年。终于在某天,他才倒叙至大江山上的欺骗、背叛与醒觉,一夜之间,君恩臣义,万事凄凉。

鬼切轻声问:“你说这是出于你的理想。什么理想值得你对一个人——或者一个鬼——犯下这样的大罪?”

“让人的权威属自身,让我等凭自己的手行义与不义。争夺大地的众生之中,唯有我辈资质最为柔弱,这理想至今未变。不过我想如今它已近在眼前了。”源赖光道,“是的,鬼切,我对你犯了罪。”

“既然你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何不将这正义教给我,而是封印我的记忆、欺骗我、让我杀戮自己的同族?”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若非如此,你不可能毫无犹豫地挥刀。”

“也就是说,你至今对此行径毫无悔意?”

“很多年前起,我已经决定不回头看。水不逆流而时不我待,做下的事已成定局。”

“这只是逃避问题罢了。”鬼切非常执拗,“你一定要回答我。”

源赖光深呼吸,双眼闭上一瞬又睁开:“是的,我不后悔。人之一生譬如朝露般短暂,我无法想象你我之间还有其他可能。”源赖光站起身,一只手捧住鬼切的脸颊,这次鬼切没有躲避,“我赖光一生因鬼切已经圆满。”

「鬼切のおかげで、俺の一生は既に圓滿を迎えた。」

鬼切偏过头,愣怔地看着那只手,直至源赖光收回手背在身后,转身离开树林。

他们竟然相谈整整一天,月亮已经升起了。月亮在赖光身后燃烧。

第二天源赖光未能如约拜访,第三天也没有——他生病了。当晚归返后,他彻夜难眠,天亮时分昏昏沉沉,显然不是能战斗的状态。家主破天荒中午还没起床,女官大着胆子未经允许便进入卧室,才发现他发烧了。服下药后,他又拉开卧室东壁纸门,走到鬼切曾经的卧室,对着空荡荡的刀架冥想。

赖光忘记返回,就这样睡在硬地板上。半夜时,他听到赤脚踏在松木上的声响,一睁开眼,竟是鬼切。

“源家的结界没有阻拦我。”他陈述道,夜色之中,双目有如平湖,“我扶你回房间睡。”

赖光摇摇头,独自站了起来:“你怎么会来这里?”

“昨天没有等到你,我以为你已经厌倦了这个游戏,又想或许是你讲完了所有想讲的内容,所以才不再赴约。今天早上你还是没有出现,我却想也许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毕竟你说过,要给我全部的真实,我总觉得那还不是全部。”

“我生病了。”

“如我所见。”

“过几天会再去拜访的。”

“我等着你。”鬼切站起身,颔首作别。

源赖光终归是人,病中冗思会比平时更多,有一瞬间,他几乎难以相信鬼切会这样丢下他离去。他想起数年前那个夜晚,他从高烧的噩梦中苏醒,鬼切守在他榻边喂他喝水,把水洒在他的衣襟。若再次生病,我就挖了你的花。鬼切发出那样孩子气的威胁。赖光下意识地看向庭院,时值隆冬,龙胆花圃被雪盖着,不过自然还好端端生长在那里。

不知不觉,数日之后已过新年,八坂神社内苍术火熊熊燃烧,前一晚,西冈庄严的钟声响彻长夜,天将晓时,钟声断肠。初夜的钟敲响时,成诸行无常;后夜的钟敲响时,成是生灭法之响。

年终岁暮,岁启年朝,新旧交替之时,源赖光与鬼切再次相会于枫林边。

“今日不必切磋。”鬼切道,“你直接讲吧。”

“如果你是担心我的身体,我已经完全康复。”

“不,我有别的考虑。今天该是最后一次吧?”

“的确。我要讲一件将近四十年前的事。”

“将近四十年。”鬼切重复了一遍。

“那年我尚未元服,乳名叫做文殊丸。在冈崎神社的水手舍下,我遇见了一个从善见城与鬼域边界逃出来的小妖怪。他正被一群阴阳师追捕,见到我不畏不逃,反而昂着脖子对我大喊——

“‘我受伤了,要你来帮助我!我听说人见到受伤的弱者,就会伸出手。’

“我就这样把他带回源府藏起来,为他疗伤。他不知从府内何处听说了式神的说法,想要成为我的式神。那个年龄的我比起阴阳术更注重刀术的修行,而即便作为阴阳师,我也并不想要式神。驱使妖鬼与其同类战斗是取巧的手段,却风险颇大。式神因痛恨辖制而背叛的例子多不胜数。何况我憎恶鬼身,一个式神也不想要。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任何式神。于是我对他说:你太弱了,我用不着。

“他问我,‘是否变得足够强以后就可以?’我想变强于他而言无论如何是件好事,于是我回答,到那时再说吧。

“我将他放在大江山脚下人鬼交界处的平原,让他自己寻找一个去处,鬼切,也就是你脚下这片土地。

“那之后不久,名为玉藻前的狐妖在平安京燃起一场大火,只为泄其私愤。这件事是我之前讲过的。人在自己的都城像畜牲一样被驱赶,恶鬼借机流窜,四处屠杀,肚腹剖开的孕妇横尸街头,母亲抱着头身分离的婴孩哭嚎,前来救援的武士力所不及,被分尸而食。我说过记忆会冰消雪融,但唯有那一夜发生的桩桩件件、林林总总,每一个画面,我至死不会忘记。

“人鬼之战越来越激烈,从前只是偶发的恶鬼伤人,逐渐演变成青天白日围攻人类。贵族不在武士的陪伴下不敢出门,平民为谋生存,却不得不离开京畿。人人惶惶不可终日,直到阴阳寮开始大批培育战斗阴阳师,情况才有好转。

“我在十三岁初元服,得名源赖光。元服礼成人后,我模仿行僧周游全国,磨炼技艺与品行,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归乡前夕,在丹波山被群鬼围攻,就在这时,我救过的那个小妖怪出现了。我没想到他天资不凡,短短数年里能有如此成长。只是我二人寡不敌众,他为救我,受伤濒死。

“我们结下血契,我封印了他的记忆,欺骗他是我源氏家传宝刀,并将刀的名字给了他。如此一来,他便会觉得自己生生世世属于源家,以斩鬼未己任。封印会让他忘记我们相识过的往事,但那时的我毫不在乎。鬼切,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后一个故事。”

鬼切死死盯着他,神态扭曲。“我从来不记得你元服之前的事。”

一个月以来,源赖光第一次看到鬼切这样巨大的感情波动,他立刻从那爱恨交织的眼光里辨认出他熟悉的鬼切:“你没有喝下孟婆汤?”

“我也可以骗人,源赖光。”鬼切的牙咬得格格作响,尖锐的指甲刺破攥紧的双拳,“你没跟我透露过只字片语。什么你救过我,我救过你!你真当恩仇是买卖,可以钱货两讫?”

过去源赖光不曾讲述那一段短短的前尘,只因即便鬼切知情,也不会改变任何事,只会徒增烦恼。然而这一次,赖光没有回答“做下的事已成定局”。他看着鬼切的眼睛柔声道:“我现在告诉你了。这是全部了,这一次真正是全部了。”

不待鬼切反应,源赖光跨上前,将鬼切牢牢锁在怀中。他抱得太紧,抱到两人血肉交融,骨头都要生长在一起。他原是赖光骨中之骨,血中之血。

如果天上有什么东西在俯瞰,必定会怜悯地说:承认吧,源赖光,你无法接受被鬼切遗忘。

“源赖光,你还欠我东西,我今天就要讨还。自重铸之日算起,你已欠了我二十年。”鬼切挣脱他的怀抱,退开一步,双刀出鞘,“你现在全副铠甲,刀刃雪亮,如果不是此刻,更待何时?我不想等你死后下到黄泉去找你决战。”

“好。”源赖光也拔出刀剑,“来吧。”

这是鬼切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赖光是人,无论他多么为人类的血肉之身骄傲,这仍然是他的弱点。他近五十岁,一部分能量已被年华不可逆转地剥离,体力、灵力、注意力也都不如从前,但他燃烧着自己所余的生命力来挥刀,几乎逼近三十岁的全盛时期。这是他欠鬼切的。

进、退、攻!上、下、左!跃、闪、劈!电走白日,冰立秋空,天地昏暗,四方狂风。不知何时天上飘落起雪花,雪势急猛,几能模糊视线,但赖光与鬼切旁若无物,继续厮杀。赖光着白袍白甲,犹如一只优美的湖上鹤在暴雪中舞蹈。

鬼切便是这鹤周身的钢铁漩涡,他的思维如同寒星般明亮,对刀术的理解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能够知晓赖光每一个动作的意义。剑锋带起的气流刮伤了赖光裸露在外的皮肤,几道细线里,流下小小血滴。赖光左臂、右肩与后背的交界处、左大腿外侧各有一道刀伤。两人身高差大,鬼切为占优势,时时跃起,因而小腿上的伤口最多,右胸还有一处贯穿伤——赖光在一个险要关头变劈为刺,灵敏地躲过了一记重击。

最终,鬼切手中那饱饮天下第一斩鬼将军鲜血的刀,斩断了源赖光手中凡火铸出的凡铁。刀刃不是自中间一分为二,而是自刃尖一寸寸震裂,曾是刀锋的铁片一块块落在地上,最终赖光手中只余约一寸长的残铁,以及刀柄。

“你赢了。”源赖光抬起头来,鼻尖一滴血正流到唇心,将他红唇染得更红,“源赖光的命是你的了。”

“它从来都是我的。”鬼切道,“抬起你的刀柄。”

赖光依言。

鬼切手中长刀与赖光手中的断刃相交,发出一声清脆而细微的碰撞声。那是剑客对决后表示和解的姿势。

“现在两清了吗?”赖光丢开刀柄。

“永不两清。回家吧,你需要止血。我还不想现在就收走你的命。”

源赖光笑了,他站在两步之外向鬼切招手,鬼切情不自禁听从。赖光轻轻亲了他一下,将唇间血印上鬼切的嘴唇。这是新的血契,生生世世,无解之结,情不可忘,债不可清。

后日谈:

平安京罗城门外有一棵樱树,枝干茂盛,碧叶繁荣,然而自某一年起,它再也不会开花。此树依旧茁壮生长,春季樱期时,万般锦簇飘雪中,唯有它翠绿如洗。住在这附近的百姓笑称这棵树忘记该如何开花。它因特殊而备受喜爱,在罗城门外绿了三百年,直至元亨年间毁于雷火。

——FIN——

番外车在另一个合集里。

——

*海北道中:古日本与古朝鲜贸易通路

*人则花,世则烟:改自万叶集3332,钱译原句为:人则空花,世如浮烟。

*大富贵,宜酒食,乐无事,日有熹:汉代铜镜铭文。

*降伏魔怨,制诸外道:维摩经佛国品。

原文是摧伏魔怨,双照二谛:仁王护国经。为和上文押韵,我稍换了一下语序。

*祆庙火焚,蓝桥水涨:火烧祆庙典出《蜀志》,尾生抱柱常见成语,不注了。

*诸般轮回……伤者苦者:改写自《化作青烟》歌词,对了个仗加了个韵脚。

——

其实不该废话,但我还是想废话,毕竟文里只写到光的视角:光生病那几天其实切是在他睡着之后来守着的。

完结撒花!写了近2W呢,夸夸我!想看评论,谢谢大家!

就这样吧

大概是四个小故事,分开也可以独立观看

都是最视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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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最视角呢

忠于人民忠于党
 DAY2 7:00   #泊...

 DAY2    7:00

  #泊船拾光听雨 十年绮罗光阴#

  结婚十周年快乐

  

 DAY2    7:00

  #泊船拾光听雨 十年绮罗光阴#

  结婚十周年快乐

  

MIMIn
给武靖点一首花开何时(

给武靖点一首花开何时(

给武靖点一首花开何时(

朽衣

【最绮】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下)

「原来这次相遇,才是他们的初遇,却也是他们的诀别。」


————————————————————

那杯符水将最光阴毒得功体大散,他甚至无力握紧骨刀,只倚着一棵大树,摇摇欲坠。

对面的暴雨心奴笑得春光灿烂,发冠上的树枝若是能动,此刻应该已经呼啦啦全摇了起来。

他笑得刻薄又狠毒:“最光阴,你真是蠢得令人厌恶。”

最光阴不语。生死交关之际,他竟还有闲暇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吻。

他用唇舌堵住了绮罗生献祭般的告诫,先尝到了绮罗生口中的血腥味,后来又尝到了一丝咸味。

他正要抬手拭去绮罗生颊边泪痕,绮罗生就消失了。

真不能算是个美妙的初吻。

“你居然在走神?!”

被一声不可置信的质问拉回...

「原来这次相遇,才是他们的初遇,却也是他们的诀别。」


————————————————————

那杯符水将最光阴毒得功体大散,他甚至无力握紧骨刀,只倚着一棵大树,摇摇欲坠。

对面的暴雨心奴笑得春光灿烂,发冠上的树枝若是能动,此刻应该已经呼啦啦全摇了起来。

他笑得刻薄又狠毒:“最光阴,你真是蠢得令人厌恶。”

最光阴不语。生死交关之际,他竟还有闲暇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吻。

他用唇舌堵住了绮罗生献祭般的告诫,先尝到了绮罗生口中的血腥味,后来又尝到了一丝咸味。

他正要抬手拭去绮罗生颊边泪痕,绮罗生就消失了。

真不能算是个美妙的初吻。

“你居然在走神?!”

被一声不可置信的质问拉回思绪,他对气急败坏的暴雨笑了笑,又抬起骨刀,遥指对方。

“战吧。”


这一战他输了。

代价是失去了一颗心。

再后来,他又失去了所有记忆。

他茫茫无依地游走在尘世中,开始厌恶起永恒的时间来。

有时会有一个白衣人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他并不理会那人的存在,但那人却很爱和他讲话,每次第一句话都是,这是我们第几次见面呀?

这时他便会本能般说出一个数字,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数字的由来。

那人呆在他身边的时间有长有短,短的时候可能盏茶功夫就消失了,那人精心准备的笑话都不能讲到结尾,害得他要花点时间去理解这个故事到底哪里好笑。

长的时候会有半天,那人便一直跟着他,他想练刀那人就陪他练刀,他想看星那人就陪他看星,他想闲逛那人就陪他闲逛,还帮他对他冲撞到的路人陪笑道歉。

他不懂那人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但他懒得思考。

他的脑子在一次次记忆磨洗下日渐混沌,他早就不再试图记住什么了。

某天他在树上睡觉,梦中翻身摔了下来,他正要在空中稳住身形,却被突然出现的那人接在了怀里。

他摔下时衣襟被树枝挂住,扯开了一大片,祼露的胸膛上,心口处赫然可见一片狰狞可怖的虬结疤痕。

那人怔怔看着那片疤痕,像是失魂落魄极了,半晌涩然一笑,轻声问他:“疼吗?”

最光阴从他怀里挣出来,又整理好自己的衣襟,漠然摇头:“不记得了。”



那人应该对他自我介绍过,但他过段时间总会忘记那人的名字,便从来只叫那人:“喂。”

有一次那人给他烤鱼吃,极细致地料理之后又无比专心地盯着火候,像是此间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让最光阴吃上一条完美的烤鱼。

“喂,你不用这样。”最光阴难得主动开口,说话太少导致他声音十分低哑。

那人向他望来,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这里,记不住东西。你无论对我多好,我很快就会忘记。”

那人收回目光,又专心地盯着烤鱼,片刻后轻声问道:“你会忘记小蜜桃吗?”

那条不知道从何时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大白狗汪汪两声,最光阴摸了摸它的头。

“小蜜桃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个问题难倒了最光阴,他偏头思索半晌,慢吞吞说道:“你是人,它是狗。”

“我也是狗。”那人笑起来,偏头看他,眼里露出一份执拗,“我和小蜜桃一样,都是你的狗。”

最光阴在小蜜桃和那人之间来回扫视,又思索起来。

“是这样吗?”

“是。”那人答得斩钉截铁,又问他,“你要做一个弃养的坏主人吗?”

即使最光阴思维混沌,也知道弃养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做的。

他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第一次主动挪近那人身边,伸出手一视同仁地摸了两下那人的头。

“好狗儿,吾惜惜。”

那人闭上眼,仰起头迎合他的抚摸,看着比小蜜桃乖巧得多。

最光阴咧开嘴笑了起来,那人看着他极难得露出的笑意,又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随后将一条火候完美的烤鱼递给他,“吃吧,小心烫。”

万分柔情,像是极珍惜的样子。



很久以后,当他再也找不到小蜜桃的踪迹,那人也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过,他站在山崖上,扔掉了自己赖以存活的逆时计。

结果时计丢了他也并未消亡,只是脑子更加混沌,他扛着骨刀在江湖上随意闲逛,看见任何白影都要停下来细看两眼。

某日路过玉阳江,一道白影疾驰江边,最光阴在脑子都还没转过来的时候便已伸手拦住了那人去路。

白衣人似有急事,急切问他:“阁下为何拦路?”

阁下?

最光阴心中生出一股惶恐,他紧抿着唇,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我的狗。”

一方欲走,一方强留,最终兵刃相向,散乱一地月光。

被期盼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才终于来临的相逢,却被变调的时光,搅染成这般荒唐的模样。



那段混乱的时光里最光阴做的荒唐事在后来总被绮罗生用来打趣,那条栓过他的锁链甚至一直被存放在两人卧室的抽屉里。

最光阴多次想要偷偷丢掉,都被绮罗生有意无意地阻住。

最光阴自知那时行为乖张诡僻,每次提起总是露出歉然的表情,浅金色的眼瞳湿漉漉地望着绮罗生,任他如何揶揄,总是一句:“是我不好。”

绮罗生笑道:“幸亏是在忆起前尘后才触发了这随机穿越时空的体质,若是在那段时间里穿回去,我都怕我会误伤十七岁的你。”

最光阴垂下头,闷闷抱住绮罗生,一声不吭。

绮罗生调笑他调笑得够了,便也换了话头,和他聊起城主刚派下来的任务。

他的手贴在最光阴的胸口,手底下是一片死寂,空洞得没有半点生机。

绮罗生微微有点分神。

这片死寂已经成了绮罗生的心病,如果能有什么办法替最光阴换回那一颗心,如果……

忽然一声轻响,绮罗生消失了。

最光阴习以为常,走到武器架边,一边擦着绮罗生的刀,一边等他回来。

刚擦完艳刀,绮罗生就穿回来了,只是衣襟上一片赤红,刺眼得紧。

最光阴连忙放下艳刀,急步上前扶住他,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皱起眉头:“这次是去了琅华宴?”

又替他拭去颊边那道多年前未及拭去的泪痕,低声道:“明知妄图改变过去会有天谴,怎么还要犯傻。”

绮罗生将脸埋进他颈窝,一声轻叹:“明知道符水有毒还要喝下,谁比较傻。”

  

  

在他俩终于将里里外外的恩怨情仇彻底终结之后,江湖浊浪渐渐远离了时间城,再不复闻。

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了下去。

绮罗生时不时消失,回来后总会笑盈盈地让最光阴猜他刚才去了哪一个时间。最光阴偶尔猜中,被奖励一个吻。大多数时候猜错,被罚献出一个吻。

也会有另一个绮罗生突然出现在最光阴面前,最光阴若在喝茶,便给他斟一杯,若在练刀,便和他过两招,若正在做某些不可言说之事,那个绮罗生便会自觉地捂住眼,一边说着你们继续继续,一边轻车熟路地退开,自己在时间城里闲逛打发时间。

一切都比最光阴曾经所有的期盼加起来都更加美好。

但某个终点,也正悄然来临。

时间城超然物外,光之子更是脱出时序,命数亘永。

但绮罗生一介凡躯,虽然武格绝高,修为精深,终究延寿有尽。再加上他曾经为保最光阴而自愿放弃自心生机,早已伤了根本。

即使时间城后来用各种异法奇药流水似的保他,退隐百年之后,也终于到了天命尽头。

绮罗生倚在最光阴怀里,两人一起坐在时间天池旁。

城主和饮岁站在几步之外,相顾默然。

最光阴脸上并没有什么悲戚神色,绮罗生更是笑得一如往昔,似乎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

两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忽然一声轻微爆裂声,绮罗生从最光阴怀中消失了。

最光阴维持着环抱的姿势,一动不动。

饮岁倒是急得上前了一步,又退回来,一脸焦急地对城主抱怨道:“怎么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穿一次,这只剩…只剩多少时间了……”

城主捏了捏衣袖里的某物,摇了摇头,“静待吧。”

盏茶时间后绮罗生穿回来了,仍是倚在最光阴怀里,像是见到什么十分稀奇的物事一般,笑得眉眼弯弯。

他神秘兮兮道:“原来,原来你七岁的时候我们见的那一面,不是你见我的第一面。”

最光阴轻轻理着他的鬓发,柔声问道:“哦?那是什么时候?我如果在更早之前见过你,怎会不记得。”

绮罗生将两手举起,在胸前比划了两尺来长,笑眯眯道:“你才这么大呢。”

城主这时走上前来,从袖中拿出一颗留影珠,放到了最光阴手上,微微一叹:“这颗珠子留了这么多年,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最光阴启动留影珠,一段光影从珠中投射到了半空。

那竟是日晷孕育出光之子的第一日。

日晷上方,一个小小的婴孩正从一团莹莹时辉中渐露成形,城主刚将他抱到怀里,忽听一声轻微爆裂声,一个白色人影凭空出现,正站在城主旁边。

城主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熟稔地和他打招呼,并将手中的婴孩递给他看。

绮罗生满脸讶然:“这是…这是最光阴?”

他极小心地将光之子接过,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婴孩安睡的面容,又万分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道:“原来这才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原来这次相遇,才是他们的初遇,却也是他们的诀别。

原来时光果真厚待光之子,让他从一出世,便拥有了他最爱的人的一生。

  

  

绮罗生身形渐化透明,两人都恍如未见,仍旧言笑晏晏地聊着一些细碎小事。

绮罗生忽道:“对了,我给你准备了很多礼物。”

最光阴用脸颊贴着他的鬓发,轻轻蹭了蹭,“那我要去哪里找呢?”

绮罗生露出得意的表情:“不用你找,我会送到你手上。”

他握住最光阴的手,语气坦然又轻快:“其实我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今天。”

“后来,我便总在身上带一件小礼物,如果是穿到今天以后的未来,就将礼物送给你。”

他溺爱地摸了摸最光阴的头:“有个小朋友,以后会得到很多很多礼物哦。”

最光阴收紧手臂,抱紧怀中愈渐轻盈的身躯,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我很期待。”

他又柔声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你穿去的最远的未来,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你会彻底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就在他以为绮罗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绮罗生却说了一个日期,距现在相隔千年。

绮罗生略略费劲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最光阴,最光阴翻开一看,整个人像被定住了。

每一页,每一行,密密麻麻的全是日期,是绮罗生每一次穿越,见到最光阴的日期。

他无限柔情地摸了摸最光阴的脸颊:“这样你就知道我下次来找你是什么时候啦。”

这样,余生于你将不是无尽的等待和流浪,而是无数个美好的重逢。

毕竟我这么疼你,怎么会忍心让你惶惶无际地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日期呢。

光之子素魂无泪,最光阴只觉眼角一湿,流下血泪来。

最光阴将脸埋在绮罗生肩上,手中紧攥着绮罗生的衣角,喃喃道:“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他的爱人用了百年时间,为他准备了无数跨越千年的礼物。

在将这些礼物全部悦纳之前,他都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的爱人将一直在他身边。

他拥有世上最美好的重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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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写个3k短打,越写越长越写越长最后9k......

所以...有评论吗(探头

  

Farewell(接稿)

【叶百】嘲少年

全文1.3W,一发完。内含:百里东君与叶鼎之云游四海的记录。

又名:《正派大侠在江湖攻略魔教教主》

又又名:《魔教教主爱上我》


“青骢马肥金鞍光,龙脑入缕罗衫香。

美人狭坐飞琼觞,贫人唤云天上郎。

别起高楼临碧筱,丝曳红鳞出深沼。 

有时半醉百花前,背把金丸落飞鸟。”


00

天启城。


这里是北离的帝都。它集世间繁华于一身,聚集天下的权力与才人。以秋露白闻名的雕楼小筑,散尽千金还复来的千金台,拂出曲水流觞的教坊三十二阁,总有一处能醉倒英雄与魔头。


可今英雄未至,魔头来此不卸甲,不赴温柔乡。


那是一道自西北而来的浑然真气,气势如虹,破开李心月的心...

全文1.3W,一发完。内含:百里东君与叶鼎之云游四海的记录。

又名:《正派大侠在江湖攻略魔教教主》

又又名:《魔教教主爱上我》


“青骢马肥金鞍光,龙脑入缕罗衫香。

美人狭坐飞琼觞,贫人唤云天上郎。

别起高楼临碧筱,丝曳红鳞出深沼。 

有时半醉百花前,背把金丸落飞鸟。”


00

天启城。


这里是北离的帝都。它集世间繁华于一身,聚集天下的权力与才人。以秋露白闻名的雕楼小筑,散尽千金还复来的千金台,拂出曲水流觞的教坊三十二阁,总有一处能醉倒英雄与魔头。


可今英雄未至,魔头来此不卸甲,不赴温柔乡。


那是一道自西北而来的浑然真气,气势如虹,破开李心月的心剑、姬若风的无极棍,扶摇入青云,直逼青云台,众生皆伏于那道威压。


他本就是带着杀意来此!


只是千钧之际有磅礴海水之势灌自九天,与盘踞在青云台的真气冲撞,苍穹似炸出窟窿般地泄落雨水。


来人的青色衣衫随风翻涌,金丝纳的腰封悬着的玉葫芦也晃出几声响,似掠及万里河山赴火海,也要撷来一枝春,递出嫩绿的新柳,邀君共饮此杯。这便是英雄的气魄,他要救这座城,也要救这座城所临的大敌,魔教教主叶鼎之,只因他们是朋友。是以大道朝天,他和他的朋友当向死而生!


而酒不浇愁,徒增三千忧思。叶鼎之并没有与他共饮这壶酒,同退同归的意思。


“云哥,我说过刀剑在手,你想做什么我陪你。”百里东君叹了口气,风云呼变,周遭磅礴的真气堪比疾风。叶鼎之如今已是鬼仙境,仅一指起落,青云台下二十余逍遥天境的高手不得不跪,故而他若欲敌鬼仙,当先成仙。


风起!百里东君借此去悟仙人之姿,此时心境阔如云海, 他踏出一步震得众生踉跄。尔后阖眼,吐息,直入神游。


叶鼎之并未阻止。北离的风不比北蛮凛冽,更未有天外天那般削骨,此刻却因他二人流转的真气肆虐着,卷起垂落如瀑的发,叩在肩后的披风。他抬眼,未消的戾气本该衬得那双眼狠厉,竟在此刻似信徒望佛,颇有几分虔诚姿态:“凡尘何以困仙人。你我如今也算是一酒一剑立于云端了,如此方知众生小。”


齐天尘见状将拂尘掸了掸,拈过白胡子,惋惜地叹:“叶鼎之虽入魔道,却仍有一颗人心,其心智坚定,若未行至这一步,当是我北离武运的少年英雄……”


自古世人惜英雄,可惜英雄多薄命。


九天之上,便不是凡人浊目能视的景象了。百里东君向叶鼎之伸出手:“众生如何当先见众生。从前只能听你讲述游历各国的见闻,没能与你并肩,这是我的遗憾,你与我既已抬手可拈云摘星,何不借此机会神游万里,陪我去看看众生。”


叶鼎之的神情有些忪怔,似是没想到百里东君强入仙人境,竟不挥剑,而想与他神游万里。


他说,陪他去看看。他用到了“陪”,此字一出,似有风吹过叶鼎之那颗业已被风雪覆盖的心,在一圈圈涟漪里零星涌来过往旧忆,泛着酸涩,教杀人的刀剑也钝了几分。


有风掠过百里东君的眉眼,他不急不迫地笑道:“都闯过了齐国师的天子六博,这天下还有何能令你畏惧的?云哥,你已养剑数日千里,何惧再多等这神游一息。”


叶鼎之的指尖虚拢过无形但有意的真气,继而一弹,除却齐国师的拂尘只是堪堪落如雪,旁人都难以抵过此等威压,谈何趁机出手。于是如此的威压之中,叶鼎之缄默着,掌中真气流转几轮掩过内心的湍流。他的确从未感觉到过畏惧了,可这世间,还真有且仅有一位令他畏惧面对的人。仅一瞬,他再睁开眼时亦直入神游,决计去赴这场出自他畏惧之人的邀约。


是以青云台上只留有真气如潮,百里东君和叶鼎之就在漩涡中心对峙着。倏尔,齐天尘抬起头,忧心忡忡地望向北方:“希望百里公子能不负所望,劝叶教主回头啊。”


此等超脱境界已堪做仙人。所谓一瞬神游,不过是在凡尘庸人看来的吐纳一息,他二人已能神游万里,度日如年。旁人看不出门道,齐天尘乃北离仙师,观北离国运,自能看出如今青云台上不过留着两人躯壳,其魂如仙人超脱,早就双双赴万里。


“若是百里东君没能劝回叶鼎之呢?”瑾宣问。


齐天尘摇了摇头,目露遗憾:“那就免不了有一战,此战已非凡人能插手,必伤我北离武运啊。”



01

北蛮,碎叶城。


北风肆虐,草叶低伏。远处连绵不断的雪山融作一汪银绸的带,淌过贫瘠的土地,盼着来年生春。蛮族人披着野兽皮绒,围坐在篝火前舀一瓢煮沸的羊奶,更有三两成群的蛮族妇孺面着彩绘,叩天祈求,念着蛮族古语。


百里东君侧耳去听,面露疑惑,抱臂思索片刻转而用手肘轻撞叶鼎之的胸口:“他们在做什么呢?”


“祈福。”叶鼎之收回视线,避开人潮,往帐篷走去,“北蛮有他们自己的信仰,战时他们会请巫师带着族中妇孺一同祈福,盼望征战的勇士可以凯旋而归。”


这里是他曾生活了数载的地方,也是因他一念正在征战北离的部族。


祭坛被落在身后,他们的影子也变得很长。魔念之下或否存有清明的心?无人答。


百里东君并未错过他的神情,亦默契地对于此事避而不谈,遂折了一支枯草跟在他身后,视线却挪到那冻雪消融的溪流,在那抚过棱石的潮中无端想起那些关于叶云的故事。

彼时叶家蒙难,叶羽与其妻死在天启城,叶氏满门流放至北疆边境。北疆与北蛮相隔不过数十里,有一条深几尺的河流,上游冻冰消融的雪水汇入,凉到刺骨。传言叶云跌入此河淹死,他就这样信了十几年。


“这里的河水很冰吧。”百里东君突然感慨了一声。


分明无所指,可叶鼎之就是明了百里东君是何意。因他在掀开帐篷自一罅泄落的流光里,窥见了百里东君明亮如萤的那双眼,漫着难消的疼惜。他并不在意地拂过尘埃,说:“是很凉,沉入河底似冰刃刺穿肺腑。只是从前它能漫过我的头顶,如今,它只能在我脚下。”


那双眼流出的关切太烫,叶鼎之闭上眼:“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东君。邀我一念神游走过从前走的路,要我想起过往的人和事,在那些温情里放弃仇恨,齐国师的棋局都未能撼动我的心智,它已坚如磐石,你又何须做这些。”


一道绵密无形的针化作雨幕,就这样浇在百里东君的心头。针雨隔开两道,一道是疼惜叶鼎之从前的遭遇,一道是恨不得揍他一顿。


“我的确想跟你走一遭来时路。”百里东君压下胸腔的酸涩,拍了拍酒葫芦,“但更想借神游偷来的时光酿一壶酒,算你我的道别,如何?”


叶鼎之沉默着,算是应允。此时日光透过敞开的窗,帐篷内,一束明亮狭长的光晕将室内隔出两道。叶鼎之就如此盘坐在阴影里,百里东君立于明亮处,不过一步之距,竟像隔了万重山。


他在想,对于此人,他总是无条件地退让,因他心里有愧。可也仅此而已,只能止步在神游一瞬的奢念里。


而百里东君正在想,叶鼎之从未有过如此情绪不定、冰冷无情的时候,走火入魔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只是很快,百里东君就被帐内悬在虎皮上的一柄剑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柄很普通的剑,剑身却刻着游龙一般飘逸的蛮语。他持剑而起,凑近瞧了又瞧,最后也只能潇洒坐在叶鼎之身旁,将剑递了过去:“这上面写着什么?”


叶鼎之并未睁眼。这柄剑被百里东君握在手中颤过的须臾,他就听出了熟悉的剑鸣。于是他答:“云。”


“原来这就是云啊!”百里东君以指腹描过,“这是云哥的云,真如云哥一般潇洒恣意。……不是,你都没睁开眼看,你是不是唬我呢。”


“叶云早就死了。”叶鼎之几近绝情地想要斩断百里东君所有的念想,却又不忍睁开眼后捕捉到那点失落,只好顿了,又说,“这是蛮国铁沙蛇首领拓跋越在碎叶落脚的帐篷,十岁时我能不败拓跋越,此前,我在向他学习剑术,这剑上的云是我亲手刻的,本想让自己永远不忘过往。”


“不过现在。”叶鼎之顿了顿,他睁眼的瞬间并指凝出一道真气,虚空一指,百里东君手中的剑就折断了。蛮语的云一分为二,坠在地面发出脆响,他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过去的叶云已经死了,没什么值得纪念。”


百里东君攥紧拳头,脸色实在算不得好看,他不断说服着自己要冷静,最后也只是闷出一声:“我饿了。”


叶鼎之买来一只羊。他默不作声注视着油脂滴落火中掀起一团焰,缄默着掏出短剑割肉,再将涂抹好料的羊肉递给百里东君。这位当世骇人的魔教教主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烤肉的动作,听着身边那位如青莲的公子发出满足的喟叹,尔后是一阵唏嘘。


百里东君猛地大口喝了一碗酒,蛮族酒烈,按理来说难不倒酒仙,可此刻酒仙愿长醉,于是酒烈得更浓了。他笑:“学堂大考后时隔数年,终于能再吃到你烤的羊肉了。”


叶鼎之瞥了眼醉眼惺忪的百里东君,问:“你不是要酿酒吗?”


“别急嘛云哥。”百里东君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湿润,“我这次要酿的酒,与以往的所有酒都不同,它很独特,注定当世无双,独一无二。”


“你所酿的酒不都是如此?”叶鼎之拨弄了两下火种,似做无意地问。


“这次不一样!这次的酒,只为你我而酿!”百里东君用那双眼望向叶鼎之,然后搁下手里的肉和酒,搓了搓掌心,“云哥,教我摔跤吧。”


摔跤是蛮国草原特有的活动。叶鼎之曾在摔跤大会斩退众人,又故意输给都觉,这才助都觉取到心爱的女子,成了蛮国如今的大汗。如今,那位大汗正在领兵征战,如今,他的这位挚友想学摔跤。


于是两个堪比仙人的高手不用武力,只是捉着对方的肩,去踢对方的脚,任汗水浸湿鬓发,又在夜风中吹干,最终双双倒地,一起看着天边悬挂的月亮。


皎月送情,遥寄相思,怜君不知意,叹君难说明。


篝火将枯枝燃做灰烬,不时在夜间发出咔嚓声。叶鼎之察觉到肩头一沉,是百里东君不知何时醉去,枕在他肩头一梦忘忧。叶鼎之没有阖眼,只是解开身后的披风为百里东君盖好,就借着月光,不加掩饰、不再克制地凝视百里东君的睡颜。


似有万千根线从叶鼎之心底深处生出,很细,却富有生机。


02

南诀,洛雨城。


这是南诀的一座小城。经年落雨,难见飞雪,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泥土气息。自北方来的人总有不适,可这位青衣的风流公子却未有不满,他欣喜地拈过南诀的叶,掬一捧南诀的泉,撷一枝南诀的花。只是因为他记得昨夜故作高冷的某人为他披了一件衣,更甚至,苦守他一夜。他虽阖着眼,却能察觉到那道视线如何化作一条温和的溪流,将他包裹。


是以,百里东君断定,叶鼎之如今的绝情不过是想要与他割席的伪装。


叶鼎之在洛雨城的林中盖过一间草屋。彼时他曾在这里濯剑,也曾问过南诀第一刀烟凌霞的武学,或许是故地重游难免陷入回忆,他总觉得再来此处,于剑道颇有提升,故而拔剑,在落英缤纷时分练剑。


百里东君不觉倦。他欣赏着叶鼎之的剑招,每一式何其凌厉,渐渐的,视线从剑招挪到叶鼎之的脸庞,一时不察看入了迷。


这一走神,自然没逃过叶鼎之的眼睛。


叶鼎之并未收剑,就在斥出的锋芒中问:“如今以你的境界,持剑可成剑仙,持刀可成刀仙,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看剑还会走神。”


百里东君支起蒲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头:“要当剑仙的是你又不是我,走神也无妨嘛!更何况,云哥你都说我如今堪比仙人,走不走神有什么关系。”


百里东君理直气壮地躺在石凳上,糯米被闷在器皿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手中的扇子。许是春光无限好,困意袭来,那扇面遮住他的大半张脸,他就如此听着剑鸣,闻着酒香,沉沉睡去。


只是甫一转身,那细窄的石凳承不住他的挪动,将要跌下来之际一道身影疾掠如风,稳稳抵住他的半个身形。


于是藩篱围过一池清幽,梨花树下的石凳,有青衣客酣睡,有一袭墨黑的衣袍下绽出春色。


叶鼎之倚靠在石凳,恰好挡住睡梦中的百里东君。他索性席地而坐,单腿支起,一手搭在膝盖注视着不时飘落的花瓣,闻着院中淡淡的酒香。他不免想起从前,姑苏城外寒山寺的草庐塌了又盖,他苦求一方名为家的天地竟在神游间实现,还真是造化弄人。


可他就在这样的心境里突然悟出了一剑。虽然他动弹不得,但他并指凝出一道汹汹的剑气,在指尖打着旋,尔后一斥,剑气掠出卷起飞花落叶一副磅礴之势。此剑不同于魔仙剑的十三式,更无魔仙剑最后一剑的孤独与绝望,反而涌着一丝难得的春意。这春意因他的心而生,而他的心此刻,放不下百里东君。


这位魔教教主神色难明,最终也只是沉默着卸去剑气,霎时春意飘零,徒增一丝凄凉。


百里东君似有所察觉,他不安分地翻个身,退回安全位置,呢喃着:“别走,云哥别走。”


叶鼎之没有离开。他就坐在石凳旁,背对着尚在梦中的百里东君,猜想百里东君梦到了什么,才会说出这句话。左不过是他将他丢在原地,他当如何面对百里东君呢。


一朝梦醒,百里东君睁眼的瞬间,叶鼎之便已离开此处,他手中拿着刚从锅里捞出的竹筒糯米饭,神色如常地对百里东君说:“醒了,来吃饭。”


百里东君隐约觉得有什么正在悄然逝去,可他看叶鼎之神色如常,这间草庐也并无异样,只当是梦中所感,索性如常地同叶鼎之坐在桌前,像寻常人家一般吃糯米饭,饮一碗凉茶。


凉茶下肚,百里东君满足地深吸一口气:“云哥你手艺也太好了,你这本事别说在乾东城了,就是在雪月城开个铺子,生意也不会差的。”


叶鼎之自然地接过空碗筷准备清洗,问:“为何不是乾东城就是雪月城。”


“一个是我家,一个是我在江湖的家,你喜欢哪个,也拿它当你的家行吗?”


行吗?叶鼎之很难拒绝。他盼望着拥有一个家盼了很久,久到姑苏的草庐成了他的执念,今却有人颇为赤诚地要给他一个家,那曾经遥不可及的幸福忽然变得触手可及,如在梦中。他突然有些后悔与百里东君神游万里,纵他选择哪一条道,都不忍牵连百里东君卷入其中。


事与愿违,他唯有沉默躲避。


一块青石没能投出响,百里东君不气馁。他只是伸个懒腰向后靠去,枕在藤椅一边摇,一边说:“南诀真不愧是终年难见雪,实在潮湿,吃个饭都一身汗,你怎么还能在这里练剑啊?”


“习惯了。”


百里东君借着光去望叶鼎之的侧脸。此刻,这位魔头正在洗碗,风卷起他的鬓发黏在脸颊,将他本就柔而不失锋的脸衬得更动人。百里东君想起从前他师父李长生是如此评价雨生魔的,雨生魔练魔仙剑以身伺魔仙,故而长相愈发阴柔。他又打量了眼叶鼎之,在心里盘算着还好他云哥没有生出女相,只是确然更有一番清冷俊美的气魄,令人挪不开眼。


那道眼神实在很难被忽视,还含着一丝别样的情愫,叶鼎之将湿漉漉的碗筷擦拭干净,掌心拈过抹布折了几折:“东君,你在看什么?”


百里东君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朗声道:“看阁下骨骼清奇不如我们去捉鱼吧!”


叶鼎之有时候觉得百里东君的话很难接。譬如百里东君看起来当真不打算当北离的说客,整日不过是玩乐,有时兴致使然,有时心血来潮,相同的是,无论哪种,他都很难拒绝。


此地有一条溪流,因上游河流走向绕了足有九个弯,人们称它为九转流觞。夕阳余晖落在水面,镀一层粼粼的波光,偶有鱼儿不知倦地跃出,跨过那束日光,水珠溅落空中晕出几分色彩,有鲤鱼跃龙门之势。而当今武学巅峰的两人,却不用武功,只挽起衣袖和裤腿,像寻常人一般立在其中,感受水流拂过腿面,更有调皮的鱼群在水底捉迷藏。


百里东君玩得欢心。他持着一根棍不知疲倦地往河水深处扎,河底的石头布满青苔,很滑,眼看他险些一个踉跄,叶鼎之忙伸出手臂。于是很自然的,百里东君一只手抓着叶鼎之的小臂,一只手持着棍捕鱼,水花渐起浸湿他们的眉眼,鬓发,二人也在不知不觉间靠得越来越近,近到裸露在外的手臂不知何时相贴,尔后相拥着捕了一条又一条鱼。叶鼎之看着眼角眉梢皆是喜色的百里东君,难得的,那张如冰块一般的脸也浮现了笑容。


待到天色已晚,蝉声也噤去,叶鼎之剪过烛芯,霎时烛火更盛。


紧接着,他将银剪搁下,起身欲离开这间屋子。


百里东君伸出手捉住他的手,像幼时撒娇一样晃了又晃:“云哥,你陪我一起睡呗。”


“你不是嫌南诀很热吗,两个人挤在一起更热到你腻得慌。”叶鼎之一时心软,没有甩开他的手。


百里东君几乎没有迟疑地接话:“穿着衣服腻得慌,干脆脱了衣服!”


烛火在此时轻跳了下,将他二人的影子拓在竹屏,叶鼎之挑了挑眉:“这招算是美人计吗?东君,你很美,就不要想得很美。”


于是叶鼎之冷酷无情地说着他不会回头,却还是嘴硬心软地搂着百里东君,哼唱着一首南诀的小调,哄百里东君入睡。


03

西域佛国。


此地连绵三十二佛国,多是佛祖座下信徒,终日诵经礼佛,信奉佛将渡化众生。寺里的那口梵钟敲响,第一下,叩过叶鼎之的心弦,要他想去从前他跋涉千里也曾走上一条向禅师学习佛法的道路;第二下,叶鼎之回想起这一路的见闻,谁为他曾过伞,谁为他施过恩;第三下,叶鼎之不经意间注视着满脸好奇的百里东君,心中实在难以平静。


他此生多漂泊,却与佛门有莫大的联系。昔年佛法禅理渡他清明,尔后佛门功法助他清心,只是行至此路,不知佛祖会不会失落。

佛祖如何想他不知,也懒得揣度,但他知道如果眼下冷落身侧这位,那么此人就会瞬间成了霜打的茄子。


百里东君捉着叶鼎之的手臂,半拖半拉地扯他往九龙寺走去:“早就听说西域三十二佛国的佛祖像就跟山一样一座连着一座,一座比一座灵,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们去拜拜。”


叶鼎之就这样不情不愿地踏入九龙寺,他发觉纵然许久不曾来此,但此处与旧忆并无太大差别。殿内仍是佛像慈悲垂目,烛火融尽枯海,也落下珠泪,承着信徒的心念驶过苦海,抵达佛陀渡世伸出的掌心。不同的是从前他到底也曾虔诚求道,如今他已踏云直上,他即是道。


百里东君撩起衣摆跪在蒲团,双手合十正欲阖目,察觉身旁那位仍挺如竹栢,他抬头望去:“来都来了,云哥你不求点什么吗?”


“我不信这些。”这一声过于决绝,也与梵音低吟浅诵很是突兀,但叶鼎之浑然不觉,只冷声道,“更何况如今我罪孽深重,佛恐怕都不愿渡我,你求你的。”


这佛陀一望,殿内香火前有一青衫客千里而来,虔诚叩拜,而一墨袍旅似行至迷途,不拜不求,但有迷雾绕身,仍心如磐石,挺立于泥沼,只为与青衫客同行这数千里。


奢念如斯,执念如此,善哉善哉。


百里东君闭上眼,在一阵缄默后轻声呢喃:“真希望时间能退回学堂大考那一日,如果可以,我不想再跟云哥分开,我想和他一起面对这世间的所有。”


纵然他讲得再轻,也难逃叶鼎之如今的耳力。


叶鼎之的心里有一股汹涌的海啸涌过,他强压过那些百感交集的念想,才勉强支撑着这具身体继续在泥沼穿行,再睁眼仍面若冰霜。


待百里东君起身,他二人默契地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向殿外走去。


将出殿门时,一位禅师拈过念珠,含笑冲着他二人一拜,拦住去路:“阿弥陀佛,适才不小心听到这位施主的话,有一言当问施主,佛渡众生,渡万物,施主是否愿意被佛所渡呢?”


百里东君屏息凝神,似也在等一个答案。


叶鼎之仿若并未察觉一般,桀骜地远眺:“我从前学过禅理佛法,说人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若一人酿了弥天大祸的因,那果不是战死,就是以死谢罪,佛如何能渡。”


禅师笑道:“为何只有一条死路?生与死,祸已酿成,死虽能明志,但若活着赎罪,未尝不是另一条路。”


叶鼎之懒得同他论道,只冷着一张脸拂袖离去。


百里东君见状忙快步跟上,去捉那道留给他的背影。


禅师的声音在后方响起,他说:“心地清净方为道,退后原来是向前。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


殿前院内有一颗百年老树。虬枝苍劲,青葱翠绿,枝上悬着根根红色的绸子,其上写着两个名字,挂在最高处来求百年好合。


百里东君在树下的摊前驻足,横木展开一卷红绸,拈起笔虚点了砚台:“别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啦,云哥,替我研磨,我要写这个。”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叶鼎之那点刚燃起的魔念就被百里东君三两句话给打散了。他回过神来有些惊诧,一边研墨一边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姻缘树啊。”百里东君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我又不是傻子,给,你写你的。”


这杆笔是如何传到他手中的,叶鼎之也有些摸不准,此刻他只觉得这笔比他的剑还沉。百里东君就如此再自然不过地将他们之间的情意曝于天光,可他如今已行至末路,何来的姻缘再续。那张红笺在风里翻过几次,叶鼎之提笔又落下,往前是叶云已逝,散做云雨,往后是叶鼎之罪孽深重,无人能渡,他当留何名去修这百年同船的果。


一滴墨晕在笺面。百里东君在旁侧目静观,并无丝毫不耐,执笔的人终有所动,留下叶鼎之三字。


这封红笺被百里东君一抛,勾过云天的一捧流光,悬在最高的一枝。百里东君颇为满意的搓了搓掌心,转头便向叶鼎之邀功,就这一眼,他窥见叶鼎之眼中缓缓淌过的一丝柔情,要他如何能忘怀。


叶鼎之无意宿于庙宇斋院,他二人便在九龙寺外租了一间小院,自院中的白墙望去,还能见九龙寺内长成的一株花送到墙边。无端一抹春,当绝处逢生。


叶鼎之为百里东君烹了一道素斋,白嫩的豆腐入口犹有肉味,也算慰藉百里东君那被养刁的五脏庙。


百里东君舀了一勺豆腐羹:“云哥,你今日怎么不练剑了?我记得在南诀时,你在院中练剑,我不小心睡了过去,睡梦里我感觉到了一式蓬勃的剑意,就像那年我们还在天启城,策马踏出城,往城郊最高的山奔去,然后站在山巅俯瞰整座城那般意气风发。”


仙人论道,剑客指剑,剑气生于剑心,即问人心。


“不想练就不练了。”叶鼎之的动作有片刻停滞,他垂下眼,轻声说,“我离开那座城以后,去过很多地方,也看过很多风景,所以曾经俯瞰的那座城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百里东君喝完最后一口羹,碗搁在桌面置一声响:“那曾经一起俯瞰那座城的人呢?”

这一程神游,百里东君确有私心。


叶鼎之入魔,尚且神智清明,只是偶尔被魔念驱使难以自控,性子也变得冷了许多。可这一程,他与叶鼎之朝夕相处,分明能察觉到那冰层之下欲破土而出的人心。


叶鼎之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东君,过往已去,执念不可求,你以后要好好生活。”


这一番落个不欢而散,百里东君一如幼时置气般转身离开。直到天色渐晚,叶鼎之在房中打坐,骤然间一股酒气袭来撞开门扉,那熟悉的青衫客踉跄着跨过门槛,掌心撑在桌面,一只脚踩着凳子,一副采花大盗今夜入你门的架势。原是酒仙饮酒,不求忘忧,只求壮胆。


百里东君捧着叶鼎之的脸庞,额面相抵,四目相接:“云哥,你我入神游是为了潇洒一回,还绷着劲做什么?真当我傻啊,你喜欢我,但是你不说!从前你不说,我们重逢你不说,分别你还不说,后来生死里走过好几遭你还憋着,现在好了,被骗到天外天当了魔教教主,在青云台拿着剑指着我了还不说,进了神游天地无束你还装冷酷无情,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吗?”


温热的鼻息落在叶鼎之的脸上,叶鼎之眼中难得的浮现一丝慌乱,然后是局促地眨了眨眼。他苦笑了一下,他的确喜欢百里东君,从前总觉得要等名扬天下问鼎江湖再来诉情,谁曾想再没机会了。是以,他想着干脆一错再错,断了跟百里东君的所有情意,也好过将他拖进这滩泥沼。自入神游以来他一躲再躲,一避再避,可如今窗户纸已被捅破,他再难自持。


叶鼎之收紧手臂,环抱着怀里的人,贪恋地汲取着百里东君身上的温热。终年漂泊的云也在此刻停驻,落在为他而来的港湾。


百里东君却不安分地撩拨着,掌心钻进衣袍,去点那团无名的火。


察觉到他的意图,叶鼎之捉住他的手:“旁边就是九龙寺。”


百里东君哑着嗓子问:“魔教教主还在乎这个?”


叶鼎之骤然凝神,尔后是释然地长舒口气,环紧百里东君的腰身,吻在他的嘴角,不知餍足地啃咬吮吻,似要在弥补错过的那些时日。


04

掠过北蛮、南诀、佛国,叶鼎之带着百里东君赴往东面的那片海,离海。咸湿海风吹过港口,拂在渔村的沙土滩,几艘船只驶向海面,没入不知远近的海天一线。


借神游之息赴至离海,实则已是此行的最后一站。


叶鼎之与百里东君立于船上,并肩远眺。他二人的披风随风卷起,与海浪交相辉映。起初还有同行的船只,桅杆挂着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渐渐的,他们与其他船越行越远,没有旗帜,没有船员,这艘船仅靠他二人的内力在往海面驶。

刺眼的日光直射而来,百里东君眯着眼,指着远方细小如一粟的山:“离海深处有一座海外仙山,早前我曾寻访过,那仙山上住着一个仙人,叫莫衣。”


“海外仙山,我也曾寻访过。”叶鼎之侧身望他,肩肘相抵,“只是可惜,我去时遇到惊涛骇浪,船驶不过去,看来是我与那座海外仙山并无缘分,不过还好,你与它有缘。”


百里东君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但几经千帆,他下意识地复盘过往时猛地一滞,总觉得叶鼎之的这一生过得有些太不顺意。叶鼎之从小父母蒙难,家族覆灭,此后又与师父天人永隔,就连海外仙山,都不曾有过机遇。就好像,叶鼎之颠沛的一生,有些运气差。而他的来时路似乎,不曾有这样的坎坷。


意识到这一点,他难得的沉默了。


叶鼎之并未多思,他只是将所经历的事情简单地说了出来:“如今恐怕更难了,现在我罪孽深重,更没机缘靠近海外仙山,没准还有天罚,都不用神游回去了。”


察觉百里东君神色有异,叶鼎之当他在忧虑那座城,和天下的人。这一念间多了几分红尘,纵是魔念欲翻涌作祟也很快被强压下去,叶鼎之此刻的内心生出几分内疚。


百里东君的视线正好撞进那双冻如枯雪的眼,还以为叶鼎之又深受魔功侵袭,他忙取下腰间的酒葫芦转移话题,拇指抵在封盖一推,就有香醇的酒香涌出:“我的这壶酒用了北蛮最北面的雪水来煮,还浸过南诀最脆的叶,采了一枝佛国有千年之久的佛桑花,如今还差最后一味,就是海天之际的那朵云。”


云是捉不住的。叶鼎之下意识想这样说。


但只见百里东君并指凝出一道流动的潮水,卷来天边的一团云霭,就在二人的注视下汇入酒葫芦。“成了!”百里东君沉吟片刻,晃了晃酒葫芦,“我要叫它‘道’,此酒所蕴不止谁的道,而是你我的道。”


这壶“道”被推至叶鼎之的身前。


叶鼎之品过“道”,霎时有凛冬与暖春两意交融,在他体内肆意,尔后又化作一条河流,沿每一寸经脉流动。他似乎在这酒中品出了另一条路,另一条他二人并肩同行的道。


他将葫芦抛回给百里东君,接着拔出琼楼月,一剑揽海云:“你赠我一壶酒,那我就赠你一式剑招。这一剑,并非师父所传,而是我在神游间自创的,或许此生也只有这一次让它问世的机会,你且看好,当个纪念。”


叶鼎之立于桅杆,足踏浮云,挥出满堂花醉的一剑,海浪也在这一瞬平息。


百里东君很是惊诧。这一剑不似魔仙剑的任何一式,甚至没有一丝邪气,他在这一剑中看到了叶鼎之心中久违的春意,似是突破万重山的阻碍,终将那颗赤子之心得见日月。仅一式,他便意识到眼前之人尚有生机。


那并非绝望的一剑,而是满怀着希冀的。


于是百里东君的心里也升起了一团名为希望的火。


他将“道”灌下肚,潇洒地抬手抹去嘴角的湿润,眼前是两个人的道。百里东君拔出剑,乘着海风直入云霄,朗声道:“云哥,我来给你喂招!”


这一式很巧妙的。叶鼎之的琼楼月似感应到了百里东君的尽铅华,本是剑刃相接的两人,便在一式的回转间舞出一道相同的剑气和刀意。自天外陨铁被锻造成一剑一刀后,这两件兵器时隔数年,在持兵器的主人双双一念神游间,完成了昔年他们曾说要刀剑合璧的心愿。


这一式落尽,四海皆平。


百里东君长舒了口气,与叶鼎之很默契地并肩踏过飞溅的余浪,自云端落在船面,在夕阳间返港。穿过热闹的市集,他们在渔村寻到一间小木屋,近海,躺在院中的藤椅就能看到夕阳如何被黑暗吞噬,苍穹归于一片宁静,连海浪也噤了声,徒留风的萧瑟。


窗棂半开着,烛火摇曳间晕开倚窗而立那墨色衣袍的身影。叶鼎之自窗口望向院中的青衫客,闻着他吹奏一曲寂寥的笛音,眼底是化不开的浓情。谁也不曾将分别拆开揉碎了慢慢讲,可是谁都知道到时候了。


叶鼎之写完最后一笔,将信笺折了几折,塞进信封,火漆烙下的封印渐渐风干凝成琥珀,他这才将此信藏在匣中,锁进柜子里。


一枚叶悄然飘落,钻进窗内,叶鼎之抻掌去接。


叶片卧在掌心,叶鼎之自指缝窥见院中的百里东君,顿觉世间皆昏暗,独他如炬,似流萤。

叶鼎之在这样的月色中走向百里东君,似在无尽的黑暗朝着唯一的光源走去。世道逼他入魔,他在盛怒下被魔功反噬,生了邪念,索性自我放逐着一条道走到底,尽管暗无天日,满是血迹。他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百里东君,他深知此人定会不顾一切站在他这边,那便是与天下人为敌。是以他绝情地斩断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意,可还是在神游一瞬的旅程里化作相思泪,终究是情潮更澎湃,他甘愿伏首。


可木已成舟,此后再回青云台,又当往何处走呢。


叶鼎之抬起手,覆在百里东君的发间,动作极其迟缓却富有眷恋地抚摸着他的鬓发。


“云哥。”百里东君的眼底闪了闪,“是你吗云哥,你回来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东君。”叶鼎之轻叹了声,将他拥进怀里,掌心覆在他的背脊拍了又拍,“可惜只有这神游一瞬的并肩,没能跟你一起仗剑天涯,我也很遗憾。”


不待百里东君细细品味其中深意,叶鼎之便闭上眼,神游即止。


百里东君见状亦紧随其后。


离海的风再喧嚣,也难随仙人潜入青云台。


05

青云台之上,对立的两人衣袂飘飘,众生皆默然,大气不敢出。直到此二人前后睁开眼,周遭停滞的气流似才恢复原貌,谁都没有错过百里东君眼角落下的一滴泪。


齐天尘上前一步:“二位回来了?不知这一趟,百里公子和叶教主可还行的畅快,有没有找回来时路。”


叶鼎之淡笑道:“国师,我说过您的口才很差,就不必再提来时路了。”

他虽笑着,周身的真气却未曾消散,甚至凝得更快!更急!更危险!


百里东君的眉心皱了起来,一掌拢过虚空,刀剑也跟着颤鸣。众人屏息以待,但见两股真气对冲,刀剑激荡掀起乱流,尔后刃断剑碎。


百里东君和叶鼎之的身上、脸上皆负了伤,血迹自伤口渗出。他二人喘了又喘,步伐也虚浮,却突然在四目相接间一同回身,朝身后伺机而动的大监会出一道又一道剑气。


众人皆避退,唯独他二人踏云而出,将青云台甩在身后。


“云哥,我就知道你回来了!”百里东君欣然地道,“我送你去南诀,之后你联系北蛮和南诀退兵,让魔教中人退至天外天,你不喜欢北离那就别回来了,我跟你一起去南诀。”


他说得欢喜,没有留意到光晕在叶鼎之的脸上,留下怎样的凝重神情。百里东君在佛国时问他,曾经俯瞰过的天启城无关紧要,那一同观景的人呢?当时他并未做声,可答案如今很明显。那座城于他而言,已经没什么意义,巍峨也罢富饶也好,都掩不住其下的脓疮,但身边的人正值最好的年华,如何能与他一起被那些脓水腐蚀。


直到将天启城甩在千里外。夜里风也无声,好在百里东君安排接应的人到了。叶鼎之朝他笑了笑,那烛火跳动的须臾就有花香渗出,百里东君就如此毫无防备地倒在叶鼎之怀中,沉沉睡去,像一只小兽贪恋地蜷在叶鼎之的臂弯。


“你要走了。”姬若风看了眼睡梦中的百里东君,又将视线挪开,注视着面前的人,“青云台一战,生死之际,你跟他都留手了,你虽入魔,却不是真的无情,所以你不会跟他离开,不会让他从天下的英雄变成罪人,不会让他与中原武林为敌。”


叶鼎之笑了一下,很轻地,唯恐惊扰梦中人,他极其轻柔地抚摸着百里东君的鬓发,轻声说:“他为我做了很多,我很感激。我这一生都在逃亡,余生要如何,与我而言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可我不想他跟着我逃亡。”


“他是江湖中的酒仙,很快就能接近李先生的人物,是雪月城的大城主。”


“不该与我一起做罪人。”


叶鼎之一路往南去。实则他并无目的地,只是途径姑苏心有所感,想去拜别无忧大师。也正是在此处,他遇到了前来截杀他的武林中人,这个江湖从不缺剑客、刀客,甚至无所谓门派,杀手还是浪人,总有并肩同行的时候,这就是江湖的魅力。只是在这个江湖故事里,关于叶鼎之的笔墨注定不会太详尽,魔头二字足以。


他很强,强到众人负伤都无人能再给他致命一击。


他很强,强到曾与他有旧交的江湖儿郎能临阵倒戈,杀他的剑变成救他的剑,让他快逃。


叶鼎之抬起头,看着天边的太阳,想起那个也曾如此执拗照亮他所走的路的人。东君啊,我的这条道,该停到这里了。他想,罪孽深重的人该如何偿还血债,为他而战的人背负了太多,他何以面对他们,何以面对曾经的自己。


寒锋划过脖颈的一瞬,他听到了百里东君的声音。就在叶鼎之以为是幻觉的时候,他跌进一个很熟悉,很熟悉的怀抱。


叶鼎之深深吸了一口气,贪恋地去嗅百里东君身上的酒香,然后露出释然的一笑。他用满是血迹的手抚摸着百里东君的脸庞,颤抖着替他抹去泪痕:“别哭了,不想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很不好看啊。”


似有雨珠从天上落下,也像是泪水,滴滴答答落在叶鼎之的脸上,时而温热,时而冰冷,他已经快要感受不到了。


“我走后,送他们退回天外天。”他握紧百里东君的手,长叹一口气,继而虔诚地吻过指节,用最后的力气同他说:“渔村,柜子里,信。”


姑苏落雨,似老天悲悯,有人以死谢罪,以死破局。


后江湖传言:魔教东征那年,江湖儿女自发组成围杀叶鼎之的联盟,连暗河都与雪月城联手,一同诛杀了魔教教主叶鼎之。


06

渐渐的,除了当年的那些人以外,无人再知雪月城的大城主也曾与魔教教主关系匪浅。


雪月城的大城主百里东君本该是当世武学巅峰,可他多年未曾破境。甚至无暇江湖事,连雪月城也懒管,成日不是在东归酒肆,就是云游四海,身旁无一物,唯有一封已经泛黄的信笺常伴他身。


那是叶鼎之留给他唯一的一封信,上书:“东君,想我的时候抬起头,看看天,云就在天上。”


叶鼎之曾无数次说他不是叶云,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最后给这个世界上他还在乎的人留一些什么的时候,承认他就是叶云,只是叶云。


而他死后,百里东君也不再出剑。因青云台一战,剑断,刀折,是以他不当剑仙,不当刀仙,只做酒仙。


可江湖中无人知晓,百里东君在思念成疾时会舞剑,而他舞出的剑招,有叶鼎之的剑意。那是叶鼎之在一念神游时教他的一剑,除却他无人得见,竟真成了江湖绝唱。那股剑意有无尽的春意,可钻进他的肺腑却令他痛到难耐,偏他不停,无休无止。


百里东君曾以为与叶鼎之一念神游能唤醒他,没曾想一瞬神游的确予他清明,却也成了他与叶鼎之最后的回忆,落个一瞬即一生的寂寥。


他只能在想念叶鼎之时,以天地万物为剑,不知疲倦地舞叶鼎之自创的那一剑,如此如此岁岁年年。


盼与云重逢。

(完)


·彩蛋不影响阅读,是叶鼎之选的另一条道,HE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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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

【少年白马醉春风/叶鼎之x百里东君】《锁春》十九

十九


        司空长风带着百里东君刚一冲入梅林,百里东君便叫停了他,“等一下,玥瑶……”


        “我的任务就是带你离开这里,其他的你都不必管。”


  司空长风一手反执银枪,一手揽在他腰上,刚要提气纵身飞跃,百里东君已及时打断他,“此地诡秘,不能乱闯,趁南枝被玥瑶拦住,来不及发动机关开阵,我先带你出去。”


  “这是什么……”司空长风抬头看着一瞬间被沉厚紫气隔绝的夜空,心头一凛,护在百里东君身前,......

十九


        司空长风带着百里东君刚一冲入梅林,百里东君便叫停了他,“等一下,玥瑶……”


        “我的任务就是带你离开这里,其他的你都不必管。”


  司空长风一手反执银枪,一手揽在他腰上,刚要提气纵身飞跃,百里东君已及时打断他,“此地诡秘,不能乱闯,趁南枝被玥瑶拦住,来不及发动机关开阵,我先带你出去。”


  “这是什么……”司空长风抬头看着一瞬间被沉厚紫气隔绝的夜空,心头一凛,护在百里东君身前,“不是说好了会拦住叶鼎之吗?”


   百里东君也已感受到那股令人恐惧的庞大力量,出自本能地一步跨到司空长风身后,与他后背相贴,“还有谁来了?”


  能激发叶鼎之如此强横的冲天气劲,必然不是常人,他脱口而出,“难道是师父?”


  “怎么可能是师父,我都多久没见过他了。”司空长风随口应道,“是君玉师兄,他会拖住叶鼎之。”


  “不好!”百里东君大惊,“君玉师兄不是他对手,我们快过去。”


  司空长风只在抢亲时见过叶鼎之,之后虽听玥瑶说起他练成虚念功的际遇,知他功力强劲,但若说叶鼎之短短时日竟能超越君玉,他却万万不信。


  “跟我走,”百里东君反手拉住他臂膀,绕过花树,一边叮嘱他,“顺着玉蝶梅走,见绿萼左转……”


  “你这……这分不清啊!都是白色,就不能换个颜色的花吗?”司空长风忍不住抱怨,反手背枪,一把抱住他的腰,飞身跃上枝头,却见苍穹之下紫气笼罩,而梅林白茫茫一片绵延无际,竟不见边界。


  百里东君叹了口气,“此地有幻术结界,硬闯不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


  “我前一任师父古尘,便是幻术高手,他的居所也设有结界。”百里东君垂下眼,桃花影落,一剑绝世,终也归于尘土了。


  隔着幻术结界远望,那一层紫气更觉深浓沉郁,隐隐可见雷电裹挟其间,窜闪暴击。


  “别发呆,快走,君玉师兄拖不住叶鼎之太久。”


  “对!”司空长风带着他飘然落地,“我先带你离开再说。”


  百里东君哼了一声,“是我带你离开!”


  “你……”司空长风跟着他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不想走?你想留在这里,想……想把叶鼎之一起带回去?”


  最后一句话出口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说对了,这是百里东君一定会选择的路。


  “不然怎么说你是我第二个生死之交的挚友呢?”百里东君笑了一下,“司空长风,如果换成是你,我也会一样……”


  廊玥福地珠光明辉,温泉水软,叶鼎之痛苦又暴戾的脸,情欲如狂潮汹涌……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忘记那些不堪的画面。


  “东君,你说过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百里东君!”


  “我发誓……”


  “以前的那个叶云已经死了!”


  “叶云已死,你凭什么要我留下?”


  “……东君……百里东君……百里……东君……”


  他心神混乱,不知踩到什么,身子一歪,司空长风一把扶住他,“你走路看着点,嗯?这是什么?”


  “是我让人埋下的酒,”百里东君看一眼脚下,“坛子底下破了一个小洞,我用蜡纸塞着,让人推出来埋在这梅林里。”


  “我就说叶鼎之既然把你关在此地,你怎么会知道出路。”司空长风精神一振,“那我们……”


  他身体突然一僵,经脉气血似瞬间凝滞,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强大恐怖的威能震慑了他,他看着面前百里东君的脸,从那双惊怒的眼中读出了两个字:


  绝望!


  庞然气流如海啸席卷而来。


  夹杂着君玉的爆喝声:“闪开!”


  司空长风左手抓住百里东君疾退,右手长枪破风,轮转如飞,惊龙冲天而起。


  三股气劲相交,轰然巨震,势如撕天裂地,紫气蒸腾,不动明王法相灿金沃血,虚空之间,一剑破天,绞杀飞龙。


  飞花坠雪。


  万顷梅林毁于一旦。


  玥瑶和南枝同时被气流掀飞,体内气血翻涌,对望时,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惧怕。


  “他……”玥瑶一张口,哇的吐出一口血来,反倒觉胸口堵塞减缓了几分,“竟然……”


  “虚念功,不动明王,果然好可怕的威力!”南枝苦笑了一下,“百里东君,不能离开天外天!”


  玥瑶瞳孔一缩,清冷秀美的脸上第一次浮现盛怒之色,“继续留在这里,他可能会死……”


  南枝看着她的脸,突然惊悟,“原来,原来……小姐,你……”


  原来你爱他?


  原来他才是你离开北阙的原因?


  可是……


  司空长风横躺在地,枪就在手边,他却只觉全身似筋骨寸断,连手指也无法动弹,鲜血自喉中呛出,神智迷离看着趴在他对面的君玉。


  “错……错了……”君玉脸色苍白,他一生从未遭遇如此境地,“入魔已……已深,回……回……回不了……头……”


  叶鼎之反手收剑,星月皆远,只有眼前的黑暗是真实的,他的脸隐入暗夜,只余一双灿然金瞳,冰寒入骨。


  


  百里东君仿佛置身虚空,星乱路迷,不见归途。


  眩晕而失重的感觉让他无法睁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司……司空……长风……”


  他伸出手,想要探寻不知去向的挚友,被一只手握住。


  冰冷如雪的手,握住他指尖的时候,他甚至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那一股寒意,透过指尖,直渗入心底最深处。


  是谁?


  有一个名字在舌尖,呼之欲出,他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百里东君,”就算他不说话,自然也有人会开口,那声音很近,近在耳边,连气息也如手指一般冰冷,“你上次发誓说会留在我身边,这次呢?”


  “这次,你要用什么来救他们?”


  雪一般寒凉的手指掐住了他的下颌,他抬起头,自迷乱中挣脱,勉强睁开眼。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你还能救谁?”


  他的手指顺着触感一点点的够上了那只掐着他下颌的手。


  只是这样的动作,便已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司空长风,玥瑶,君玉……


  叶鼎之……


  叶云……


  他心力交瘁,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为什么失去了内力。


  为什么只能站在那里,什么都无法做。


  无论如何,他百里东君的朋友,一个,也不能死!


  “我不要你自以为是的救赎,百里东君,”叶鼎之的声音靠得更近了,嘴唇贴在他耳垂上,那么暖,又那么冷,“你还是恨我吧,这样,我们就能放过彼此了。”


  “叶鼎之,”他的声音破碎而迷茫,“不要……”


  “不要杀他们?”


  叶鼎之的声音带着笑,却仿佛廊玥福地外从未停歇的风雪,“还是……”


  他突然一张口,狠狠咬住了百里东君裸露在领口外脆弱的侧颈。


  齿尖穿透薄弱的皮肤,铁锈般的血腥味道冲入口腔,感受到百里东君痛极的微微瑟缩,他似一头饿急的兽终于有机会饱食一餐,更用力的咬住了那一块血肉。


  簇剑环绕的玄铁王座之上,他从未如此刻般坚定:


  “就算死,你也只能死在我眼前!”


  “百里东君,放弃吧!”


  


  

声声慢

【叶百】似此星辰非昨夜(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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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是虽然还没和好但很甜的小情侣,以及戏份被一剪没的小无心



【拾陆】

 

百里东君在那之后果然没再理叶鼎之,所做的事包括但不限于看到他就转身,跟所有人聊得火热朝天唯独听到他的话就像空气一样,不让无心去找他等等,以上种种行为让已经成了百里东君师兄的几位公子看了都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没什么好用的解决办法。

 

所以无心现在和叶鼎之正背着百里东君进行暗箱操作。

 

“安世啊,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叶鼎之把面前的糕点推给无心,眼神是毫不意外的乞求,语气...

看前请移步合集第一章,接受就继续,全文免费

本章1w+(上学之前连夜赶文可能有错字,欢迎捉虫)

这次是虽然还没和好但很甜的小情侣,以及戏份被一剪没的小无心



【拾陆】

 

百里东君在那之后果然没再理叶鼎之,所做的事包括但不限于看到他就转身,跟所有人聊得火热朝天唯独听到他的话就像空气一样,不让无心去找他等等,以上种种行为让已经成了百里东君师兄的几位公子看了都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没什么好用的解决办法。

 

所以无心现在和叶鼎之正背着百里东君进行暗箱操作。

 

“安世啊,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叶鼎之把面前的糕点推给无心,眼神是毫不意外的乞求,语气可怜巴巴的,“我已经三天没和东君说过话了。”

 

无心想我都把你送进我娘院子里了你都没搞定,这能怪谁,这能怪谁,自己搞不定还不想办法吗?

 

他也只是这么想想,眼见着他娘这几天的行为,也是知道他爹算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思及此他开口:“你详细跟我说说,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叶鼎之一字不落地复述,甚至连百里东君的动作和语气都模仿了十成十,说罢他看着百里东君身边的小红人,眼睛亮晶晶的。

 

无心根本没理他,只像个冷漠的人,跳下椅子转身就要跑,末了还撂下一句话:“你太笨了,我没辙,帮不了你!”

 

叶鼎之没追,可也在他身后大喊:“你不是大罗金仙转世吗?”

 

“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你!”

 

无心看着叶鼎之没追他的意思,放慢了脚步,由跑到走,最后站住不动,他想他爹这还真够笨的,三天了也没思考到他娘为什么生气的点子上。但他也不能真放任两个人一句话不说,不然这茬什么时候才能过去,于是他叹口气,只能又重新折返回去。

 

叶鼎之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内看花——是萧若风给他拨的一座学堂内院,本来不必如此麻烦,奈何那日之后百里东君根本不让他进院门,周围那群师兄又是一个赛一个的宠,真真不让他有接近那座院子的机会。

 

他看着无心迈着小短腿回来,一下子眉开眼笑,问道:“有办法了?”

 

“有没有办法你比我清楚。”无心骂他,看见叶鼎之沉下去的脸色才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东君哥哥?”

 

叶鼎之答得很快,语气也十分坚定:“放眼天下也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他。”

 

无心点点头,算是赞同了他这个说法,又问:“你觉得他喜不喜欢你?”

 

叶鼎之想要回答是,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明确地知道百里东君喜欢叶云——那个将来有机会成为将军、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那个与他共度五年时光的邻家哥哥,那个能将他保护的很好的爱人,那个在他心里已经死了十三年的镜中月、水中花。

 

可他是叶鼎之,自小流浪,因着承了雨生魔的恩情才得以活着,被安着通敌叛国罪名一辈子钉在耻辱柱上,永远失去了当将军的机会,他所做的任何事不能像以前那样替百里东君遮挡风雨,反而会带来祸端,连这几个月的温存时光都是他向敌人遮遮掩掩偷回来的,不干不净。

 

叶鼎之想,他不是叶云,因此也不敢想百里东君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语罢叹口气回答:“我不知道。”

 

无心好一阵没说话,他当然知道叶鼎之所有的考量。可其实很多事做起来不能顾虑,也不需要顾虑,就像百里东君时至今日仍然能很大胆地说出自己喜欢叛臣之子叶云,也能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喜欢叶鼎之。

 

那么浓烈的情感,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无心几乎是有些气愤地想,又不敢真的随便评价他们之间彼此缺席的十三年人生。

 

于是他问道:“你是叶云吗?那个东君哥哥喜欢的云哥——”

 

叶鼎之听到这话甚至不敢点头,有很多事横亘在世间,不是想要解决就会有出路,他一个人走了太远,已经不敢再拾起这个身份了。

 

无心看着他爹一言不发的模样,叹了口气,突然想起忘忧曾说过的一句话:“我师父说,论迹不论心。”

 

“什么?”叶鼎之没搞清楚话头的转变。

 

“你怎么如此蠢笨!东君哥哥骂你真是你应得的!如果你是那劳什子叶云,那再好不过,你与东君哥哥两情相悦,虽因着身份问题不能八抬大轿迎他进门,至少也能在江湖做得了一对神仙眷侣。”无心顿了顿,继续道,“若你不是叶云,叶云也就是个死人了,东君哥哥不喜欢你,你就要做些事情让他喜欢你,总好过一直呆在这里唉声叹气,要是真成了,也能过得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你得想你能做些什么让你们两个能在一起,左思右想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他的真正含义隐藏在这些话下面,像天外天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风雪,又像江湖上永远听不完的故事、走不完的路,就在此只是很平淡地让面前人感觉到:

 

不管你是叶鼎之还是叶云,喜欢百里东君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你去好好争取一番,尽管他的心一直落在你身上。

 

叶鼎之听完这话看他,说:“我明白了。”

 

无心不知道他明不明白,但他现在或许知道,当年叶鼎之为什么没有和百里东君在一起了。

 

只是因为太相爱了,只是因为想的太多了。

 

忘记了两个人在爱中,只要一人多走一步,就能到天荒地老。

 

 

 

无心看着叶鼎之远去的背影,回忆起忘忧同他讲这句话时的场景——那大概是个雨天,他彼时到寒水寺刚刚一年,大觉师父特意从西方赶过来,逼迫忘忧将他杀掉,说他一届六岁小童就已经存有魔心,迟早霍乱四方。

 

说来也怪,他那时才六岁,就已经不怕死了,也或许是他觉得自己早该死了,靠着那些杀父之仇的无边恨意才活到了现在,因此那天,看着忘忧送走了大觉,自己才站在雨中大喊要杀了所有人。

 

忘忧没说不让他杀人,只教给他一句话:做人要论迹不论心。

 

无心其实没明白,可他一直是个好学的孩子,便出声问什么是论迹不论心。他刚开始没听到忘忧的答案,但察觉到雨停了,那双枯老的手抚摸着他的头,他抬头去看,上面不是阴沉的雨幕,而是一把老旧的油纸伞,刷着黄色的伞面,映着雨露一下一下砸在上面,滴滴答答发出好一阵声响。

 

忘忧声音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人爱国,便为了自己的国家而战,但他在讨伐的沿途中却杀了所有的俘虏,男女老少皆没有放过,你说他因着爱国之心多了几缕刀下亡魂有错吗?有人只为了求取名誉,因此在饥荒时施粥放粮,救了许多流民,你说他因着沽名钓誉之心而做出的善举也有错吗?”

 

“无心,论迹不论心,如是而已。”忘忧咳嗽了两声,看着天边盘旋飞过的青鸟,“你虽天生魔心,却是个好孩子,因着如此我才很担忧你,担忧无人懂你的苦楚,无人懂你的孤独,无人懂你的过去和未来。”

 

无心坐在院内的石凳上,想起天外天民众的欢声笑语,想起域外众人的歌舞升平,想回答忘忧,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想,我应该是做到了您的嘱托,也应该是达到了您的期许。

 

 

 

比叶鼎之道歉来的更快的是学院内门弟子的宴会。

 

百里东君被众人往门外推着,左找右找也不见叶鼎之,有些气,也有些懵,忽然问道:“师父说自己叫李长生,他究竟多少岁了啊?”

 

“他去年过了八十大寿,今年又过了七十大寿,明年估计是百岁宴了。师父这个人,出门一张嘴,张口就是吹,你别搭理他。”雷梦杀冷笑道。

 

百里东君不再回答,估摸着也是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无聊地又给自己斟了两杯酒,算是排解自己最近因为生病没喝上酒的寂寥。

 

真正为何没兴趣的原因倒真让他藏在酒下了——他此前曾让无心帮忙传话,旁敲侧击问了一番叶鼎之来不来这场宴席。结果这人花了一天时间犹豫去不去,又犹豫了一天时间想一个怎么可以不去的借口,最后费了一天功夫忽悠无心也不去,摆明了暂时不想和他见面谈清楚问题的想法,实在不能让他不生气。

 

他气愤地看着面前那只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炖鸡,一筷子下去就把鸡头戳成了半截。

 

 

 

“小子,雨狂徒近来身体如何啊?”李长生面不改色地问抱着无心的叶鼎之。

 

“您怎么——”叶鼎之神色一变,又想不愧是天下第一,对武功研究果然颇深,他尚未在这人面前用过雨生魔的招数就已经被探查清楚了,想通这点他立马把声音憋回去,说道,“师父他……不愿意让我担心。”

 

他想起雨生魔练剑招时颤抖的手,想起那双腥红的眼睛,想起那张因反噬而愈发美艳的面容,只是知道这人似乎要再次踏水而去,去到荒无人烟之处,去到天上地下,要独自追寻武学的巅峰。

 

这人总是不让自己担心,也不给让自己担心的机会。

 

无心在叶鼎之怀里低下头,想要压制魔仙剑并非没有办法,只是……

 

一旁的谢宣开口接上:“魔仙剑?”

 

叶鼎之停在原地,面色不善地看着从刚刚起就一直被李长生忽悠着拜师的书生——背上的不只有书,还有一把并不一般的剑,理应也是个剑客。

 

“叶兄,多虑了。”谢宣微微一笑,打消了他的疑虑,“我没有告密的想法,只是忽然想起一个解决魔仙剑的方法,但大概雨生魔前辈也不会愿意接受的。”

 

“但说无妨,有总比没有要好。”叶鼎之急切地问道,他与雨生魔十三年朝夕相伴,早成为彼此不可或缺的家人,如若自己的师父真因为这套功法而亡,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救的。

 

无心叹了口气,他的想法与谢宣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废掉这人的内力,魔仙剑的反噬自然就消除了。”

 

但是雨生魔多年来只求与李长生战个高低,比拼着谁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在如今时刻,怕也是怎么都不会愿意废掉功力的,无心把谢宣未说完的话藏在心里,既不敢去看叶鼎之的眼神,也不敢去看李长生的神色。

 

叶鼎之听完后沉默许多,他自己比谁都更清楚赢下李长生这件事对雨生魔的意义,因此这个方法实施的机会太小,拯救雨生魔的机会也太小,半晌他才开口:“我明白了。”

 

无心已经不想再去纠结这句话的含义了,想你明白个屁,要是明白现在早该进去和他娘卿卿我我好不畅快,又或是抓着雨生魔上去就表明来意,何必只能跟着李先生才能混进这酒局,又何必干巴巴说一声我明白了。

 

他们几人站定在酒楼外,李长生盯着牌匾看了两下,一位小二便从里屋跑出来,询问他要什么屋子,这位天下第一摸了摸自己的白色头发,过会指了指上面那间正亮堂着的屋子,说道:“就那间吧。”

 

“客官要不换个位置?”小二解释道,“几位公子在里面呢。”

 

天启城谁人不知这公子名号指的是谁,偏生李长生听了这话更高兴了,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银锭便说:“那你上去替我传一句话——”

 

“这……”小二犹豫了一下,最后将银锭收入怀中,咬了咬牙跑了进去。

 

酒菜刚刚上齐,百里东君好奇地看着墨晓黑和柳月两个人带着斗笠在那里喝酒,想起自己与叶鼎之在剑林的初次相遇,也是戴着斗笠从自己面前背着剑走过,忍不住感叹道:“还真是因缘际会……”

 

雷梦杀没听清楚他这句话,反而是见小二走了进来,微微皱眉:“不是说了,没有喊你,不要进来吗?”

 

小二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道:“门外有位客官让我传句话。”

 

众人相视一眼,雷梦杀觉得有些好笑:“什么话?”

 

小二学着李先生的语气,懒洋洋地说到:“你去问问里面的几位公子,先生没到,应该开席吗?”

 

厅内鸦雀无声。

 

众人又相视了一眼,除了百里东君外,同时扭头望向角落里的那几个窗户。

 

“跑!”萧若风大喝一声。

 

众人立刻起身,一跃而出,打算破窗而出。

 

可窗户却提前被打碎了,白发白衣的李先生从窗外跃了进来,长袖一挥,将那些个什么北离八公子一袖子打回了原位!李先生落地,衣袖一震:“一起喝酒啊,跑什么!”

 

叶鼎之抱着小孩子,比较老实,也不跟着李长生一样从窗户飞进来,一步步地从台阶上走了上来。谢宣走在他旁边,略带同情地看了众人一眼。

 

雷梦杀见他,跳出原位便蹦到两人身侧,微微一愣,一会摸摸谢宣:“谢宣,你怎么来了?”

 

一会又新奇地摸摸叶鼎之,雷梦杀早就明白了这人和自家小师弟之间那不清不楚的关系,这次也是特意喊了他,这人没承情就罢了还偏偏回绝,于是他这会就刚刚好揶揄地、又带着不怀好意地说道:“不是说不来了吗?”

 

叶鼎之看着百里东君的眼神在自己身上飘忽闪过一下,明显是不愿意多谈的表现,他顾及着场内实力悬殊,深吸两口气才没把雷梦杀原地打回去,却还是把牙咬得粉碎:“雷兄实在客气了。”

 

谢宣听到雷梦杀问他,也不关心这些个人之间夹枪带棒的话,反倒是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各位,好久不见。”

 

百里东君听到“谢宣”二字,也是愣了一下,随即转身望去,只见背着书箱一脸书生气的谢宣也望着自己,那神态气质,和小时候他初见时一模一样,百里东君笑了笑,垂首道:“我是百里东君。”

 

谢宣也笑了笑:“所以我说的是,各位,好久不见。”

 

“又眼熟了?”叶鼎之听见这话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直觉这个问题必须得问出来,因此才出了口,“你们认识?”

 

百里东君瞥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到:“反正比认识叶鼎之的时间久。”

 

叶鼎之果然又不说话了,大概是因为根本没找到什么好的话反驳他,又不想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落了下风,所以只好捏了一把自己的手腕表示不满。

 

无心捂住脸,根本不想与这别扭的人为伍,好不容易挣扎着从他的怀里跳出来,立马窝在百里东君的身边安了个家,留给叶鼎之一个冷漠又无情的背影。

 

“来来来来,为师好久没有和你们一起喝酒了。今日你们的小师弟入门,故交谢宣回京,我故交的徒弟也来了,应当好好庆祝庆祝!”李先生坐了下来,丝毫不管那边两位古怪的氛围,倒真不负他天下第一放荡不羁的名号。

 

平常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萧若风此刻却只剩下满脸苦笑:“好的,师父。”

 

叶鼎之只小小喝了一口,算是敬了,反倒是百里东君好酒,喝的也多,就算接收到叶鼎之让他少喝一点的眼神,也还是不理,短短两眨眼一杯酒就下肚了。只是他们两个一转头对视的功夫,无心就在两人背后偷偷喝了一口酒,这会小孩子受不住酒劲已经睡了。

 

喝完百里东君才半是清醒地着骂道:“你怎么还让他喝酒了!”

 

叶鼎之想大喊一声冤枉,分明是无心跑到百里东君身边之后,趁这人端起酒杯自己偷偷尝了腥,他是没动一点,但又不敢开口,只好扯着嘴角和这人笑了笑。

 

“对了,东八,不是让你在那里等着我,我给你带礼物来吗?”李先生望了百里东君一眼,对暗流涌动的氛围置若罔闻,又看向雷梦杀,“一定是雷二说我骗人吧?来来来,背后妄议为师,罚一杯。”

 

一开始,百里东君还不知道为什么李先生要来的时候,众人如此惊慌失措。

 

半个时辰后,百里东君就明白了。

 

因为不胜酒力的柳月公子和墨尘公子已经倒下了。

 

清歌公子洛轩摇摇欲坠。

 

萧若风和雷梦杀还勉强保持着淡定。

 

百里东君自然不惧,和李先生一杯接着一杯,谈笑风生。他甚至在此刻,才真正的喜欢上自己的这个师父——

 

如果这个场景忽略叶鼎之怨妇般的目光,以及百里东君因为心有郁结导致喝酒喝得太多,这会已经头昏脑涨的话。

 

百里东君半醉半醒间又想起那天叶云在梦里同他一起赏过的杏花,却不住地将叶鼎之的脸代入那模糊的面容,就算知道一切事情皆有苦衷,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原谅叶鼎之的那番话,但他更无法接受这人似乎没有与他一起面对一切的心思。

 

他又喝了一杯酒,却因为神情恍惚不小心洒在自己的衣袍上,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这么回事,皱着眉刚替自己又倒了一杯,还没端稳就有一人影从他面前闪过。

 

叶鼎之眼见着百里东君自己喝了两坛子酒,上前一步把杯子夺过去,借着百里东君咬过的杯口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扶住摇摇欲坠的人,叹道:“东君啊,不要喝了。”

 

百里东君因着喝酒而酡红的脸颊像百花楼最美的姑娘似的,掀了眼皮子看这个居高临下的人,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的:“你是我的什么人,要来管我——”

 

满桌子的人都已经醉倒了,只剩下眸子很亮的谢宣,拿着筷子看着他们两个,冷静又饱含兴趣地夹了一颗花生米,而那位看着仙风道骨的老头却一直喝着酒,最终导致这种场面出现。

 

叶鼎之抿着唇不去回答百里东君的问题,动作却一点不含糊,妥帖地把人安置在自己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让这人窝着,算是醒醒酒劲。他又把无心也从一边挪过来,才放下心继续吃东西。

 

李先生笑着望向醉了的百里东君:“为师说要送你礼物,不是骗你的,宣儿。”

 

百里东君听见礼物从叶鼎之的怀里扑腾出来,半眯着眼睛看过去,塌着半边身子问:“礼物?什么礼物?”

 

谢宣从书箱里找出了一本书,丢给了李先生,李先生接过后,递给了百里东君。

 

书封上写着两个字《酒经》。

“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春雷。这可不是一般的书,也不是酿普通的酒。你之前的师父也看过此书,今日我便送给你。”李先生缓缓道。

 

“是借。”谢宣沉声道,大约是反驳,虽然也明知这人可能不会还。

 

“收好了。”李先生微微一笑。

 

百里东君朦胧间听见“以前的师父”这个字样,酒微微醒了些,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迷迷糊糊的却还是记得将此书郑重地收入怀中。他脚下忽的一软,马上要与其他师兄们一样躺在地板上时又被旁边坐着的人捞进怀里,末了这人还很是珍重地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薄汗。

 

只是这夏季燥热,百里东君素来一副贵公子做派,见此宴特地为他而开,今日还穿了身华贵的长袍,此刻被人揽着只觉得像个火炉,浑身都是黏黏腻腻的不爽,这下他微微攥起拳头捶了捶这人的胸膛,叹了一句:“热……”

 

叶鼎之知道这人怕热,可又实在不敢让小公子躺在地上没有支撑的睡觉,松了一点怀抱的力度,让怀里的人能多灌些夜间微凉的风。

 

百里东君觉察到这松了一点的怀抱,又觉得不该如此,喝多了不清晰的脑子思考一会,自己又重新滚回去,手如柔荑地搭在这人肩上,又慢慢攥紧那身灰色的衣袍,还是喊道:“好热……”

 

被他拥着的那人身子一震,不敢太过造次,赶紧挺直了腰板,念了两三遍清心咒才算压制了身上的无名火,生怕出现什么不可挽回的画面。

 

可待他好不容易克服正常现象睁开眼睛,却忽的跌入了面前人波光粼粼的水眸中,叫他心头又狠狠一颤,再不敢睁眼看人间。但闭上眼又能更加清楚地感受到那只柔弱无骨的手顺着他的肩膀滑落,顺着肌理逐渐摸到了他的小腹。

 

眼见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叶鼎之猛地睁开眼睛,迅速抓住百里东君作乱的手,力气用了稍微大些便惹得这人不满地哼哼两声,用了点绵弱的气力要从他手上脱离出去。叶鼎之哪里会肯,握得反而更紧,附在小公子的耳边开口,算是小小的提醒: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别再惹我了。”

 

百里东君感受到危险的气息,真的不再动作了,只是将环着叶鼎之腰部的一只手抽出来,又掏出那本被他放起来的酒经,嘟哝着开口:“给我念……”

 

叶鼎之失笑,心想怎么在哪都要给小公子讲故事。只不过他自然不想拒绝——这是几天来百里东君第一次和他离得如此之近,怎么也不能放过了这个机会。因此当下他也不管人是不是真的清醒,读着到底能记住多少,还是拿起这书摊在面前的桌子上,任劳任怨地读了起来。

 

“小子,可得好好珍惜眼前人啊,小小年纪别总想以后的事。”李长生倒了杯酒没头没尾地说出这句话,随后伸了个懒腰,像是因为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声音心情很是爽快,吐出一口浊气,“哈哈哈哈哈,今日真是尽兴了。”

 

叶鼎之听见这话怔住了,一瞬间仿佛参破了重重叠嶂下的过关秘籍,那股清明久久不散,叫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该打一架了。”李先生收起了惫懒,眼神里亮如北辰,他纵身一跃,一头撞破了屋顶,落在了百品阁的屋顶上。

 

远处天启城城门之处,有一道紫光泛起,紧接着四个人影便齐齐出现。

 

李先生无奈地指着这四个人说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比轩六还要做作的人登场了,出个场还要四个人给演奏乐曲,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似的。”

 

叶鼎之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向上抬头,因着怀里的人实在不便跟着一起上去,偏生百里东君还在闹着要去看星星,他只好先把安世放在萧若风身边,施展了轻功带着小公子爬上屋顶。

 

天没有下雨,那人却撑着一把雨伞。伞面是紫色的,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恶龙,他的身形高大,似乎是个男子,可面容秀雅,却又似乎是个女子。

 

雨生魔将伞微微往后一撤,面无表情地说道:“学堂李先生。”他的声音竟也是男女难辨。

 

“剑仙雨生魔。”李先生也微笑着打招呼,“从南诀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啊。”

 

雨生魔言简意赅:“找人。”

 

李先生也回得简略:“不在我这儿。”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在他那。”

 

百里东君没意识到自己被指着,有些迷糊了,摇晃着步子要踩着破碎的房顶向前去,因着被叶鼎之一下拉回去,不满地皱皱眉。但他此刻被人看着实在不好上前,于是只好尽他所能地瞪大眼睛看李长生面前的人,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问道:“这人是……”

 

“男的。”李先生似乎猜出了他想问为什么,直截了当地回道。

 

“我师父。”叶鼎之也直截了当地回道。

 

百里东君痴痴地笑了,在虚空中抓了两下又跌回去,说道:“那还真是和云哥一样好看……”

 

几人都愣了一下,雨生魔最先反应过来,眉毛跳了跳,指着自家徒弟怀里那醉猫似的少年,用脸问这是谁,除此之外分明还是在诘问没过多久就给他弄出个徒媳妇的愤懑。

 

他出手,一股阴冷的寒气就扑面而来,被李先生一掌截下,这人懒散地拢了拢袖子,骂道:“你这雨狂徒,就不能先听听你徒弟的说法,还没如何就要打架,真想要他孤独终老啊!”

 

“什么?”雨生魔看向李先生,似乎很难相信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了,眼见着叶鼎之裹着百里东君愈发紧的胳膊,右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来来来,还是打一架再说吧。你这南诀高手大闯天启城,我不好好出力把你打一顿,皇帝那边我学堂的脸挂不住啊。得罪了。”李先生长袖一挥,在腰间摸了个空,他愣了愣,“今天出门没带剑。”

 

“李长生。”雨生魔纵身一跃,那伞瞬间被收了起来,那块绣着恶龙的伞面整个地冲着李先生罩了下来。

 

“借剑。”李先生怒喝一声,只见已经睡着的百里东君腰间的不染尘瞬间出鞘,飞到了他的手中,他抡起长剑一挥,一道剑气散出,将那恶龙罩狠狠地打飞了出去。

 

雨生魔左手接过恶龙罩,手一挥,将它收入袖中,右手那玄风剑也是一抡。

 

风中响起呼啸声。

 

如万鬼齐鸣。

 

叶鼎之迅速捂上了百里东君的耳朵,大声喊道,声音却随着被割裂开的风淹没在周围:“师父,你先听我说啊!”

 

“哈哈哈哈哈。”李先生朗声长笑,“这就是剑仙的对决啊,不是一招一剑,而是绝人世之华,与天地共鸣!”

 

“破!”雨生魔持着剑再度从百品阁中跃出,那股紫气变得更加浓郁妖冶,雨生魔的头发散落开来,瞳孔之中也泛出一抹紫色。

 

叶鼎之叹了一声,心想自己师父的脾气怎么还是如此,想赶紧拦着他继续用魔仙剑,却被凌厉的剑风逼得不断后退,只能扯着嗓子在一旁继续喊:“等会啊师父!”

 

“这是套好剑法,但是练邪了,就麻烦了。”李先生仰头,低声道,“来!”

 

李先生淡淡地说了一句,起身跃起,冲天而去。

 

雨生魔后脚跟上,路过叶鼎之时想要将人一并带走,却被这人错了一个肩膀躲开,他有些疑惑了,只有在面对徒弟时才罕见地多说几个字:“不走吗?天启城很危险。”

 

叶鼎之低垂着眉眼看怀中的百里东君,眼中寒冰都化为了春水,坚韧刚毅都化作了绕指柔情,叫雨生魔看了个透彻,他一句话说得很缓慢,也很坚定:“师父,我还有事要做。”

 

“我怕不做会后悔,因此必须要做。”

 

雨生魔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他的坚持与思虑,也似乎是看见了当年浑身是血躺在路边却挣扎求生的男孩,又真真切切看到了身姿挺拔找到目标的青年,又再次点点头,留下一句话:“我在南诀等你。”

 

众人仰头,李先生已经不见,剑仙雨生魔也已经不见了。

 

 

 

雨落纷纷,雪落无声,因着两大高手对战才出现六月飞雪的奇异景象,在短时间内就席卷了整座天启城,叫嚷着要撕裂什么东西,等了许久却并未发生任何异变。巡街校尉迎着风寒挨家挨户提醒不要出门,又披着蓑衣继续巡街。

 

雷梦杀从梦中惊醒过来,仰起头,喃喃道:“这屋顶怎么没了?”

 

叶鼎之随着他的声音从屋顶抱着人翩然降落,一把抄起这人腿弯后,才将一直藏在萧若风身后的无心捡起来放在身上。他将剑背在身上,向店家借了斗篷遮着怀中两人用以御寒,又借了斗笠替自己遮挡雨雪,随后运起内功驱寒,准备妥当才出了门。

 

这时无心动了一下腿,口水糊了一脸,末了还咂咂嘴,像吃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叶鼎之凑近去听,才听了个清楚:“爹……烤羊腿……好吃……”

 

叶鼎之失笑,嘴角没落下去却想起这孩子悲惨的身世,又只余下心疼,因此嘴唇抿了抿,明明知道这小孩还不记事,也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还是回复到:“叶哥哥回家就给你做了——”

 

百里东君也在他怀中微微动了一下,轻声念道,若不是叶鼎之耳力好差点没听到:“云哥……我很想你……”

 

叶鼎之愣了,又想笑,仰起头却接了一片飘飘而下的雪花,碰着他滚烫的皮肤就化成了冰水,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这时他才开口:“东君,我也很思念你。”

 

他问:“想听我念诗吗?”

 

他们年少时百里东君被养得无法无天,不爱读书,却爱读诗,犹爱听叶云读诗。那时叶云就会操着稚嫩的嗓音,举着一直流传下来的《诗经》,翻到哪一页便读哪一页给他听,久而久之,反倒更像是一个习惯了。

 

因此百里东君虽然睡熟了,头却轻轻动了一下,看着像点头同意。

 

“我就当你同意了。”叶鼎之勾唇一笑,他踩出的脚印一深一浅,一个人就好像成了避风的港湾,一个人就好像冥冥之间握住了余生,温柔的声音好像要消散在风里,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在附近不远处街口的一个角落里,一把伞忽然打开了,伞面上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恶龙。

 

只不过撑伞的是学堂李先生。

 

他微微垂首,看着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的雨生魔,叹了口气:“早就说过,魔仙剑一不小心就会反噬剑主,怎么这么多年依然不肯放下呢?赢我就这么重要?你其实只要回去好好修养,锻炼身体,再过几年,我也就老死了。你再争天下第一,岂不是容易了很多。”

 

雨生魔苦笑:“谁都不知道你活了多少岁,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

 

李先生抬头望着那落雨,笑了笑:“放心吧,那一天不久了。”

 

雨生魔从地上站了起来,从李先生手中拿过了自己的伞:“其实我也知道我依然不是先生的对手,但是我听闻我那弟子来了天启城,我知道他的身世,怕他在天启城会被为难。”

 

李长生顿了顿,知晓自己这位故交是真心拿叶鼎之当亲孩子养的,想罢又叹叹气:“他其实是更想让你活着的。”

 

雨生魔愣在原地,藏在紫色衣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又听见李长生飘飘然落下一句话:“你难道舍得丢他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吗?”

 

“他会有人陪着的。”雨生魔想起叶鼎之多年来在睡梦中呢喃出的名字,又想起刚刚在叶鼎之怀里见到的少年,又是肯定地说了一句,“会有人一直陪着他的。”

 

李长生反问他:“哪怕那个人不是你?”

 

雨生魔答他:“哪怕那个人不是我。”

 

“没人能取代你在他心中的位置,好好想想吧,想通了来罗神兵那寻我,我便替你寻一个方法。”

 

雨生魔神色阴冷:“我看不透先生。”

 

“看不透就对了,我是天下第一,哪是那么容易被看透的。”李先生走入那雨帘之中,“但你再不走,我就不留你颜面了。当着众人打你一顿怎么样?”

 

“你且离去,三日之后,我自然会让你徒弟安然无恙地回去。”李先生笑了笑,“有我的承诺,够不够。”

 

雨生魔望着李先生离去的背影,沉默不语。

 

“放心吧。叶鼎之是天纵之才,不会折在这天启城。”李先生离去的时候,缓缓说道。

 

“你这辈子是不可能打过我了,好好培养你这个徒弟吧。以后你的徒弟打赢了我,也算你赢。”李长生最后才补充道,“或者你徒弟打赢了我徒弟,我也算你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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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就是学堂终试篇的最后一章,也是折柳相送的名场面,喜欢可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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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腰果

【叶百】逢春(中1)

*人类叶鼎之x白蛇妖百里东君


*此章6.5k字(纯为爱发电,全文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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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剑我不要了。”


“你说什么?”百里东君一时没反应过来,歪过头去看他。


男人站在那把弑妖剑前,眼神坚定,又重复了一遍:“这把剑,我不要了。”


百里东君有些失笑,转头指了指屋外:“先不说这些了,帮我扛点木柴过来,烧饭。”

  
伤病好后,男人全身有使不完的牛劲似的,什么体力活都会去干,百里东君拉过一个小木凳,就这么坐着望着他在小院里忙碌的背影发呆。


今日清晨一睁眼,百里东君发觉他们二人正相拥着躺在床上,男人还在熟睡,一双手将自己扣在怀中。


想起...

*人类叶鼎之x白蛇妖百里东君


*此章6.5k字(纯为爱发电,全文免费)

  

——————————————

“这把剑我不要了。”


“你说什么?”百里东君一时没反应过来,歪过头去看他。


男人站在那把弑妖剑前,眼神坚定,又重复了一遍:“这把剑,我不要了。”


百里东君有些失笑,转头指了指屋外:“先不说这些了,帮我扛点木柴过来,烧饭。”

  
伤病好后,男人全身有使不完的牛劲似的,什么体力活都会去干,百里东君拉过一个小木凳,就这么坐着望着他在小院里忙碌的背影发呆。


今日清晨一睁眼,百里东君发觉他们二人正相拥着躺在床上,男人还在熟睡,一双手将自己扣在怀中。


想起昨夜失控哭泣的自己,还有那一个不知算不算是吻的安慰,百里东君有些脸热。


他挣动着,轻轻踹了男人一脚:“叶鼎之,我饿了,快起来做饭。”


叶鼎之也醒了。发觉自己正牢牢抱着百里东君,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松开手爬起来,道:“不好意思,昨夜太困了就……”

  
百里东君定定看着男人窘迫的脸,突然说:“我跟你走。”


“什么?”男人怔愣。


“我说,再过一月彻底入春后,我就与你一块下山去。”


“跟我一起走,不回来了?”


“跟你一起,不回来了。”

  
百里东君耐心地等着男人反应,等呀等,就等来个大呆瓜,睁着发红的双眼不发一言。


百里东君不等了,扭头便下床去,谁知脚还未落地,就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抱住,倒跌进对方的怀里。


“我好高兴,东君,就算豁出我的性命,我都会保护好你的。”


“唉。”往后人间路遥,红尘之中也不知会再遇到些什么,百里东君其实不需要男人为他不顾一切,“往后别提什么豁出性命了,傻瓜。”


其实他想听的,是男人说出昨夜那吻的缘由,是因为单纯的怜惜,还是因为有一丝……人间情爱呢。


罢了。


百里东君看着男人一鼓作气砍了一堆柴火,雪屑粘湿了他的鞋袜,但他回屋只要百里东君好好坐着,自己忙忙碌碌将饭烧起来。


“你若是不要这剑,下山你拿什么保护我呢?”


百里东君冷不丁开口。


“我也没钱给你再买把这么锋利的好剑。”


男人忙碌的背影顿了顿,似乎有些纠结,道:“我不要这剑,是想告诉你我已不在乎过去,我是谁要做什么都不重要了,你不喜欢这剑,我便不要。”


百里东君撇开眼:“那这样吧,你先拿着这剑,下山后我们赚钱,等钱赚够了我们就再换一把,如何?”


“好。”


既然已下决定,百里东君向来都是雷厉风行的,不出半月,一切的物什都在他与叶鼎之的协作下收拾完毕了。


那些个囤积的美酒,他分批次拿到镇里卖掉,攒了个满满当当的钱包,照他们这段日子频繁下山的经历来看,虽不知具体缘由,但那两波追杀他们的人似乎都少了许多,至少在云隐镇没有再见到过了。


是个离开的好时机。


晨光熹微,百里东君踏着春色与叶鼎之离开了这个他躲藏数年的离山。


行至半山腰,百里东君转身郑重地朝离山遥遥一拜。


“多年庇护之恩,百里东君铭记在心。”


“你背的重不重,要不都让我来吧。”叶鼎之后背背个大包袱,还要伸手去帮拿少年背上的布包。


百里东君轻推开他伸来的手:“不需要,你还是顾好脚下的路吧。”


现下没有了积雪,山路算是好走的了,不出一个时辰,他们二人就已经抵达了云隐镇唯一一个客栈。


客栈的李大娘认得百里东君,他人机灵又可爱,很会讨大家的欢心,小小年纪独自闯荡,又惹得人们多分怜爱,更别提往年客栈里受欢迎的美酒都是百里东君酿的,如今看他要离开了,颇有些舍不得。


“小白,你们是要往哪去呢?”


“先往东吧,听说天地间还有无垠的海,我从未见识过。”


李大娘回身去拿着一包物什,塞到百里东君的怀里,道:“你拿着这些干粮路上吃,大娘我这客栈多年也受你照拂了,往后山高水阔,你一路平安。”


百里东君垂眸拱手:“我才是要谢过各位乡亲这些年的照拂之恩,各自珍重,有缘再会。”


他们又置办了一些盘缠,买了两匹马,李大娘将他们送至镇尾,絮絮叨叨了好些路上的注意事项,才依依不舍地向他们挥别。


面朝云隐镇,望着大娘远去的背影,百里东君再次蓦地跪下,额头虔诚地磕在土地上。


他默然良久后起身对叶鼎之说:“走吧。”


马儿颠簸起来,沿着路跑得飞快,云隐镇的轮廓就渐渐消失在山林之间,再也看不着了。


叶鼎之策马在百里东君身旁,看着对方落寞的侧颜,开口安慰:“是不是有些舍不得。”


百里东君垂眸道:“云隐镇是个好地方,人们淳朴善良,不被外界的纷纷扰扰所惑,我能遇此地庇护,三生有幸。”


来者不善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若不是云隐镇的百姓们有意无意的包庇,他也无法安然无恙地隐居山林。


遥望前方林间陌生的小路蜿蜒,安稳和平的云隐镇被抛在后方,这不再是离山中他熟记于心的道路,他们拿着地图摸索着前进,也不知前方通往的地界会是何模样,会有何劫难,但他与叶鼎之并肩,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闯。


少年抬眼望向叶鼎之,已不复先前淡淡忧愁,那双眸子澄澈明亮闪着耀眼的火光,直直照到叶鼎之的心头去。


百里东君笑着说:“走吧,去看看天地之大!”



  

  

————————————————

北离天启城——人类帝王的皇都,这几日却愁云笼罩,街市不再繁华喧闹,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那深宫中的老皇帝更是忧思惊惧,朝中无人敢去触他霉头。


大监正捧着一沓奏折准备进入正殿,却听老皇帝一声怒吼。


“魔道宵小也敢在我天启作乱!”


群臣便哗啦啦地跪作一片,头一个比一个低,就怕一不小心对上皇帝的视线,要被拿来开刀。


“一群废物!”


大监捧着的奏折刚递至皇帝身前就被皇帝一拂手全都打落在地,大监不敢做声,跪趴着去收拾一地狼藉。


“平安司!”


“臣在。”


平安司掌事跪着出列。


“孤先前要北离所有那三十二门除魔降妖之人全部集中于天启,你办了没有!”


“臣惶恐,命令当天便层层下达,现在各地除妖除魔师正在路途之中,不出三日便可于天启集合完毕。”


“现在城中有多少位大能。”


“大能共十位,余下弟子至少百位,正在全力以赴缉拿真凶。”


皇帝缓缓踱步,殿前香炉升起袅袅熏香,老皇帝定定看了一会,似乎稳住了一丝心神。


“除了平安司,其余的都退朝。”


众臣们如获大赦,纷纷动身离开。


只有平安司掌事还是规规矩矩地伏在殿内,不敢抬头。


老皇帝视线落在他身上,道:“调查结果如何?”


“回禀皇上,此次受害共二十五条人命,皆为青王大宅内家眷,幸而青王不在天启……”


“这些孤都清楚!”


老皇帝气急,走至掌事身前就是一脚,踹得那掌事抖如筛糠,却丝毫不敢挪动身躯,如同癞蛤蟆般伏在地上。


“孤是问你,这魔族何人,用的什么功法!青王府内好歹有一位大能,却被屠得如此快速干净!”


“回陛下,是虚念功……乃当今新任魔族叶尊主的看家本领。”


“新任魔族尊主,姓叶?”


“是……”


大殿一片寂静。


豆大的汗从掌事的脸庞落到地上,叶之一姓于文武百官乃至当朝皇帝眼里敏感非常。十年前护国大将军叶羽一家被青王陷害,叶氏一族被灭得不留一人。谁人不知叶大将军忠心耿耿,却不敌小人诬蔑构陷、圣上猜疑忌惮。而如今这叶姓魔尊不偏不倚屠了青王家眷数十人,这要说是巧合,未免也太……


皇帝沉沉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北离建朝数百年,魔族中人第一次敢在天启犯下如此杀戮,若是侦不破此案,你便提头来见罢。”


“是……是。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侦破此案,缉拿真凶。”


“全都滚出去。”


平安司掌事佝偻着腰,倒退着出了大殿。


面对眼前空无一人的大殿,皇帝缓缓踱步回到王座,本就皱纹横生的容颜仿佛顷刻更老了十岁,他有些怅然地望着大殿满目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刻着无数条栩栩如生的龙,代表着他就算付出一切都要掌控在手中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老皇帝前半生为了夺这么一个东西,孤家寡人无所谓,世人唾弃也无所谓,只要这天下还在他手里,叶氏一族不过是政治斗争漩涡中的一个牺牲品罢了。


只是这人一老,许多年轻时候的事情就时时刻刻扰着自己不得安宁。


当年,叶羽和百里洛陈浑身浴血跪在自己身前,他们一人一妖,眼里却都亮着熊熊烈火,誓要为自己这么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去夺得人界的江山。


后来,他坐拥江山,叶羽被定叛国满门抄斩,自己只让青王全权负责,其实他自己,也不想亲自见到那双原本燃烧的眼睛只剩死灰的模样。


同年,他又惧怕妖族的力量太过强大,恐皇子拉拢妖族势力重现当年夺嫡之争,于是他与妖族撕破脸皮,大肆捕杀在人界生存的妖族。妖王震怒,勒令百里一族即刻退回妖界,不得再入人世辅佐帝王,自此后人、妖两界水火不容。


百里洛陈的独孙却在这场大乱中遗留人界,不知所踪。


现如今叶姓魔尊在天启翻搅风云,而那百里洛陈的亲孙被追捕多年依旧没有消息,这二位就如在头顶悬而未决的两柄利剑,日日夜夜让人不得安睡。


原来自己……也会惧怕冤魂索命。


良久,老皇帝蓦地长叹一口气。


原本满腔的怒火,也如风中残烛,在这声叹息中被吹灭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九五至尊不该有的怆然和忧惧。


叶羽啊叶羽,孤当年所作所为有愧于你,你便化作无间恶鬼,也要回到人世间索我们北离萧氏的命么。




————————————

百里东君百般聊赖地坐在马上,哼着歌随手摘下路边枝头的花,春光正好,少年一身青衣就快要融进这满目春景中去,他的身体随着白马一摇一晃,身后如瀑长发便也跟着摇摆,叶鼎之不紧不慢地骑马缀在身后,望着百里东君的背影出神。


这抹青绿,却胜过春日艳花无数。


“叶鼎之,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海边。”


百里东君转过头去望他,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盛着一丝少年人的不耐,听闻少年脆生生的声音,叶鼎之如梦初醒,赶紧拿着牛皮地图细细查看。


这是一条云隐镇李大娘为他们圈出来较安稳的路程。


“过了千叶镇就能抵达沧浪镇了,那儿沿海。”


百里东君长叹一声,道:“好慢呀,要是有术法能做到一步行千里就好了。”


“一步行千里,我们便能晨起去高山云海看朝阳,午时抵达孤烟千里的大漠,傍晚无垠海边观夕阳月升。”


“逍逍遥遥天地间,当个无拘无束的神仙。”


叶鼎之笑着道:“好,我的小神仙,我们一日完不成,我便陪你花数月,数年,总不过一辈子,也得把这些美景名山看个遍。”


百里东君不置可否,发觉自从叶鼎之拿回弑妖剑后,就绝口不提想要找寻回忆的事,满心满眼地跟着他浪迹天下。


可是回忆迟早有一天是要回来的,更何况他的前尘花酿对妖物无用,但若给人类喝了,那必定能够忆起今生今世经历的一切。


那个时候,大抵就是他们的决裂之时吧。


不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既然自己已经下了决定,绝不会畏首畏尾,大不了等他们游遍人界山川,就一壶酒灌他喝了,从此两路分明,他走他的人间大道,自己再去寻妖界入口,认祖归宗。


“马上就到千叶镇了。”叶鼎之策马停在路边,打断了他的思绪。


千叶镇比云隐大上许多,这里通着数条商路,是东边数一数二的商贾来往做买卖的大镇,同几乎与世隔绝的云隐不一样。


但是随之而来的也有许多风险,离镇还有十里路,叶鼎之便拿出蒙面纱给自己与百里东君绑好,千叮咛万嘱咐对方不要在千叶镇轻易地摘下,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好啦好啦,当我是傻的么。”百里东君乖巧地一动不动等叶鼎之帮他系好面纱,那张嘴却不饶人,“我东躲西藏的能力比你厉害多了。”


“好好好,总之我们一切要小心行事。”


“嗯,先去布告栏看一眼。”


这一路人马渐渐多了起来,路也变得宽敞,来来往往许多马车运着货物,人也看着像北离各地来的,各有各的打扮。


这倒也是好事,来往人衣着杂乱,穿什么的都有,他们蒙着面纱也不会突兀。


二人小心谨慎地牵着马顺着人流走入镇中。


甫一进入,百里东君不由得心里赞叹,不愧名为千叶,这镇子树木繁多,枝叶茂盛,不单树木如此,人类集市也颇为热闹,来往车马众多,买卖商品琳琅满目,全镇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小蛇妖久居深山,蓦地观到这人间繁华,不由得心潮澎湃,于是他什么都想看看,什么都好奇。


“慢些,别走丢了。”


眼看百里东君就快如鱼入水般溜进人群,如同一青叶被卷入滚滚潮流,叶鼎之赶紧去捉百里东君的衣角,只是人群里的少年东瞧西瞧的,身形灵活的很,叶鼎之没捉到他的衣角,倒是捉到了……


“干什么?”


百里东君回头,见着叶鼎之死死拉着自己的手。


男人尴尬了一瞬,却没有放开他,只是道:“人太多了,拉着你好走些。”


百里东君重新转过头去,却没有心思再去看旁的商家小铺,感受到自那双带着厚茧练武的大手传来的温度,被面纱覆着的如玉面庞飞过一丝薄红。


人类朋友之间,原来是可以轻易手拉手的么?


布告栏上没有任何关于人或妖的通缉,他们二人松一口气,而且这一路走来百里东君也细细观察了,人群中几乎没有除妖师的存在,也没有疑似追杀叶鼎之的朝廷中人。


叶鼎之皱眉道:“或许在北离某处出了大事,他们没空再管我们了。”


百里东君低头若有所思,而后转身去寻了家卖糖的商铺,选了几种他从未见过的糖果买了,继而朝商铺老板娘甜甜一笑:“美女姐姐,我想问一下,千叶镇人气最旺的酒家在哪呢?”


他虽蒙着面纱,却更显着那双眉眼精致无比,水灵灵嘴甜的模样,看得那老板娘脸都要笑开花,她一边将糖果打包递出,一边说:“哎呀小公子第一次来我们千叶镇吧,镇里最热闹的酒楼当属鸿运阁啦,祝福各位来往商贾都能鸿运当头财源广进呢。”


“多谢美女姐姐。”


百里东君走出店铺,朝叶鼎之挥挥手,说:“去鸿运阁吃个午饭吧,人多口杂,顺道打听打听最近北离发生的大事。”


“嗯。”叶鼎之与他并肩而行,自然而然地接过糖果的包装拎着,又去牵他的手,浅笑道:“东君,你从哪学会的这些人间门道。”


“书上写的呗,要是你也好几年好几年的呆在山里,五花八门的书铁定比我读的还多。”


叶鼎之牵着他的手,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脸蛋,道:“那书里有没有说过 ,太过俊秀的小公子会被坏娘子夺去藏起来呢。”


“你……”东君霎时红了脸蛋,知道叶鼎之是拿方才那老板娘对他的痴痴目光打趣呢。


还俊秀小公子,百里东君心里愤愤想,到时候若撞见我半人半蛇的样子,吓死你才好。


穿过热闹的市集,鸿运阁现在眼前,此阁足有四层楼高,顶层处还突出了一块坐台来,有一位娘子端坐于上奏着古曲,琴声悠扬,令人心醉。


而街上众人途径此处,皆仰望驻足,侧耳倾听。


不仅是琴声动听,那位琴娘面覆白纱,低眉垂眸,却难掩眉宇间倾城倾国的容颜,若光是端坐在那什么也不做,也定会动人非常。


“这位娘子……”


百里东君停下脚步,仰头细听这琴曲,无端觉得耳熟,琴音丝丝缕缕如云烟缠绕,扰得他心口发酸,只好心下默默记住,想着找寻时机要去找那琴娘一叙。


叶鼎之见着百里东君仰头望着那娘子失神的模样,心底有些吃味,直接拉着少年的手就往酒楼里带去。


“走吧,先去吃饭。”


这鸿运阁菜品琳琅满目,酒也五花八门,那店小二机灵热情的很,招呼他们二人点了些招牌,百里东君看着菜单都要直流口水。


“这镇子的人也吃得太好了吧。”


店小二忙道:“那是自然,我们鸿运阁乃千叶第一大酒楼,好吃的好喝的我们这都有。”


“那你们这最好喝的酒,叫什么?”


“鸿运阁最好的酒名金不换,这位爷要不试一试?”


叶鼎之接话:“先上一坛吧。”


“等下。”百里东君拉住那位店小二,问,“那千叶镇最好的酒在哪?”

  
“害,客官您这问的,我要是答别处,那不是打了咱的脸嘛。”


百里东君扁扁嘴,又问:“那我问你,今日四楼高台奏琴的那位娘子,是何处来的?”


小二答:“那位娘子呀姓玥名瑶,是咱老板从香芸楼花重金请来奏一天琴的,她可是香芸楼最受欢迎的花魁。”


百里东君摆摆手让他退下,转而自顾自地思索起来。


四楼高台太远,他现下又妖力衰微,不太能够感知到对方是人是妖,但那曲刻在记忆深处的琴曲不会出错,倘若能够他乡得遇妖族,一定要去打听打听妖界入口在何处。


他这副模样落在叶鼎之眼里,明晃晃一副被琴娘美色勾得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叶鼎之又能以什么身份吃味呢,他不过是与百里东君一同游历人间的朋友,百里东君爱上谁又与自己何干。


一坛金不换,自己倒喝得比百里东君还多。


千叶镇数一数二的佳酿落入口中,只品得出一片苦涩难言的滋味。

  
好似原本手心里捧着珍爱的小鸟,终于有一天要飞回到无垠的天空,从此以后就再也找不着了。


离山和百里东君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要被这人间拥挤的人流冲散得一干二净。


“叶鼎之,你少喝些。”百里东君去拉他的手,眉微蹙着,也没心思去琢磨那琴娘了,一双眼只盛着面前男人少有失控的醉态。


“这酒性子很烈的,你平日不常喝酒,就不要一次性喝这么多。”


叶鼎之看着他的眼睛,想开口说些什么,百里东君却突然神色一凝,眼神朝一旁探去。


一旁坐着两位千叶本地打扮的中年男子,他们把酒言欢,正聊到兴处。


只见其中一男子把酒杯往桌上一砸,愤然道。


“听闻前几日有魔族在咱镇作祟,一连失踪了好些人。”


“那些名门正道呢,这段日子都见不着他们人了。”


“都被召回天启城啦!”


“嘘嘘嘘,别喊这么大声。”


“哦,哦,反正就是天启城前些日子发生了大事,”说罢那个中年男子直起身来左看右看,复又压低了嗓音说,“魔族作乱,把青王府都屠了。”


百里东君收回悄悄探去的目光,与叶鼎之对视。


“魔族……”


叶鼎之摇头:“不论如何,目前来看我们在北离边境很安全,他们分不了心对付我们。”


“嗯。”


这一餐饭吃的叶百二人心思各异,草草结束去寻了家客栈住下。



—————————————

叶鼎之这厢刚准备安顿好行李物什,准备怀着忧思倒头入睡,结果房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他只好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却见百里东君换了身纯白绸缎的睡衣,一头黑发随意挽了发髻披在肩头,手里端着一碗汤,眼巴巴地望着他:“你今日喝多了金不换,要是不喝下这碗醒酒汤明早会头疼的。”


叶鼎之看呆了。


之前住在离山,他们没怎么买过好的衣服,百里东君也一直穿着粗布麻衣,如今来到人间之后,他们在云隐镇换了好些钱,百里东君便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换了好几身漂亮的衣服。


配上他那张本就精雕细琢般白嫩的脸,活脱脱像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公子。


即使是眼前这身纯白的睡衣,也被他穿得……如此俊逸出尘,令人心跳如擂鼓。


这副模样的东君端着药汤立于自己的门前。



这简直就像……就像是……


自己的……妻子……


“叶鼎之。”百里东君有些疑惑地歪歪头,轻声唤他,“发什么呆呢?”


叶鼎之如梦初醒,突然发觉自己方才的心思如此叵测,马上在心底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赶忙去接东君手里的汤,眼神也紧紧只盯着手中晃荡的药汤,丝毫不敢撇去别处:“啊,谢谢你,这碗汤给我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百里东君却不离开,反倒强硬地挤进他的睡房,这下叶鼎之更眼冒金星,看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像一尊石像呆愣原处。


“你……”


百里东君刚开口,叶鼎之就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端起那碗汤吨吨吨三口下肚,直接断了百里东君的下半句话。


少年看向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耐心等他喝完,再问道:“白日里你心情是不是不好?”


叶鼎之死死盯着地板,说:“没有的事,东君,这几日赶路你也很累了,快些去休息吧。”


百里东君有些半信半疑,但对方都如此说了,他也没理由继续待下去,耷拉着小脑袋就要离开。


叶鼎之哪看得下少年这副沮丧的模样,赶忙在身后补道:“东君,我看你今日对那些商铺颇感兴趣,明日我们去集市逛逛可好?”


对方闻言顿了顿脚步,回身对他浅笑,道:“嗯好。”


说罢便踏出门去,只留男人还杵在那站着,脑海中全然都是少年方才只盛着自己的双眸和回身那浅淡的一笑。


为了这么一个笑容,现在就算要自己去死,也死得心甘情愿。


叶鼎之啊叶鼎之,你彻底完蛋了。



tbc.






(最后几集百里东君的人妻感,谁懂!!!


声声慢

【叶百】似此星辰非昨夜(拾叁)

看前请移步合集第一章,接受就继续,全文免费

本章6k3+

我现在就是后悔,联文写得太虐我又没有连载的存稿,现在面对着正文根本无从下手,甜不了一点(终试这里甜度可能不会很高甚至小虐——都是为了相认埋伏笔啊,让情感线更细腻一点

而且因为原著和电视剧这里都是打架偏多,我实在没想好该怎么很不突兀地插进去,所以两个人的感情可能会稍稍有点别扭,等小百里看见通缉令就好了,多忍忍,熬过终试这三章就是出头日)


尹落霞:他们还没确定关系

王一行:但他们真的好暧昧

无心:怎么没追到手就动手动脚的





【拾叁】

 

“酉时!”尹落霞转身,对着百里东君等人伸出了那张信纸。...

看前请移步合集第一章,接受就继续,全文免费

本章6k3+

我现在就是后悔,联文写得太虐我又没有连载的存稿,现在面对着正文根本无从下手,甜不了一点(终试这里甜度可能不会很高甚至小虐——都是为了相认埋伏笔啊,让情感线更细腻一点

而且因为原著和电视剧这里都是打架偏多,我实在没想好该怎么很不突兀地插进去,所以两个人的感情可能会稍稍有点别扭,等小百里看见通缉令就好了,多忍忍,熬过终试这三章就是出头日)


尹落霞:他们还没确定关系

王一行:但他们真的好暧昧

无心:怎么没追到手就动手动脚的





【拾叁】

 

“酉时!”尹落霞转身,对着百里东君等人伸出了那张信纸。

 

“不错,率先出场,未免沦为众矢之的。酉时不失为一个更好的选择!尹姑娘,不愧是赌王!是个好签!”叶鼎之观察了旁边百里东君的脸色才拍手赞道。

 

百里东君当然注意到那一眼,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一直因为日光照着而半眯着的眼睛睁开一只看他,嘲讽道:“你还挺会拍马屁的。”

 

叶鼎之赶忙做出狗腿子样,就差没给百里东君捶背捏肩:“那要是东君肯赏脸给我一个拍马屁的机会,我也——”

 

“算了,原谅你了。”百里东君不是什么气量小的人,刚刚那股被叶鼎之说弱的劲也过去了,再加上几人还要做队友,气氛总不好太僵,但也不再理他,摆摆手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小安世怎么想的,非让我和你绑在一起……”

 

而且,也太像云哥了。

 

他回忆起叶鼎之刚刚压着他逼他抬眼的表情,手握了握又松开,说好不再追究,意识却不自觉飘到小时候——那时也是他发了脾气,叶云好一番哄也没辙,最后连百里东君的门都进不去了,便只能请叶羽带他去镇西侯府。

 

叶云那会就顺着他,什么事也不强要求他做。唯独那一次,叶云闯进他的屋子,也是这样逼他抬头,听闻自己是因为对方出远门没捎上他才有些生气,便答应从此以后去哪里都会带着他。

 

骗子,百里东君愤愤地想,又止不住地伤心,把旁边等着他的叶鼎之看得一愣一愣的,似乎是不明白这人情绪为什么突然间变化这么大。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那是他们对视一眼都彼此揭不过的伤疤,一碰就好像骨头都会变得生疼,只剩大脑提醒自己,原来一切都是假象。

 

尹落霞在旁边叙述抽这个签的经过,赵玉甲因着第二出发的时间段现在已经呼呼大睡了。这位大美女实在忍不了了,丢了颗石子过去:“喂,太丢人了。”

 

赵玉甲恰巧翻了个身将这颗石子躲过去。

 

叶鼎之一直不敢去看百里东君的眼睛,又不愿意盯着别人平白给自己制造麻烦,只好低垂着头装聋作哑,却被面前人抓着领子拽到身边,只好沉闷地叹了口气。

 

“叶鼎之,你不要骗我。”百里东君侧着头看他,只是这么说道。

 

赵玉甲的呼噜声瞬间变小了,尹落霞迅速背过身,就怕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又要在心里骂道,什么人啊,考试还谈情说爱的!

 

叶鼎之不语,尹落霞看两个人气氛实在尴尬,带着人坐了下来,百里东君尝了一口酒,随后吐出来,骂道:“这也配叫酒!”

 

“如果赢了,我请你去喝碉楼小筑的秋露白。”叶鼎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豪迈地一笑,算是求和了。

 

“赢了的事,等赢了再说。”百里东君将那酒壶里的酒一甩全倒在了地上,随后拿起了腰间的酒囊,将里面的酒一股脑儿地倒进酒壶中,“接下来几个时辰,我们是并肩作战的队友,这杯酒,我先请你们喝。”

 

“这杯酒叫什么?”赵玉甲闻见酒味终于从梦中清醒过来,接过酒杯,轻轻地晃了晃。

 

“得胜。”百里东君仰头,一饮而尽。

 

无心在比武场上方看着,眸子一沉,虽已经给姬若风放了消息,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接下来的事,旁边站着的灵素看他表情不对,凑着身子问他:“怎么感觉你兴致不高啊?”

 

“只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太好,不用担心我。”无心摆摆手表示没事,真实的情况实在不便说明,他只能尽量去圆这么一个说法,伸手指了指天上的那片将要飘过来的黑云,继续道,“要下雨了。”

 

百晓堂。

 

姬若风问道:“其他几人呢?”

 

“叶鼎之,江湖散人,四海为家。他的第一次行迹被发现是在南诀,但他应该是北离人,并且很有可能是当年因通敌叛国被灭族的大将军叶羽的第四子,当时将军府过七岁男子皆被斩,七岁以下男童及女眷发配边疆,但是路途中叶羽的第四子淹死了,尸骨都没有找到,而他死的地方,刚好十里之外就是南诀的疆土。”

 

“他十三岁从南诀回到北离,期间与青王相识,青王对他很是赞赏,随即召为幕僚。之后叶鼎之一路北上,游历北蛮,回到北离边境,一待就是两年,此次便是受青王传召,参加学堂大考。他在北蛮时跟从拓跋越学习武术,叶鼎之天赋极高,武功修习速度很快,在南诀也有个师父……”

 

“是谁?”姬若风问道。

 

铁面官顿了顿:“南诀第一高手,剑仙雨生魔。”

 

姬若风看着窗外:“诸葛云查的如何?”

 

“消息很奇怪,是……从学堂里传来的。”铁面官颔首,“传消息的人避过了所有的内门弟子,直接将纸条送到了我们这里,上面只有十个字……”

 

“诸葛云已死,此人为假,杀。”

 

 

 

比武场上除诸葛云抽了第一已经出发,剩下的三队便在原地打坐休息,恢复先前试炼损失的真气,一时场上竟十分安静。

 

叶鼎之本就没用多少力气,仅打坐了片刻就同尹落霞交谈起来。这位姑娘方才听了他对赵玉甲心法的解释,有些羡慕地看着叶鼎之旁边也盘腿而坐、呼吸绵长的百里东君,问道:“你知道他练的哪门子功法吗?”

 

这人从刚刚开始就不再参与话题的讨论,但还是打坐的姿势,呼吸也十分平稳绵长。

 

“百里东君。”叶鼎之皱了皱眉,轻声唤道。

 

百里东君依然静默不语。

 

叶鼎之已经明白了,从两个人交叠的衣袍中把手伸出来,捏了捏百里东君的小拇指,对着尹落霞笑了笑,只做了个口型:他睡着了。

 

他心思都在百里东君身上,本欲将这人拉进怀里叫他睡得安稳些,尹落霞却递过去一个目光,眼神向左一瞟制止了他的举动,大喊一声:“百里东君!”

 

“啊!什么!时间到了吗!”百里东君身子猛地一震,瞬间就从地上蹿了起来,“那出发啊!赶时间!走!”

 

尹落霞施施然拍拍手,俯着身子对叶鼎之说道:“看来他是真的睡着了。”

 

百里东君这才反应过来,见尹落霞是女子不好开口,矛头便对准了旁边笑着的叶鼎之:“你这人,怎么不拦着他点啊!”

 

叶鼎之百口莫辩,真不知道怎么跟这人解释。

 

还好赵玉甲这时忽然也翻身坐了起来,算是替他解了个围,这人伸了个懒腰:“时间到了!”那边确实跟着宣布着酉时到了,尹落霞又被派上去抽了个锦囊,里面藏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首诗。

 

叶鼎之走在最前面,不着痕迹地靠近尹落霞,低声问道:“刚刚……”

 

“有人在看你们。”尹落霞拿袖子掩着手指,指向比武场一边出现的男子——华服加身贵气逼人,一看便不好惹,回答道,“就那个,凭气息感觉不是什么好人。”

 

青王。

 

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至于是专程来看他的比试的。

 

叶鼎之顺着尹落霞的手看过去,心下一沉,手不自觉握成拳头,叫追上来的百里东君把那些个已经扎进肉里的手指掰出来,瞪圆了眼睛,似乎在问他怎么回事。

 

他伸手拍了拍百里东君的手以示安慰,却始终放不下心来,拉着百里东君快步向前。

 

 

 

真武观。

 

百里东君一行四人已经走到了道馆门口,但是整个道馆在这黑夜之中格外的安静,没有半点星火,仿佛是一座死观一般。

 

“这里……真的有我们要找的东西?”尹落霞自然不敢往叶鼎之与百里东君身边去,只好靠着赵玉甲缩了缩。

 

“去里面看看。”叶鼎之吹燃了一根火折子。

 

赵玉甲提醒道:“道家法门奥妙万千,各位到时候还请小心,千万不要离开我一丈之外。”

 

他伸手扔出一把金粉,空旷的屋子中便闪出一个用金丝围成的阵,他拿出木剑轻轻敲了敲:“鸿胪寺的盘龙丝,精铁所铸,锋利如削铁……”

 

百里东君拔出不染尘,长剑猛地一挥,把这盘龙丝砍了个精光,笑了笑:“好像也没那么锋利。”

 

“你这可是仙宫品的剑,而这只是最普通的盘龙丝。”赵玉甲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抬头就看见百里东君狐疑的眼神。

 

小公子挑了半边眉毛,盯着他的脸又仔细瞧了瞧:“你怎么知道我的是仙宫品的剑?”

 

坏了,怎么忘了还有这茬!王一行在人皮面具下大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打赢叶鼎之的火神剑还是他借的。

 

他心想百里东君怎么又敏锐又不敏锐的,刚想让叶鼎之替他解释一下,但看着这人明显是在找乐子的表情,明智地闭了嘴,眼睛一转便回道:“江湖上谁不知道百里家的小公子在剑林大会赢了把仙宫品的剑啊——”

 

“是吗?”百里东君还是不太相信,但又找不出错的地方,皱着眉不再询问。

 

还没想暴露身份的王一行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狠狠踩了一脚叶鼎之,察觉到对方动了一下眉毛倒抽一口气才感觉心情舒畅不少。

 

尹落霞把两个人的动作尽收眼底,扭过头偷偷笑了两下,随后仰起头,说道:“他这剑才是仙宫剑吧……”

 

他们前面的真武大帝像由泥身塑造而成,手中的剑却是精铁所铸,足有七尺之长,此剑若是横劈斩下,定能将人拦腰斩断。

 

叶鼎之勾唇一笑,一掌过去:“打断就好了。”

 

那真武大帝眼珠子一转,冲着他喊道:“小子,这神像历经三代,价值连城,就算是你最后成了学堂的弟子,也是要赔的。”

 

“谁!”叶鼎之怒喝。

 

百里东君察觉到周围气息有变,尘土被烈风吹起,一下把他扯回来:“你觉得像神佛吗?”

 

叶鼎之只是答道:“世上没有神佛。”

 

若真有神佛,他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也不会只能报着叶鼎之的名字站在百里东君身侧,更不会对着仇人笑脸相迎。

 

那说话的人已经显出了真身,生了人体却目生双瞳,可见半步神游的功力,他们几人合力打了几下也并无效果。

 

百里东君微微皱眉,错过了那位双瞳道人不知是为何念的话,想起无心说让他做事要冷静,一步踏了过去,拔剑就是一斩:“装神弄鬼!”

 

“你说这个很值钱?那我就把它劈个干净!”

 

“大胆!这是一柄好剑。”那双瞳道人拂尘一甩,将不染尘一把卷住,一掌过去,打得百里东君真气流窜,“可惜用剑的人差了些。”

 

尹落霞与赵玉甲借此机会几乎已经冲出了观内,按两人的轻功,只需再来两三次便可彻底离开,届时只留下百里东君和叶鼎之两人在殿内,胜算虽然不大,但他们二人便可继续前进拜入学堂门内。

 

“我即是罚,我即是道。”双瞳道人继续道。

 

叶鼎之立马扶住堪堪摔倒的人,心思微动,强逼自己深吸两口气稳住心神,伸手击碎随之而来的一道符咒,一边给百里东君输送真气,一边问已经化为鬼魅的双瞳道人:“何为罚?何为道?”

 

他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眼中闪过一丝猩红,顿时一掌拍出,几乎追上了双瞳道人鬼魅的身影,擦着阵阵作响的法阵击碎了一块墙壁,只说:“我才是道,我才是罚!”

 

远处传来的声音赞道:“你这功夫,比起雷梦杀那几个小子也差不了多少了,不如拜我为师——”

 

百里东君看到那抹眼神,在他怀里颤抖地伸出手,搭上了他的胳膊,唤回他一丝清明。叶鼎之猛然一惊,意识到刚刚进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如若不是百里东君那一下,自己或许真会堕入心魔。

 

现在他反而有心思想这人说的话,这人是学院的老师,并不会真的伤害他们,刚刚打向百里东君的那掌也是收了力。再加上他已有师父,此次前来也只是为了见识李长生,再拜入别人的师门终归不好,况且这人方才伤了东君,实在难以接受。

 

“此行所来只为求李先生座下一席,谢过这位道爷了。”叶鼎之冷冷回道。

 

双瞳道人冷哼一声,又伸手打出几道黄符。

 

这是什么妖怪。王一行放心不下里面两个朋友,与尹落霞对视一眼,同时冲进来,看见骤然多出来的黄符,心下一惊,长剑一翻,便舞出一朵剑花。然后便仿佛一粒石子掉入了静潭之中,涟漪荡开。一朵剑花变成了十朵,十朵化成百朵,百朵再变千朵。

 

“无量……”百里东君并无大事,看见王一行用的功夫终于记起来什么,挣扎着要从叶鼎之怀里站起来,声音似乎还有些忿忿,“王一行!”

 

王一行脚下一跌,长剑差点被双瞳道人一掌劈断,他赶紧转过身跟叶鼎之挤眉弄眼问怎么回事,奈何这人根本不看他,目光始终只在百里东君一人身上,当他和尹落霞是这周围的空气。

 

他们几人被黄符压在殿内,却谁都没有想过要离开,背靠背清着屋内的符咒。双瞳道人缓缓地从大殿走出,一身道袍无风而舞,似是真气凝结。

 

百里东君见此情形急得跳脚,把嘴角的血一擦,骂他们:“你们几个怎么如此不识好歹,浪费了我的声东击西之计!”

 

叶鼎之刚刚摸到百里东君的脉搏时就已经察觉到这人的想法,现在想来依旧很生气,捏着百里东君的白细的腕子使了劲,这人本就一身细皮嫩肉,白玉似的皮肤叫这一番作弄便被掐出一圈红痕:“我……我们几个还没说你自作主张,居然这么大爱,还要舍身为人了——”

 

王一行走过来问他:“可有大事?”

 

“没有。”百里东君不理叶鼎之的话,摇摇头,“我之前听小孩子说做事冷静一些,刚刚只使了一点力气打那尊佛像和那柄长剑,那位道长感觉到了,只是轻轻拍了我一掌……”

 

他指了指旁边一直拉着他的叶鼎之:“更别说他还一直替我疗伤。”

 

尹落霞把白绢一收,笑骂他:“我刚刚还以为你真要劈,真是不要命了!”

 

“就是家里有钱,所以豁的出去!”百里东君笑了笑,侧目看向一言不发,明显是在生闷气的叶鼎之,有些不明白这人生气的点,挠挠头不再说话。

 

“既然逃不了了,那就打吧。”王一行笑了笑,“四个打一个,你还没残,总是能赢个一招半式的吧。”

 

百里东君骂他:“你跟他对一掌,就知道有没有一招半式了!”

 

“你们四个,走吧。”双瞳道人化解了几人的合力,忽然道。

 

四人皆是一惊,叶鼎之惑道:“为何?”

 

“刚才你们有机会抛下那个用剑的小子独自逃跑,但却没有这样做,我很满意。所谓学堂的考核,不过是一个‘我满意’,若真的要你们打过我才能算通过,还拜什么师,自己就可以当老师了。”双瞳道人一身杀机卸去,整个人也变得随和起来了,“以后你们需记住这一刻,不管何时,都不要放弃自己的同伴。”

 

这位道人将通关的方法告诉他们便重新回了观内,让他们自己离开。

 

从方才百里东君不理叶鼎之起,这人就并未与他说过一句话,他只好亦步亦趋跟着,秉承着有什么都要解决的心态,百里东君拉住叶鼎之的袖口,问道:“你在生气什么?”

 

叶鼎之还是不答,脚下步子更快,只留给旁边跟着的百里东君一个锋利的下颌线。

 

百里东君看着这人的侧脸,心下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泛上来,他不放过般地立马抓住这人,逼得人停下脚步看他,他的声音很抖,又问:“刚刚,你为什么没走?”

 

“因为不想损失一个队友。”叶鼎之如此答着。

 

可笑,刚刚那架势分明是只要他出了一点事就要把道馆拆了,这会做着这幅模样。百里东君嘲讽地勾起一边唇角,在夜晚中他的眼睛映着繁星,当下明亮到近乎璀璨的地步,他目光如炬,只说道:“你不要骗我。”

 

叶鼎之这才叹出一口气,反过来扣住他的手继续向前走,摩挲着上面被他掐出来的红痕,踩着砖瓦,听着周围躁动的蝉鸣声,一个字一个字砸进百里东君心里:

 

“因为怕你会受伤,因为怕你一个人,因为怕你离开我。”

 

他明明没有回答,却句句都回答了,这话说的实在暧昧,只看所说之人是否听懂。

 

百里东君不巧,偏偏听了个明白,他低垂着眼,声音很小,问自己也问拉着他的那个人:

 

“叶鼎之,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不愿骗他,可也不再回话。

 

 

 

“你跟尹落霞走左边,我跟王一行走右边。”叶鼎之拿到线索后如是分配着,全然不顾比试前与无心的约定。

 

百里东君从鼻腔里出来一声,态度十分坚硬:“不!”

 

叶鼎之放轻了声音,柔声说道:“听话,东君。”

 

“我不做言而无信的人。”百里东君没理叶鼎之听到这话后变化的表情,大步走向叶鼎之,从袖子里抖落出来一根什么东西,还没看清便捆到叶鼎之身上,“玄天锁,没钥匙你肯定解不开。”

 

“东君啊,”叶鼎之看着那根锁链发出一声喟叹,心里两股情绪炸的他脑子疼——他一面真是担忧百里东君同他一起走右路遭遇不测,一面又实在开心这人不惧危险也要陪着他,虽不知是出于约定还是什么,总归是叫他又高兴又惊惧,“我与王一行此行并无拜师之意,并不怕规定时间内无法赶到,只是你——”

 

你是真的要拜师啊,你是要完成我们的约定啊,叶鼎之话说到一半,剩下这些还没出口就被打断。

 

百里东君伸手把另外一端扣在手腕上,黑色玄铁压住了叶鼎之刚刚掐出来的红印,他抬头望着叶鼎之,好像要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别的灵魂:

 

“现在,你必须要带上我了。”

 

“尹姑娘,那你便自己走左路吧。”王一行做了个请的姿势。

 

尹落霞露出牙酸的表情,看着那边还在争执的两人,小声骂道:“他们两个有旧,我不信你会看不出来,跟着瞎掺和什么!”

 

王一行微微摇头,盯着那边无声的黑云:“只是有人要来了。”

 

“快些走吧。”他最后说道,不仅是对尹落霞,也是对那边明明此刻离得如此近,却像离得银河一般遥远的两人,“时间可不早了。”

 

果不其然他们三个刚行两步,一位白发持剑的年轻人就从暗处走了出来:“有意思,好像你知道我们回来一样。”

 

“本来已经做好打一场的准备了,可没想到,这一次的运气还不错。”另一个紫衣持扇的年轻人跟着走了出来。

 

“白发仙,紫衣侯!”百里东君刚与叶鼎之置过气,扭头有些不耐烦,瞪着他们,“怎么又是你们!”

 

“放心,这一次以后,你会很久都见不到我们了。”白发仙轻轻叹了口气,“或许,也是很久都见不到太阳了。”

 

“认得他们?”叶鼎之扯了一把那条链子。

 

“很久之前见过,那时他们就想带走我,被我爷爷拦下来了,没成功。”百里东君回答道,“上次在剑林还见过,你忘记了?”

 

叶鼎之哪敢忘记,那是他跨越遥遥万里才陪着百里东君共赴的第一场雨,是经过苦苦追寻才与百里东君共赏的第一簇花,是找遍芸芸众生才终于看到百里东君的那一刻喜悦。

 

那是春和景明,是万般重逢。

 

他看着连接着两人的锁链,耳边是敌人的声音,周边皆苦,他却仍然低头一笑:“没忘。”

 

“不敢忘了。”

 

也不想忘了。

 

 

 

——

好久没更连载,真的差点不会写了,救命……

因为最近马上要开学了实在很忙,更的速度慢了不少,还请大家见谅(鞠躬)

我尽量写,在8.30号之前多写一点,因为九月份可能都不太会更新,然后十月一国庆放假回家争取把正文写完,到时候番外大家就得好等了,毕竟不是放假了

 

上一次《人间事》发布之后收到大家很多评论啊,非常开心,也是给我写文一个动力,我敢保证,如果连载的热度不高,我绝对支撑不了写到现在

有一位非常可爱的小朋友还联系了我分享自己的见解,我觉得写得很好,特别争取同意把她的见解粘在这篇下面(我真要吐槽lof新出的排版,用着真恶心——)



声声慢

【百鬼夜行|叶百中元联文】人间事

上一棒:8月18日5:00 @阿戎  

现8月18日6:00 @声声慢 

下一棒8月18日7:00 @失眠要加餐 

  

  

《似此星辰非昨夜》番外,也可单独观看,不影响正文阅读

 

不知道算不算be,是小叶死后小百里一个人的生活,ooc有

全文2w5+送给大家(文章最后的碎碎念一定要看!!另外彩蛋只是一点点小番外,可看可不看)

灵感来源:林觉民《与妻书》、《唐朝诡事录之西行》独孤羊《放妻书》,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00.

 

人总是在一边回忆,一边失去。

 ...

上一棒:8月18日5:00 @阿戎  

现8月18日6:00 @声声慢 

下一棒8月18日7:00 @失眠要加餐 

  

  

《似此星辰非昨夜》番外,也可单独观看,不影响正文阅读

 

不知道算不算be,是小叶死后小百里一个人的生活,ooc有

全文2w5+送给大家(文章最后的碎碎念一定要看!!另外彩蛋只是一点点小番外,可看可不看)

灵感来源:林觉民《与妻书》、《唐朝诡事录之西行》独孤羊《放妻书》,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00.

 

人总是在一边回忆,一边失去。

 

 

 

01.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百里东君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风才将烛火熄灭,他的眼皮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同周边万物嘟哝一句:“我要睡着了。”可一个时辰后,也许是半个时辰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睡觉;这么一想,他反倒清醒了。[①]

 

也不能怨他,怪就只怪他忘记了些事,准确来说,是忘记了些人。这些鲜活而又被遗忘的人大概是嫌他无情,在夜间找不到出口,只好在他脑中作乱,模糊着一片衣角,朦朦胧胧打搅他的睡眠。

 

思及此百里东君于床褥间坐起,算是清明地走到案几旁,旁边是还未风干的笔墨,他提笔思绪万千,真正落在实处又不知道写些什么用以抒发汹涌的情感。

 

我也许永远不会记起来了,也许明天会记起来。

 

我不知道。

 

百里东君跟着混乱的意识写下这一行字,写罢只觉得读起来心情不畅,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此刻正坐在南诀一家废弃的房屋里——因为最近的一家客栈距离这里还有一百里,现下已经进入夜幕,百里东君不愿用内力赶路,所以就在附近临时找了个落脚的地方。

 

屋子内的桌面大约是因为许久没有人打扫,上面落了满满一层尘土,他指尖轻拂过去,沾了一手春日泥土的气息。

 

百里东君游历南诀不过三日,就好像骨头缝里都被浸满了花香,整个人被塞进了名为春天的花团锦簇。这会仿佛天地间只他一个,他每日做的最多最喜欢的便是躺在床上睡觉,这段时间会持续到他下一次惺忪着眼醒来。

 

只因为他现在睡得多,想清醒地干些别的事情也做不到——

 

自一年前他喝酒醉在屋内,醒过来后不仅忘了些东西,连精气神也越发的差,一日算下来大半的时间都躺在床上睡觉。只是睡也睡不安稳,梦里总有些影影绰绰的人从他眼前走过,他想要抓住,惊醒时却只能摸到眼角未干涸的泪。

 

 

 

刚失忆那段时间百里东君只是问雪月城来来往往的人——这些有的是来看望他,有的是来做生意,再加上他头上那可有可无的名号,竟然使这座避世之城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他当时想,能知道他故事的人总会有的,问一问也许能得到结果,但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对他找回记忆这件事本身没什么期待,对他忘记的那么些个人也讳莫如深,时间长了百里东君也就不再问了,看起来是对这件事放弃了。

 

具体情况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院子里莫名多了树桃花,他离开前将要到了花期,嫩苞坠在枝上,把春意的气息吹来,无端的让他有些想酿一盏桃花月落。

 

司空长风是在百里东君枯坐于院里时来的,这位枪仙平时拿枪的手骤然拿了把剑,让百里东君觉得世风日下人心惶惶,枪仙倒不管他的表情如何变化,只是举起手把剑放在他面前,问:

 

“认得吗?”

 

“我应该认得吗?”百里东君反问他,克制本能地闭上眼要让自己不要打量这把剑,“不能这么说,应该说你们想不想让我认得?”

 

司空长风将剑放进百里东君握紧又松开的手掌中,后又在宽大的袖口里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拿出来,他的语气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我认为你应该想起来,但显然他们不这么觉得。”

 

百里东君听见这话睁开眼,仔细打量了这把剑——剑身流畅,通体呈靛色,剑鞘顶部镶了颗鸽子血般红润的宝石,他伸手拔剑,露出的剑身上刻着一个字:

 

云。

 

他刚要去抚摸这个字,纹理中藏着的情感却叫他被烫了似的收回手,于是只好低垂着眼眸问:“这是谁的佩剑?”

 

“叶鼎之,也可以说叶云。”司空长风看着他听见这个名字失神的模样,指着剑继续道,“上面这颗红宝石还是你弄上去的。”

 

百里东君摇摇头表示记忆中没这回事,大概是因为这些本属于自己的记忆从别人口中说出,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舒服:“我没有印象了。”

 

“听说是当时你们两个比武,你输了一时生气,趁他不注意撬了上面原来的那块,后来想想不好意思,赔给他个新的,原来的那个现在应该在你脖子上。”司空长风很平淡地叙述,平淡到根本没让百里东君找到任何添油加醋的成分和必要,如同当时百里东君初次和他讲的一样,一个字不错地传达回去。

 

“那看来我和他关系很好。”百里东君很认可地点点头,承认这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低头把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挂坠拿出来——只有一颗宝石,深蓝色的,个头不算很大,叫月光照着能叠出一层清辉,泛起层层波澜,他举起来仔细瞧了瞧,越瞧越觉得满意,夸道,“真好看。”

 

“岂止是好看,当时大战若不是他自刎,你可能就要当场反水跟着他一起跑了。”司空长风想起这事有些牙酸,不愿提起当时群情激奋、要将百里东君和叶鼎之一起杀了的场面。

 

百里东君迷蒙间抓住一点话头:“他死了?”

 

“死了。”司空长风喝了一口茶,因着茶水有些凉了,所以进入口中不是很甘甜,倒微微发着苦,“在你怀里自刎了。”

 

百里东君觉察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向他袭来,那种感觉像是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被毫无缘由地剥夺了,还没等他意识到情绪的转变,他的身体就比他更快地做出反应,一滴泪不受控制地自己蓄在眼睛中,随着睫毛的眨动落在那颗宝石上。

 

“我有些伤心。”百里东君擦了擦越来越多的眼泪,“可我不记得他了。”

 

他这话说着像只被弃养的小猫,不知道是自我嘲弄还是排解:“更让我伤心的是,明明不记得他了,还是在为他伤心。”

 

司空长风突然很想喝百里东君亲手酿的酒,但现在偌大的雪月城应该找不出一坛,因为面前这位名义上的救世大英雄、雪月城大城主,完成一系列魔教东征的收尾事件后,躲进自己屋子里把自己这些年来酿的酒喝了个精光,却一壶新的不肯再酿。

 

“我果然不适合喝茶,还是你的酒好喝。”他只好遗憾地又喝了口茶,那口气应该不只是感慨这杯水的问题,百里东君想从中抓住什么却徒劳无获,只是司空长风接着又问,“想见他吗?”

 

“很想。”百里东君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又不太想。”

 

司空长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终于有心思开他的玩笑:“你这人好生奇怪,见与不见还那么多犹豫……”

 

百里东君也笑了,那双很久没什么变动的眼睛终于看见了别的东西,这会闪出了细碎的光芒:“见了怕自己失望,不见怕自己遗憾。”

 

“如果下定决心了,就到南诀去吧。”那是司空长风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当晚百里东君罕见睡了个好觉,他猜测是因为自己有了事想做,因此才觉得第二日来得很快。

 

此时正是大清晨的时间,整座雪月城还未动起来,他便提笔给雪月城三城主留下一张纸,甚至因为心情过于急切而显得字迹有些潦草:

 

此去南诀,照顾好雪月城与寒衣,勿念。

 

又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的白玉壶,里面是他留下的最后一盏酒,念着司空长风实在想喝便留下来,压在那张飘然欲飞的纸上,转身出了雪月城的城门。

 

 

 

02.

 

“所以你到了这?”面前少年一鞭子抽到水牛身上,那头黑色的水牛便蠕动着身子勤勤恳恳地耕着地,“还真是任性。”

 

百里东君抬头瞧着第二日过分好的天气,有些困惑:“我为何任性?”

 

“你说你有一城的百姓,还有那么多好朋友,自己也说自己是什么大英雄,就这么孤身一人地出来,放下自己肩上的担子,不是任性是什么?”少年回答他,“而且还是只为了一个人。”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我想这么做。”百里东君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而且天下现在很安宁,什么事也没有,我没什么需要顾虑的。”

 

少年把种子播下去:“听着真像我阿姐之前喜欢的戏楼爱情故事……你应该顶顶喜欢那个人吧?”

 

百里东君不置可否:“先别问我了,你不是号称这方圆百里没有你不熟识的事情和人,我跟你打听一下……”

 

“叫什么,年龄多少,是男是女?”少年问得很快,只是语气不像替人答疑解惑的,反而有些追根究底打听清楚好看热闹的意思。

 

百里东君呛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找的这南诀百晓生靠不靠谱:“叶鼎之,男子,死的时候二十八岁。”

 

那少年听见这名字翻身下来,脚踩在初春微冷的水里也不觉得凉,只瞪大着眼睛看他,有些不可思议:“你说这人叫什么名字?”

 

“叶鼎之。”百里东君又答,怕他不识字又细说了一番,“大概是剑荡江湖,问鼎天启的意思。”

 

少年跟着他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愣在原地,一会又在他四周跑着看了看:“怎么不见他同你一起回来?”

 

“他死了。”百里东君有些冷淡地回答,他这一路来的过程中听见的风言风语不在少数,只是天下这么大,能遇见的人不过寥寥,却偏偏都是恨叶鼎之的,这些人请求阎王让他下十八层地狱的言辞太恳切,好像不把叶鼎之剥皮抽筋就断了他们的活路。

 

百里东君一直对自己的眼光很自信,断不相信叶鼎之就如他们所说是个这么大的恶人,更是一路从北离快马加鞭赶到南诀——这里受这位天外天宗主的影响小了,骂声也跟着少了,但多是些不认识他的,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百里东君只有手中的这把剑,一路走走停停到了这么个小渔村,遇见了这么个江湖百晓生。

 

他将那柄靛色的剑举到少年眼前,要取得这人的信任:“这是他的佩剑。”

 

“叫我小凡就行,你是叶大哥的好朋友,自然也是我的好朋友。”小凡不会什么剑术,自然也不识得这剑的真假好赖,只是仔细看了看那把剑,有些疑惑,“上面那颗蓝宝石怎么不见了?”

 

百里东君摸了摸自己脖颈间的挂坠,问道:“被我拿走了,这颗宝石有什么寓意吗?”

 

“你是他的爱人?”小凡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这么问回去。

 

“我不是。”百里东君摇摇头否认,又想起自己丢失的记忆,给了个很中肯的回答,“可能以前是。”

 

“这颗宝石是叶大哥的母亲留给他的东西,被他一直留在剑上,说留给未来喜欢的人。”小凡眯了眯眼,打量了一番百里东君,回道,“若真的被你拿走了,那他定是喜欢你的。”

 

百里东君不再回话,他现在还不能很好处理来自叶鼎之回忆给他带来的情感,只因这些太过猛烈的感情有些像课业优异但延迟发放的奖励,他在最想吃的时候没有得到,却在忘记的时候被反复提起。

 

可叶鼎之喜欢的不是他,喜欢的是那个与他有共同回忆的百里东君。

 

他想站起来同小凡告别,也是给自己漫漫长路的寻找告别,却被脑海中猛然的疼痛弄得头昏脑胀,尽管面色泛白还是紧紧握着那把剑,一歪便倒在了地上。

 

 

 

“你这是犯规!”百里东君把剑一丢,顺势躺在地上开始耍赖,那身青白色的衣服沾了地上湿润的泥土显不出原来的样子,小公子不在乎这件衣服最后的归宿是丢掉还是再洗,并没有原谅前面站着的人,“说是试剑,你却连剑都不拔!”

 

他支着不染尘摇摇晃晃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抓住面前人的衣领,那张被酒气熏红了的脸却呈现出可怜的态势,挟着要落不落的汗水与酒水披着皎洁的月光,直愣愣打在面前人脸上,百里东君听声音就有些生气:“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东君,你醉了——”叶鼎之扶着百里东君的腰让这人借力站稳,但并没有什么成效,不仅身子还是东倒西歪的,眼睛也快要闭上了。

 

叶鼎之又好一番哄了百里东君让对方老老实实去睡,最后他才抽出玄风,看着已经睡着的百里东君,拿了把小刀将上面的宝石撬下来,又割了一个小孔,拿着丝线穿上去戴在百里东君脖子上。

 

第二天醒时百里东君仔细打量了叶鼎之手中的这把剑,有些疑惑:“你剑上的宝石呢?”

 

叶鼎之指了指百里东君的脖子:“在你那——昨天喝完酒你非要和我练剑,又嫌我打得烂,要我补偿你,趁我不注意偷偷撬了戴自己脖子上了。”

 

百里东君着急忙慌要取下来,他知道自己喝酒总是没什么好事发生,语气都有些不好意思:“我现在还给你,你说你昨天晚上还不拦我,真让我弄下来了……”

 

叶鼎之压住他要动作的手,又抚平他被绳子缠住的几缕头发,语气好像稀松平常又不甚在意,但又好像有些小心与珍重,情绪千言万语说不真切,落入百里东君耳中听不出什么:“不用取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喜欢就送给你。”

 

百里东君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又寻了块成色相近的红宝石作为补偿装在上面,却也没把这块蓝色的从自己脖子上拿下去。

 

他终于醒了。

 

边上是小凡关心的目光,少年正指挥着那头水牛驮着他向村庄里走,周围是新鲜的刚长出的茂盛的枝叶,那些绿色的藤蔓顺着日光抚过他的脸颊,他听到小凡问他:“醒了?刚刚可吓死我了,你突然就晕倒了……”

 

小凡的声音渐渐弱了,周遭鸟鸣声反而愈来越大,压过了层层叠叠的山峦,转过了明明烁烁的日光,照在两个人身上,小凡问他:“怎么哭了?”

 

叶鼎之,你当真是可恶。

 

百里东君面朝着天空,手心攥着那串只有一颗宝石的挂坠。

 

从没告诉过我你喜欢我,却处处说着你喜欢我。

 

 

 

“你想参加春花宴吗?”小凡牵着水牛登上青砖砌成的台阶,为避免躺着的百里东君落了一头花瓣,他细心地替躺在上面还略微恍惚的人撩开了即将撞上的玉兰花枝,有些期待地问。

 

百里东君低垂着眉眼,翻身从水牛上下来:“春花宴是什么?”

 

“南诀洛水城的一种民间风俗……其实就是我们这。”小凡回答他,指着远处忙忙碌碌的女子们,她们都穿着花色衣裳,头戴着缤纷的花朵,像春日间最娇艳的景色,“三月底南诀会办一场盛大的春花宴,据说是为了纪念春神下凡送走冬天。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儿女们都会出来赏花,街上百姓繁多,花也又多又美,若是有幸遇见心上人了,折一枝送上去,如果对方接受,就是一场喜事。”

 

小凡由衷地替他感到开心:“你运气不错,今年的春花宴算是这几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明天你如果不走,便能最真切地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那我就留下来看看。”百里东君没见过这种场面,秉持着来都来了的想法,自然是也想要好好看看,感受一下多样的风景。

 

“还没问你的名字呢!”小凡扭过头看他。

 

百里东君轻咳一声:“我叫百里东君。”

 

小凡眼睛突然亮晶晶的,上来抓着百里东君的手:“东君啊——这名字真像司春神!”

 

百里东君顿了一下,虽不回他,但想着自己的名字与这春花宴还真是相配。

 

“有一件事,叶大哥肯定没告诉过你。”小凡言之凿凿,振振有词地要讲给百里东君听。

 

百里东君想反驳,说自己怎么可能没听过,可是现在即便叶鼎之当初真的同他讲过,他也并无印象,只好就此作罢。

 

小凡遥遥望见远方的一位女子向他招手,咧出个今天最大的笑容:“当年我第一次见叶大哥的时候也是在这春花宴,他长得俊俏,又不懂规矩,来者不拒,还没过多久手里塞满了姑娘们给他的鲜花,我姐就是其中一个……那一年我们这的男子最讨厌的就是叶大哥。”

 

他努了努嘴:“那个就是我阿姐,摘了花送给叶大哥,又给他解释了我们这的规矩,他就挨家挨户地又把自己手里的花全退了回去,差点没被那些姑娘们的父母打出我们村。”

 

“臭小凡,还不回家吃饭啊!”那女子在上面喊着,后面又跑来一个小童,抓着女子的衣角不放,百里东君修炼至此自然能目视极远的地方,看着两人模样有些相似。

 

“我阿姐本来是非他不嫁的,后来叶大哥专程来解释,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不能接受,我阿姐脾气倔,没收这枝送出去的花,可也知道自己没机会。”小凡看百里东君有些疑惑的眼神解释道,“后来我阿姐站在村门口看他离开这里,第二年就被我父母许配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生了个小孩子,我就成了我们村年纪最小的舅舅。”

 

他们终于行至阶梯的最上方,小凡已经比那女子要高得多了,却还是被揪着耳朵臭骂:“混小子,母亲早与我说了你只听我的话,见你耕地半天不回来果然偷溜出去玩了,还不赶紧跟我回去……”

 

女子目光移到百里东君身上,上下看了一眼继续说:“如实招来,从哪里拐来的贵公子?”

 

小凡的脸被挤成一团,说话都说不清楚,只能指了指百里东君手里拿的那把剑。女子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物件,脚步往后退了一下,嗫嚅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应当是南诀的地方话,百里东君没听太懂。

 

女子向他作了一揖,声音有些抖:“公子,方才失礼了。”

 

百里东君连忙回了一个,因为还没学会当地的手势,动作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没事的,还要多谢小凡,没有他,我刚刚就要躺在水塘边了。”

 

女子不再说什么,嘱咐小凡将百里东君安置得当便牵着旁边的小童离开了,背影看着有些释然,也有些落寞。

 

“我家房间不够,带你去别的地方住着吧。”小凡在路边叫了个同村的男子替他将水牛牵回去,要带着百里东君去别的地方。

 

走着走着,又回到了百里东君最初选定的临时落脚地,外面的石桌上甚至还留着百里东君未用完的纸张,这会随着天色将晚,被风掀起黄黄一角。

 

“这是叶大哥以前在我们这住的房子,你是他很重要的人,理应住在这。”小凡走过去,这才发现这里已经有了人住过的痕迹,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抱歉,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人了,我再带你去寻别的地方。”

 

“不必。”百里东君摆摆手,“是我昨晚在这里住过。”

 

他后面一句话说的像是调侃,小凡没有这么一段情,具体听不出来什么滋味:

 

“我们两个还真是挺有缘的。”

 

小凡这下有些伤心,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转过身擦擦眼泪,笑着说天色已晚,他要赶回家吃饭,去晚了要挨父母的责骂。

 

 

 

第二日百里东君起了个大早,兴许是知道了这里曾经是叶鼎之的故居,夜深时随着风刮进屋内的玉兰花香气,让他像陷入了仙境般美好,一夜竟什么光怪陆离的梦也没做。

 

他直觉过了今日便不会再待在这里,早晨起来一如既往地练完功,找出一些纸将一套刀法写在上面,又给了几块银子,算与小凡告别的礼物。

 

刚做完这些事小凡便来找他——这春花宴确实是极大的盛事,叫这位少年都不再下地耕作,也穿上自己崭新的衣服,作出风度翩翩的模样。

 

三个月寒冬过去,这些植物旺盛的生命力就支撑着它们破土而出,沿街均是美丽的装饰,商贩叫卖众人采买,和平的不像人间。

 

百里东君如此想着,便付钱买了几件东西,思虑着做回去给众人的礼物,他脑中有事,动作一瞬间慢下来,竟有一朵开的极艳的花恰巧砸中他的脑袋。

 

周围顿时多了些起哄的声音。其实早在百里东君上街时就有所感知,这街上有许多视线装作不经意地滑过自己,不带恶意,但是有种打量的意味,现在他手里拿着花,终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起小凡给他讲的东西,因着失去记忆后没被调笑过,这会像白纸被泼了墨般面色发红,衬得玉面更加好看。可他又知道自己心思不干净,不愿收姑娘们递给他的花耽误人家终身,捻住花枝便扔上去,力道轻缓却乘风而上,叫这朵花刚好落在了那位姑娘的怀中。

 

百里东君才跟着小凡学会了南诀的作揖礼,也做起了一揖,解释道:“我已经成亲了,不能接受,还望姑娘另寻心上人。”

 

他仔细想想,两人若两情相悦自当成亲,叶鼎之心悦他,他虽记不起来这人,提起他还是开心,也算得上心悦,如此便是成过亲了。

 

只不过成亲的对象死了,成亲的也不是自己这么个失去记忆的家伙,但归根究底也算是成了。

 

他想起叶鼎之,以前整宿整宿做梦也看不清这人身影,现在不过几天对方的眉毛便在他脑海中清晰呈现,他看了一番,觉得这眉毛有些像他手里的玄风剑,实在是太锋利了些。

 

看热闹的人听见他这番话大部分都走了,少数还在他身边晃着,却再没有抛下花枝,百里东君乐得清闲,笑着又光顾了很多家生意,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转眼便到了下午。

 

百里东君不喜在夜间行路,傍晚时向小凡和女子拜别,临走时问小凡:“今日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小凡有些害羞,但还是如实回答:“有啊,可惜我递给她花,她说等我名扬天下便答应我。”

 

“今年买一把好刀,练这个。”百里东君把刀法和碎银子一起给他,“等你明年练出些名堂,她一定会接受你。”

 

百里东君把玄风握的很稳:“这是我和他一起送给你的,你们南诀对剑没什么研究,我就不把玄风留给你了。”

 

他想了想又说:“我也舍不得。”

 

小凡听见这话哭得稀里哗啦,被女子安慰着也没消停。百里东君摇摇头,正欲转身却听见女子叫住他:“百里公子,这是他留下来的信,现在交给你。”

 

“大约是六年前,他回到这里,同我说若日后有人提着这把剑来寻,便让我将这封信给出去。”她顿了顿,“我知道他死了,兴许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才留给你看。”

 

百里东君赶忙接过那封信,封面上只写着四个字——

 

吾妻亲启。

 

他把信压在胸口,忽然间明白了什么,颤抖着声音同他们道谢,复而对小凡说:“我怕是不会再来了,祝你与那女子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又对女子说:“祝你的孩子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他终于要走了,又好像留下了,仿佛来这一趟,只是为了把叶鼎之留在南诀的一切也一并带走。

 

 

 

吾妻:

 

见字如吾,展信舒颜。

 

不知你是何时到此,何时离开,此刻是何种境遇,何种心情,大约我此时已不在人世,也无法得知这些问题的答案。

 

南诀之风情世间罕有,也许你会踏着青砖走过美丽的风景,但不必感春伤时,来年的风景定会比此时更好看;

也许你能碰到愿意收留你的好心人家,他们一般不求回报,但你出手如此阔绰,又不忍别人受难,大概会给予钱财或留些别的东西;

也许你会学两句南诀的地方话,吴侬软语的腔调你念着定是好听,只可惜我却没有福气听到;

也许你会路遇风情曼妙的女子,若是有幸能搭上一两句话,也算是段良缘,但我知道可能会有些吃味……

 

只是南诀天气时常闷热,我曾久居在此,有时竟一月阴雨连绵却空气烦热,你素来畏热,如今我不在你身边用内力帮你解暑,你需自己做好防范,切记切记。

 

我送信时曾在院内移植了玉兰花,春天一过香气扑鼻,你若用它来酿酒,味道只怕比那秋露白好上千倍万倍。写至此我又有些遗憾,遗憾只能同你在信里讲,却不能亲口尝到,不能陪你和安世共同感受一花一木,不能看遍万水千山。

 

此前我偷偷在你院中种了一树桃花,如今应已亭亭如盖矣,闲时可邀一二好友,三四故人坐于下,喝一壶清酒,听一首小曲,此等美事人间少有。

 

如今写的颇多,最后要同你讲一件事,你看到这里大约会生气,我却还是要说:

 

提起我来你似乎总是难过,就莫要再想起我了。

 

叶鼎之





03.

 

今已是秋季,那些桃花败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的树枝。

 

司空长风找到百里东君的时候这人正躺在院里的桃花树下,好在百里东君人不傻,知道不要直接躺在地上,于是搬了张摇椅,又给自己搭件毯子。

 

他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了,睁开眼侧着头,要求一个答案:“你知道这棵树是谁种的吗?”

 

“本来不确定,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司空长风在院子中寻了张石凳坐下,撩了撩袖子,“他应该是在你去海外仙山那段时间种的。”

 

“你去海外仙山那两年他什么事都没干,你回来之后他才真正开始东征计划。我跟着师父学过望气之术,有次战场上与他意外碰见,仅仅是看着我就知道他没救了,魔气入体,最后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过年那会他没再打仗,也给了北离一个喘息的机会。我曾感知到有人进了你的院子,来去不过三炷香的时间,偌大的城里高手百名却一个人都没发现,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他,进来你的屋子查看却发现什么也没动。”司空长风觉得这事实在离谱,但很直白地承认当时的叶鼎之确实强,也有资格这么做,“第二年这棵树发芽了,第三年它长得更大,到如今成了一棵大树。”

 

“是吗,他还挺厉害的。”百里东君有些想笑,笑这人心思实在单纯,过罢把毯子掀开,露出怀里一直抱着的木盒子,锁已经被他用剑暴力拆开,“我刚刚在树下挖到了这个。”

 

司空长风微微一震,有个不知名的念头就要发芽,问他:“你怎么会想到要挖这个?”

 

“因为我把他留给我的信埋了。”百里东君的语气很和缓,但因为情绪的波动,声音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百里东君想,不只是把叶鼎之留给他的信埋了,也是把叶鼎之留给他的,属于南诀的春天埋了。

 

“你们两个,会不会心都太狠了……”司空长风有些感叹。

 

“那个……想问你个人。”百里东君不置可否,对信里有个名字一直很在意,“安世是谁?”

 

“叶安世,叶鼎之的儿子,不知道生母是谁,两岁时被抱到了天外天。”司空长风答道,“当初还是你力排众议保了他,立了世间人都不支持的锁山河之约,现在他正在寒水寺忘忧大师那修行。”

 

“我发现你还挺奇怪的,生病生出个门道,失忆也是,忘了他们两个也罢,连雷梦杀也不记得了,只记住活着的人——”司空长风因为疑惑和不解让眉毛有些狰狞,复而又问,“接下来想好去哪了吗?”

 

百里东君不理他前半句话,皱着眉打开木盒子,拿出里面羽毛和兽牙制成的挂串,拎着好好瞧了瞧:“大约会去北蛮吧。”

 

“这次去几日?”司空长风心情急迫,“上次你走之后可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争着吵着要见你,寒衣一心追求剑术也不管事,我平时处理城内杂务已经够繁忙了,又得加上应付你的那堆仇人……”

 

百里东君打断他,也算是个安慰,摆摆手:“不会很久的。”

 

司空长风一拳捶到他肩上,这才笑出来:“等你回来!”

 

 

 

百里东君此去照例给司空长风留了盏酒——用玉兰花酿的,但这次没把玉酒壶撇下,他不知听谁说北蛮缺水,留个容器装水总是好的。

 

他还是十分在意叶安世,买了些小孩子的东西便抬脚到了寒水寺,出乎意料的是门口早有人在等着他。

 

“百里施主,您还是来了。”忘忧双手合十,目光皆空,似是早有所料。

 

百里东君有些困惑,把东西放下,没忘了作礼:“我不明白。”

 

“总会明白的,此行是见无心的吧,请随我来。”忘忧引着人向殿内走。

 

“你们总喜欢打谜语,可我现在也猜不到。”百里东君听着寺院内的钟声,心情平静,但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点怨气。

 

忘忧摇了摇头:“你的事老衲听说了,若有可能,想不起来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是吗……”

 

百里东君话未说完就顿在原地,眼前是一位穿白衣的小童,此刻正坐在堂前念经,眉间的朱砂映在金光下,显示出了半点佛性。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有种特殊的联系连接他们两个,闭上眼不愿再想,扭头就要走,却被小孩子冲过来一下抱住腿:“你好看,还很熟悉,身上味道也好闻,我要跟着你。”

 

百里东君被这话说得浑身一激灵,有些不知道怎么办,蹲下来与无心视线齐平:“我与你素不相识,也并无关系,不能带你走。”

 

他有所感应,明白这是叶鼎之的孩子,连蹲下来的脚步都在颤抖,拍了拍无心的头快步离开。他只希望不要因为留恋而回头,心里却好像有团火在烧,止不住地想,原来叶鼎之已经同别人有孩子,可又生不起来一点气。

 

无心牵着忘忧的手站在堂内,有些不解,问道:“他是不喜欢我吗?像别人一样不喜欢我所以要杀了我吗?”

 

忘忧缓缓抬胳膊拍了拍无心的手,回道:“他是因为太爱你了。”

 

无心眼见着百里东君的最后一截白色袍子消失,有些不明白,爱难道不是要永远在一起吗?

 

他一直不懂,因为叶鼎之也爱他,但叶鼎之死了,再也没人教会他爱是什么。

 

 

 

北蛮的风景有些奇怪,除黄沙外就是草原,地势也比北离高得多,他刚到两日就犯了胸闷气短的毛病,一身内力也不任他驱使,只好老老实实躺在客栈的床上数着日子飞逝。

 

好在他的耳力没受太大影响,还能听到楼下和街边的闲聊声解解闷,也算是了解过这里的风土人情了。

 

“这魔教教主叶鼎之可死了三年啦……”

 

“缅怀他作甚,若不是因为他我们也不会被逼的上场作战,惹得我们全家不得团聚!”

 

百里东君有些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忍着不舒服翻身下榻,穿着鞋子只披了外衣就走出房门,因为呼吸不畅还有些面色发白:“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他叶鼎之进攻的是北离,与你这北蛮军队又无瓜葛……”

 

他听司空长风说过,叶鼎之对百姓甚好,临近年关便休战过年,在位五年北阙民众声声称赞。

 

那男子有些不忿,劈头盖脸地便问道:“你是谁?看这样貌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吧,你们这些人过得金贵,哪会懂下面这些百姓的安危?”

 

他指了指自己:“我本家庭美满,但叶鼎之自从发起魔教东征后,我们的皇帝应北离皇氏请求,出兵一起反抗他,战争是赢了,但我的妻子和孩子都死了!”

 

百里东君此厢无话可说,失魂落魄地重新回到屋内,头一次好像触摸到了叶鼎之死亡的边界,他曾听过叶鼎之东征的惨象,至今才有些理解。

 

当叶鼎之攻进宫内终于想起天下血流成河的时候,想起那些与他幼时家变一样都失去家乡,失去亲朋好友的时候,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自己怀中自刎呢?

 

百里东君不知道。

 

他想,叶鼎之也许不会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会回来。

 

 

 

04.

 

“小子,要不要进来吃饭?”一个男人在门口拦住了要继续向前走的百里东君,指了指屋内的空位。

 

百里东君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不满地说道:“你这人身上都是肉味,房间看着也是个肉店,又背着刀,应是个屠夫,哪像个馆子,招待不了人吧?”

 

“是不是能招待,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男人也不怒,做了个请的手势,照例揽客般邀人进去。

 

百里东君还是去了,只因他现在实力即便算上莫衣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无论发生什么都还是有自保能力,不需要过分担心,更何况这位明显是屠夫的老板这么急切地要拉他进去,应该是有事同他讲。

 

屠夫把他领进门,在店门口放了个歇业的牌子,默不作声地开始处理一只整牛。他先是拿长枪一挑,又用刀割了几道缝隙,填充进一些香料,指挥着百里东君生火,做好准备工作后将牛放上去,始终一言不发地烤着肉。

 

百里东君看着明灭的火光,随着油滴下去闪烁几下,还没熟就好像闻到了香气:“这是你们这的特色吗?”

 

“算是,但我把这门技术传给了我徒弟,他应当带去了天启。”屠夫转着下面那根铁棍,不无感慨地说道,“他学的很快,指不定烤出来的肉要比我更好吃。”

 

百里东君只当他徒弟是个前往天启城的普通人,煞有其事地回答:“天启城确实是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去那里前途一定一片光明。只是听您这语气……似乎很久没见他了,他没来看过您吗?”

 

屠夫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百里东君,皱着眉话语很短促:“他死了。”

 

末了补充一句:“你刚刚还替他辩解过两句,忘了?”

 

百里东君心下有了一个名字,又有些不确定,想要再确认地问道:“是叶鼎之吗?”

 

屠夫点点头。

 

百里东君有些无奈了,感叹自己与这叶鼎之果真是段孽缘。

 

昨天在酒楼里替这人辩驳一番,第二天就被这人的师父揪着不放,若真有段情倒还好,只是现在他失忆了,叶鼎之又死无对证,只剩些不着调的烂账。

 

他只好歉意地笑笑,心脏像被钻了几个孔,无时无刻不在渗血流脓,要让他呼吸不畅,要让他悲痛欲绝。

 

那肉还没好,百里东君等得有些许乏了,困劲上来倚着墙壁便一下睡过去。屠夫看见了也没喊醒他,只给他披了条毯子,等他再醒时那只整牛正在被屠夫处理着,看上去撒了最后的香料。

 

“真好闻。”百里东君接过屠夫递来的肉,入口除了肉香,还有很强烈的熟悉感,他抬手抹了抹眼泪,对视着屠夫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是因为太好吃了。”

 

不是这样的。

 

这味道总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被遗忘在记忆深处,又被他使劲刨出来要记起的人。

 

“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吃吧?”屠夫不去追问真相,又给他切了一块放到他刚刚吃完的盘子中,“他说他如果学会了这门技艺,就要回天启做给他喜欢的人吃。”

 

百里东君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刚刚落的泪染得他眼角发红:“我不记得了。”

 

“也难怪。”屠夫了然地低下头,替他找好了借口,“只是忘了,挺好的。”

 

“您是怎么知道我与叶鼎之的……关系的?”百里东君吃完了盘子中的肉,只恨没有一盏好酒来作陪,不免有些遗憾了。

 

“他来寻过我,告诉我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穿青色衣服,容貌上乘,最好看的就是眼睛。素来爱喝酒,有一只很贵的玉壶,是一个典型的小公子。”屠夫忆起叶鼎之来寻他描述时的表情,与那思春女子真无什么两样,补充道,“他说,最关键的是他喜欢的人不忍见他被骂,遇到了这些碎嘴的人肯定要臭脾气一番。”

 

“我昨日听说南面有一位别处来的公子,竟然是这几年来第一个替叶鼎之辩解的人,便有心猜测是你,今日一见,便知他所言非虚。”屠夫笑了笑,指着他腰间的剑,“更何况,你拿着他的玄风剑,我自然认得出。”

 

百里东君跟着他的眼神下意识摸向了那把剑,被冰凉的剑身触及条件反射地缩回手,眨着眼睛望向去拿什么东西的屠夫:“可你为什么——”

 

为什么没替他辩解呢?

 

他不明白,可也没把这句话问出来。

 

屠夫的腿脚有些不便,被风吹开了一截裤腿才看清里面是木头,百里东君就此便知是这人锯了腿才安的,片刻后男人递给他一封信,被他颤抖着手接过去。

 

百里东君好像明白了。

 

“他入魔后常常神志不清,这是他那日来找我送的。”屠夫扭过头不看他的目光,“拿了信就离开吧,不要再来寻我了。”

 

百里东君走到门外,看着屠夫要关上店门,要求个结果,问男人:“为什么?”

 

男人这才整个撩起裤脚,有恨意,但更多的是一种绵杂而沉痛的情绪:“这条腿是因为东征断的,我上阵杀敌,被真气伤了腿脚,若没有木头支着只能在床上当废人。而我的女儿,尚还年轻也于战场上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我知他本性良善,很难去恨,可这么多年,实在不能不恨。”

 

“因为不恨就找不到活下去的借口。”

 

百里东君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是近几年第一个为叶鼎之辩解的人。

 

他在街边找了个酒壶将自己玉壶中的酒倒进去,放在已经关闭的大门前:“这是我这两日酿的酒,名字还没有取,若是先生觉得好,可自己定个喜欢的名字。”

 

他终于记起叶鼎之的鼻子,鼻梁高耸,很是俊逸,从侧面看却让他有些心惊——那是一种近乎无情的冷酷,仅仅是呼出气就掌握了他人的生死。

 

此时是叶鼎之死后第三年,百里东君想,他不要再找自己的记忆了,也不要再记起叶鼎之了。

 

 

 

吾妻:

 

见字如吾,展信舒颜。

 

你应刚刚尝了世间最好吃的烤牛肉,当初同你在学堂大考时比试时做过——这是我死缠烂打跟师父学的,可能是因为我有当厨子的天赋,学起来竟比师父家的小姑娘还快,还真是一桩美事。

 

我曾说有朝一日会带你来北蛮见识当地的祝神晚会,因着那天不论年龄不管男女,只要你在此处住着,便有机会获得神明的祝福,如果遇到百年难得一见的祈愿仪式,更能实现想完成的心愿。我脑海中不住刻画此番场景,今再细想却是没有运气陪你了,只好于此写下我的遗憾,我的思虑,我的忧愁。

 

近日来杀人成性,身上魔气愈重,我时常神志不清,又恐犯下弥天大祸,教你替我在人间承担万般寂寥,担下善恶因果,思来想去,终于趁清明时提笔写下这一封信,又马不停蹄赶往北蛮交予师父,以期留下些什么。

 

我常常叹道神佛有何可信,若可信我当年也不会落得满门抄斩、流离失所的结局,如今身处天外天中,一片落雪白茫茫下过,反倒是信了这么个说辞。

 

若我当真如门外此时前来刺杀的正道人士骂的那样该死,或该下十八层地狱,教我下了便好,不必牵扯上你与安世。

 

今君尚还青青,而我已苍苍,只好祈神祝福,以保我死后食万恶之果,而吾妻只需享人间清风明月,看世间繁华几何。

 

叶鼎之





05.

 

“我不会再寻找这些东西了。”百里东君说完便将将叶鼎之留的东西一并掩埋,自此之后,除每年照例去寒水寺看叶安世,再不外出。

 

叶鼎之死后第六年,他收了个唐门的弟子作徒弟,天赋不错,人也正直,成了雪月城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他教徒弟学内功,练垂天,练秋水诀,为了证明自己当真不再外出,还在雪月城内开了一家酒肆,取名东归。

 

司空长风掂着一壶酒,问道:“百里东君啊,如今天启城可真乱,你相信萧若风会真的反叛吗?”

 

百里东君只是笑笑:“小师兄怎么可能会反叛,那皇帝总是如此多虑。”

 

总是?

 

他有些疑惑了,偏偏只这一次罢了,何来总是一说,他细细想来,只怕是自己丢失的那一部分记忆才让脑海中无端蹦出这么个词。

 

“你开心吗?”司空长风问这位冠绝榜第二的高手。

 

“没有人会永远开心。”百里东君只是这么说着,“因为我们活着,好像就是为了不开心。”

 

司空长风趁人不备一掌打过去,顺着经脉探查一番,明白这人不是身体上出了问题,而是心里有事,叹了口气:“出去走走吧。”

 

“我说了我不会再出雪月城的。”百里东君一踉跄,还是闪身躲开司空长风要过来搀扶的手,“你来劝也不行。”

 

“你小师兄也想让你记起来,我也想让你记起来。”司空长风垂首,“我会把唐莲与雪月城照顾好的。”

 

 

 

“要走了?”司空长风看着收拾东西的百里东君,大包小包,似乎是要去许多年不回来。

 

百里东君捏着那串自己在发霉的书箱中找到的佛珠,眸子黑沉,找不到定向:“是要走了。”

 

“有目的地吗?”

 

“西域三十二佛国,到那里看看,想想我是不是命里活该遭此劫,又或者是前世作恶多端,因此才一辈子还没过半,就把半辈子的事都忘了。”百里东君还有闲心情调笑,“人都是靠记忆活着的动物——”

 

“我没有记忆,就要死了。”

 

他朝司空长风拜别,寻一场归路,寻一趟来路。

 

百里东君照旧买了许多东西到了寒水寺,也不再去和无心搭话,只是站在忘忧身边,远远看着,看一个时辰,看两个时辰,看一整天,随着时间斗转星移,终于要离开了。

 

忘忧知晓他不爱解谜,在临行前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心魔已除,以后修行道路将更加平缓,只是不要将自己困于某些事情,平白折损寿命。

 

百里东君只是笑笑,对关心他的忘忧大师作了一礼,说出残酷又明白的真相,他没有过去,自然没有心魔,没有未来,也不会怕寿命减少。

 

忘忧在山门前看他,不放心又下山陪他走了一段路,走至树林间,指着一片空地,同他说一个场景:“老衲曾在这里,帮叶施主度化了一次心魔,彼时他神情冷淡,面若冰霜,还吓了老衲徒弟一句。”

 

忘忧领着他继续向前走:“他曾经真的想要化了魔气,为此在这山脚下搭了一座房子,日日来找我吃斋念佛,同这些小娃娃们玩。”

 

“我就问他,怎么没有人同你一起来?”忘忧罕见的开了个玩笑,问,“你猜猜他回答了什么?”

 

百里东君猜不到,站在一座已经塌掉的房子前,心脏被攥得生疼。

 

“他的声音太小了,我当时差点没有听到。”忘忧继续和他模仿,“他说他不知道这人想不想和他一起来,也不愿让他牵扯上这些事。”

 

复而忘忧才解释:“那个时候你们镇西侯府正处于危难时刻,被诬陷通敌叛国,你爷爷百里洛陈连夜被召从乾东城赶往天启城,我猜测他不愿让你担心,便从来没告诉你,也没问过你的意见。”

 

“他曾经偷偷到天启城救过你,拦下了很多人,可那夜雨下得很大,你应该不知道。”

 

这条路走到了尽头,忘忧闭着眼朝他说出最后一句话:

 

“他请我带一句话,我由此代为转达——“

 

恍惚间叶鼎之从背后环住他,怀抱温暖滚烫,身上带着竹叶的香气,随着清风一阵一阵刮过他的鼻尖,这人附在他耳旁:

 

“东君,往前走,别回头。”

 

百里东君转身去看,背后空无一人,只有断断续续的风声与蝉鸣声。

 

他回不了头了。

 

 

 

06.

 

百里东君在寺庙待的第一天,他只问了住持一个问题,可住持没有给他答案,捻着佛珠轻声叹道:“你该留下。”

 

于是他留下了,每日坐在佛前,似乎只为了求一个永远不存在的答案。

 

这个时候百里东君才愿意真的相信叶鼎之所说的话,原来真的要相信神佛。

 

因为他在住进寺庙的第一百三十二天,做了场三天三夜的大梦,在梦里他见到了叶鼎之的下半张脸,很锋利,连嘴唇都是微抿着的,似乎是因为自己说了什么话而有些诧异。

 

他看到自己像是想要安慰他,冲上去扑进对方的怀里,仰头在那张抿着的双唇上落下一吻,随后是雪花漫天,飘飘扬扬好像要将世界掩埋。

 

百里东君始终没看见叶鼎之的眼睛,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想看见,还是害怕看见,于是只好继续沉浸在与叶鼎之共度的那一场反反复复的梦境当中。

 

醒来后他又问住持那个问题,可住持仍没有回答,于是他还像往常一样坐在佛前,继续重复过往那么多天。

 

 

第三百四十天,他又梦到了叶鼎之,这次看到了对方抓着剑的手,骨节分明,却一直往下渗着血,像是手心被割破了,狂风裹挟着利刃,要将他们在此间撕碎。

 

百里东君听到叶鼎之怒吼:“你们也配提他的名字?告诉我你们把他藏在哪了!”

 

紫衣女子只是在笑:“跟我回天外天,我就都告诉你。”

 

百里东君被困在时间潮流中,涌动的海水逼得他向后,他挣扎着要向前阻止叶鼎之的脚步,只能望见这人被哄骗着带走的那个背影。

 

他的视角跟着时间变化,终于意识到这是那条忘忧曾陪他走过的路,这是那座已经毁掉的房子,这是叶鼎之修修补补又重新破碎的人生。

 

他想,原来叶鼎之真的什么也没有,也真的什么也没留下。

 

百里东君醒来后依旧只问那一个问题,可住持摇摇头,仍然没有给他答案,只不过这次多了些动作,住持伸手点了点他的心口,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第五百二十天,百里东君躺在雪里,觉得身体好像被撕裂一般,睁开眼只能看到周围白茫茫一片,他翻涌着内力要脱困,内海中却毫无波动,运气便有种无力而血气翻涌的撕裂痛楚,他被痛感逼得脸色愈白,这时才发现旁边人流出的血已经顺着雪到了身边。

 

百里东君的手搭上另外一人的胳膊,因为没有内力指节都被冻得发红:“云哥……”

 

叶鼎之的眼眶已经红了,把他的手拿开,偏过头不再去看:“我是叶鼎之,不是你的叶云。”

 

百里东君的血都要冷了,连爬的力气都不再有:“我还是要带你走。”

 

他彻底昏过去,叶鼎之却发了疯似的跑过来,抓着他的手几乎要不顾内力相斥为他保命,他的头抵着百里东君的,声音有些颤:

 

“你恨我吧,恨很好,只是别再爱我了。”

 

叶鼎之不顾君玉阻拦抱着百里东君穿过茫茫雪原,他的内力只会伤了百里东君,于是沿途抓了几名天外天弟子为百里东君输送内力保命,即便如此却还是抑制不住这人内海破碎的破败景象,他将人放到床榻上,周围是明灭的火光,映照在百里东君惨白的脸上:

  

“你怎能丢下我一个人,怎能想要与我同归于尽就为了阻止我,怎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赌我会不会救你?”

 

“我不会让你死的。”

 

进来一名老者,看着他一身的鲜血,头狠狠低着,呈上去一枚丹药,不敢再看新任宗主的表情:“此丹药能保住这位公子性命,但必须要通过两人交合来释放药效,还有不小的副作用——”

 

“他的命更重要。”

 

百里东君醒了,面上还带着潮红,他动身,感觉梦境中的结果最终映射到自己身上,双腿竟然连屈身都做不到。

 

“师父,您醒了!”唐莲端着药碗进来,因为心情激动药洒出几滴。

 

“你怎么来了?”

 

唐莲又抓了一把糖:“我到了出门历练的年纪,三师尊说您在这里,我就先来这里看看。幸好我来了,不然今天雪月城来领的就是您的尸体了……您还是太不小心了,听住持说你在雪里站了一天,之后连发几天高热,算上今日已经昏睡了七天。”

 

百里东君抿着唇不再说话,他休息几日后把唐莲送走,重新站在寺庙中,看着窗外的景色,只问:“明天会下雨吗?”

 

住持把窗子给他打开,倾盆而下的大雨打落了门外的梨花,溅落在石砖上,啪的砸出一簇水花,住持回他:“明天也许会下雨,也许是晴天,你要自己看。”

 

百里东君再不问住持那个问题了。

 

 

第七百二十天,百里东君入睡,有意识时只觉得手下是汩汩流动鲜血,他低头,才发现那些从面前人脖子上流出的血已经捂不住了,从指缝中渗出来,染湿他一大片青色衣袍。

 

“云哥……不要死……没事……”百里东君眼眶红着,手颤抖着输着内力,“会没事的……”

 

叶鼎之伸手按着他的动作,反过来给他输送内力,与之而来的还有很久之前就已经失去的秋水诀:“我曾在天外天的密室中知道这种反灌内力的方法……当时吸取你的内力,实在情非得已……如今将它还给你,能让你和你师父多些联系,我也算无憾了……”

 

“帮我带那些人回家吧。”叶鼎之想重新抚摸百里东君的额发,手却实在无力,被百里东君抓着十指相扣,“以后安世,就只有你一个人照顾了……”

 

百里东君头低着,一直同叶鼎之说着话,那些曾经敢说不敢说的都如同倒豆子一般吐出口,只怕不小心这人睡去:

 

“叶鼎之,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他俯身,看着叶鼎之因着听见这句话而露出的笑容,自顾自吻下去,唇齿相依间听到叶鼎之的最后一句话:

 

“东君,你要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着。”

 

 

“醒了?”住持在旁边诵着佛经,窗外一缕金光照进来,洒在他脚边,“你的那个问题,有答案了吗?”

 

百里东君捂着心口,回他:“有了。”

 

他甚至看到了叶鼎之的眼睛,里面混着解脱,愁苦,还有不舍,眷恋,而那双眸子在所有的时间里,从始至终就只装着百里东君一个人。

 

“你睡着的这段时间,天启来了两封书信。”住持将信递给百里东君,“你需要速速回去了。”

 

第一封来自姬若风:琅琊王被污入狱,不日斩首。

 

第二封来自萧若风:勿回,勿念。

 

住持又从他枕头下方拿出一封信,信封上还是他熟悉的字迹,也是一模一样的吾妻亲启。

 

百里东君将信塞进衣襟中,朝住持告别,只拿了玄风剑,孤身一人回到天启城。

 

踏出寺庙的那一刻,百里东君回过头,声音还是很平静,问出了一直以来的那个问题:“走出过去的第一步,是什么?”

 

那一瞬间他看见面前的叶鼎之随着波光粼粼、澄澈圆满的月光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了星辰般的点点微尘,和着钟声与住持的声音,轻柔地说:

 

“走出过去的第一步,叫做‘离别’。”

 

 

 

吾妻:

 

见字如吾,展信舒颜。

 

前些日子听闻南诀趁我东征之际对北离发动战争,你的师兄雷梦杀也因此丧命于南诀战场,尸骨无存,虽不是由我亲手杀死,却让我手中沾上了亲近之人的鲜血,心情激动间魔性又深入几分。

 

我实在心恐难安,独自一人前去南诀杀了领兵的六殿下,却难过我心中一关,偷偷去见你也不见你笑容,我知是我的错,不敢上前安慰你,念及此只得匆匆离去,想来你过于悲痛,并未发现我的身影。

 

因着半路心魔杀出,我在重返天外天的路上被迫停留在寺庙中,住持慈悲,说我因果未了,保下我一命,我趁着月光正好,于夜间提笔同你留下这一封信。

 

写到这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洇透了纸张,模糊了几个字,我怕时间不多,就不再重写,想来你能够读懂。

 

我在这里住了二十七天,细细想来与你我认识二十七年有些照应,心中很是畅快。只是这几日将你我相遇场景一一刻画,心有满足,也不敢再奢求其他。

 

鼎之自知罪孽深重,恐陪你年岁无多,只盼你如今将我忘了,好叫你面临我奔赴死亡的那一天不太伤心。

 

我五岁那年已知离别,回忆起只觉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犹如烈火烹油般难熬。我实在不舍你处此种境地,便只能愿君永不知离别苦楚,愿君长不忆你我情谊。

 

叶鼎之





07.

 

“即刻行刑吧。”明德帝在上方发号施令,下方被铁链锁着的则是自己的亲弟弟,琅琊王萧若风。

 

“王爷!城中三万琅琊军随时待命,只等你一声令下,便可直入宫门!”李心月手持一柄心剑,独自杀入法场,将虎符递给萧若风。

 

萧若瑾只在上方冷眼看着,由身边的大监替他说辞:“青龙使,若你还不停下,那便……”

 

“那便如何?”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天外飞来的一柄靛色长剑,插在琅琊王身边,百里东君一身白衣,眼神冷清,淡淡地望着场上众人。

 

萧若风怔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是说了叫你不要来!怎么不听我的话!”

 

“听了你的话然后叫我听见你的死讯,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后悔吗?”百里东君皱着眉头看回去,他此时患心疾八年,久病难医,脸色有些苍白,握着剑的手腕也仿佛一下就折了,这会因情绪激动,连指节都染上红色,方才说道,

 

“小师兄,你真可恶。”

 

说罢他举起剑,喊道:“今日我就要带他走,我看谁敢拦我!”

 

是了,即便百里东君再怎么看着像一名久病的人,还是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实力,还是能单枪匹马闯进皇宫,还是那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越过层层屏障来教训当朝皇帝的天之骄子。

 

萧若风愣在原地,明明视线中只剩下一个学堂的小师弟,却恍惚间看到周围影影绰绰陆陆续续出现很多人——有早已战死沙场的雷梦杀,有自缚于家的顾剑门,有归隐不问世事的柳月和墨哓黑,有走遍天涯海角的洛轩,最后是镇守北境的李长生。

 

他笑了笑,最后看了一眼坐在皇位上,却像是吊在悬崖边的亲哥哥,那一眼不知是失望还是释怀,拿起剑说道:“东君,是我对不住你。”

 

“王爷!”李心月扑过去,百里东君惊诧地转过头。

 

下一刻血溅到百里东君的背上,粘稠的血粘上了他的衣袍,萧若风的泪于是和着血一起顺着眼角滑落。正午阳光太毒,好像一瞬间蒸发了百里东君所有的情绪,因此他只好扯着嘴角,一字一顿地又骂:

 

“萧若风,你真可恶。”

 

“当初是你带我来天启,又在天启丢下我一个人。”

 

百里东君转过身,提着剑一个闪身,周围的大监根本来不及动作就被他近了身,眨眼间便到了萧若瑾面前,眼神像地狱里的恶鬼,叫这位明德帝想起八年前在皇位上发生的不堪过去,因此不寒而栗,浑身颤抖。

 

“你是个好皇帝,我不杀你。”百里东君如是说道,但抬手向萧若瑾左胳膊划去,“这一剑是因为你不是个好哥哥。”

 

他又向萧若瑾右胳膊划去:“这一剑因你随意污人下狱,强加罪责,不是个好判官。”

 

萧若瑾眼睛瞪大,盯着那把剑,咽了咽口水:“这是叶鼎之这个逆贼的剑?”

 

“是,但这是叶鼎之的剑,不是逆贼的剑。”百里东君向他左腿砍去,“他不是逆贼,也从来没有通敌叛国。”

 

“再有下次,我废了你的人。”

 

 

 

萧若风出殡那天,司空长风从雪月城赶来,看着前面一言不发的百里东君,直觉有什么东西变了,抬手就捏住这人细瘦的胳膊,探他脉搏的指尖都是颤抖的,似乎是因为不信,又重新断了多次,面对百里东君越来越疑惑的目光,一松手连身体都好像要支持不住。

 

他自从有了司空千落后,就很少再有情绪失控的时候,这会竟红着眼眶拽着百里东君的衣领,嘴里念着:“再这么下去,你是不是有一天连我也要忘了?”

 

“说什么呢,怎么神神叨叨的……”百里东君一拍他,脸上露出来个笑,看着与沉闷的氛围格格不入,“怎么会忘了你呢。”

 

见司空长风终于回过神来,百里东君手在指了指,问道:

 


  

“刚刚忘了问你,里面躺着的这个萧若风,是谁啊?”

 

 

  

司空长风再也不答。

 

洛轩比他早到一日,朝司空长风一笑,发现事情似乎不妙,将他拉到一边,问:“你与东君在一起时间最长,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他把萧若风忘了。”司空长风手攥得很近,即便看到洛轩的表情还是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情绪剧烈变动引起的,与那个时候雷梦杀和叶鼎之死后的情况应该差不多,虽然境界和内力都没有变动……但不仅记忆有缺失,连身体也更虚弱了。”

 

“此话当真?”

 

司空长风第一次不想自己的医术如此之好,以药王谷的名义发誓:“我师承药王辛百草,医术可排在天下前五,千真万确。”

 

堂内本就静默的气氛,如今更加死寂。

 

“他总是成为被留下的那一个,我怕他活不久了。”司空长风垂首。

 

百里东君解下腰间玉壶,向下倾倒,这酒的味道便散变了整个灵堂:“我不认得你,却要将这壶酒送你,酒名清露,希望你在泉下得知。”

 

相逢清露下,留影湿衣襟。[②]

 

“我们能做什么?”洛轩看着即使将萧若风忘了,还是站在灵堂内守灵的百里东君,问道。

 

“我们能做的,只剩好好活着了。”

 

“活得比他更长,然后亲眼见证他的死亡。”

 

 

百里东君不知道周围人对他眼神变化的深意是什么,喝过酒便要离开,被萧若风的一个近卫拦下,近卫塞给他一封信,说道:“百里先生,王爷叫我转交给您。”

 

他接过信,已经可以很自然地面对上面的痕迹,低眉向那位侍从道谢,便要离开,却又被司空长风拦住:“跟我回去治病。”

 

“我没病。”百里东君有些不高兴地回道,他的印象中自己确实是从未生过病。

 

“那就跟我回雪月城。”司空长风继续道。

 

“何必呢?”百里东君手摸着那封信的边缘,这才有些无奈地回答,“我跟你回去。”

 

他提着剑,跟着司空长风一起踩着落日的余晖,要回到自己另一个家,路途中有些无聊,便问道:“如果我要治病,第一步是什么?”

 

司空长风远远望着那座北离首都,内心浩荡的正气淹没在无尽风沙中,喧嚣声同鸟鸣声混在一起,共同涌进了风花雪月:

 

“治病的第一步,是坦然地接受离别。”

 

 

 

吾妻:

 

见字如吾,展信舒颜。

 

我猜你应该是在萧若风死后拿到的这封信,毕竟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

 

在写此信前我实在不放心北离皇氏的作风,便将安世送往了十分安全的地方,相信你能够找到。

 

记得去找萧若风时,他身边还坐着萧若瑾,我还是很恨这位皇帝,差点要把他杀了,结果这人反倒是十分坦然了,直言我若将他杀了就能停下东征,杀了便是。我此时尚还觉得他是个勇士,而后却在夜半听见这人与萧若风密谈,说不该答应帮我将信转交给你,万一你看了信答应我前往天外天一起攻打北离,胜算就真的寥寥无几了。

 

这实乃小人之姿,也是帝王之道,在此我不欲多谈。

 

萧若瑾确是很怕我是要将你拐走,然后同你一起实现雄图霸业,本来我并没有这个想法,叫他一提醒,心底里倒真有些不清不楚的期待。

 

但也只是想了想,我害怕你因着帮我让自己背上通敌叛国的骂名,这罪名实在太大,大到我极有可能保不住你和镇西侯府,保不住你们一家人的清净。

 

此时是我东征第四年,天下很多人死了,有我亲近的,有你亲近的,鲜血铺盖了我去往天外天的路,染红了那座我回家的门。

 

我偶尔清醒时会想,若我当初在天外天答应同你走会如何,或者只在那间寒水寺下的草庐生活会如何,或者没能走右边那条路遇见文君会如何,或者从没来过北离会如何。

 

可时间太匆忙太漫长,叫我想不清这些发生过的诸事的细节,因此即便是真的发生这些如果我也再无法改变结局,所以想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只怪我太自负,真以为能守住那一小方天地,到最后不过两空空罢了。

 

写时害怕萧若风打开信来看,便没写多少,收了笔才想,他那么正直一个人,应是不会看的,只恨没同你多写一点。

 

我第一次学会接受离别,是在天启——那可真是个庞然大物,吃起人来连骨头都不吐,因此我素来不喜天启。被抄家时流放南诀,能离别的对象其实很少,只有你、父亲以及几个家丁,现在游历四方,说离别说得多了,也就不说离别了,反而会说再见,说期待下次重逢。

 

只希望你永远能说下次见,而不是离别。

 

叶鼎之

 

 

 

08.

 

叶鼎之死后第十年,百里东君依旧独自一人躺在院内桃树下,看花开花落,看日升月落,看繁华几遭。

 

北离确实让萧若瑾治理的很好,四海升平,万民同乐。

 

他现在整天喝药,有时不愿意喝就会被司空长风拿枪打两下,或者是被李寒衣强行灌下去,又或是被唐莲追着跑遍整个雪月城,总而言之没有逃过的时候。

 

前不久他将埋在桃树下的东西又都挖了出来,有的已经找不到了,或许是丢了,或许是被泥土腐蚀了,他也没继续再找。

 

百里东君的身体在药的作用下停止了衰败,记忆却再没有任何改变,那些被他遗忘掉的人,就像是被他永远忘了,丢在某一个不知名的路边,重回头时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那条走过的路了。

 

锁山河之约十一年,此时叶安世十六岁,这是这位天外天少宗主在北离待的倒数第二年。

 

百里东君一日从床上醒来,脸色是少有的红润,精气神也非常好,不像之前垂垂老矣的人,倒像是个青年。他摸着自己的腹部,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再次只给司空长风留了封信便前往寒水寺见叶安世。

 

“百里施主,许久未见了,看起来身体好了不少。”忘忧引着他向里走,话未说完便看见百里东君摆了摆手。

 

“我听说最近有些人逼您杀了他,想来看看。”

 

忘忧一顿,只说自己能解决这些麻烦,百里东君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不好再说些什么。

 

“你看起来是想起些东西。”忘忧转向百里东君,此时这位天下闻名的酒仙正看着打坐的无心,面容亲切,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悲恸。

 

百里东君要把这人的模样在脑海中再勾勒得更清楚些,看见少年睁开了眼睛,便被震在原地,片刻后他笑了,轻轻问道:“他是不是同他父亲长得很像?”

 

忘忧笑了笑:“是长得很像,而且,与你长得也很像。”

 

百里东君终于记起那时在天外天那位老者说的副作用是什么,也终于懂了原来他的命早就不是他的命,而是他们的命。

 

“我亏欠他太多。”百里东君眼眶红着,一滴泪便掉下来,落在地上也没有声响,他只是缓缓地说,“可是,我刚记起他,就是最后一面见他了。”

 

他最后一拜:“多谢您将他教的这么好。”

 

 

 

“回来了?”司空长风已在院内等他多时,桌上还放着一壶酒。

 

“回来了。”百里东君回他,自顾自地喝了一杯,“不问问我去哪了?”

 

“不问,你藏不住事,我就听着你自己说。”司空长风一把摁住他要继续倒酒的手,“而且你还是少喝点好。”

 

“我先去寒水寺看了安世,回乾东城一趟看了我爹我娘我舅舅。”百里东君掰着手指想想自己这两天都到了哪里,“后来去找了君玉师兄,可那位三娘已经不开馆子了,我没找到。又去了雷梦杀的墓,给他倒了壶他最喜欢的桑落。

 

接着去看了顾剑门,他现在妻儿都在,我只简单说了几句便离开了,碰见晏琉璃她还谢谢我当年办的混球事。我找了秀水山庄,找了墨门,两个门派都没有我师兄,本来小厮已经通报,不日他们便会回来,但我嫌无聊也没等着,自己跑了。想去昆仑之巅,沿路居然碰到游历四方、居无定所的洛轩师兄,听他给我吹了一曲,果真是仙音。

 

最后到了天启城,去了小师兄的墓,说了几句话,又去了叶鼎之的墓,但一句话也没说。”

 

他在心里补充道,还去南诀偷偷看了眼小凡,刀术练得不错,真娶到了那位姑娘,他姐姐的女儿也早已成人,马上要嫁为人妇;去北蛮看了叶鼎之的师父,这人肉铺还是一样的冷清,女儿已经找到了,但是死了,墓在离肉铺不远的地方;去了三十二佛国,那座寺庙如今香客很多,他看了眼住持,便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神游玄境的一日千里让你用活了——”司空长风笑他。

 

他笑完摸了摸宽大的袖子,不同于七年前空空如也那次,这下真拿出了一封信:“他让我给你的,上次本来想给,但是忘了拿,这次终于记起来了。”

 

百里东君不去想这句话的真假,更不去纠结司空长风到底是不是真的忘了,但这人这么说了,他就只当这人忘了,反正也是为了他好。

 

他很平静地接过去,尽管他已经知道这是叶鼎之留的最后一封信,接过之后也只是点点头,不着急打开,又倒了一杯酒,和司空长风碰了一下,最后朝月光敬了一杯。

 

“我很难过。”司空长风说道,他知道这里已留不住百里东君的脚步,亦留不住百里东君的生命,“故事的结尾是漫长的等待。”

 

“你只是想风姑娘了,像我想着叶鼎之一样想着她。”

 

“可漫长的等待是个悲剧。”

 

百里东君见他醉了,笑着问他:“对爱者而言,等待怎么能说是悲剧呢?难道秋天对春天来说是悲剧吗?”

 

“我不明白。”司空长风问他,也是在问自己,“我们好像一直都在等待,这是悲剧吗?”

 

“不,是秋天。”百里东君最后一次回答他。[③]

 

司空长风那天晚上喝醉了,由百里东君送他回屋,和每次出远门一样写了封信,只不过这次不是短短一句,而是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但信却因为不知道是泪还是酒液不小心弄上去,等司空长风看到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

 

百里东君对司空长风说了感恩,说了责任,说了情谊,说了明天,却没说归期。

 

司空长风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百里东君走前曾吩咐唐莲运一年后从寒水寺运一口黄金棺材,也留下了谢宣借他的、助他成为酒仙的那本的《酒经》,给李寒衣留了当年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庆祝雷梦杀小儿子出生的贺礼,给司空长风留了陪他半辈子的玉壶。

 

里面装了壶酒,酒名桃花月落。

 

 

 

09.

 

吾妻东君:[④]

 

东君卿卿如晤,如今我将要用这封信与你永别了。我写这封信时,已是东征第五年,此时我还尚是一人,未成阴间一鬼,因此托人将信交予司空长风,也算是了却了牵挂。

  

现在年岁已然过去太久,当我回想起过去在剑林与你的重逢,你一剑便舞到我的心里去,回想起于天启和你的再一次相遇,对你认不出我有些伤心还觉得你实在是傻得可爱,回想起学堂大考费尽心思的并肩,以至于竟有些怅然若失了,只恨当初没更加珍惜些。

 

对比下来,我反而从不恨当年替你走了右边,不恨文君为之自由——你读到这里千万不要以为是我喜欢她,我只当文君是妹妹,而我过往曾与她有过婚约,被教导怜她护她,情谊尚在,她不愿嫁,我肯定要帮。

 

因为自从结识你来,我就想要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总也要轮到我们,奈何事事不顺意,遍地血腥阴云,满街凶狼恶犬,终是这个愿望落空了。

 

你还记得吗?七年前的那个早晨,你与我折柳相送,我曾对你说:“要不然你先死,要不然我们一起死。”刚听过这话你没反应过来,后来南诀与你重逢,你反复提起这事,我自觉要给你解释,却找不到机会,现在要说,可也得委婉些。

其实我的意思是说,我实在不舍你,若是我死了你定经受不住失去我的悲痛,想你曾为我烧了十三年纸钱,我就知道这事了。如果我先死,只能把痛苦留给你,我内心不忍,所以宁愿希望你先死,让我来承受悲痛,或是一起死,叫我们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可悲可叹,谁知道我终究比你先死呢?

 

当年住在姑苏城外的草庐,学习佛经压制心魔,有心压制后便去寻你,可惜世事难料,我受了天外天蛊惑,自此走了不归路。

 

但我也不恨天外天威逼我练邪功发起东征,只偶尔独坐大堂之上,内心孤寂无法压抑魔气时,我会恨当年被污通敌叛国,这时仿佛脚下都是亲人惨叫与骸骨,我才感觉其实我早就已经死了,死在叶家被满门抄斩的那一天。

 

你总说你愿与我同行,只叫我去远方时别丢下你,每当我下定决心,却总回忆起我所做之事皆无退路,你若与我同行,只怕会一辈子当个通缉犯,或逃亡或死亡,总归是要远离自己的家乡。我虽舍不得你,却不愿让你因我放弃了自己的家,每每欲开口而又作罢。

 

我知在你心里我地位极高,因此千里冰原也来寻我,见我杀人,只说带我走,见我入魔,却要废了一身功力一条性命,好和我同归于尽。但如果那天我没有清醒过来,你或将真死于我手,那时我又如何自处?

 

怪只怪我不知你对我情根深种,只当我一人唱了多年独角戏码,为救你命只能喂你吃了北阙秘药,不经你同意也未同你诉衷肠便与你尝尽了鱼水之欢,本以为就此缘灭缘散,却不想运气甚好,真叫我与你有了人世间少之又少的羁绊。

 

我本打算等你醒来同你商量,你若愿意留下这个孩子,我就定会养他,若不愿意,我也绝不拦你。只是你身体实在不好,三个月也不见醒来,医师说若不将你送至海外仙山的蓬莱仙境,恐再难活命,我只得将怀胎三月的你送往船上,并寻来你的师兄一路护送你。

 

其后二年我因着思念你,也不放心,将自己关在密室中静心,边学习天下武功精进修习,边注意着你恢复的消息,偶尔神思清明时,便会写几封信,有些自己送出去,有些自己留着,也是给自己留个念想。

 

我至今无法用言语形容你抱着孩子找上我的那一刻,彼时你刚刚从海外仙山回来,身体仍有些虚弱,还未将孩子彻底托付给我便昏了过去。


我那时环抱着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好像过了这么一瞬,也就是一辈子,好像苦了很久,终于幸福了一刻,此刻团聚如砒霜,也叫我甘之如饴。

 

只是我已开始进行魔教东征,背后是北阙的千万子民,不能放弃,只能被逼着向前继续走,可前面又是我曾经的家乡,是我想复仇却不敢踏入的地方,是我的家仇家恨,是我的所爱之人,由是叫我陷入了两难境地,却不能阻止一切的发生。

 

第四年我将南诀六皇子杀了替你师兄报仇,只是做时给萧若瑾留下了把柄。我曾入皇宫于无人之地,听到他密谋镇西侯府,若这仗打赢,便寻了你和我的由头彻底灭了百里家,若输了,便直接放弃百里家。我其实很多次想直接把他杀了,可又觉得做这件事有失妥当,终不得行。

 

这时我经过多年战争,早就明白了其实北阙的百姓们适应了冰原的生活,并不想打仗,而有心复国之士只是皇族罢了。我那日听到萧若瑾的盘算后曾与你爷爷商量,最终大战时由你亲手杀死我,算洗脱了镇西侯府家的罪责,也赢了民心,待我死后凭你心性以及你爷爷的威名,既能保住天外天,也能将那些百姓带回家。

 

这些年来我因着入魔做了太多错事,如今想要回头实在很难,只能出此下策,以一条命偿还这些年来造成的后果。

 

你曾说安世取名是为让他安稳于世,今经历颇多,我的解读又多了一分,安世实则是让世界安定。他还小,但从他的眉目间,我想他定然是长得像你的,像你最好。若是像我,我也可感慨一句后继有人。幸甚,幸甚!

 

我现在跟你再没有什么话说了,我在九泉之下远远地听到你的哭声,应当也用哭声相应和。我平时不相信有鬼有神佛,现在却又希望它真有。那么就算我死了,我的灵魂还能依依不舍地伴着你,你不必因为失去我而悲伤了。

 

今生与你有过一段缘,实在是我一生的幸事。可我死亡的结局在此刻就已经预见,明日也将攻入皇城同你一战,虽死前见你一面已是幸事,却仍在三件事上留有遗憾:

 

遗憾不能完成与你少年时的约定,遗憾不能看到安世长大的模样,遗憾不能替我全家洗脱冤屈。

 

我没写完的心里话,还有成千上万,我现在不能见你了,你又不能忘掉我,大概你会在梦中见到我吧。

  

在梦中我猜我会同你说,我是真的很爱你。

 

写于你即将孤身一人的第一天

  

叶云


 

 

 

“所以,大城主在哪呢?”雷无桀趴在桌子上问道,“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给无心找三十岁贺礼找到这来了……”

 

萧瑟敲了一下他的头,问他:“夯货,我问你我们要送的贺礼是什么?”

 

“找到无心的娘亲绑回去带到天外天啊!”雷无桀答得很快,“可是我们这找了一年,从南诀跑到北蛮,又找了三十二佛国,还去了趟天启,最后来了蓬莱仙境,都没有啊——”

 

唐莲愣在原地,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还没抓住思绪的线头就见莫衣飘飘然降落在他们身边,扔过去一壶酒,说道:“百里东君酿的最后一坛酒,留给你们那位好朋友当贺礼吧。”

 

“这酒,可有名字?”唐莲问道,想知道师父酿的最后一坛酒是何仙品。

 

莫衣答道:“绮怀。”[⑤]

 

萧瑟瞪大着眼睛,捏住自己的袖口,也问:“酒仙酿的酒,一定非比寻常吧。”

 

“你可以让你的那位朋友尝尝,如此不就知道了效果,但切记,不可贪杯。”莫衣笑了笑,“这是百里东君死前酿的,酿完后他用全身内力把自己的身体逼回了二十七岁,说如是下地府便可让旧人认出他的模样。”

 

唐莲已说不出话了,不知是震惊于这样的做法,还是遗憾自己师父的死亡。

 

他们面前的迷雾逐渐散开,雷无桀张大着嘴拍了拍旁边萧瑟的胳膊,随着清风,上面的字迹终于让他们看得清楚:

 

叶云之妻,叶安世之母,百里东君之墓。

 

 

 

“你们都会告诉无心这个真相吗?”

 

“不会。”

 

“我也不会——但找了这么久,可快到无心生日了,这下可全泡汤了,怎么办?”

 

“这不是有这壶酒吗?”

 

 

 

10.

 

这人间那么苦。





注释:


[①]:在很长一段时期里,百里东君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风才将烛火熄灭,他的眼皮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同周边万物嘟哝一句:“我要睡着了。”可一个时辰后,也许是半个时辰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睡觉;这么一想,他反倒清醒了。


改编自《追忆似水年华》(又译为《追寻逝去的时光》),是20世纪法国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创作的长篇小说,先后出版于1913—1927年间。


原文如下: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蜡烛才灭,我的眼皮儿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半小时之后,我才想到应该睡觉;这一想,我反倒清醒过来。



[②]:相逢清露下,留影湿衣襟。


选自清代袁枚《夜过借园主人坐月下吹笛》

释义:与主人在清冷的月光下相逢,久久伫立相对无语,连那衣襟都被清凉的窗露沾湿了。



[③]:“不,是秋天。”百里东君最后一次回答他。


改编自史铁生的《比如摇滚与写作》


原作如下:“这个爱情故事,好像是个悲剧?”

“你说的是婚姻,爱情没有悲剧。”

对爱者而言,爱情怎么会是悲剧?对春天而言,秋天是它的悲剧吗?

“结尾是什么?”

“等待。”

“之后呢?”

“没有之后。”

“或者说,等待的结果呢?”

“等待就是结果。”

“那,不是悲剧吗?”

“不,是秋天。”



[④]:东君卿卿如晤(最后一整篇书信),改编自林觉民《与妻书》



[⑤]:酒名“绮怀”


选自清代黄景仁的《绮怀十六首·其十五》,也是正文名字的来源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释义:眼前的星辰已不是昨夜的星辰,我为了谁在风露中伫立了整整一夜呢?




——


很久没写这么长的一发完,写完真的很累。结局其实是最先想好的,很难跟你们讲我在写正文那种温馨画风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刀子……


其实自我感觉不是很虐,因为写出来没有预想中那么肝肠寸断,反而是有点钝刀子扎人的痛感,叫人痛,痛彻心扉,可最后又只剩离别,想想又怅然若失了


正文写了四天,修文修了六个小时,修完之后流畅度和完整度明显有质的提升,因此大家现在看到的其实已经是我写的第六版了


在此特别感谢我的第一任编辑 @卢比滋:D ,每次写出来给她看她都替我改了很多错误,没有她就没有这么完整的一篇文章,请跟我一起感谢她

  

喜欢请三连为我打call,让我积蓄多一点连载的动力


祝大家看得开心




其实无心就是喝了“绮怀”才回到过去的,这算是个正文开始的伏笔,不知道你们发现没[吹口哨.jpg]


彩蛋是一点点小番外,想看可以粮票解锁,不想看就算了



咩咩咩啊
猫头鹰贴贴~ *有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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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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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莲升华

搞老头cp断断续续有十年了,当年还在粉晋江到处找文看,而今兜兜转转终于!!复婚了!!!

磨磨蹭蹭地搞了我流的谢李年表,各种流流生生一口气画个爽,附带本人深情小作文(?

深知寨写主推剧情的拉跨所以我直接造谣:下赛季!华山论剑!老头当众出柜!!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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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

【谢李】点春皱【八】

*非原设,有魔改

————————

之后谢云流将那枚玉佩转交给李忘生,同他一起去了约定的地点。路上谢云流好奇这事,就问了一句。

李忘生长叹口气,说起了他的身世。

李忘生拜师的时候,谢云流就跟在师父身边,知道李府是大户人家,但入门不问前尘,谢云流没有细问过他。

当今皇室李唐一家,有许多支脉,其中李忘生本家是较远的一支。

李府已经和皇室远到扯不上关系,但又确实有这么一点血亲在,李忘生小时候,和一些皇亲国戚打过交道,这故人就是其中一位。

彼时李忘生还很小,冬天裹成一团笨手笨脚的,差点掉池里,被这人救过一回,对方正因为升迁之事处于苦闷之中,顺手捞了这个冰雪团子一把,见李忘生眉心朱砂,颇有......

*非原设,有魔改

————————

之后谢云流将那枚玉佩转交给李忘生,同他一起去了约定的地点。路上谢云流好奇这事,就问了一句。

李忘生长叹口气,说起了他的身世。

李忘生拜师的时候,谢云流就跟在师父身边,知道李府是大户人家,但入门不问前尘,谢云流没有细问过他。

当今皇室李唐一家,有许多支脉,其中李忘生本家是较远的一支。

李府已经和皇室远到扯不上关系,但又确实有这么一点血亲在,李忘生小时候,和一些皇亲国戚打过交道,这故人就是其中一位。

彼时李忘生还很小,冬天裹成一团笨手笨脚的,差点掉池里,被这人救过一回,对方正因为升迁之事处于苦闷之中,顺手捞了这个冰雪团子一把,见李忘生眉心朱砂,颇有出尘仙气,便笑说若以后有难,要小仙人也捞他一把。

后来李忘生入道,不再过问一切俗事,那日又见故人,才想起还有这一诺。

故人原本有心入仕参政,后来钟情一人,加之时局混乱,继续下去难保自身,便产生了急流勇退的想法。

然而他没这个机会。

他有心退出,却有人要斩草除根。他迫不得已遁入空门,保全自身,也以免牵连家人。

可当时情况太过危机,他来不及同爱人商议,之后又一直被人暗中监视,以至无法如实相告。

女子起初愤怒,后来哀怨,她不知缘由,自行查证,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女子性格刚强,拒绝采用这样迂回的韬光养晦,想与他直接离开逃亡。

而故人始终不愿。

两方执着各自考量,最终拖垮了身心,双双入魔,溺于幻境,再不复醒。

谢云流听完后,很是唏嘘。

他想起那日和尚说,“我只想她好好的,平平安安”,只是想这人太窝囊,做事畏畏缩缩的,就算是李唐皇室,也总有手伸不到的地方,带着人远走高飞就是,这样躲躲藏藏要到什么时候?

倘若明明相爱,却还要装作一辈子的陌路人,那还算什么夫妻?

李忘生叩开槐树西边小院的门,开门的是个老妇人,李忘生将这枚玉佩交给她。老妇人接过,落下泪来,说可怜我们小姐,一出生就没了爹娘。

院里传出婴儿的哭声,李忘生默哀。

谢云流拉着李忘生往回走,李忘生一路都显得失落。一是故人陨落,二是爱侣落得如此下场,令人惋惜。

李忘生从小在类似的环境里长大,明白故人的选择和做法。规矩法度刻入骨子,说话做事前皆需三思,说话习惯委婉曲折,做事以周全稳妥为上——这样的人,做不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喜怒爱憎都不能轻易出口,情深难寿也是悲哀。

原本两人都是锦绣年华,也非无路可走,最后却成了死局,留了个孤零零的孩子。

李忘生叹了口气。

若是两人同心,共苦也可视作同甘;可若两人殊途,不如放手,与其强求到底、彼此折磨,不如相忘江湖,各自天高海阔。

……

 

 

陈年旧事如同烈酒,在李忘生算不得稳固的心境中火上浇油。

他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近乎悲伤地在谢云流身上伏下。

胸膛这里一如落水被救起后那样温暖,李忘生想着,为何,为何他们也走到了如此结局?

他除了太上忘情一道,找不出第二种渡过心境的办法,可是,可是他怎么忘得掉?

他将天涯此时戒戴在手上,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个人,在他独自支撑的那些时日,心里有份念想,就还有希望;可师兄已另立宗门,他亦达到自身大限,他再继续执着下去,就只有身死道消一途。

他把天涯此时戒摘了下来,物归原主,师兄不会再回来了,他也该放弃了。

放下执念,才有往前走的可能,否则,他连纯阳也要失去了。

曾经他想,师兄如此恨他,纵然他一往情深又有何用,只是自寻烦恼罢了。

纵然以后误会解开,师兄不再恨他,可他依然是自浪自荡、逍遥自在的人,又何必拿感情去困住他,不如就此放手,对他们双方都好。

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最后这段时间也就不必了,或许这样,日后他走了,还能再那人心里留下一个笨拙却勤恳的形象。

不至于让他觉得,自己朝夕相处过的师弟,曾经想得多荒唐。

 

谢云流被胸前的重量惊醒,见是李忘生,迷迷糊糊地摸了摸他的头,似乎还沉醉在少年时的梦里,安抚做了噩梦的小师弟:

“师兄在,不怕……”

他嘟囔了两句,手就搭在李忘生的肩上,又睡着了。

李忘生鼻子发酸,闭上了眼。他们只有在梦中、在回忆里,才能做回当初的师兄弟,清醒时,只剩下小心翼翼的补偿和躲避。

是的,李忘生想躲。若不是他现下没有内力,跑不了,他大概已经缩回了纯阳宫。

谢云流对他越好,他就越难自持,他越动心,就越无法太上忘情。

他既无法放任自己沉溺,又无法做到清静忘情,两边拉扯,始终煎熬。

他的沉沦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消耗。

可悲的是,他无法停止。

 

 

李忘生暗自神伤,不知何时睡去,身下的胸膛愈发火热,逐渐到了灼人的地步,才蓦然惊醒,发现周围一片暗红,四处流动着滚烫的岩浆。

寇岛……宫中神武遗迹。

李忘生心发狠地痛起来,没来由的心慌,好像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掌门师兄?”

身旁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李忘生转过头,看到于睿和卓凤鸣正担忧地望着他。

“……”李忘生缓缓将视线移回正前方,见到剑已出鞘、怒发冲冠的谢云流。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有许多话想同他说,但此时此刻,他能说的话只有很少很少、很局限的那么几句。

 

谢云流指尖捻了捻,轻易穿透而过,他没有实体。

他神色复杂地抬头,望着身前的【谢云流】。

他方才还在睡梦中同师弟共枕依偎,却转眼到了这里。

又是灵台幻境。

 

“大师兄,你离开华山多年,师父和我都时常思念于你,今日忘生请了各派同道来此,便是想请他们为当年之事做个见证。”

 

这个开场太过刻骨铭心。

谢云流瞳孔一颤,他迈出僵硬的步子,见到年少的李忘生,和于睿祁进等人。

那……谢云流立即扫视四周,寻找一个身影。

 

【谢云流】怒道:“李忘生,你这貌似忠厚的奸诈小人,当年便是如此蛊惑师父,害得我叛下华山,远走东瀛,今日又将我藏身之处泄露给他人,你可还有话说!”

即将失去的感觉来越强烈,李忘生按捺下焦急,解释道:“大师兄,当年我找师父密议之事,乃是为你找寻脱难之法,并非是要将你交给朝廷,你只听得只言片字,着实乃是误会了。”

谢云流找到了洛风,这孩子站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盯着【谢云流】。他出走之后静虚一脉的处境不好过,但纵然风霜雨雪,风儿还是长成了芝兰玉树。

谢云流眼圈发热,自神武遗迹后,他便只能在梦里见到这孩子,此时在师弟的灵台幻境,竟然又见面了。

——洛风是他们心中共同的一道伤。

李忘生袖中的手攥紧,语气低了下去:“这些年来我时常思量此事,以至两鬓生霜,只盼有一日能与师兄说个分明,师父也为此难过的紧。”

虽然难过,但话一出口,他就预感对方不会信。

果不其然,【谢云流】道:“休得巧言!我观你此次行事,便可知当年之奸猾,可叹当年同门数载,一直以为你忠厚老实,什么事都先于你商量,却换了背后一刀!”

他恨得咬牙切齿:“谢某不怪师父,这仇恨却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谢云流听见这话一怔,视线慢慢转向李忘生,却见他眼神中的期待瞬间黯淡,眼里的痛楚满到快要溢出来,却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谢云流】,不肯移开。

无声动了动唇。

谢云流瞳孔一缩。

他说:师兄总是不信忘生。

洛风此时向【谢云流】跑了过去:“师父,这机缘来得不易,不如先听师叔说个明白!”

李忘生眼神触及洛风,忽然一震,条件反射一样按住了一旁祁进握剑的手。

祁进惊诧:“掌门师兄?”

李忘生却没作解释,只是盯着洛风。

风儿……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风儿了。

心魔只攻他心中弱点,然而此时,这道伤远不如之前那般伤筋动骨。

李忘生按了按心口,眼底的赤红慢慢褪去。

风儿已经沉睡了几十年,不知这次能否醒来。

他每年都会孤身前往万花谷,一直想方设法续着风儿的命,虽然命是续下来了,人还一直未醒。

按之前裴元大夫的说法,这次他就该醒了。

以及,此次他不是孤身一人。

“你们走吧。”李忘生怅然道。

谢云流原本提防祁进,闻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李忘生却已经转过身,打算离开。

他知道他失去的是什么了。

若是他不执意想要师兄回到纯阳,想要他们都留下来,或许当初事情不会变成那个样子,风儿也不会沉睡不醒。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奢求的。

情深会成为枷锁,困住自己,也锁住对方,师兄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不该为情所缚。

“忘生!”谢云流大喊道。

李忘生脚下停了一瞬,却没有回头。

谢云流眼睁睁地看着李忘生的身影逐渐走远,四周慢慢暗了下去,流动的岩浆冷却后凝固成金色的绸带,镶嵌在视野的边界。黑暗给李忘生一行拉上了谢幕,岩浆化为台上与台下的界线。

旁观者终究只是旁观者,无论他如何叫喊,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灵台幻境的主人想做什么,谁都改变不了。

哪怕是他谢云流。

 

“你什么意思?!”

谢云流醒来后,立即翻身制住李忘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谢云流来不及想那是什么,只知道他本能地不想接受:“你给我说清楚!”

李忘生苏醒比他要慢一些,等他疲惫地掀开眼,就觉得肩头被抓得生疼,他忍不住蹙眉:“什……”

谢云流一见他神情,下意识松了手,却仍然不依不饶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忘生身子一僵。

谢云流忽然想起,李忘生是不知道自己进入过灵台幻境的。

心魔呈现的都是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李忘生一定不希望别人知道。

“我说了什么?”李忘生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然而他身体却没有丝毫放松。

“……没什么,”谢云流静了片刻,缓缓放开他:“我做噩梦了。”

他重新躺下,过了一会儿,才感觉身旁的人慢慢放松下来。

“梦是假的,何必较真。”他听到李忘生说。

也对。

忘生在灵台幻境里避免了风儿的意外,却要他们走,让他们离开。

甚至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他自己先行离场,一刻都不愿意多待。

——他已经不想再等着谁回纯阳了。

师兄总是不信忘生。他说。

他当是厌倦了一遍遍重复解释、一遍遍争取挽留……空等半生,一世蹉跎,他放弃也是应该的。

谢云流想。

他早点放下遗憾,也能少生些心魔,更早达到太上忘情,更早得道升仙。

他该是无牵无挂。心境本就修炼不易,若是自己再拿少年时那点心思去扰他,岂不是又坏了他清静。

他竟然有些庆幸这些年自己不曾向他表明心意。

师弟那样一心向道的人,不该为情所扰。

 

 

风吹窗外,隐约听见簌簌的响声。

塌上的两人各自相背,各怀所思。

师兄自由自在,不该为情所缚。

师弟一心向道,不该为情所扰。

——于是,他们画地为牢,一个将自己困在了雪山之上,一个将自己困在了红尘之间。

红尘人不敢打扰仙客的清净,山上人不愿束缚人间客的逍遥。

阴差阳错,蹉跎半生。